我们陆续听到了远方传来的各种消息,真假难辨。据说那个男孩儿在英格兰东部登岸,穿过赫尔和约克,长驱直入,就像我父亲结束流亡生涯,回国取胜时所做的那样。作为爱德华四世真正的儿子和继承人,那个男孩儿一直追随着父辈的脚步。
第二天,亨利在卫队的簇拥下匆匆离开了城堡,到西部召集军队,走访位于斯坦利封地内的城堡,他急需巩固这些人的忠诚度,可又对此毫无把握。他没有跟我道别,甚至没和保育室里的孩子说声再见,或是来到他母亲的住处,求得她的祝福。他的突然离去把她吓坏了,如今她整天待在伍斯特的礼拜堂中,跪在冰冷的石地板上祈祷,连吃饭时也不出来。她决定斋戒禁食,靠忍饥挨饿来为儿子祈福。她还贴身穿上一件粗毛衬衣,摩擦细薄的皮肤,露在长袍外面的一段纤细脖颈被磨得又红又糙。加斯帕·都铎跟随亨利一起去了,他就像一匹疲倦的老战马,不知何时才能停下来歇一歇。
我们随后又听到一个传闻,说那个男孩儿借着风势抵达了英格兰南部,除了大主教和一群当地民兵,海岸线根本无人防守。有什么办法能阻止那个男孩儿直捣伦敦?没人会挡住他的去路,没人会否认他。
“是的,”他说,“这些信号灯为他照亮了最后一段回家的路。”
亨利的卫队无声无息地回到了马棚,马夫们赶紧把疲惫的马匹洗刷干净,这些风尘仆仆的士兵从后门走回了房间,什么话也没说。他们既没吵着要啤酒,也没夸耀他们的经历,只是默默地回到宫里,这份沉默中似乎包含着坚韧的决心,和对失败的畏惧。亨利连续两晚都和王公大臣一起用餐,席间一直板着脸,好像全然忘记了我跟他说过的话:要做一个面带笑容的国王。这天他来我房中带我去吃饭,还草草问候了我几句。
“那个男孩儿回家了?”我像个傻子一样重复这句话。信号灯的红光照亮了主教的脸,这张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愉快”二字。他高兴得容光焕发,好像这些信号灯是引导船舰平安抵岸的照明弹。他朝我微笑,毫不掩饰地与我分享心中的喜悦:那个金雀花王朝的小王子就要归航。
他一边牵着我走向主桌,一边压低声音说:“他靠岸了,还带着一群人下了船,可他一看到我们防卫森严,立刻像个胆小鬼一样落荒而逃。我的士兵杀了他们几百人,可惜让他的船逃了,哎,这些人真蠢!他屁滚尿流地跑了,他们就任他去了。”
“这些是他的信号灯。那个男孩儿回家了。”
我很想提醒他,他当年也曾来到海岸,看见岸上的陷阱后,连岸也没靠就把船开走了,我们那时也叫他胆小鬼。“那他现在在哪儿?”
“靠岸?”
他冷冷地看着我,似乎在估量告诉我是否安全。“谁知道呢?也许他去爱尔兰了。当时吹的是西风,我怀疑他已经抵达了威尔士。至少威尔士应该是忠于都铎的,他会明白这一点。”
在信号灯的红光中,我留意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浮上他的脸,耳畔同时响起他低沉的笑声:“您说得对,我一时忘记了。看看这些信号灯,他一定已经靠岸了。”
我没有出声。我们心里都清楚,他根本不相信英格兰会有忠于都铎的地方。我伸出手去,伺候洗漱的下人立刻把温水倒在我的手指上,又递给我一块香喷喷的手巾。
我提醒他:“你说的是那个王位觊觎者,那个男孩儿。”
亨利擦干了手,把手巾扔给一个侍童。“我抓住了他的一些手下,”他说这话时,好像突然有了活力,“大概有一百六十人,有英国人,也有外国人,全都是大逆不道的家伙。”
“国王先前下过命令,一旦约克的理查德靠岸,就点亮信号灯示警。”约翰·肯德尔说。
我不需要去问这些人的命运。我们各自坐下,面对我们的臣子。
“那是什么?”
“我要把他们送到全国各地示众,把他们成群地吊在每个市镇。”亨利一下子变得冷酷无情,“我要让大家看看,和我作对会有什么下场。我会说他们是海盗,而不是叛徒,这样就能绕开外交豁免权了。我要杀了他们,把英国人和法国人吊在一起,让所有人看到他们腐烂的尸体,我要让他们明白,不论是哪国人,都不可以质疑我的统治。”
我来到城堡的箭窗前,向外眺望。南面的天空果然很红,站在这个位置,我能看到一座山丘上有一盏信号灯,后面的信号灯一盏接着一盏,组成一条红色灯带,根本看不到尽头。
下人们上前给我倒酒,我问:“你不打算饶恕他们?一个也不放过?你不准备法外开恩了?你不是总说网开一面是收买人心的好办法吗?”
“天空很红。”
“以地狱之名,我干吗要原谅他们?他们是来和我这个英格兰国王作对的,他们拿着武器,想要推翻我!”
我迟疑地问:“信号灯?”
我低头承受着他的暴烈,知道他此刻的雷霆之怒都被众人看在了眼里。
一天晚上,我正要回房,途中被伍斯特主教约翰·肯德尔拦住了去路,他露出亲切的微笑,和气地问我:“您看到信号灯发出的亮光了吗,陛下?”他的态度恬淡自然,好像要引我看的不是信号灯,而是一道绚烂的彩虹,一轮美丽的落日。
“我打算在伦敦处死他们,不过不用一般的死刑,我要让他们试试海盗的死法。”一说到处死,他突然高兴起来,笑眯眯地看着我,刚才的火气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座宫廷的主人是个篡位者,他现在吓破了胆,什么威严,骄傲,自信都没有了。我如今可谓孤军奋战,帮不上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前去就餐的路上昂头挺胸,朝每一个人微笑,不论他们是朋友还是敌人。国王胆战心惊,而他的朝臣们个个靠不住,这也许是众人的普遍看法,我希望用这种方式来淡化这个印象。
我摇了摇头,心里感到厌倦:“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您的顾问跟您说什么了?”
她的好友约翰·莫顿待在英格兰南部,我们则在英格兰中部度夏,这里远离危险的海岸,靠近考文垂城堡。莫顿在为好友焦虑不安的儿子守卫南部海岸,后者某天从宫中不告而别,也赶了过去,看样子是想亲自巡视一遍,他似乎连自己的间谍也不信了,什么都要亲眼看看。我们从不知道他会不会出现在晚间的餐桌上,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睡在自己的卧房里。当那张王座空空荡荡时,朝臣们总会四下张望,似乎想寻找一个有资格坐在上面的新国王。都铎人如今疑神疑鬼,相信依靠的只有几个早年跟随他们流亡海外的老朋友。他们仿佛回到了布列塔尼时期,陪伴左右的都是当年的旧人,博斯沃思战役后结交的朋友和同盟,招募的军士和卫兵,都被他们当作了外人,好像这些人从没支持过他们一样。
“他们告诉我人们是如何惩罚海盗的,”他的话里带着一丝残酷的愉悦感,“我打算照他们所说的方式杀死这些人。我要把他们绑在沃平的圣凯瑟琳码头下方,等潮水涨起来,慢慢,慢慢地升到他们脚下,先拍打他们的脚,再拍打他们的腿,然后涌进他们的嘴里,最后一寸一寸没过他们的头顶。你觉得这样能不能让英国人明白叛乱分子的下场?你觉得这样能不能让老百姓明白‘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道理,再也不敢和一个都铎人作对?”
我的小儿子哈里聪明伶俐,也愿意学习。他学东西很快,但是很容易分心,是个贪玩儿的孩子。他快要就担任圣职了,我似乎是唯一一个认为这件事荒唐的人。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打算把他培养成红衣主教,就像她的挚友和同盟约翰·莫顿那样。她祈祷他将来在宗教界大展拳脚,成为教皇,一个都铎教皇。我真想告诉她,这孩子根本不是这块料,他喜欢运动、游戏、音乐和美食,对和宗教最不沾边的享乐很感兴趣,可是告诉她也没用,在她看来,这些并不重要,如果亚瑟成为英格兰国王,亨利当上罗马教皇,天下就在她和都铎家族的掌握之中了。当她还是个整日提心吊胆的小女孩儿时,总是担心她儿子终其一生都郁郁不得志,除了几座位于威尔士的城堡,什么也掌控不了,而且很快会被我父亲赶出去。那时上帝曾向她许下承诺,保佑她们母子将来不用再担惊受怕,只有她掌控天下的那一天真的到来,上帝的承诺才算真正实现。
“我不知道。”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了,觉得此刻被绑在沙滩上的人是我自己,不断上涨的潮水拍击我紧闭的双唇,弄湿我的脸庞,然后慢慢没过我的头顶。我打了个冷战,从幻想中清醒过来:“我希望如此。”
我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了保育室里,陪在孩子们身边。亚瑟日日跟随老师们读书写字,按照课程安排,他每天下午还到院子里练习马术,学习如何使枪使剑。玛格丽特学什么都快,脾气长得也快,她会趁兄弟们不注意,一把夺过他们手里的书,赶在他们喊出声来起身追她之前,飞快地跑进一间空屋子里,把门锁上。伊丽莎白轻得像一片羽毛,苍白得像一朵雪花。保姆们安慰我,说她很快就会胖起来,长得和她的兄姐一样强壮,可我不相信她们的话。亨利正准备给她订婚,他迫切需要和法国结盟,为了签定合约,他自然会利用这件小小的珍宝,贵重的瓷娃娃,他想用她做饵,笼络那个少年国王。我没有和他争辩。就算订婚成功,婚礼也要在她年满十二岁时才能举行,现在担心也没用。我只担心她今天吃得很少,除了一点儿面包和牛奶,还有晚餐时的一点鱼,别的什么都没吃,更别说吃肉了。
几天之后,亨利坐不住了,他再次离开伍斯特堡,在中部地区巡逻。这时我们听到一个糟糕的消息:那个男孩儿抵达了爱尔兰,率军包围了沃特福德堡。爱尔兰人纷纷投向他,亨利在爱尔兰的统治彻底坍塌了。
加斯帕没再进宫,他一直忙着收集来自东海岸、北部和西部的情报。大臣们确信那个男孩儿会在东海岸登陆,苏格兰人会擎着白玫瑰旗帜从北部入侵,而西部的情势也很危急,亨利镇压爱尔兰人的意图不但没有奏效,反而引火烧身,人们怒气愈盛,叛乱活动比从前更频繁了。
我每天下午都在房里休息。肚里的孩子越长越大,让我疲倦得不想走动。玛姬坐在我身边穿针引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悄悄告诉我,爱尔兰的局势已经难以控制,英格兰的统治被推翻了,人人都在声援那个男孩儿。亨利原本下达了一个命令,要她丈夫理查德爵士带领一支军队去爱尔兰和那个男孩儿对战,可还没等理查德爵士安排好运兵船,沃特福德堡的危机就毫无预兆地解除了,那个难以捉摸的男孩儿不知去向。
到了七月,我告诉他一个消息:我的月信没来,很可能再次怀孕了。他闻言默默点头,就连这个消息也不能让他高兴起来。他不再来我房里了,好像摆脱了某种义务一样,我也乐得换个床伴。我时常召妹妹来陪我,玛姬的丈夫到英格兰东部搜查藏匿的叛徒时,我就叫她进宫来。我已经懒得对亨利撒谎了,我不需要一个毫无温情,满手血腥的丈夫,他母亲常常狠狠地瞪着我,似乎很想叫自耕农卫兵逮捕我,不为别的,只为我是约克人。
“他去哪儿了?”我问正要骑马外出的亨利。他身后是一队自耕农卫兵,拿着武器,戴着头盔,好像要上战场。也许他觉得走在自己国家的大道上也不安全吧。
没人会告诉我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要我一走近,人们就会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被关在厚玻璃罐里的蚂蟥,和外界隔着一道无形的墙。亨利又到我房里来了,可他很少和我说话。他只会躺在我的床上尽丈夫的义务,仿佛来到的不是妻子的闺房,而是妓院。我们之间有过爱情,可现在全都不见了。现在他想再生一个都铎继承人,好在这场殊死对抗中增加砝码。他请教过天文学家,他们认为第三个都铎王子能让他的王位更稳固。他已经有了两个继承人,其中一个还被封为约克公爵,可这些对他来说似乎还不够。我们需要躲藏在一堵由婴儿组成的墙壁后面,亨利会从我腹中得到他们,这只是出于需要,而非爱情。
他脸色阴沉。“我不知道。爱尔兰如今是个烂摊子。他有可能躲在沼泽地,也可能躲在山里。我先前不是派波宁斯到爱尔兰理政吗?他现在束手无策,完全掌控不了局面,而且什么情况都不知道。那个男孩儿就像个幽灵,我们一直听说他的存在,却从没见过他。我知道他一定是被爱尔兰人藏起来了,可是又不清楚到底藏在哪里。”
温彻斯待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