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利默默地走上了断头台,既没有求饶,也没有供出其他叛徒。他用最犀利的方式高声宣告了他的信仰,他相信那个男孩儿是真正的国王,而亨利·都铎是一个篡位者,博斯沃思战役发生的那一天和今天没什么不同,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洗脱这个污点。斯坦利的沉默比任何声音都要响亮,那些悬挂在英格兰各个城门上的头颅比任何宣告都要有力,人人都想知道这些人惨死的原因,无形中为那个男孩儿的声索增添了砝码。
亨利希望用这种手段让他的国民学会忠诚。可是以我对这个国家的了解,人们只会从中认识到一件事:许多精英,智者,富人都愿意为那个男孩儿而死,就连国王精明狡猾、大权在握的叔叔威廉·斯坦利爵士也不例外。众多的死亡和腐烂的尸块会让他们明白,有许许多多的出色男人相信那个男孩儿,并且做好了为他献出性命的准备。
亨利派出委员会到全国各郡搜查叛徒,以为这样就能根除叛乱。可我认为这个委员会的全部作用只是向所到之处的当地人证明,国王认为背叛无处不在。当自耕农卫队开进城镇,搜集当地流言时,他无非在告诉大家,他们的国王害怕每一个人,就连酒馆里的闲言碎语也让他心惊。他展示出来的不是刚强,而是内心的软弱,只会让国民了解他们的国王是个畏惧一切的胆小鬼,就像一个因为怕黑而不敢睡觉的孩子,以为遍地都是威胁。
他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贵族们被当众斩首,普通人则被加以酷刑:先受绞刑,然后被刽子手活生生地开膛破肚,掏出胃和肺,在他们瞪大的眼珠前焚烧,最后被碎尸万段,辗转全国,在城门、路口和乡村广场示众。
为了揪出叛徒,加斯帕搜遍全国,现在他终于回到了威斯敏斯特宫,一脸倦色,憔悴苍白。他已经六十三岁了,将近十年前,他以决然的勇气把侄儿推上了王位,以为自己今生的伟大使命已经完成了。可是现在他却发现,比之当年的沙场较量,如今的情势更叫人头疼,敌人全都藏起来了,十个,二十个,或许有一百个。约克家从未被打败,它只是退到了暗处。加斯帕一生致力于对抗约克,也曾被迫远离故国,流亡海外将近二十五年,历经艰辛,可他梦想的伟大胜利从来没有实现过。眼下约克再次进击,他必须找回勇气和力量,为下一次战斗做好准备。可他已经老了。
加斯帕·都铎是亨利在这世上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他带头组建了一个由十一名贵族和八名法官组成的委员会,专门审讯叛徒,不论有谁提到过那个男孩儿,或私下议论过理查德王子,只要他查知此事,就立刻把人抓进宫来。神父、职员、官员、贵族,连同他们的家人、仆人和子侄,统统被带到加斯帕面前。这些人拿着都铎的俸禄,说着效忠于都铎的誓言,私下却认定那个男孩儿才是真正的国王。尽管地位和财富都是亨利给的,这些贵族偏偏要和自己的利益过不去,背着亨利接近那个男孩儿,为了追随那颗更明亮的星星,他们情愿抛下一己私利,无法自持。他们就像约克王朝的殉道者,献上赤胆忠心,赌上身家性命,亲手在满纸的爱意和忠诚上盖下家族印戳,送给他们心目中的国王。
每当他出门办事,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姨妈凯瑟琳都会顺从地向他行个屈膝礼,可是脸色多半都很难看。他要抓的人中,半数是约克家的忠仆和她本人的朋友。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常常目光空洞地看着他,似乎想向他下跪,求这个多次救下她儿子的人再帮她一次。我相信她爱加斯帕,从她少年守寡时起,他一直是她唯一的朋友,如今又是她唯一可以信赖的人。国王和他的母亲、叔叔变得沉默寡言,他们不相信任何人。
亨利没在他亲自安排的婚礼上浪费多少时间。他被那个装满印戳的袋子,那些在他戴上王冠后还敢背叛他的家伙的名字弄得焦头烂额,无暇他顾。
托马斯·斯坦利伯爵当年和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一拍即合,缔结了一段无爱的婚姻,这段婚姻给她儿子带来一支军队,也让他飞黄腾达。可现在他似乎受到亡弟的牵连,被排除出了他们的小圈子。如果他们连我的女领主的小叔也不能相信,连她丈夫也不能相信,连这些从他们手中得到许多荣耀和金钱的亲戚也不能相信,他们还能信谁?
她只是说:“我到了该出嫁的时候了。如果不嫁他,下一个人选也许更糟。托马斯·霍华德是后起之秀,他会依靠国王的恩宠步步高升的。你看着吧,他会为国王做任何事。”
他们谁都不能信,他们谁都害怕。
她平静地看了我一眼。她今年十九岁,基督教国家的女孩儿到了这个年纪,是该出嫁了。
亨利晚上再也不来我房里了。出于对某个男孩儿的恐惧,他连再生一个孩子的心思也没有了。我们已经有了他需要的继承人:亚瑟和他的小弟弟。亨利看我的眼神冰冷无情,好像没法下定决心让我再怀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将是半个都铎人,身体里会流淌着叛徒的血液。慢慢在我们之间滋长起来的炙热与柔情统统被他的畏惧和多疑扼杀了。当他母亲对我侧目而视的时候,当他伸出手来想带我步入餐席,却根本没有触碰我手指的时候,我像叛徒威廉爵士那样走得昂首挺胸。我不想让人看我的笑话,我拒绝耻辱。
我问安妮:“你介意吗?”
王公贵族们的目光时刻落在我身上,可我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也不敢笑。我无法判断谁会用笑容回应我,毕竟我在他们眼中,已经成了一个被丈夫苛待的妻子,而我丈夫再一次失去了仁慈的新习惯。他一生之中常常听到一句话:你应该成为国王,如今他对这句话的怀疑更胜从前。也许这些贵族们对我笑,是因为他们的叛徒身份还没被识破,以为我也和他们一样;也许他们正在策划叛乱,以为我也是他们的同谋。除此之外还有第二种可能,那就是他们看到我母亲的印戳在那个叛徒的袋子里,坚信我的印戳也在其中,只是压在袋底。
亨利对我和所有约克人的怀疑比从前更甚,在这种心态的驱使下,他开始着手为安妮挑选一个他信得过的丈夫,以免她成为反叛的领头人。他选中了萨里伯爵托马斯·霍华德,这个人曾因为忠于约克王朝被亨利关进了伦敦塔,最近才重获自由。他过去是理查德的手下,可是亨利心里清楚,他的忠诚只对王冠不对人,只要王冠戴在自己头上,他就会一心一意地追随自己。亨利也曾怀疑过他,可他在伦敦塔中的表现实在太好,活像一条迫切想要回到主人身边的狗,使得亨利最终下定了冒险一试的决心。托马斯得以走出伦敦塔,和安妮订了婚,还得回了萨里伯爵的封号。人们完全有理由相信霍华德会在都铎王朝再次崛起,就像他当年在约克王朝春风得意一样。
我想到那个身在马林的男孩儿,想象他金棕色的头发和褐色的眼睛,想象他迈着和我一样的步伐,头颅高仰,就像我们这些约克孩子从小被教导的那样。我想象着他得知财宝和装印戳的口袋丢失时的表情,对他来说,这是一位重要盟友的背叛,是对他复位计划的沉重打击。据说他对罗伯特爵士的背叛表示遗憾,但是没有出口咒骂,也没有精神不振,他强忍啜泣,命令大家统统退出房间。他沉着稳重的举止让我心生好感,我想他母亲一定教过他,如果命运让你跌落低谷,既不要心生抱怨,也别幻想发生奇迹。他面对坏消息的表现很像一个约克王子,而不像一个都铎人。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