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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5年1月

“我离开……”

“那不是宫廷。”亨利纠正他。

“离开那个弄虚作假的小伙子沃贝克。”亨利替他说了。

他终于开口了:“我离开宫廷,直接赶到这里……”

“沃贝克?”罗伯特爵士迟疑了半晌,似乎想确认这个名字,看样子他从没听说过这个人。

我的女领主微微朝王座靠了靠,一手扶住雕花椅背,似乎想在人前显示他们团结一心,密不可分的母子情义。与她相反,我却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几步。玛姬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在担心我会晕倒。房间里很闷,我能闻到贵族们身上的汗味儿,他们一定很紧张。到底谁最心虚呢?我的视线依次扫过塞西莉,安妮和玛姬,心中暗想,她们会不会牵涉其中?罗伯特·克里福德爵士擦了擦湿润的上唇。

亨利恼怒地抬高嗓门:“沃贝克!毫无疑问!沃贝克!看在上帝分上,这就是他的名字!”

“把你知道的事情告诉我吧。”亨利平静地说。

“还有这个。”罗伯特爵士把手中的袋子一扬。

早在博斯沃思战役之前,罗伯特·克里福德爵士就是理查德的挚友和忠臣,也在博斯沃思的战场上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眼见我们来了,这位老臣鞠了一躬。他神情紧张,左手拿着一只皮袋子,外观很像小贩们常用的那种,右手拿着一张纸,活像一个要到市场处理麻烦生意的商人。亨利坐上了金色华盖下的那张王座,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在暗自估量这个反复无常的人。

“里面装着叛徒的印戳。”亨利提示他。

我们手拉着手走进了伦敦塔的谒见厅,就像在参加一场游行。这是一间贯通整个伦敦塔的狭长屋子,两头的窄窗是唯一的光源,所以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满屋子的人纷纷背靠着冰冷的石墙,为我们让出道来,“道路”尽头有一个火炉,炉火已经封好了,此外还有一张桌子,一把宽大的王座,王座上方华盖高悬。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站在王座一侧,她丈夫托马斯·斯坦利伯爵和小叔威廉爵士依次站在她身边。塞西莉和安妮陪侍一旁,玛姬也在那里。她面带惊慌地看了看我,眼神一黯,默默垂下眼帘。

罗伯特爵士的脸刷地白了。亨利点了点头:“这是他们变节的证据。是从他们送给那个男孩儿的谋反信件上剪下来的。”

“她们中的一些人已经在那儿了,”他说,“我特别希望她们在场。其中一些人必须在场,我还得向其中一些人问几个问题。待会儿到了那儿,看到有那么多人在等我们,你一定会吃惊的。不对,他们是在等你。”

罗伯特爵士怯怯地点了点头。

我也伸出手去,在他握住我的一瞬间,我觉得他的手好凉,不由得暗自猜想,难道他太害怕了,所以手才这么凉?“您想怎么样都行。”我语气镇定,心中却盘算着给玛姬传个口信,如果谒见厅里有我的熟人,我就悄悄托他去找玛姬,让她给我捎件披肩或斗篷御寒。我向亨利要求:“我的侍女们也要跟我一起去。”

“拿出来给我看看,一次看一枚。”

他朝我伸出手来,神情十分坚决:“你最好去一趟,我不希望有人留意到你的缺席,然后胡思乱想。”

罗伯特爵士走到桌前,停在离亨利很近的位置。我看到加斯帕·都铎踮起脚尖,如果罗伯特爵士有什么异动,他多半会纵身一跃,护住侄儿。就算到了现在,就算身处伦敦塔的中心,他们还是担心亨利会遭到袭击。

“这是你和你那些贵族的事。”我畏缩不前。

接下来的一幕很像小孩子做游戏。罗伯特爵士把手伸进袋子里,掏出第一枚印戳。亨利小心接过,把印戳的正面转向自己。罗伯特爵士说出一个名字:“克莱森纳。”

“你可以去看看克里福德呈给我的东西。既然你对那个袋子里有谁或者没谁的印戳那么敏感,而且对此产生了怀疑,那你大可亲眼看看。”

这个年轻人没有在场。房间一角传出几声低语,那里站着他的亲戚们,此刻他们的神情震惊极了。一个男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在上帝面前向您发誓,我对此一无所知。”

“去干什么?”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房间很空。孩子们的教室就在隔壁,可是那扇通往教室的门紧闭着,侍女们全都退走了。刹那间,我意识到伦敦塔安静得过分,而关押叛徒的监狱离此只有几步之遥,就像亨利刚刚提醒我的那样。我有些惊恐地问:“去干什么?”

亨利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身后的书记官在纸上做记录。亨利伸手接过第二枚印戳,罗伯特爵士又说:“阿斯特伍德。”

“对。”

“不会是他!”一个女人大喊。可她很快就不吱声了,想来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不希望被人看到自己在维护一个叛徒。

“我?”

亨利没有理会贵族们慌乱的喘息声,再次伸出了手。我在印戳离开袋子的一瞬间看清了上面的图样,就像用了魔法。我觉得自己突然拥有了鹰隼的千里眼,能看到一只蹲在地上的田鼠,一只向前飞奔的小鸡。罗伯特爵士刚把这枚红色小印戳交给亨利,我马上就认出这是母亲戒指上的刻印。

“到我的谒见厅去。”他说得十分随意,好像他亲自来我房里叫我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罗伯特爵士显然也知道。他交出印戳时没说名字,亨利一言不发地接过,扭头看着我,幽深的眼睛像威尔士煤炭一样冰冷无情。他默默地把印戳放到桌面上,和前两个叛徒的印戳挨在一起。加斯帕叔叔瞪了我一眼,我的女领主则别过脸去。我对上塞西莉惊恐的目光,可我没有给她传递信号的胆量。我努力保持着平静的神情,如今多说无益,我们姐妹几个唯有守口如瓶,来个死无对证。

我顺从地站起来:“去哪儿?”

罗伯特爵士拿出第四枚印戳。我屏住呼吸,仿佛预感到一件更可怕的事情。亨利把印戳放到桌面上,没有说名字,满屋的人全都伸长了脖子,似乎很想读一读。

他突然说:“跟我走。”

他冷冷地说:“多尔莱。”我的一名侍女发出一声低沉的哀吟,这是她兄弟的名字。

“说不定是假金子,愚人金,只是被人们误当成真的。”我无畏地开口,一下子找回了直视他的勇气,“你告诉我,名单上有我的亲戚和侍女吗?”不能有玛姬!我绝望地想,不能有玛姬。希望上帝早已把等待的耐心赐予了她,让她不至于莽撞地认为只有推翻亨利才能解救她弟弟。上帝保佑,就算我的女亲戚们真心把那个男孩儿当作了我弟弟,我也希望她们没为他做出欺骗自己丈夫的事。名单上千万别有我祖母,姑妈和妹妹!上帝保佑,希望我妈妈一直对她们守口如瓶,就像她对我一样。上帝保佑,希望亨利的名单上没有我爱的人,希望我将来不会看到他们走上断头台。

罗伯特爵士递过第五枚印戳,我的女领主惊恐地喘了一口气。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直到抓住椅子才站稳,亨利也腾地站了起来。印戳被他的手挡住了,我看不见上面的图案。出于一种莫名的恐惧,我以为这下轮到我了,他手里的印戳多半是我的,我会被他扣上叛徒的帽子。国王表情震惊,我的女领主脸色苍白,人们连大气也不敢出,目光不住在两人脸上换来换去。不管亨利安排这场折磨的目的是什么,这枚印戳的出现一定出乎他的意料。他那只握住印戳的手抖个不停,我知道此刻的他愤怒到了极点。

我看到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显然从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可他还是没松口:“克里福德回到我身边了,他是唯一一个回到我身边的人!他还给我带来了像金子一样宝贵的消息。”

“威廉爵士?”他颤着声音问,目光扫过他母亲,落在她的小叔身上。这个人曾率军在博斯沃思救了他的性命,亲手将英格兰王冠递给了他。他知恩图报,封这人为宫务大臣,让他得到全国最高的官职,还赐给他许多财产,而这些仅仅是他全部奖赏的一部分。“威廉·斯坦利爵士?”他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这是你的印戳吗?”

我不得不压下心中的不耐烦,好声好气地说:“我当然不知道给那个男孩儿写信的是谁。我不知道印戳的数量,也不知道他们是谁。我连这堆印戳是不是真的都不知道。如果它是假的呢?如果名单上的那些人都是忠于你的,也许只是在很久以前给玛格丽特公爵夫人写过信呢?如果那个男孩儿别有用心地把这个袋子送给你,而罗伯特公爵是他的帮凶,为的就是让你背上多疑的骂名呢?如果那男孩儿有意在我们身边播撒恐惧的种子呢?”

“这不可能。”托马斯·斯坦利伯爵匆匆说道。

“不过我现在全都知道了。你晓不晓得名单上的那些名字?”

此时发生了一件糟糕的事情:我突然爆发出一声大笑。我笑得像个傻瓜,虽然心中又惊又怕,可就是停不下来。我羞得以手掩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可是“哈哈”“哈哈”的洪亮笑声还是一波接着一波。

“几百个?他有几百个支持者?”

眼前这件事太明显不过了,斯坦利兄弟显然是故技重施,两边下注,这是他们一贯的伎俩,母亲也曾亲口警告过我。战场上的斯坦利兄弟绝不会对任何一方死心塌地,不是哥哥发誓说自己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就是弟弟承诺自己会出兵,可惜因故延误。就算到了一个家族必须选择一方的紧要关头,斯坦利兄弟也会毫不犹豫地各站一边。

“几百个。”

就说博斯沃思战役吧,虽然他们最后站在了亨利这边,可他们战前曾向理查德做下保证,说他们会率领手下的军队效忠于他。战役开始的那一天,他们还发誓会支持他。托马斯·斯坦利甚至把儿子交给理查德做人质,以表决心。就在他们停驻山头,观望战事走向时,被彻底蒙蔽的理查德还一心相信他们会赶来支援,可是他们却冲下山坡,倒向了亨利。

“有多少?”

如今他们又使出这一招。“Sans changer!”我边笑边说,“Sans changer!”

“你知道这些人有多少吗,能不能估出大概?”一听到他的语气,我就知道他在给我下套。

这是斯坦利兄弟的格言:永恒不变。可是对他们来说,不变的只有对自身安全和富贵的追逐。我感觉玛姬来到我身边,伸手掐住我的胳膊内侧,急切地低语:“别笑了!别笑了!”我一口咬住自己的手背,闷笑几声,慢慢安静下来。

他一脸喜色,活像一个收齐一百条老鼠尾巴的捕鼠人。

等到大笑的欲望彻底没有了,我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那个男孩儿”变得好强大。如果斯坦利兄弟在两边下了注,一个站在亨利这边,一个站到男孩儿那边,那他们一定知道他会入侵英格兰,也一定认为他有取胜的可能。让一个斯坦利成为你的盟友就和你有王族血统一样管用,这表示你的索求成功的希望会大大增加。他们一向只加入胜利的一方。如果威廉爵士支持那个男孩儿,那么唯一的动机就是他认为那孩子会赢。要是托马斯伯爵默许了此事,那他一定觉得那个男孩儿机会大好,取胜的希望比亨利还高。

亨利点了点头,仔仔细细地观察我的表情:“一个装满印戳的袋子。那些为他密谋的英格兰人都给他写过信,每封信的末端都盖着他们的印戳。他收到信后就把印戳剪下来收好,留作他们效忠的信物。现在罗伯特爵士把这袋印戳交给我了。所有印戳都在,真是完整的收藏,伊丽莎白,凭着这个,我就能查出是谁在暗中帮着那个男孩儿对抗我。”

我努力平复着情绪,亨利瞥了我一眼,回头看着威廉爵士,淡淡地说:“你要的每样东西,我都给你了。”他一脸茫然,似乎极为困惑,施以恩惠,得到忠诚,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一个袋子?”

“在很多年前的战场上,你亲手把英格兰王冠交给了我。”

“他就是和那个男孩儿在一起!”亨利狂吼,“他待在男孩儿身边,骗得了那个傻孩子的信任,把他的财宝攥在手中,还得悉了他所有的计划!不过他把这些财宝和机密统统带给我了。此外还有一个袋子。”

世态炎凉在此刻显现出来,人们纷纷避开威廉爵士,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得疫病时特有的红斑。也没见他们怎样移动,一群人瞬间就退开好远,留出一段显眼的空地。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面对国王惊骇的目光。

“罗伯特先生?”我重复了一遍,“我还以为他当初背叛你时就下定永远离开英格兰的决心了呢。他难道没有逃到那个男孩儿身边去?”

“你是我继父的弟弟,我一直把你当叔叔看待。”亨利看了看一旁的母亲。她喉部痉挛,不断吞咽着口水,像是胆汁涌到了喉咙,作势欲呕。“我母亲曾让我放心,说你是她的亲戚,是我们可以信赖的人。”

他回头看了一眼,以确定门关上了。“那个男孩儿最大的支持者之一,罗伯特·克里福德爵士返回英格兰了。他从前背叛了我,现在又回来投奔我了。他来到这里告密,想借此赢得我的欢心,我不用费什么手脚就能逮捕他。他可以直接从私人议会厅走进监狱,只下一段台阶!”他面露得意之色,仿佛住在一座关押叛徒的监狱里是占据了天大的优势。

“这是个误会,”托马斯·斯坦利伯爵喃喃地说,“威廉爵士可以向您解释,我知道……”

“那我们干吗来这儿?”

“有四十个显要人物答应追随他,”罗伯特爵士主动揭了威廉的老底,“他已经招募了一批支持者,他们凑了一笔钱,给那个男孩儿送去了。”

他又在火堆前搓起了手,漫不经心地回答:“啊,不,没有坏消息。”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这下我可以肯定,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身为英格兰王室成员,你居然和一个王位觊觎者狼狈为奸?”亨利说得很艰难,似乎无法相信自己会对一向信赖的叔叔说出这番话。他一心想拿我母亲不忠的证据来羞辱我,还想用几个即将被他送上断头台的罪人的名字吓唬王公贵族,杀鸡儆猴,好让他们将来不要朝三暮四。可他没想到的是,在这个立威的大好时候,他居然在自己的亲族中发现了叛徒。我朝他母亲看去,她正紧紧抓住椅背,膝盖发软,两眼死死瞪住她的丈夫和小叔,仿佛这两兄弟半斤八两,都是不忠不义的家伙。她眼中的惊恐告诉我,或许这就是真相。这兄弟俩从不单独行动,也许他们已经决定好了,由威廉爵士支持王位觊觎者,而托马斯·斯坦利伯爵则继续维持与国王的父子关系。他们都在等待,想看看谁会是赢家;他们下定决心,要成为胜利的一方;他们一致断定亨利有可能输。

“我们干吗不留在格林威治?难道你有什么坏消息没告诉我?”

“为什么?”他语不成声地问,“你为什么要背叛我?背叛我!在你支持我之后?背叛我!谁给了你想要的一切?”

“在他常住的房间里。”亨利有些尴尬地做了个鬼脸,“当然了,他安然无恙。在我们的保护下,没有少一根汗毛。”

他突然不再问了,因为他听出了自己话音中的软弱。这是一个男孩儿的号哭,他从没被人爱过,一直过着居无定所的流亡生活,唯一的心愿就是回家。他不明白自己和母亲为什么要相隔天涯,为什么自己不能有朋友,为什么自己要住在异国的土地上,而故乡只有他的敌人。亨利记起来了,有些问题,永远不该问出来。

“那沃里克的爱德华在哪儿?我的堂弟在哪儿?”

他最不希望全宫听到的,就是威廉爵士甘愿为那个男孩儿赴汤蹈火的原因。威廉爵士做出这个选择,无非因为他心中尚存些许对约克王朝的爱戴和忠诚,他相信那个男孩儿是真正的王位继承人。亨利不想听这个。此刻他最不愿意从斯坦利兄弟口中听到什么理由,谁知道有多少人会赞同他们?他一掌拍在桌面上:“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

“孩子们就在隔壁,”他说,“是我亲自命令他们住在那儿的。我知道你希望他们离你近一些。”

威廉爵士看上去并没有开口的意思。他脸色苍白,神情骄傲。看着这样的他,我没法不联想到一个勇士,觉得他一定知道自己的追求是正义的,知道自己在追随一个真正的国王。

我没有答话。他朝我的侍女们点了点头,示意我们需要独处,她们立刻快步退出,皮鞋啪啪地踩在石地板上,裙摆把散落的灯芯草扫到一边。

亨利对门口的卫兵说:“把他带走!”他们立刻走上前来,威廉爵士一言不发地跟着走了。他既没有祈求宽恕,也没有试图解释。他昂头挺胸,似乎知道自己必须为正确的选择付出代价。我一生之中,从没见他这样骄傲过。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哪一方得胜就投向哪方,可是今天,当他支持那个男孩儿的行动彻底败露时,当他以叛徒身份被人带走时,当他死期将至时,他昂起头,高高兴兴地走了。

“这里真舒服。”他边说边把手伸到火堆边烘烤。

罗伯特爵士的私人土地曾被威廉没收,从此对他怀恨在心。他笑容满面地看着威廉被带走,又把手伸进皮袋子里,似乎还想给我们一个“惊喜”。

我们阖宫搬入了伦敦塔,好似正在遭遇围攻。我在一年中最糟糕的季节里住进了我最不喜欢的房间。亨利来找我时,我正坐在一扇箭窗的石台上,眺望天空的乌云和塔下的河流,连绵的冷雨不断打在河面上,激起点点水涡。

“够了,”亨利看上去和他母亲一样难受,“我要一个人在房里看。你可以走了。你们都可以走了。我谁也不……”他停住了,视线扫过我的脸,这一刻他遭遇了背叛,而我似乎是最后一个可以给他些许安慰的人。可他还是说:“我谁也不需要。”

伦敦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