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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3年冬

“而你没有否认!”亨利大声咆哮。

此话一出,人人噤若寒蝉。亨利瞪大眼睛盯住受惊的使臣,使臣万般无奈,只好大着胆子说:“您说得对,大家都是这么叫他的。”

使臣被吓得僵立在原地。

“可他这个王位觊觎者现在有了强势的靠山!”亨利突然怒不可遏,“他和皇帝生活在一起,还胆敢昭告天下,说他是英国国王爱德华四世的儿子理查德!”

亨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踱回座位上,头顶华盖,一手按住高高的雕花椅背,仿佛要向所有人昭示他的权威。“如果他是英格兰国王,那他们是怎么称呼我的?”亨利的话中有淡淡的威胁之意。

“下官没把他当作国王来称呼,陛下。”使臣表现得沉稳而庄重,“我从没忘记他是个王位觊觎者的事实。”

使臣又向我投来求助的眼神。我垂下眼帘,装作没有看见。我没本事消解亨利撒向他的怒火,只能独善其身。

“你说不定把他称作国王呢。你称国王为‘陛下’吧?”

不知过了多久,使臣才找回了向他说出真相的勇气:“他们叫你亨利·都铎,王位觊觎者亨利·都铎。”

使臣这才明白自己被监视了,他的一言一行一定被人报知了国王,那摞反扣在亨利桌上的报告里多半有他的一份。他微微涨红了脸:“微臣也许的确这么说过。这是微臣称呼一个外国公爵的方式,这并不表示微臣尊重和接受他的头衔。”

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伊丽莎白安静地躺在我身边的摇篮中。我手上拿着针线,半天也没绣好一片花瓣。玛格丽特夫人的一个女亲戚正没完没了地诵读一本圣诗,读到某些著名词句时,玛格丽特夫人总是会心地点点头,好像这些话是她写成的一般。我们余下的人全都安安静静地听着,一脸沉静和虔诚,思绪却都飘到了别处。门突然开了,自耕农卫队的指挥官站在门口,神情严肃。

亨利冷冷地说:“他叫沃贝克,是一个图尔奈船夫的儿子,一个庶民。他爸爸是个酒鬼,妈妈是个傻子。你居然向这种人卑躬屈膝?你居然叫他‘殿下’?”

女士们纷纷倒吸凉气,有人还吓得尖叫出声。我慢慢站起身来,朝玛姬看了一眼。她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想要说话,可压根发不出声来。

这个问题问得不大对。没人知道他是谁。使臣哑口无言,惴惴不安地绞动手中的帽檐。他还没来得及知道那个早就被我们背得滚瓜烂熟的故事。

我发现自己双腿打颤,快要站不住了。玛姬上前扶住我的手臂,让我不至于倒下。我们一起面向这个平素负责保护我安全的男人,他就这样站在我门口,既不进来,也不通报有人到访,沉默得像一尊雕塑。我感觉到玛姬在发抖。我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而我现在的想法和她一样:他要把我们带去伦敦塔。

“哦,你认为他是谁?”

“有什么事?”我问。我的声音居然还是那么从容,这让我十分高兴。“有什么事吗,指挥官?”

“微臣从没说过他是约克公爵。”

“我必须向您报告一件事,陛下。”他说完笨拙地环顾房间,在一群女士面前开口似乎让他很不自在。

“当他是什鲁斯伯里伯爵和约克公爵理查德?”

他不是来抓我的!我一下子松了一口气。塞西莉一屁股坐回座位上,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玛姬退后几步,靠在我的椅子上。只有玛格丽特夫人无动于衷。她向指挥官点头示意,轻快地说:“进来吧。你要报告什么?”

“对,一个公爵。”

他犹豫不决。我走到他跟前,好让他能对我耳语。“是什么事?”

“你当他是公爵?”

“是关于自耕农卫兵爱德华兹的事。”他的脸刷地红了,似乎有些害羞,“我请求您的原谅,陛下。这件事非常糟糕。”

“我称他‘殿下’。我那时认为这是最妥当的称呼。”

我第一反应是他染上了疫病。

“可你躲不了的时候呢?在那些避无可避的场合,你不得不跟他说话的时候呢?”

我想问“他病了”,可还没等我说出口,玛格丽特夫人也走上前来,抢先一步说:“他逃跑了?”

“大多数时候我不会跟他说话。我们都躲着他。”

指挥官点点头。

“那你当着皇帝的面是如何称呼他的?”亨利轻声问。

“到马林去了?”

使臣支支吾吾,把捏在左手的帽子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微臣认为,在当时的情况下,不触怒皇帝是最重要的。他虽然年轻又鲁莽,可毕竟是皇帝。他喜欢那个男孩儿,也很尊重他。他把对方死里逃生的离奇故事告诉每一个人,还不断提起他高贵的出身和应得的权力。”

他再次点头。“他从没说他想走,也没说过到底忠于谁,要是我听到一点儿风声,早就逮捕他了。他在我手下当差,在您门前守卫了半年,我做梦也没想到……原谅我,陛下。可我没法查知这件事。他临走前给他的情人留下一张便条,我们读过了才知道。”他犹犹豫豫地献上一张纸片。

“你在皇帝宫中看到他时又是怎么称呼他的?当他站在皇帝身边的时候?要是他如你所说深得皇帝欢心,是他宫中的重要人物,还是他唯一的朋友和顾问,你是如何招呼这个举足轻重的年轻人的?你在宫里是怎么称呼他的?”

等你读到这张便条时,我已经去佛兰德斯侍奉约克的理查德,英格兰真正的国王了。等我拥护那朵约克白玫瑰杀回来,我会娶你为妻。

“那个男孩儿。”

“让我看看!”玛格丽特夫人从我手中夺过纸条。

“哦,那你当时是怎么称呼他的?”亨利随口一问,似乎这个细节在他看来不太要紧。

“你可以把它留下来,”我干巴巴地说,“可以拿给你儿子看。但他不会感谢你。”

“新皇帝马克西米安很喜欢那个国……那个男孩儿,”使臣差点儿说错了话,羞得满脸通红,“他们整天形影不离。他代表皇帝接见银行家,还在皇帝的未婚妻面前为皇帝说好话。他如今是皇帝最看重的朋友和心腹,还是他唯一的顾问。”

她看向我的目光惊恐万状:“你的卫兵投奔了那个男孩儿。亨利的马夫也去了。”

“是的。”我说。

“他也去了?我不知道。”

“这个名字属于你死去的弟弟,”她提醒我,“现在却被那个冒牌货用了。”

她点了点头:“拉尔夫·黑斯廷斯爵士的管家也逃了,还把他家的银器搜刮一空,统统带去了马林。一起逃跑的还有爱德华·波宁斯爵士的佃户。爱德华爵士是我们先前派驻佛兰德斯的大使,可他管束不了手下的人,有几十个人溜走了,哎呀不对,是上百人。”

我垂下头去。我这才看到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坐在国王对面,她探过身子,似乎想看看我有没有哭。

我回头看了看我的侍女们。阅书声已经停止了,人人都探过身子,想听清我们说了什么;她们的脸上都显出渴求的神情,就连玛姬和塞西莉也不例外。

亨利责问我:“你听到这话没有?你听到这话没有?”

我的卫队指挥官低头鞠了一躬,退后几步,关上了门。他刚一退下,玛格丽特夫人立刻指着我的妹妹们,怒气冲天地责骂我。

“各国使节都称他为‘英格兰国王爱德华四世的儿子理查德’。”使臣复述了一遍。

“我们把这些姑娘们,也就是你的妹妹和堂妹嫁给了我们信任的男人,好让她们的利益和我们捆绑在一起,让她们成为都铎人,”她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仿佛她们渴望听到消息也是我的错,“我们现在没法确定她们的丈夫想不想以约克人的身份造反。他们的利益已经和我们南辕北辙。我们把她们嫁给对我们忠心不二的人,让这些无权无势的男人娶上公主老婆,以为这样就能让他们感激涕零,可他们现在多半盘算着带上自己的老婆去求荣华富贵。”

“他们说了什么?”亨利询问。他在谒见厅听到了归国使臣的这段报告后,立时暴跳如雷。他先前派人叫我一起来听,可等我进了房间,他既没向我打招呼,也没给我看座。我怀疑他压根没有看见我,他现在已经被愤怒蒙住了眼睛。我自己找地方坐了下来,默默地看着他来回踱步,气得浑身发抖。使臣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想看看我有没有劝他息怒的意思。我像尊冰冷的石像一样坐在原地,什么也不想说。

“我的家人对国王忠心耿耿。”我口气坚决地回应她。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去世了,亨利派使者出席葬礼,代表英格兰致以哀悼之情。可是等他们到了那里,却发现自己不是唯一一队代表英国出席的贵族。罗马帝国皇帝的儿子兼新皇帝马克西米安走到哪里都和他亲密的新朋友手挽着手,这个朋友就是爱德华四世的儿子理查德。

“你弟弟……”她吞下快要出口的指责,“你的妹妹和堂妹是靠我们才过上好日子的,在这个人人逃跑的当口,我们能信任她们吗?她们会不会也利用各自的丈夫和手中的钱财来对抗我们?”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

“她们的丈夫是你选的。”我看着她苍白焦虑的面孔,干巴巴地说,“如果你害怕自己亲手挑选的人不可靠,和我抱怨也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