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起我的手凑到唇边,落下一个温柔的吻,我用另一只手捧住他的脸颊,有些惊讶地说:“我觉得今天的你就像刚刚结束了一段危险漫长的旅程,重新回到我身边一样。”
“我的爱人,”他小声呢喃,“不论我遇到什么样的麻烦,你永远是我的爱人。”
“我只是想来水上散散心,”他解释道,“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比英格兰的河流和夏夜更美丽?哪里还有这么好的同伴?”
这番话让我心生感动,于是朝他展露一个灿烂的笑容:“噢,亨利!”
“英格兰最好的同伴此刻就在我面前。”
“我有好多烦心事,”他轻言细语地说,不太像一个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的人,“但是今晚我想开开心心地和你待在一起。”
听到我的恭维,他露出微笑,神情兴奋愉悦。比起先前那个焦灼等待着信使从佛兰德斯赶来的人,此刻的他似乎年轻了好几岁。他说:“我还有几个打算呢。”
我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一脸倦色,肩膀紧绷。我开始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像个普通妻子那样和他说话,责备他不爱惜身体,督促他好好休息,关心关心他的健康。“我想您近来太辛苦了。”
“好打算?”
他握住我的手亲了一下。数周以来,我们之间还是第一次有这么亲密的接触,这个亲吻像午夜阳光一样温暖了我的心。只听他说:“我也很高兴。”
“非常好。我觉得是时候把亨利封为约克公爵了。他现在已经四岁了吧。”
我轻轻地说:“您能和我一起泛舟,真让我高兴。”
我纠正他:“他还没满四岁。”
傍晚的景色分外迷人。河面像一条银色的带子,燕子低低掠过,一头扎进银光里,啄了一喙河水后又飞走了。一只水鸟张开宽大的羽翼,从河岸扑腾而起,发出低沉而甜美的啼叫。后一艘驳船上的乐师们试了试音,开始了曼妙的演奏。
“也差不多了。他该有封号了。”
我朝宫人们做了个手势,一个年轻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其他人依次向后挪动,把我旁边的座位腾了出来。亨利坐下来,朝船夫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开船了。
我的笑容渐渐退去。我太了解我丈夫了,他一定还有进一步的打算。
“先前的确是,可我后来从窗口看到下人们把你的驳船准备好了,我就想,夜晚泛舟水上是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哪。”
“我要任命他为爱尔兰陆军中尉。”
我赶紧说:“我是很惊讶,可我也非常高兴。我还以为您一直待在私人议会厅里听报告,闭门不出呢。”
“在他三岁半的时候?”
这些天来他一直绷着脸,这么愉快地说话倒是稀奇事,我一时忘了回答,只是呆呆地望着他,活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姑。他哈哈大笑,似乎心情很好。“你好像很惊讶,我来和你一起泛舟不算怪事吧。”
“他快满四岁了。你别担心!他哪儿也不用去,什么也不用干。我会把爱德华·波宁斯任命为亨利的副手,让他带一支军队,代替亨利到爱尔兰去。”
这天我正要登上驳船,打算到水上过一晚,不想亨利来找我了。“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一支军队?”
我们不断收到来自马林的消息。我开始害怕看到国王私人会议厅的大门紧闭着,守卫们站在门前,用长矛筑起藩篱,一看到这副情景,我就知道又有一个信使或间谍来见亨利了。国王试图确保消息不被走漏,但是一个可怕的传言很快蔓延开来: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安一世到佛兰德斯巡视他的土地,随行的就是他亲爱的国王同伴。马林的宫廷对他来说已经不够宽敞了。马克西米安把位于安特卫普城的一座宏伟宫殿送给了他,宫中悬挂着他自己的旗帜,洁白的玫瑰点缀其间。他的名字——“威尔士王子”和“约克公爵理查德”被饰以花纹,放置在宫殿前方。宫中扈从们的衣服是类似于成熟浆果颜色的深紫色和蓝色,这两种颜色是约克之色。下人们侍奉他时,需要弯起膝盖。
“以确保他们服从亨利的统治,在爱尔兰树立我们儿子的权威。”
“谁知道将来的事?”我淡淡地说,“可以肯定的是,就算在一间空房子里,你我也绝不能妄自推测。”
亨利一脸热切,我把头转向绿色的河岸,船桨带起的水波轻轻摇动茂密的芦苇丛。一只蛎鹬突然尖声示警,我循声望去,只看到一只毛色黑白相间的小蛎鹬,白色部分莹然夺目,黑色部分光亮如漆。驳船经过时,它警觉地蹲下身子,想把自己藏起来。
我们陷入了沉默,可我清楚地知道那句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就像她把它们写在了木头桌面上,又立刻擦去:“亨利国王绝不会释放他,但是理查德国王会。”
“你这么做不是在器重我们的儿子,”我小声反驳,“你是在利用他。”
“是的,亨利国王不会……”她不情不愿地承认我说得对,“但是……”
“我就是要让马林、安特卫普、佛兰德斯的那些不轨之人明白,让伦敦和爱尔兰的那些叛徒们明白,他们没有约克公爵,而我们有,他的称号是约克公爵亨利。他是爱尔兰陆军中尉,爱尔兰人会向他卑躬屈膝,要是有人胆敢提起其他公爵,我就砍下他的脑袋。”
“那泰迪是不会被放出来了,”我冷冷地接上一句,“我想亨利不会放了他。”
“您指的是那个男孩儿。”我直言不讳。金色的黄昏好像一下子变暗了。随着夜幕降临,欢乐渐渐远去,就像玫瑰离开了光明。
“他派了一个人来监视我们,”她压低声音说,“可是如果他不信任理查德爵士……”
“那些人叫他约克公爵理查德。我们要让他们看看,我们有约克公爵亨利。而且亨利的主张更有力。”
我小声问:“亨利正在怀疑理查德爵士?”
“我不希望儿子被这么利用。”我小心翼翼地说。
她飞快地摇了摇头。我想起来了,国王谁都不相信。
“这是他自己的称号。”亨利还在坚持,“他是英格兰国王的次子,自然是约克公爵,捍卫自己的称号,这是他的权利。我们大可借这个加封的机会让世人看看,英格兰只有一位约克公爵,他是都铎王子。”
“亨利不会怀疑理查德爵士,”我反驳道,“他已经把他任命为亚瑟的宫务大臣了。局势一好转,他就会派他到威尔士理政了。他对他的信任远远超过其他人。”
“这么做难道不会让世人觉得我们害怕别人用这个称号?”我反问道,“亨利现在还在保育室里,你现在封他做公爵,不是露怯吗?世人真不会觉得我们在抢夺别人的称号?人家真会高看我们,而不是轻视我们?”
“你认为国王会把爱德华放出来吗?”玛姬问我,“这个夏天我根本不敢问他。别说求恩典了,我连和他说话都不敢。而且理查德爵士也命令我别去问。他说我们一言一行一定要慎之又慎,绝对不能让国王怀疑我们的忠诚。”
这下冷场了。我转头一看,立时吃了一惊,亨利脸色刷白,气得浑身发抖。我的一番评论惹恼了他,他现在压不住脾气了。
玛姬赶在全宫离开伦敦之前到伦敦塔探望了弟弟,怏怏不乐地回到了我的房间。他的功课已经停了,守卫也更换了,他变得沉默少言,郁郁寡欢,这让玛姬有些害怕,担心他就算明天重获自由,也永远不能恢复刚到伦敦时的那种活泼劲儿了。他已经十九岁了,可他连去花园的权力也没有,只能在每天下午绕着伦敦塔的屋檐散步。他说他想不起怎么跑步了,也忘记了如何骑马。他是个单纯无辜的孩子,一个伟大的姓氏是他唯一的罪过,而他又不能像玛姬一样,像我和我的妹妹们一样,通过婚姻摆脱这个姓氏。约克王族伯爵的身份将永远陪伴着他,像一副压在他肩上的千钧重担,让他沉入水底,永世不能出头。
他没有理会我,回头对舵手说:“你可以返航了。把船开回去,让我上岸。我不想再待下去了,我觉得很累,心里烦透了。”
我们就像一群在劣质小舞台上演戏的演员,戴着尺寸不合的王冠,舒舒服服地坐在凳子上,假装万事太平。可是只要有人朝左右一看,就会发现这些假冒的王公贵族不过是一群住在大篷车上的家伙,只是努力在台上营造富丽堂皇的幻境。
“亨利……”
夏天的到来没有为宫廷带来一丝欢乐。我为亚瑟买来了属于他的第一匹马,同时订购了一套尺寸合适的马鞍,亨利见状也缠着我要一匹成年大马,还要求和他哥哥的马一样漂亮,大人们不得不哄着他。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可我没法把这段日子当成一个普通的夏天,更没法安然地享受时光。国王走到哪里都沉默不语,他母亲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祈祷上,每当有人在吃饭和做礼拜时不见踪影,大家会举目四望,然后小声议论:“他也去了?上帝呀,他也去了?去投奔那个男孩儿了?”
“我讨厌你们所有人。”他冷冷地说。
伦敦 格林威治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