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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3年春

他看上去很无助。“没有人试图和你说过话吗?如果有人和你说过话,你能不能告诉我?”

我急着去问问医生,要是天气暖和了,伊丽莎白的情况会不会好转。听见他的话,我一手握住门闩,回头问:“需要什么?”

我一心挂念着生病的女儿,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和我说什么话?您是什么意思?”

“别走,”他出声挽留,“我需要……”

“说到那个男孩儿……没人和你说起过他吗?”

我转身要去保育室。我先前唤了个医生去看看伊丽莎白,想来他就要到了。

“谁会这么做?”

他辩解道:“还没有。我的敌人们挺厉害,秘密保守得很严。”

他幽深的眼中突然透出一丝急切和猜疑:“啊哈,你觉得谁有这个可能?”

“您的间谍没有告诉您?”说到他的间谍时,我的语气不由自主地透出轻蔑。

我两手一摊:“陛下,我真不知道。没人跟我提过他。我也想不出别人干吗要跟我提他。人人都能看出您不高兴,谁敢跟我说到会让您……”我生生吞下了后半句话。

他脸上新添了一条皱纹,眉心有一道深沟。“这是肯定的,”他爽快地承认,“我只是不知道时间。当然啦,地点和人数我也不知道。这些是唯一重要的情报。可我一无所知。”

他问:“让我暴跳如雷的事?”

我不可置信地问他:“您觉得有人会入侵英格兰?”

我没有吭声。

整个朝廷在国王的部署下开始备战。贵族和议员们奉命前往爱尔兰游说当地贵族,请他们不要忘记谁才是他们真正的主人,千万别再跟随一个假王子闹事了。亨利匆忙赦免了监狱里的叛徒,他们乍出牢笼,立刻转变立场,发誓忠于我们。一些早被遗忘的旧盟友也被亨利想起来了。情势瞬息万变,当务之急是稳住爱尔兰,让当地的人心从那个约克男孩儿身上转到都铎王朝身上。亨利又派一个心腹赶到布里斯托尔组织船舰,在英吉利海峡巡逻,留心从法国,佛兰德斯,爱尔兰,甚至苏格兰来的船只。那个男孩儿的朋友和同盟似乎遍布天下。

“朝中有人收到了他的命令,”他说得咬牙切齿,这些话就像生生从他体内剥下来的一般,“有人计划推翻我,把他扶上王位。”

可他还是皱起眉头,天真地问:“为什么不和哈里玩儿?为什么不呢?”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谁?”我小声问。他的恐惧感染了我,我回头一瞥,确认身后的门绝对关紧了,这才走近他身边,好让谁都听不到我们的谈话。“朝中的奸细是谁?”

“没关系的,”我对他微笑,“威廉叔公只是有急事。”

他摇了摇头。“我的一个手下捡到了一封信,不过上面没有署名。”

“你不能去。”威廉爵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向马棚走去,小家伙悻悻地住了口,转头四处寻找他的保姆。

“捡到?”

“威廉叔公!”他朝经过的威廉·斯坦利大喊,“哈里也要去!”

“是偷来的。我知道有几个人心向约克王朝,准备联手推翻我,让那个男孩儿复位。也许这样的人还不止几个。他们从前把你母亲奉为秘密领袖,和你祖母也有联系。但更可怕的是,这些人日日陪伴在我身边,是我的朋友,同伴和臣子,有人还和我亲如兄弟。事到如今,我不知道该去相信谁,谁才是我真正的朋友。”

他们的小弟哈里依旧我行我素。这个结实的小家伙喜欢大喊大笑,对游戏和音乐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可如今连他也被宫中慌张焦虑的气氛感染了。没人有空陪他玩儿了,人们飞快地穿过大厅,忙着处理秘密事务,谁都没有停下脚步,和他说说话。他迷惑地四处张望,不明白几个月前还爱停下来逗弄他的人为何都变了,他们从前会把他高高抛起又接住,和他玩儿扔球游戏,带他去马棚看马,现在却眉头紧皱,行色匆匆。

我突然脊背发凉,这也是亨利这些天来的感受。在这扇厚重的雕花木门之外,有人正心怀不轨,人数也许有几百个。他们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步入餐位,背地里却书写密信,囤积武器,打算杀死我们。这个宫廷相当庞大,要是有四分之一的人反对我们,情况会怎么样?要是有二分之一呢?他们会不会伤害我的儿子?会不会毒死我的小女儿?会不会对我不利?

他妹妹玛格丽特受到特别的监护。人们让她做什么,她就乖巧地照做,好像知道事情不妙,可又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宫廷内部有我们的敌人,”他小声说,“他们也许是为我们铺床传菜的下人,也许是为我们尝毒的内侍。他们也许和我们一起骑马打猎,一起玩儿纸牌,在跳舞时握住你的手,晚上看着我们上床睡觉。他们说不定是我们的表亲,我们还叫他们一声亲爱的。唉,我不知道该信任谁。”

宫里突然安静下来,就连本该洒满春日阳光,笑声不断的保育室也鸦雀无声。保姆们都不大说话了,也不准孩子们大喊大叫,四处乱跑。伊丽莎白还在摇篮里沉睡,亚瑟变得沉默寡言,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出于一个聪慧孩童的敏感,他察觉这座宫殿被包围了,也明白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没有人跟他提起那个佛兰德斯少年,没有人告诉他,那个孩子也曾在这间保育室里成长,在他的课桌上做功课。他不知道在他之前还有一个威尔士王子,那个王子勤奋好学,善于思考,也是他母亲的宝贝。

我没有向他表忠心,因为这些话无济于事。我的姓氏和家族是他的敌人,我的近亲也许会对他群起而攻之,这些事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改变的。“有很多人值得您信任,”我劝他宽心,又一一把他们列举出来,仿佛唱起了一首对抗黑暗的圣歌,“您母亲,您叔叔,牛津伯爵,您继父和他所在的整个斯坦利家族,考特尼家族,我的同母哥哥托马斯·格雷,所有在斯托克支持过您的人会再次站在您这边的。”

这下名不正言不顺的人倒像我们了。我们虽然强装自信,可说句实在话,那个男孩儿的架势更像真国王。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日日绷着脸,加斯帕·都铎在大厅里昂首阔步,活像一匹老战马,可他的手总是不由自主地靠向腰间的宝剑,连吃饭时也不忘注意大厅里的动静,只要哪扇门一开,他就立刻警觉起来。亨利也被恐惧和疲惫折腾得脸色灰白。天一亮他就开始议事,在宫殿中央的小房间里待一整天,其间不断有人进出。这个房间是他召见顾问和间谍的地方,门外有双重守卫。

他摇了摇头。“不,这些人在斯托克时就没有完全站在我这边。一些人找了个借口,置身事外;另一些人说他们会来,实际上拖拖拉拉,没有及时赶到;剩下的则是平日里说得天花乱坠,真到了要他们效力的时候,却推说不来了。还有人借口说生病了,或是家里有事来不了。更有甚者,竟然站到了敌人那一边,事后又死皮赖脸地求我原谅。不说他们,就连那些到场支持我的人,这次也不会为我卖命了。他们不会去反对一个身为白玫瑰王族的男孩儿,不会去伤害他们心目中的真王子。”

越来越多的英格兰人开始逃离,最受国王青睐的蹄铁匠威廉也从铁匠铺里消失了。没人能理解他为什么要抛下宫廷的恩宠,要知道国王可是他的常客,给全英国最好的马钉掌是多大的荣耀啊!可是威廉的铁匠铺如今漆黑一片,炉火早就熄灭了。人们私下议论,说他去为真正的英格兰国王钉马掌了,再也不肯和一个都铎篡位者待在一起。我祖母塞西莉公爵夫人的邻居们离开了位于赫特福德郡的豪宅,秘密前往佛兰德斯,多半也带去了祖母的祝福。神父们也从教堂出走,只留下一些书信,让教堂执事转送给熟识的支持者。各家各户纷纷出钱出物,托信使送到佛兰德斯。最糟糕的是罗伯特·克里福德爵士也不见了,他是约克老臣,但深受亨利信任,担任过出访布列塔尼的使节。谁也想不到他会逃跑,而且还带走了好几箱都铎财宝。我到礼拜堂祈祷时,看到他的座位上空空荡荡,到了用餐时间,餐桌上也没有他的饭菜了。我们的朋友罗伯特爵士带着全家消失了,人人都知道他要去投奔那个男孩儿,我们听到消息后极其震惊,简直不敢相信。

他走回办公桌旁,桌面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他的信件、密码表和私章。他现在已经不写信了,平时用英文书写的东西还不及一张便条多,通传消息时总用密码。乍看之下,这张桌子的主人似乎不是国王,而是间谍头子。他直白地说:“我不会耽搁你。不过要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话,哪怕就是一句,我也希望你能告诉我。我什么都想听,就连最轻微的耳语也想。我盼着你的好消息。”

基督教国王们纷纷做出了回复。这件事听起来不可思议,不过她既然承认了他,谁还能否认?谁比他的亲姑妈更有发言权?谁敢告诉勃艮第公爵夫人,她被他蒙骗了?更何况这个可能性实在很小。她仔细检视过这个男孩儿的相貌和某些特征,随后昭告天下,说她认出他就是她哥哥的儿子。她的好朋友们,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法国国王,西班牙双王,苏格兰国王和葡萄牙国王都没有否认。这个男孩儿本身也十分出色,人人都说他很有王子的风范,相貌英俊,待人和气,举止沉着,穿着富有姑妈为他裁制的华衣美服,从日益增多的追随者中挑出人来,建立了自己的小宫廷。他偶尔会提起童年往事,有些事情极其私密,不是从小生长在我父亲宫里的孩子,是决计说不出来的。我父母的侍从和旧友纷纷逃离英格兰,昔日的故土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敌国。他们亲自前往马林,用早已准备好的问题考验他。他们细细审视他的脸,努力寻找当年那个漂亮小王子的影子,又故意记错,或者编造一些事情,想诱他露出马脚。可他泰然自若的回答让他们也信服了。人人都对自己的测试结果很满意,就连那些想证明他是个骗子的人、被亨利雇去刁难他的人都改变了想法。他们向他下跪,给他鞠躬,有些人还流下了眼泪。他们纷纷欣喜地写来回信,说他真是理查德,死而复生的理查德。这位合法的英格兰国王逃脱了死神的吞噬,重新回到我们身边,约克之子再次大放光彩。

我想说我当然会告诉你,你觉得我还会怎么做?我是你的妻子,我心爱的儿子是你的继承人,我最最宠溺的人是你的亲女儿,我要是听到消息,一定会立刻告诉你,这有什么可怀疑的?可是看到他阴沉的脸色,我慢慢明白过来,他压根不是在请求我的帮助,他是在威胁我。他说这些话不是想求得安慰,而是想警告我好自为之,千万不能让他失望。他不信任我,而且更糟糕的是,他想让我知道这一点。

欣喜若狂的她给每个人写了信,她在信里说,传奇时代并没有终结,她那个被认为已经死掉的外甥活着来到她身边,他像从沉睡中醒来,重新回到卡米洛特的亚瑟王一样,再次回到我们中间。

“我是你的妻子,”我小声说,“结婚那天,我向上帝承诺会好好爱你,我后来也的确爱上了你。当我们发现自己深爱对方的时候,曾经是多么欣喜呀,直到现在我还是很高兴。我是你妻子,亨利,我爱你。”

今年春天我们留在了伦敦,好让亨利坐镇都城,指挥他的间谍网。他首先收到了来自安特卫普的消息,接着又收到了来自马林城的消息,其中包括玛格丽特姑妈宫里发生的奇闻。人人都在谈论她外甥在几个善人的帮助下逃出法国,到佛兰德斯投奔她的事,还把二人相见的情景说得绘声绘色,好像个个都亲眼见过一般。据说那个孩子跪在她脚边,仰头看着她的脸,她认出他就是失踪已久的外甥理查德,顿时喜出望外。

“可是在这之前,你是他姐姐。”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