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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2年冬

圣诞节要到了,我们在格林威治宫做着准备。对亨利而言,这个圣诞节是有生以来最愉快,最舒心的一次。他知道那个男孩儿已经被法国国王控制起来了,而对方也没有撕毁协定的意向,这让他相当满意。他一边派使者前往巴黎,把那个男孩儿带回英国受死,一边观看下人们把圣诞柴拖进大厅,还给了唱诗班指挥额外的赏钱,要他唱一首有新意的圣诞颂歌。他下令置办宴会,演出戏剧,编排别致的舞蹈,还给每个人裁制了新衣。

他放我走了。他母亲立刻站到了我的位置上,好像一直在等我离开似的。我快步走进宫殿,感到两人的目光直直地钉在我的背上。这座宫殿是专为舞会和庆典修建的,建筑宽敞华美,最受我们喜爱。我穿过大厅,仆人们正在厅中摆放巨大的搁板桌,为亨利的庆功宴做准备。在我看来,这场胜利相当差劲,要是他们也知道就好了。身为权势滔天的基督教国王之一,率领一支强大的军队侵入另一个国家,竟然只是为了诱捕一个已经失去一切的孤儿,然后用死亡来羞辱他。

亨利和从前不一样了。早年的焦虑不安已经离他而去,他时而到教室里打断授课,教亚瑟玩儿骰子,时而把哈里抛到空中,时而围着小玛格丽特蹦蹦跳跳,逗得她又笑又叫,时而宠溺地抚摸睡在摇篮里的伊丽莎白。如果不去看孩子,他会来我房里消磨时光,和我的侍女们调笑几句,随着乐师的伴奏唱一首歌。微笑和享乐成了他的新伙伴,就算一个笑话蠢到不行,他也能乐上半天。

我没打算用装病来避开他,我是真的想吐。我目送深爱的丈夫步入险地,日日祈祷他平安归来。我还向他保证过,等他回来以后,我会献上忠贞和长久的爱,就像在桑威奇堡时一样。现在他回来了,可他的所作所为却让我厌恶。他眉飞色舞,得意洋洋,只因为他打败了一个男孩儿,一想到对方即将遭受的屈辱,他就欣喜若狂,贪婪地想象他死亡的情景。他带领军队气势汹汹地跨过英吉利海峡,只是为了拷问和处死一个少年孤儿。我无法欣赏这样一个人,无法去爱这样一个人,他一心要置一个柔弱男孩儿于死地,我要如何原谅他的残忍无情?这是一种疯狂的行径,我不会说出口,但也不会接受。

每天清晨,我们会在礼拜堂见面。他喜欢用亲吻来打招呼:先是吻我的手,接着把我拉到他怀里,亲上我的嘴唇,最后走到我身边,一手环住我的腰。每晚来我房里时,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坐在火炉边沉思,试图从余烬中看到未来。他一进门就笑个不停,还带来一瓶酒,劝我和他一起喝。一到了床上,他会虔诚地吻遍我的每一寸肌肤,轻咬我的耳朵,肩膀和腹部,热情得像要吞掉我。在深深埋入我体内的时候,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仿佛这张床是世间最销魂的乐土,而我的触摸是他最大的欢愉。

我把手抽离他温热的臂弯,可怜兮兮地说:“我不太舒服,我要进去了。”

他终于从多年的躲藏、恐惧和威胁中解脱出来,成了一个快乐的年轻男人。他彻底做回了自己,手中的王权,脚下的土地,美貌的娇妻,如今完全属于他了,谁也无法夺去。现在他可以好好享受这一切,体味权力带来的快感。

他点了点头。“这是自然的。我很抱歉,伊丽莎白,但你一定要明白,事情必须这样了结。这些年来,你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那你就继续当他死掉了吧,好不好?”

孩子们慢慢学着亲近他,他们相信亨利会欢迎自己。我开始和他开玩笑,跟他玩儿纸牌,掷骰子,赢走他的钱。有时我还跟他打赌,摘下耳环做赌注,逗得他哈哈大笑。他母亲仍然是礼拜堂的常客,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天天为他的平安祈祷了,她开始感谢上帝的赐福。就连他叔叔加斯帕也坐回他那张宽大的木椅子上,津津有味地观看小丑的表演,若是换做从前,他一定会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视整个大厅,盯住黑暗的角落,看看那里有没有手执白刃的模糊人影。

“你要处死他吗?”我小声问。

再过两天就是圣诞节了,可就在这天晚上,亨利猛力推开我的卧室门,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初婚之时,所有的快乐和轻松都在一瞬间消失了。严霜再次降临,他脸上又挂起惯有的阴沉之色。他走进房间,一个仆人端着酒杯和酒瓶紧随其后。他突然回过头,乖戾地大吼:“我不要这个!”他神情凶狠,仿佛喝酒是种极其疯狂的行为,他从没喝过酒,也永远不会喝。仆人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赶紧走出房间关上了门,连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查理答应把他铐起来交给我。”

亨利坐进火炉边的椅子里,我上前一步,察觉他身上散发着一种熟悉的恐惧感。“出什么事了?”我问。

“战利品?”

“这还用问。”

“战利品得有战利品的样子。我会把他抓回来,锁在一顶小轿里,用白骡子拖着走。我还会把帘子掀起来,让每个人都能看到他。”

他沉着脸不说话了,我只能默默地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等着他开口。他的快乐像一朵花,还没彻底绽放就凋谢了。他的眼中没有了光彩,脸庞也失去了血色,看上去筋疲力尽,晦暗苍白。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个上了年纪,百病缠身的人,绷着肩膀,伸着脑袋,好似一匹拉车的老马,身后拖着千斤重担。察觉到我的注视,他抬手挡住眼睛,似乎不想让眼中的阴郁暴露在太过明亮的火光中,看到这一幕,我心中突然涌起深深的怜悯:“亲爱的,出了什么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铐起来?”

他抬头看着我,似乎讶异我为何还在这里。我这才意识到他的思绪早就飘远了。他坐在我安静温暖的房间里,却觉得自己身在别处。也许他正在回溯一段尘封的过往:伦敦塔的某个房间里,两个小男孩儿穿着睡衣坐在床上,这时房门嘎吱一声开了,门外站着一个陌生人。这个人是谁?他接下来是杀了他们,还是救了他们?他似乎很想知道答案,也希望这个答案是前者。

“法国国王查理打算把他交给我。”亨利压低声音说,脸上还带着微笑。进宫的人三三两两地经过,走到我们身边时,总会停下来鞠个躬,或者行个屈膝礼。人人都跟过节一样,好像亨利赢得了天大的胜利。我的女领主开心得要命,宫人们在她面前夸赞亨利用兵如神,有勇有谋,她统统照单全收。“这是我的战利品,是我赢来的猎物。大家都在谈论布伦,其实有什么好谈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率兵攻法,根本就不是为了布伦。我只是为了吓唬查理国王,逼他把那个男孩儿铐起来交给我。”

“我看得出你有烦心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和全体宫人按照品级排成几排,等候在高大的宫门前。亨利上前跪下,乞求她的祝福。她苍白的脸上泛出得意之色,伸手按住他的头顶,又扶他起身,亲了亲他的面颊。宫人们齐声欢呼,涌上前来行礼祝贺。亨利左右逢源,喜笑颜开地接受赞美和感谢。我带着亚瑟等在一边,直到大家的热情过去了,高兴得脸色通红的亨利才走回我身边。

他面色一沉,我以为他又要朝我大吼大叫了,可他很快委顿下来,好像生了重病一般。“因为那个男孩儿,”他有气无力地说,“那个该死的男孩儿。他从法国宫廷消失了。”

我开始怀疑这场战争的目的。纠集人马,千船齐发,声势浩大地包围布伦城,难道只是为了一个男孩儿?亨利居然带领一支舰队去抓一个男孩儿,他果真怕到了这个地步?如果事实真是如此,这种行为不疯狂吗?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男孩儿?

“可你不是派了……”

“接下来会如何呢?”我小声问。十一月的寒风刮得我脸颊生疼,我很想回到屋里去,远离亨利这张兴奋异常的脸,“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我当然派了人去法国。他一到达法国宫廷,我的几个手下就一直盯着他。自从查理国王答应把他交给我,我又派了十几个人跟着他。你觉得我是个笨蛋吗?”

“他作为和平条约的一部分,落到我手里了,这个条约真是了不起,对我来说,它的价值大过任何一座法国城市,更别说区区一个布伦了。查理已经答应我了,无论我想要哪个英国叛徒,他都会交给我,只要是阴谋反对过我的人都在其列,我自然也对他作出了同样的承诺。不过我们都清楚对方的心思。我们所指的只有一个人,一个男孩儿。”

我摇了摇头。

“那现在呢?”我问。

“我早该命人把他就地正法。我原以为把他带回英格兰处死会更好,我们可以趁这个机会在伦敦主持一场审判,好证明他是个骗子。我本来打算给他编一段身世,说他父母穷苦愚昧,爸爸是个酒鬼,在一家皮革厂附近的河上从事肮脏的工作。我要褪掉他身上的光环,让他变成一文不名的穷小子,我要判他死刑,还要让大家都看到他身首异处的下场。如此一来,再也不会有人为他聚众闹事,图谋不轨,对他心存幻想……”

“他就是你弟弟。法国国王叫他约克公爵理查德。”

“那他不见了?逃走了?”我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不论他到底是谁,我都希望他能逃过这一劫。

“理查德。”我念叨着这个名字。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他待在法国宫廷,受到贵族式的款待。”亨利冷冷地说,“他有自己的宫廷随从,其中多半是你妈妈的老朋友,还有许多约克旧王族。天哪,你知道他的住所规格有多高吗?他和法国国王查理同睡一张床,这也没什么,他是理查德王子的事已经人尽皆知了。他穿着天鹅绒衣服,和国王一起骑马出游,放鹰打猎,据说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他那顶红色天鹅绒帽子上别着一枚红宝石帽针和三颗珍珠吊坠。他的言行举止都像一个王室公爵。”

他又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我默不作声,直等他发泄得差不多了才问:“逃到哪里去了?”

“这个男孩儿。”我低声呢嘀咕着。我知道他说的不是我们的儿子。他说的是那个让他坐立不安的男孩儿。

“我要是知道,早派人去截杀他了。”亨利冷冷地说,“把他推到海里,用一棵树砸他的脑袋,绊倒他的马,然后一刀劈死他。他去哪儿都有可能,不是吗?他是个相当厉害的小冒险家呢。回葡萄牙怎么样?葡萄牙人相信他就是理查德,是你爸爸的儿子,是约克公爵。去西班牙如何?他以对等的身份给国王和女王写过信,他们也没有反驳。去苏格兰呢?要是他投奔了苏格兰国王,两人就可以联手起兵对抗我了,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死在北英格兰。那里穷山恶水,根本没人支持我。我太了解那些北方佬了,他们一心巴望他能带领他们推翻我呢。

“她会好起来的,”他说,“她会越长越壮。亲爱的上帝呀,你不知道抓获这个男孩儿对我的意义有多大。”

“你说他会不会跑回爱尔兰,继续鼓动爱尔兰人造我的反?要不然就是去佛兰德斯投奔你姑妈玛格丽特了?她多半会高高兴兴地欢迎这个外甥,扶持他对抗我,你觉得呢?当年为了区区一个小伙夫,她就派出了一支大军,天晓得她会为一个货真价实的王子做出什么事情?她会不会给他几千个雇佣兵,然后把他送到斯托克,完成小伙夫的未竟之业?”

“伊丽莎白不太好,”我对他说,“她总是安安静静地躺在摇篮里,手脚不乱舞,也不哭闹。”

我说:“我不知道。”

我看了看我们的男孩儿,亚瑟穿着黑色天鹅绒外套,一个人走在前头,哈里[1]刚会走路,保姆牵着他的手,在小径上绕来绕去。他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不时被一片树叶,一粒石子吸引住,停下不走了。如果他走得太慢,保姆会把他抱起来,因为国王希望自己能顺顺当当地往前走。他一定得大步流星,走在他前面的两个男孩儿是他的继承人,他希望让大家看看,他的王朝已经建立起来了。

他腾地跳起来,椅子重重地翻倒在地板上。“你总说自己不知道!”他面对面地呵斥我,唾沫随着怒火喷溅出来,“你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你的座右铭!别管什么‘谦卑和忏悔’了,你的座右铭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绝对不知道!’不管我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道!”

“那个男孩儿!”他又说了一遍。

我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玛姬探头进来:“陛下?”

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亨利看上去欣喜若狂,像是一个打了大胜仗的人。可他根本就没有打仗。河岸上挤满了围观的人群,许多小船聚在河中,船夫和渔夫们不住向亨利欢呼挥手,亨利也向他们挥手致意。他让我挽住他的胳膊,一起走下码头,穿过花园的小径,去见等着迎接他的玛格丽特夫人。他连走路的姿势也趾高气扬起来,像极了一个得胜归来的指挥官。

“出去!”他朝她咆哮,“你这个约克婊子!你们约克人统统都是叛徒!赶快从我眼前消失,否则我就把你关进伦敦塔陪你弟弟去!”

“我抓住那个男孩儿了,”他附在我耳边说,整个人欢喜得快要笑出声来,“这就是我想要的,而我成功了,这是最最要紧的事。我抓到了他。”

她被亨利的污言秽语吓得后退了几步,但还是没有离开。“您一切安好吗,陛下?”她强行忽略了亨利的威胁,关切地问我。我看到她紧紧抓住门边,显然已经害怕得膝盖发软,根本站不住了。可她的目光还是掠过我那个凶神恶煞的丈夫,落在我的身上,想看看我是否需要她的帮助,我看着她惨淡的脸色,知道我现在的模样一定比她糟糕得多。

亨利朝船舰指挥官点了个头,下船上了岸。王公贵族们纷纷向他行礼,他和气地笑了笑,慈爱地拍拍亚瑟的小脑袋,又亲吻我的双颊和嘴唇。他的嘴里有股葡萄酒的甜香儿,我能从中品出胜利的味道。

我出声安慰她:“是的,波尔夫人,我很好。这里没你的事,你可以走了,我很好。”

格林威治宫的码头伸入碧绿的河水中,皇家驳船缓缓靠了过来,看上去还是和从前一样华丽。桨手们把船桨举得高高的,向岸上的人致意。驳船上的鼓咚地一响,岸上的喇叭也呜呜地回应了一声。

“别因为我就走了,该走的人是我!”亨利没好气地说,“要是我留在这里过夜,就是混账。我干吗留下来?”他冲到门口,把门猛地一拉,玛姬一下子被甩了出去,踉跄几步才站住了,全身抖个不停。他恨恨地说:“我要回我自己房里去,那是最好的房间。我在这里待得一点儿也不舒服,这里是约克的巢穴,住的都是肮脏下贱的叛徒!”

我原以为他会被那些懦夫和财迷的指责激怒,可这个重新回到我身边的人突然不在意他的名声了。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而这些东西里并不包括布列塔尼的安危。他似乎并不介意自己没能从法国手中救下布列塔尼的事;更让人吃惊的是,他连带领军队来回的巨大花费也不介意。他如今喜气洋洋,让我好生迷惑。

他气冲冲地走了。我听到他拉开了会客室的门,守门的卫兵赶紧竖起长枪跺到地上,发出“当”的一声,他的侍卫们匆匆随他离去了。到了明天,他叫玛姬约克婊子,叫我约克叛徒,还说我的房间是叛徒窝的事会传遍全宫。等天一亮,人人都会知道这是为什么:那个自称是我弟弟的男孩儿又消失了。

亨利一达到目的,立马班师回朝了。他一进入伦敦,就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在享尽了赞美之后,他以胜利者的身份回到格林威治宫。不少人认为他既然带领一支如此强大的军队出征,至少该好好激战一场,普通士兵很想打一仗,好捞些战利品,贵族们则梦想着收复失地。因为这些原因,很多人议论纷纷,说这次出征没有捞到多少好处,只从法国手中拿到一笔可观的赔款,可这笔钱最终进了国王的金库,英格兰人什么也没得到。

[1]亨利的昵称。

伦敦 格林威治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