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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2年6月

“是的。”我撒了谎。

他试探着问:“神圣的幻觉?”

“我为你失去母亲难过,伊丽莎白,真的。我知道你有多爱她。”

“我就是知道。”有些事没必要说给亨利和他母亲知道,因为听起来太像巫术,会吓着他们,“你知道你母亲在祈祷的时候是如何听到上帝之声的吗?我也有这样的经历,所以我就知道了。”

“谢谢你。”我轻声说完,撇下他回了房。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会觉得母亲的死让他更安全了,情不自禁地感到开心。一边哀悼一边欢唱,这就是他内心的写照吧。母亲生前是约克反叛分子的领袖,只要她开口认同一个假王子,那他就能变成真的。她要是认了哪个王位觊觎者做儿子,亨利的王位就坐不安稳。一直以来,她只消一句话就能把他打回原形,他也一直心有余悸。

“你怎么知道?昨晚没人离开修道院,今天一早,我的下人才告诉了我。”

我在安静的产房里等待孩子降生,我无法想象没有了她,我的人生要如何继续。我明白她的死对亨利和他那铁石心肠的母亲来说是件好事。

亨利紧握着铁栏杆,磕磕绊绊地说着遗憾抱歉之类的空话,我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我将手指穿过栅栏,轻抚他的拳头。“不用忧心,亨利。你不必告诉我的,我昨晚就知道她去世了。”

可对我来说不是。

依照玛格丽特夫人定下的规矩,国王是不能来产房探望的,可亨利打破了这个规矩,亲自来到产房,隔着栅栏告知我母亲的死讯。他说得结结巴巴,生怕惹我伤心,可出于做丈夫的责任感,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讲下去。他面无表情,语气焦急,完全看不出大敌已去的放松感。当然了,他高兴才正常,以后若是再有人顶着王子的名头跳出来,母亲不在了,也就少了一个能证明他身份的关键人物。可是对我来说,这是难以弥补的伤痛。

没有了她的照顾,我必须独自生下孩子,我知道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我对自己说,不论她去了哪里,都会想念着我;我努力回想她从前陪伴我生产的点点滴滴,试图给自己一点儿安慰。那时她握着我的手,在我耳边轻声呢喃,疼痛似乎也随着她的声音飘走了,可是现在,生产的疼痛和母亲离去的现实时刻折磨着我,我心里明白,无论我今后面临什么样的考验,获得什么样的成功,她再也不能为我承受,与我分享。

我一时不知所措,但细细一想,很快就认出了这种歌声。当年躲藏在圣所的时候,我曾在弟弟失踪的那晚听到过。母亲告诉我,这歌声只有我家的女人们能听到,它意味着亲人和挚爱的死亡。这是报丧女妖在呼唤她的孩子回家,这是我们的祖先梅露西娜为子孙吟唱的挽歌。我立刻明白了歌声的含义,我那受人爱戴,美丽绝伦,倔强不羁的母亲死了。当她告诉我,她确定自己能见到理查德的时候,她指的是人间还是天堂?现在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经过数小时的艰难挣扎,孩子终于降生了。一想到母亲永远见不到她了,我又难过起来。她是个漂亮的小婴儿,有着湛蓝的眼睛和美丽的金发。但她再也不能被外祖母抱在怀里轻轻摇晃,再也听不到她的歌声。等到下人们把她抱去洗澡,裹上襁褓时,我感到一阵恐慌,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夺走了。

我翻身下了床,掀起挂毯向外张望,以为会看到几个歌者站在窗外。这歌声太纯净了,在石墙间不断回响。可是窗外没有人,只有一弯马蹄铁形的残月。黑压压的雨云从残月前汹涌而过,可庭院里没有一丝风,茂盛的树冠一动不动。月光下的河水泛着银光,我还能听见那圣歌般的天籁之音,它越飘越高,渐渐升入天际,好像教堂里的合唱。

亨利在我没有出席的情况下操办了她的葬礼。出殡那天,我坐在产房里读她的遗嘱。人们依照她的遗愿,将她埋在她深爱的丈夫爱德华四世身旁。她什么也没有留下,亨利给她的养老金少得可怜,而她又轻易地把钱给了出去,以至死后成了一文不名的穷女人。她嘱咐我和托马斯·格雷为她偿清债务,再出钱举办一场弥撒,以抚慰她的灵魂。我父亲曾赠给她许多钱财,可她没留下一星半点儿,就连一件属于自己的珠宝也没有。那些说她贪得无厌,依靠花言巧语骗得无数财产的人该去看看她寒酸的房间,空空的衣橱。当下人们把她那口装书和信的小箱子送到产房时,我忍不住笑了。她变卖了做王后时拥有的每一样东西,为反叛筹措资金,起先针对理查德,随后针对亨利。一个空空的珠宝盒述说着其主人不屈不挠,为重建约克王朝抗争到底的故事。我能肯定,那个失踪男孩儿所穿的丝绸衬衣的确是我母亲购买的,他帽针上的珍珠也是她的礼物。

我连夜给母亲写了信,很快就收到了简短的回信。她在信上说一旦身体好些就来,不过她现在心口疼得有些厉害,疲倦得走不了路。她请求让布丽吉特去修道院陪伴她,我立刻把小妹送去了,还特意吩咐她,一等母亲好了,就带她来见我。我在黑黢黢的产房里无聊度日,一会儿做做女工,一会儿读读书,一会儿听听乐师弹奏诗琴,不过为了让双方不尴尬,听的时候得隔着栅栏。房间里又热又闷,弄得我好生厌烦。我夜里睡得浅,白天老是打盹,一天到晚半睡半醒,总是做梦。一天晚上,我被一阵甜美清晰的乐声惊醒了,这声音听起来像长笛,又像一位歌者在窗外柔声歌唱。

玛格丽特夫人来看孙女了。小家伙正躺在我的膝盖上,没有包襁褓,赤裸的小身子裹在一条毛巾里,因为刚洗过澡,皮肤红扑扑的。

“我也爱你。”话一出口,我自觉诧异,连忙羞涩地转过身,走进昏暗的房间去了。

“她看起来很健康。”她出声赞叹。都铎家族再添新丁的喜悦压过了其他,否则她一定会把木板绑在孩子的手臂和腿上,她坚信这是确保孩子四肢笔直的好方法。

“上帝保佑你。”他说完又对我耳语,“我爱你。”

“她是个美人,”我说,“真正的美人。”

我差一点儿就说出来了,可我在一堆笑盈盈的面孔中看到了一张面色苍白,神情戒备的脸,那是玛格丽特夫人的脸。我一下子失去了勇气,不敢把真相告诉这对多疑的母子。要是他们知道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竟然是真的,而我也卷入其中,他们会怎么做?

孩子看着我的脸,目光中带着新生儿特有的强烈好奇,似乎很渴望了解这个世界的本质,想知道世间埋藏着什么样的秘密。“我想她是四个孩子中最漂亮的一个。”

此时此刻,我犹豫了,差点儿想把一切都和盘托出,提醒他母亲这几天高兴得容光焕发,确信自己又能见到儿子了。我还想向他坦白那段秘事,承认我用一个侍童调换了弟弟,在那群犯上作乱的王子中间,也许有一个真王子。许多年前,一个小男孩儿裹着宽大的斗篷逃出圣所,乘船离开他的母亲,小船漂浮在漆黑的水面上,悠悠而去。如今他要回到英格兰,夺走属于我们儿子的王位,未来的某一天,我们将要共同面对他的声讨。

这是真话。她的头发泛着柔和的金光,像极了我母亲的发色,眼睛是几近于靛青的深蓝,如同一片深海。“看看她眼睛和头发的颜色!”

“谢谢你。”我说。他拉起我的手亲了亲,又在全宫的注目下,温柔地吻上我的嘴唇。“我爱你。”他在我耳边呢喃,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脸颊上,“我希望我们都能获得平静和安宁。”

“颜色是会变的。”玛格丽特夫人说。

亨利苦笑了一下,我能看出他在强压心中的恐惧。“又溜走了。他不信任老朋友普瑞根特·美诺,没有吞下我送去的诱饵。他逃到别处去了,我连他去了哪里都不知道。也许是法国吧,总之他已经离开爱尔兰了。”他摇了摇头,“别担心,我会找到他的。你要进产房了,我不该跟你说这个。好好去吧,伊丽莎白,别胡思乱想,给我生个英俊的儿子。多想想我们的王子,忘掉那个男孩儿吧。要是你愿意,可以把你妈妈叫来,让她陪在你身边,直到孩子出世。”

“也许会变成和她爸爸一样的红棕色。她会成为一个美丽高贵的女孩儿。”我说。

“那个男孩儿呢?”我问。

“至于名字,我想我们要叫她……”

“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她是此次叛乱的关键人物,”他轻声说,“她假借看医生的名义向外传递消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伊丽莎白。”我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

他飞快地做了个鬼脸,说他不是从信里知道的,而是通过情报网知道的。“喔,”我恍然大悟,“你到现在还在监视她?”

“不,我觉得……”

“修道院院长给你写信了?他没写给我呀,他为什么不立刻通知我?”

“她要叫伊丽莎白。”我重申了一遍。

“你可以问问她,”他做出了让步,“不过她身子不大好。”

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犹豫了:“为了纪念圣人伊丽莎白?给次女取这个名字有点儿奇怪,不过……”

“我可以把妈妈叫来吗?”携手走向产房时,我小心翼翼地问他。

“是为了纪念我妈妈。”我说,“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会来照顾我,会像祝福其他孩子那样祝福这个女孩儿的。没有她在这里,生产好艰难,我这辈子都会思念她。这孩子出生之日,就是我妈妈离世之时,所以我要用妈妈的名字为她命名。我可以告诉您一件事,我十分肯定一个叫伊丽莎白的都铎女孩儿会成为英格兰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君王。”

亨利在我进产房前回来了。他主持了一场盛大的宴会为我送行。我要在宫外度过六周的待产期,等孩子出世后,我得休养一个月才能回宫。

我笃定的语气逗乐了她:“伊丽莎白公主?一个女孩儿成为伟大的君王?”

玛姬进了产房,顺利生下一个男婴。他们为他取了亨利这个名字,想借此不动声色地恭维她丈夫爱戴的国王。我去看望了她,还抱了抱她胖乎乎的小儿子。不久之后,我也要离宫待产了。

“我知道,”我淡淡地说,“总有一天,一个样貌威严的女孩儿会成为最伟大的都铎人,她就是我们的伊丽莎白。”

伦敦 格林威治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