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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2年夏

“真让我猜对了。”

“我就知道你会问。”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握住我的手,“是关于爱尔兰的事吧。”

我伸手覆住她的手背。“妈妈,你知道法国派军队前往爱尔兰的原因吗?他们为什么派战船过去?”

“我想和你谈谈。”

她直视我迷惑不安的眼睛,微微点了点头,意指她知道那里发生的一切。

她点了点头:“你已经得到了我希望你得到的地位,你的孩子们,我的外孙,也实现了我的期望,我心满意足了。别为我的死伤心,不论我们喜欢与否,这一天注定会来。对了,你为什么来这里看我?”

“他们打算入侵英格兰?”

“可我没有准备好!”我失声大喊。

她耸了耸肩。“他们的指挥官已经纠集好战船和军队,准备入侵了,你还用得着问我吗?”

“我知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继续劝说下去,她的顽固叫我无可奈何。“你知道些什么呢?”

“时机成熟的时候。”

她摇了摇头:“亲爱的,如果有些事情是我不知道的,那大夫也没法儿告诉我。”

“他们有出身约克王朝的领袖吗?”

五十五岁的确是高龄了,可我眼中的母亲并不老,以至于我远远不能接受她的死亡。“你真不愿意看大夫吗?”

她的脸上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看上去快乐极了。尽管忧心忡忡,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用微笑回应着她的喜悦。“哎,伊丽莎白,”她在我耳边低语,“你也明白,我一向觉得你不知道更好。”

“不,不用。”她拍拍我的手,“我没病。但我已经五十五岁,不是个小姑娘了。”

“妈妈,我必须知道。告诉我吧,你为什么这么开心?”

“可你没生病,”我还在坚持,“你要不要看大夫?”

此刻的她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脸色红润,神情愉悦,眼睛泛出光彩:“我知道自己当初没有让儿子去送死。到了最后,这就是我全部的牵挂。我爱丈夫胜过爱这个人世,我到底没有辜负他,没有蠢到把他的儿子出卖给仇敌。该精明的时候,我是不会犯傻的。我时日无多了,可我没有辜负我的儿子,丈夫和家族,这是我最大的快乐。

她主动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喘不过气来,心也跳得厉害,那怦怦的跳动声连我自己都能听见。哎,伊丽莎白,别这么看着我。我老了,亲爱的,我所有的兄弟和四个姐妹都死了,我深爱的丈夫也不在了,我戴过的后冠现在戴在了你的头上,我的任务完成了。我现在天天午睡,躺下的时候我就想,我也许再也不会醒过来了。我闭上眼睛,心里平静又满足。”

“我没能救下爱德华,他是我钟爱的儿子,是威尔士王子,可我没能尽到做母亲的责任。我让他们尽快赶回来,还提醒他们带上武器,可他们没有做好战斗的准备。我没能救下爱德华,没尽到自己的本分。我当初没有提醒他要马不停蹄地赶来见我,这件事就像一块大石头,在我心里压了好多年。可是谢天谢地,我还能救理查德,我也确实救了他。”

“你没生病吧?”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

我微微喘了口气,伸手捂住肚子,下意识地想要保护腹中的胎儿。“他还活着吗?”

“我很疲倦。”她这样解释自己苍白的面色。

她点了点头。这已然是她最大的让步。她绝不会向我吐露一个字。

“我不太确定。”她轻轻对我说。我们正坐在礼拜堂背后的长椅上。我们刚刚在河边散过步,一起参加了晨祷,并肩向天主祷告,用手掌抵住忏悔的头颅。此刻她慢慢坐下,一手捂住心口。

“他在爱尔兰?他打算坐船离开那里,到英格兰来?”

没过多久,玛姬的呼吸就深长起来,我躺在一边,聆听她平静的鼾声。晨曦渐渐爬上了百叶窗的板条,我起身下了床,等待晨祷的钟声。我今天要好好问问母亲,让她把所知的一切全都告诉我,这次得不到真相,我誓不罢休。

她耸了耸肩,似乎有些无可奈何。她知道自己当初没把他送入虎口,可他之后如何,现在在哪里,她不会说。

“这是实话。”我说,“我们努力睡吧。”

“可是妈妈,我要怎么做?”

她咯咯一笑:“或者伯母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肯配合。说真的,她是个王后,是英格兰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王后。谁能达到这样的高度?谁能比她更勇敢?英格兰从古至今有过许多王后,她是最倔强的一个。”

她定定地看着我,等我说下去。

“或者什么?”

“妈妈,请为我想想吧!如果弟弟还活着,带领军队来推翻我丈夫,我该怎么办?如果他要夺走王位,夺走将来要传给我儿子的王位,我该怎么办?当他持剑冲到我门前的时候,我要如何自处?我是都铎人,还是约克人?”

“睡吧,”她好言相劝,“我至少要起两次夜。每当我躺下时,孩子就在我肚子里翻来踢去,害我不得不起床撒尿。话说回来,明天一早,你的问题就有答案了,或者……”

她轻轻握住我的双手:“我最爱的孩子,不要苦恼了,这对你和胎儿都不好。”

“我希望你睡个好觉,”我提醒她,“我满脑子胡思乱想,根本睡不着。”

“可我该怎么做?”

来到修道院的第一晚,我们一起在大厅里用过晚餐,聆听修女朗读圣经。今天恰好读到了路得和拿俄米的故事,讲述了一个儿媳深爱婆母,情愿跟随她回到家乡,度过余生的事迹。晚间祈祷时,我一直思索着忠于夫家,敬爱婆婆一类的问题,躺到床上也停不下来。这次和我一起来的是玛姬,她是最受我信赖和喜爱的伙伴,她陪我做完了祷告,拖着笨重的身子爬到床上。

她笑了起来。“你明知自己什么也做不了,还是顺其自然吧。如果两家起了战端……”我倒吸了一口气凉气,可她还在笑,“如果两家起了战端,要是你丈夫是赢家,那你儿子就会继承王位;要是你弟弟赢了,你就是国王的姐姐。”

亨利一走,我就去修道院看望母亲了。我首先向院长请求留宿,说自己需要暂时避世,以洗涤自己的灵魂,他建议我带私人牧师一起去。我又写信给母亲,说我要去探望她,她很快回给我一张言辞简短,热情洋溢的便条。她在便条里欢迎我到访,还要求我带上几个小妹妹。不过我是不会带她们去的,我需要单独和她谈谈。

“我弟弟,国王。”我失神地念叨。

这里处处是不忠和背叛,可除了饶恕他们,我别无他法,只求其他人能视我为仁慈的君王,希望他们不再相信修道院长桑特的胡言乱语,我敢发誓,他一定是这场暴乱的罪魁祸首。我没有把他送上审判席,而是拿走了他拥有的每一根草,每一枚便士,让他沦为了一个悲惨的乞丐。除了这个办法,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伤害到他。

“你我最好别说这种话,”她警告我,“不过我真高兴能亲眼看到这一天,看到你来告诉我,我趁夜送走的那个男孩儿要回来了,我那时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甚至不确定那艘小船能不能平安带走他。我为他心痛,伊丽莎白,我一点把握也没有,只能整夜整夜地跪在地上,祈求他平安。我希望你的儿子永远不会离开你,你也永远不用看着他远走,心里一片茫然,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她看到我焦灼的神情,粲然一笑。“哎,伊丽莎白!你现在既健康又快乐,有了两个男孩儿,肚子里又怀着一个,而且你还告诉我,我儿子要回家了,我怎能不高兴?”

亨利前往西南各郡巡游,当他来到小城阿宾顿时,正好发现市民们拿起武器,想要挑战他的统治。可他的宽厚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他停止了对这些人的审讯,还下令释放了他们。他在写给我的信中这样说:

“还不知道他是不是你儿子呢。”我提醒她。

伦敦 柏孟塞修道院

“这是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