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说你全都知道了,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有一个男孩儿出现在爱尔兰,他自称是我弟弟。”
“当然可以。”她爽快地答应了。她带我来到修道院中央的花园,这里被几堵高墙掩蔽着。她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张石凳,石凳边生着一株老李树。我尴尬地站在原地,点头示意她坐下。秋日的阳光很暖,她披着一条薄肩巾坐在我面前,双手轻轻交握在膝上,静静地听我说话。
“我不知道全部详情。”她说。
我开门见山地说:“我得和您谈谈。”
“那你知道一些喽?”
我找了个借口,没有陪亨利出去放鹰打猎,而是乘皇家驳船去了柏孟塞修道院。有人看到了我的船,立刻跑去通报母亲,说她的王后女儿来了。驳船抵岸的时候,母亲已经在小码头等候多时。她迎上前来,从两排桨手之间穿过。桨手们站得规规矩矩,竖起船桨致敬。她像从前做王后时那样,挂着浅浅的微笑,向左右点点头,轻而易举地展示出威严。她在跳板上止步,向我行了个屈膝礼,我跪倒在地,又站起身来。
“知道很多。”
“那你就我行我素,继续帮倒忙好了。我也别无所求,只希望他已经死了。”
“他是我弟弟吗?”我苦苦追问,“求您了母后,别用谎话来搪塞我。求您告诉我吧。爱尔兰的那个孩子是我弟弟吗?他还活着?他是来夺走王位的?夺走我的王位?”
“我别无所求,只希望我弟弟还活着。”我虚弱无力地回答。我望着远处的大儿子,生着一头棕发的他是那样可爱。他敏捷地跨上小马,兴奋得满脸放光。我想起了我金发的小弟弟,他生长在一座充满自信的宫廷,曾经也像亚瑟一样勇敢快乐。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想要闪烁其词,避重就轻——她一向这样。可当她抬起头来,看到我苍白紧张的面孔时,她伸出手,拉我坐到她身边。“你丈夫又害怕了?”
亨利冷冷地说:“像你所有的家人一样,英俊迷人,擅长收买人心。我一定要找到他,在他成气候之前把他踹下去,难道你不这么想吗?这个自称是约克公爵理查德的男孩儿?”
“是的,”我呼出一口气,“比从前更怕。自从打完斯托克战役之后,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觉得自己赢了。现在他改变了想法,觉得自己永远不会赢。他害怕,害怕这种恐惧的感觉。他认为自己会一直害怕下去。”
“他长得俊不俊?”我小声问。
她点了点头。“你知道的,话一说出口,就收不回去了。如果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就知道了一个应该立刻向你丈夫和婆婆告发的秘密,他们也一定会当面质问你。一旦让他们得知你清楚这些事,你会像我一样,被他们视作敌人。他们也许会囚禁你,就像囚禁我一样,也许还会禁止你见孩子。如果他们心肠够狠,说不定会把你送到很远的地方去。”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弟弟倚靠在母亲身边,把头搁在她的膝上,金色的卷发缠绕在她的指尖。这一幕是如此的生动,我觉得自己好像用魔法唤回了他,如同亨利口中那群愚蠢的爱尔兰人一样,让他摆脱了死亡的阴影,摆脱了默默无闻的生活,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
我慢慢跪倒在她面前,将脸枕在她的膝头,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那时的我们还躲藏在圣所里,败局已定,惶惶不安。“我不能问吗?”我低声呢喃,“他是我弟弟。我也爱他,我也想他。难道我连他是否活着也不能问?”
他声色俱厉:“是吗?可我非常确定她有。我还能确定一件事:我给她的养老金,你给她的礼物,都被投资到那个男孩儿的丝绸夹克和天鹅绒帽子上了。对了,那上面别着红宝石帽针呢,他金色的卷发上还有三只珍珠吊坠。”
“别问了。”她劝道。
我无言以对。他对我母亲的怀疑是埋藏在我们婚姻中间的巨大隐患,就像一股淌过草地的剧毒水流,让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我敢肯定她没有。”
我仰头看着她,在午后的金色光晕中,这张面孔美丽如初,带着温暖的笑意。她是个快乐的女人,单看外表,谁会想到她已经失去了两个钟爱的儿子?而且她心里明白,她再也见不到他们。
“她早就知道这个男孩儿的一切了。”
我悄声问:“那你想见到他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感到一阵恐慌,“噢,亨利,别这样!你是什么意思?”
她的笑容里充满了快乐。“我知道自己会见到他。”她的语气既平和又坚定。
一听我提到母亲,他的目光立刻冷了下来。他面部的神情慢慢冻结,最终变成了一尊石像,一块坚冰,似乎不会被任何东西搅扰。“你写信告诉她什么都行。不过我想,你会发现自己的孝心放错了地方。”
“在威斯敏斯特?”
我明白这个新威胁对约克家族来说意味着什么。玛姬新婚燕尔,一心盼望弟弟被放出伦敦塔,和他们一家生活在一起;我母亲至今还被禁锢在柏孟塞修道院。如果有人在爱尔兰冒充我们的理查德王子召集人马,那我母亲和堂弟就别想重获自由,这道理很简单,倘若约克王朝的人带领法国军队对抗亨利,那他永远不可能信任我们。“我可以写封信,跟我母亲说说这个冒充理查德的男孩儿吗?”我问他,“理查德的名字再次被人利用,真是叫人难过。”
“或者在天堂。”
“我必须笑,”他对我说。“爱尔兰的那个男孩儿很爱笑。据说他一直面带笑容,风度翩翩。”
晚饭过后,亨利来到我的房间。他平日总会先陪他母亲小坐一会儿,可今天他直接过来了,在我房里悠闲地听着音乐,观看侍女们舞蹈,还玩了把纸牌,丢了几回骰子。晚会结束后,人们弯腰行礼,退了出去。他把椅子拉到会客室的大火炉前,又把另一张椅子拖到旁边,抬手示意我坐过去。房间里的人走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个仆人伺候。
“别这样!”我突然喝道。他的模样刺痛了我的心,即使到了现在,他还在一群无法信任的臣子面前努力扮演着一个无忧无虑的国王。
他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你去见她了。”
院子的另一端传来叫喊声,其中隐约夹杂着几声嬉笑,好像有谁在讲笑话。亨利瞥了一眼,脸上立刻挂起灿烂的笑容,哈哈大笑起来,似乎知道他们讲了什么笑话。他就像个天真的孩子,努力地凑着热闹。
他倒了一杯热啤酒,又把一个盛满红葡萄酒的小玻璃杯放到我旁边的桌上,然后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
阳光依旧明媚温暖,我却被吓得打了个冷战。“又一次?这是又一次入侵?”
我辩解道:“我是坐皇家驳船去的,可没有偷偷摸摸。”
他叹了口气。“谁穿绸挂缎,那些大逆不道的爱尔兰贵族就追随谁。他们说他是理查德王子,约克公爵,并为他起兵造反,看来我又得打一整场斯托克战役了。我要和一个十八岁的小家伙、他身后的法国雇佣军以及发誓效忠于他的爱尔兰贵族对战,这些人简直阴魂不散,一次又一次地向我扑过来。”
“你把男孩儿的事告诉她了?”
我还不死心:“那大家说他是谁?”
“对。”
“你应该问,他说他自己是谁?”他不耐烦地纠正我,“哎呀,他说他是理查德,你失踪的弟弟理查德。”
“那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弟弟理查德要是还活着,也满十八岁了。我没有发表看法,继续追问他:“那他是谁呢?”
我犹豫了一会儿。“我想是这样。不过她可能是听到了流言。大家开始议论那个爱尔兰男孩儿了,就连伦敦城里也一样。我今晚在我的房间里听到了,人人都在谈论这件事。”
他简简单单地回答:“十八岁。”
“她相信那孩子是她死而复生的儿子吗?”
“他有多大?”
我再次语塞:“我猜她可能相信吧。但她没跟我说清楚。”
“这回我不知道,我已经派人查遍了英国的各个角落,走遍了每一间学堂。我不信自己查不出一个失踪的孩子。可是这个男孩儿……”他突然闭口不说了。
“她不说清楚,是不是因为她参与了叛乱?难道她不敢承认?”
我小声问:“他是谁?”
“她不说清楚,是因为她一向谨慎。”
“这一次,他们叫他‘王子’。”
他哈哈大笑起来。“真是谨慎了一辈子啊。她杀死了尚在睡梦中的圣徒国王亨利,用巫术召唤浓雾笼罩战场,除掉了沃里克,把关在伦敦塔里的乔治溺死在甜酒桶里,还毒死了他的夫人伊莎贝尔和理查德夫人安妮。她从未因此受到指控,这些人的死都成了谜。如你所说,她的确谨慎。她是个行凶者,可她非常小心。”
我看到他面上的阴沉之色,心有所动,原来这场放鹰之旅,宫人们的嬉戏谈笑,亨利身上的新斗篷,包括他抚摸猎鹰的动作,统统都是一种伪饰。他只是在向世人证明自己没有烦恼,试图粉饰太平,可实际上,他常常心烦意乱,忧惧不安。
“这些都不是真的。”我坚定地反驳。尽管心中有所怀疑,可我还是选择了忽略。
“他们扶持了一个男孩儿,”他重复了一遍,“另一个。”
“好吧,至少……”他将穿着皮靴的脚伸向火炉,“她没说什么对我们有用的话吗?那个男孩儿从哪儿来?他有什么计划?”
亨利朝他的饲鹰人吹了声口哨,他带着一只花梨鹰走了过来,鹰的胸脯像皇家白貂毛,背部像黑色的貂皮。亨利戴上手套,让鹰站上他的拳头,把脚带缠在手指上。
我摇了摇头。
“他们扶持了一个男孩儿。”我丈夫如是说。我们正准备沿着河岸骑马,去抓几只鸭子喂鹰。院子里阳光明媚,侍从们跑来跑去,忙着找马。几个饲鹰人从马车房里走出来,手臂上站着老鹰,头戴色彩鲜艳的皮帽子,帽顶插着一根小羽毛。我注意到厨房门口的一个小伙夫,他眼巴巴地看着老鹰,一脸好奇。一个和气的饲鹰人唤他过来,让他戴上手套,用拳头掂掂老鹰的重量。男孩儿的笑容让我想起了弟弟,我一下子认出了他,他是兰伯特·西姆内尔,那个冒充爱德华的小孩儿。几年不见,他已经变了样,完全融入了新生活。
“伊丽莎白……”他的语调几近哀伤,“我应该怎么做?我不能为了英格兰一直斗下去。那些在博斯沃思支持过我的人,大都在斯托克背叛了我;而在斯托克为我卖命的人,不会再次为我冒险。我没法为了活命,为了我们能活命,年复一年地撑下去。我势单力薄,可他们人多势众。”
时节已经入秋了。一庆贺完他们的婚礼,我们立刻返回了威斯敏斯特宫,夫妇新婚的喜悦很快被爱尔兰传来的坏消息冲淡了。
“他们听命于谁?”我问。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
“王子们,”他说话时的神情惊恐万状,仿佛我妈妈生下了一支怪异可怖的黑暗大军,“王子越来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