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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1年6月

我打了个寒颤,脊背渐渐发凉,如今虽然是夏天,我却不由自主地围紧了披肩:“什么鬼魂?”

“一个新鬼魂?”

这个词语的威力太大,我不觉像他一样压低了声音,若是旁人听见,一定以为我俩是在扶乩请神。他凑过来说:“有一个男孩儿。”

我再次摇头。这回我的确被难住了。“亨利,说真的,我不知道法国国王想从爱尔兰得到什么?”

“一个男孩儿?”

“你觉得他想得到什么?”

“另一个男孩儿,他试图冒充你死去的弟弟。”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和他一样低,我们就像一对商量着推翻一个国家的密谋者,仿佛我们无权出现在爱尔兰,也不应该出现在那里。

“爱德华?”

“因为法王查理八世派兵入侵了爱尔兰。”他压住怒气小声说,“他们有几条战船,几百个戴着圣乔治十字架的士兵,样子就跟英国军队差不多。你知道他们的旗帜是什么吗?是圣乔治十字旗!一支去了爱尔兰的法国军队!你知道他这么干的原因吗?”

“理查德。”

“为什么是爱尔兰?”

这个名字属于我从前的情人,也属于我失踪的小弟,如今它像个老朋友一样叩响我的心门,陈年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我再一次围紧披肩,双臂环抱,似乎想找到一点儿安慰。

“他没做过错事,是因为他在伦敦塔里,是我的阶下囚,没能力做什么。”亨利的话很粗暴,“要是他自由了,天知道他会跑到哪里兴风作浪。我猜是爱尔兰。”

“一个冒充理查德的男孩儿?他是谁?又是个替身,骗子?”

“她问我泰迪能不能获释,”我说,“我当然得来问你了。他没做过错事……”

“我查不出来。”亨利的眼中满是恐惧,“我查不到他来自哪里,也查不到指使他的人。据说他会几种语言,举止很像王子,让人极为信服。啊哈,西姆内尔就是个让人信服的孩子,他们统统被训练成这个样子。”

“那她有跟你妹妹说过什么吗?”他一边问,一边朝玛姬所在的方向偏了偏头,她正坐在乳母旁边,轻拍孩子的小脚,哄他睡觉,“你堂妹玛格丽特没说什么吗?她一点儿没说到她弟弟?”

“他们?”

“没有,没说什么。”我这话说得问心无愧。这次她没来产房陪我,她说自己不舒服,害怕传了病气给我。我当时有点儿失望,如今却感到忧惧,唯恐她在外面策动谋反。“我没见到她,她也没给我写信。她病了。”

“所有的男孩儿,所有的鬼魂。”

“你母亲对你说过什么吗?”他问,“这很重要,伊丽莎白。如果她说了什么,你一定要告诉我。”

我垂头不语。在我丈夫的脑海中,有许多男孩儿将他团团围住,他们没有名字,他们是一群幽灵。想着想着,我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不是,”他说,“也许比公爵夫人还糟……要是你能想得出谁比她更难缠的话。”

“你累了,我不该为这件事打搅你。”

“是从佛兰德斯传来的吗?”我小声问。我姑妈总惹他烦恼。她年复一年地派间谍潜入英格兰,给叛徒们送去钱物,还出言诋毁亨利和我们的家庭,指责我背叛了约克家族。

“不,不累。只是想到另一个冒牌货,心里有些倦怠。”

他狠狠地瞪着我,似乎我就是挑起事端的罪魁祸首。过了一会儿,他的神情慢慢柔和下来,摇了摇头说:“古怪的消息,恼人的消息。”

“对,”他突然加重了语气,“他就是。你这个名字取得对。另一个冒牌货,另一个骗子,另一个替身。我得把他抓起来,查出他是谁,从哪里来;我要击碎他的谎言,戳穿他的假话,让那些幕后黑手丢尽脸面,把他和他们统统毁掉。”

“有什么要紧事吗?”我小声问。

我忍不住说了重话:“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说他是个冒牌货?如果他不是冒牌货,那该是什么?”

我朝玛姬点了点头,这个敏感的姑娘立刻意识到亨利发了脾气,她抱过孩子,把他递给乳母,又紧挨着乳母坐下,似乎想用女人温暖庞大的身躯挡住自己。

他一下子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瞪着我,一副厌憎的模样,和我们新婚时的情景真像。“太对了。他不是冒牌货会是谁?伊丽莎白,我觉得你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又很蠢。”

他脸上笑意盈盈,可眼部的皮肤却紧绷着,似乎有些心神不宁。我开始担心起来,他要诉苦抱怨时,常常是这副模样。我想这是他多年来最习惯的表情。当年他流亡海外,谁都不信,谁都害怕,从英国传来的每个消息都在提醒他警惕我父亲,每个传消息的信使都有可能对他下杀手。

他气得脸色发青,快步走出了房间,玛姬惊疑不定地看着我,似乎很害怕。

他哈哈大笑起来。“他长着红头发,很像我叔叔加斯帕。”他愉快地说,“祈求上帝,将我叔叔那样的好运赐给他。”

时值盛夏,我离开产房回到宫中时,发现第二个王子的诞生并没有缓解人心的焦虑。信使每天都会带来爱尔兰的消息,情况看起来很糟,而最糟糕的是,没人敢提及此事。汗津津的马站在马厩里,风尘仆仆的骑手被直接带去见国王,贵族们陪他一起聆听报告,但是没人评说一句半句。我们似乎在作战,可谁也不说什么。我们被静静地包围了。

“如您所愿,”我轻声答允,“但他长得真像您。样貌威严,是个正宗的都铎人。”

在我看来,这显然是法国国王对我们的报复,只因我们长期支持布列塔尼对抗他。亨利不希望法国吞并布列塔尼,我舅舅就是为此而死的。亨利绝不会忘记这个小公国对他的庇护,他愿意投桃报李,支援他从前的东道主。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视法国为敌。但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亨利虽然召集贵族商讨对策,却没人公开说出责备法国的话。他们什么也不说,似乎以此为耻。法国派兵入侵了我们的爱尔兰王国,可是没人表现出激烈的反对。贵族们好像觉得这是我们的错——亨利想做一个令人信服的国王,而法国的入侵恰好证明他又失败了,这才是症结所在。

“是随那位圣徒国王的名字。”他严厉的语气提醒了我,虽然我自以为这是我们最幸福,最安逸的时刻,可亨利仍然不忘为他头上的那顶王冠辩护。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玛姬,那阴沉的眼神似乎在说,我们得为亨利六世被囚于伦敦塔,随后身死的遭遇负责。玛姬和我心虚地对视了一眼。亨利六世的死和我们的父辈脱不了干系,当年我们的父亲很可能和理查德叔叔联手,用枕头捂死了这位尚在睡梦中的可怜国王。不管怎么说,当亨利称老国王为圣徒,并以他的名字为新生儿命名时,我们作为罪犯的亲族,理应感到愧疚。

“法国介意的不是我,”亨利向我分析形势,“法国的敌人是英格兰国王,不论他是谁,不论他的上衣是什么颜色。他们想吞并布列塔尼,想给英格兰带来麻烦。过去的四年里,他们挑动了两次叛乱,这是他们加之于我的耻辱,可是对他们来说,这点儿事根本不值一提。如果坐在王位上的是约克王朝,他们一样会对付。”

“随你的名字吗?”我笑着撑起身来。

我们站在马厩里,身边围绕着宫人和贵族。今日阳光正好,马夫从隔间牵出了马匹,贵妇们被扶上马背,绅士们握着手套,在马镫旁喝酒谈笑,向她们献殷勤。我们应该高兴,因为三个可爱的孩子和一座忠诚的宫廷。

生产后过了七天,亨利来看望我,他抱起孩子,对我说:“我们要叫他亨利。”

“当然,法国一直是我们的敌人。”我安慰他说,“如您所说,我们一直在抵抗侵略,获胜的也总是我们。也许您在布列塔尼待久了,太高估了他们?看看吧,您有间谍和通讯员,有给您传消息的信使,有随时准备应战的贵族,我们的力量一定比他们更强大。法国和英国之间隔着海峡,就算他们到了爱尔兰,也不能对我们造成严重的威胁。难道这些不能让您有安全感吗,陛下?”

两年过去了,我又有了一个孩子,这次总算是我丈夫梦寐以求的儿子了。这个男孩儿的到来让他欢欣不已,仿佛他是一大笔财富。亨利这些年落下了吝啬贪婪的名声;这男孩儿就像一枚新铸成的金镑,是都铎王朝的第二继承人。

“别问我,问你妈妈去!”他大喊一声,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问问她我现在能不能有安全感,然后把她的答案告诉我!”

伦敦 格林威治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