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 第二章 她 그녀

第二章 她 그녀

她有时会像好奇别人的人生那样,不带任何怜悯地对自己的人生产生好奇。从小吃过的药片加在一起会有多少颗呢?生病的时间加在一起会有多久呢?她总是生病,仿佛人生不希望她前进一样,在体内注入了一股阻止她朝光明前进的力量。每当那时,她就会犹豫不决,而这种迷惘的时间加在一起会有多久呢?

药糖 당의정

方糖 각설탕

多年以后,当她经过那两棵生长——重生——复活的白木兰时,不禁陷入沉思,为什么我们当年偏偏选了白木兰呢?白色的花朵与生命有所联结吗?还是说与死亡有关呢?她在书中看到,拉丁语系中的空白blank、白光blanc、黑色black和火花flame都属于相同的词源。环抱黑暗燃烧的白色火花,可以看作那两棵在三月短暂盛开的白木兰吗?

十岁那年,她跟小姑第一次去咖啡厅的时候,初次见到方糖。白纸包裹着的正方体有棱有角,极致完美,这让她觉得自己似乎不配拥有这种东西。她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纸,轻轻地触摸了一下方糖的表面,接着弄碎一小块边角,伸舌头舔了舔那甜甜的表面,最后观察了方糖放入杯中融化的整个过程。

二十五岁和二十四岁的两个大学同学在同一个时期走了,他们分别死于公交车翻车事故和军队事故。隔年早春,同届的毕业生们募款筹集基金,在从上文学课的教室窗口可以俯瞰的山坡上种了两棵白木兰的树苗。

虽然她现在并不特别喜欢吃甜食了,但偶尔看到堆满方糖的盘子时,还是会有种如获至宝的感觉。有些记忆不会因为时间而损伤,痛苦也是如此。时间会影响、毁掉一切的说法,并不是真的。

白木兰 백목련

灯光 불빛들

如果有人这样形容,那(也许)表示他是那种在努力与自己内心的某一部分诀别的人。

在这座冬天尤为残酷的城市里,她正在通过十二月的夜晚。窗外没有月亮,漆黑一片。不知道公寓后方的小工厂是否出于安保需要,彻夜亮着十几盏电灯。她望着那些电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制造出的稀稀疏疏的、孤立的光点。自从来到这里,不,其实早在来到这里以前,她就一直无法沉睡。现在就算打个盹起来,窗外也还是漆黑一片。若侥幸多睡一会儿起来的话,便可以看到凌晨淡青色的光从黑暗深处徐徐地沁出来。即便如此,那些灯光也依然苍白地凝冻在清晰的寂静和孤立之中。

他粲然一笑。

数以千计的银光点 수천 개의 은빛 점

如果有人这样形容,那就表示你是那种肯默默承受,且努力让自己笑出来的人。

在那样的夜晚,她会毫无缘由地想起那片大海。

你粲然一笑。

由于船体很小,稍有波浪,船都会剧烈地摇晃。九岁的她害怕地蜷缩着肩膀,压低头和前胸,快要匍匐在地了。就在那一瞬间,数以千计的银光点从远海涌来,一闪而过。她当下忘记了害怕,出神地眺望着那些气势汹涌的银光点移动的方向。

粲然一笑这种表达(也许)只存在于她的母语之中。茫然、凄凉、轻易破灭的纯真笑脸,或是那种笑意。

“鳀鱼群游走了。”

粲然一笑 하얗게 웃는다

坐在船尾的叔叔漫不经心地笑着说道。叔叔的脸晒得黝黑,一头鬈发总是乱蓬蓬的。两年后,不到四十岁的叔叔便因酒精中毒去世了。

她走在路上,仰望午后的天空,天黑得如同祖国子夜时分的夜空,这让她想起了星云。乡下老家的夜晚,可以看到数以万计的星星如同盐粒般倾泻而下。那皎洁的光芒可以瞬间净化双目,抹去所有的记忆。

闪光 반짝임

自从入冬以来,这座城市几乎每天都是阴天,所以她再也看不到夜空中的星星了。气温降至零摄氏度以下之后,天气变得反复无常,不是今天下雨,就是明天下雪。受低气压的影响,她常常感到头痛。鸟儿也飞得非常低。太阳从下午三点开始西下,到了四点周围已经一片漆黑。

人们为什么把金、银、钻石等闪闪发光的矿物视为珍贵之物呢?据说这是因为闪光的水对古人而言意味着生命。闪光的水即干净的水,唯有能够饮用的(给予生命的)水才是透明的。一群迷失在沙漠、森林或脏兮兮的沼泽地的人,当他们发现远处闪着白光的水面时,一定会感受到特别的喜悦,感受到生命,感受到美好。

银河 은하수

白石 흰 돌

夏末的午后,她走在僻静的住宅区里,看到一个在三楼阳台晒衣服的女人不小心弄掉了一部分刚洗好的衣物。只见一条手帕就像一只折叠起半边翅膀的鸟,像踌躇地寻找归处的灵魂一样,以最缓慢的速度飘然落下。

很久以前,她在海边捡到一块白色的鹅卵石。她拂去上面的沙子,揣进裤子口袋,回到家后把它放在了抽屉里。那是一块被海浪磨得又圆又光滑的石头。虽然她觉得那块石头白得可以看到里面,但实际上它并没有白到透明的程度(其实,那只是一块普通的白色石头)。她偶尔会把石头拿出来放在掌心,心想若能把沉默凝缩成最小的坚硬物体的话,那应该就是这种触感了。

手帕 손수건

白骨 흰 뼈

在这座城市,曾有一只白鸟落在她头顶,又立刻飞走了。她要如何接受这件事呢?那天,她正忧心忡忡地迈着沉重的脚步沿着公园溪边的堤坝往家走,突然一个庞然大物轻轻地落在她头顶,一对翅膀从两侧垂下来,几乎可以包裹住她的脸颊了。但接下来那只鸟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扑腾着翅膀飞到了附近建筑的屋顶上。

因为痛症,她拍过一次全身X光。一具白色的骷髅出现在如同青灰色海底般的X光照片之中。令她感到惊讶的是,体内存在着如同石头物性般的坚固物体支撑着自己。

*

在更早以前,刚步入青春期时,她曾被骨骼的各种名称所吸引。踝骨、膝盖骨、锁骨、肋骨、胸骨和肩胛骨。面对人类不是只由脂肪和肌肉组成的事实,她莫名感到很庆幸。

她不清楚为什么白色的鸟会带来与其他颜色的鸟不同的感动,为什么自己会觉得白色的鸟特别美丽、气质不凡,有时甚至还会觉得它们很神圣。她不时还会梦到白鸟飞走。在梦中,白鸟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它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随后便悄然无声地飞走了。但无论它飞得多远,始终都没有从她的视野中消失。它扇动着耀眼的翅膀高飞,一直翱翔在空中,永远不会消失。

沙子 모래

*

她常常忘记,

夏天,她走在首尔的溪边,看到了一只白鹤。白鹤全身雪白,只有脚是鲜红色的。它落在一块光秃秃的大岩石上,正在晒干自己的两只脚。白鹤是否察觉到她正看着自己呢?也许有所察觉。但它知道她不会伤害自己,所以才会漫不经心地望着对岸,在阳光下晒着那两只红色的脚。

自己的身体(我们所有人的身体)不过是沙上楼阁。

*

过去易碎易毁,现在也是一样。

冬日海边的沙滩上,聚集了一群白色的海鸥,大概有二十只吧。鸟儿们面向渐渐朝水平线西斜而下的太阳席地而坐,它们一动不动地,就像举行着某种沉默的仪式一样在零下二十摄氏度的寒冷中观赏日落。她也停下脚步,望向它们目光所及之处(即将变红之前的苍白光源)。虽然冷得仿佛骨髓就快要冻结了,但她知道多亏有了那道光——那股热气,身体才没有冻僵。

它正不断地从指缝间溜走。

白鸟 흰 새들

白发 백발

某个天气转凉的早上,我呼出了白色的水汽。那是我们活着的证据,是我们的身体保有温度的证据。冷空气涌入漆黑的肺部,经由体温加热后呼出白色的水汽。我们的生命,是一种以虚白且清晰的形态散布于虚空的奇迹。

她记得一位职场上司说,希望可以在头发像鸟的羽毛一样全白以后,跟昔日的旧情人见上一面。在彻底变老后……满头白发,连一根黑头发也不剩的时候见上一面。

哈气 입김

如果想见那个人,

有时会觉得,新洗好晒干后的白色枕套和被套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当枕套和被套碰触到她的肌肤时,纯棉的白布就像在对她说:你是珍贵的人,你的睡眠是纯净的,你活着并非一件惭愧的事。在梦境与现实之间,当那沙沙作响的纯棉床单碰触到肌肤时,她便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安慰。

一定要在青春和体魄已逝之时;

她走在冰天雪地的大街上,抬头看向某栋建筑的二楼,编织的蕾丝窗帘遮住了窗户。难道是因为某种不被玷污的白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摇摆不定,所以每当看到那种洁净时,才会感到心动吗?

在渴望的时间所剩无几之时;

蕾丝窗帘 레이스 커튼

见面之后,由于风烛残年,只剩下彻底的诀别之时。

月亮特别大的夜晚,如果没有拉上窗帘,月光便会渗入公寓的每一个角落。她踱步在那张巨大的凝思的脸溢出的光芒里,走在那巨大的黑溜溜的双眼渗出的黑暗中。

白云 구름

每当看到满月时,她就会看到人的脸。小时候,无论大人怎么讲解,她始终看不出哪里有两只兔子,哪里有石臼。她只能看到恰似定神凝思的人的双眼和鼻子的阴影。

那年夏天,我们看到云朵从云住寺前的原野飘过。当时,我们正蹲坐在那里,望着平整的岩石表面阴刻的佛像,只见一朵巨大的白云和它黑色的影子以极快的速度从远方的天空和地面并行飘过。

月亮躲进云后的瞬间,云突然发出白冷的光。若乌云参半时,还会微妙地形成昏暗且美丽的纹路。在那暗灰色、淡紫色或淡蓝色的纹路背后,隐藏着圆月、半月、比半月更修长的,或如丝般纤细的苍白月亮。

白炽灯 백열전구

月亮 달

此时她的书桌整理得干干净净,白炽灯泡正摆在左边的灯罩里发光发热。

寂静。

那些凹凸不平的粒子呈现的朦胧阴影渲染出一种凄凉的美感。她切实感受到,这种物质存在着防止东西腐败、消毒和治愈的力量。

透过没有拉下百叶窗的窗户,可以看到驰骋在午夜过后冷清的马路上的汽车前灯。

她仔细看着那张照片,心想,如果是这样,那脚上应该没有伤口吧?只有伤口彻底愈合的双脚才能踩在上面。那座盐丘无论发出多耀眼的白光,影子都是凄凉的。

她就像从未经历过痛苦的人一样坐在书桌前。

不久后,她看到一张装置艺术作品的照片。照片里有一座用盐堆起的小山丘,游客坐在准备好的椅子上,脱下鞋和袜子以后,可以赤脚踩在盐丘上。游客随心所欲,想坐多久都可以。照片里的展厅很暗,光线只打在比人略高的盐丘顶部。由于背光,看不清游客的脸,只能看到有人赤脚踩在斜坡上。不知坐了多久,白色的盐堆和女人的身体自然而然地(奇异地、疼痛地)联结成了一体。

就像刚刚没有哭泣过,或是就快哭出来的人一样;

之前,她曾用割伤的手抓过盐。如果说因为赶时间煮饭割伤了手指是第一个失误,那么第二个失误就是用没有包扎伤口的手指去抓盐。那时,她彻底体会到了“在伤口上撒盐”这几个字是什么感觉。

就像从未支离破碎过的人一样;

某一天,她仔细端详起一把粗盐,那些凹凸不平的粒子呈现的朦胧阴影渲染出一种凄凉的美感。她切实感受到,这种物质存在着防止东西腐败、消毒和治愈的力量。

就像无法拥有永恒的醒悟,从没给她带来过安慰一样。

盐 소금

白夜 백야

那年冬天,她和弟弟一起坐了六个小时的车前往南部的海滨。他们将装有母亲骨灰的骨灰盒安奉在灵骨塔,将灵魂安奉在了可以看到远处大海的小寺庙里。每天清晨僧侣都会为母亲唱名诵经。佛诞日之时,还会为母亲制作、点燃灵驾灯。在那光亮和声音的近处,母亲的骨灰将永远地安放在石制的抽屉里。

她来到这里后听闻,在挪威最北端有一个有人居住的小岛,那里夏天二十四小时是白天,冬天二十四小时是黑夜。她认真思考,人们在那种极端的环境下是如何生活的。此时,在这座城市,她所通过的时间是那样的白夜,还是黑昼呢?旧的痛苦尚未全部化解,而新的痛苦也没有完全展开。过去的那些记忆摇曳着难以称为彻底的光亮或黑暗的每一天,无法回想的只有未来的记忆。此时此刻,在她面前晃动着无形的光,和充斥着她不知道的元素的气体。

骨灰 재

光之岛 빛의 섬

那是几年前发布大雪警报的时候。当时,她正走在首尔风雪交加的上坡路上。虽然撑了伞,却无济于事,风大得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她顶着猛烈吹打在脸和身上的雪花,继续前行着。她无从得知,这到底是什么?这冰冷的仇敌般的东西是什么?同时,这脆弱、瞬间消失且绝对美好的东西是什么?

她站上舞台的瞬间,强烈的灯光从天花板上打下来,照在她身上。除了舞台以外的所有空间,转瞬变成一片黑海。她因无法切实感受台下坐了哪些人而陷入混乱,是该摸索着走入那如同海底般的黑暗,还是在这光之岛上继续坚持下去呢?

暴风雪 눈보라

薄纸的白色反面 얇은 종이의 하얀 뒷면

主人想卖,但于心不忍,夏天就那么过去了。下霜以后,天气突然转凉的时候,它就死了。它一声不响地趴在那里……饿了三天还是四天,什么也没吃就病死了。

每当她的身体康复时,都会对生活感到心灰意冷。把这种感情视为埋怨,未免太过无力;但称为怨恨,又略显狠毒。那种心情就好比每晚为她盖上被子,亲吻她额头的人再度把她赶出了那个冰冷的家,让她再次刻骨铭心地体会那颗冷漠无情的心。

母亲摇了摇头。

每当她照镜子看到自己的脸时,都会感到很陌生。

那条狗去哪儿了?

因为她没有忘记,那如同薄纸的白色反面般的死亡,正执着地摇曳在那张脸的背后。

那年冬天,她回老家时,雾已经不见了。一条被铁链拴着的小型棕色斗牛犬冲着她叫个不停。

就像无法不计前嫌地去爱抛弃过自己的人一样,她需要一个漫长且复杂的过程才能重新爱上生活。

就这样,她给那条狗取名为雾。白色的、大大的、不叫的狗。那条狗就像她遥远记忆中印象模糊的白狗。

因为总有一天你会抛弃我,

这个谜语无趣的答案是雾(2)

在我最脆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

不会叫的狗猜猜是什么?

你会无情地转身弃我而去。

那条狗一直都很怕她。一个星期过去了,也该熟悉她了,但直到最后一天,那条狗看到她时,还是压低身体往后退。它就像被人踹了或是勒紧脖子般地扭动着身体和脖子,像是在喘气,却听不到呼吸声,传来的只有铁链拖在地上发出的低沉响声。那条狗就连看到已经熟悉了几个月的母亲也会吓得往后退。“乖,没事的。”母亲一边低声安抚它,一边下意识地越过她走上前去。母亲咂着嘴喃喃地说……看来它这是长期遭人虐待过。

我清楚地知道,

那条狗谁来都不叫,就只会一个劲地发抖,所以主人打算把它卖掉。就算小偷来了,它肯定还是那副模样。

一切都无法回到我知晓这一切以前了。

晚上,她问起那条狗时,母亲回答说:

纷飞 흩날린다

如今,那户人家院子里拴着的不再是土佐犬,而是一条略微混有珍岛犬血统的杂种狗。狗的白毛毫无光泽,身上多处脱毛,露出硬币大小的淡粉色皮肤。那条狗不吠也不叫,最初看到她时,不仅瑟瑟发抖,还把拴在自己脖子上的铁链拖在水泥地上一直往后退。当时正值烈日炎炎的八月,也许是因为酷暑,村里的小巷里杳无人迹。每当那条狗瑟瑟发抖,不停地往后退时,铁链的声音便会打破寂静。狗的两只眼睛默默地仰视着她,她每动一下,狗就会抖得更厉害,然后把身体压得更低,伴随着铁链咣啷作响的声音一直往后退去。狗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脸。恐惧,她从狗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

日落前,下了一场饱含水汽的雪。雪刚落在地上便化了,这场雪会像阵雨一样很快就过去。

二十五岁那年夏天,她辞去第一份工作返回老家时,看到邻居家院子里养了一条白狗。在此之前,住在那院子里的是一条凶猛的土佐犬。那家伙狂吠时,总是会把狗链扯到极限地往前扑,仿佛那条链子松开或断掉的话,它就会立刻扑上来咬人。她明知道那条狗被拴着,但还是被那股杀气吓到了,所以路过时都会尽量离大门远远的。

灰蒙蒙的老城区转瞬间变得干干净净。行人们带着各自过往的时间走进突然变得不现实的空间里,她也没有停下脚步,一直往前走着,无声地走过那转瞬即逝(正在消失)的美好。

她在小时候初次听到这个谜语,但现在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从哪里听来的了。

致寂静 고요에게

不会叫的狗猜猜是什么?

当她要离开这个地方的日子临近时,

白狗 흰 개

想必会有话想对这所房子,对即将被打破的黑暗的寂静说。

走在路上,当我体会到生活对任何人都并不特别友善时,下起了雨夹雪。雨夹雪渐渐浸湿了额头、眉毛和脸颊;当我想到所有的事情都会过去时、当明知竭尽所能紧握的一切终究会消失时,下起了雨夹雪。那既不是雨,也不是雪;既不是冰,也不是水。无论睁眼,还是闭眼;无论驻足,还是加快脚步,雨夹雪都会浸湿眉毛和额头。

仿佛永无尽头的黑夜将尽,

雨夹雪 진눈깨비

当深蓝色的微光从位于东北方没有窗帘的窗户照进来时,

浪花四溅的瞬间,海浪也白得耀眼。远处大海平静的浪纹犹如无数条鱼儿的鱼鳞。那里有数不胜数的闪烁、数不胜数的翻滚(但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永恒的)。

当背对藏青色天空的白杨树徐徐地显露出干净的骨骼时,

她站在陆地与大海相遇的交界处,注视着仿佛可以无限重复的波浪动向(但其实这并不是永恒的——因为不管是地球,还是太阳系,总有一天都会消失)。那时,她切身感悟到,我们拥有的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人生罢了。

在房客们还没有出门的星期天凌晨,她想到了要对凌晨的寂静讲的话。

远处的水面掀起滚滚海浪。冬天的大海从那里来,气势磅礴地渐渐由远逼近。当浪峰抵达最高点时,白色的浪花四溅开来。海浪涌上沙滩后,又退了回去。

请再多停留一下,

海浪 파도

我还没有彻底得到净化。

她看了一部一九八〇年摄于当地的黑白电影。男主角在七岁时失去了父亲,之后被性格安静的母亲抚养长大(年仅二十九岁的父亲在和同事一起攀登喜马拉雅山时不幸罹难,未能找回遗体)。成年后离开母亲的男主角在生活中恪守着近似洁癖般的道德观。也许这是因为下雪时喜马拉雅山的震撼绝景遮住了他的双眼,以至于每当遇到选择的时刻,他都会做出旁人无法轻易做出的决定,然后不断地经历各种艰难困苦。在腐败蔓延的时代氛围中,他因不肯接受贿赂而遭到同事排挤,甚至还被处以私刑。他最终落入圈套,被赶出了职场。当他回到独居的房间陷入沉思时,远处雪山的溪谷和山峰占据了他的视野。那是他无法抵达的地方,是掩埋着父亲冻僵的身体、不允许人类踏入的冰雪之地。

界限 경계

她曾经想过有朝一日要住进能看到万年雪的房子。当窗前的树木在春去秋来的过程中蜕变时,远山始终可以看到结冰。那冰就像小时候她得了感冒时,大人们轮流放在她额头上的冰冷的手。

她在这个故事里成长。

万年雪 만년설

她出生时,是一个只有七个月大的早产儿。那天,突然结了初霜。二十三岁的母亲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开始阵痛。当时,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刚出生的她发出微弱的声音哭了几声,随即安静下来。母亲把婴儿服穿在那沾有血迹的小身体上,小心翼翼地用棉被包裹住身体,只露出了她的脸。母亲把尚没有奶水的乳头送进她嘴里,孩子本能地轻轻吸吮了几下便放弃了。平放在炕头的孩子没有哭,也没有再睁开眼睛。每当产生不祥的预感时,母亲就轻轻摇晃被子,孩子睁开眼睛,很快又缓缓地合上了。不知从何时起,无论母亲怎么摇晃,孩子都没有任何反应。破晓以前,母亲终于挤出了奶水。当她把奶头送进孩子的嘴里时,孩子奇迹般地有了呼吸。孩子在没有意识的状态下吸吮奶水,一点点地咽了下去。孩子仍闭着眼睛,在不知道自己穿越的界限意味着什么的情况下,又一点点地咽下了奶水。

芦苇林 갈대숲

当一片片雪花悄然无声地、不掺杂任何喜与悲地从天而降,当数以万计的雪花在顷刻间把街道染成白色时,人们将转过头去,收回视线。

她走进连夜被降雪覆盖的芦苇林,扫了一眼一株株又白又消瘦、歪歪斜斜地承受着雪的重量的芦苇。一对野鸭栖息在芦苇林环绕的小泥塘里,它们在薄冰与尚未结冰的灰青色水面的交界处并排垂头饮着水。

纷飞在垂头前行的路人的头顶上。

在转身走掉以前,她问自己。

纷飞在无言的黑色树枝上,

还想再往前走吗?

纷飞在街灯触不可及的黑夜中,

那么做值得吗?

稀疏的雪花纷飞着,

不值得。她曾经颤抖着给出过否定的回答。

*

此时此刻,她没有做任何回答,转身走出了那片介于凄凉与美丽之间的、冻结了一半的泥塘。

那人稀里糊涂地摔了一跤,他用冻僵的手撑着地面站起身来。当他意识到自己浪费了人生,并且察觉到他×的不想回到那个孤独到可怕的家时,当他思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时,竟然下起了白得该死的雪。

白蝴蝶 흰나비

*

如若人生不以直线延伸,她也许会在某一刻发现拐角处的自己,进而恍然彻悟到,在猛然回首间,即使无法看清过去所经历的一切,自己也已走进了新的局面。覆盖那条路的也许不是雪或霜,而是稚嫩且坚韧的春草。突然,一只展翅飞走的白蝴蝶吸引了她的视线。她不晓得自己追随着那颤抖且愁郁着的灵魂般的翅膀又走了多少步。也许她这才明白过来,周遭的树木或许是因被某种东西吸引而复苏过来,它们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陌生香气,为了变得更加茂盛地向上,向着虚空与光明的方向燃烧着。

很久以前的某个深夜,她看到一个陌生男人侧卧在电线杆下。他是晕倒了,还是喝醉了?要不要叫救护车呢?就在她满怀戒备地看着男人时,男人起身坐了起来,愣愣地仰望着她。她吓得后退了几步。虽然男人看起来不像是野蛮人,但深夜的小巷杳无人迹,过于安静。她背对着男人一路小跑,然后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只见男人依然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凝望着小巷对面脏兮兮的灰墙。

灵魂 넋

雪花 눈송이들

她一直相信,世上若存在灵魂,那么肉眼捕捉不到的动向应该就跟那只蝴蝶一样。

一旦下雪了,人们便会暂时停下手中正在做的事,望向飘雪。公交车上的人抬起头,望向窗外。当一片片雪花悄然无声地、不掺杂任何喜与悲地从天而降,当数以万计的雪花在顷刻间把街道染成白色时,人们将转过头去,收回视线。

既然是这样,那这座城市的灵魂是否偶尔会飞到自己遭枪杀的墙前,无声地飘浮着,停留在那里呢?她知道,这座城市的人们在墙下点亮蜡烛、献上鲜花并不仅仅是为了悼念那些灵魂,人们相信惨遭屠杀不是耻辱,他们希望尽可能地延长哀悼的时间。

鹅毛大雪落在黑色大衣的袖子上,用肉眼便可以看到特别大片的雪花。那神秘的正六角形一点点融化到消失不见,只需一两秒钟的时间。她想象着人们默默注视下雪时的片刻。

她回想起发生在自己祖国的事情,想到那些逝去的人没有得到真正的悼念,并思索着效仿此地,让那些灵魂在街道中央得到缅怀的可能性。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祖国从未真正做到缅怀逝者这件事。

雪 눈

除此以外,她还了解到在重建自己的过程中遗漏了什么。当然,她的身躯还没有死去,灵魂尚凝聚在体内。她的灵魂就像在轰炸中没有被彻底摧毁的,之后被搬移至新建筑前的一部分砖墙(洗干净血迹的残骸),凝聚在了如今不再年轻的肉体里。

直至寒冬降临,她执着地注视着一切。尚未被纷飞的白雪照亮的店铺的玻璃窗;尚未落满雪花的行人的头发;取代雪花掠过陌生的额头和眼睛的斜阳;以及自己那双越是紧握,越是冰冷、苍白的拳头。

她模仿着不曾被摧毁的人的步调一路走到了这里。干净的帐子遮挡住了每一个空位,省略了道别与哀悼。她相信,若相信不会被摧毁,便不会被摧毁。

她漫步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走得小腿的肌肉紧绷成一团,只为等待某种母语的文章或单词闪现于脑海。她心想,也许可以写一写雪。因为人们说,这座城市一年之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雪。

因此,她还有几件事要做:

拳头 주먹

不再说谎。

她在这座城市的郊外看到那只蝴蝶。十一月的清晨,一只白色的蝴蝶收起翅膀躺在芦苇丛旁。夏天结束以后,便再也没有看到过蝴蝶了,它们是在哪里熬过这段时间的呢?上个星期突然开始降温,也许是因为翅膀反复被冻住又融化过几次,所以上面的白光消失了。某些部分几近透明,透过那部分甚至还能隐约看到地上的黑土。也许再过些时日,剩下的部分也会变得透明。翅膀不再是翅膀,蝴蝶也不再是蝴蝶了。

(睁开眼睛)收起帐子。

翅膀 날개

为所有应该铭记的死亡与灵魂(包括她亲身经历的一切)点亮蜡烛。

她喜欢踩在下过霜的土地上,感受半结冰的大地的触感穿透运动鞋的鞋底直达脚底的瞬间。无人践踏的初霜就像精盐一样。下霜以后,阳光会变得更加苍白,人们的口中会呼出白色的水汽,树木也因树叶的掉落而变得轻盈。但石头或建筑物等坚硬的物体反倒会显得更沉重。男人和女人穿着厚重大衣的背影,默默预告了他们即将开始承受什么。

她相信,若相信不会被摧毁,便不会被摧毁。

虽然她出生那天下的不是初雪,而是初霜,但父亲在取名时还是选用了“雪”字。长大以后,她比其他人更怕冷,于是心生埋怨,觉得也许是因为名字里带有寒意。

霜 서리

米和饭 쌀과 밥

她见过因过于寒冷而结冰的大海。那是一片水很浅、十分平静的大海。但如今放眼望去海滩上的浪花结成了耀眼的冰,恰似一层层白色的花朵绽放到一半便被冻结了。她望着那光景,走在沙滩上,又看到一群冻僵了的白鳞鱼。当地人说,他们把这种日子称为“海面上结了霜花”。

她为了买晚上要吃的米和水,一直走在路上。在这座城市很难买到黏米。只有在大型超市才可以买到小塑胶袋包装的五百克西班牙米。买好米走回家的路上,放在她包里的米静静的。盛有刚煮好的饭的碗里还冒着热气,她像祈祷似的坐下来时,难以否认那瞬间感受到的某种感情。否认那种感情是不可能的。

没有彻底隔绝空气的玻璃窗上结了霜花。严冬时节,那结成冰的白色纹路仿若江面或溪水表面的薄冰。听闻小说家朴泰远(1)在长女出生时,因看到那样的窗户,故给女儿取了“雪英”这个名字,意为“雪之花”。

(1)朴泰远(韩语:박태원,号仇甫,1910—1986),著名小说家。1930年以短篇小说《胡须》登上文坛,随后发表了短篇小说《行人》《悔改》和《疲劳》等多部作品,是20世纪30年代韩国现代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亦是当时活跃于文坛的“九人会”成员之一。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后,他独自赴朝,出任当时平壤文学大学教授。晚年于朝鲜创作大河历史小说《甲午农民战争》。其长女朴雪英于1951年出任平壤机械大学英文系教授。朴泰远也是著名电影导演奉俊昊的外祖父。——本书中的注释均为译者注

霜花 성에

(2)韩文“안개”(雾)中的“개”为狗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