흰
那是一个我在她死去的地方出生长大的故事。
雾 안개
幼嫩的哺乳类中最幼嫩的动物,像半月糕一样白皙、美丽的孩子。
为什么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总是会想起过往的记忆呢?
去年春天,我在录音室没有提这件事,而是讲了小时候养的狗。在我六岁那年冬天死掉的白狗,是一条聪明伶俐、混有一半珍岛犬血统的狗。我们有一张亲密的黑白合照,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它活着时候的记忆。我只清楚地记得它死去的那天早上,白色的毛、黑色的眼睛和一直湿漉漉的鼻子。那天以后,我变成了一个不喜欢狗的人,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伸手去抚摸狗的脖子和脊背。
走在街上,我几乎听不懂擦肩而过的人们讲的话,也看不懂路过的招牌上写的单词。我就像一座坚固且移动的小岛穿过人群。有时,我会觉得自己的肉体就像某种监狱,仿佛一生经历过的所有记忆,和那些无法与记忆分离的母语一起被孤立、封印了起来。然而,孤立越是坚不可摧,意料之外的记忆就会越发鲜明,沉重得仿佛快要将我压倒。这让我不禁觉得,去年夏天想要逃亡的地方,其实是我的内心,而并非地球对面的某一座城市。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母亲说的是还没进蒸锅的半月糕。原来孩子的脸蛋是那么干净,想到这儿我感到胸口发闷,就像被铁块压住了一样。
此时,晨雾笼罩着这座城市。
我一直很好奇像半月糕一样白是什么意思,直到七岁那年做松糕的时候,我才突然明白了。将米粉和成面,然后捏成一个个半月形,尚未蒸过的半月糕美得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一样。然而,当我看到装盘后的松糕上粘着横七竖八的松叶,不禁感到很失望。涂抹了香浓芝麻油的松糕带着油光,蒸锅的热气改变了它原有的颜色和质感。当然,味道是无可挑剔的,只是它们变成了与之前美得耀眼的米粉团截然不同的东西。
天与地之间的界线消失了。透过窗户,只能看到在四五米远的地方两棵高耸的杨树隐约呈现出墨色轮廓。除此之外,一切都是白的。不对,可以说那是白吗?每一颗冰冷的粒子蕴含着潮湿的黑暗,那明幽无声的澹漾就是那庞大水汽的去向吗?
那瞬间,我突然想到了那场死亡。我在那个故事中长大成人。幼嫩的哺乳类中最幼嫩的动物,像半月糕一样白皙、美丽的孩子。那是一个我在她死去的地方出生长大的故事。
我想起很久以前,某座岛屿的清晨也如此这般地被浓雾笼罩。我和同行的旅伴来到海边的悬崖路散步,海边的松树若隐若现,黑灰色的悬崖绝壁如削。大家俯览着海雾笼罩下动荡的黑色大海,与以往不同的是,每个人的背影都显得十分凄凉。但隔天下午,当我们走在同一条路上时,我不禁意识到那条路上的风景原来如此平凡。原以为是神秘沼泽的地方,不过是落满尘灰的干涸水坑。那些像是在彼岸摇摆不定的松树,竟然井然有序地栽种在铁丝网的另一边。大海犹如明信片上的照片一样湛蓝、美丽。所有的一切都在界线内屏住呼吸,等待着下一场大雾的降临。
去年春天,在录制电台节目时,有人问我,小时候有切身经历过什么悲伤的事吗?
在这样浓雾弥漫的清晨,这座城市的幽灵们会做什么呢?
半月糕 달떡
他们是否会从屏息等待已久的大雾中走出来散步呢?
最终,母亲独自生下了孩子。她亲手剪断脐带,把刚做好的婴儿服穿在沾有血迹的小身体上。一定要活下来。母亲抱着只有巴掌大的、哭声如细丝般的孩子反复喃喃自语着。一个小时后,孩子奇迹般地微微睁开原本紧闭着的眼皮。母亲凝视着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再次喃喃地说,一定要活下来。又过了一个小时,孩子死了。母亲把孩子抱在胸前侧躺下来,忍受着怀里的身体渐渐失去温度,干涸的眼眶再也流不出眼泪。
是否会在那些把声音都漂白了的水分子之间,用我不得而知的、他们的母语打招呼呢?还是只是默默地点头,或摇头呢?
那是刚下霜的初冬。二十三岁的母亲慢吞吞地爬进厨房,照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方法把水煮滚,然后给剪刀消了毒。她从针线箱里翻出一块够做一件婴儿服的白布,忍着阵痛,一边害怕得直掉眼泪,一边做起了针线活。婴儿服缝好后,又准备了一条用来当襁褓的被单。母亲强忍着愈渐强烈且频繁的疼痛。
白城 흰 도시
当时,母亲和被分配到乡村小学当教师的父亲住在偏僻的公房里。因为距离预产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母亲没有做任何准备,但那天上午羊水突然破了。母亲身边没有一个人。村里只有一部电话,还是在走路需要二十分钟的公交车站前的商店里。距离父亲下班也还有六个多小时。
我在位于城东的纪念馆的二楼放映室里,观看了美军在一九四五年春天航拍的这座城市的影片。影片的字幕显示,自一九四四年十月起的六个月间,这座城市百分之九十五的区域遭到了破坏。这是欧洲唯一一座发动起义抵抗纳粹的城市。一九四四年九月,这座城市戏剧性地在一个月内击退了德军,实现了民主自治。于是希特勒下令,不惜动用一切手段彻底摧毁这座城市,以儆效尤。
母亲说,她是一个脸蛋白得像半月糕一样的女婴。因为是仅有八个月的早产儿,所以她的身体非常小,但眼睛、鼻子和嘴巴都长得很鲜明、漂亮。母亲还说,她始终难以忘怀那双乌溜溜的黑眼珠望向自己的瞬间。
影片刚开始时,从高空俯瞰的城市仿佛覆盖了一层积雪,些许的黑灰落在白雪和冰面上,看上去就像斑斑点点的污痕。但当飞机降低高度,城市的面貌越来越近时,我才看清原来那不是积雪,也没有黑灰落在冰面上。所有的建筑倒塌、粉碎,碎石堆积的残骸闪着白光,万物被烧焦的痕迹在视线所及范围内无止境地延伸开来。
母亲生的第一个孩子在出生两个小时后便死掉了。
那天搭公交车回家的途中,我在过去曾是古城的公园下了车。穿过相当宽广的森林公园,又走了一阵,看到一栋老旧的医院建筑。那原本是一九四四年遭遇空袭被摧毁的医院,依照原貌复原以后,如今变成了美术馆。四周传来恰似云雀高啼的鸟鸣,当我走过郁郁葱葱的林间小径时恍然体会到,这里的一切都死过一次。这些树木、鸟儿、小径、街道、房屋、电车,还有人们。所有的一切。
婴儿服 배내옷
正因为这样,这座城市所拥有的一切都没有超过七十年。旧城区的城郭、华丽的宫殿和位于市郊湖畔的君王避暑山庄统统都是假的,它们都是人们依照照片、图画和地图坚持不懈复原出来的新结果。偶尔会看到某些柱子或墙壁残留着过去的部分,人们会在它的上方或两侧接上新的部分。那些划分着新旧的界线和见证了毁灭的纹路,毫不掩饰地呈现在世人面前。
因失血过多而脸色苍白的女人注视着孩子哭泣的脸蛋,她慌张地接过襁褓中的孩子抱入怀中。女人不知道让哭声停止的方法。她刚刚经历了难以置信的痛苦。因为某种气味,孩子突然止住了哭声,又或者是因为两个人仍存在着联结,孩子那双尚看不清东西的黑眼睛望向女人的脸庞(声音传来的方向)。两个人依旧联结在一起,但不知道就此开始了什么。在弥漫着血腥味的沉默中,两个身体之间隔着雪白的襁褓。
那天,我第一次想起那个人。
现在,他是初次用肺呼吸的人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生命的起始意义为何。他比刚出生的雏鸟和狗崽还要脆弱无力,他是幼嫩的哺乳类中最幼嫩的动物。
那个与这座城市拥有相似命运的人;一度死去或被摧毁过的人;在被熏黑的残骸之上,坚持不懈地复原自己的人;因此至今仍是崭新的人;如同某些残缺的柱子或古老的墙壁连接着新的部分,进而形成奇怪纹路的人。
雪白的襁褓紧紧地裹着刚出生的婴儿。子宫比任何地方都要狭小和温暖,护士生怕突然无限扩大的空间吓到婴儿,于是用力裹住他的身体。
黑暗中的某些事物 어둠 속에서 어떤 사물들은
襁褓 강보
某些事物在黑暗中会呈现白色。
最后我走出玄关,开始刷铁门。每刷一下疮痍满目的铁门,上面的污渍便会随之消失。锥子刮过的数字消失了,血迹般的锈水消失了。我走进温暖的房间休息,一个小时后出来一看,油漆变模糊了。因为我用的是油漆刷,不是滚筒刷,所以刷痕格外明显。为了让刷痕看起来不那么明显,我又刷了一层厚厚的油漆,然后走回房间。一个小时后,我踩着拖鞋出来一探究竟时,看到外面正在飘雪。不知不觉间小巷变暗了,但路灯还没亮起。我一手提着油漆桶,一手拿着油漆刷,弓着腰站在原地,呆呆地注视着如同羽毛般百缕飘散、徐徐落下的雪花。
当朦胧的光线渗入黑暗时,那些原本并不白的东西也会发出苍白的光芒。
整理好行李的隔天,我买了一桶白漆和一把大油漆刷。没有贴壁纸的厨房和房间的墙壁上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污渍,特别是电开关的周围脏得都黑了。为了避免油漆溅到身上太明显,我在浅灰色的运动服外面又套了一件白色的旧毛衣,然后开始粉刷。最初我就没打算把这件事做得尽善尽美,只是觉得白色的斑迹总好过脏兮兮的污渍,所以漫不经心地只刷了脏兮兮的地方。我把天花板上一度因漏雨而形成的大片水渍刷成了白色,用湿毛巾擦干净淡褐色水槽内侧的污垢后,把它也刷成了白色。
夜晚,难以入眠的我躺在关了灯的客厅沙发床上,感受着时间在苍白的光芒里流逝。我注视着窗外摇晃的大树投在白色石灰墙上的影子,反复思考着那个人(与这座城市相似的某个人)的脸庞,等待着她的轮廓和表情渐渐清晰可见。
那就是我要找的房子,是我打算从那年冬天开始居住的房子的门。
有光的方向 빛이 있는 쪽
有人(也许是之前某位住在这里的房客)用锥子般尖锐的东西刮擦门的表面,写下了数字。我沿着笔画的顺序仔细端详了一番。三拃大小的3。0比3小,但反复加粗的刮痕重叠在一起,使得它比3更先映入眼帘。最后是最深的、使尽全力刮得长长的1。黑红色的锈水沿着粗蛮的直线和曲线漫延流淌下来,恰似残留已久的血迹凝固了。我什么都不珍惜。我居住的地方、每天开关的门和我这该死的人生,我都不珍惜。那一组咬紧牙关的数字正紧盯着我。
我读到一个真实的故事。在这座城市的犹太人居民区,有一个男人坚称,在他六岁时死去的哥哥的灵魂一直与自己同在。这显然是不现实的,但故事字里行间的真挚口吻难以让人断然否定。男人时常听到孩子没有形态和触感的声音。他在被领养的比利时家庭长大,所以不懂这个国家的语言,甚至不晓得自己有一个亲哥哥。他以为这一切只是因为倒霉,所以才会不断做着清醒梦,或是产生错觉。十八岁那年,男人才了解到自己的家族史,为了理解来找自己的灵魂,他开始学习这个国家的语言。他因此得知,幼年时的哥哥至今还惴惴不安,时常听到的声音正是他在被军队抓走前,深陷在恐惧中反复高喊的那几句话。
原本白色的铁门,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褪了色,很脏,多处掉漆,掉了漆的地方还生了锈。如果只是这样,我应该只会记得那是一扇格外老旧且脏兮兮的门,但问题是那门牌号“301”的写法。
我不愿去想象那个六岁的孩子惨遭杀害的结局。读了这个故事以后,我辗转难眠了好几天。在某一天的清晨,当内心终于恢复平静时,我想起了那个出生后只活了两个小时的孩子。如果母亲的第一个孩子偶尔来找我,我可能无从得知,因为她没有学习语言的时间。虽然她睁眼望着母亲长达一个小时,但视神经尚未发育的她根本无法看清母亲的脸,她只能听到母亲的声音。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这句听不懂的话,就是她唯一听到的声音。
在签约之前,我又去看了一遍那户的房子。
正因为这样,所以我既不能肯定,也无法否定她是否来找过我,是否在我的额头和眼眶里稍作停留,以及我儿时所体会到的某种感受和模糊的感情是否冥冥之中来自她。躺在昏暗的房间里,感受到寒冷的瞬间,任何人都会找上门。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朝向无法解读的爱与痛苦的声音;朝向朦胧的白光与有体温的方向。或许在黑暗中,我也像她那样睁眼凝望着。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奶水 젖
门 문
二十三岁的女人独自躺在房间里。初霜未化的星期六早上,二十六岁的丈夫为了埋掉昨天出生的婴儿,拿着铁锹去了后山。由于浮肿得厉害,女人很难睁开眼睛,全身每一个关节和肿胀的手指都刺痛难忍。忽然间,女人感到胸部胀得发痛,她坐起身来,笨手笨脚地挤起了奶水。最初是稀的、淡黄色的奶水,之后才流出了白色的奶水。
如此锋利的时间的棱角──我们置身于每分每秒不断延长的、透明的悬崖边,向前走去。在一路走来的时间尽头,我们胆战心惊地迈出一只脚,接着在意志无暇介入之时,又毫不迟疑地踏出另一只脚。但这并非因为我们特别勇敢,而是除此以外我们别无他法。此时此刻,我还是能感受到那种危险。我莽莽撞撞地走进未曾活过的时间里尚未提笔书写的书中。
她 그녀
有时,时间会让人觉得锋利,特别是在生病的时候。从十四岁开始的偏头痛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伴随着胃痉挛找上了门,就此中断了我的日常生活。在我搁置手中所有的工作,忍受痛症期间,一滴滴掉落的时间就像剃须刀片结集而成的珠子,仿佛擦过指尖都会流出血一般。每吸一口气,我都能够切实地感受到自己正在活下去。即使在我重返日常以后,那种感觉仍旧屏息凝神地守在原地等待着我。
我想象那个孩子活了下来,喝了那些奶水。
很难回答这个问题,所以我迟迟没有动笔。八月,我来到这个陌生国家的首都,租到房子,住了下来。差不多又过了两个月,就在那个天气开始转凉的夜晚,偏头痛如同歹毒的老朋友找上门来,我热了一杯水吞下药丸的瞬间(平静地)恍然大悟,反正藏起来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她拼命地呼吸,嚅动嘴唇吸吮着奶水。
就像拉开弓弦时会发出伤感、诡异或尖厉刺耳的声音,若用这些单词揉搓心脏,或许会流淌出一些文章,但把白纱布盖在、隐藏在文章的字里行间真的没关系吗?
断奶以后,她会吃粥和饭。在成长期间,以及成为女人以后,她还会经历几次危机,但每次她都得以重生。
但过了几天,当我重读目录时不禁思考,深究这些单词又有什么意义呢?
死神每次都会与她擦肩而过,又或者是她每次都在背对死神前行。
但奇怪的是,每写下一个单词,我的心都会摇摆不定。因为我太想完成这本书,并且预感到这一书写过程将会带来某种改变。这就好比在伤口处涂上白色的药膏,再在上面盖上某种像白纱布一样的东西。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寿衣
那句话就像符咒烙印在她体内。
白发
就这样,她代替我来到这里。
白狗
来到这座熟悉到令人感到诡异的、与自己的生死相似的城市。
白纸
蜡烛 초
粲然一笑
她走在这座城市市中心的街道上,遇到了残留在十字路口处的部分红砖墙。在复原因轰炸而毁坏的建筑的过程中,人们将德军枪杀市民处的红砖墙拆下,移至前方约一米远的地方。低矮的石碑上记载着这件事。石碑前放有一个花瓶,周围立着几根点亮的白蜡烛。
白鸟
此时笼罩着城市的雾已没有清晨那么浓了,却也像极了半透明的临摹纸。若有一阵强风突然吹散这场雾,说不定呈现在眼前的不是复原后的建筑,而是七十年前令人触目惊心的废墟。也许那些聚集在她身边的幽灵,正挺直腰背、瞪大双眼凝望着那面曾经见证自己被杀害的红砖墙。
白木兰
然而并没有风吹来,任何事物都没有现身。流淌下来的烛泪又白又烫。白色烛芯的火光渐渐凹陷下去,蜡烛变得越来越短,最终缓缓地消失了。
波浪
现在,我会把白色的东西给你。
米
即使它会变脏,
月亮
我也只想给你白色的东西。
冰
我再也不会问自己,
雪
是否可以把这人生交付于你了。
盐
朝向无法解读的爱与痛苦的声音;朝向朦胧的白光与有体温的方向。
婴儿服
或许在黑暗中,我也像她那样睁眼凝望着。
襁褓
흰
春天,当我下定决心写一些关于白的东西时,最先做的就是列出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