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勃朗斯基明白,卡列宁一谈到他们——就是那些不愿意接受他的计划,造成俄国一切灾难的罪魁祸首——的思想和行为,他的话就快结束了,因此情愿放弃他提出的自由的重要性,表示完全同意他的意见。卡列宁住了口,若有所思地翻阅着手稿。
“我不赞成关税保护政策,倒不是为了个人利益,而是为了集体福利——对下层阶级和上层阶级一视同仁,”他说,从夹鼻眼镜上面瞧着奥勃朗斯基,“可是他们不理解这道理,他们只关心个人利益,爱说空话。”
“哦,顺便说一下,”奥勃朗斯基说,“你若有机会见到波莫尔斯基,请你对他说说,我很愿意担任‘南方铁路银行信贷联合公司’理事的空缺。”
卡列宁翻着字迹清秀、两边空白很宽的手稿,又读了那个说服力很强的段落。
奥勃朗斯基对这个垂涎已久的差事说得多了,因此讲得十分利落,毫无差错。
“是的,但我要提出另一个要旨,包括自由在内。”卡列宁说,特别强调“包括”两字,接着又戴上夹鼻眼镜,想再读一读报告中有关的段落。
卡列宁向他详细打听了这个新成立的理事会的业务,沉思起来。他在考虑这个理事会的业务同他的计划有没有抵触。但是,由于这个新机构的业务很繁杂,他的计划涉及面又广,他无法一下子做出判断,就摘下夹鼻眼镜说:
“是的,意见很正确。”当卡列宁摘下他那副看书非戴不可的夹鼻眼镜,询问地望了望原来的内兄时,奥勃朗斯基说,“这些细节也都很正确,不过现在的要旨毕竟还是自由。”
“当然,我可以对他说说,不过,你究竟为什么要谋这个差事啊?”
奥勃朗斯基坐在卡列宁的书房里,听他宣读《俄国财政衰落的原因》的报告,一心希望他早些结束,好谈谈他自己和安娜的事。
“年俸优厚,差不多有九千卢布,而我的经济……”
这个差事年俸有七千到一万卢布,还可以不放弃原来的官职而兼任。奥勃朗斯基谋得这个差事的关键在于两位部长、一位贵妇人和两个犹太人。这些人都已疏通好了,但奥勃朗斯基还得亲自到彼得堡去走访一下。此外,奥勃朗斯基还答应妹妹安娜从卡列宁那里取得离婚的明确答复。他向陶丽要了五十卢布,就动身到彼得堡去了。
“九千卢布。”卡列宁重复说了一遍,皱起眉头。这笔数目可观的年俸使他想到,奥勃朗斯基所谋求的职位,在这方面就违反他计划中强调精简节约的宗旨。
这种境况使人觉得很不痛快,很不体面,奥勃朗斯基再也无法容忍了。他认为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他的年俸太少。他的官职在五年前还算不错,如今却不足道了。彼得罗夫任银行行长,年俸一万二;史文吉茨基当公司董事,年俸一万七;米丁是创办银行的董事长,年俸五万。“看来是我自己睡大觉,人家也把我给忘了,”奥勃朗斯基自怨自艾地想。他开始时时留意,处处打听,到冬末就窥察到了一个肥缺。他通过亲戚朋友先从莫斯科发动攻势,到春天时机成熟,又亲自出马,直闯彼得堡。这一类差事,年俸多少不一,从一千到五万,既安闲舒适,油水又足。近年来这种位置增加了几倍。这就是“南方铁路银行信贷联合公司”理事的职务。这项差事,也像其他类似的差事一样,需要渊博的知识和强大的活动能力,因此很难找到兼有这两种长处的人材。既然找不到这种理想人物,那么物色一位正派人来担任总比一个不正派人要好些。奥勃朗斯基不仅是个一般所谓正派人,而且是个名符其实的正派人。这里所谓正派,也就是当时莫斯科上层流行的说法:正派的事业家啦,正派的作家啦,正派的杂志啦,正派的机关啦,正派的流派啦,意思是说人或者机关不仅正派,有时还敢于顶撞政府。奥勃朗斯基出入于流行这种说法的上流社会,被公认为是个正派人,因此他弄到这个差事的希望比别人大。
“我认为并且写过一篇文章说明,现代的高薪制是我们政府错误的经济政策的表现。”
卖树林所得的钱已花去三分之二,其余三分之一以九折向商人预支现款,几乎也预支光了。那商人再不肯多付一文钱,陶丽去年冬天又曾公开声明,她自己享有产权,拒绝在出售最后三分之一树林而领得款项的协议书上签字。他的薪水全部用作家里日常开支和偿还无法拖延的零星欠款,现在他确实囊空如洗了。
“那么,照你说应该怎么办呢?”奥勃朗斯基说,“假定一位银行行长年俸一万卢布,那是因为他的工作值这么多钱。或者说,一位工程师年俸两万卢布,那是因为他的事业是有前途的!”
奥勃朗斯基的境况很窘迫。
“我认为薪俸是一种商品的代价,应该受供求法则的支配。规定薪俸时如果忽视这个法则,譬如说有两位同一学院毕业的工程师,学问和能力不相上下,一个年俸四万,另一个只要两千就心满意足了;或者重金礼聘毫无专长的律师或骠骑兵去当银行行长,那我可以断定,这种薪俸不是遵照供求法则,而是徇私枉法。这种舞弊行为情节恶劣,对政府工作十分有害。我认为……”
十七
奥勃朗斯基连忙打断妹夫的话。
他对这个小东西所产生的感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感情没有丝毫欢乐,相反只有一种难堪的恐惧:他意识到自己又一方面的软弱无能。这种意识最初十分强烈,他唯恐这个娇嫩脆弱的小东西将来吃苦,因此看见婴儿打喷嚏时油然而生的莫名其妙的欣慰和自豪,都没能使他感到轻松。
“是的,不过你得承认,现在开办的是一种肯定对国家有益的新机构。不论怎么说,这可是一项前途远大的事业!现在特别重要的是一定要办得正派。”奥勃朗斯基特别强调“正派”两字。
列文带着微笑勉强忍住感动的泪水,吻了吻妻子,离开阴暗的屋子。
不过,“正派”两字在莫斯科流行的含义卡列宁并不知道。
“现在你看看吧!”吉娣说,把婴儿转过来让他看个清楚。那张皮肤松得象小老头的脸皱得更厉害了,接着他打了个喷嚏。
“正派只是一种消极的因素。”他说。
“嗳,够了,够了!”丽莎维塔说,但是吉娣不肯放开他。他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但你还是给我帮个大忙吧,对波莫尔斯基说说,如果有机会……”奥勃朗斯基说。
突然一阵笑声逗得他抬起头来。这是吉娣笑了。婴儿吃起奶来了。
“不过,我看这事关键在于波尔加林诺夫。”卡列宁说。
当丽莎维塔把婴儿放到没有喂过奶的胸脯上时,列文别转身去。
“波尔加林诺夫那方面完全同意了。”奥勃朗斯基红着脸说。
列文伤心地叹了一口气。这漂亮的小娃娃在他心里只引起厌恶和怜悯。这可完全不是他所预期的感情。
一提到波尔加林诺夫,奥勃朗斯基的脸刷地红了,那是因为今天早晨他刚到这个犹太人家里去过,并且留下不愉快的印象。奥勃朗斯基深信他向往的工作是一项有发展前途的正派的新事业,但今天早晨波尔加林诺夫分明是有意叫他同其他来访者在接待室里坐等两小时。他一想起这事,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真是个漂亮的小娃娃!”丽莎维塔说。
他觉得不自在,也许是因为他奥勃朗斯基公爵,身为留里克王族的后裔,竟在一个犹太佬的接待室里等了两小时;也许是因为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不遵照祖先的榜样为政府效忠,却自己另找出路。总之,他觉得非常不自在。在波尔加林诺夫家等待的两小时里,奥勃朗斯基勉强打起精神在接待室里踱步,抚摩着络腮胡子,同其他来访者随便攀谈,还想出一句俏皮话聊以自嘲:“登门求告犹太佬,冷板凳上坐到老!”——就这样竭力想不让人家甚至包括他自己察觉当时的苦恼心情。
丽莎维塔一手托住这个把头藏在襁褓里的奇怪的粉红色小东西,另一只手只用几个手指捉住晃动的脑袋,把他送到列文面前。这个粉红色的小东西也有鼻子,还斜着眼睛看人,咂着嘴唇。
但他始终觉得很不自在很烦恼,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是由于那句俏皮话:“登门求告犹太佬,冷板凳上坐到老”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最后,波尔加林诺夫接见他时客气得有点异乎寻常,显然是由于屈辱了他而洋洋自得,并且几乎拒绝了他的要求。奥勃朗斯基想尽快把这事忘掉,如今一提起,不禁脸红了。
“哎呀,卡吉琳娜·阿历山德罗夫娜,您可不能这样乱动啊!等一下,我这就给您。先让爸爸看看我们长得有多俊!”
十八
“给我,给我!”她说着甚至抬起身来。
“现在我还有一件事要同你商量,就是安娜的事。”奥勃朗斯基沉吟了一会儿,抖掉头脑里不愉快的印象,说。
吉娣也斜着眼睛往那个方向望。
奥勃朗斯基一提到安娜的名字,卡列宁的脸色顿时变了:原来那种生气勃勃的神气消失了,出现了憔悴和死灰般的颜色。
等到婴儿打扮好了,变得像个结实的布娃娃,丽莎维塔把他摇晃了一下,仿佛在卖弄自己的手艺,接着身子闪到一旁,让列文看到儿子的整个俊俏模样。
“您究竟要我怎么样?”他在安乐椅上转过身来,嗒地一声合拢夹鼻眼镜,说。
“您别怕,别怕!”
“做个决定,不论怎样的决定,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我现在向你要求,不是把你当作(他本想说‘一个受侮辱的丈夫’,但唯恐因此坏事,就改了口)一位政治家(这种说法也不妥当),只是当作一个人,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一个基督徒。你应该怜恤她。”奥勃朗斯基说。
丽莎维塔笑了。
“你究竟要说什么?”卡列宁低声问。
列文望着这个可怜的小东西,竭力想在自己心里唤起做父亲的感情。他对他只觉得厌恶。但是,当接生婆解开襁褓,列文看见番红花色的小手臂和小腿,上面也长着手指和脚趾,大拇指同其他手指也显然不同,还看见接生婆把那双张开的小手臂像柔软的弹簧一样夹拢来用襁褓包住时,他忽然怜恤起这个小东西来,唯恐接生婆把他弄伤,竟一把拉住她的手。
“是的,应该怜恤她。你要是像我这样看见她——我同她一起过了一冬——你就会可怜她了。她的处境实在糟,糟得很呢。”
“好,让爸爸看看!”丽莎维塔抱起一个奇怪的蠕动着的粉红色东西,走过来说,“等一等,让我们先来打扮一下。”丽莎维塔说着把这个蠕动的粉红色东西放在床上,解开襁褓,用一个手指把他托起,翻了个身,扑上些粉,重新包扎起来。
“照我看,”卡列宁声音尖得刺耳地回答,“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已经万事如意了。”
“把他抱来给我,”她听见婴儿的尖叫声说,“给我,丽莎维塔,也让他看一看。”
“嗳,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看在上帝分上,我们不要互相责备吧!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你也知道,她所希望和期待的就是离婚。”
她瞧着他,但她脸上的表情忽然变了。
“但我想,要是我提出把儿子留给我作为条件,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会拒绝离婚的。我原来就是这样答复的,并且认为这事已经了结啦。我认为这事已经结束了!”卡列宁尖声叫道。
“我倒迷糊了一下,康斯坦京!”她对他说,“现在我觉得挺好。”
“啊,看在上帝份上,你别激动!”奥勃朗斯基拍拍妹夫的膝盖说,“事情并没有结束。请你让我再把这事的经过扼要说一说:当你们分开的时候,你真了不起,真是再宽宏大量也没有了;你答应给她一切——自由,甚至离婚。她因此十分感激你。不,你听我说。她确实很感激,最初觉得对不起你,她什么也不考虑,也无法考虑。她放弃了一切。可是现实生活和时间表明,她的处境很痛苦,简直无法忍受。”
她仰天躺着,梳洗得整整齐齐,头上戴着一顶漂亮的蓝边睡帽,双手伸在被窝外面。她用目光迎接他,把他吸引过去。她的眼睛本来就炯炯有神,他走得越近,就越发明亮。她脸上的表情从尘世变为天堂,好像临死的人那样,不过一种表示诀别,一种却表示欢迎。一阵激动又袭上他的心头,同婴儿降生的一刹那所体验到的一样。吉娣拉住他的手,问他有没有睡过觉。他回答不上来,知道自己感情的脆弱,就扭过头去。
“我对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的生活毫无兴趣。”卡列宁扬起眉毛,打断他的话说。
吉娣没有睡着,正同母亲低声商量着给孩子施洗的事。
“对不起,这话我可不信,”奥勃朗斯基婉转反驳说,“她的处境使她自己觉得很痛苦,对别人也没有丝毫好处。你说她自作自受,这一层她明白,她对你没有什么要求;她坦率地说不敢对你有什么要求。但是我,我们一家人,凡是爱她的人,都要求你,恳求你。她为什么要受这个罪?这样对谁有利呢?”
“好的,马上就来。”列文回答,一个劲儿地往她屋子里奔去。
“对不起,看来您把我放在被告地位了。”卡列宁喃喃地说。
“可不可以去看她,你叫人来告诉我。”老公爵说。
“不,不,绝对不是,你要明白我的意思,”奥勃朗斯基说,又碰碰他的手,仿佛这样可以使妹夫心软,“我只想说一点:她的处境很痛苦,只有你能减轻她的痛苦,这在你毫无损失。一切都由我来替你安排,不用你费神。其实你已经答应过了。”
早晨九点多钟,老公爵、柯兹尼雪夫和奥勃朗斯基一起坐在列文屋子里,谈了一会儿产妇的情况,接着就谈起别的事来。列文一边听他们谈话,一边不由自主地回顾往事。他回想今天早晨以前的事,还有昨天这事发生以前他自己的情况,简直像过了一百年。他仿佛觉得自己处在一个高不可攀的地方,因此竭力往下沉,免得那几个一起聊天的人感到不快。他嘴上说着话,心里却不断地想着妻子,想着她现在的情况,也想着儿子——他竭力使自己习惯他有了个儿子。婚后,女性的天地对于他来说,增添了一种崭新的意义,如今却达到了无法想象的高度。他听他们谈论昨天俱乐部里的宴会,心里却在记挂:“这会儿她怎样了?睡着了吗?她好吗?她在想什么?儿子德米特里是不是在哭?”在谈话时,话说到一半,他突然跳起来,从屋子里跑了出去。
“以前是答应过的。我原以为儿子的问题可以使这事了结。此外我希望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能慷慨……”卡列宁脸色发白,嘴唇哆嗦,好容易才说了出来。
十六
“一切全看你的宽宏大量了。她只有一件事请求你,恳求你——帮她摆脱当前难堪的处境。儿子,她不再要求了。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你是一位心地善良的人。你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吧。离婚这件事目前对她来说是个生死攸关的问题。要不是你以前答应过她,她也就安心住在乡下了。你答应了她,她写信给你,这样就来到了莫斯科。可是,在莫斯科不论遇见什么人,她的心窝就像挨了一刀子。她住了六个月,天天都在盼你的决定。老实说,好比一个判了死刑的人,脖子套上绞索有几个月了,随时可能处决,也可能遇赦。你就怜恤怜恤她吧,一切都由我来安排……你这人挺认真……”
以前,要是有人对列文说,吉娣死了,他也同她一起死了,他们的孩子都是天使,上帝就在他们面前,他是不会感到丝毫惊讶的。现在呢,他回到了现实世界,好容易才明白她平安无事,而那个拼命啼哭的小东西就是他的儿子。吉娣活着,痛苦过去了,他感到无比幸福。这一点他是明白的,并因此感到幸福。可是那孩子呢?他从哪里来?来干什么?他是谁?……这一点他怎么也无法理解,并且感到很别扭。他总觉得这是一种不必要的多余的东西,弄不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是说这个,不是说这个……”卡列宁嫌恶地打断他的话说,“也许我答应过我没有权利答应的事。”
在一片寂静中,响起了一个同屋里所有压抑的说话声截然不同的声音,像是肯定地回答做母亲的问题。这是一个不知从哪里降生的新人大胆、泼辣、肆无忌惮的啼叫。
“那么你对答应过的事反悔了?”
公爵夫人只用啜泣来回答。
“凡是办得到的事我从不拒绝,但希望有时间让我考虑一下,这事能办到什么程度。”
“妈妈,是真的吗?”吉娣问。
“不,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奥勃朗斯基跳起来说,“这话我可不愿相信!即使在女人中间也没有比她更可怜的了,你不能拒绝这样一个……”
“活的!活的!还是个男孩呢!大家都放心吧!”列文听见丽莎维塔用颤抖的手拍拍婴儿的背,说。
“我答应过的事只要办得到就行。你是以自由思想出名的。我可是个信徒,遇到这么重大的事,我不能违反基督教教义。”
他在床前跪下来,把妻子的手放在嘴唇上吻着。她那只手微微动着手指来回答他的亲吻。就在这时侯,床脚边,在丽莎维塔灵巧的手里像灯上的火花一样跳动着一个生命,那是以前没有的,但从今以后他就有权利活下去,并且懂得自身的价值,还要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不过就我所知,我们基督教是允许离婚的,”奥勃朗斯基说,“我们的教会也允许离婚。我们也看到……”
列文蓦地觉得他从度过二十二小时的那个神秘、恐怖和怪诞的世界一下子回到了人世间。人世间是他熟悉的,如今可闪耀着简直难以习惯的新的幸福光辉。绷紧的弦全断了。意外的狂喜的呜咽和泪水涌上他的心头,他激动得浑身发抖,半晌说不出话来。
“允许是允许的,但不是这个意思。”
他抬起头来。她的双臂软绵绵地落在被子上,她的模样异常妩媚娴静,默默地望着他,想笑又笑不出来。
“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我简直不认得你了!”奥勃朗斯基沉默了一阵说,“你不是出于基督教的精神饶恕一切并且不惜牺牲一切吗?我们大家不是都十分钦佩这种精神吗?你亲口说过:有人要拿你的外衣,连里衣也由他拿去。可是现在……”
他忘乎所以地冲进卧室,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丽莎维塔的脸。她的眉头皱得更紧,脸绷得更厉害了。看不到吉娣的脸。在原来是她的脸的地方,有一个样子紧张得吓人、有惨叫声发出来的东西。他把头靠在床栏杆上,觉得心都快碎了。恐怖的叫声没有停止,越来越可怕,并且达到了顶点,接着突然安静下来。列文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又无法怀疑:叫声停止了,只听得低低的奔忙声、衣服的窸窣声和急促的喘息声,以及她那断断续续、富有生气的温柔而幸福的声音,低低地说:“全完了。”
“我请求您,”卡列宁突然站起来,脸色苍白,下颚哆嗦,声音尖得刺耳地说,“我请求您不要……不要再说了。”
“快完了。”医生说。医生说这话时板着脸,列文还以为“快完了”就是说她快死了。
“哦,不!我要是伤了你的心,那就请你……请你原谅,”奥勃朗斯基尴尬地微笑着说,同时伸出手,“不过我只是奉命传个口信罢了。”
“医生!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啊,我的上帝!”他一把抓住走进来的医生的手,问。
卡列宁也伸出手来,沉思了一下,说:
不过,不管人家怎么说,列文认为这下子一切全完了。他站在隔壁屋子里,头靠在门楣上,听着从没听到过的惨叫和哀号。他知道这声音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吉娣发出来的。他早已不希望有什么孩子了。如今他简直恨那个孩子。他甚至并不珍惜她的生命,但愿能停止这种揪心的痛苦。
“我得考虑一下,向人请教请教。后天我给您正式答复。”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一切都很好!”陶丽在后面对他叫道。
十九
列文双手抱住头,从屋子里冲出去。
奥勃朗斯基刚要走,柯尔尼进来通报说:
“哎哟,不得了啦!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快去,快去!”吉娣叫起来。于是他又听到了那种不同寻常的尖叫。
“谢尔盖·阿历克赛伊奇来了!”
她说得非常快,非常快,还想笑一笑。可是她的脸色突然变了,她将他一把推开。
“谢尔盖·阿历克赛伊奇是谁呀?”奥勃朗斯基刚要问,但立刻明白了。
“不要走开,不要走开!我不怕,我不怕!”她急急地说,“妈妈,替我把耳环摘下来,戴着碍事呢。你不害怕吧?快了,快了,丽莎维塔……”
“噢,是谢辽查!”他说,“我还以为谢尔盖·阿历克赛伊奇是哪位部长呢。”他立刻想起来:“安娜还要我去看看他呢。”
列文不知时间早晚。蜡烛已经烧光。陶丽来到书房,请医生躺一会儿。列文坐着听医生讲一个会催眠术的江湖骗子的故事,眼睛望着他烟卷上的灰烬。这是一段无事可做的空闲时间,他的头脑昏昏沉沉,完全忘记了当前的事。他听医生讲故事,听得很清楚。突然传来一声不同寻常的尖叫。这叫声太可怕了,列文甚至不敢跳起来,他屏住呼吸,用恐惧而疑问的目光对医生望了望。医生侧着头,留神倾听,赞许地微微一笑。这一切都太不寻常,列文反而一点也不惊讶。“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想,依旧坐着不动。“这是谁在叫哇?”他跳起来,踮着脚尖跑进卧室,绕过丽莎维塔和公爵夫人,走到床头旁边他的老位子。叫声停止了,但发生了什么变化。究竟是什么变化,他没有看到,也不明白,其实他也不想看到,不想明白。但他看见丽莎维塔的脸色严肃、苍白,依旧那么坚毅,虽然她的下颚在微微抖动,她的眼睛紧盯着吉娣。吉娣的脸发烧,显得很痛苦,汗涔涔的额上粘着一绺头发。她向他转过脸来,找寻着他的目光。她伸出双手要抓住他的手。她用湿滋滋的手捉住他冰凉的双手,把它们贴在自己的脸上。
他还想起临别时安娜带着一种羞怯可怜的神气对他说:“你总会看见他的。你详细打听一下,他在哪里,谁在照料他。还有,斯基华……要是能办到的话!你看是不是能办到啊?”奥勃朗斯基明白,所谓“要是能办到的话”,意思就是说,要是能办理离婚手续而把儿子归她的话……如今奥勃朗斯基看出这事想也别想了,但能看到外甥还是很高兴。
十五
卡列宁提醒内兄他们从不向儿子提到他母亲,并要求他也只字不提。
有时候,她接二连三地召唤他,他就责怪她。可是一看见她那温柔的笑脸,听见她说:“我真把你折磨苦了”,他就责怪上帝;可是一提到上帝,他立刻又祈求饶恕和施恩。
“上次同他母亲见面后他大病了一场,这是我们没有料到的,”卡列宁说,“我们甚至担心他会送命。幸亏合理的治疗和一夏的海水浴使他恢复了健康。现在遵照医生的意见,我把他送到学校里去了。果然,同学们对他起了良好的影响,他现在身体十分健康,书也念得很好。”
在这段时间里,他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当他不在她面前时,他同那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粗烟卷,又把烟头在积满烟灰的烟缸边上捻灭的医生,同陶丽和老公爵,在一起谈论正餐,谈论政治,谈论玛丽雅·彼得罗夫娜的病。在这种时候,列文暂时忘记了一切,仿佛好梦初醒。但当他在她面前,在她床头旁时,他的心就痛苦得几乎要裂开来,他就不停地祷告上帝。每当卧室里传来惨叫声,他从忘却的境界中醒悟过来时,他又回到最初的懵懂状态。他一听到呻吟,就跳起来,跑去替自己辩护,但一路上又想到他并没有过错,他真想保护她,帮助她呢。但一看到她,他又明白他帮不了忙,于是感到恐惧,就祷告起来:“啊,上帝呀,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随着时间的消逝,这两种心情都变得越来越强烈:不在她面前,他把她完全给忘了,心里就越来越平静;在她面前时,她的痛苦和他那种爱莫能助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他跳起来,想逃到什么地方去,结果却又跑回到她身边。
“嘿,多漂亮的小伙子!已经不是什么谢辽查,而是体体面面的谢尔盖·阿历克赛伊奇了!”奥勃朗斯基瞧着那个穿蓝上装和长裤、肩膀宽阔的漂亮男孩矫健而洒脱地走进来,含笑说。这孩子看上去又健壮又快活。他像对一般客人那样对舅舅鞠了个躬,但一认出是舅舅就脸红了,连忙扭过身去,仿佛受了什么委屈,生气了。他走到父亲面前,把学校发下来的成绩单交给他。
“啊,上帝呀,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他不断地念叨着,虽然长期疏远宗教,此刻却像儿童时代和青年时代一样虔诚一样单纯地祈求着上帝。
“噢,还不错,”做父亲的说,“你去吧。”
他只知道和感觉到,现在发生的事同一年前在省城医院里尼古拉哥哥临死时的情况有点相似。所不同的只是,那次是丧事,这次是喜事。但是,那次丧事和这次喜事同样都越出生活的常轨,仿佛是生活里的窟窿,通过这些窟窿看到了一种崇高的境界。当前正在发生的事同样痛苦,同样折磨人;在观察这种崇高的境界时,灵魂同样不可思议地达到了空前的高度,那是理性所不能达到的。
“他瘦了,长高了,不再是小娃娃,而是个大孩子了。我很高兴,”奥勃朗斯基说,“你还记得我吗?”
生活中一切必不可少的习惯对列文来说都不再存在。他失去了时间观念。当吉娣把他叫到身边,他抓住她那忽而异常使劲地握紧他的手,忽而又把他推开的汗滋滋小手时,他觉得几分钟简直像几小时那么长,而有时几小时却又像只有几分钟那么短。丽莎维塔请他到屏风后面去点蜡烛,他感到惊奇,才知道已是傍晚五时了。要是人家告诉他现在才上午十点钟,他倒不会感到那么惊奇。他不太清楚他在什么地方,现在是什么时候,在发生什么事情。他看见她热得发红的脸,时而不知所措,痛苦万状;时而嫣然微笑,使他得到宽慰。他看见公爵夫人,满脸通红,神情紧张,灰白的卷发蓬乱不堪,她咬住嘴唇,勉强忍住眼泪。他看见陶丽,看见吸着很粗烟卷的医生。他还看见脸色坚定、果断和使人宽慰的接生婆,还看见皱着眉头在大厅里来回踱步的老公爵。他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他们在什么地方,他一概不知道。公爵夫人一会儿同医生一起在卧室里,一会儿在摆好饭桌的书房里;一会儿又不是她,而是陶丽。后来列文记得人家派他到什么地方去。有一次又叫他搬桌子和沙发。他干得很卖力,满心以为是为她而干的,后来才知道是为他自己安排过夜的地方。后来又为什么事派他到书房里去问医生。医生回答了他,接着又谈到议会里的混乱情况。后来又派他到公爵夫人卧室去取一个镀金的银圣像。他同公爵夫人的老女仆爬到一个柜子上去取,竟把一盏神灯打碎了。那个老仆人安慰他不要为妻子和神灯的事难过。他把圣像拿来放在吉娣的床头,竭力把它塞在枕头后面。但这一切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为什么做的,他都不知道。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公爵夫人拉住他的手,怜悯地瞧着他,请求他放心;陶丽劝他吃点东西,把他从房里领出去;就连医生都严肃而同情地望着他,给他吃了点药水。
孩子飞快地对父亲瞟了一眼。
时间一分钟又一分钟,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过去,他的痛苦和恐惧却不断增长,越来越厉害了。
“记得,舅舅,”他望了望舅舅回答,接着又垂下眼睛。
这样过了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直到他预定的忍耐极限——五小时,情况依然如故。他一直忍耐着,因为除了忍耐没有别的办法。同时每分钟他都觉得已达到忍耐的极限,他的心马上就要痛苦得碎裂了。
舅舅叫他过去,拉住他的手。
列文自从早晨醒来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就下定决心不胡思乱想,不随便猜测,坚决克制感情,免得扰乱妻子的心。他还要安慰她,鼓励她,这样来熬过当前这一时刻。列文打听到这种事通常要持续多久,精神上准备忍受五小时。他觉得可以控制情绪,甚至不让自己想到将发生什么事,将有怎样的结局。可是当他从医生那里回来,看到她痛苦的模样时,他就越来越频繁地仰起头,不断叹息,一再念叨:“啊呀,上帝呀,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他感到恐惧,唯恐自己受不住,会失声痛哭或者跑出门去。他是这么痛苦,而时间却只过了一小时。
“啊,你怎么样?”他想同他谈谈,但不知道说什么好。
“情况良好,”接生婆回答,“您劝她躺下来。这样会好过些。”
孩子红着脸没有回答,小心地从舅舅手里抽出手。奥勃朗斯基一松手,他询问地对父亲瞧了一眼,就像一只获释的小鸟,飞快地跑出了屋子。
“啊,怎么样,我的宝贝丽莎维塔?”她一把抓住喜气洋洋而又心事重重走过来的接生婆的手,问。
谢辽查上次见到母亲,离现在已经有一年了。从那时起,他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就在这期间他被送进学校,结识了许多同学,并且喜欢他们。那次母子见面后害得他生了一场病的对母亲的种种幻想和回忆,如今已不再盘踞在他的心头了。每当这种思绪袭上心来的时候,他总是竭力把它驱散,认为这是丢脸的,只有女孩子才会动感情,一个男孩或男同学是不该这样的。他知道父母因争吵而分居,知道他命定要留在父亲这里,就竭力使自己适应这样的局面。
列文回到家里,正好和公爵夫人同时到达。他们一起走到卧室门口。公爵夫人眼睛里含着泪水,双手直打哆嗦。她一看见列文,抱住他哭起来。
一看见相貌酷似母亲的舅舅,他感到很不愉快,因为引起了他认为可耻的回忆。使他更不愉快的是,当他在书房门外等候时听见了几句话,尤其是看到父亲和舅舅的脸色,他知道他们谈到了母亲。谢辽查为了不责怪住在一起并且赖以生活的父亲,特别是不受他认为有失面子的那种感情所支配,竭力不望这位跑来破坏他内心平静的舅舅,并且避免因他勾起这方面的思绪。
“真的吗?”
不过,当奥勃朗斯基跟着他出去,在楼梯上看见他,把他唤到跟前,问他在学校里课余玩些什么时,谢辽查看见父亲不在,就同他畅谈起来。
“再过半小时。”
“现在流行开火车,”他回答舅舅说,“您知道怎么搞的吗?两个人坐一条长凳,算是乘客。另外一个站在长凳上。其余的人都来拉车。可以用手拉,也可以用皮带拉,拉着穿过一间间屋子。我们预先把门都打开。嗬,列车员可难当了!”
“不,我不能再等啦!”列文跳起来说,“那么您过一刻钟来吗?”
“就是站着的那一个吗?”奥勃朗斯基笑着问。
“这下子可把土耳其人打得落花流水了。您看到昨天的电讯了吗?”医生嚼着面包说。
“对,干这个要又勇敢又灵活,特别是遇到急刹车,或者有人掉下来。”
医生动手喝咖啡。两人都不作声。
“是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奥勃朗斯基感慨地凝视着这双酷似母亲但不再有丝毫孩子气的灵活的眼睛,说。虽然他答应卡列宁不在谢辽查面前提到安娜,但他还是忍不住。
“好,那么让我把咖啡喝了。”
“你还记得妈妈吗?”他出其不意地问。
“不,看在上帝份上您行行好吧!”
“不,不记得。”谢辽查急急地说,脸涨得通红,垂下了眼睛。做舅舅的就再也无法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来了。
“再过一小时。”
半小时以后,斯拉夫家庭教师发现他的学生在楼梯上,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他的学生是在发脾气还是在哭。
“那么您现在就去吗?”列文愤怒地瞧着端咖啡进来的仆人,说。
“哦哟,怎么了,你准是跌伤了,是吗?”家庭教师说,“我对你说过这种游戏很危险。得去告诉校长。”
“各种征象都表明是顺产。”
“我要是跌伤了,谁也不会发觉的。这不成问题。”
“那么您看怎么样,彼得·德米特里奇!您看会顺利吗?”
“那么到底什么事啊?”
“这我知道,我知道,”医生微笑着说,“我也是一个成了家的人,不过我们男人在这种时刻总是最可怜的。我有一个女病人,她丈夫在这种关头总是直往马厩里跑。”
“别管我!我记得不记得……这干他什么事?我为什么要记得?别管我!”这会儿他已经不是对家庭教师而是在对全世界说话了。
列文对他望了一眼,仿佛在问他是不是在作弄他。其实医生并没有作弄他的意思。
二十
“您不用忙。这事您没有经验。其实我没有必要去,但既然答应您了,那就去一下。不过不用着急。您请坐,要不要喝杯咖啡?”
奥勃朗斯基在彼得堡照例没有虚度光阴。到了彼得堡,除了妹妹离婚和给自己谋职这些事以外,他在莫斯科——正如他所说的——过了一阵发霉的生活以后,照例需要换换空气,提提神。
列文竭力把妻子的状况讲得很详细很周到,同时不断要求医生立刻就同他一起回去。
莫斯科虽然也有音乐杂耍咖啡馆和公共马车,但毕竟是死水一潭。奥勃朗斯基经常有这样的感觉。他在莫斯科住了一阵,特别是同家属生活在一起,总觉得提不起精神,愁闷得很。长期守在莫斯科家里,他常由于妻子的心情恶劣和责难埋怨,孩子们的健康和教育,以及工作上的种种琐事甚至债务而心烦意乱。但只要一到彼得堡,在他经常出入的上流社会——那里人人都在生活,的的确确是生活,而不像在莫斯科那样混日子——过上一阵,一切忧虑烦恼自然就烟消云散了。
“您早!”医生一面同他握手,一面若无其事地说,仿佛存心逗逗他,“不要忙。怎么样?”
妻子吗?……今天他刚同契青斯基公爵谈过这事。契青斯基公爵已有家室,孩子都已长大,当上了贵胄军官学校学生,但他还有一个非法的家庭,也生了孩子。虽然第一个家也满不错,但契青斯基公爵觉得第二个家更使他快乐。他把长子领到第二个家里,对奥勃朗斯基说,他认为这样对儿子更有好处,更能增长他的见识。要是在莫斯科人家会怎么说呢?
“彼得·德米特里奇!”列文又可怜巴巴地叫起来,这当儿医生穿好衣服,梳好头发,走出来了。“这种人真没有心肝,”列文想,“人家快没命了,他还梳头发!”
孩子吗?在彼得堡,孩子们并不妨碍父亲的生活。孩子们都在学校里读书,这里也没有莫斯科流行的——例如李伏夫家——那种谬论,认为孩子们理应过穷奢极侈的生活,做父母的只能常年操劳和忧虑。这里大家都懂得,一个人活着应该为自己,凡是有教养的人都应该如此。
又过了两分钟,医生还在穿靴子;又过了两分钟,医生还在穿衣服,梳头发。
当差吗?在这里当差也不像在莫斯科那样只是毫无目的地服苦役;在这里当差很有意思。可以见到各种权贵,抓住机会为他们效劳,说说聪明得体的话,对不同的人施展不同的手腕。这样,一个人转瞬之间就会飞黄腾达,像奥勃朗斯基昨天遇见的如今已成了达官贵人的勃良采夫那样。这样当差才有意思啊。
“马上就来。”
彼得堡对金钱的看法特别使奥勃朗斯基宽心。巴特尼央斯基——照他的生活方式每年得花五万卢布——昨天就这事向他发了一通妙论。
“一会儿就好……”
午饭前,奥勃朗斯基谈得很起劲,对巴特尼央斯基说: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医生在隔壁回答。列文听见医生说这话时还在笑,不禁感到惊异。
“你同莫尔德文斯基一定很熟吧?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替我向他说句话。有一个位子我很想要,就是南方铁路……”
“彼得·德米特里奇,彼得·德米特里奇!”他用哀求的声音对着那打开的门说,“看在上帝份上,请您不要见怪。您就这样接待我好了。已经有两个多小时了。”
“唉,别提了,我反正记不住的……可你何苦为了这种铁路公司的事去同犹太佬打交道呢?……不论怎么说,总是很肮脏的!”
列文听见医生在隔壁咳嗽,走动,漱洗,说话。这样过了三分钟,列文觉得简直像过了一个多小时。他再也等不住了。
奥勃朗斯基没有告诉他这事业有发展前途。这一点巴特尼央斯基是无法理解的。
那仆人同意了,走上楼去,请列文到候诊室等待。
“我需要钱,没钱可活不下去。”
在药房里,一个形容消瘦的药剂师正在为等候的马车夫贴药瓶上的标签,像那个擦灯罩的仆人一样冷淡,拒绝卖给列文鸦片。列文竭力不动声色,不发脾气,说出医生和接生婆的名字,讲明鸦片的用途,竭力说服药剂师卖一些给他。药剂师用德语问了问卖不卖,听见隔壁有人表示同意,就拿出瓶子和漏斗,慢条斯理地从大瓶里灌一点到小瓶里,贴上标签,封上瓶口——尽管列文求他不用这样做——还要把它包扎起来。这下子列文可忍不住了,他断然从对方手里夺过瓶子,拔脚从巨大的玻璃门里冲了出去。医生还没有起床,那个仆人这会儿正忙着铺地毯,不肯去把他叫醒。列文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张十卢布钞票,慢悠悠地但又不浪费时间,一面把钞票递给他,一面解释说,彼得·德米特里奇(以前在列文心目中毫不足道的彼得·德米特里奇,此刻可变得多么重要哇!)答应过他随时可以出诊,因此此刻把他叫醒,他决不会生气。
“你不是活着吗?”
列文听说医生还没有起床,就考虑各种办法,最后决定:让顾士玛拿条子去请另一位医生,他自己到药房里去买鸦片,要是等他回来医生还没起床,那就贿赂仆人,要是对方再不答应,那就强迫他把医生叫醒。
“活着,可是负债。”
医生还没有起床,仆人说他“睡得很晚,吩咐过不要叫醒他,不久自己就会起来的”。仆人正在擦灯罩,看上去十分专心。他擦灯罩那么认真而对列文家的事却那么冷淡,使列文开头觉得惊讶,但他仔细一想,立刻明白,人家不了解也没有必要了解他的心情,因此他的行动要格外镇定、慎重和果断,好打破这堵冷淡的墙壁,达到自己的目的。“要不慌不忙,不放过任何机会。”列文自言自语,觉得应付当前事务的体力和精神越来越充沛了。
“真的吗?负了很多债吗?”巴特尼央斯基同情地问。
十四
“很多,大约有两万呢。”
“这么说,您看会很顺利吗?啊,上帝赐恩,救救我们吧!”列文看见自己家的马从大门里跑出来,这样说。他跳上雪橇,坐在顾士玛旁边,吩咐到医生家去。
巴特尼央斯基呵呵大笑。
“那么,已经有两个钟头了吗?不会再多吧?”丽莎维塔问,“您去接彼得·德米特里奇,可不用催他。再到药房里去买点鸦片来。”
“啊,你真是个幸运儿!”他说,“我欠了一百五十万债,手头一无所有,可是你看,我还不是照样活着!”
在转角处,他遇见一辆飞驰过来的出租雪橇。丽莎维塔身穿旧丝绒外套,头上包着一块头巾,坐在一辆小雪橇上。“赞美上帝,赞美上帝!”列文认出她那张配着淡黄头发、此刻显得特别严肃认真的瘦脸,兴奋得不断地念叨着。他没有吩咐雪橇停下来,却在旁边护送她往回跑。
奥勃朗斯基知道这是实话,他不仅听人家这样说,而且亲眼目睹。齐瓦霍夫负债三十万,手头不名一文,可是他照样生活,而且过得多么阔气!克利夫卓夫伯爵早被认为山穷水尽了,他却还养着两个情妇。彼得罗夫斯基挥霍掉五百万家产,依旧过着奢侈的生活,甚至还负责财政部工作,每年有两万卢布收入。除此以外,彼得堡对奥勃朗斯基的身体也很有好处。彼得堡使他恢复了青春。在莫斯科,他发现鬓上有几根白发,午饭后要打瞌睡,伸懒腰,走楼梯上气不接下气,对年轻女人不感兴趣,舞会上不爱跳舞。在彼得堡,他觉得年轻了十岁。
马还没有套好,但由于准备当前要处理的事,他觉得体力上和精神上特别紧张,就不等套好马,先步行出发,并吩咐顾士玛随后追上来。
他在彼得堡的感受,正如刚从国外归来的六十岁的彼得·奥勃朗斯基公爵昨天对他说的那样。
“啊,上帝赐恩!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他反复叨念着这突然涌到嘴边的话。他这个不信教的人,此刻不光是嘴里这样叨念着,他明白,别说他心里的种种怀疑,就是他凭理性根本无法相信的东西,也丝毫不妨碍他向上帝求救。一切怀疑和理性此刻都从他的心灵里消失了。试问:他不向支配他生命、灵魂和爱情的上帝求救,又能向谁求救呢?
“我们在这里不会过日子,”彼得·奥勃朗斯基说,“不瞒你说,我在巴登避暑;嚯,觉得自己完全像个年轻人。一看见年轻女人,就想入非非……吃点东西,稍微喝一点,就觉得精神抖擞,浑身是劲。一回到俄国,就得陪着妻子,还得住到乡下去,唉,说来你也不会相信,这样过上两个礼拜,就连衣服都懒得换,干脆穿着睡衣吃饭。哪里还有兴致去想年轻女人!变成十足的老头儿,想的也无非是灵魂得救之类的事。一到巴黎,可又恢复青春了。”
“是的,这是她。”列文自言自语,抱着头奔下楼去。
斯吉邦的体会同彼得完全一样。在莫斯科,他精神萎靡,要是再住下去,难保不弄到只考虑灵魂得救之类的事;可是在彼得堡,他觉得自己又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了。
他刚走到客厅,突然听见卧室里传出一声凄惨的呻吟,接着又静止了。他站住,好一阵弄不懂是怎么一回事。
在培特西公爵夫人和奥勃朗斯基之间早就存在一种古怪的关系。奥勃朗斯基总是轻浮地向她献殷勤,轻浮地对她说些不成体统的话,他知道她最爱听这类话。在同卡列宁谈话后的第二天,奥勃朗斯基乘车去看她,觉得自己青春焕发,调情撒谎简直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但他其实并不喜欢她,甚至讨厌她。他们无法改变谈话的腔调,因为她很喜欢他。因此,米雅赫基公爵夫人一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倒觉得很高兴。
“是的,是的,去一下,去一下。”她皱着眉头,对他挥挥手,急急地说。
“啊,您也在这儿,”米雅赫基公爵夫人一看见奥勃朗斯基就说,“请问,您那位可怜的妹妹现在怎样了?您别这样看着我!”她补充说,“自从所有的人,所有比她坏千百倍的人,纷纷攻击她的时候起,我就认为她做得很漂亮。我不能饶恕伏伦斯基,因为上次她来彼得堡,他竟没让我知道。不然我一定去看望她,陪她到处走走。请您务必替我向她问好。现在您给我讲讲她的情况吧。”
吉娣对他望望,显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是的,她的处境很痛苦,她……”奥勃朗斯基太老实,把米雅赫基公爵夫人说的“讲讲您妹妹的情况吧”当作真心话,就讲起安娜的情况来。米雅赫基公爵夫人照例立刻打断他的话,自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我马上去请医生。已经派人去接丽莎维塔了,我现在再去一下。还需要什么吗?对了,要到陶丽家去一下,是吗?”
“她做的同所有的人——除了我以外——做的都一样,不过人家偷偷摸摸,她不愿欺骗,她做得漂亮极了。她抛弃了您那位性情乖僻的妹夫,真是再好也没有了。请您不要见怪。人人都说他聪明,聪明,只有我说他愚蠢。如今他同李迪雅还有兰道打得火热,大家都说他是傻子,我真不想同意他们的说法,可是这一次我不能不同意。”
他穿好衣服,趁仆人套马的时侯——因为还没有出租雪橇——又跑回卧室,但不是踮着脚尖,却像插上了翅膀。两个侍女正在卧室里小心翼翼地搬动东西。吉娣走来走去,一边敏捷地编织,一边吩咐侍女做什么事。
“有一件事我要向您请教,”奥勃朗斯基说,“昨天我为妹妹的事去找他,要求他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他当时没有给我答复,说是要想一想。今天早晨我没有收到回答,却收到他的请柬,邀请我今晚到李迪雅伯爵夫人家去。”
列文从一扇门里出去,听见侍女从另一扇门进来。他站在门口,听见吉娣在给侍女详细布置家务,还亲自同她一起移动床铺。
“噢,对了,对了!”米雅赫基公爵夫人高兴地说,“他们一定去请教兰道,听取他的意见。”
列文惊奇地看到她拿起夜间带来的编织物,又动手编织。
“向兰道请教?这是什么意思?兰道是谁?”
“嗯,现在你去吧,巴莎要来了。我不要紧。”
“怎么?您不知道裘利·兰道,大名鼎鼎的裘利·兰道,那个未卜先知的人吗?他也是个傻子,可是你妹妹的命运就掌握在他手里。唉,您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住在外省的结果。不瞒您说,兰道原是巴黎一家铺子的伙计,他有一次去看病,在候诊室里睡着了,却在睡眠状态中给每个病人治病,治法真是稀奇古怪。后来密列丁斯基——您认识这位病人吗?——夫人知道了,就请他去替她丈夫治病。照我看是毫无效果,因为他仍旧很虚弱,可是他们相信他,把他随身带着。后来又把他带到俄国来。到了这里,大家一窝蜂地去找他,他开始替大家治病。他治好了别苏波夫伯爵夫人的病,她对他宠爱得不得了,还收他当干儿子。”
吉娣从他身边走开去打铃。
“怎么收他当干儿子?”
“我派人接妈妈去了。你快去请丽莎维塔来……康斯坦京!……没有关系,已经过去了。”
“是的,收了他当干儿子。如今他不再叫兰道,他成了别苏波夫伯爵了。但问题不在这里,李迪雅——她这人我很喜欢,可是她的头脑有毛病——就一个劲儿拜倒在兰道脚下。现在离开他,她也好,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也好,简直寸步难行。因为这个缘故,你妹妹的命运如今就掌握在这位兰道,或者说别苏波夫伯爵的手里。”
尽管吉娣的性格一般说很少矫揉造作和虚情假意,但列文看到她的心灵此刻揭去了一切掩盖,赤裸裸地暴露在他面前,他还是为她的单纯真挚而深深感动。他热爱的这个女人,这样单纯真挚,越发显出她的本色。吉娣含笑望着他,突然她的双眉抖动了一下,她抬起头来,迅速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整个身子依偎着他,使他沐浴在她火热的气息里。她很痛苦,并且仿佛在向他诉说她的痛苦。开头一刹那,他照例觉得这都是他的过错。但她的眼睛含情脉脉,说明她不但不怪他,还因此更爱他。“如果不是我的过错,那又是谁的过错呢?”列文情不自禁地想,找寻着造成这痛苦的罪人,好去惩罚他,可是找不到。她觉得痛苦,诉着苦,但又为这痛苦而得意,高兴,甚至欢天喜地。他看出在她的心灵里起着一种高尚的变化,但究竟是什么?他无法理解。这是超出他的理解能力的。
二十一
列文丧魂落魄地一骨碌爬起来,盯住她的眼睛,穿上晨衣站住,但一直望着她。他应该走出去,可是舍不得离开她的目光。难道他还不喜爱她的脸,不熟悉她的表情和眼色吗?可是他从没看到过她现在这种模样。想起昨天她那种痛苦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此刻在她面前是多么卑鄙可耻啊!她那张红喷喷的脸,围着从睡帽里散出的柔发,焕发出快乐和坚毅的光辉。
奥勃朗斯基在巴特尼央斯基家吃得酒醉饭饱,走进李迪雅伯爵夫人家里,比约定的时间稍微晚了一点。
“你千万不要紧张,不要紧的。我一点儿也不怕。”吉娣看到他那惊慌失色的脸说,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又把它贴在自己的嘴唇上。
“伯爵夫人那里还有谁呀?那个法国人在吗?”奥勃朗斯基打量着熟识的卡列宁的外套和一件样子古怪的有扣子的朴素大衣,问门房说。
蜡烛又点着了。吉娣坐在床上,手里拿着编织的活计。近来她常常做这活儿。
“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卡列宁和别苏波夫伯爵。”门房一本正经地回答。
“康斯坦京,不要害怕,没什么,不过看样子……得派人去请丽莎维塔。”
“米雅赫基公爵夫人猜对了,”奥勃朗斯基一面上楼一面想,“真是怪事!不过同她接近接近倒也不错。她很有点势力呢。要是她能对波莫尔斯基说句把话,事情就十拿九稳了。”
她说着走到床边,熄了蜡烛,躺下来,安静了。虽然她的屏息静气,尤其是当她从隔壁屋子过来,对他说“没什么”时那种温柔而兴奋的神色使他觉得古怪,可是他睡意正浓,立刻又呼呼睡着了。事后他才回想到她那种屏息静气的模样,懂得当她躺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女人一生中最重大的事件时,她那高贵可爱的心灵有些什么感受。七点钟,她用手轻轻推推他的肩膀,低声唤他,把他叫醒了。她仿佛在进行思想斗争:又想同他说话,又舍不得把他叫醒。
天色还很亮,可是李迪雅伯爵夫人的小客厅里已放下窗帘,灯火辉煌了。
“不,不!”吉娣微笑着用手拦住他说,“大概没什么。我只是稍微有点不舒服,现在过去了。”
伯爵夫人和卡列宁坐在一盏吊灯下的圆桌旁,低声谈着话。一个相貌漂亮的瘦小男人,臀部象女人一样宽,罗圈腿,脸色苍白,一双好看的眼睛炯炯有神,长头发直垂到礼服领子上。他站在另外一头,观看壁上的画像。奥勃朗斯基同女主人和卡列宁打过招呼后,不由得又瞧了一眼这位陌生人。
“什么?开始了?开始了?”列文恐惧地说,“得派人去请……”他慌忙穿衣服。
“兰道先生!”伯爵夫人声音温柔和谨慎得使奥勃朗斯基惊讶地招呼他,接着就给他们做了介绍。
“没什么,”吉娣手拿蜡烛从隔壁走过来说,“我觉得有点不舒服。”她说时露出一种特别可爱和古怪的微笑。
兰道匆匆回头一望,走了过来,含笑把他那僵硬出汗的手放在奥勃朗斯基伸出的手里,接着又立刻走开去,继续观看画像。伯爵夫人和卡列宁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什么事?……什么事?”他睡意惺忪地问,“吉娣!什么事?”
“我看到您很高兴,特别是今天。”李迪雅伯爵夫人给奥勃朗斯基指指卡列宁旁边的座位,说。
早晨五点钟,开门声把他吵醒了。他霍地跳起来,向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吉娣不在床上,但隔壁屋子里有摇曳的灯光,他听见她的脚步声。
“我给您介绍的这位兰道,”她望望法国人,又望望卡列宁,低声说,“其实是别苏波夫伯爵,您一定也知道了。只是他不喜欢这个称号。”
没有一种环境人不能适应,特别是他看到周围的人都在这样生活。要是在三个月以前,列文决不会相信他能在今天这样的环境里高枕无忧;能这样漫无目的、毫无意义地过日子,而且入不敷出,纵酒狂饮(他对俱乐部里的行为想不出别的说法),还同妻子一度爱恋过的男人保持不三不四的友谊,又去拜访那个除了荡妇之外没有其他叫法的女人,甚至受到这个女人的诱惑,弄得妻子很伤心——在这样的环境里,他居然能高枕无忧,而且在疲劳、通宵不眠和狂饮滥喝以后睡得十分酣畅。
“是的,我听说了,”奥勃朗斯基回答,“据说,他把别苏波夫伯爵夫人的病完全治好了。”
十三
“她今天到我这里来过,样子怪可怜的!”李迪雅伯爵夫人对卡列宁说,“这次分别使她伤心极了。对她真是一大打击!”
他吩咐摆晚饭,接着就给她讲赛马的详细情况;但从他的语气里,从他变得越来越冷的眼神里,她看出他没有原谅她的胜利,她反对过的那种顽固不化的神气又在他身上出现了。他待她比以前冷淡些,仿佛后悔向她屈服。她忽然想到使她获得胜利的那句话:“我是多么悲观绝望,我真害怕我自己。”——她懂得这种武器是危险的,下次不能再用了。她觉得除了使他们结合在一起的爱情,他们之间还出现了敌对的魔鬼,她无法把它从他身上赶走,更不能把它从自己心里驱除。
“他一定要走吗?”卡列宁问。
“没什么,没什么!”她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由于孤独的生活,还是神经……好吧,我们不说了。这次赛马怎么样?你还没有讲给我听过呢!”她问,竭力掩饰得意的神色——胜利毕竟在她一方面。
“是的,他要到巴黎去。他昨天听见了一个声音。”李迪雅伯爵夫人望着奥勃朗斯基说。
“嗯,你倒说说,我该怎样才能使你放心呢?只要你幸福,我什么都愿意做,”他被她的绝望神情所感动,这样说,“只要你不像现在这样难受,我什么都愿意做,安娜!”
“噢,一个声音!”奥勃朗斯基跟着说了一遍,觉得在这帮人中间正在发生或将要发生他还摸不着头绪的怪事,他必须保持警惕。
“但愿如此!”她说。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李迪雅伯爵夫人仿佛言归正传,微妙地笑着对奥勃朗斯基说:
“嗐,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呀?”他看到她那种绝望的神色,大吃一惊,又探过身去,拉住她的手吻了吻,说,“这是为什么呀?难道我在外面寻欢作乐了吗?我不是竭力避免同别的女人来往吗?”
“我早就认识您了,今天有机会同您再次见面,真是太荣幸了。俗话说:‘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不过,要成为朋友,必须理解对方的心情,可您对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恐怕未必能做到这一点吧。我的意思您一定明白。”她抬起她那双若有所思的美丽眼睛,说。
“你真是顽固不化!”她对他凝视了一会儿,突然想出适当的字眼,来说明他那种使她恼怒的神情,说,“的确是顽固不化。对你来说,这只是能不能在我面前保持胜利者姿态的问题,可是对我来说……”她又为自己伤心,差点儿哭起来,“你真不知道这对我是个什么问题!我觉得你对我抱着敌意……就是抱着敌意,你真不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你真不知道我在这种时刻是多么悲观绝望,我真害怕,害怕我自己!”她说着转过身去,掩饰她的哭泣。
“多少知道一点,伯爵夫人,我明白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的处境……”奥勃朗斯基说,不太清楚她究竟指的是什么,就含糊其辞地随口应和着。
他捏拢拳头,扭过身去,脸上现出比原来更加顽固的神气。
“变化不在于表面处境,”李迪雅伯爵夫人严厉地说,同时含情脉脉地望着站起来走到兰道跟前的卡列宁,“他的心变了,他获得了一颗新的心,您不见得能完全理解他内心发生的变化。”
“当然,你想留下就留下。反正你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可是为什么你要对我说这话呢?为什么呢?”她越说越激动,“难道有谁要剥夺你的权利吗?可是你总要表示你有理,那就有你的理去吧!”
“不,我大致能想象这种变化。我们一向很要好,如今又……”奥勃朗斯基说,也用多情的目光回答伯爵夫人的目光,同时心里琢磨着两位部长中她同谁更接近,好请她向谁说说情。
这种爱情的挑逗使她高兴。但是一种古怪的邪恶力量却不让她屈服于爱情的诱惑,仿佛争吵的条件不允许她就此投降。
“他内心的变化不会削弱他对人的爱,相反,只会加强他的爱。不过您恐怕未必能了解我。您不喝点茶吗?”她用眼睛指指端着一盘茶走过来的仆人说。
“第一,我没有请他给你带什么口信;第二,我从来不撒谎。主要是我想留下就留下了。”他皱着眉头说,“安娜,何必这样?何必这样呢?”他停了停,向她探过身去说。接着张开手,希望她会把手放在他手里。
“不完全了解,伯爵夫人。当然,他的不幸……”
他的脸上同样现出准备吵架的冷酷表情。
“是的,他的心一旦起了变化,不幸就成了大幸。”她满怀情意地望着奥勃朗斯基说。
“那你何必留在那里呢?”她突然白了他一眼,问。她面部的表情冷淡而带有敌意。“你对斯基华说你留下来是要把雅希文带走。可你还是让他留了下来。”
“看来可以请她对两个人都说说情。”奥勃朗斯基心里想。
“他赢过钱,赢了一万七。我招呼他走。他刚打算走,可是又回去,结果还是输了。”
“哦,当然,伯爵夫人,”他说,“不过我想这种变化十分隐秘,即使最亲近的人也不愿说出口来。”
“很喜欢。他们才走了没多久。雅希文怎么了?”
“正好相反!我们应该说,还应该互相帮助。”
“不,我不觉得寂寞,我早就习惯了。斯基华来过了,还有列文。”“是的,他们要来看看你。那么,你喜欢列文吗?”他在她旁边坐下来说。
“是的,这毫无疑问,不过人的信仰千差万别,何况……”奥勃朗斯基温柔地笑着说。
“嗨,你不觉得寂寞吧?”伏伦斯基兴致勃勃地走到她跟前说,“赌博真是一种可怕的嗜好!”
“在神圣的真理上是不可能有差别的。”
她听见伏伦斯基急促的打铃声,慌忙擦去眼泪,不仅擦去眼泪,而且坐到灯下,翻开一本书,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要让他明白,他没有如期回来,她很不满意,但只是不满意罢了,决不能让他看出她很伤心,看出她这种自爱自怜的心情。她可以自爱自怜,却不能叫他来怜爱她。她不愿吵嘴,还曾责备他想吵嘴,可是这会儿自己却不由得摆出吵嘴的姿态。
“噢,是的,这个当然,不过……”奥勃朗斯基尴尬地住了口。他明白他们谈到宗教问题上来了。
一个思想,只有一个思想,以各种不同方式一直执拗地纠缠着她。“既然我对别人,对那个结过婚热爱妻子的人,都那么有魅力,为什么他却待我这样冷淡?……也不能说是冷淡,他是爱我的,这一点我知道。但如今一种新的因素使我们之间有了隔阂。为什么整个晚上都不见他的人影子?他叫斯基华带口信,说他不能让雅希文独自留下,他得看住他赌钱,雅希文又不是个小孩子!就算这是实话吧——他倒是从来不说假话的——这句话也别有用意。他趁机向我表示,他还有别的义务。其实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我没有意见。但何必做给我看呢?他要向我证明,他对我的爱情不应妨碍他的自由。可是我不需要证明,我需要爱情。他应该了解我在这里莫斯科生活是多么痛苦。难道这样也能算生活吗?我这不是在生活,而是在等待一拖再拖的结局。又没有回信!斯基华说他不能去找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我又不能再写信。我毫无办法,无从下手,无法改变,我只能忍耐,只能等待,自己找点消遣——摹仿英国家庭的生活方式啦,写作啦,读书啦。但这一切都只是自欺欺人,都只是吗啡罢了。他应该可怜可怜我呀。”她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感觉到眼睛里涌上自爱自怜的泪水。
“我看他马上就要睡着了。”卡列宁走到李迪雅跟前,意味深长地低声说。
安娜送走客人,没有坐下,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整个晚上,她都无意识地竭力使列文拜倒在她的脚下(近来她对年轻男人都是这样的)。她知道,她使一个已婚的正派男人,在一个晚上对她倾倒的程度达到了顶峰,而且她也很喜欢他(尽管从男人看来,伏伦斯基同列文截然不同,但她是个女人,看出了伏伦斯基和列文的共同之处,也就是吉娣能同时爱他们两人的原因),但是等他一离开屋子,她就不再想他了。
奥勃朗斯基回头望了望。兰道双臂搁在安乐椅扶手和椅背上,垂下头,坐在窗口。他一察觉大家都在望他,抬起头来,像孩子一般天真地微微一笑。
十二
“别去注意他,”李迪雅说,轻巧地推过一把椅子给卡列宁,“我发觉……”她刚开口,就有一个仆人拿着一封信进来。李迪雅匆匆看了看信,道歉了一声,就飞快地写了封回信交给那仆人,回到桌子旁。“我发觉,”她继续把话说下去,“莫斯科人,特别是男人,最不关心宗教了。”
列文劝慰妻子,劝了半天都没有结果。最后他承认,怜悯的感情加上酒,就使他忘乎所以,因而受到安娜狡猾的诱惑,今后他一定回避她。他诚恳地承认,在莫斯科待得太久,老是吃喝玩乐,成天空谈,他变得糊涂了。夫妻俩一直谈到深夜三点钟。直到三点钟,他们才言归于好,安心睡觉。
“哦,不,伯爵夫人,莫斯科人是以信心坚定闻名的。”奥勃朗斯基回答。
“你爱上这个可恶的女人了,她把你给迷住了!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对,对!这会有什么结果呢?你在俱乐部里喝酒,拼命喝酒,还赌钱,然后又到……到谁那里去了?不,我们走吧……我明天就走。”
“是的,不过就我所知,您就是个不关心宗教的人。”卡列宁懒洋洋地笑着对他说。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列文嘴里这样问,心里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怎么可以不关心呢!”李迪雅说。
他回来时,看见吉娣仍旧坐在那把椅子上。他走到她面前,她对他望了一眼,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我在这方面不是不关心,我是在等待时机,”奥勃朗斯基露出最招人喜爱的微笑说,“我觉得对我来说,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还没有到。”
列文告诉她,被她平静的语气哄过去,就去换衣服。
卡列宁和李迪雅交换了一下眼色。
“是的,她自然非常可怜,”当他讲完了,吉娣说,“你接到谁的信了?”
“我们永远无法知道我们的时候是不是到了,”卡列宁严厉地说,“我们不应该考虑我们有没有准备,因为上帝的恩惠不受人的支配,有时它并不降临到苦苦追求的人身上,却降临到毫无准备的人身上,就像降临到扫罗身上那样。”
“她是个非常可爱又非常非常可怜的好女人。”列文讲到安娜,讲到她的活动,以及她要他转达的问候。
“不,看来时候还没有到。”李迪雅注视着那个法国人的一举一动,说。
“嗯,不。”吉娣嘴里这样说,但从她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她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感情。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兰道站起来,走到他们面前。
“我去过了,你总不会生气吧?斯基华劝我去,陶丽也希望我去。”列文继续说。
“我可以听听吗?”他问。
“哦!”她只叫了一声。
“当然可以,我原来不想打扰您,”李迪雅温柔地瞧着他说,“跟我们一起坐吧。”
一听到安娜的名字,吉娣便睁大眼睛,眼里闪闪发光,但她竭力克制自己的感情,掩饰内心的激动,不让他发觉。
“只要不闭目回避上帝的光就好了。”卡列宁继续说。
列文说了这话,脸涨得更红了。他去看望安娜是不是妥当,这问题终于明确了:他不该去。
“啊,但愿您像我们一样幸福,能感到永恒的上帝存在于我们心中!”李迪雅伯爵夫人怡然自得地微笑着说。
“斯基华拼命拉我去看望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
“不过,一个人也许觉得自己不可能达到这样崇高的境界。”奥勃朗斯基嘴上这样说,心里却觉得他这是昧着良心承认宗教的崇高,但在一个对波莫尔斯基说一句话就能使他获得垂涎已久的职位的人面前,又不敢吐露他的自由思想。
“那么,你后来又到哪里去了?”
“您是说罪恶妨碍了他吗?”李迪雅说,“但这是个荒谬的说法。对信徒来说罪恶是不存在的,他们赎了罪。对不起!”她看见仆人又拿了一封信进来,说。她看完信,回答道:“告诉他明天在王妃那里……对信徒来说罪恶是不存在的。”她接着又说。
但是吉娣对议论老百姓喝酒的问题毫无兴趣。她看到他脸红了,很想知道是什么缘故。
“是的,信心若没有行为就是死的。”奥勃朗斯基想起教义问答上这句话,微微一笑说,表示他坚持自己的看法。
“啊,我遇见了伏伦斯基,真是高兴。同他在一起我一点也没有感到拘束。说实在的,从今以后我决心再也不同他见面了,不过以前那种尴尬局面已经不存在了。”他说了这话,想到自己“决心再也不同他见面了”,却又立刻去看望安娜,不禁脸红起来,“你瞧,我们总是说老百姓爱喝酒,我不知道究竟谁喝得更多:是老百姓还是我们这个阶级的人。老百姓只有逢年过节才喝一点,可是我们……”
“噢,这是《雅各书》里的话。”卡列宁带点责备的口吻对李迪雅说,这个问题他们显然已谈过多次了,“曲解这句话真是为害不浅!再没有比这种曲解更使人丧失信心的了。‘我没有行为,我就不能有信心’,哪里也找不到这样的话。有的正好相反。”
“嗯,那么你在做些什么呀?”她盯着他那双形迹可疑的眼睛问。但为了不影响他讲出全部真相,她藏住关注的神色,和颜悦色地听他讲述怎样消磨黄昏。
“为上帝辛勤操劳,守斋戒拯救灵魂,”李迪雅伯爵夫人鄙夷不屑地说,“这是我们的修士们的谬论……其实哪里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照他们那一套倒要好办多了。”她说着,眼睛盯着奥勃朗斯基,脸上露出那种她在皇宫里抚慰惊惶失措的年轻新宫女时的笑容。
列文看到妻子有点闷闷不乐。三姐妹一起吃饭本来很开心,但左等右等都不见他回来,大家都觉得无聊,两位姐姐便先走了,剩下吉娣一个人。
“我们靠为我们受难的基督得救,我们靠信心得救。”卡列宁露出赞赏的目光,附和说。
“好吧,既然不肯多出钱,那就五个半卢布卖掉吧。”列文立刻果断地就第一件事做了决定,这在以前他会觉得很棘手的,“真奇怪,在这里怎么老是这样忙啊!”他想到第二封信。他觉得对不起姐姐,因为她托他办的事至今没有办好。“今天我又没有去法庭,但今天实在没有空。”他决定明天去办,就往妻子房里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迅速地回顾这一天的活动。这一整天就是谈话:听人家谈,自己也参加谈。他们谈的事,他在乡下是决不会谈到的,可是在这里,却谈得很有趣。他谈的话都没有错,只有两件事不太妥当。一件是他谈到梭鱼,另一件是他对安娜产生的爱怜之情。
“您懂英文吗?”李迪雅问,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站起身来,到书架上去找一本书。
到家以后,顾士玛告诉他吉娣平安无事,她的几位姐姐刚走,又交给他两封信。列文在前厅看了信,免得以后分心。一封是账房索科洛夫写来的。索科洛夫说小麦不能脱手,因为每石人家只肯出五个半卢布,可是钱又没有别的来路。另一封信是他姐姐寄来的。她怪他至今没有把她的事情办好。
“我念一段《平安和幸福》或者《庇护》,好吗?”她用询问的眼光瞧了瞧卡列宁,说。她找到书,又坐下来,打开了书。“这一段很短。是描写获得信心的途径,以及因此充满心灵的超越尘世一切的幸福。一个信徒不会不幸福,因为他不是孤独的。好吧,你们会明白的。”她刚要开始念,仆人又进来了,“是波罗兹金娜吗?告诉她明天两点钟……是的!”她指着书里那个地方,用若有所思的美丽眼睛望了望前方,叹口气说,“瞧,真正的信心就有这样的作用。您认识萨宁娜吗?您知道她的不幸吗?她丧失了独生子。她绝望了。嗯,结果怎么样?她找到了这位朋友,如今她为孩子的夭折感谢上帝呢。瞧,这就是信心所赐予的幸福!”
列文不断地想着安娜,想着同她交谈的每句话,同时回忆着她脸部的各种表情,越来越同情她的处境,越来越替她难过——他就这样回到了家里。
“噢,这确实很……”奥勃朗斯基说,高兴的是她要念书了,这样可以让他稍微定定神。“不,看来今天还是不要开口的好,”他想,“只要不坏事,能从这里脱身就好了。”
“上帝保佑,如今一切都快解决了。我说,凡事都不要太早下结论,”奥勃朗斯基打开车门说,“再见,我们不是同路。”
“您会觉得无聊的,”李迪雅伯爵夫人对兰道说,“您不懂英文,但这一段很短。”
“是的,”列文若有所思地回答,“真是个非同寻常的女人!不但聪明,而且极其真挚。我真替她难过!”
“嗳,我懂的,”兰道带着同样的微笑回答,闭上眼睛。
“嘿,怎么样?我不是对你说过吗?”奥勃朗斯基看到列文完全被征服了,对他说。
卡列宁同李迪雅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她就念了起来。
“一个多么奇妙、可爱和可怜的女人!”列文同奥勃朗斯基走到严寒的户外,心里想。
二十二
十一
奥勃朗斯基听了这些闻所未闻的怪论,觉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五光十色的彼得堡生活把他从莫斯科的一潭死水中拯救出来,使他欢欣鼓舞。不过,这种五光十色的繁华景象,只有在熟悉的亲友中间才能欣赏和领略到。如今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他感到困惑,目瞪口呆,摸不着头绪。奥勃朗斯基听着李迪雅伯爵夫人朗诵,察觉兰道那双不知是天真还是狡猾的漂亮眼睛紧盯着他,他的头脑感到有说不出的沉重。
“好,我一定转告……”列文涨红了脸说。
五花八门的思想在他头脑里搅成一团:“萨宁娜死了孩子反而高兴……现在最好能抽支烟……要得救,必须有信心,修士不知该怎么办,可李迪雅伯爵夫人知道……我的头脑怎么这样沉哪?是白兰地喝多了,还是因为这一切太离奇了?直到此刻,看来我还没做过什么有失体统的事。不过现在请她帮忙总不是时候。据说,他们强迫人家做祷告。但愿他们不要来强迫我。那实在太无聊了。她这是在念什么鬼话呀?但她的声音倒很好听。兰道就是别苏波夫。为什么他就是别苏波夫?”奥勃朗斯基忽然觉得他的嘴忍不住打起呵欠来。他摸摸络腮胡子,不让人家看见他打呵欠,身子晃动了一下。紧接着他迷迷糊糊地觉得睡着了,要打鼾了,听见李迪雅伯爵夫人说:“他睡着了。”他才猛地惊醒过来。
“请您转告尊夫人,我仍旧喜爱她。要是她不能饶恕我现在的处境,那就希望她永远不要饶恕我。要饶恕,就得经历我经历过的这种生活,但愿上帝保佑她别受这个罪。”
奥勃朗斯基惊醒过来,仿佛做了什么错事,被人家揭发了。不过,他立刻看出“他睡着了”这句话不是在说他而是在说兰道,就放心了。那个法国人像奥勃朗斯基一样睡着了。不过,奥勃朗斯基认为,他打瞌睡一定得罪了他们(其实他也没有认真考虑,因为周围的一切实在太离奇了),而兰道的瞌睡却使他们异常高兴,特别是李迪雅伯爵夫人。
她放了他的手,眯缝着眼睛。
“我的朋友,”李迪雅说,小心翼翼地提着丝绸连衫裙,免得发出窸窣声,她有点得意忘形,对卡列宁不用“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却用“我的朋友”。“把手给他。您看见吗?……嘘!”她对又走进来的仆人发出嘘声,“我现在不接见。”
“再见!”安娜握着他的手,用迷人的目光盯住他的眼睛说,“我真高兴,冰块融化了。”她用法语加了一句。
法国人头靠在安乐椅背上睡着了,也许是假装睡着了。他那只搁在膝盖上的汗湿的手微微抽动着,仿佛在抓什么东西。卡列宁站起来,小心翼翼地(但还是在桌上撞了一下)走过去,把他的手放在法国人手里。奥勃朗斯基也站起身来,拼命睁大眼睛,想消除睡意,一会儿望望这个,一会儿望望那个。一切都是现实,不是做梦。奥勃朗斯基觉得他的头脑越来越不舒服了。
列文一面倾听这场有趣的谈话,一面欣赏她,欣赏她的美丽、聪明和教养,欣赏她的淳朴和真挚。他边听边说,又不断地思索,思索她的精神生活,竭力捉摸她的感情。他以前曾经严厉地谴责她,如今却以古怪的逻辑替她辩护,为她难过,并且唯恐伏伦斯基不能充分理解她。十点多钟,奥勃朗斯基起身要走(伏尔古耶夫走得更早),列文却觉得仿佛才来了不久。他无可奈何,也只好站起来,心里却还舍不得走。
“叫最后来的那个人,那个有所企求的人滚出去!叫他滚出去!”法国人用法语说,没有睁开眼睛。
喝茶的时候又继续这种富有内容的愉快谈话。不仅没有一分钟需要找寻话题,相反,大家总觉得来不及把想说的话说个畅快。为了听别人说话,情愿自己克制着不说。不论他们说些什么,也不仅是她说的,就是伏尔古耶夫和奥勃朗斯基的话,由于她的注意和评论,列文觉得也都别有含义。
“对不起,不过您也看见……您十点钟再来吧,最好是明天来。”
她请列文和伏尔古耶夫先去客厅,自己同哥哥留下来说话。“他们在谈论离婚,谈论伏伦斯基,谈论他在俱乐部里做些什么,还是在谈论我?”列文暗自猜想。安娜同哥哥在谈些什么?这问题使他忐忑不安,他简直没听见伏尔古耶夫告诉他安娜这部儿童读物的优点。
“叫他滚出去!”法国人不耐烦地重复说。
列文在这个他十分喜爱的女人身上又发现了一个特点。除了智慧、文雅和美丽以外,她还具有诚实的美德。她不想在他面前掩饰自己艰难苦涩的处境。她说了这话,叹了一口气,面部表情变得像石头一样呆板。这样也就显得格外美丽动人,但这是一种新的表情,完全超出画家在肖像中所表现的那种洋溢着幸福的光辉并且把幸福散发给别人的神态。列文又望望肖像和她本人,看她怎样同哥哥手挽着手走进高大的门里,不禁对她产生了一种他自己都感到惊奇的怜爱之情。
“他这是不是指我呀?”
“你这又何必呢!我写的东西有点像丽莎·梅尔察洛娃向我兜售的囚犯做的雕花小篮子。她在主持慈善会的监狱部,”她对列文说,“那些不幸的人在耐心上表现了奇迹。”
奥勃朗斯基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忘记了他想求李迪雅的事,忘记了妹妹的事,一心想尽快离开这地方,就踮着脚尖走出去,然后像逃离传染病房那样一口气跑到街上。他同马车夫攀谈了好一阵,说着笑话,想尽快使自己的情绪恢复正常。
“我告诉过他了。”奥勃朗斯基指着列文对妹妹说。
他在法国剧院里赶上最后一场戏,然后到鞑靼饭店喝了点酒,在这种熟悉的气氛中稍微定下心来,不过这天晚上他总觉得很不自在。
“嗳,不,这还只是草稿。”
斯吉邦·奥勃朗斯基回到他在彼得堡借宿的彼得·奥勃朗斯基家里,发现培特西来的一封短信。她在信里说很想把那场开了头的谈话谈个完,请他明天去一次。他刚读完信,皱着眉头想着这件事,忽然听见楼下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仿佛有谁背着什么重东西在走路。
“交给我吧,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伏尔古耶夫指着书说,“这挺有价值。”
斯吉邦·奥勃朗斯基走出去看看,原来是模样变得年轻的彼得·奥勃朗斯基。彼得喝得酩酊大醉,楼梯也不会走了;但他一看见斯吉邦·奥勃朗斯基,就吩咐仆人把他扶起来,接着一把搂住斯吉邦·奥勃朗斯基,同他一起走到房里,讲他怎样度过这个黄昏,但一讲就睡着了。
“那要看人家怎样攻击您了。来,大家喝点茶好吗?”她站起身,拿起一本皮面精装的本子。
斯吉邦·奥勃朗斯基垂头丧气,这在他是很难得的。他好久不能入睡。他记起的一切都是讨厌的,但最讨厌的,简直可以说是丢脸的,就是想到他在李迪雅伯爵夫人家度过的黄昏。
“您怎样为我辩护呢?”
第二天,他收到卡列宁斩钉截铁拒绝同安娜离婚的答复。他明白这个决定的依据,就是那法国人昨天的梦呓或者假装做梦,信口开河。
“是的,是的!”她证实说,“我可永远办不到。我没有那么开阔的胸襟,不能爱孤儿院里所有那些讨厌的小姑娘。这一点我可永远办不到。有多少妇女就靠这个手法猎取社会地位,这种情况如今越发厉害了。”她带着忧郁和信任的神气夹着法语说,表面上仿佛是对哥哥说的,其实显然是讲给列文听的,“现在我很需要做些什么,可就是不能做。”她忽然皱起眉头(列文明白她皱眉头是因为谈到了她自己的事),接着就改变话题,“我知道人家议论过您,”她对列文说,“说您是个不好的公民。我总是竭力替您辩护。”
二十三
她沉默了一会儿,微微一笑。
在家庭生活中要采取什么行动,要么夫妇感情破裂,要么美满和谐。如果既不属于前者,也不属于后者,夫妇关系不好不坏,那就不会有什么行动。
“这一点我完全理解,”列文回答,“我们不可能把全部心血放在学校和这一类机关上,我想就因为这个缘故吧,慈善事业总是不大有成效。”
许多家庭长年累月毫无变化,夫妇双方对生活都感到厌倦,就因为他们的感情既没有破裂,也谈不上美满和谐。
她又对列文瞧了一眼。她的微笑和眼神都告诉他,她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她尊重他的意见,并且预先知道他们是能互相理解的。
当阳光已不像春天那样和煦而像夏天那样炎热,林荫道上的树木早已绿叶成荫,树叶上也落满灰尘的时候,伏伦斯基和安娜觉得,莫斯科这种尘土飞扬的炎夏生活简直难以忍受。不过,他们并没像早先决定的那样搬到伏兹德维任斯克去,却仍留在两人都感到厌恶的莫斯科,因为近来他们的生活已不美满和谐了。
“唉,随便您怎么说,我可办不到。伏伦斯基伯爵很鼓励我(她说‘伏伦斯基伯爵’几个字时,用恳求和畏怯的目光望了列文一眼,他不由得也用尊敬和认可的目光回答她),鼓励我在乡下办好学校。我去过几次。孩子们都很可爱,可是我对这工作不感兴趣。至于精力,那是由爱产生的。爱不能勉强,不能依靠命令。嗯,就说我爱这个女孩子吧,我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缘故。”
使他们隔阂的恼恨情绪,不是任何外来原因造成的。一切尝试不仅不能消除这种情绪,反而使它加剧了。这种恼恨产生在各人自己心里,就她来说,是因为他的爱情日渐衰退;在他却是由于后悔他为了她而陷入苦恼的处境,如今她不仅不来减轻他的苦恼,反而火上加油,使他更加难受。他们谁也不提心情恶劣的原因,但都认为错在对方,并且一有机会就竭力指责对方。
“我刚对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说过,”伏尔古耶夫说,“要是她能把花在这个英国小姑娘身上百分之一的精力,用到教育俄国儿童的共同事业上,她就会做出重大贡献。”
对她来说,他整个的人,包括他的习惯、思想、愿望,以及他的全部心理和生理特点,可以归结为一点,就是爱女人,而这种爱她认为应该全部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可是现在这种爱日渐减少了,因此她断定,他准是把一部分爱移到别的女人身上,或者某一个女人身上,她因此吃醋了。其实她不是吃别的女人的醋,她是因为他的爱情衰退而恼恨。她还没有吃醋的对象,她正在找寻。她往往凭蛛丝马迹,从妒忌一个女人转为妒忌另一个女人。时而她妒忌他过独身生活时结交的下流女人,他很容易同她们重修旧好;时而她妒忌他可能遇见的社交界女人;时而她妒忌一个凭空想出来的姑娘,认为他可能抛弃她而去同她结婚。这最后一种妒忌使她最痛苦,尤其因为有一次他无意中向她说起,他的母亲很不了解他,竟然劝他同索罗金娜公爵小姐结婚。
“瞧你们男人说的。爱是不能分多少的。我爱女儿和爱她是两种不同的爱。”
安娜对他发生猜疑,生他的气,找寻种种理由发泄。她处境的一切痛苦,她都怪在他头上。她在莫斯科上不沾天,下不沾地,在遥遥无期的等待中忍受痛苦,卡列宁处理问题迟疑不决,她孤独地生活——一切她都算在他的账上。他要是爱她,能体谅她处境的痛苦,一定会把她营救出来。她住在莫斯科而不住在乡下,也是他的过错。他不能像她希望的那样在乡下过田园生活。他需要交际,害她落到这种可怕的境地,可他又不愿了解她这种处境的痛苦。她同她的儿子永远分离,也是他的过错。
“到头来你会比亲生孩子更疼她的。”
就连他们难得的片刻温存,也不能使她感到宽慰,因为她在他的温存中看到他心安理得的神气,这是以前没有的,因此引起她的恼怒。
“好极了。这姑娘很能干,脾气也挺好。”
天色已经黑了。安娜独自等待他从男人们的宴会上归来。她在他的书房里(那里最少听到街上的喧闹)来回踱步,仔细回想昨天吵嘴的那些话。她从使人难堪的话想起,想到他们争吵的原因,最后才想到那场谈话是怎样开始的。她怎么也无法相信,这场纠纷是由如此无伤大雅的话引起的。但事情确实是这样。起因就是他嘲笑女子中学,认为办这种中学没有必要,而她却为女子中学辩护。他根本不尊重女子教育,说什么安娜抚养的英国女孩甘娜就不需要懂得物理学。
“怎么样,她考试及格吗?”奥勃朗斯基问。
这话激怒了安挪。她认为这是对她的活动蔑视的暗示。她就反唇相讥,进行报复。
女孩子站起身,出去了。
“我不指望您能像情人那样把我和我的感情放在心上,但希望您说话留点情面。”她说。
“是的,不过这可谁也不感兴趣。”她说,接着又对那个英国女孩说了一句英语:“请吩咐他们在客厅里摆茶。”
他气得满脸通红,说出一些难听的话来。她不记得她用什么话回答他,只记得他显然有意刺痛她,说:“您对那个女孩子的宠爱我确实不感兴趣,因为我看有点不自然。”
“啊呀呀,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列文一面想,一面出神地盯住她那表情丰富的美丽脸蛋,发现它一下子就变了样。列文没听见她探过身去对哥哥说了些什么,但她面部表情的变化使他吃惊。原来那么娴静端庄的脸,突然显出一种异常好奇、生气和矜持的神色。但这只是一刹那的事。接着她就眯缝起眼睛,仿佛在回忆什么。
她千辛万苦为自己建立了一个小天地,以度过她的痛苦生活,却被他残酷地摧毁了。他还蛮不讲理地责备她装腔作势,不自然。他的残酷和蛮不讲理可把她激怒了。
“那么,您到俱乐部去过了?”安娜问哥哥说。
“我觉得很遗憾,只有那种粗俗的物质的东西您才能理解,才觉得自然。”她说完就走出屋去。
“嗯,这话一点儿也不错!”伏尔古耶夫说。
昨天晚上,他到她屋里去,他们没有提这场争吵,觉得气氛缓和了,但问题并没有解决。
“我笑,就像人家看见一幅惟妙惟肖的画像一样,高兴极了,”她说,“您的话一针见血,道破今天法国艺术的特点,包括绘画,甚至包括文学:左拉也好,都德也好。但也许通常就是这样的:先从千篇一律的虚构形象中产生概念,然后进行综合,等虚构的形象用腻了,这时就会想出一些比较自然比较合理的形象来。”
今天,他整天都不在家,她觉得非常孤独。一想到同他的争吵就很难受,她情愿忘记一切,饶恕他,同他言归于好,情愿责备自己,替他辩护。
列文还没有说过一句比这更使他扬扬自得的俏皮话。安娜突然听到这个想法,大为欣赏,她的脸顿时容光焕发。她笑了。
“都怪我自己不好。我脾气暴躁,无缘无故吃醋。我要同他和好,我们到乡下去,到了那里我就放心了。”她自言自语道。
谈话转到新艺术流派和一位法国画家新近给《圣经》作的插图上。伏尔古耶夫非难那位画家把现实主义发展到俗不堪耐的地步。列文说,法国人在艺术上总是最墨守成规,因此他们认为回到现实主义就是做了特殊贡献。他们认为不撒谎就是诗。
“不自然!”她忽然想起最伤她心的这几个字。其实使她伤心的与其说是这几个字,不如说是他有意弄得她难堪。
安娜说话不仅毫不做作,而且聪明直爽;她不坚持自己的意见,却很尊重对方的想法。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说:不爱自己的女儿,却爱人家的孩子,这不自然。他怎么能懂得我对孩子们的爱,懂得我为他而牺牲的对谢辽查的爱?可是他还要伤我的心!不,他一定是爱上别的女人了,一定的。”
列文现在不像早晨那样光说说客套话了。同她说话一字一句都有特殊意义。同她说话很愉快,听她说话就更愉快。
她看到,为了安慰自己,思想上又兜了一次不知已兜过多少次的圈子,到头来还是那样恼怒,她不禁对自己感到害怕。“难道我真的不能控制自己吗?真的不能吗?”她自言自语,在思想上又回到了原地,“他这人诚实,真挚,他爱我,我也爱他。这几天就可以办好离婚手续。我还需要什么呢?我需要安宁,需要信任,我来承担责任好了。好吧,等他一来,我就说都是我错,尽管我并没有什么错。我们这就一起走。”
“是的,我见到那些画了。我不太喜欢。”列文回到她刚才开了头的话题。
为了不再胡思乱想,不再任意发怒,她吩咐仆人把箱子搬来,准备整理下乡的行装。
“昨天她在我这里,她为格里沙很生学校的气。拉丁文教师对他似乎不讲道理。”
晚上十点钟,伏伦斯基回来了。
列文问她是不是好久没见到陶丽了。
二十四
“对不起,我把您的话打断了,您想说……”
“怎么样,过得快活吗?”安娜带着悔罪的温顺神情出来迎接他,问道。
“我看到了。”列文回答。
“还是老样子。”伏伦斯基一眼看出她的情绪很好,回答说。他对她的喜怒无常早已习惯了,但今天他特别高兴,因为他自己的情绪也很好。
“我刚才同伊凡·彼得罗维奇谈到华辛科夫最近的一些画。您看到了吗?”
“啊,都准备好了!那太好了!”他指指前厅里的皮箱说。
列文的视线从画像移到本人身上。当安娜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她脸上焕发出一种异样的光辉。列文脸红了,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刚想问她是不是好久没有看见陶丽了,但安娜抢先开了口:
“是啊,得走了。我乘车去兜一回风,天气太好了,我真想到乡下去呢。没什么事拦着你吧?”
“像极了,是不是?”伏尔古耶夫说。
“我也这样希望呢。我去换换衣服,马上就来,我们再谈谈。你吩咐他们摆茶。”
“我可从没见过这样好的肖像。”
他说完就到书房里去了。
“画得挺精彩,是吗?”奥勃朗斯基发觉列文望着安娜的肖像,说。
他说“那太好了”的口气,带有几分侮辱人的味道,好像大人赞扬小孩不再淘气那样。特别叫人难受的是,她悔罪的语气同他那种趾高气扬的音调正好形成强烈的对照。刹那间,她真想再跟他吵一场,但她竭力克制,还是高高兴兴地迎接他。
“没什么。像往常一样神经有点儿亢奋。”
伏伦斯基一进来,她就告诉他今天是怎么过的,以及下乡的计划。这些话她多半早就准备好了。
“你今天身体好吗?”做哥哥的问她。
“不瞒你说,我这简直是心血来潮,”她说,“何必坐在这里等离婚呢?乡下还不是一样?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对离婚再不抱希望,再不愿听人家提到这件事。我决定不再让这事影响我的生活。你同意吗?”
“我同伊凡·彼得罗维奇坐到阿历克赛的书房里来,”奥勃朗斯基问她可不可以吸烟,她这样回答,“就是为了好抽抽烟。”接着瞟了一眼列文,意思是问:他抽不抽烟?又把那个玳瑁烟盒拉过来,掏出一支烟。
“嗯!”他不安地望了望她那激动的脸色,说。
她说话从容不迫,毫无拘束,偶尔把视线从列文身上移到哥哥身上。列文觉得他给人家的印象是好的,同她在一起也就变得轻松愉快、没有拘束,仿佛他从小就认识她似的。
“您在那里究竟做些什么?有些什么人?”她沉默了一下,问。
“真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她重复说,这句普通的应酬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列文觉得具有特别的意义,“我早就知道您并且喜欢您了,由于您同斯基华的友谊,以及您太太的关系……我认识她时间不久,可是她留给我的印象简直像一朵美丽的鲜花,真是一朵鲜花呀!听说她不久就要做母亲了!”
伏伦斯基说了客人们的名字。
安娜站起来迎接他,并不掩饰看到他的喜悦。她伸出强健有力的小手同他握,给他介绍伏尔古耶夫,又指指那个坐着做针线的漂亮红发小姑娘,说是她的养女。她这些举动具有列文所熟悉和喜爱的上流社会妇女的气派:稳重端庄,落落大方。
“酒席很精致,还有划船比赛,一切都满不错,不过莫斯科总免不了有些荒唐事。来了一位女人,据说是瑞典皇后的游泳教师,她表演了一番游泳技术。”
十
“怎么?她游泳了?”安娜皱着眉头问。
“我太高兴了,”他突然听见身边有个声音,显然是对他而发的,原来就是他叹赏不止的画里那个女人的声音。安娜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迎接他。列文在书房暗淡的光线下看见了画里的女人,她穿着一件花纹斑驳的深蓝连衫裙,姿势不同,表情两样,但也像画家在画里所表现的那样,达到了美的顶峰。她本人不像画里那样光彩夺目,却有画里所没有的另一种使人心醉的风韵。
“穿着一件红色的游泳衣,又老又丑。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哪?”
奥勃朗斯基同列文一起穿过有深色护壁板的小餐厅,踏着柔软的地毯,走进光线暗淡的书房,房里点着一盏有暗色大灯罩的油灯。壁上还有一盏反光灯,照亮了一个巨幅的女人全身像,不由得吸引了列文的注意。这是安娜的像,是在意大利时由米哈伊洛夫画的。奥勃朗斯基走到屏风后面,正在说话的那个男人住了口。这当儿,列文正凝视着这个在灯光照耀下仿佛要从画框里走出来的人,怎么也舍不得离开。他甚至忘记自己在什么地方,也没有听见人家在说些什么,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幅美妙的肖像。这不是画像,是一个活生生的迷人的女人,披着一头乌黑的卷发,光着肩膀和胳膊,长有柔软毫毛的嘴唇上挂着若有所思的微微笑意,并且用那双使人销魂的眼睛扬扬得意而又脉脉含情地望着他。如果说她不是活的,那只是因为任何活着的女人都不可能有她那么美丽动人。
“真荒唐!怎么,她游泳有什么特别吗?”安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径自说。
“在书房里。”
“根本没什么特别。我说,真是无聊透了。那么,你想什么时候走哇?”
“他们在哪里?”
安娜摇摇头,仿佛想摇掉什么不愉快的思想。
列文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脸涨得通红,但他自信并没有喝醉,就跟在奥勃朗斯基后面沿着铺有地毯的楼梯走上去。到了楼上,一个仆人像对老朋友那样向他们鞠躬致意,奥勃朗斯基就问安娜有什么客人,那仆人回答就是伏尔古耶夫先生。
“什么时候走吗?越早越好。明天来不及了。后天吧。”
他没问开门的仆人安娜在不在家,就径自走进门厅。列文跟着他进去,心里却越来越怀疑他这样做是不是合适。
“嗯……不,等一下。后天是礼拜天,我要到妈妈那里去一下。”伏伦斯基说着露出尴尬的样子,因为一提到母亲,就发觉安娜狐疑的目光紧紧盯住他。他的窘态证实了她的猜疑。她顿时涨红脸,竭力躲开他。现在浮现在安娜眼前的已不是瑞典皇后的教师,而是那个同伏伦斯基母亲一起住在莫斯科近郊的索罗金娜公爵小姐了。
马车驶进院子里,门口停着一辆雪橇。奥勃朗斯基下了车,使劲打了打铃。
“明天你能走吗?”她问。
“瞧你的,马上就往坏处想了。不是什么慈善事业,是出于同情心。他们,就是说伏伦斯基,有个专门训练马的英国人,技术是有的,可是个酒鬼。他得了酒精中毒症,丢下一家人不管。安娜看到了,帮助他们,对他们十分关心,如今一家人都由她负担。她也不是高高在上,光赐给他们一点钱。她亲自替两个男孩补习俄语,好让他们进中学,又把女孩接到身边。回头你会看到她的。”
“不行!我要办的那件事的委托书和钱,明天都还拿不到。”他回答。
“怎么,她在做慈善事业吗?”
“既然如此,那我们索性不去了。”
“你大概把所有的女人都看成抱窝的母鸡了,”奥勃朗斯基说,“女人忙,就一定是忙孩子。不,她抚养女儿大概挺认真,不过没听到她提起。她首先在忙写作。嗐,你在讥笑了,可你不要笑。她写了一本儿童读物,但没向谁说起,只念给我听过。我把原稿交给伏尔古耶夫了……就是那个出版商……他自己大概也是个作家。他很内行,据他说这部作品写得很好。你以为她是位女作家吗?根本不是。她首先是个感情丰富的女人,你会看到的。她收养了一个英国小姑娘,老实说,整个家庭都需要她照顾。”
“那又为什么呢?”
“她不是有个女儿吗,一定在忙着照顾吧?”列文说。
“再晚我就不去了。要走礼拜一走,不然就不走了!”
“唉,这事说来话长,也实在无聊!我们这里什么事都莫名其妙。事实上,她在这里,在莫斯科,等待离婚已经等了三个月,这里人人都认识他,也都认识她;她哪里也不去,除了陶丽,不接见任何女客,因为她不要人家怜悯她。就连华尔华拉公爵小姐那个傻女人也认为待在她那里不体面,走掉了。老实说,要是换了别的女人,早就垂头丧气了。可是她呢,你可以看到,她多么会安排生活,多么沉着,多么自重……向左拐弯,就在教堂对面的巷子里!”奥勃朗斯基从车窗口探出身来,对车夫喊道,“嚯,好热呀!”他说,虽然气温才零下十二度,他却把解开纽扣的皮大衣敞得更开些。
“这究竟是为什么呀?”伏伦斯基仿佛摸不着头绪地说,“简直没有道理!”
“那么困难到底在哪里呢?”列文问。
“对你来说是没有道理,因为你根本就不把我放在心上。你不想了解我的生活。我在这里只有一件事,就是照顾甘娜。你却说这是装腔作势。你昨天还说,我不爱女儿,却假装爱这个英国女孩,说什么这是不自然的;我倒很想知道,我在这里怎样生活才算自然!”
“我们正在同她丈夫交涉离婚的事。他也同意了,可是在儿子问题上卡住了。这件事早该解决,却拖了三个月。只要一离婚,她就同伏伦斯基结婚。那种古老的结婚规矩实在无聊,其实谁也不相信,却妨碍人家的幸福!”奥勃朗斯基又说,“嗯,只要一离婚,他们的处境就同我们一样了。”
她猛地醒悟过来,对自己违反原来的主意感到大吃一惊。她明明知道这样会断送自己,但还是克制不住感情,不能不向他指出,他是多么错误,她不能对他让步。
“为什么现在特别痛苦呢?”
“这话我从没说过,我只是说,我不赞成你突然喜欢起人家的孩子来。”
“你能同她认识,我真是太高兴了!”他说,“你要知道,陶丽早就有这个心愿了。李伏夫也常去她家。她虽是我的妹妹,”奥勃朗斯基说下去,“但我敢说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你会看到的。她的处境十分痛苦,特别是现在。”
“你既然自命直爽,为什么不说实话呢?”
“奥勃朗斯基老爷的马车!”门房用愤怒的低音喊道。马车驶过来,奥勃朗斯基和列文上了车。马车跑出俱乐部大门的一刹那,列文头脑里还充满俱乐部那种悠闲、舒适和人人彬彬有礼的印象,但一到街上,他就感觉到马车在高低不平的路上颠簸,听见迎面而来的马车夫的怒喝声,看见朦胧灯光下一家酒馆和一个小铺子的红色招牌,原来的印象顿时消失了。他开始思考他的行为,自问他去看安娜是否妥当。吉娣会说什么?但奥勃朗斯基不让他胡思乱想,仿佛猜透他的心事,驱除了他的疑虑。
“我从来不自吹自擂,也从来不撒谎,”他竭力压制着冒上心来的怒火,低声说,“那太遗憾了,要是你不尊重……”
九
“尊重两字只是用来掩盖失去爱情的心。您要是不再爱我,那还不如直说。”
列文走到牌桌旁,付清了他输掉的四十卢布,又把俱乐部里的全部花销付给门口那个不知凭着什么法术知道账目的老侍者。接着他就大模大样地摆动双臂,穿过一个个房间,向出口处走去。
“不,简直叫人受不了!”伏伦斯基站起身来,大声叫道。他站在她面前,慢吞吞地说:“你为什么要试验我的耐性呢?”他说话的神气仿佛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克制着。“凡事总有个限度。”
“太好了,我们去吧!去看看,我的马车来了没有。”奥勃朗斯基吩咐侍者说。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嚷道,恐怖地凝视着他整个脸上、特别是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里憎恨的光芒。
“哦,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要去。我答应过史维亚日斯基去参加农业会议。好吧,我们就去一下。”列文说。
“我的意思是……”他刚开口,又停住了,“我倒想问问:您要我怎么样?”
“嗯,那么我们去看看安娜吧。现在就去吗?呃?她现在在家里。我早就答应她带你去了。今天晚上你打算到哪里去?”
“我能要您怎么样?我只能求您不要抛弃我,像您想的那样,”她说,明白他没有说出口来的话是什么,“不过这并不是我所要的,这是次要的。我要的是爱情,可是没有爱情。因此全完了!”
打完牌,奥勃朗斯基挽住列文的手臂。
她向门口走去。
打完一盘以后,伏伦斯基和列文就坐到加金桌旁。列文应奥勃朗斯基的邀请也打起纸牌来。伏伦斯基一会儿坐在桌旁,被不断走来找他的熟人所包围,一会儿走到“地狱”里去看看雅希文输得怎样了。列文消除了精神上的疲劳,感到心旷神怡。结束同伏伦斯基的敌对关系,他感到高兴。他心里一直充满安宁、体面和满足的感觉。
“等一下!你……等一下!”伏伦斯基仍旧皱着眉头,但拉住她的手,“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说我们要推迟三天动身,你却说这是胡说,我这人不老实。”
“好,来吧。”
“是的,我再说一遍:一个为我不惜牺牲一切的人竟然责备我,”她想起上次争吵时的话,说,“那就比一个不老实的人更坏,这种人没有心肝。”
“早就准备好了。”记分员早已把弹子摆成三角形,正滚着红弹子玩,回答说。
“不,忍耐是有限度的!”他大声嚷道,立刻把她的手放掉。
“我们来打三角怎么样?列文,你打吗?嗯,好极了!”奥勃朗斯基说,“摆好三角。”他吩咐记分员说。
“他恨我,这很明显。”她想,接着就默默地头也不回,踉踉跄跄走出房去。
“他总是输钱。只有我才管得住他。”
“他爱上别的女人了,这一点越发明显了。”她走到自己房里,自言自语。“我需要爱情,可是没有爱情,因此一切全完了,”她重复说过的话,“也应该完了。”
“什么,他赌得很糟吗?”
“可是怎么办?”她问自己,在镜子前面的安乐椅上坐下。
“真的吗?”伏伦斯基说,“她一定会很高兴的。我真想立刻回家!”他继续说,“可是我不放心雅希文,我要等他赌完再走。”
如今她到哪里去:到把她抚养成人的姑妈家去呢,还是到陶丽家去,或者独自出国?他此刻一个人在书房里做什么?这场争吵是决裂呢,还是又会言归于好?她在彼得堡的熟人会怎样谈论她呢?卡列宁对这事会有什么看法?他们的关系破裂以后将会怎样?形形色色的思想涌上心头,但她还没有完全沉浸在这些思想中。她心里还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意识,她对它很感兴趣,但究竟是什么,她还不明确。她又想到卡列宁,想到她产后的那场病,以及当时盘踞在头脑里的念头。“我为什么不死掉?”——她忽然想到她当时说过的话和当时的心情。她恍然大悟,她心里藏着一个念头。是的,这是解决一切烦恼的唯一办法。“是的,死!……”
“你知不知道他不认识安娜?”奥勃朗斯基对伏伦斯基说,“我一定要带他去见见她。我们去吧,列文!”
“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的耻辱,谢辽查的耻辱,还有我自己的难堪的耻辱——只要我一死,就都解决了。我一死,他就会后悔,就会可怜我,就会爱我,就会为我而悲痛。”她嘴角上挂着一丝自怜自爱的惨笑,坐在安乐椅上,把左手上的戒指取下又戴上,从不同角度生动地想象着她死后他的心情。
不过,尽管奥勃朗斯基抱着希望,他们两人也抱着希望,他们却无话可谈,而且两人都感觉到这一点。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的脚步声,搅乱了她的沉思。她假装在收拾戒指,没有回过头去。
“我也高兴得很呢!”伏伦斯基说。
他走到她跟前,拉住她的手,低声说:
“喂,来一瓶香槟!”奥勃朗斯基吩咐道。
“安娜,你想走,我们后天就走。我什么都同意。”
“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列文一面说,一面握着伏伦斯基的手。
她没有作声。
他连忙抓住对方伸出来的手,紧紧地握了握。
“怎么样?”他问。
“好吧,那我们非亲嘴不可了。”伏伦斯基一面和蔼可亲地开着玩笑,一面伸出手来。
“你自己知道。”她说,这当儿她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这是我忠实的朋友,简直可以说是最最知心的了,”奥勃朗斯基对伏伦斯基说,“你当然也是我最亲密最可贵的朋友。我希望,我也相信,你们也会成为好朋友,因为你们都是好人。”
“抛弃我,抛弃我吧!”她边哭边诉,“我明天就走……我还要做出别的事来。我是什么人?我是个堕落的女人,是你身上的包袱。我不再折磨你,不再折磨你!我要让你自由。你不爱我,你爱上别的女人了!”
“列文!”奥勃朗斯基叫道。列文发现他的眼睛里虽没有泪水,却是潮润的。他喝了点酒,或者动了感情,总是这样的。这会儿,他既喝了酒,又有点动感情。“列文,不要走!”他说着一把抓住他的臂肘,说什么也不肯放他走。
伏伦斯基请求她安静,向她担保她的妒忌毫无根据,他对她的爱情从没消失,今后也永远不会消失,他比以前更加爱她。
“她倒并不觉得寂寞,不过这种关系未定的尴尬处境……”列文一听见这样的谈话,想赶快走开,可是奥勃朗斯基把他叫住了。
“安娜,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和折磨我呢?”他吻着她的手说。这会儿,他脸上洋溢着一片柔情,她听出他的声音里搀和着眼泪,她手里也感觉到湿润。安娜不顾死活的妒意一转眼就变成不顾死活的狂恋;她搂住他,在他的头上、脖子上和双手上印满数不清的热吻。
土罗甫春坐在弹子房的高背沙发上,手里端着一大杯酒。奥勃朗斯基同伏伦斯基坐在房间一侧的门边。
二十五
“公爵,您请过来,都准备好了。”老公爵的一位老搭档找到他,说。于是老公爵就走了。列文坐下来听了一会儿,可是一想到今天早晨的全部谈话,感到无聊极了。他连忙站起来去找奥勃朗斯基和土罗甫春,只有同他们在一起才有趣。
第二天早晨,安娜觉得他们已完全言归于好,就兴致勃勃地动手收拾行装。他们究竟星期一走还是星期二走,还没有最后确定,因为昨天双方互相谦让,但安娜还是积极准备动身,虽然她觉得早一天走还是晚一天走,现在都没有关系。当他穿戴好了,比平日早来到她的房里时,她正站在一个打开的箱子前面,挑选着衣服用品。
列文和老公爵一边谈天,同遇见的熟人打招呼,一边周游各个房间:大房间里摆着一张张桌子,老牌迷们正在打输赢不大的纸牌;休息室里,人们正在下棋,柯兹尼雪夫坐在那里同一个人谈话;弹子房里,在房间转角处的大沙发旁聚集了一群人,他们喝着香槟酒,有说有笑,加金也在里面;他们也参观了一下“地狱”,那里的一张桌子旁聚集了一群赌徒,雅希文也坐在那里。他们走进光线很暗的阅览室,竭力不弄出声音来,看见一个青年坐在灯下,怒气冲冲地翻阅着一本本杂志,另外有个秃头将军在埋头看书。他们还走进被老公爵称为“智囊室”的房间里,有三位先生正在那里起劲地谈论时事。
“我现在到妈妈那里去一下,让她把钱托叶戈罗夫转给我。明天就可以动身了。”他说。
“哟,怎么会!契青斯基公爵可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哦,那也不要紧。他这个人就是喜欢打弹子。三年以前他还不是老浑蛋,还精神得很呢。他自己也叫别人老浑蛋。最近,他有一次到这里来,可是我们的门房……你知道华西里吗?喏,就是那个胖子。他是个说俏皮话的好手。嘿,契青斯基公爵问他说:‘喂,华西里,有哪些人来了?有没有老浑蛋?’不料他回答说:‘您是第三名。’嗨,老弟,你说可笑不可笑!”
尽管她的情绪很好,但一提到上他母亲别墅去,她的心又被刺痛了。
“不,我不认识。”
“不,我也来不及收拾呢。”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这样看来,可以按我的意图办了。”接着又说:“不,随你的便好了。你到餐厅去吧,我马上就来,我把那些用不着的东西挑出来。”她说着把一些东西放到安奴施卡手臂里,而安奴施卡身上已经堆了一大堆衣服了。
“对了,你就不知道这个名称。这是我们俱乐部里的行话。你知道滚鸡蛋游戏吧?一个熟鸡蛋滚得次数多了,就变成不中用的老浑蛋了。我们也是这样,俱乐部里天天来,月月来,年年来,终于变成老浑蛋了。呵,你笑了,可我们只想到自己都快变成老浑蛋了。你认识契青斯基公爵吗?”老公爵问。列文从他的脸色上看出,他准备讲什么可笑的事了。
安娜走进餐厅的时候,伏伦斯基正在吃牛排。
“怎么是老浑蛋?”
“说来你也不会相信,这些房间使我腻烦透了,”她在旁边坐下来喝咖啡,说,“再没有比这种有摆设的房间更叫人讨厌的了,既没有表情,又没有灵魂。这挂钟,窗帘,特别是糊墙纸,简直像恶梦。我想念伏兹德维任斯克,就像想念天堂一样。你还没把马匹打发走吗?”
“是的,你觉得有趣。可是我的兴趣同你不一样。你瞧瞧这些老头儿,”老公爵指着一个脚穿软靴、蹒跚地向他们走来的驼背瘪嘴的老头儿说,“你以为他们生下来就是这样的老浑蛋吗?”
“没有,等我们走了再走。你要上哪儿去吗?”
“我是想到处走一走,看一看。这里太有趣了。”
“我要到威尔逊那儿去一下。我要给她送些衣服去。那么肯定明天走喽?”她喜气洋洋地说,但接着她的脸色突然变了。
“嗯,怎么样?你喜欢我们这座逍遥宫吗?”老公爵挽住他的手臂说,“让我们去走走。”
伏伦斯基的侍仆进来要彼得堡来电的收据。伏伦斯基收到一份电报,原是不稀奇的,但他仿佛有什么事要瞒过她,说到书房里去拿收据,接着就慌慌张张地对她说:
列文离开餐桌,觉得走起路来两臂摆动得特别精神,特别轻松。他同加金一起经过一个个高大的房间,向弹子房走去。穿过大厅时,他同岳父碰上了。
“明天我一定把事情都办好。”
八
“谁的电报?”她不理他,问道。
“怎么样,结束了吧?”奥勃朗斯基站起身,笑着说,“我们走吧!”
“斯基华打来的。”他勉强回答。
“嘿,玛丽雅·波里索夫娜公爵夫人,真是个妙人!”奥勃朗斯基说,接着讲了她的一件趣事,引得大家都笑了。伏伦斯基笑得特别真诚欢畅,使列文觉得他们已完全言归于好了。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看看?难道斯基华对我还有什么事要隐瞒吗?”
“这是雅希文。”伏伦斯基回答土罗甫春的询问,在他们旁边的空位子上坐下。他喝干了敬他的一杯酒,又叫了一瓶。不知是受俱乐部气氛的影响呢,还是喝了几杯酒,列文兴致勃勃地同伏伦斯基谈着良种牲口,由于对他没有丝毫芥蒂而感到高兴。列文甚至还提到听他妻子说,她在玛丽雅·波里索夫娜公爵夫人家里遇见过他。
伏伦斯基叫住仆人,要他把电报拿来。
“嗐,何必浪费大好光阴呢。我要到‘地狱’去了!”上校说完就走了。
“我不高兴给你看,因为斯基华是个电报迷。事情还没有眉目,何必来电报呢?”
“大家都在向他祝贺,”高个子上校说,“他第二次获得皇帝的奖赏,要是我打牌能像他赛马那样走运就好了。”
“是离婚的事吗?”
“我们坐二号桌,在圆柱后面。”
“是的,但他说还毫无进展。答应一两天内给明确答复。喏,你拿去看吧?”
“你在哪里吃了饭?”奥勃朗斯基问。
安娜双手哆嗦地接过电报,看到了伏伦斯基所说的内容。电文后面又加了一句:“希望甚微,当尽力而为。”
“不,是我父亲从前养过,我还记得,还懂得一点。”
“我昨天说过,什么时候离婚,甚至离得成离不成,我都不在乎,”她涨红了脸说,“完全没有必要瞒着我。”接着她暗自想:“看来,他要是同别的女人通信,照样可以瞒着我。”
“您不是也养马的吗?”
“雅希文同伏伊托夫今天早晨要来,”伏伦斯基说,“他看来赢了钱,弄得彼夫卓夫倾家荡产,简直无法偿还了。大约有六万卢布。”
“是的,我当天就走了。我们刚才谈到您的马。我向您道喜,”列文说,“您那匹马跑得快极了。”
“不!”她恼怒地说,因为他这样明显地改变话题,表示看出她在发脾气,“你怎么认为我对这消息会感兴趣,非得瞒过我不可呢?我说过,这事我连想都不愿意想,但愿你也同我一样。”
“见到您很高兴,”伏伦斯基说,“我那天在选举大会上找过您,他们说您已经走了。”
“我是关心的,因为我喜欢把事情弄明确。”他说。
“嘿!他们来了!”晚餐结束的时候,奥勃朗斯基一面说,一面从椅背上伸出手去,同那伴着一位高个子近卫军上校向他走来的伏伦斯基握手。伏伦斯基脸上洋溢着俱乐部里人人都有的轻松愉快的神色。他兴高采烈地把臂肘搁在奥勃朗斯基的肩膀上,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些什么,又带着同样快乐的微笑把手伸给列文。
“明确不在乎形式,在乎爱情,”她越说越恼火,倒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他说话的语气那么冷静,“你为什么希望这样呢?”
奥勃朗斯基讲的趣闻也很可笑。列文也讲了一件有趣的事,大家也很欣赏。然后大家谈到了马匹,谈到了今天的赛马,以及伏伦斯基的那匹“缎子”怎样勇猛地赢得了冠军。列文简直没注意这顿晚餐是怎么过去的。
“天哪,又是爱情!”他皱着眉头想。
列文也像奥勃朗斯基那样,举起酒杯来。
“你不会不知道为什么:为了你,也为了未来的孩子们。”他说。
“你在我那里见过他一次,记得吗?是个好小子。”
“不会再有孩子了。”
“这是谁?”列文问。
“那未免太遗憾了。”他说。
“彼得·伊里奇·维诺夫斯基敬你们两位的酒。”一个老侍者端来两杯盛在精致玻璃杯里的泡沫翻腾的香槟酒,打断奥勃朗斯基的话,对他和列文说。奥勃朗斯基拿起酒杯,同桌子另一头那个留褐色小胡子的秃头男人交换了个眼色,笑眯眯地向他点点头。
“你只想到孩子们,可是为什么不替我想想呢?”她完全忘记了或者根本没听见他说的“为了你,也为了孩子们”,这样责问他。
“这件事有点像:‘这我可实在受不了啦!’你听说过吗?”奥勃朗斯基问,“嘿,简直妙透了!再来一瓶!”他吩咐侍者,接着就讲起那个故事来。
能不能再有孩子,早就成了他们争论并使她恼怒的问题。她认为,他希望再有孩子,就是不珍惜她的美。
他们还在吃汤,加金就叫了一瓶香槟酒,吩咐侍者斟满四个玻璃杯。列文没有拒绝人家请他喝的酒,自己又要了一瓶。他肚子饿了,津津有味地又吃又喝,但更加津津有味地参加大家放肆的愉快谈话。加金压低声音,讲了彼得堡一个新鲜的趣闻。这个趣闻不成体统,也很无聊,但是十分可笑。列文听了忍不住放声大笑,引得邻座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
“唉,我明明说过:为了你,主要是为了你,”他仿佛忍痛皱着眉头,重复说,“我认为你心情烦躁主要是由于身份不明。”
列文站起来,跟他走到摆着各种伏特加和各色冷盘的大桌子旁。从二三十种冷盘里照理总可以挑到合乎口味的东西,但奥勃朗斯基又点了一种特殊的冷盘。那个站在旁边穿制服的侍者立刻把点的冷盘端了来。他们各喝了一杯伏特加,这才回到桌旁。
“是的,他不再装模作样了。他分明对我怀着冷酷的仇恨。”她不听他的话,暗自寻思,但心惊胆战地凝视着他那像法官一样冷酷无情的挑战目光。
“你刚来吗?”奥勃朗斯基迅速地走到他们跟前,对列文说,“好极了。你喝过伏特加吗?好,来吧。”
“那可不是理由,”她说,“我简直不明白,既然我现在完全听你摆布,怎么还会成为心情烦躁的原因呢?还有什么身份不明的呢?正好相反。”
“啊,他来了。”
“我觉得遗憾,你不想明白我的意思,”他执拗地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打断她的话,“你觉得身份不明,就在于你以为我是自由自在的。”
“奥勃朗斯基总是迟到。”
“这一点你可以完全放心。”她说着背过身去喝咖啡。
这位腰骨笔挺、眼睛总是含笑的快乐军人是彼得堡人加金。土罗甫春给他们做了介绍。
她翘起小指,端起咖啡杯,举到嘴边。她喝了几小口,瞟了他一眼,从他的面部表情上清楚地看出,他讨厌她的手、她的姿势和她的声音。
“这两个位子是留给您和奥勃朗斯基的。他马上就来。”
“你母亲有什么想法,她要给你娶谁做媳妇,都不关我的事。”她用颤动的手放下杯子说。
“列文,这里来!”较远的地方有个亲切的声音叫道。这是土罗甫春。他同一个青年军人坐在一起,旁边有两只倒翻过来的空椅子。列文高兴地走到他们跟前。他一向喜欢那个吃喝玩乐、心地善良的土罗甫春——看到他就会想起向吉娣求婚的事——而今天,经过紧张的谈话以后,他觉得土罗甫春忠厚的模样格外可爱。
“我们又不是谈这个。”
“啊,又在谈东家长西家短了。我们这里没有位子了。你到那张桌上去,赶快占个座位。”老公爵说,小心翼翼地接过一盘子鳕鱼汤。
“不,就是谈这个。老实对你说,一个没有心肝的女人,不论她年老年轻,不论是你母亲还是别的什么女人,我都毫无兴趣,我根本不愿听到她的事。”
“没什么,她身体很好。她们三个在家里吃饭。”
“安娜,我请求你谈到我的母亲时要尊重她。”
“啊!你怎么迟到了?”老公爵含笑说,把手从肩膀上方伸给他,“吉娣怎么样?”他拉拉好塞在背心纽扣缝里的餐巾,又问。
“一个女人不懂得什么是儿子的幸福和名誉,就是没有心肝。”
他穿过一排几乎坐满人的桌子,打量着来宾们。这里,那里,到处都看见形形色色的人,有年老的,有年轻的,有面熟的,有知己的。没有一个脸上带着愤怒和焦虑的神色。仿佛大家都把烦恼和忧虑连同帽子一起留在门厅里,准备逍遥自在地享受一番快乐的物质生活。来到这里的有史维亚日斯基,谢尔巴茨基,聂维多夫斯基,老公爵,伏伦斯基和柯兹尼雪夫。
“我再一次请求你,谈到我所尊敬的母亲时要尊重她。”他提高嗓门,严厉地望着她说。
列文走过第一个摆有许多屏风的大厅,向右经过一个坐着水果商人的房间,赶过一个慢吞吞地走着的老头儿,这才进入人声喧闹的餐厅。
她没有回答。她凝视着他,凝视着他的脸和手,想起昨天他们和好时的种种景象,想起他热烈的爱抚。“他在别的女人身上一定也这样热烈地爱抚过,今后也还会这样的!”她暗自想。
这个门房不仅认得列文,还知道他的亲友,立刻提到他的几位老朋友。
“你并不爱你母亲。你这都是嘴上一套,嘴上一套,嘴上一套!”她恨恨地望着他说。
“请把帽子给我,老爷!”门房对列文说,他已把帽子留在门厅里的规矩忘记了,“您好久没来了。老公爵昨天给您预定过位子了。奥勃朗斯基公爵还没有来。”
“既然如此,那么就得……”
列文到俱乐部,来得正是时候。来宾和会员跟他同时到达。列文好久没有到俱乐部来了,自从他离开大学,住在莫斯科,进入社交界以来一直没有来过。他记得俱乐部,记得里面的种种设备,但当年俱乐部留给他的印象已消失了。直到马车驶进半圆形的院子,他下了马车,走上台阶,那个佩肩带的门房悄悄地拉开门,向他鞠躬的时候;直到他在门厅里看见一大堆套鞋和外套(大家认为在楼下脱掉套鞋比穿着上楼省事);直到他听见通报他上楼的神秘铃声,沿着缓斜的楼梯上去,看见楼梯口的雕像,又在楼上房门口看见第三个熟识的门房,穿着俱乐部制服,老态龙钟,不急不慢地打开门,打量着他这位客人——直到这时,俱乐部的印象,那种悠闲、舒适和华丽的印象,才重新浮上他的脑海。
“就得决定一下,我已经决定了。”她说完要走,这当儿雅希文正好走进来。安娜同他招呼一下,站住了。
七
为什么当她思潮翻腾,感觉到可能会有可怕下场的生死关头,她要在一个早晚会知道一切的陌生人面前装模作样呢?她说不上来,但立刻克制住内心的激动,坐下来,同客人攀谈。
列文陪着姨姐回到家里,看见吉娣身体健康,心情愉快,他就到俱乐部去了。
“嗯,您近来怎么样?欠账都收齐了吗?”她问雅希文。
“我觉得把他驱逐出境,就像处分梭鱼,把它放到河里去一样。”列文说。事后他才想到,他把朋友的话当作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其实是引用了克雷洛夫的寓言,那位朋友又是从报上一篇小品文里看来的。
“还好,我看收齐是不可能的,礼拜三我就得走了。你们呢?”雅希文眯缝着眼睛望着伏伦斯基说,显然猜到他们刚才吵过嘴了。
参加委员会公开大会的人很多,上流社会的人几乎都到了。列文正好赶上被公认为非常精彩的时事述评。等到述评结束,人们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列文遇见史维亚日斯基。史维亚日斯基请他今晚一定去参加农业会议,那里将宣读一份精彩报告。他还遇见刚从赛马场回来的奥勃朗斯基和其他许多熟人。列文又同人谈到大会、新的乐曲和公审等事,听到各种意见。大概由于他精神上过分疲劳,在谈到公审时说错了话,事后想起一直很懊悔。大家还谈到一个外国人在俄国受处分的事,都认为把他驱逐出境是不妥当的,列文就把昨天从朋友那里听来的话说了一遍。
“大概后天吧。”伏伦斯基说。
“当然,我倒没什么,但是多么可耻,多么无聊哇!”列文心里想,拿大家都这样干的想法聊以自慰。接着他就到大会场上去,好在那里找到姨姐,把她接回家。
“你们不是早就想走吗?”
“请问老爷哪里下榻?”接着就把他的住址登记到一个装帧精美的大本子里。
“现在已经决定了。”安娜说,她望着伏伦斯基的那种眼神表示,他别想再言归于好了。
门房一边帮他穿外套,一边问:
“难道您就不可怜可怜倒霉的彼夫卓夫吗?”她继续同雅希文谈话。
“哦,看来现在是时候了,”列文想了想站起来。太太们同他握手,再三要他向夫人致意。
“我从来不问我自己是不是可怜他,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您看,我的全部财产都在这里了,”他指指侧面的口袋,“现在我是个有钱人,可是今晚我到俱乐部去,说不定出来的时候就变成叫花子了。老实说,谁同我坐下来一起赌钱,谁就想叫我输个精光,我对他也是这样。嗐,我们就是这样赌个你死我活,乐趣也就在这里。”
接着出现了冷场。母女俩又交换了一下眼色。
“噢,要是您结过婚,”安娜说,“您太太会怎么样呢?”
“不,我答应去接我的姨姐。”列文说。
雅希文笑了。
“您不去参加大会吗?据说很有意思呢。”伯爵夫人开口了。
“看来就因为这个缘故我没有结婚,也永远不打算结婚。”
但他一直觉得十分无聊,再也想不出话题,只好不作声。
“那么赫尔辛基的事呢?”伏伦斯基加入谈话说,接着瞧了一眼笑眯眯的安娜。
“是的,漂亮极了,”列文重复大家对这位歌星才华的赞词,根本不考虑人家对他会有什么想法。保尔伯爵夫人装出在听的样子。等到列文说够了,不再作声了,一直保持沉默的上校才开口。上校也说了些有关歌剧和歌剧院灯光之类的事。最后,他谈到即将在玖林家举行的狂欢节舞会,笑呵呵地站起身来走了。列文也站了起来,但他从伯爵夫人脸色上看出,还没有到走的时候,还得再待两分钟。他又坐下了。
一遇到他的目光,安娜脸上立刻现出冷酷严厉的神情,仿佛对他说:“没有忘记呢。还是老样子。”
“露卡唱得太漂亮了。”
“难道您真的谈过恋爱吗?”她问雅希文。
“去了。”
“嚯,老天爷,谈过多少次了!不过,您要明白,有的人可以坐下来打牌,但只要幽会时间一到,站起来就跑。谈情说爱我也行,但不能耽误晚上的牌局。我就是这样安排的。”
“您昨晚去听歌剧了吗?”
“不,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真正的恋爱。”她本想说赫尔辛基的事,可是不愿重复伏伦斯基说过的话。
“她的身体一向很弱。”
那个向伏伦斯基买马驹的伏伊托夫来了,安娜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列文回答了她,又一次问起阿普拉克辛娜的暴卒。
临走以前,伏伦斯基走到她房里。她想假装在桌上找寻什么东西,但觉得装假是可耻的,就对住他的脸冷冷地瞧了一眼。
伯爵夫人走过来,坐到沙发上,也问了问他妻子的健康,打听了一下音乐会的情况。
“您要什么?”她用法语问。
“是的,我听说了……真没想到这么快!”列文说。
“甘必塔的证书,我把它给卖了。”他说话的语气比语言更清楚地表示:“我没有工夫解释,解释也没有用。”
“夫人身体好吗?您去听音乐了没有?我们没能去。妈妈参加丧事去了。”
“我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她,”他想,“如果她自讨苦吃,那是她自作自受。”不过,当他出去的时候,他仿佛觉得她说了一句什么话,他的心突然因为怜悯她而揪紧了。
列文穿过前客厅,在客厅门口遇见保尔伯爵夫人。她正板着脸,心事重重地对女仆吩咐着什么。她一看见列文,微微一笑,请他到隔壁小客厅里坐——那里有说话声传来。在小客厅里,伯爵夫人的两个女儿和列文认识的一位莫斯科上校坐在安乐椅上。列文走过去,同他们打了招呼,在长沙发旁坐下来,把帽子搁在膝盖上。
“什么,安娜?”他问。
“真倒霉,”列文叹着气,脱下一只手套,整了整帽子,暗自想,“唉,我来做什么?嗨,我同他们有什么好谈的?”
“没什么,”她依旧那么冷淡而镇静地回答。
“见的,请进来。”门房说着,随即毫不犹豫地帮他脱下外套。
“没什么,那你就自作自受去吧!”他暗自想,又冷了心,转身就走。出门的时候,他在镜子里看见她脸色苍白,嘴唇发抖。他想站住,说句话安慰安慰她,可是话还没有想好,两脚已出了房门。这天他整天都不在家。晚上回来,侍女对他说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头疼,请他不要到她房里去。
“也许现在不见客吧?”列文走进保尔伯爵夫人的大门问。
二十六
六
他们从来不曾闹过一整天别扭,今天是破题儿第一遭。其实也不是什么闹别扭,而是公开承认感情冷淡了。他到房里拿证书,冷冰冰地瞅了她一眼。他怎么能用这样的眼光瞅她呢?瞅了一眼,明明看见她绝望、心碎,怎能不吭一声,若无其事地走掉?他不仅对她冷淡,而且恨她,因为他显然爱上别的女人了。
“好,那您现在就去吧,”娜塔丽雅对他说,因为他对她讲过这事,“也许他们不接见您,那么您就到会场里来找我。您可以在那里找到我。”
安娜一面回想着他全部冷酷无情的话,同时想象着一些他显然想说而说不出口的冷言冷语,越来越恼火了。
音乐会的第二个节目列文就听不下去了。彼斯卓夫站在他旁边,几乎不停地同他说话,批判这个乐曲过分追求形式的朴素,拿它比作拉斐尔前派的绘画。离开音乐会的时候,列文又遇到许多熟人。他同他们谈论政治,谈论音乐,也谈论共同的朋友;他也遇到了保尔伯爵,可是他把访问他的事忘记得一干二净。
“我不留您,”他会这样说,“您要去哪儿可以去哪儿。您不愿同您丈夫离婚,大概是想回到他那里去吧?您回去得了。您要是需要钱,我可以给您。您要多少卢布?”
彼斯卓夫则认为艺术是统一的,只有把各种艺术糅合在一起,才能达到最高境界。
在她的想象中,他说了只有粗汉才说得出口的种种最残酷的话,她不能饶恕他,仿佛他真的说过这些话。
幕间休息时,列文同彼斯卓夫争论起瓦格纳乐派的优缺点来。列文认为瓦格纳和他门生们的错误,就在于企图把音乐引到其他艺术领域,这就同诗企图描写应该由图画来描绘的形象一样。为了说明这种谬误,他举了一个雕塑家作为例子。这位雕塑家企图在诗人塑像的大理石台座上雕刻出诗的形象的阴影。“雕塑家手下的阴影简直不像阴影,它仿佛缠绕在梯子上。”列文说。他很欣赏这句话,但他不记得以前有没有说过,更不记得有没有对彼斯卓夫说过。他说了这句话,觉得很不好意思。
“他这个忠厚老实人,昨天不是还发誓真心爱我吗?以前我不是也多次感到绝望,其实都没有必要吗?”她紧接着又自言自语。
“不看这个就听不懂了。”彼斯卓夫对列文说,因为那位著名音乐家已经走开,他没有谈伴了。
除了访问威尔逊花去两小时外,安娜整天都沉溺在猜疑中:是一切全完了,还是有希望言归于好;是马上就走,还是再见他一面。她等了他一整天又一个黄昏,最后吩咐侍女转告他她头疼,自己走进卧室,同时心里合计着:“要是他听了侍女的话仍来看我,说明他还是爱我的。要是不来,那就是说一切全完了。我就得决定该怎么办!……”
这时列文才想起幻想曲的标题,连忙念了念节目单背面印着的译成俄文的莎士比亚诗句。
晚上,她听见他的马车停下的声音、他的打铃声、他的脚步声和同侍女谈话的声音。他听了侍女的话,信以为真,不再探问什么,就到自己房里去了。可见一切全完了。
“有科苔莉雅的……你看!”彼斯卓夫说,手指弹了弹那份像缎子一样光滑的节目单,把它递给列文。
死现在是促使他恢复对她的爱情、惩罚他、让她心里的恶魔在同他搏斗中取得胜利的唯一手段;这种死的情景生动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怎么会出现科苔莉雅呢?”列文怯生生地问,完全忘记了幻想曲是描写荒野里的李尔王的。
去不去伏兹德维任斯克,同丈夫离不离婚,如今都是小事,都是不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非做不可,那就是惩罚他。
“太妙了!”彼斯卓夫用深沉的低音说,“啊,您好,康斯坦京·德米特里奇。我觉得特别生动明快、色彩丰富的,就是科苔莉雅的来临,这女人,这位永恒的女性,同命运展开了搏斗。您说是不是?”
她倒出通常服用的一剂量鸦片,并且想到只要把这整瓶药一饮而尽就可以死去,实在容易得很。她不禁又津津有味地想象着他将多么痛苦,悔恨和追忆对她的爱情,可是已来不及的情景。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在一支残烛的微光中望着天花板的雕花墙冠和屏风投上去的一小片阴影,脑子里生动地想象着,当她不在人间而只给他留下一个回忆的时候,他会有什么感触。“我怎能对她说出那么冷酷的话来呢?”他会这样自怨自艾,“我怎能一言不发就离开她的房间?如今她已经没有了。她永远离开我们了。她在那里……”屏风的阴影突然摇曳起来,笼罩了整个天花板和周围的墙冠;同时有些阴影从另一个方向朝她袭来;刹那间阴影消失了,然后又飞快地从四面八方涌来,摇曳着,融成一片。于是周围变得一团漆黑。“死!”她想。灭亡的恐惧攫住了她,她好半天弄不清她在什么地方。她想再点亮一支蜡烛来代替那支熄灭的残烛,可是双手哆嗦,怎么也找不着火柴。“不,什么都不要紧,只要活下去就行!因为我爱他,他也爱我!那些都是往事,什么都会过去的。”她一面说,一面感觉到欢庆复活的泪水沿着面颊滚滚而下。为了摆脱恐惧,她慌忙往他书房走去。
在演奏过程中,列文一直觉得好像聋子在看跳舞。乐曲演奏完毕,他觉得简直莫名其妙,由于注意力过分集中反而毫无所得,只感到特别疲劳。四面八方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只听见人们纷纷起立,开始走动,说话。列文想听听别人的意见,好解答自己的疑问,就去找寻行家。他看见一位著名音乐家正在同他熟识的彼斯卓夫谈话,感到很高兴。
他在书房里睡得很熟。她走到他跟前,举起蜡烛照着他的脸,好一阵望着他。这会儿,他睡着了,她实在爱他,一看见他的模样,就忍不住流出爱的热泪。不过她知道,他一醒来,就会用自以为是的冷酷目光看她;她要向他倾诉爱情,首先非得向他证明是他负她不可。她没有弄醒他,回到自己房里,又服了一剂量鸦片,到天快亮时才睡去。但恶梦联翩,不断惊醒,始终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进入睡乡。
他越往下听《李尔王》幻想曲,越觉得难以形成明确的概念。乐曲不断重复开头部分,仿佛在积聚某种感情,用音乐来表现,但接着又分裂开来,变成许多支离破碎的乐句,有时甚至变成作曲者随心所欲创作出来的毫无联系的复杂声音。这种支离破碎的乐句,即使有时还不错,但听来也很不舒服,因为都是突如其来,使人毫无精神准备。欢乐也好,悲哀也好,绝望也好,柔情也好,高兴也好,都是无缘无故出现的,像疯子一样。而且,也像疯子一样,这种种感情又突然消逝了。
早晨,她又做了同伏伦斯基结合前做过多次的那种恶梦,并且被吓醒了。一个胡子蓬乱的小老头,弯着腰摆弄一样铁器,嘴里喃喃地说着莫名其妙的法国话。每次做这种恶梦,她总是恐怖地发觉那乡下人并不理会她,却用铁器在她身上乱捅。她惊醒过来,一身冷汗。
一个是《荒野里的李尔王》幻想曲,另一个是纪念巴赫的四重奏。这两个都是新作,具有新风格,列文很想对它们做出评价。他把姨姐送到她的座位上,自己就站在一根圆柱旁,聚精会神,用心细听。他望着系白领带的乐队指挥双手的挥舞——这总是分散人们对音乐的注意,叫人讨厌——望着那些为了来赴音乐会戴上帽子、却把帽带结在耳朵上的太太,以及那些或者对什么都无动于衷或者对什么都感兴趣、唯独对音乐不感兴趣的人。他望着这些,竭力不分散自己的注意,不破坏音乐给他的印象,同时竭力避开音乐行家和饶舌的人,站在那里俯视舞台,用心听着。
她起床的时候,回想昨天的往事,好像隔着一片迷雾。
上午的音乐会演出了两个精彩节目。
“吵过一次嘴。这种事发生过多次了。我说我头疼,他没有进来。我们明天就动身,我得去看看他,做好准备。”她自言自语道。听说他在书房里,她就去找他。她穿过客厅的时候,听见门口有辆马车停下来。她往窗外一望,看见一个戴紫帽的年轻姑娘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对那个打门铃的仆人吩咐着什么。有人在前厅谈了几句话,走上楼去。接着就听见客厅外面传来伏伦斯基的脚步声。他快步走下楼去。安娜又走到窗前。她看见他没有戴帽子,走到台阶上,向马车走去。那戴紫帽的年轻姑娘交给他一包东西。伏伦斯基笑眯眯地对她说了一句什么。马车走了,他又急急地跑上楼来。
五
笼罩着她整个心灵的迷雾突然消散了。昨天的种种感受重又刺痛着她那颗受伤的心。她怎么也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会不顾屈辱,在他房里待上一整天。她走进他的书房,去向他表明自己的决心。
“那就由我去教训他吧,”娜塔丽雅披了一件雪白的斗篷,等他们谈完话,笑眯眯地说,“来,我们走吧。”
“刚才索罗金娜母女路过这里,从妈妈那里给我带来钱和证件。我昨天没有弄到。你的头怎么样?好些吗?”他若无其事地说,不愿看到也不愿探究她那阴郁而得意的神色。
“是的,是的,妈妈要我们两个连襟教训教训他。”李伏夫涨红了脸,笑着说,“可是为什么要我去呢?”
她站在房间中央,默默地凝望着他。他对她瞧了一眼,皱了皱眉头,继续看信。她转过身,慢吞吞地走出房去。他还来得及把她唤回来,但她走到门口,他还是不作声。只听见他翻阅信件的飒飒声。
“哦,吉娣嘱咐我同您谈谈奥勃朗斯基的事。”当李伏夫站在楼梯上送妻子和列文出门的时候,列文说。
“喂,我问你,”她已经走到门口,他这才开口了,“我们明天一定走,是不是?”
列文把交给他的使命忘记了。他走到前厅才想起来。
“您走,我不走!”她转身对他说。
列文很想同他们谈谈,听听他们对父亲说些什么,但是娜塔丽雅同他说起话来,同时李伏夫的同事马霍京,穿着一身御前侍从服,来接李伏夫一起去会见什么人。他们就滔滔不绝地谈论赫尔采戈文、柯尔静斯卡雅公爵夫人、议会,以及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的暴卒。
“安娜,这种日子叫人怎么过呀……”
“啊,过来吧,十全十美的孩子。”李伏夫对走进来的两个漂亮男孩说。他们向列文行了个礼,走到父亲跟前,显然想问他什么事。
“您走,我不走!”她重复说。
“不,走极端总是不好的。”娜塔丽雅一面镇定地说,一面把裁纸刀放回桌上原来的地方。
“这简直叫人受不了!”
“要是愿意,那又有什么呢?”李伏夫露出可爱的微笑,摸摸她的手说,“不认识你的人还以为你不是亲娘,而是后妈呢。”
“您……您会后悔的!”她说着走了出去。
“阿尔谢尼总是走极端,我一向这么说,”妻子说,“要是追求十全十美,那就永远不会满足。爸爸说得对,他们教养我们的时候走了极端,把我们关在阁楼里,自己住正房;现在正好相反,做父母的住贮藏室,孩子们倒住正房。如今做父母的不用活了,什么都为了孩子。”
他被她说这话时的绝望语气吓坏了,霍地跳起来,想去追她,但定了定神,又坐下,咬紧牙关,皱起眉头。这种他认为无礼的威胁使他大为恼火。“我什么都试过了,”他想,“只剩下一个办法,就是置之不理。”于是他就准备进城,再到母亲那里去一次,请她在委托书上签个字。
“你瞧,他对我过奖了,”李伏夫对妻子说,“他硬说我们的孩子好,可我看到他们身上的缺点真不少。”
她听见他在书房和餐厅里走动的脚步声。他在客厅门口站住了。但他没有拐到她的屋里来,他只关照仆人,他不在的时候可以让伏伊托夫把马驹带走。随后她听见马车驶过来,大门打开了,他又走到门外。接着他又回到门厅里,有人跑上楼来。原来是侍仆上楼拿主人忘记的手套。她走到窗口,看见他看也不看地接过手套,拍拍车夫的背,对他说了些什么。然后,他没有抬头望望窗口,同平常一样洒脱地坐上马车,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戴上手套,就在转角处消失了。
于是夫妇两人开始商量一天的活动。丈夫因公事得去会见一个人,而妻子要赴音乐会,参加东南委员会的大会。总之,他们有许多事要商量并做出决定。列文既是自己人,也应该参与这种商量。最后决定,列文同娜塔丽雅一起乘车去参加音乐会和大会,从那里打发马车到办公室去接李伏夫。然后他再去接妻子,把她送到吉娣家。要是他还没有办完公事,那就派马车来,让列文送她去。
二十七
“嘿,我不知道您来了,”娜塔丽雅说,对打断这种她早就熟悉并且觉得无聊的谈话,不但不道歉,反而高兴,“哦,吉娣怎么样?我今天要到你们家去吃饭。我说,阿尔谢尼,”她对丈夫说,“你坐轿车去吧……”
“他走了!全完了!”安娜站在窗前自言自语。回答她的只有蜡烛熄灭后的黑暗同恶梦留下的印象,她心里充满了冷彻骨髓的恐惧。
列文很感兴趣的这场谈话,被打扮好准备出门的美人娜塔丽雅闯进来打断了。
“不,这是不可能的!”她大声叫道,穿过房间,拼命打铃。这会儿,她真的害怕独个儿待着,不等人来,就走去迎接。
“说到品德教育,您真不能想象,这事有多难!您刚刚克服这种毛病,那种毛病又冒了出来,又得抓紧教育。要不是借助宗教——您记得我们以前谈过这事——做父亲的光靠自己的力量,谁也无法教育孩子。”
“去打听一下,伯爵上哪儿去了。”她说。
“这些都可以弥补。他们都是很有天分的孩子。最重要的是品德教育。我看到您的孩子,就有这样的想法。”
仆人回答说,伯爵到马厩去了。
“但愿他们比我强。我的希望不过如此。您真不知道,”李伏夫说,“对付像我那两个在国外放纵惯了的孩子有多费力。”
“伯爵让我禀告您,您要是想出门,马车就会回来的。”
李伏夫显然竭力克制着高兴的心情,但脸上还是洋溢出笑意。
“好的。等一下。我这就写一张条子。叫米哈伊尔把条子送到马厩里去。快一点儿。”
“我只知道,”列文说,“我没有见过比您的孩子更有教养的孩子,也不希望有比他们更好的孩子。”
她坐下来写道:
“嗐,这又没有什么好学习的。”李伏夫说。
“是我错了。快回家,有话面谈。看在上帝的份上快回来,我害怕极了。”
“正好相反,不瞒您说,我一看到您,就考虑到摆在我面前的任务——将来怎样教育孩子。”
她把信封好交给仆人。
“嗳,您这是在笑话我!”
现在她害怕独个儿等着,就随着仆人走出房间,往育儿室走去。
列文说这无法解释,只能靠死记,可是李伏夫不同意他的意见。
“嗐,怎么搞的,这不是他,不是他!他那双蓝眼睛和他那怯生生的可爱笑容在哪里?”她精神恍惚,原希望在育儿室里看到谢辽查,却看到了胖鼓鼓、红喷喷、长着一头乌黑卷发的小女孩,禁不住这样想。女孩子坐在桌旁,拿一个瓶塞子在桌上乱敲,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茫然地瞪着母亲。安娜回答英国保姆说,她身体很好,明天下乡去,接着就在女孩旁边坐下,拿瓶塞子在她面前旋转着。但孩子响亮的笑声和眉毛一扬的姿势太像伏伦斯基了,她好容易忍住呜咽,慌忙站起身来,走了出去。“难道真的一切全完了?不,这是不可能的,”她想,“他会回来的。他将怎样向我解释他和她谈话后的笑容和兴奋劲儿呢?但即使不解释,我也相信他。我要是不相信他,那就只剩下一条路了……我可不愿意。”
“嗯,的确是这样!我现在觉得我受的教育太少了。为了教育孩子,我甚至得温习功课,简直得重新学习。因为不仅需要教师,还需要督学,就像您搞农业既需要劳动者又需要监工一样。您看我在读这个,”李伏夫指指读书台上的布斯拉耶夫语法课本说,“他们要米沙学,可是难得很……来,您给我解释解释。这里说到……”
她看了看表。才过了十二分钟。“这会儿他接到条子,一定回家来了。要不了多少工夫,再过十分钟……万一他不回来怎么办?不,不会的。可不能让他看出我的眼睛哭过了。我去洗个脸。咦,我头发梳过了没有?没梳过?”她问自己,但是记不起来。她摸摸头。“哦,对,梳过了,可是什么时候梳的,一点也记不起了。”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的手,走到镜子前面照照,看是不是真的梳过了。头发是梳过了,但她记不起什么时候梳的。“这是谁呀?”她望着镜子里那个脸上发烧、两只异样地闪闪发亮的眼睛盯住她的女人,想,“对了,这就是我。”她恍然大悟,从头到脚打量着自己,突然觉得他在吻她的全身,她打了个哆嗦,耸耸肩膀。然后把手举到嘴边吻了吻。
“我倒不这样看。”列文笑眯眯地说,对李伏夫这种不是做作,也不是有意装得谦逊,而是完全出于真诚的虚心,觉得很感动。
“怎么啦,我疯了!”她走进卧室,安奴施卡正在收拾屋子。
“啊,我真羡慕您,您能进入这有趣的学术界,”李伏夫说,他谈得一起劲,照例就改用他讲得更流利的法语,“我没有空,这是事实。处理公务和教育孩子占掉了我的全部时间,再有,说出来我也不怕难为情,我的教养太差了。”
“安奴施卡。”她唤了一声,在侍女面前站住了,眼睛瞪着她,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
列文把从卡塔瓦索夫那里听来的彼得堡人们的言论讲了讲,又谈了些时事,还讲了他同梅特罗夫的认识和出席会议的情况。李伏夫对这些都很感兴趣。
“您得去看望达丽雅·阿历山德罗夫娜。”侍女懂事地说。
“太好了!我正要派人到您那里去呢。哦,吉娣怎么样?这里坐,舒服点儿……”他站起来,挪了挪摇椅,“您看到最近一期《圣彼得堡杂志》吗?我觉得很精彩,”他带着一点法国腔说。
“去看望达丽雅·阿历山德罗夫娜吗?是的,我要去的。”
他一看见列文,他那张还相当年轻俊美、在银光闪闪的卷发衬托下显得格外有威仪的脸现出了笑容。
“十五分钟去,十五分钟来。他已经动身回来了,马上就要到了。”她摸出表,看了看,“可他怎么能这样撇下我自己跑掉呢?他不同我和好怎么能过日子呢?”她走到窗口,望望大街。算时间他该回来了。但也可能计算得不正确,她就重新回忆他什么时候走的,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着时间。
李伏夫身穿一件束腰带的便服,脚登一双半统麂皮靴,戴一副蓝玻璃夹鼻眼镜,坐在安乐椅上读着一本摆在面前读书台上的书。他那只好看的手夹着一支烧掉一半的雪茄,小心地伸得离开身子远远的。
她刚走到挂钟前面去对表,就有人乘车来了。她往窗外一望,看见他的马车。但没有人上楼来,只听得楼下说话的声音。这是派去的仆人坐马车回来了。她下楼去迎接。
李伏夫在家,列文不经通报就进去了。
“伯爵没有碰到。他到下城车站去了。”
尽管他们的习惯和观点截然不同,李伏夫比列文的年纪也要大好几岁,这个冬天他们却过得很投契,很友好。
“你怎么啦?什么?……”她问那个把字条交还给她的红光满面、喜气洋洋的米哈伊尔。
去年他辞去外交官职务,并非由于什么不愉快的事(他从没同人家闹过纠纷),而是调到莫斯科御前侍从厅,这样就可以让他的两个儿子受到最良好的教育。
“原来他并没有接到字条。”她恍然大悟。
李伏夫是吉娣姐姐娜塔丽雅的丈夫,长期待在国外,大部分时间是在各国首都度过的。他在那里受教育,又在那里任外交官。
“把这个条子送到伏伦斯基伯爵夫人的乡下去,你知道吗?立刻带回信来。”她对送信的人说。
四
“那么我自己……我自己做什么呢?”她想,“对了,我去看看陶丽,要不我会疯的。对了,我再打个电报去。”她拿起笔来写电文:
等卡塔瓦索夫读完,列文看了看表,才知道已经一点多了。在赴音乐会前给梅特罗夫念自己的著作已经来不及,再说他现在也没有这个兴致。他一面听人家宣读论文,一面在思索刚才的谈话。他恍然大悟,觉得就算梅特罗夫的想法有意思,他自己的想法也有道理。这两种思想只有分头进行研究,才能弄个明白,得出结论。要是混淆两种思想,那就不会有什么结果。列文决定辞谢梅特罗夫的邀请,于是等会议一结束,就走到他跟前。梅特罗夫正在同主席谈论时事,就把列文介绍给他。梅特罗夫顺便对主席说了他对列文说过的话,列文也发表了今天早晨发表过的意见,但为了换个方式,他讲了刚想到的新意见。随后他们又谈到大学问题。因为这一套列文都已听过了,他就对梅特罗夫说,他很抱歉,不能接受他的邀请,接着同大家点头告别,坐车到李伏夫家去了。
“我有话要谈,即来。”
等传记宣读完毕,主席向宣读者道了谢,又朗诵了诗人孟特专门寄来的贺诗,并对那位诗人表示谢意。然后卡塔瓦索夫用他响亮而尖细的声音宣读了他自己评价这位科学家著作的文章。
她发了电报,去换衣服。穿好衣服,戴上帽子,她又望了望身子发胖、样子文静的安奴施卡的眼睛。她这双善良的灰色小眼睛,显然露出同情的神色。
列文对那位科学家的传记并不感兴趣,但他不由自主地听着,并且知道了这位著名科学家生平的一些趣闻逸事。
“安奴施卡,好朋友,叫我怎么办哪?”安娜边哭边说,颓然倒在安乐椅上。
会议已经开始了。在卡塔瓦索夫和梅特罗夫就座的铺着桌布的主席台上坐着六个人,其中一个正低着头凑近稿纸,念着什么。列文在主席台旁的空位子上坐下来,低声问旁边一个大学生,那人在念什么。那个大学生不高兴地打量了一下列文,说:“传记。”
“您不要这样难过,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这种事总是难免的。您出去走走,散散心吧。”侍女说。
卡塔瓦索夫一派认为对方有告密和欺诈的卑劣行为;另一派则认为对方幼稚无知,不尊重权威。列文虽不在大学工作,但他来到莫斯科后就听到和谈论过这件事,并且有他自己的见解;到那所古老大学的一路上,他们一直谈论着这件事,列文也参加了谈话。
“是的,我这就去,”安娜打起精神,站起来说,“要是我不在家有电报来,就送到达丽雅·阿历山德罗夫娜那里去……不,我会回来的。”
有关大学问题的争论,是今冬莫斯科的一件大事。委员会里的三位老教授拒不接受青年教授的意见,青年教授就单独提出了一份建议。这个建议,一部分人认为是荒唐的,另一部分人却认为是合理的。于是教授分成了两派。
“是的,不要东想西想了,得做些事,出去,主要是离开这座房子。”她自言自语,恐怖地听着自己心脏的扑扑跳动,急忙走出大门,坐上马车。
大家开始谈论大学的问题。
“您上哪儿,夫人?”彼得还没有跳上驭座就问。
“哦,老兄,您听说了吗?我写了一份个人意见送上去了。”卡塔瓦索夫在另一个房里穿礼服,说。
“到兹纳敏卡街,奥勃朗斯基家。”
“不,不行。还没有写完。不过,我很高兴去参加纪念会。”
二十八
“真的,是时候了,”梅特罗夫说,“要是方便,您跟我们一起去吧,请您到舍间去坐坐。我很想听听您的大作呢。”
天气晴朗了。下了一早上的蒙蒙细雨,这会儿刚刚放晴。铁皮屋顶、人行道石板、马路上的鹅卵石、马车上的车轮、皮件、铜器和白铁,一切都在五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下午三点钟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
“是的,今天业余爱好者协会要纪念斯文基奇学术活动五十周年,”卡塔瓦索夫回答列文说,“我约好同彼得·伊凡诺奇(梅特罗夫)一起去。我答应宣读一篇论文,来介绍他的动物学著作。您同我们一起去吧,挺有意思的。”
套着一对灰马的舒适的弹簧马车在飞驰中微微摇晃,安娜坐在车上的一角,在一刻不停的辚辚声中,眼望着窗外瞬息万变的景象,重新回顾这几天来的事件,对自己处境的看法同在家里时完全不同了。死的念头现在对她已不那么可怕那么肯定,死也不再是不可避免的了。现在她责备自己竟这样妄自菲薄。“我求他饶恕。我向他屈服,主动认了错。何必呢?难道没有他我就不能过吗?”她没有解答这个问题,却看起商店的招牌来,“公司和仓库……牙科医生……是的,我要把一切全告诉陶丽。她不喜欢伏伦斯基。这是丢人的,痛苦的,但我要把一切全告诉她。她爱我,我愿意听她的话。我对他不再让步,我不许他教训我……菲里波夫,精白面包。据说他们是把发好的面团送到彼得堡来的。莫斯科的水真好哇。还有梅基兴的矿泉和薄饼。”她回想起好久好久以前,她十七岁那年,同姑妈一起去朝拜三圣修道院,“当时是坐马车去的。难道一双手冻得红红的姑娘就是我吗?有多少东西,当时觉得高尚美好,如今却变得一钱不值,过去的东西再也要不回来了。当时我能相信自己有一天会落到如此可耻的下场吗?他收到我的条子准会得意忘形了!但我会给他点颜色瞧瞧……这油漆味好难闻哪!他们怎么老是造个没完漆个没了的?……时装店和女帽店。”她又看看招牌。有个男人向她鞠躬。这是安奴施卡的丈夫。“是我们的寄生虫,”她想起伏伦斯基说过的话,“我们的?为什么是我们的?可怕的是不能把往事连根拔掉。不能拔掉,但可以忘却。我要把它忘却。”这时她想起同卡列宁的往事,想起她怎样把它从记忆中抹掉。“陶丽会以为我抛弃了第二个丈夫,因此当然是我的不是。我何必要人家说我是呢!我办不到!”她自言自语,伤心得想哭。但她立刻想,那两个姑娘什么事笑得那么开心。“大概是想到爱情了吧?她们不知道这事有多么痛苦,多么卑鄙……林荫道和孩子们。三个男孩在奔跑,玩着赛马游戏。唉,谢辽查!我失去了一切,也不能使他再回来了。是的,他要是不回来,我就失去一切了。说不定他赶不上火车,这会儿已经回家。我又要低三下四了!”她责备自己,“不,我要去找陶丽,向她坦白:我不幸,我自作自受,全是我不是,可我确实很不幸,你帮帮我忙吧……这两匹马,这辆马车——我坐着有多难受——都是他的,可我以后再也看不到它们了。”
“我们恐怕要迟到了。”卡塔瓦索夫等梅特罗夫一结束长篇大论,看了看表说。
安娜思考着她要向陶丽把心里的话都讲出来,不惜触痛自己的心,走上楼去。
列文勉强听着,开始还表示些不同意见。他很想打断梅特罗夫的话,说说自己的观点,来证明梅特罗夫继续阐述是多余的。后来,他觉得他们的意见太分歧,不可能相互了解,就不再反驳,只是听听罢了。他对梅特罗夫的观点虽然毫无兴趣,但仍高兴地听着。这样一位有学问的人,居然甘愿详细向他说明自己的观点,并且认为列文在这方面懂得很多,有时只要暗示一下就能把整个问题说清楚。这使列文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他满以为这是人家特别看得起他,殊不知梅特罗夫已同他的知己朋友们反复谈了不知多少次,因此特别高兴同每个陌生人谈这个题目,其实他同谁都高兴谈谈他正在研究、但自己还不清楚的问题。
“有客人吗?”她在前厅问。
梅特罗夫的学说究竟有什么特点,列文并不了解,他没有用心去思考。他认为梅特罗夫也像其他学者一样,虽然在文章中批驳一般经济学理论,但还是从资本、工资和地租的观点来看俄国劳动者的状况。虽然他不得不承认,在俄国面积最大的东部,基本上还没有实行地租制;对八千万俄国人口中的十分之九来说,工资只够勉强维持自己的生活;资本除了最原始的工具以外还不存在——他却只从这个观点来看待一切劳动者,尽管他有许多地方不同意一般经济学家的观点,并有他自己的新工资理论,也就是此刻他向列文阐述的那些观点。
“卡吉琳娜·阿历山德罗夫娜·列文来了。”仆人回答。
梅特罗夫不让列文把想法说完,就向他阐述自己学说的特点。
“吉娣!就是伏伦斯基恋爱过的那个吉娣,”安娜想,“他对她总是念念不忘。他后悔没有同她结婚。可他一想到我,总是怀恨在心,后悔同我结合。”
“要就人民的共同义务下一个结论,是很容易误入歧途的,”梅特罗夫打断列文的话说,“劳动者的状况总是由他同土地和资本的关系决定的。”
安娜到的时候,姐妹俩正在谈论哺育婴儿的事。陶丽单独出来迎接这位打断她们谈话的客人。
列文觉得提这样的问题就是表示不同意他的观点,但他仍继续阐述他的想法,认为俄国人民对土地的看法与其他民族截然不同。为了说明这个论点,他连忙补充说,俄国人民这种观点是由于他们认识到,他们有义务移居到荒无人烟的辽阔的东方去。
“哦,你还没有走吗?我正要去看你呐!”陶丽说,“我今天收到斯基华的信。”
“但您究竟从哪方面看出俄国劳动者的特点呢?”梅特罗夫说,“从动物的本性呢,还是从所处的环境?”
“我们也收到他的电报了。”安娜一面回答,一面回头张望,找寻吉娣。
列文像摸索道路一般开始小心翼翼地阐述他的观点。他知道梅特罗夫写了一篇文章反对流行的政治经济学,但列文不知道他对自己的新观点能支持到什么程度,也无法从这位学者沉着聪明的脸色上看出来。
“他来信说,他不明白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究竟存什么心,但他得不到答复是不走的。”
“我在写一部有关农业的著作,我研究了一下农业的主要手段——劳动者,”列文涨红了脸说,“却得出了完全意想不到的结论。”
“我想你有客人吧。可以让我看看信吗?”
“这倒挺有意思!”梅特罗夫说。
“是的,吉娣在,”陶丽尴尬地说,“她在育儿室里。她生了一场大病。”
“您瞧,他几乎完成了一部论述劳动者同土地关系的著作,”卡塔瓦索夫说,“我不是专家,但我作为一个自然科学家觉得很高兴,因为他没有把人类看作超然于动物学规律之外的东西,恰恰相反,他认为人类受环境支配,并且在这种从属关系中探索发展的规律。”
“我听说了。可以让我看看信吗?”
卡塔瓦索夫给他扼要地讲了最新消息。接着走进书房,他把列文介绍给一个身材矮壮、模样可爱的人。这就是梅特罗夫。他们谈了一会儿时事,谈到彼得堡上层对一些时事的看法。梅特罗夫转述可靠方面传来的意见,据说那是沙皇和某位大臣的话。卡塔瓦索夫也从可靠方面听到沙皇的意见,说法却截然不同。列文竭力琢磨,这两种意见哪一种可能性大。这个问题谈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这就去拿。不过他并没有拒绝,相反,斯基华觉得蛮有希望呢。”陶丽站在门口说。
“您问这个干什么?”列文问。
“我可不抱希望,我也没有这个要求。”安娜说。
“您确实大有进步,老弟,我很高兴!”卡塔瓦索夫在小客厅里遇见列文说,“我听见门铃声,心里想,他不会准时到的……您说,黑山人怎么样?他们是天生的军人。”
“噢,吉娣是不是认为同我见面会辱没她的身份?”安娜剩下独自一人时想,“也许她是对的。但她不该……她这个同伏伦斯基恋爱过的人不该这样对待我,虽然这是事实。我知道,凡是正派女人都因我的身份不愿接见我。我知道,自从我为他牺牲一切的最初一刹那起,情况就是这样!这是报应!嗐,我真恨死他了!我来这儿干嘛呀?只有更痛苦,更难受!”她听见姐妹俩在隔壁商量,“如今叫我对陶丽说什么好呢?让吉娣看到我的不幸,我求她庇护,这样来安慰她吗?不,就连陶丽也不会理解的。我同她谈也没有用。我只要看看吉娣,让她知道现在谁也不放在我眼里,什么事也不放在我心上,我什么都不在乎,就行了。”
列文曾把自己著作中的几段念给卡塔瓦索夫听,卡塔瓦索夫很喜欢。昨天卡塔瓦索夫在演讲会上遇见列文,告诉他大名鼎鼎的梅特罗夫——列文很喜欢他的文章——目前在莫斯科,卡塔瓦索夫同他谈起过列文的著作,他很感兴趣。梅特罗夫明天十一点钟将去他家,卡塔瓦索夫很愿意替列文介绍一下。
陶丽拿了信出来。安娜看完信,默默地交还给她。
列文这次来莫斯科,同大学里的老同学、结婚后还未见过面的卡塔瓦索夫教授来往还密切。卡塔瓦索夫使列文喜欢的是他朴实明朗的世界观。列文认为卡塔瓦索夫的世界观明朗是由于他智力贫乏,卡塔瓦索夫则认为列文思想矛盾是由于他的头脑缺乏锻炼;但是列文喜欢卡塔瓦索夫的开朗,卡塔瓦索夫也喜欢列文丰富而纯朴的思想。因此他们愿意常常见面,争论一番。
“这些我全知道了,”她说,“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三
“那是为什么呀?我倒抱着希望呢。”陶丽好奇地瞧着安娜说。她从没见过安娜心情这样烦躁。“你什么时候动身?”她问。
只有刚到莫斯科的时候,乡下人所无法理解的种种开支——既是非生产性的,又是不可避免的——使列文大为惊奇。现在他已经习惯了。他的情况就像俗话说的醉汉那样:“第一杯像木头梗喉咙,第二杯像老鹰升天空,第三杯以后像小鸟飞西又飞东。”当列文兑开一张一百卢布钞票让仆人和门房购买制服时,他不由得计算了一下。这些毫无意义但又必不可省(他只是暗示了一下这种制服并没有必要,公爵夫人和吉娣就十分惊讶)的制服,抵得上整个夏季雇两个工人的代价,也就是说从复活节到四旬斋之间的三百个劳动日,而且每天从早到晚都干重活。因此花这一百卢布钞票,就同喝第一杯酒一样难受。但是兑开第二张一百卢布钞票——为了请亲戚吃饭,买了二十八卢布的酒菜——虽然也使列文想到,二十八卢布等于农民千辛万苦刈割、捆扎、脱粒、簸扬、包装好的九石燕麦的代价,但毕竟要容易些了。如今兑散一张钞票早已不加思索,轻松得真像小鸟飞西又飞东了。花钱换来的乐趣是不是抵得上挣钱付出的劳动,也早就不再计较。某种谷物卖出去不能低于某种价格,这样的经济核算也被置诸脑后。长期以来他咬定价格的黑麦,每石也比一个月前少卖了五十戈比。照这样过下去,过不了一年就非负债不可——就连这样的盘算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只要银行里有存款,也不必问是从哪里来的,只要明天有钱买牛肉就行。他至今保持这样的观念:他在银行里总有钱存着。如今银行里的钱用光了,他又不知道到哪里去弄钱。因此,当吉娣提到钱的时候,他刹那间感到很烦恼,但他没有工夫考虑这问题。他一路上只是想着卡塔瓦索夫和即将同梅特罗夫见面的事。
安娜眯缝起眼睛望着前方,没有回答。
就这样多亏城市生活的便利,列文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在乡下不知要花费多少手脚的麻烦事,走到大门口,喊了一辆马车,向尼基塔街驶去。一路上他不再想到钱的问题,却考虑怎样同彼得堡一位社会学家见面,同他谈谈自己的著作。
“吉娣怎么躲着我呀?”她望着门口,涨红了脸说。
“是,老爷。”
“嗳,别瞎说!她在喂奶,她弄不来,我在教她……她听说你来很高兴呢。她马上就来,”陶丽不会撒谎,窘态毕露地说,“你看,她来了。”
“叫车夫租两匹马来,套上我们自己的车。”列文说。
吉娣知道安娜来了,本想不出来,但是陶丽把她说服了。吉娣鼓足勇气,走进来,脸涨得通红,走到安娜面前,伸出一只手。
据说,雇一辆双马大轿车,从城市这一头到那一头,在融雪的泥地里跑四分之一里,中间停留四小时,就得五个卢布。对这种情况,列文现在已经不像初到莫斯科时那样感到吃惊。现在他已经习惯了。
“看到您我真高兴。”她声音哆嗦地说。
“嗯,那么卡吉琳娜·阿历山德罗夫娜怎么办?”顾士玛问。
吉娣对这个不规矩的女人抱着敌意,但又想对她表示宽宏大量。在这种内心矛盾中,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但一看到安娜美丽可爱的脸,对安娜的敌意就完全消失了。
“去请一位兽医来,说不定是挫伤。”
“您要是不愿意同我见面,我也不会觉得奇怪的。什么事我都习惯了。您害过病了吗?是的,您的样子变了。”安娜说。
刚到莫斯科的时候,列文很关心乡下带来的几匹马。他想把这事尽可能安排得好些,钱花得少些。哪里知道用自己的马比租马更贵,他们还得雇马车坐。
吉娣发觉安娜望她的目光带有几分敌意。她认为这是由于安娜以前庇护过她,如今自己却落到这个境地,因而感到难堪。吉娣心里替她难过。
“美人儿(从乡下带来的左辕马)换了马掌,可是走起来还是一跛一跛的,”顾士玛说,“您说怎么办?”
她们谈到吉娣的病,谈到婴儿,谈到斯基华,但安娜对这些事显然毫无兴趣。
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列文的老仆顾士玛——结婚前侍候过他,目前在管理他城里的产业——把他拦住了。
“我是来向你辞行的。”安娜站起来说。
“好,阿尔谢尼的意见我都能同意。我会拐到他那里去的。还有,要是赴音乐会,那我就同娜塔丽雅一起去。好,再见。”
“您什么时候动身?”
“不论怎么说,你到阿尔谢尼家去同他谈谈,他会把我们的决定告诉你的。”
安娜又没有回答,转身继续同吉娣攀谈。
“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列文说。
“是的,看到您我真高兴,”安娜笑眯眯地说,“我从各方面听到您的情况,甚至从您丈夫嘴里听到。他到我那里去过了,我很喜欢他。”安娜说这话显然不怀好意,“他现在在哪里?”
“不,不会有什么事的,你放心好了。我同爸爸到林荫道上去散一回步。我们要到陶丽家去看看。晚饭前等你回来。哦,对了!你知道吗,陶丽的情况简直糟透了。她一身是债,一个钱也没有。我们昨天跟妈妈和阿尔谢尼(她这样称呼她的姐夫李伏夫)谈过了,决定让你同他去教训教训斯基华。简直太不像话了。这事可不能告诉爸爸……但要是你和他……”
“他到乡下去了。”吉娣红着脸说。
“万一有什么事,可以到卡塔瓦索夫家来找我。”
“请代我向他致意,一定向他致意。”
“一点儿也不。”她说。
“一定!”吉娣天真地重复她的话,满怀同情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吉娣轻蔑地微微一笑。
“那么,别了,陶丽!”安娜吻了吻陶丽,握了握吉娣的手,匆匆地走了。
“你不害怕吗?”
“还是同原来一样,还是那么迷人,真美!”又剩下姐妹俩时,吉娣说,“不过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可怜相!真可怜!”
“那么快了吗?你自己觉得怎么样?”列文握住她的双手,低声问。“我原来想得太多,现在反而不想了,也不知道究竟怎样。”
“可不是,今天她有点异样,”陶丽说,“我送她到前厅,发觉她想哭呢。”
列文说这话根本没有经过考虑,只是随口安慰安慰她罢了。但当他对她望了望,看见她那双恳切的可爱的眼睛询问地盯着他时,他又诚心诚意地重复了一遍。“我压根儿把她给忘了。”他心里想。于是他想起了不久即将发生的事。
二十九
“真的吗?”吉娣瞧着他的眼睛说。
安娜上了马车,情绪比离家时更坏。除了原来的痛苦,又加上了被侮辱被唾弃的感觉,这是她在遇见吉娣时明显地感觉到的。
“一点也不,一点也不。自从结婚以来,我从没说过希望比现在过得更好这一类话……”
“您上哪儿,夫人?回家吗?”彼得问。
“不,说实话,我有时后悔不该听妈的话。我们要是留在乡下多好!这会儿可把你们都害苦了,钱又花得……”
“是的,回家,”她说,现在根本不考虑她要到哪里去。
“一点也不多,一点也不多,”列文一再说,“嗯,再见了,我的心肝。”
“他们瞧着我,就像瞧着什么稀奇古怪、神秘莫测的东西。他们那么起劲地谈些什么呀?”她望着两个步行的人想,“难道人能把自己的感受讲给别人听吗?我原来也想给陶丽讲讲,幸亏没有讲。她看到我的不幸会高兴的!表面上她会不动声色,但看到我由于她所妒忌的欢乐而受惩罚,她会感到高兴。吉娣会更加高兴。我可把她看透了!她知道我在她丈夫心目中特别有魔力,因此吃我的醋,恨我,瞧不起我。在她的眼里,我是个道德败坏的女人。我如果真是个道德败坏的女人,只要我高兴,早就把她的丈夫迷住了……我的确有过这样的念头……瞧这家伙好神气。”这时一个红光满面的胖子迎面而来,把她当作熟人,掀了掀他那亮光光的秃头上的亮光光的大礼帽,接着发觉认错了人。安娜看见他,这样想。“他还以为认识我呢。其实他并不认识我,天下没有一个人认识我。连我自己都不认识我自己。正像法国人说的:我只认识我自己的胃口。你瞧,他们要吃那种肮脏的冰淇凌。他们就知道吃,”两个男孩拦住卖冰淇淋的小贩,那小贩从头上放下木桶,用手巾擦擦汗淋淋的脸,安娜望着他们,心里想,“大家都喜欢吃可口的甜食。没有糖果,就吃肮脏的冰淇凌。吉娣也是这样:得不到伏伦斯基,就要列文。她还吃我的醋呢。她还恨我呢。我们彼此互相仇恨。我恨吉娣,吉娣恨我。这是事实……理发大师邱金。我总是请邱金替我梳头的……等他来了,我要告诉他。”她想着微微一笑,但立刻想到如今可没有人同她说笑话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笑的和好玩的。一切都叫人讨厌。晚祷的钟声响了,那个商人多么一本正经地画着十字!仿佛怕失掉什么。这些教堂,这些钟声,这些谎言,都有什么用?无非是想掩盖我们彼此的仇恨,像这些破口对骂的车夫一样。雅希文说:‘他想使我输个精光,我对他也是这样。’这倒是真的!”
“不,可我总担心花得太多了……”
她在胡思乱想中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最后来到家门口。直到看见门房出来迎接她,才想起她发出的信和电报。
“我吩咐过索科洛夫卖掉小麦,把磨坊的租金先收一收。钱会有的。”
“有回信吗?”她问。
她懂得这种咳嗽的意思。这表示他非常不高兴,不是对她,是对他自己。他确实很不高兴,倒不是因为钱花得太多,而是因为想起一件他明知不对却想忘却的事。
“让我看看。”门房回答。他朝桌上望了望,拿起一封薄薄的方形电报交给她。“十时前不能回来。伏伦斯基。”她念道。
“一点也没有。”列文咳清喉咙,皱起眉头瞧着她说。
“那么,送信的回来没有?”
“不,你等一下,”吉娣拉住他的手说,“我们来谈一谈,这事使我发愁。我好像并没有什么浪费,可是钱就像水一样流走了。我们总有什么地方安排得不得当。”
“还没有,夫人。”门房回答。
“噢,那我到银行里去取。要多少?”列文现出那种她熟悉的不高兴神气说。
“啊,既然如此,那我知道该怎么办,”她自言自语,心头起了一股无名火和复仇的欲望,她跑上楼去,“我亲自去找他。同他永别以前,我要把话同他说个明白。我从没像恨他这样恨过人!”她心里想。一看见衣帽架上挂着他的帽子,她嫌恶得浑身打了个哆嗦。她没想到他这个电报是回答她的电报的,他当时还没有收到她的信。她满心以为这会儿他正悠闲地同母亲和索罗金娜小姐聊天,拿她的痛苦取乐呢。“是的,得赶快走。”她对自己说,还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她想尽快摆脱她在这座可怕房子里所产生的情绪。仆人、墙壁、房子里的每样东西好像几座大山压在她身上,引起她的嫌恶和憎恨。
“康斯坦京,告诉你,我手头只有五十卢布了。”
“对了,我得到火车站去,要是找不到他,就到那边去揭穿他的把戏。”安娜看了看报上的火车时刻表。晚上八点二十分有一班车,“是的,我赶得上的。”她吩咐换上两匹马,自己动手把几天需用的东西收拾到行李袋里。她知道再也不会回来了。在掠过头脑的种种计划中,她模模糊糊地选定了一种,也就是在火车站或者伯爵夫人庄园里闹了一场以后,她就乘下城铁路的火车,在最先停靠的城里住下来。
他吻了吻妻子的手,刚要走,她却把他拦住了。
晚饭已经摆好。她走到桌旁,闻了闻面包和奶酪,觉得样样食品都令人恶心,就吩咐仆人套好车,走出门去。房子已在整条街上投下阴影,天气晴朗,在夕阳下还很暖和。不论拿着行李送她出来的安奴施卡,还是把行李放上马车的彼得,或者情绪不佳的车夫,个个都使她讨厌,他们的言语和举动都惹得她生气。
“不,人家不会恼火的。我可以向你担保。”吉娣笑盈盈地盯着他的脸说,她拉住他的手,“嗯,再见……你就去一下吧。”
“我不需要你了,彼得。”
“拜访过,但总觉得别扭,如今可完全不习惯了。说实在的,我宁可两天不吃饭,也不愿去做这样的访问。真别扭!我总觉得人家会恼火,会说:‘你没有事跑来干什么?’”
“那么车票怎么办?”
“你单身的时候不也常去拜访人家吗?”
“嗯,随你的便吧,反正都一样。”她不耐烦地回答。
吉娣笑了。
彼得跳到驭座上,两手叉腰,吩咐车夫上火车站。
“唉,不瞒你说,这一套我已经不习惯了,我觉得别扭。这算什么呢?一个人陌陌生生地跑去,无缘无故坐上一会儿,既打扰人家,又挺不自在,坐这么一会儿又走了。”
三十
“啊呀,非去不可!她来拜访过我们。那又费得了你什么事?你拐过去坐一会儿,谈上五分钟天气什么的,就走好了。”
“哦,又是那个姑娘!我什么都明白了。”马车刚走动,安娜就自言自语。马车在石子路上摇摇晃晃,发出辘辘的响声,一个个印象又接二连三地涌上她的脑海。
“非去不可吗?”
“嗯,我刚才想到一件什么有趣的事啦?”她竭力回想,“是理发大师邱金吗?不,不是那个。噢,有了,就是雅希文说的:生存竞争和互相仇恨是人与人之间的唯一关系……哼,你们出去兜风也没意思。”她在心里对一群乘驷马车到城外游玩的人说,“你们带着狗出去也没用。你们逃避不了自己的良心。”她随着彼得转身的方向望去,看见一个喝得烂醉的工人,摇晃着脑袋,正被一个警察带走。“哦,他这倒是个办法,”她想,“我同伏伦斯基伯爵就没有这样开心过,尽管我们很想过这种开心的日子。”安娜这是第一次明白她同他的关系,这一点她以前总是避免去想的。“他在我身上追求的是什么呀?与其说爱情,不如说是满足他的虚荣心。”她回想起他们结合初期他说过的话和他那副很像驯顺的猎狗似的神态。现在一切都证实了她的看法,“是的,他流露出虚荣心得到满足的自豪。当然也有爱情,但多半是取得胜利时的得意。他原以得到我为荣。如今都已过去了。没有什么值得得意的了。没有得意,只有羞耻。他从我身上得到了一切能得到的东西,如今再也不需要我了。他把我看作包袱,但又竭力装作没有忘恩负义。昨天他说溜了嘴,要我先离婚再结婚。他这是破釜沉舟,不让自己有别的出路。他爱我,但爱得怎么样?热情冷却了……那个人想出风头,那么得意扬扬的,”她望着那个骑一匹赛跑马的面色红润的店员想,“唉,我已没有迷住他的风韵了。我要是离开他,他会打心眼里高兴的。”
“那你穿上礼服,好直接去拜访保尔伯爵夫人。”
这倒不是推测,她看清了人生的意义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嗯,无论如何晚饭前我一定回家。”列文看看表说。
“我在爱情上越来越热烈,越来越自私,他却越来越冷淡,这就是我们分手的原因,”她继续想,“真是无可奈何。我把一切都寄托在他身上,我要求他也更多地为我献身,他却越来越疏远我。我们结合前心心相印,难舍难分;结合后却分道扬镳,各奔西东。这种局面又无法改变。他说我无缘无故吃醋,我自己也说我无缘无故吃醋,但这不是事实。我不是吃醋,而是感到不满足。可是……”突然一个念头涌上心来,她激动得张开了嘴,在马车上挪动了一下身子,“我真不该那么死心塌地做他的情妇,可我又没有办法,我克制不了自己。我对他的热情使他反感,他却弄得我生气,但是又毫无办法。难道我不知道他不会欺骗我,他对索罗金娜没有意思,他不爱吉娣,他不会对我变心吗?这一切我全知道,但我并不因此觉得轻松。要是他并不爱我,只是出于责任心才对我曲意温存,却没有我所渴望的爱情,那就比仇恨更坏一千倍!这简直是地狱!事情就是这样。他早就不爱我了。爱情一结束,仇恨就开始……这些街道我全不认识了。还有一座座小山,到处是房子,房子……房子里全是人,数不清的人,个个都是冤家……嗳,让我想想,怎样才能幸福?好,只要准许离婚,卡列宁把谢辽查让给我,我就同伏伦斯基结婚。”一想到卡列宁,她的眼前立刻鲜明地浮现出他的形象,他那双毫无生气的驯顺而迟钝的眼睛,他那皮肤白净、青筋毕露的手。他说话的腔调,他扳手指的声音。她又想到了他们之间也被称为爱情的感情,不禁嫌恶得打了个寒噤。“好吧,就算准许离婚,正式成了伏伦斯基的妻子。那么,吉娣就不会像今天这样看我吗?不。谢辽查就不会再问到或者想到我有两个丈夫吗?在我和伏伦斯基之间又会出现什么感情呢?我不要什么幸福,只要能摆脱痛苦就行了。有没有这样的可能呢?不,不!”她毫不迟疑地回答自己,“绝对不可能!生活迫使我们分手,我使他不幸,他使我不幸;他不能改变,我也不能改变。一切办法都试过了,螺丝坏了,拧不紧了……啊,那个抱着婴儿的女叫花子,她以为人家会可怜她。殊不知道我们投身尘世就是为了相互仇恨、折磨自己、折磨别人吗?有几个中学生走过来,他们在笑。那么谢辽查呢?”她想了起来,“我也以为我很爱他,并且被自己对他的爱所感动。可我没有他还不是照样生活,我拿他去换取别人的爱,在爱情得到满足的时候,我对这样的交换并不感到后悔。”她嫌恶地回顾那种所谓爱情。如今她把自己的生活和别人的生活看得一清二楚,她感到高兴,“我也罢,彼得也罢,车夫菲多尔也罢,那个商人也罢,凡是受广告吸引到伏尔加河两岸旅行的人,到处都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当她的马车驶近下城车站的低矮建筑物,几个挑夫跑来迎接时,她这样想。
“不,你去一下,那边要演奏一些新作……你一向很感兴趣。要是换了我,一定去。”
“票买到奥比拉洛夫卡吗?”彼得问。
“嗐,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
她完全不记得她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费了好大劲才听懂他这个问题。
“那么,音乐会去不去?”吉娣问。
“是的。”她把钱包交给他说,手里拿了一个红色小提包,下了马车。
“可能还要到法院去一下,为了我姐姐的事。”
她穿过人群往头等车候车室走去,渐渐地想起了她处境的细节和她犹豫不决的计划。于是,忽而希望,忽而绝望,又交替刺痛她那颗受尽折磨扑扑乱跳的心。她坐在星形沙发上等待火车,嫌恶地望着进进出出的人(她觉得他们都很讨厌),忽而幻想她到了那个车站以后给他写一封信,信里写些什么,忽而幻想他不了解她的痛苦,反而向母亲诉说他处境的苦恼,就在这当儿她走进屋子里,对他说些什么话,忽而她想,生活还是会幸福的,她是多么爱他,又多么恨他呀;还有,她的心跳得好厉害呀。
“噢,你上次大为称赞的就是他的文章吧?嗯,那么以后呢?”吉娣问。
三十一
“他答应给我介绍梅特罗夫。我很想同他谈谈我的著作,他是彼得堡有名的学者。”列文说。
铃声响了。有几个年轻人匆匆走过。他们相貌难看,态度蛮横,却装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彼得穿着制服和半筒皮靴,他那张畜生般的脸现出呆笨的神情,也穿过候车室,来送她上车。她走过站台,旁边几个大声说笑的男人安静下来,其中一个低声议论着她,说着下流话。她登上火车高高的踏级,独自坐到车厢里套有肮脏白套子的软座上。手提包在弹簧座上晃了晃,不动了。彼得露出一脸傻笑,在车窗外掀了掀镶金线的制帽,向她告别。一个态度粗暴的列车员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上了闩。一位穿特大撑裙的畸形女人(安娜想象着她不穿裙子的残废身子的模样,不禁毛骨悚然)和一个装出笑脸的女孩子,跑下车去。
“怎么这样早就去?”
“卡吉琳娜·安德列夫娜什么都有了,她什么都有了,姨妈!”那女孩子大声说。
“我只想去看看卡塔瓦索夫。”列文回答。
“连这样的孩子都装腔作势,变得不自然了。”安娜想。为了避免看见人,她迅速地站起来,坐到面对空车厢的窗口旁边。一个肮脏难看、帽子下露出蓬乱头发的乡下人在窗外走过,俯下身去察看火车轮子。“这个难看的乡下人好面熟。”安娜想。她忽然记起那个恶梦,吓得浑身发抖,连忙向对面门口走去。列车员打开车门,放一对夫妇进来。
“那你就去看望一下保尔夫妇吧!”十一点钟,列文出门前进来看吉娣,吉娣对他说,“我知道你要在俱乐部吃晚饭,爸爸已给你预定好了。上午你打算做些什么呢?”
“您要出去吗,夫人?”
二
安娜没有回答。列车员和上来的夫妇没有发觉她面纱下惊惶的神色。她回到原来的角落坐下来。那对夫妇从对面偷偷地仔细打量她的衣着。安娜觉得这对夫妻都很讨厌。那个男的问她可不可以吸烟,显然不是真正为了要吸烟,而是找机会同她攀谈。他取得了她的许可,就同妻子说起法国话来,他谈的事显然比吸烟更乏味。他们装腔作势地谈着一些蠢话,存心要让她听见。安娜看得很清楚,他们彼此厌恶,彼此憎恨。是的,像这样一对丑恶的可怜虫不能不叫人嫌恶。
“以前我想到世界上有个莫须有的对头,心里就觉得难受,”列文说,“如今可高兴了,十分高兴了。”
铃响第二遍了,紧接着传来搬动行李的声音、喧闹、叫喊和笑声。安娜明白谁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因此这笑声使她恶心,她真想堵住耳朵。最后,铃响第三遍,传来了汽笛声、机车放汽的尖叫声,挂钩链子猛地一牵动,做丈夫的慌忙画了个十字。“倒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安娜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想。她越过女人的头部从窗口望出去,看见站台上送行的人仿佛都在往后滑。安娜坐的那节车厢,遇到铁轨接合处有节奏地震动着,在站台、石墙、信号塔和其他车厢旁边开过;车轮在铁轨上越滚越平稳,越滚越流畅,车窗上映着灿烂的夕阳,窗帘被微风轻轻吹拂着。安娜忘记了同车的旅客,在列车的轻微晃动中吸着新鲜空气,又想起心事来。
她那双真诚的眼睛使列文相信,她对自己的行为是满意的。他虽然看到她脸红,但立刻放心了,开始向她询问她愿意讲的情况。列文知道了详细经过,甚至知道,在开头一刹那她情不自禁地涨红了脸,但接着就像萍水相逢一样若无其事;他十分高兴,对吉娣的态度很满意。他说以后再不会像选举大会上那样鲁莽行事,下次再遇见伏伦斯基,一定待他客客气气。
“啊,我刚才想到哪儿了?对了,在生活中我想不出哪种处境没有痛苦,人人生下来都免不了吃苦受难,这一层大家都知道,可大家都千方百计哄骗自己。不过,一旦看清真相又怎么办?”
“可惜你当时不在,”吉娣说,“不是说你不在房间里……要是你在场,我就不会那么自然了……我现在的脸比那时要红得多,红得多了,”她说这话时脸红得简直要掉眼泪,“可惜你没在门缝里张望。”
“天赋人类理智就是为了摆脱烦恼嘛。”那个女人装腔作势地用法语说,对这句话显然很得意。
她告诉列文在玛丽雅·波里索夫娜公爵夫人家遇见伏伦斯基,列文听了脸涨得比她更红。要把这事告诉他,她觉得很难启齿;要讲述这次见面的细节,那就更加狼狈,因为他虽没向她提什么问题,却一直皱着眉头盯住她。
这句话仿佛解答了安娜心头的问题。
她很感激父亲,因为父亲在她面前只字不提这次同伏伦斯基的邂逅。但她看出,从此以后,在日常散步的时候,父亲待她特别亲切,说明对她的行为是满意的。她对自己也很满意。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有力量把自己对伏伦斯基的旧情全部禁锢在心里,在他面前显得落落大方,镇定自若。
“为了摆脱烦恼。”安娜摹仿那个女人说。她瞟了一眼面孔红红的丈夫和身子消瘦的妻子,明白这个病恹恹的妻子自以为是个谜样的女人,丈夫对她不忠实,使她起了这种念头。安娜打量着他们,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关系和他们内心的全部秘密。不过这种事太无聊,她继续想她的心事。
吉娣同伏伦斯基谈了几句话。他把选举戏称为“我们的国会”,吉娣听了甚至平静地笑了一笑(这时一定要微微一笑,表示她懂得这个玩笑),但接着她就向玛丽雅·波里索夫娜公爵夫人转过身去,再也不看他一眼,直到他起身告别。这时,她才对他瞧了瞧,但显然只是因为人家向她鞠躬告别,不瞧瞧他是失礼的。
“是的,我很烦恼,但天赋理智就是为了摆脱烦恼;因此一定要摆脱。既然再没有什么可看,既然什么都叫人讨厌,为什么不把蜡烛灭掉呢?可是怎么灭掉?列车员沿着栏杆跑去做什么?后面那节车厢里的青年为什么嚷嚷啊?他们为什么又说又笑哇?一切都是虚假,一切都是谎言,一切都是欺骗,一切都是罪恶!……”
这次见面,吉娣唯一可以自责的是,当她一认出原来很熟识的穿便服的人时,顿时呼吸急促,血往心脏里直涌,还感觉到脸涨得通红。但这种情况只持续了几秒钟。父亲故意提高嗓子同伏伦斯基攀谈,使吉娣不等他们谈话完毕,就做好精神准备,可以落落大方地面对伏伦斯基,必要时还可以平心静气地同他谈话,就像同玛丽雅·波里索夫娜公爵夫人谈话一样。不过,最重要的是她的一举一动,包括最细微的语气和笑容,都能得到丈夫的赞许——她仿佛觉得丈夫此刻就在身边。
火车进站了,安娜夹在一群旅客中间下车,又像躲避麻风病人一样躲开他们。她站在站台上,竭力思索她为什么到这里来,打算做什么。以前她认为很容易办的事,如今却觉得很难应付,尤其是处在这群不让她安宁的喧闹讨厌的人中间。一会儿,挑夫们奔过来抢着为她效劳;一会儿,几个年轻人在站台上把靴子后跟踩得咯咯直响,一面高声说话,一面回头向她张望;一会儿,对面过来的人笨拙地给她让路。她想起要是没有回信,准备再乘车往前走,她就拦住一个挑夫,向他打听有没有一个从伏伦斯基伯爵那里带信来的车夫。
吉娣的教母,上了年纪的玛丽雅·波里索夫娜公爵夫人,一向很钟爱吉娣,一定要看看她。吉娣由于怀孕哪儿也不去,这次也只得随着父亲去拜访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结果就在这位老夫人那里遇见了伏伦斯基。
“伏伦斯基伯爵吗?刚刚有人从他那里来。他们是接索罗金娜伯爵夫人和女儿来的。那个车夫长得怎么样?”
这方面还发生过一件对两人来说都非同小可的事,就是吉娣同伏伦斯基的见面。
她正同挑夫说话的时候,那个脸色红润、喜气洋洋的车夫米哈伊尔,穿着一件腰部打折的漂亮外套,上面挂着一条表链,显然因为那么出色地完成使命而十分得意,走到她面前,交给她一封信。她拆开信,还没有看,她的心就揪紧了。
城里生活的唯一优点是,他们俩一次也没有吵过嘴。不知是由于城市的生活环境不同呢,还是由于他们在这方面都变得更谨慎理智了,总之,他们在莫斯科没有因妒忌而吵过嘴。这一点,他们刚来的时候是很担心的。
“真遗憾,我没有接到那封信。我十点钟回来。”伏伦斯基潦草地写道。
真的,他有什么办法呢?他不爱打牌,也不上俱乐部。同奥勃朗斯基那样的男人一起过花天酒地的生活,她现在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就是狂饮滥喝,然后到哪儿去寻欢作乐。她一想到男人们在这种时候会到什么地方去,就感到不寒而栗。叫他去交际场所吗?她知道,那里只有同年轻女人接近才有乐趣,可她又不愿他这样。叫他同她、同母亲和姐妹们一起坐在家里吗?可是,不管那种“东家长西家短”的谈话——老公爵这样称呼她们姐妹之间的谈话——她觉得多么有趣,对他毕竟是索然无味的。这样,他还有什么事可做呢?继续写他的书吗?他也这样试过,还为写作到图书馆去搜集过资料,但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越没有事做,时间就越少。他还向她诉苦,关于他的著作这里谈得太多了,反而搞乱他的思想,损害他的兴致。
“哼!不出所料!”她带着恶意的微笑自言自语。
在乡下,吉娣爱他那种亲切温和、殷勤好客的风度。在城里,他总是显得惶惶不安,仿佛怕人家欺负他,尤其是怕欺负吉娣。在乡下,列文感到得其所哉,不用紧张地赶时间,但也从来没有空闲。在城里,他总是匆匆忙忙,唯恐错过什么,但其实无所事事。吉娣觉得他很可怜。她知道,在别人看来他并不可怜,正好相反,在交际场中——就像一般女人有时观察心爱的人那样,故意冷眼旁观,以便看出他给人什么印象——她甚至带着妒意察觉到,他不仅并不可怜,而且由于他那良好的教养,对待妇女略带拘谨、腼腆而文雅的态度,他那强壮的体格,特别是她觉得他那富有表情的脸,他简直是十分迷人的。不过,她不是看他的外表,而是看他的内心。她看出他在这里有点反常,但不懂是什么原因。有时她在心里责怪他不会在城里过日子,有时又承认,他确实很难在城里把生活安排得使她满意。
“好,你回家去吧!”她对米哈伊尔低声说。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因为剧烈的心跳使她喘不过气来,“不,我不再让你折磨我了。”她心里想,既不是威胁他,也不是威胁自己,而是威胁那个使她受罪的人。她沿着站台,经过车站向前走去。
她喜爱的人,个个都在她身边,个个都待她很亲切,个个都十分体贴她,处处都使她称心满意,因此,要是她知道这一切不久都将结束,她也不会向往更美好的生活了。使她感到美中不足的是,丈夫不像她以前所爱的那样,不像在乡下那样了。
站台上走着的两个侍女,回过头来打量她,评论她的服装:“真正是上等货。”——她们在说她身上的花边。几个年轻人不让她安宁。他们又盯住她的脸,怪声怪气地又笑又叫,在她旁边走过。站长走过来,问她乘车不乘车。一个卖汽水的男孩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天哪,我这是到哪里去呀?”她一面想,一面沿着站台越走越远。她在站台尽头站住了。几个女人和孩子来接一个戴眼镜的绅士,他们高声地有说有笑。当她在他们旁边走过时,他们住了口,回过头来打量她。她加快脚步,离开他们,走到站台边上。一辆货车开近了,站台被震得摇晃起来,她觉得她仿佛又在车上了。
她现在清楚地意识到,内心产生了一种对未来的——对她来说多少已是现实的——婴儿的爱,并且快乐地体味着这种新奇的感情。这婴儿已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有时已开始独立生活。她因此觉得苦恼,同时又为这种新奇的快乐,简直要笑出声来。
她突然想起她同伏伦斯基初次相逢那天被火车轧死的人,她明白了她应该怎么办。她敏捷地从水塔那里沿着台阶走到铁轨边,在擦身而过的火车旁站住了。她察看着车厢的底部、螺旋推进器、链条和慢慢滚过来的第一节车厢的巨大铁轮,竭力用肉眼测出前后轮之间的中心点,估计中心对住她的时间。
列文夫妇在莫斯科已经住了两个多月。根据有经验的人的可靠计算,吉娣的预产期已经过了,但还没有分娩,也没有任何征象表明现在比两个月前更接近产期。医生也罢,产婆也罢,陶丽也罢,母亲也罢,特别是一想到分娩临近就胆战心惊的列文,都开始感到焦虑;只有吉娣自己觉得十分平静和幸福。
“那里!”她自言自语,望望车厢的阴影,望望撒在枕木上的沙土和煤灰,“那里,倒在正中心,我要惩罚他,摆脱一切人,也摆脱我自己!”
一
她想倒在开到她身边的第一节车厢的中心。可是她从臂上取下红色手提包时耽搁了一下,来不及了,车厢中心过去了。只好等下一节车厢。一种仿佛投身到河里游泳的感觉攫住了她,她画了十字。这种画十字的习惯动作,在她心里唤起了一系列少女时代和童年时代的回忆,周围笼罩着的一片黑暗突然打破了,生命带着它种种灿烂欢乐的往事刹那间又呈现在她面前,但她的目光没有离开第二节车厢滚近拢来的车轮。就在前后车轮之间的中心对准她的一瞬间,她丢下红色手提包,头缩在肩膀里,两手着地扑到车厢下面,微微动了动,仿佛立刻想站起来,但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就在这一刹那,她对自己的行动大吃一惊。“我这是在哪里?我这是在做什么?为了什么呀?”她想站起来,闪开身子,可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庞然大物撞到她的脑袋上,从她背上轧过,“上帝呀,饶恕我的一切吧!”她说,觉得无力挣扎。一个矮小的乡下人嘴里嘟嚷着什么,在铁轨上干活。那支她曾经用来照着阅读那本充满忧虑、欺诈、悲哀和罪恶之书的蜡烛,闪出空前未有的光辉,把原来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都给她照个透亮,接着烛光发出轻微的哔剥声,昏暗下去,终于永远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