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可以见一见奥勃朗斯基?”
大概是列文那双有力的手,今天早晨做体操时摸到的肌肉,两只炯炯有光的眼睛,低低的声音和颤动的下颚,这些比任何语言更有力地使维斯洛夫斯基服从了。他耸耸肩,轻蔑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耸肩和冷笑并没有使列文生气。“他还要干什么?”他心里想。
手杖头上的断片撕光了,列文抓住手杖粗大的两端,把它折断,留神接住折下来的一头。
“我马上去叫他来。”
“我不能向您解释,”列文慢慢地低声说,竭力掩饰下颚的颤动,“您最好别问。”
“这真是太荒唐了!”奥勃朗斯基听朋友说他被驱逐,在花园里找到正在那里踱步等客人离开的列文,这样对他说,“这简直可笑!什么毒蚊子把你叮了?简直可笑到极点了!要是一个青年人……你就认为……”
“我请求您给我解释……”他终于恍然大悟,不失身份地说。
列文被毒蚊子叮过的地方显然还很疼,因为奥勃朗斯基刚想说出来,列文就脸色发白,慌忙打断他的话:
维斯洛夫斯基挺直身子。
“请你不要问原因!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对你、对他都感到很不好意思。不过,我认为他离开这里是不会太难受的,可他在这里我和我妻子都觉得不愉快。”
“我家里不巧有客人要来。”列文一面说,一面越来越迅速地用粗壮的手指撕着手杖的断片,“不,没有客人来,什么事也没有,但我请求您离开。我这样不讲礼貌,您要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吧。”
“他会感到委屈的!再说,这实在太可笑了。”
“您要出门去,还是出了什么事?”
“可是我觉得又委屈又痛苦!我没有任何过错,我没有理由应该受罪!”
“把您送到火车站去。”列文撕着手杖头上的断片,阴沉沉地说。
“嗐,真没想到你会这样!吃醋也可以,但达到这样的程度,简直可笑之至!”奥勃朗斯基又夹着法语说。
“您这是什么意思?”维斯洛夫斯基惊奇地问,“到哪儿去呀?”
列文迅速地转过身去,离开他走到林荫路深处,继续独自在那里踱步。不多一会儿,他听见马车的辘辘声,看见树木后面维斯洛夫斯基坐在干草上(倒霉的是马车里没有座垫),戴着他那顶苏格兰帽,顺着林荫道颠簸着离去。
“我要……”他说不下去,但一想到吉娣和种种情景,立刻毅然盯住维斯洛夫斯基的眼睛说,“我吩咐他们给您备马车了。”
“又有什么事?”列文看见仆人从房子里跑出来,拦住马车。原来是那个德国技工,列文已完全把他给忘了。那个德国人一面鞠躬,一面对维斯洛夫斯基说着什么,接着爬上马车。他们就一起坐车走了。
桌上放着半截手杖,那是今天早晨他们一起试图纠正倾斜的双杠而折断的。列文拿起这半截手杖,动手撕去头上的断片,不知道怎样开口才好。
奥勃朗斯基和公爵夫人对列文的行为感到气愤。列文觉得自己不仅可笑到了极点,而且罪孽深重,无脸见人;但是一想到他和他妻子所受的罪,他自问下次要是又遇到这样的事他将怎样处理,接着回答说,还是这样办。
维斯洛夫斯基无疑是个好小子。列文发现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羞怯的神色,不禁替他难过,并且因为自己是主人而害臊。
虽然如此,到了晚上,除了公爵夫人不能饶恕列文的行为以外,大家又都显得非常轻松愉快,好像孩子受过了处分,大人结束了一次难堪的官场应酬一样。到了晚上,公爵夫人一走,他们谈到维斯洛夫斯基被驱逐的事,就像在谈一件久远的往事。陶丽从父亲身上继承了说笑话的才能,把个华仑加笑得前仰后合。她一次又一次地讲着,每次都添油加醋,增加些新的笑料。她讲到她刚准备系上新的蝴蝶结迎接客人,刚走到客厅,忽然听见一辆老爷马车的辘辘声。是谁坐在马车上啊?一看,原来是维斯洛夫斯基,头上戴着苏格兰帽,手里拿着抒情歌谱,脚上打着皮绑腿,坐在干草上。
“是的,这样要干净多了。”维斯洛夫斯基一面说,一面把一条肥腿搁在椅子上,搭上绑腿最下面的钩子,快乐而温厚地微笑着。
“你至少也该弄辆轿车让他坐坐啊!没有,后来我又听见:‘站住!’哟,我想,准是大发善心了。我一看,原来是让那个德国胖子坐在他旁边,把他们一起送走……我这个新蝴蝶结就这样白系了!……”
“你穿绑腿骑马去吗?”
十六
是列文的脸色有点异样呢,还是维斯洛夫斯基意识到他对女主人略施殷勤在这个家庭里是不合适呢,他看到列文进来有点儿(一个上流社会的人士所能达到的程度)不好意思。
陶丽实现了自己的心愿,动身去访问安娜。她感到抱歉,因为这事使妹妹伤心,使妹夫不愉快。她明白,列文一家不愿同伏伦斯基有任何来往,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她认为有责任去看望安娜,表示安娜的处境虽然起了变化,她对她的感情并没有改变。
列文找到维斯洛夫斯基的时候,维斯洛夫斯基正拿出箱子里的东西,摊开新的抒情歌谱,试穿皮绑腿,准备去骑马。
陶丽这次旅行不愿依赖列文家,自己派人到乡下去租马。列文一知道这事,就走来责备她。
“他回自己屋里去了。”
“你为什么以为你去我会不高兴?如果说这事使我不高兴,那你不用我的马,我就更加不高兴了,”列文说,“你从没对我说过一定要去。至于到乡下租马,这事首先使我不高兴,而主要的是他们会租给你,但不会把你送到目的地。马,我有的是。如果你不想使我难堪,你就用我的马。”
“那么就备轻便车吧,可是要快。客人在哪里?”
陶丽只好同意。到了约定的日子,列文为姨姐准备好四匹马,还有替换的马,都是从耕马和骑马中凑起来的,外表不太好看,但能当天把她送到目的地。当前,要送走公爵夫人和送走接生婆都需要马匹,这对列文来说是有为难之处,但从责任心出发,列文不能让陶丽租用马匹从他家动身;再说租一次马要花二十卢布,对她来说也是一大笔开支。陶丽手头拮据,列文是很同情她的。
“车上的弹簧昨天断了。”仆人回答。
陶丽听从列文的劝告,天没亮就动身了。道路平坦,马车舒服,马也跑得很起劲。驭座上除了车夫以外,还坐着账房,那是列文派来代替男仆护送陶丽的。陶丽在车上打起瞌睡来,直到到了换马的客店才醒。
列文穿过前厅,吩咐仆人备好轿车去车站。
陶丽在列文那次去史维亚日斯基家途中逗留过的富裕农民家喝了茶,同农妇们谈了一会儿孩子的问题,又同那老农谈到他很称赞的伏伦斯基伯爵的事,到十点钟才继续上路。她在家里忙于照顾孩子,从来没有时间思索。这会儿,在这四小时的旅途中,以前被压在心里的种种想法一下子都浮现出来了。她从各个不同的方面回顾自己的一生,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她自己都觉得她的思想很怪。开头她想念孩子们,尽管公爵夫人,主要是吉娣(陶丽更相信她)答应照顾他们,她还是不放心。“但愿玛莎不再淘气,格里沙别让马给踢了,莉丽不再闹肚子。”接着,现实问题被即将发生的问题代替了。她开始想到,今年冬天要在莫斯科租一个新寓所,客厅家具要换一套新的,还要给大女儿做一件皮大衣。然后又想到较远的未来的问题:怎样把孩子们抚养成人。“女孩子倒没什么,”她想,“可是男孩子怎么办?”
“他同我们有什么共同之处呢?”列文一面想,一面去找维斯洛夫斯基。
“现在还好,我可以自己管教格里沙,因为我现在没有怀孕,有的是时间。要斯基华管教,当然是靠不住的。我依靠人家的帮助,可以把他们抚养成人,但要是又怀孕呢……”她忽然想起一句俗话,“生儿育女是对女人的诅咒。”她觉得这话没有道理,“分娩倒无所谓,怀孕可真是件苦事。”她回忆最后一次怀孕和最小一个孩子的死亡,这样想。她又想到刚才在歇脚的地方同那个青年农妇的谈话。对有没有孩子这个问题,那个漂亮的年轻农妇快乐地回答说:
母亲对她瞧了一眼。女孩子哇地一声哭出来,脸埋在妈妈膝盖中间。陶丽把自己纤细柔软的手放在她的头上。
“有过一个小姑娘,但上帝把她接走了,过四旬斋时把她给埋了。”
“绝对不会。我会高高兴兴地去办的。”列文真的眉飞色舞地说,“哦,你就饶了她吧,陶丽!她下次不会了。”列文是指那个小罪犯说。玛莎没有到芳尼那里去,却迟疑地站在母亲面前,皱着眉头等待着,竭力想捉住母亲的目光。
“你是不是很舍不得她?”陶丽问。
“那你会吵架吗?……”
“有什么舍不得的?老头儿的儿孙多的是。有了儿女就是麻烦,弄得你不能干活,什么事也不能做。只会束缚你的手脚。”
“不,不,我自己去。”
陶丽当时听了这回答很反感,尽管那个农妇待人和蔼可亲,现在她不由得想起这句话来。在这句不近人情的话里倒有一点道理。
“你怎么,疯了吗?”陶丽恐惧地叫起来,“你怎么了,列文,快冷静些!”她笑着说,“喂,你现在可以到芳尼那里去了!”她对玛莎说,“不行,如果你真要这样做的话,那我告诉斯基华。让他来把他带走。可以对他说,你这里还有客人要来。总之,他待在我们这里不合适。”
“总而言之,”陶丽回顾她婚后十五年来的生活,想,“怀孕,呕吐,脑子迟钝,无所作为,主要是模样丑恶。吉娣,年轻美丽的吉娣,连她都变得那么难看了,我一怀孕就更丑。生产,痛苦,说不出的痛苦,最后关头……然后是喂奶,通宵不眠,这种可怕的痛苦……”
“那太好了,这下子我可定心了。我要把他赶走!”列文说。
陶丽给每个孩子喂奶几乎都生奶疖,一想到这种苦,她浑身打了个哆嗦。“然后是孩子生病,无穷无尽地担惊受怕;再有教育,孩子的种种坏习惯(她想到玛莎在草莓丛里的过错),学习,拉丁文——这一切都那么麻烦,不好应付。最可怕的是孩子的夭折。”于是永远揪住做母亲的心的惨痛回忆又浮上她的脑海:那个最小的婴儿患喉炎夭折,他的葬礼,大家对那口粉红色小棺材的冷漠,以及那盖上带有金边十字架的粉红色棺材盖的一刹那,她面对生着鬈曲卷发的苍白小脑门,感到肝肠撕裂的痛楚。
“不光是我,连斯基华也察觉了。喝完茶他就坦率地对我说:我看维斯洛夫斯基有点在追求吉娣呢。”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这一切会有什么结果?结果只是:我得不到片刻安宁,一会儿怀孕,一会儿喂奶,老是闹脾气,发牢骚,苦了自己,也苦了别人,使丈夫讨厌,就这样过上一辈子,抚养出一批缺乏教养的不幸的小叫化子。这会儿,要不是在列文家过夏,我真不知道怎样对付过去呢。当然,列文和吉娣很体贴人,使我们不觉得有什么不愉快,但总不能一直住下去呀。等他们有了孩子,他们就不能再帮助我们了。事实上,现在他们手头也并不宽裕。至于爸爸,他几乎没有给自己留下什么财产,又怎么能照顾我们呢?这样,我自己连孩子都养不起,也不能低声下气去求人家接济呀。哦,就算最如意的打算吧,往后不再有孩子夭折,我也勉强把他们培养成人。他们最好也不过是不成为坏蛋。我所能希望的不过如此。可就是为了这个,我得吃多少苦,花多少心血呀……我这辈子也就完了!”陶丽又想到了青年农妇的话。想到这些,她又感到难过,但她不能不同意她的话还有一点粗鲁的道理。
“是的,是的!”列文阴沉沉地说,“那么你察觉了?”
“怎么样,还远吗,米哈伊拉?”陶丽问账房,想摆脱使她感到恐惧的思想。
“怎么对你说好呢……站着,站在角落里!”陶丽对玛莎说,玛莎看见母亲脸上一丝笑意,刚想转过身来,“上流社会的人们会说,他的行动同一般青年人一样。他向年轻美丽的女人献殷勤,一个上流社会的丈夫是应该引以为荣的。”她夹杂着法语说。
“听说离这个村子还有七里地。”
“嗯,你凭良心说一句,在……不是在吉娣方面,而是在这位先生的腔调里,有没有什么使做丈夫的感到不愉快,不是不愉快,是感到可怕甚至受侮辱的地方?”
马车沿着村道驶到一座小桥上。桥上走着一群快乐的农妇,她们肩上挂着一圈圈草绳,叽里呱啦地有说有笑,十分热闹。她们在桥上站住了,好奇地打量着马车。陶丽觉得她们的脸张张都是健康快乐的,都在用生的欢乐挑逗她。“人人都在生活,人人都在享受生的欢乐。”陶丽经过农妇们身边,往小山上驶去,身子又在老式马车柔软的弹簧上惬意地摇晃,心里这样想。“可是我像一个刚出狱的囚犯,心事重重,此刻总算有片刻的安宁。人人都在快快活活地过日子,不论是这些农妇,妹妹娜塔丽雅,还是华仑加,或者我现在去访问的安娜,可就是没有我的份儿。”
陶丽用她那双聪明懂事的眼睛望着他。
“他们攻击安娜。为了什么?难道我比她好吗?至少我还有一个心爱的丈夫。虽说不上称心如意,我还是爱他的,可是安娜不爱她的丈夫。她到底有什么过错?她要生活。上帝赋予我们心灵这样的欲望。要是我处在她的地位,也很可能这样做。在那可怕的日子里,她到莫斯科来看我。我至今不知道,我当时做得对不对。我当时应该抛弃丈夫,重新开始生活。我也可能真正去爱上一个人,真正被人家所爱。也许还是现在这样好?我不尊重他,不需要他,”她想到了丈夫,“但我容忍了他。这样是不是好?那时还会有人喜欢我,我还有几分姿色呢。”陶丽继续想,很想照照镜子。手提包里有一面旅行镜子,她很想取出来,但回头看看背后的车夫和那摇摇晃晃的账房,想到万一被他们看见,那可难为情了,结果没有把镜子拿出来。
“那边我没有去过,我同吉娣两人到花园里去了。自从……斯基华来了以后,我们这是第二次吵嘴了。”
但不照镜子,她心里还是在琢磨,她的年纪也不算太老,也还来得及。于是她想起了丈夫的朋友土罗甫春,他待她特别殷勤,在她孩子患猩红热的时候同她一起照顾他们,他爱上了她。还有一个年纪很小的青年——丈夫曾开玩笑地告诉她——认为她是三姐妹中最美的。于是陶丽头脑里幻想着最热烈最荒唐的风流韵事。“安娜的行动了不起,我说什么也不能责备她。她自己幸福,也使别人幸福,不像我这样逆来顺受。她一定还是像以往那样鲜艳、聪明和开朗。”陶丽心里这样想,嘴上浮起狡猾的微笑,特别是想到安娜的风流韵事。陶丽同时幻想自己也有了这样的风流韵事,一个她想象中的集种种优点于一身的男子被她迷住了。她也像安娜一样,把私情向丈夫和盘托出。奥勃朗斯基一听到这消息,又惊奇又窘困,使她禁不住笑了。
列文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他可以痛痛快快地把心里话说出来。
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陶丽的马车离开大路,转弯向伏兹德维任斯克村驰去。
“那么你有什么事不开心哪?你来做什么?”陶丽问,“那边出了什么事?”
十七
“那算得了什么,根本不是什么坏习惯,那只是淘气罢了。”列文安慰她说。
车夫勒住四匹马,向右边黑麦田望了一眼,看见几个农民坐在那里的大车旁。账房本想跳下车去,但后来改变了主意,向一个农民命令似的吆喝了一声,招招手叫他过来。马车奔驰时吹拂着的微风,等车一停就静止了;汗淋淋的马身上落满了牛虻,马怒气冲冲地想把它们驱散。大车旁锤子敲击镰刀的铿锵声停止了。一个农民站起身,向马车走来。
于是陶丽讲了玛莎的罪状。
“瞧你这么磨磨蹭蹭的!”账房向那个赤脚踩着留有车辙的坎坷道路慢慢走来的农民怒斥道,“快一点!”
“她同格里沙到草莓丛里,在那里……我简直说不出口她在那里做了什么。爱里奥小姐也真叫人遗憾。她就是什么也不管,像机器一样……您倒想想,一个女孩子……”
这个卷发的老农头上扎着树皮绳子,弯着被汗水湿透的背,加快步子,走到马车旁边,伸出一只黧黑的手,抓住马车挡泥板。
“她到底做了什么事?”列文冷冷地问。他本想同她商量商量自己的事,因此懊恼地感到来得不是时候。
“到伏兹德维任斯克去吗?到伯爵老爷的庄院去吗?”老农反复问,“走完这条坡路,向左拐,顺着大路一直往前就到了。你们要找谁呀?伯爵本人吗?”
“哼,这丫头真坏!”陶丽对列文说,“她这种坏习惯是从哪里学来的?”
“嗯,他们在家吗,老爷子?”陶丽含糊其词地说,她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向农民打听安娜的情况。
“罚你站一天墙角,让你一个人吃饭,一个洋娃娃也不给你玩,一件新衣服也不给你做!”陶丽训斥着,不知道该怎样处罚她才好。
“多半在家。”老农两脚交替踩着泥地,清清楚楚地留下五个脚趾印。“多半在家。”他重复说,显然很想聊聊,“昨天还来了客人。客人多极了……你要什么呀?”他转身对在大车旁向他喊叫的小伙子说,“噢,对了!他们刚才骑马打这儿过,去看收割机。现在该回家了。你们是打哪儿来的?……”
列文把妻子送到楼上,自己就走到陶丽房里。今天陶丽也很苦恼。她在房里走来走去,怒气冲冲地对号啕大哭的小女孩说:
“我们是远道来的,”车夫爬上驭座说,“那么不远了?”
十五
“跟你说就在这里。你一走到路口……”老农摸着马车的挡泥板,说。
虽然没有什么东西追逐过他们,他们也不需要逃避什么,坐在长凳上也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乐事,但是园丁却惊奇地看到,他们脸上洋溢着安详而幸福的光辉,从他身旁走过,回到屋子里去。
一个年轻矮壮的小伙子也走了过来。
“有的,”吉娣声音哆嗦着说,“但是,列文,难道你看不出这不是我的过错吗?我从早晨起就想换一种态度,可是这些人……他到这儿来干什么?我们原来多么幸福哇!”她放声痛哭,哭得整个怀孕的身子直打哆嗦,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收割缺少人手吗?”小伙子问。
“你只要告诉我一件事:他的口气里有没有不成体统、不干不净、下流无耻的地方?”列文又像那天夜里那样,两只拳头紧按住胸口,站在吉娣面前,说。
“我不知道,老弟。”
“再不能这样过下去了!简直是活受罪!我痛苦,你也痛苦。可这是为了什么呀?”当他们终于来到菩提树小径头上一个单独的长凳旁边时,吉娣这样说。
“喏,你向左边一拐,就到了。”老农说,显然还想谈谈,不愿放他们走。
在花园里他们遇见一个正在扫地的农民。他们不顾那农民会看见吉娣满面的泪痕和列文激动的神色,也不顾他们活像两个逃避灾难的人,就一个劲儿快步向前走去,都想把心里话说个痛快,消除对方的误会。他们单独待在一起,好摆脱两人都忍受着的痛苦。
车夫催动了马,他们刚转弯,那个老农就叫道:
“嗯,我们到花园里去吧!”
“站住!喂,朋友,站住!”两个声音同时叫起来。
他们在过道里站住了。吉娣想到隔壁房里去,可是英国女教师在那里教塔尼雅功课。
车夫停下来。
“那我们到那边去吧!”
“他们来了!瞧,这不是他们吗!”老农叫道,“瞧,大队人马!”他指着大路上四个骑马和两个坐敞篷马车的人说。
“饭厅里有仆人,”列文怒气冲冲地说,“不要哭哭啼啼的。”
原来骑马的是伏伦斯基、赛马骑师、维斯洛夫斯基和安娜,坐在敞篷马车上的是华尔华拉和史维亚日斯基。他们出去兜风,还观看了正在开动的新收割机。
“我……我要说,再不能这样过下去了,这简直是受罪……”吉娣喃喃地说。
马车停下了,骑马的人也慢步走过来。安娜同维斯洛夫斯基并肩走在前头。安娜慢悠悠地骑着一匹鬃毛剪过的短尾英国矮脚马。她那戴着一顶高帽露出一绺绺乌黑头发的漂亮脑袋,她那丰满的肩膀,她那穿着黑色骑装的苗条身段,以及端庄优美的骑马姿势,这一切都使陶丽感到惊讶。
他不望她的脸。他不想看到她怀着孕,整个脸都在抽搐的那副极为伤心的模样。
最初一刹那,她觉得安娜骑马有点不成体统。在陶丽的心目中,女人骑马是同年少轻浮、卖弄风情分不开的,因此就安娜的处境来说,骑马是不合适的;但当她走近仔细一看,就觉得她骑马也不错。何况安娜的优雅风度,她的姿态、服饰和举止都朴素文静,落落大方,十分自然。
“嗯,您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列文用法语问。
在安娜旁边,维斯洛夫斯基骑着一匹灰色烈性的骑兵军马。他头戴一顶缎带飘动的苏格兰帽,向前伸着两条粗大的腿,扬扬自得。陶丽一认出是他,忍不住快活地笑了。他们后面是伏伦斯基。伏伦斯基骑着一匹纯种的深色枣红马,那马跑得浑身冒热气。他拉紧缰绳把它勒住。
列文没有理他,同妻子走了出去。
伏伦斯基后面是一个穿骑装的矮个子。史维亚日斯基同公爵小姐坐着一辆崭新的敞篷马车,车上套着一匹高大的骊马,追赶着骑马的人。
“是三点钟的火车吗?”德国人问,“可别误了车。”
安娜一认出那辆旧马车角落里蜷缩着的瘦小的人就是陶丽,顿时笑逐颜开。她尖叫一声,身子在鞍座上抖动了一下,催马奔驰起来。她驰到马车跟前,不用人家搀扶就跳下马,提起骑装,迎着陶丽跑去。
“您放心好了。”
“我一直盼望你来,但又怕这是痴心妄想。嘿,我太高兴啦!你真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安娜一面说,一面把脸贴住陶丽的脸,吻着她,接着又把她推开,笑盈盈地打量着她。
德国人想走开,可是列文对他说:
“啊呀,我太高兴啦,阿历克赛!”安娜回头望了望那跳下马、向她们走来的伏伦斯基,说。
“对不起!”吉娣对德国技工说,“我要同我丈夫说一句话。”
伏伦斯基脱下灰色高帽,走到陶丽跟前。
“你有什么事?”列文冷冷地对她说,“我们有事。”
“您真不能想象,您来,我们有多高兴!”伏伦斯基特别加重语气说,笑眯眯地露出一排结实的雪白牙齿。
他走下楼去,但还没有走出书房,就听见妻子急急忙忙地跟着他走来的熟悉脚步声。
维斯洛夫斯基没有下马,只摘下帽子向客人致礼,喜气洋洋地在头上挥动帽子的飘带。
“我不在的时候有个技工来找我,我还没见到他。”列文眼睛不看她,嘴里这样说。
“这位是华尔华拉公爵小姐。”当敞篷马车驶近时,安娜这样回答陶丽询问的目光。
“去吧,我也去。”吉娣说着脸红了,她出于礼貌想问问维斯洛夫斯基去不去,可是没有问,“你到哪儿去,列文?”当丈夫大踏步从她旁边走过时,她露出歉疚的神色问道。她这种羞愧的神情正好证实了他的疑心。
“哦!”陶丽说,她的脸上不禁露出不满的神色。
“我们今天去采蘑菇好不好?”陶丽说。
华尔华拉公爵小姐是她丈夫的姑妈。陶丽早就认识她,并且瞧不起她。陶丽知道,这位老小姐一辈子都在阔亲戚家里当食客;但她现在竟住在陌生的伏伦斯基家里,而又是她丈夫名下的亲戚,这就使陶丽觉得很丢脸。安娜察觉陶丽脸上的表情,感到很尴尬,脸涨得绯红,两手一松,骑装往下滑,把她绊了一跤。
维斯洛夫斯基同吉娣又谈到昨天的题目,谈到安娜,以及爱情是不是可以超然于社会环境的问题。吉娣不喜欢谈这事,因为这件事本身和他说话的腔调使她不安,特别是因为她知道这会引起丈夫什么反应。但是她实在太天真纯朴了,不会打断这样的谈话,甚至不会掩饰由于这位青年公然向她献媚而产生的快乐。吉娣想中断这谈话,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论她做什么,她知道都会被丈夫察觉,丈夫都会往坏处想。果然,她问陶丽玛莎怎么了,而维斯洛夫斯基却希望她们之间乏味的谈话快点结束,冷冷地望着陶丽。列文认为吉娣问这个是装腔作势,可恶地耍弄手段。
陶丽走到停下的敞篷马车跟前,冷冷地同华尔华拉公爵小姐打了个招呼。她同史维亚日斯基也是认识的。史维亚日斯基问起他那位怪癖的朋友和年轻妻子的情况,接着扫了一眼那几匹拼凑起来的杂牌马和那辆挡泥板打过补钉的老爷马车,就邀请太太们改坐他的敞篷马车。
大家都站起来迎接陶丽。维斯洛夫斯基只站了站,并像现代青年对妇女缺乏礼貌的通病那样,只微微点了点头,接着又嘻嘻哈哈地说下去。“玛莎把我弄得好苦。她睡得不好,今天脾气坏透了。”陶丽说。
“让我坐到那辆老爷马车上去吧,”史维亚日斯基说,“这匹马很听话,公爵小姐的驾驭本领也挺出色。”
“独裁者的王冠沉得很!”奥勃朗斯基同他开玩笑说,显然不仅影射公爵夫人的谈话,而且挖苦他所发现的列文激动的原因,“你今天怎么这样晚,陶丽!”
“不,你们还是坐你们的一辆,”安娜走拢去说,“我们坐那一辆。”说着挽住陶丽的手臂,把她带走。
“那么就照您的意思办吧,公爵夫人。”列文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
陶丽看到这辆从没见过的豪华马车,这几匹雄赳赳的骏马和周围这批风度翩翩的贵人,不禁眼花缭乱。但最使她惊奇的,还是她熟悉而喜爱的安娜身上所发生的变化。要是换了别的女人,观察不像陶丽那样细致,不那么熟悉安娜,特别是没有像陶丽那样一路上产生过那些想法,她就看不出安娜身上有什么异样的地方。但这会儿,陶丽却在安娜脸上发现那种只有当女人在热恋时才会出现的昙花一现的美,因而感到十分惊讶。一切都在她的脸上表现出来:双颊和下巴上分明的酒窝,嘴唇的优美线条,荡漾在整个脸上的笑意,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动作的优美和灵活,说话声音的甜美和圆润,就连她回答维斯洛夫斯基(他要求骑她的马,好让他教会那马用右脚起步)时半是嗔怪半是撒娇的媚态——这一切都使人神魂颠倒。看来安娜自己也意识到这一层,因此扬扬得意。
在维斯洛夫斯基的姿态里,在他的眼神和笑意里,有一种不纯洁的东西。甚至在吉娣的姿态和眼神里,列文也看出有不纯洁的地方。他又觉得天昏地暗,眼睛发黑。他又像昨天那样觉得自己一下子从幸福、安宁和尊严的顶峰掉到绝望、愤恨和屈辱的深渊。他又讨厌一切人,讨厌一切事了。
她们同坐一辆马车,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安娜感到不好意思,因为陶丽用那么专注的疑问目光打量着她;陶丽呢,因为史维亚日斯基说到老爷马车,而现在她同安娜就坐在这辆破旧的马车里,觉得不好意思。车夫菲利浦和账房也有同感。账房为了掩饰窘态,手忙脚乱地扶太太们上车;可是车夫菲利浦闷闷不乐,决心不因人家车子外表的华丽而低声下气。他看了一眼那匹骊马,心里就断定它只配拉敞篷车“兜兜风”,这样大热天一口气是跑不了四十里路的,因此冷笑了一声。
“不,这是不会的,”列文偶尔望望身子侧向吉娣、笑容迷人地对她说着什么的维斯洛夫斯基,又望望满脸绯红、情绪激动的吉娣,心里这样想。
农民们都从大车旁站起来,好奇而又津津有味地望着客人们的会晤,品头评足。
公爵夫人开始向他解释,可是他并没留神听她。公爵夫人的谈话搞乱了他的心境,不过他闷闷不乐倒不是由于这场谈话,而是由于他看到茶炊旁的情景。
“他们可高兴呢,好久没见面了。”那个头上扎着树皮绳子的卷发老头儿说。
“您要怎么样,我一定照办,”列文闷闷不乐地说。
“我说,盖拉西姆大叔,要是让那匹黑乌鸦来运麦子,那就快了!”
“这事可不能同吉娣谈!难道你要我把她吓坏吗?你听我说,今年春天娜塔丽·戈里岑娜就死在不好的接生婆手里。”
“嗨,看哪!那个穿马裤的是女人吗?”一个农民指着那坐到女用马鞍上的维斯洛夫斯基说。
“哦,不,那就照吉娣的意思办吧。”
“不,是个男的。瞧,骑上去多利索!”
“万一有什么……”
“喂,弟兄们,今天我们不睡一会儿吗?”
“我实在不懂。我知道千百万孩子不去莫斯科,不请医生,也照样生下来……那么何必……”
“这会儿哪能再睡觉!”老农斜眼望望太阳说,“过了晌午了!大家拿起镰刀来干吧!”
“要决定一下你们什么时候搬过去。”
十八
“我什么也不懂,公爵夫人。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列文说。
安娜望着陶丽消瘦、憔悴、皱纹里落满尘土的脸,本想直率地说,她觉得陶丽瘦了,但是一想到自己却变得更加丰满艳丽,陶丽的眼神也有这样的表现,她就叹了一口气,说起她自己的情况来。
但是公爵夫人不了解他的心情,认为他对这事不闻不问是粗心和冷淡的表示,因此不让他安宁。她委托奥勃朗斯基看房子,此刻又把列文叫到跟前来。
“你望着我,一定在想,”安娜说,“我现在这样的处境,是不是觉得幸福?嗯,好吧!说出来真有点不好意思,我……我实在太幸福了。我身上发生了奇迹。我好像做了一场噩梦,吓得死去活来,突然醒了过来,却又觉得什么可怕的事也没有。我清醒过来了。我经历了痛苦和恐惧,如今这一切都过去了,特别是自从我们来到这儿以后,我实在是太幸福了!……”安娜一面说,一面带着羞怯和探询的微笑瞧着陶丽。
公爵夫人同玛丽雅·符拉西耶夫娜和奥勃朗斯基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她唤列文过去,同他谈吉娣到莫斯科去生产和准备房子的事。他们结婚时,列文觉得种种琐事只会损害婚礼的庄严;如今为了即将到来的生产而作种种准备,他也觉得不胜其烦。他总是竭力避免听她们谈论未来婴儿的襁褓式样,避免看到陶丽特别重视的神秘莫测的编织不完的带子和麻布三角巾,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对于儿子降生这件事(他认为将是个儿子)他充满希望,但毕竟还不能完全肯定。在他看来,这事非同寻常,因此,一方面,是种莫大的因而也是无法到手的幸福;另一方面,既然这事神秘莫测,可人们偏偏自作聪明,把它当作一种平凡的、人为的事来迎接,这就使他感到气愤和委屈。
“我太高兴了!”陶丽微笑着说,语气不禁变得冷淡了一些,“我真为你高兴。你为什么不写信给我?”
“嗐,这有什么呢,他总得同女主人应酬几句!”列文自言自语说。他又觉得这位客人同吉娣说话时的微笑和得意扬扬的神气有点不是滋味……
“为什么?……因为我不敢……你忘记我的处境了……”
“打猎打得真惬意,增长了多少见识!”维斯洛夫斯基向坐在茶炊旁的吉娣走去,说,“可惜太太们享受不到这种乐趣!”
“给我写信?你不敢?你真不知道我……我认为……”
列文陪着客人在花园里走了一圈,参观了马厩,还一起练了一会儿双杠,这才回家,走到客厅里。
陶丽很想说出她今天早晨的想法,但不知怎的这会儿又觉得不合适。
“都不要。我只要吃早饭。真不好意思。我想太太们该都起来了吧?现在出去散散步多好。您让我看看您的马。”
“不过,这事以后再谈。哦,这是些什么建筑物?”陶丽想转变话题,就指着刺槐和丁香构成的天然篱笆后面红绿相间的屋顶问,“简直像一座小城。”
“您喝茶还是喝咖啡?”
但安娜没有回答。
“睡得像死过去一样。今天这天气打猎真好哇!”
“不,不!你怎样看待我的处境,你有什么想法?”安娜问。
“您不用拘礼,”列文在窗口坐下,“您睡得好吗?”
“我认为……”陶丽刚开始说,不料这时维斯洛夫斯基已教会马用右脚起步,他那穿着短上衣的身子笨重地在女用马鞍上一起一伏,在她们旁边驰过。
“请进!”维斯洛夫斯基用法语大声答应,“对不起,我刚淋过浴呢。”他穿着一件衬衣站在列文面前,笑嘻嘻地说。
“行了,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维斯洛夫斯基叫道。
第二天早晨十点钟,列文巡视过农庄,去敲维斯洛夫斯基的房门。
安娜连一眼都没有瞧他,可是陶丽觉得在马车里不便长谈,就这样简单地回答。
十四
“我没有什么想法,”陶丽说,“我一向都很喜欢你。我觉得要喜欢一个人,就该喜欢他这个实在的人,而不是喜欢凭空想象中的人。”
“我也很满意。”列文真心诚意地说。他对维斯洛夫斯基不仅没有像在家里时那样的对立情绪,而且觉得他十分亲切可爱。
安娜不看朋友的脸,眯缝起眼睛(这是安娜的一个新习惯,陶丽以前没有见过),沉思起来,想领会这话的意思。接着显然按照自己的想法领会了,就对陶丽看了一眼。
“总之,我对这次旅行十分满意。您呢,列文?”
“就算你有什么过错,”安娜说,“现在你一来,又说了这一番话,那就什么都可以饶恕了。”
归途也像出来时一样高兴。维斯洛夫斯基一会儿唱歌,一会儿津津有味地回忆农民们怎样请他喝酒,还对他说:“别见怪,别见怪”;一会儿又想起昨夜的猎艳和那个迷人的姑娘,还有那个农民问他有没有结过婚。而当他知道他还没有妻子,就对他说:“你可别去追求人家的老婆,最好还是自己娶一个。”这两句话维斯洛夫斯基觉得特别好玩。
陶丽看见安娜的泪水夺眶而出,默默地握了握安娜的手。
黄昏,他们又去打了一次猎,连维斯洛夫斯基也打中了几只鸟。他们就连夜动身回家。
“那么这到底是些什么建筑物?这么多房子!”陶丽沉默了一会儿,又重新问道。
后来,等吃饱了牛奶,列文想到对不太熟的客人发脾气,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嘲笑自己饥饿时的那种凶相。
“这是佣人的下房、养马场和马厩,”安娜回答,“从这里开始是花园。原来全荒芜了,但阿历克赛把它修好了。他很喜欢这庄园,我怎么也没想到,他搞经济竟那么起劲。不过,他的天分也真高!不论什么事,他做起来都很出色。他不但不觉得乏味,而且劲道十足。我现在才知道,他确实是个精明能干的好当家,在农业上处处精打细算。不过也只限于农业。遇到几万卢布进出的事,他倒不会打算盘了。”安娜说时脸上露出得意而调皮的微笑,女人谈到只有她们才知道的爱人的优点时往往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你看见这个大建筑物吗?这是一座新医院。我想总要花十万以上吧。这是他的得意杰作。你知道这是怎么搞起来的?农民们要求他减少草地的租金,大概就是那么一回事,可是被他拒绝了。我责备他太小气。当然并不完全为了这事,还有其他各种原因加在一起,他就着手造这座医院,来证明他这人并不小气。说实在的,这都是些小事,可我却因此更加爱他。啊,你马上可以看到住宅了。那还是从他祖父手里传下来的房子,外表一点也没有变。”
“那么就收拾点野味,放上点大麻,烧来吃吧!”列文声音哆嗦地对菲利浦说,眼睛竭力避开维斯洛夫斯基,“再想办法给我弄点牛奶来。”
“好漂亮!”陶丽露出情不自禁的惊讶目光,望着那座耸立在绿荫蔽天的古树丛中带圆柱的美丽住宅,赞叹说。
列文很不高兴,生气地说:“多少也该留一点给我呀!”他说着差点儿哭出来。
“确实很漂亮,是吗?从楼上望出去,景色也挺美。”
“牛肉都吃光了,我把骨头喂了狗了。”菲利浦回答。
她们的马车驶进铺有碎石的院子,在大门口停下。院子里有两个工人正在用粗糙多孔的石头砌花坛,坛里的泥土已耙松了。
“嗐,有什么办法!”列文闷闷不乐地望着维斯洛夫斯基说,“菲利浦,那么给我弄点牛肉来。”
“哦,他们已经到了!”安娜望着刚从台阶边牵走的坐骑,说,“这匹马很出色,你说是吗?这是匹矮脚马,我挺喜欢。牵到这里来,给我点儿砂糖。伯爵在哪里?”她问两个从房子里奔出来的服装体面的仆人。“啊,他来了!”安娜看见伏伦斯基和维斯洛夫斯基出来迎接她,说。
“吓,他的胃口真大!”奥勃朗斯基指着维斯洛夫斯基笑道,“我的胃口也算不错,可是他的胃口实在惊人……”
“您把公爵夫人安顿到哪里呀?”伏伦斯基用法语问安娜,不等她回答就再次向陶丽问好,还吻了吻她的手,“我看是不是住那个有阳台的大房间?”
另一件煞风景的事起初破坏了列文的好心情,后来又使他感到好笑,那就是吉娣给他们准备的食物,原以为一星期也吃不完,如今已吃得一点也不剩了。列文打猎回来,又累又饿,一心想吃馅饼。他走近房子就闻到那股香味,嘴里就感觉到那个滋味,好像拉斯卡嗅到野味一样。他立刻吩咐菲利浦给他拿出来。谁知不但没有馅饼,连小鸡也没有了。
“嗳,不,太远了!还是住转角的那一间,我们俩见面方便些。好,我们去吧。”安娜一面把仆人拿来的砂糖喂给她的爱马,一面说。
“昨天赶得过头了,康斯坦京·德米特里奇,”车夫说,“可不是,拼命赶了十里路!”
“您忘记您的责任了。”安娜对同时走到台阶上来的维斯洛夫斯基说了一句法语。
打猎顺利和妻子来信这两件喜事实在了不起,使得列文对后来遇到的两件煞风景的事也不以为意了。一件是那匹拉边套的枣红马昨天准是累坏了,不吃草料,垂头丧气。车夫说它劳累过度了。
“对不起,我的责任有满满几口袋呢。”维斯洛夫斯基把手指插到背心口袋里,笑嘻嘻地也用法语回答。
“我完全健康,十分快乐。如果你为我担心,那么,现在可以放心了。我有了个新的保镖,就是玛丽雅·符拉西耶夫娜(这是个接生婆,是列文家庭生活中一位新的重要人物)。她来看望我,检查下来说我完全健康。我们留她住到你回来再走。大家都快乐,健康,请你不用着急。如果打猎顺利,你可以再待一天。”
“可是您来得太迟了!”安娜用手绢擦擦被马舔湿的手,又用法语说,接着她转身问陶丽,“你可以住一阵吧?只住一天吗?这可不行!”
数目没有错。奥勃朗斯基的妒忌使列文高兴。还有一件使他高兴的事是,他回到借宿处,吉娣派来的信差已给他送信来了。
“我答应过他们的,再说孩子们……”陶丽说,模样有点狼狈,因为她得从马车上取出手提包,而且知道自己一定是满面风尘。
“等一下,等一下!我记得是十九只。”列文一面说,一面又数了一遍大鹬和山鹬。那些鸟儿缩成一团,干瘪了,血迹斑斑,脑袋歪在一边,完全失去了飞翔时的那副神气。
“不,陶丽,我的好人……那么,咱们瞧着办好了。来吧,来吧!”安娜说着把陶丽领到她的房里。
列文走了三十里地,猎袋里装着十九只血淋淋的野味,腰里挂着一只野鸭(因为猎袋里装不下了),早晨九点多钟又疲劳又饥饿又快乐地回到借宿的地方。两位朋友早已醒了,而且早就感到饥饿,吃过早饭了。
这不是伏伦斯基提出的富丽堂皇的大房间,而是安娜要陶丽将就住住的那个房间。但就连这个房间也十分豪华,陶丽从来没有住过这样的房子,她觉得简直像国外最讲究的旅馆。
要是第一只走兽或者飞禽能打中,这天打猎就会走运。猎人的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
“嘿,我的好人,我太幸福了!”安娜穿着骑装在陶丽旁边坐了一会儿,说,“告诉我你家里人的情况。我匆匆见过斯基华一面。可是他不会把孩子们的情况讲给我听。我的宝贝儿塔尼雅怎么样?我想该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吧?”
十三
“是的,长得很大了。”陶丽简单地回答。她自己也弄不懂,有关孩子的事她竟回答得这样冷淡,“我们在列文家里过得很好。”她加了一句。
列文当着这个连声喝彩的孩子的面又接连打中三只大鹬,感到特别高兴。
“嗐,要是我早知道你并没有瞧不起我……”安娜说,“那就应该请你们一家都来。要知道斯基华是阿历克赛很老的朋友哇!”她补充说,顿时脸红了。
“叔叔,昨天这里还有野鸭子呢!”他大声对他叫道,老远跟着他走来。
“是的,不过我们过得很好……”陶丽不好意思地回答。
一个孩子跑到列文跟前。
“说实在的,我简直高兴得语无伦次了。总之,我的好人,我见到你太高兴了!”安娜一面说,一面又吻她,“你还没告诉我,你对我有什么想法,我什么都想知道。不过我很高兴,你会看到我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你不要以为我想自我表白什么。我不想表白什么,我只要生活;我不想伤害任何人,除了我自己。我有这样的权利,是不是?不过,这事说来话长。我们以后再好好谈吧。现在我要去换衣服了,我去给你派个侍女来。”
列文装上子弹,继续前进。这时候太阳虽然还被乌云遮着,但已经升起来了。月亮失去了光辉,好像一小块白云浮在空中;星星一颗也看不见了。露珠滚滚的水草原来现出银白色,如今已变成金黄色了。锈黄的水塘变得像一大块琥珀。青葱的野草都染上了黄绿色。沼泽的鸟儿,在露珠翻滚、长长的影子投在小河边上的树丛里喧闹起来。一头鹞鹰醒来了,栖在一堆干草上,脑袋一会儿扭到这边,一会儿扭到那边,不满意地瞪着沼泽。穴鸟飞到田野里,一个赤脚的男孩把马群赶到老头儿旁边,老头儿已经揭开外套,正坐着搔痒。火药的硝烟像牛奶一样白蒙蒙地弥漫在青草上。
十九
“哈,这才像话!”列文把暖烘烘的肥壮大鹬放到猎袋里,想。“啊,我的拉斯卡,你说行吗?”
当剩下陶丽一个人时,她就以主妇的目光仔细打量这个房间。她来到这座房子,在房子里面走过,此刻又住到这个房间里。她目睹的一切都给她留下富丽堂皇和充满现代欧洲奢侈生活的印象。这种豪华气派她只有在英国小说里读到过,在俄国可从来没有见过,更不要说在乡下了。从花纹新颖的法国糊墙纸到铺满整个房间的大地毯,一切都是崭新的。弹簧床上铺着厚垫子,床头放着别致的靠垫和套有缎子枕套的小枕头。大理石的洗脸盆、梳妆台、长沙发、桌子、壁炉上的青铜座钟、窗帘和门帘,一切都是贵重的,崭新的。
等列文回过身去,它已经飞得很远了。但是子弹还是把它打中了。这只大鹬飞了二十步光景,像皮球似的画了个抛物线,沉重地落在干燥地上。
派来的侍女梳着时髦的发式,服装比陶丽还要摩登。这个漂亮的女仆打扮得像这个房间一样新颖华丽。陶丽对她的彬彬有礼、整齐清洁和殷勤周到很满意,但同她在一起又觉得局促不安,不好意思让她看到她那件打过补丁的短袄。那短袄是她错放在行李包里的。在家里,她以这些东补西缀的朴素衣着自豪,这会儿却感到害臊。在家里,她很清楚,做六件短袄需要二十四码棉布,每码棉布值六十五戈比,总共得花十五卢布以上,花边和人工还不算在内。这样修修补补,她就可以节省十五个卢布。这会儿在侍女面前,她并不觉得羞耻,但有点儿不自在。
在离原地十步远的地方,一只大鹬发出大鹬特有的粗壮啼声和鼓翼声,飞了起来。枪声一响,雪白的胸脯朝下,啪哒一声落在泥淖里。另外一只不等猎狗惊动,就在列文身后飞起来。
陶丽早就认识的安奴施卡走进房里来的时候,她觉得轻松多了。女主人把那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侍女召回去,叫安奴施卡留在陶丽房里。
“好吧,既然他要这样,我就照办,但现在我可不能负责了。”拉斯卡暗自想,一个劲儿地往草墩中间冲去。现在它什么也闻不到了,只是茫然地看着和听着。
安奴施卡对这位夫人光临显然很高兴,不停地跟她说话。陶丽发觉她很想就女主人的处境,特别是伯爵对她的爱情和忠心,发表意见,可是陶丽一听她谈这事,就竭力制止她。
“我可不去,”拉斯卡想,“叫我到哪儿去呢?我在这儿闻到它们,可是一往前跑,我就不知道它们在哪里,它们是些什么东西了。”可是主人又用膝盖把它撞了撞,用压低的激动声音说:“抓住它,拉斯卡,抓住它!”
“我同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从小在一起长大,她对我来说比什么都宝贵。当然,我们没资格评判这事。不过,看样子,爱情……”
“抓住它,抓住它!”列文推推拉斯卡的屁股,叫道。
“哦,方便的话,请你把这拿去洗一洗。”陶丽打断她的话。
列文注意到拉斯卡搜寻猎物时的独特姿势,它的整个身子贴在地上,仿佛只用后腿大步扒着地面,微微张开嘴。列文明白它被大鹬吸引住了,就在心里祷告上帝,保佑它成功,因为这是今天看见的第一只鸟。他向它跑去。他走到它旁边,居高临下地向前眺望。他看到了它用鼻子嗅到的东西。在两步开外的草墩中间,他看见了一只大鹬。那鸟儿侧着脑袋,留神倾听。接着它稍稍展开翅膀又收拢来,笨拙地摆了摆尾巴,躲进草墩的一个角落消失了。
“是,夫人!我们这里有两个专门洗衣服的女工,不过被单那种大东西是用机器洗的。什么事伯爵都亲自过问。真是个好当家……”
拉斯卡跑进沼泽,在熟悉的树根、水草、铁锈和不熟悉的马粪味中立刻嗅出了鸟腥气,那种最使它销魂的鸟腥气。在苔藓和酸模中间,这种腥味儿特别强烈,但弄不清哪个方向更浓,哪个方向淡些。要确定方向,必须顺着风走得更远些。拉斯卡飞跑着,仿佛不觉得腿在移动,但在这样的飞跑中,只要有必要,它还是能随时停下的。它向右方跑去,避开从东方吹来的黎明前的微风,接着又逆风前进。它张大鼻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立刻发觉不是遗留的足迹,是它们本身就在这里,而且不止一只,有许多只。拉斯卡放慢脚步。鸟儿就在这一带,但究竟在什么地方,它还不能确定。为了找到那地方,它开始兜圈子,但忽然听见主人召唤的声音。“拉斯卡!这里!”列文给它指指另一个方向。它站住了,仿佛在问,是不是仍照它原来的主意行动。但主人还是怒气冲冲地重复他的命令,同时指着一个不可能有什么东西的浸水小草墩。拉斯卡听从了主人,装出找寻的样子来讨他的欢心,跑遍草墩,又回到原地。它立刻又闻到了鸟儿的腥味。这会儿,主人不再干涉它,它知道该怎么办。它不看自己的脚下,懊恼地在隆起的草墩上绊着跤,掉到水里,但立刻又用它那矫捷灵活的腿站稳,兜起圈子来,进行搜索。鸟儿的腥味越来越浓烈、越来越分明地冲进它的鼻孔。它一下子完全清楚了,其中有一只就在这里,就在这个草墩后面,离它只有五步。拉斯卡站住了,整个身子一动不动。它的腿短,站着什么也看不见,但从气味上闻出那东西离它不出五步。它站住不动,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那东西,心里充满期待的快乐。它的尾巴紧张得直竖,只有尾巴尖在微微抖动。它的嘴稍稍张开,两只耳朵竖起。它在奔跑时一只耳朵向后倒下,它沉重而留神地喘着气,但对主人更留神地打量了一下,与其说是回过头去,不如说是斜着眼睛。列文带着拉斯卡看惯的脸色和可怕的眼神,磕磕绊绊,慢得异乎寻常地在草墩上走着。拉斯卡觉得主人走得很慢,其实他已在跑步了。
陶丽看见安娜进来,打断了安奴施卡的唠叨,感到很高兴。
拉斯卡又高兴又担心地在软绵绵的泥沼地上跑着。
安娜换了一件十分素净的麻纱连衫裙。陶丽仔细察看这件衣服。她懂得这种素净是怎么一回事,得付出多少代价。
拉斯卡兴高采烈地沿着小径跑在前头;列文迈着轻快的步子跟在后面,不时观察天色。他希望在太阳升起之前能到达沼泽地。但是太阳并不懈怠。月亮在他出门的时候还很明亮,此刻却变得像水银一样发出微弱的白光;原来十分清楚的曙光,此刻要用心搜索才能看出;原来远方田野上一个个朦胧的斑点,此刻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堆堆黑麦。在芬芳的高高的大麻地里,雄麻已经被剔除了。大麻上的露珠没有照到阳光,还看不见,但把列文的腿和衣服,直到腰部以上的地方都沾湿了。在这万籁俱寂的清晨,连最微细的声音也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一只小蜜蜂在列文耳边飞过,发出子弹般的啸声。他定睛一看,又看见第二只,第三只。它们从篱笆后面的蜂巢里飞出来,飞过大麻田,在沼泽那边消失了。小路一直通到沼泽。沼泽可以从弥漫在上面的雾气上辨认出来,雾气有些地方浓,有些地方淡,薹草和柳树丛像小岛屿似的在这蒙蒙雾海中浮沉。在沼泽和大路边上躺着夜里放牧马群的孩子和农民,他们在黎明前盖着外套睡着了。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三匹被绳子绊住腿的马在徘徊。其中一匹把脚上的链子弄得叮当作响。拉斯卡在主人旁边走着,东张西望,要求跑到前面去。列文从睡着的农民们身边走过,走到第一个水塘边。他检查了一下弹简帽,放了那猎狗。一匹喂养得很肥壮的三岁栗色马,一看见猎狗,吓得往边上一跳,扬起尾巴,打了个响鼻。其余的马匹也受惊了,它们用绊着绳子的脚踩着水塘,把蹄子从粘稠的泥浆里拔出来,发出哗哗的响声,接着又跳出沼泽。拉斯卡嘲笑地望望马匹,又询问般地望望列文,站住了。列文抚摩抚摩拉斯卡,吹了个口哨,表示可以行动了。
“这是我的老朋友。”安娜指着安奴施卡说。
“从这里一直走,就可以走到沼泽地。我们家的几个昨天夜里都到那里放马去了。”
安娜已不再觉得局促了。她落落大方,镇定自若。陶丽看到她完全克服了由于她来临而产生的激动,说话客客气气,从容不迫,似乎把那通向她真实感情和内心思想的门关闭起来了。
上了年纪的女主人光着晒黑的脚,小心翼翼地领着列文,给他打开打谷场的栅栏门。
“哦,安娜,你的女儿怎样了?”陶丽问。
“从院子后面一直走,经过我们的打谷场,再穿过大麻地,老爷,那里有一条小路。”
“安妮(她这样称呼她的女儿)吗?好了,完全复原了。你想看看她吗?来吧,我陪你去看。为了保姆的事,真是伤透脑筋了,”安娜讲了起来,“我们用了一个意大利奶妈。人很好,可是蠢得要命!我们想把她辞掉,可是孩子跟她过惯了,所以还用着。”
“我去打猎,大婶。这里到沼泽地走得通吗?”
“那么,你们是怎样处理那个问题的?……”陶丽刚要问那女孩子用谁的姓,但发觉安娜突然皱起眉头,就改变话题,“你们怎样……已经给她断奶了吗?”
“你怎么起得这样早哇,好人儿?”女主人从屋里出来,像对老朋友那样亲切地招呼他。
但是安娜已经懂得了她的意思。
列文大清早醒来,试图唤醒两位朋友。维斯洛夫斯基俯卧在床上,伸出一只穿着袜子的腿,睡得那么熟,不可能回答他什么。奥勃朗斯基睡意蒙眬中拒绝那么早出发。就连那身子缩成一团,睡在干草堆旁的拉斯卡,也勉勉强强爬起来,先懒洋洋地伸出一条后腿,然后再伸出另一条后腿。列文穿上靴子,拿了猎枪,小心翼翼地打开吱嘎发响的仓房门,走到街上。车夫们睡在马车旁边,马群打着瞌睡。只有一匹马没精打采地嚼着燕麦,把麦子撒得满槽都是。天色还是灰蒙蒙的。
“你要问的不是这个吧?你是不是要问她姓什么?是吗?这事使阿历克赛苦恼。她没有姓。或者说她姓卡列宁。”安娜说,眯缝起眼睛,眯得只见合在一起的睫毛。“不过,”她的脸色突然又开朗起来,“这事我们以后再谈吧。来,我带你去看看她。这孩子可爱极了。她已经会爬了。”
十二
整个房子里穷奢极侈的气派已使陶丽感到惊异,而育儿室里的豪华景象更使她咋舌。这里有从英国定购来的童车,有学步用的坐车,有专门为婴儿爬行用的像弹子台那样的沙发,有摇椅,有崭新的特种澡盆。一切都是英国货,结实,耐用,看得出都很贵重。房间高大宽敞,光线很好。
列文半睡半醒地说:“先生们,明天天一亮就出发!”说完又睡着了。
她们进去的时侯,小女孩穿着一件衬衣,坐在桌旁的小扶手椅上,正在吃肉汤。她衣服的前襟全被汤湿透了。那个专门照顾孩子的俄国侍女,一边喂给她吃,一边显然也在分享她的食物。奶妈和保姆都不在,她们在隔壁房里。那里传来她们用蹩脚法语说话的声音,这是她们唯一能够相互懂得的语言。
他在蒙眬的睡意中听见维斯洛夫斯基和奥勃朗斯基的笑声和兴致勃勃的说话声。他蓦地睁开眼睛;月亮升起来了,他们两人正站在月光溶溶的仓房门口说话。奥勃朗斯基讲到姑娘的新鲜娇嫩,把她比作刚剥出的核桃肉;维斯洛夫斯基呢,发出富有传染性的笑声,重复着大概是哪个农民对他说的话:“你还是赶快去讨个老婆吧!”
一个漂亮的高个子英国女人,脸上现出不愉快的神色和放浪的表情,一听见安娜的声音,就抖动浅黄色卷发,急急地走进门来,立刻替自己辩解,虽然安娜一句话也没有责备她。安娜每说一句话,那英国女人就连声用英语说:“是,夫人。”
“明天一早就出发,我一定不能发脾气。山鹬多得很。大鹬也有。等我回来,就可以看到吉娣的条子了。是的,斯基华说得也对:我在她面前缺乏男子气,有点婆婆妈妈……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又是消极的态度!”
这个黑头发、黑眉毛的小女孩,面色红润,强壮的粉红色小身体上起着鸡皮疙瘩。她看见陌生人露出不高兴的神色,却逗得陶丽十分喜爱,她甚至有点羡慕这孩子的健康模样。小女孩爬行的样子她也很喜爱。她的孩子中就没有一个会像她这样爬的。这个小女孩穿上一件后面束住的衣服,被放到地毯上,模样可爱极了。她好像一只小动物,用她那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打量着大人,显然对人家欣赏她感到很高兴,笑眯眯地伸出两脚,使劲用双手撑起她的小身体,接着敏捷地收缩两腿,又用劲往前爬了一步。
列文好一阵睡不着觉。他听见他的马在嚼干草,接着房东带着大儿子出去放马,然后听见那兵士同侄儿——房东的小儿子在仓房另一头安顿下来睡觉;后来听见那孩子用尖细的声音告诉叔叔他对狗的印象,听来他觉得那两条猎狗又大又可怕;后来那孩子又问那两条狗要去捕什么,那兵士就睡意蒙眬地哑着嗓子告诉他,明天猎人们要到沼泽地去打猎,后来为了摆脱孩子的问题就说:“睡吧,华西卡,睡吧,不然你留点儿神。”不多一会儿,他自己就打起鼾来,接着周围一片寂静;只听见马的嘶鸣和山鹬的啼声。“难道只能是消极的吗?”列文自言自语道,“那又怎么样?又不是我的过错。”他考虑起明天的活动来了。
但是,陶丽很不喜欢育儿室里的整个气氛,特别是那个英国女人。一个好女人是不肯到安娜这种不正常的家庭里来工作的——陶丽只能用这种理由来解释,为什么像安娜这样能干的人竟会雇用这样一个不可爱不稳重的英国女人。此外,陶丽从几句话里立刻听出,安娜、奶妈、保姆和婴儿之间很少接触,母亲难得到育儿室来。安娜想给孩子找一件玩具,可是找不到。
列文假装睡着了,奥勃朗斯基穿上鞋子,点着一支雪茄,走出仓房。不多一会儿,他们的声音就听不见了。
最使人惊奇的是,问到婴孩有几颗牙,安娜竟回答错了,她根本不知道她最近长出的两颗牙。
“先生们,快来呀!”传来维斯洛夫斯基的法国话,“真迷人!这是我的一大发现。真迷人,是个十足的甘泪卿式的女人。我同她已经认识了。说实在的,太妙啦!”他说话时赞不绝口,仿佛她是特地为他而造得如此美妙的,因此对造物主十分感激。
“我有时觉得很难受,我在这里好像一个多余的人。”安娜一面说,一面走出育儿室。她拉起裙子下摆,免得绊到门口的玩具,“生第一个孩子不是这样的。”
“也许是这样,”列文冷冷地回答,转过身去侧着睡,“明天一早就得走。我不叫醒什么人,天一亮就走。”
“我看正好相反。”陶丽怯生生地说。
“如果有兴趣,为什么不去呢?这是不会有什么后果的。对我的妻子不会有什么损害,我乐得快活快活。最要紧的是在家里要维护神圣的秩序。在家里可不能搞这一类事。但也不要把自己的手脚束缚起来。”奥勃朗斯基夹着法语说。
“嗳,不是的!告诉你吧,我看到过他了,看到过谢辽查了,”安娜一面说,一面眯细眼睛,仿佛在凝视远处的什么东西,“不过,这事我们以后再谈。你真不会相信,我好像一个饿坏的人,忽然面前摆出一桌丰盛的饭莱,不知道从哪里下手。这桌丰盛的饭菜就是你提供的,就是我不能同任何别人谈而只能同你谈的话。我真不知道该从哪里谈起,可我决不会放过你的。我要把心里话统统说出来。对了,我先要给你介绍一下你在这里可能见到的那几个人,”安娜继续说,“先从太太们谈起。华尔华拉公爵小姐。你知道她,我也知道你和斯基华对她的看法。斯基华说,她为人在世的唯一目的,就是要证明她比卡吉琳娜·巴甫洛夫娜姑妈高明。这话是真的。不过她心地善良,我对她十分感激。在彼得堡,我一度非常需要一个女伴。就在这时侯,我遇见了她。说实在的,她心地很好。在当时的处境下,她使我大大减轻了痛苦。我看你不会了解我当时的处境有多么痛苦……在彼得堡,”她添了一句,“我十分安静,十分幸福。哦,这事以后再说。我得一个个说下去。然后是史维亚日斯基,他是首席贵族,是个很正派的人,但他有什么事要向阿历克赛求教。你要明白,阿历克赛有这样一笔财产,自从我们搬到乡下来住以后,他就有了一定的影响。然后是土施凯维奇,你见到过他,他以前常到培特西家去。如今他被抛弃了,就到我们这里来。他这人正像阿历克赛说的那样,他喜欢装成什么样子,你就只能把他当成什么样的人。这样,他倒很讨人喜欢。再有,据华尔华拉公爵小姐说,他这人很规矩。还有就是维斯洛夫斯基……这个人你是认识的。一个挺可爱的小伙子!”安娜说着嘴唇上又浮起调皮的微笑,“他同列文究竟搞了些什么鬼名堂?维斯洛夫斯基讲给阿历克赛听,我们都不相信。他这人倒是挺天真可爱的,”她夹杂着法语说,又露出了同样的微笑,“男人都需要消遣。阿历克赛需要客人,我也很看重他们。我们这里就是要热热闹闹,快快活活,这样阿历克赛就不会有别的心思了。你还会看到我们的管家。是个德国人,人品很好,也很能干。阿历克赛很器重他。还有医生,是个年轻人,未必是个虚无主义者,可是吃饭用刀子……但他是个很出色的医生。还有建筑师……这里简直像个小宫廷!”
“你这是什么意思?去逗丫头们玩吗?”列文问。
二十
“难道我看不出你同你太太是怎样相处的吗?我听见你们谈到你可不可以去打两天猎,仿佛这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作为一段闺房佳话,这当然不错;可是一辈子就这么过,那可不行啊。男人应该独立自主,男人有男人的兴趣,男人应该像个男人。”奥勃朗斯基打开门说。
“啊,我把陶丽给您请来了,公爵小姐,您不是很想见到她吗?”安娜陪着陶丽走到石砌的大阳台上说,华尔华拉公爵小姐正坐在刺绣架旁替伏伦斯基伯爵绣沙发套。“她说晚饭以前不想吃东西,您吩咐仆人给她弄些点心来,我去找阿历克赛,把他们全都带到这里来。”
“怎么会?”
华尔华拉公爵小姐接待陶丽很亲切,但多少有点长辈的架子。她一见面就向陶丽解释,她住在安娜这里,是因为她一向比那个把安娜扶养长大的姐姐卡吉琳娜更爱她,现在大家都把安娜抛弃了,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助她度过这最痛苦的日子。
“要知道你这是在自讨苦吃,”奥勃朗斯基找到帽子,站起来说。
“等她丈夫同意离婚了,我就回去过隐居生活,但现在我还有用,我要尽我的责任,不管这事有多麻烦,我可不像别人。你真可爱,你来真是太好了!他们过得活像一对恩爱夫妻;可以裁判他们的只有上帝,不是我们凡人。难道比留卓夫斯基和阿文尼耶娃……还有尼康德罗夫,还有华西里耶夫和玛蒙诺娃,还有李莎·尼普东诺娃……难道没有人说过他们的坏话吗?到头来大家还不是照样接待他们?再说,这是个可爱的上等家庭,他们过得和英国人一模一样。早晨在一起吃早饭,吃完早饭各人做各人的事。晚饭以前,各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七点钟吃晚饭。斯基华叫你来这儿,真是太好了。伏伦斯基需要同大家来往。不瞒你说,他通过母亲和哥哥的关系什么事都办得到。他们确实做了许多好事。他没有向你谈到他那所医院吗?真是太美了,什么都是从巴黎运来的。”
“这谈不到什么规定,可是叫我去干什么呢?”
安娜在弹子房里找到那些男人,把他们带到阳台上,这样就把华尔华拉公爵小姐同陶丽的谈话打断了。离开吃晚饭还有不少时间,天气又很好,大家提出了几种办法来消磨这剩下的两个小时。在伏兹德维任斯克消磨时间的方法很多,同波克罗夫斯克截然不同。
“难道你这也有规定吗?”奥勃朗斯基在黑暗中摸索着帽子,笑嘻嘻地说。
“让我们来一场草地网球吧,”维斯洛夫斯基笑容可掬地用法语说,“我再同您搭档,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
“不,我不去,”列文回答。
“不,太热了;还不如到花园里去散散步,划划船,让陶丽看看两岸的风光。”伏伦斯基提议说。
“啊,新鲜干草多香啊!”奥勃朗斯基微微支起身子说,“我说什么也睡不着。维斯洛夫斯基不知在那边搞些什么。你听见笑声和他的说话声吗?咱们去不去?去吧!”
“我什么都行。”史维亚日斯基说。
列文没有回答。他们刚才谈话时谈到他的公正行动是消极的,这问题一直萦回在他的心头,“难道公正行动只能是消极的吗?”他问自己。
“我想陶丽更喜欢散步,是吗?待会儿再去划船。”安娜说。
“那么,咱们真的不出去走走吗?”奥勃朗斯基说,显然由于思考这种严肃的问题而感到厌烦了,“反正睡不着觉,咱们还是去走走吧!”
于是就这样决定了。维斯洛夫斯基和土施凯维奇到游泳场去,答应在那里准备好船只等着。
“不,如果这是不合理的,你就不能尽情享受这些特权,至少我就办不到。我最要紧的是要做到问心无愧。”列文说。
安娜同史维亚日斯基,陶丽同伏伦斯基,他们两对在花园小径上散步。陶丽处身在这个陌生环境里,多少有点拘束。在理论上,她对安娜的行为不仅谅解,而且赞成。就像那些在品德操守上无可非议、但又对单调的正经生活感到厌倦的妇女那样,对待非法的爱情,她不仅不以为意,甚至还羡慕不止呢。何况她又是从心底里喜爱安娜的。但是在实际生活中,陶丽看见安娜处身在这样一群同她格格不入的人中间,看见她自己感到新奇的那种时髦风尚,觉得很不是滋味。特别是看到华尔华拉公爵小姐因为在这里享受着舒服的生活,就纵容他们,陶丽觉得特别反感。
“事情就是这样的,我的朋友。你要么断定现存的社会制度合理,那你就维护自己的权利;要么承认你在享受不合理的特权,并且在像我这样尽情享受。二者必居其一。”奥勃朗斯基说。
总之,陶丽抽象地赞成安娜的行为,可是一看见她为他这样做的那个男人,她就觉得很不愉快。再说,她一向不喜欢伏伦斯基。她认为伏伦斯基骄傲自大,除了财富没有什么值得自豪的。伏伦斯基在自己家里想使陶丽愉快,但陶丽同他在一起却觉得局促不安。这种感觉就像被那个侍女看到她的短袄一样。好像由于衣服上的补丁,她在侍女面前感到的不是羞耻而是尴尬一样,她为自己的拮据在伏伦斯基面前感到的也不是羞耻,而是局促不安。
“是的,很可爱。”列文一面回答,一面继续思考刚才谈到的问题。他觉得他已经尽可能把自己的思想和感觉说清楚,可是这两位并不愚笨而且诚恳的朋友,却异口同声地说他强词夺理。这使他感到难过。
陶丽感到很不自在,竭力搜索话题。她认为像他这样高傲的人,未必爱听人家对他住宅和花园的赞扬,但又想不出别的话题,只好说说她很喜欢他的房子了。
“这小子不是挺可爱吗?”等维斯洛夫斯基走了,房东随手关上门,奥勃朗斯基说。
“是的,这建筑是很漂亮,风格也很古雅。”伏伦斯基说。
“那么,我就自己一个人去,”维斯洛夫斯基一骨碌爬起来,一面穿靴,一面说,“再见,先生们。如果有趣,我再来叫你们。你们请我来打野味,我不会忘记你们的。”
“我很喜欢门前这个院子。原来就是这样的吗?”
“最好是又能躺下来又能出去玩,”奥勃朗斯基伸着懒腰回答,“躺着真舒服。”
“嗳,不是的!”伏伦斯基回答说,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色,“可惜今年春天您没有看见这个院子!”
“咱们去玩玩吧!反正睡不着。奥勃朗斯基,走吧!”
伏伦斯基开始有点拘束,接着越来越眉飞色舞地引她注意房子和花园里的种种装饰品。显然他在装饰美化住宅上花了不少心血,觉得非在新来的客人面前夸耀一番不可。他对陶丽的赞扬从心底里感到高兴。
“是丫头们在唱,就在这附近。”
“要是您不觉得累,还想看看医院的话,那么,路不远,我们去看看吧。”伏伦斯基察看了一下陶丽的脸色,好判断她是不是真的不觉得累,然后这样说。
“啊,夜晚多美呀!”维斯洛夫斯基一面说,一面从打开的仓房门里张望着苍茫暮色下农舍的一角和卸掉马的马车,“你们听,这是女人唱歌的声音。说实在的,唱得不坏。这是谁在唱啊,当家人?”
“你去不去,安娜?”伏伦斯基问安娜。
“我们夜里要去放马。”
“我们一起去。好不好?”安娜对史维亚日斯基说,“但可不能让可怜的维斯洛夫斯基和土施凯维奇在船上等太久啊。得派一个人去跟他们说一声。是的,那个医院是他在这里造的一个纪念碑。”安娜又带着原先谈到医院时那种调皮而懂事的微笑,对陶丽说。
“那你睡在哪里呀?”
“嘿,这可是个宏伟的工程!”史维亚日斯基说,但为了不让人家觉得他是在讨好伏伦斯基,立刻又补了一句略带批评的话。“不过,我弄不懂,伯爵,您在卫生方面为老百姓做了不少事,为什么对学校却这样漠不关心呢。”
“不,哪里睡得着!我还以为老爷们睡了,忽然听见你们在说话。我来拿把钩镰。那狗不咬人吧?”他问了一句,光着脚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如今办学校没什么稀奇了,”伏伦斯基用法语说,“您要明白,问题不在这里,主要是我对办医院太感兴趣了。上医院往这儿走。”他指着林荫道旁一条小径,对陶丽说。
“对,这有点强词夺理。”维斯洛夫斯基附和说,“喂,当家人!”他对推开嘎嘎响的仓门走进来的农民说,“怎么,你还没有睡吗?”
太太们打开阳伞,拐到小径上。转了几个弯,穿过一道栅栏门,陶丽看见前面高地上耸立着一座即将完工的式样别致的红色大建筑物。还没有漆过的铁皮屋顶在强烈的阳光下亮得耀眼。在这座快完工的建筑物旁边,另一座建筑物搭着脚手架,也已经动工了。工人们系着围裙站在脚手架上砌砖,从泥桶里倒着灰泥,用泥刀抹平。
“不,对不起,这可是奇谈怪论。”
“你们的工程进行得真快!”史维亚日斯基说。“我上次来,屋顶还没有盖好呢。”
“我是在行动,不过是消极的,我只是竭力防止扩大我同他们之间的差别。”
“到秋天就可以全部完工。里面差不多都装潢好了。”安娜说。
“不,听我说:如果你认为这种不平等是不合理的,那你为什么不采取行动呢……”
“这座新房子是做什么用的?”
“我根本不相信。相反,我觉得我没有权利出让,我对土地对家庭都有责任。”
“这是医生的治疗室和药房。”伏伦斯基回答,他看见穿短外套的建筑师向他走来,便向太太们道歉了一下,迎着他走去。
“我说不上来,但是如果你相信你没有权利……”
伏伦斯基绕过工人们正在拌石灰的坑,同建筑师一起站住,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
“好吧,叫我怎样让给他呢?同他去办个地契过户手续吗?”
“正面山墙还是太低。”安娜问他谈什么,他这样回答。
“就让给这位农民吧,他不会拒绝的。”
“我说,地基得再垫高一些。”安娜说。
“我不让给人,因为没有人向我要。即使我想让,也不能让,也没有人可让。”列文回答。
“是的,再高一些当然更好,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建筑师说,“可惜来不及了。”
在这两位连襟之间近来似乎产生了对立情绪:自从他们同两姐妹结婚以后仿佛就展开了竞争,看谁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更好。这种对立情绪,此刻就从带有个人意气的谈话中反应出来了。
“是的,这事我很感兴趣!”史维亚日斯基对安娜在建筑方面的知识表示惊讶,安娜就这样回答他,“新建筑必须合乎医院的要求。不过,有些地方是事后才考虑到的,开头并没有什么计划。”
“是的,你感觉到这一点,可是你又不肯把自己的产业让给他。”奥勃朗斯基说,仿佛有意向列文挑衅。
伏伦斯基同建筑师谈好话,就加入太太们一伙,领她们到医院里参观。
“的确是这样。为什么我们吃吃喝喝,打猎玩乐,什么事也不做,可是农民一年到头都要劳动呢?”维斯洛夫斯基说,显然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到这问题,因此语气十分真诚。
尽管房子外面还在做飞檐,底层还在油漆,楼上差不多已完工了。他们沿着宽大的铁楼梯上去,走进第一个大房间。墙壁用灰泥做成大理石花纹,高大的玻璃窗已经装好,只有镶木地板还没有完工。那些正在刨镶木地板的木匠,放下活儿,解下扎头发的带子,向老爷们致意。
“不,听我说。”列文继续说,“你说我获得五千卢布而一个农民只有五十卢布是不公平的,这话很对。这是不公平的,我也感觉到,可是……”
“这是候诊室,”伏伦斯基说,“这里将来放一张写字台、一个桌子和一个书架,不再放别的东西了。”
“不,这话不对!”维斯洛夫斯基说,“妒忌不至于,但这里是有点不干不净的地方。”
“来,打这儿过去。不要靠近窗子,”安娜一面说,一面摸摸油漆有没有干,“阿历克赛,油漆已经干了。”她加上说。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你从事农业劳动,得到的利益就说有五千卢布吧,可是我们这位种田的农民主人,不论他怎样拼着命干,收入决不会超过五十卢布,这种情况就像我的收入超过科长,马尔杜斯的收入超过铁路工人一样不合理。反过来,我看到社会上对他们抱着一种不该有的敌视态度,我觉得这里有妒忌的成分……”
他们从候诊室来到走廊。在这里,伏伦斯基指给大家看新式通风设备。然后他领大家参观大理石浴室和安有特种弹簧的病床。接着又逐一参观病房、储藏室和洗衣室,观看了新式锅炉,然后又观看了运送物品的无声手推车,以及其他许多东西。史维亚日斯基摆出一副新式东西行家的架势,对一切都赞不绝口。陶丽对没有见过的东西感到新奇,很想知道个清楚,就详细询问着,这使伏伦斯基很得意。
“我说不上来。”
“是的,我看这是全俄国唯一一座设备完善的医院。”史维亚日斯基说。
“是的,你这些话也许是对的,也挺俏皮……躺下,克拉克!”奥勃朗斯基对在草堆里乱钻擦痒的猎狗喝道,显然深信自己的立论是正确的,因此镇定自若,“但你没有划清正当劳动和不正当劳动之间的界线。我拿的薪金比我的科长多,虽然他比我更熟悉业务,这难道是合理的吗?”
“你们设不设产科呀?”陶丽问,“这在乡下是非常需要的。我常常……”
“凡是用不合理手段,用巧取豪夺得来的利益。”列文觉得无法划清合理和不合理的界线。“譬如银行的收益,”他继续说,“大量财富不劳而获,这是罪恶。这同酒类专卖一样,只是换了个方式。正像法国俗话说的:‘国王死了,国王万岁!’酒类专卖业刚消灭,就出现了铁路、银行,这些也都是不劳而获。”
伏伦斯基一向讲究礼貌,但这会儿还是把她的话打断了。
“那么,谁来判断符合不符合呢?”
“这又不是产院,这是医院哪!专门治疗各种疾病,传染病除外,”他说,“哦,您瞧瞧这个……”他说着把一辆新近从国外定购来的轮椅推到陶丽面前,“一个病人,要是身体虚弱或者腿有毛病,不能走路,可是他需要新鲜空气,就可以坐这种轮椅出去……”
“不,这是另一个问题。我可以承认铁路是有用的。但任何不符合所付劳动的收益都是不合理的。”
陶丽对什么都感兴趣,什么东西都喜欢,特别喜欢这个天真无邪、兴致勃勃的伏伦斯基。“是的,他是一个挺善良可爱的人。”她有时没有听他说话,而是盯着他瞧,琢磨着他的表情,设身处地替安娜考虑,同时心里这样想。他这种生气勃勃的英姿如今很使陶丽喜欢,也使她明白,安娜怎么会爱上他。
“就算这样吧,但他的活动创造了成果——铁路,你却认为铁路毫无用处。”
二十一
“但这种劳动同农民或学者的劳动不一样。”
“不,我想公爵夫人一定累了,她对马也不会感兴趣的。”安娜建议去参观养马场,史维亚日斯基也想去看看那匹新到的种马,伏伦斯基就这样对他们说,“你们去吧,我送公爵夫人回家。我想同您谈谈,要是您愿意的话?”他对陶丽说。
“当然是劳动。要是没有他这一类人,也就不会有铁路了,这难道不是劳动吗?”
“我对马一窍不通,可是同您谈谈,倒是高兴的。”陶丽感到有点突兀,这样回答。
“是的,但靠的是什么样的劳动啊?难道霸占土地、投机倒把也算是劳动吗?”
她从伏伦斯基的脸色上看出,他有事要她帮忙。她没有猜错。他们刚穿过栅门回到花园里,伏伦斯基就朝安娜走去的方向望了望,确信她既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也看不见他们,就开口了: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列文听见奥勃朗斯基笑着这样说,“我根本就不认为他比任何富商或者贵族更不要脸。他们这些人都是靠劳动和智慧发财的。”
“您没想到我有话要同您谈吧?”伏伦斯基眼睛笑盈盈地望着陶丽说,“我很明白,您是安娜的好朋友。”他摘下帽子,掏出手帕擦擦开始秃顶的脑袋。
“一点儿也不错!”维斯洛夫斯基附和说,“一点儿也不错!当然奥勃朗斯基去是出于好意,可是人家会说:‘奥勃朗斯基也去了’……”
陶丽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怯生生地对他瞧了瞧。当她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侯,她突然感到害怕:那双含笑的眼睛和严厉的神气使她吃惊。
“我真不了解你,”列文在草堆上站起来说,“你同这些人一起,怎么不觉得讨厌。我知道早饭时喝点法国红葡萄酒是挺愉快的,但是这样的穷奢极侈,你难道不反感吗?这些家伙就像从前的酒类专卖商一样,靠发横财致富,大家都瞧不起他们,可是他们满不在乎,还用发横财得来的钱去收买人心。”
他要同她谈什么事?各种各样的猜测一下子掠过她的脑际:“他会要求我带着孩子到他们家来住一阵,那我只好拒绝了;也许是要我替安娜在莫斯科组织交际活动……会不会是维斯洛夫斯基同安娜之间的关系问题?也许是有关吉娣的事,会不会他觉得对不起吉娣?”陶丽尽是猜想各种不愉快的事,可怎么也没猜到他要同她谈的话。
他们海阔天空地谈了一通打猎、猎狗和打猎逸事,接着谈话就转到大家都感兴趣的题目上来。由于维斯洛夫斯基再三称赞这种迷人的过夜方式、芬芳的干草和那辆破马车(他把这辆卸下前轮的马车当作破马车)的独特风味、招待他喝伏特加的农民的慷慨好客,以及各自躺在主人脚边的猎狗的忠心耿耿,奥勃朗斯基就讲起去年夏天他在马尔杜斯家打猎的趣事来。马尔杜斯是著名的铁路大王。奥勃朗斯基讲到这位马尔杜斯在特维尔省租了多么好的沼地,而且保护得多么周到;猎人们坐的马车和狗车多么讲究,搭在沼泽旁边吃早饭用的帐篷又多么有气派。
“安娜很听您的话,她很喜欢您,”伏伦斯基说,“您要帮帮我的忙。”
天色黑了,可是猎人们谁也不想睡觉。
陶丽带着疑惑和畏怯的神情望着他那生气勃勃的脸。这脸忽而被菩提树林漏下的阳光整个照亮,忽而被照到一部分,忽而又被阴影遮住。她期待着他再说些什么,可是他拿手杖在石子路上戳戳,在她旁边默默地走着。
农舍被猎人们的泥污靴子和两条正在舔身子的涂满泥浆的猎狗弄得肮脏不堪,屋子里又充满沼泽和火药的味儿,而且没有刀叉,但猎人们却津津有味地喝了茶,吃了晚饭。这种独特的风味只有打猎的时候才能尝到。他们梳洗完毕,来到打扫干净的干草棚里。车夫已在那里替老爷们铺好床了。
“在安娜的老朋友中,您是唯一来看望我们的女人——我不把华尔华拉公爵小姐算在里面——我认为您来看望我们,并不是因为您认为我们的处境是正常的,而是因为您充分懂得这种处境的痛苦,您仍然那么喜欢她,您很想帮助她,我这样了解您,对不对?”伏伦斯基打量了陶丽一眼,问。
“怎么会收钱呢?他们是愿意请您这位贵客的呀!难道他们是卖酒的吗?”那兵士终于把那只湿淋淋的皮靴连同发黑的袜子脱下来,说。
“嗯,是的。”陶丽收拢阳伞,回答,“不过……”
“我刚来不多一会儿。他们真有意思,又请我吃又请我喝。多么出色的面包!可口极了!还有伏特加,我可从来没有喝过这样的好酒!他们说什么也不肯收我的钱。还连连不断地说:‘别见怪,别见怪。’”
“不!”伏伦斯基打断她的话,没有意识到他这样做会使对方觉得尴尬,突然站住,弄得她也只好停下来,“安娜处境的困难,谁也没有我体会得深。只要您把我看作是个有良心的人,您准能明白这一点。是我造成她这样的处境,因此我有体会。”
当列文同奥勃朗斯基来到列文经常停留的那个农民家里时,维斯洛夫斯基已经在那边了。他坐在农舍屋子的中央,两手撑住长凳,让女主人的兄弟——一个兵士替他脱沾满泥浆的靴子,同时发出一阵有传染性的欢笑。
“我明白,”陶丽说,很欣赏他这种坦率而肯定的语气,“但正因为您自认为是您造成了这样的局面,所以您未免有点言过其实了,”她说,“她在社交界的处境很为难,这我明白。”
十一
“她在社交界简直像在地狱里!”伏伦斯基阴郁地皱起眉头,急急地说,“她在彼得堡两个礼拜,精神上真是受尽了折磨……我对您说的是实话。”
“这沼地真不错!准是维斯洛夫斯基碍了你的事。两个人合用一条狗不方便。”奥勃朗斯基说这话来冲淡他的得意神气。
“是的,但在这儿,安娜也好……您也好,都不需要什么社交界……”
他有十四只鸟。
“社交界!”伏伦斯基轻蔑地说,“我要社交界做什么?”
“还不错。”
“直到现在,也许是永远,你们是安定幸福的。我看安娜是幸福的,十分幸福。她对我也这样说过。”陶丽笑眯眯地说。此刻她一面这样说,一面不禁怀疑安娜是不是真的幸福。
“你怎么样?”列文问。不过根本用不着问,因为他看到奥勃朗斯基的猎袋装得满满的。
但看来伏伦斯基对这一层并不怀疑。
“喂,怎么样?你们打了很多吧!”他乐呵呵地笑着说。
“是的,是的!”他说,“我知道她饱经痛苦后又恢复平静了。她是幸福的,真正幸福的。可是我呢?……我担心我们的前途……对不起,您想走吗?”
他还没有看见奥勃朗斯基,却看见了他的猎狗。克拉克从赤杨暴露的树根下窜出来,浑身上下沾满发臭的泥浆,像个黑炭。它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同拉斯卡相互嗅着。在克拉克之后,奥勃朗斯基的魁梧身子出现在赤杨树荫下。他迎面走过来,满脸通红,汗水淋漓,敞开衣领,还是瘸着腿。
“不,没关系。”
他离开沼泽,往他同奥勃朗斯基约定会合的赤杨林走去,他的猎袋里只有五只鸟儿。
“那我们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他想沉住气,但还是老样子。他还没有瞄准鸟儿,手指就扳动枪机。情况越来越糟。
陶丽在花园小径转角的长凳上坐下来。伏伦斯基站在她的面前。
“不,得冷静点儿!”他对自己说。他捡起猎枪和帽子,喊拉斯卡跟住他,走出沼泽。他走到干燥的地方,在草墩上坐下来,脱下靴子,把靴子里的水倒掉,接着又走到水塘边,喝了点带锈铁味的水,把发烫的枪筒浸在水里,洗了洗脸和手。他觉得神清气爽,又向山鹬落下的地方走去,下决心再不焦躁了。
“我看到她是幸福的!”伏伦斯基重复说,但陶丽越来越怀疑她是不是真正幸福,“可是这样的局面能不能维持下去?至于我们做得对不对,这是另一个问题。如今木已成舟,”他改用法语说,“我同她这辈子的命运已经联系在一起了。我们是由我们认为最神圣的爱情结合在一起的。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今后还可能再有孩子。可是法律和我们的处境都十分复杂,一言难尽。现在,在她经历了种种痛苦和磨难,精神上恢复平静以后,她却看不到这情况,她也不愿看到。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却不能不看到。我的女儿,在法律上不是我的女儿,而是卡列宁的女儿。我受不了这样的作弄!”伏伦斯基使劲摆了摆手,用忧郁和询问的目光对陶丽望了望,说。
夕阳的光芒还很热。列文的衣服被汗湿透,粘在身上;左靴筒里灌满了水,走起路来很重,发出咕唧咕唧的声音;沾满火药的脸上滚动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嘴里发苦,鼻子里满是火药和铁锈的味儿,耳朵里不断地响着山鹬的啼声;枪筒热得烫手,碰也不能碰;他的心跳得又急又快;双手紧张得发抖;疲劳的双腿在草墩和泥沼地里磕磕绊绊,摇摇晃晃;但他还是一边走,一边开枪。最后,他又一次丢了脸,没有打中,就把猎枪和帽子扔在地上。
陶丽一句话也没回答,只是瞧着他。伏伦斯基又说下去:
列文打猎失利本来都怪维斯洛夫斯基,现在维斯洛夫斯基走开了,情况并没有好转。这里的山鹬也很多,但列文一次一次都没有打中。
“要是明天再生一个儿子,我的儿子,可是在法律上他是属于卡列宁的。他既不能用我的姓,也不能继承我的财产。不论我们在家里过得多幸福,不论我们有多少孩子,我同他们都没有关系。他们是卡列宁的孩子。您想想,这样的局面多么痛苦,多么可怕!我几次想同安娜谈谈这件事,可是一开口,她就发脾气!她不理解,我也不能对她把话说到底。再从另一方面来看。我有了她的爱情感到幸福,但我还得有我的事业。我找到了这样的事业,我以此自豪,认为它比我在宫廷和军队里的同僚们干的要高尚得多。我当然也不愿拿我的事业来换取他们的事业。我在家乡安顿下来,在这里工作,我感到幸福,满足,我们再也不需要别的什么了。我爱我的工作,倒并非因为没有更合适的事可做,正好相反……”
列文很想喝点伏特加,吃一块面包。他浑身乏力,觉得好容易把两条摇摇晃晃的腿一步又一步地从泥塘里拔出来。他犹豫了一会儿。那猎狗突然停下来。列文全身的疲劳顿时消失,又精神抖擞地踩着泥浆向猎狗走去。一只山鹬从他脚边飞起,他开枪把它打死,可是那狗又站住不走了。“叼来!”这时猎狗前面又有一只山鹬飞起来。列文开了枪。可是今天真不走运,他又没有打中。他再去找那只打死的鸟,也没有找到。他踏遍整个薹草丛,可是拉斯卡不相信他打死了什么。他打发它去找寻,它却只装出找寻的样子,其实并没有真正在找。
陶丽发觉他讲到这地方有点含糊其辞。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把话岔了开去,但是感觉到,既然谈起不能同安娜谈的心事,他——定会把事情和盘托出。他在乡下的活动,也像他跟安娜的关系一样,是他的一件心事。
“你也来吧!”一个农民对列文叫道,“不要怕!你也来吃点馅饼吧!”
“嗯,我再说下去,”他定了定神说,“主要的问题是,当我工作的时候,必须有一种信心,就是我的事业不会随着我死去,我将有继承人,可是现在我却没有。一个人预先知道,他和他心爱的女人生的孩子都不归他所有,而是属于一个憎恨他们、根本不关心他们的人所有。请您想想,这样的处境是多么难堪哪!实在太可怕了!”
“去吧,去吧,您找得到通磨坊那条路的!”列文大声叫道。他回头一望,高兴地看到维斯洛夫斯基弯着腰,伸出一只手举着猎枪,拖着两条疲劳的腿磕磕绊绊地走出沼泽,向农民那边走去。
伏伦斯基说不下去,他太激动了。
“咱们去吧,这倒挺有意思。”
“当然,这一层我是理解的。可是叫安娜有什么办法呢?”陶丽问。
“不为什么,就是大家快活快活。真的,您去吧,您会高兴的。”
“是的,这就要接触到我这次谈话的目的了,”伏伦斯基竭力克制感情说,“安娜是有办法的,这事全在她……就算请求皇上恩准我立嗣,也必须先办理离婚手续。而这事全在安娜。她的丈夫本来同意离婚,您的丈夫当时也做好了安排。我知道他现在也不会拒绝解决这问题。只要给他写一封信就行了。当时他就直截了当地回答说,如果她表示有这样的愿望,他绝不拒绝。当然,”伏伦斯基阴沉沉地说,“这是只有这种没有心肝的人才干得出来的法利赛人的残酷。他明明知道,她一想到他是多么痛苦,却偏偏要她写这样的信。我知道这在她是很痛苦的。但是,办理离婚手续太重要了,因此非克服这样的感情不可。这事关系到安娜和她孩子们的幸福和前途。至于我,那就不用说了,虽然我也痛苦,十分痛苦,”伏伦斯基露出一种仿佛在威胁一个使他痛苦的人的神情,夹杂着法语说,“因此您看,公爵夫人,我不怕难为情,像抓住救生圈那样把您抓住了。请您帮助我,叫她写一封信给他,要求离婚!”
“他们为什么请客?”
“当然可以!”陶丽生动地回想起最后一次同卡列宁的见面,若有所思地说。“当然可以!”她一想到安娜,就毅然地又说了一遍。
“叫我们去喝伏特加。他们大概把草地分好了。我倒想去喝一杯。”列文别有用意地说,他希望维斯洛夫斯基会被伏特加吸引到他们那边去。
“请您利用您对她的影响,让她写封信。这事我不想同她谈,简直也无法同她谈。”
“他们在说些什么呀?”维斯洛夫斯基用法语问列文。
“好的,我去同她说说。可是她自己怎么会不考虑呢?”陶丽说,不知怎的突然想到安娜那种眯缝眼睛的古怪的新习惯。她也想到,安娜总是在接触到她的私生活问题时眯缝起眼睛。“她眯缝起眼睛,仿佛不愿看到生活的全貌。”陶丽心里这样想。同时为了回答伏伦斯基那种感激的表情,她说:“为了我自己,也为了她,我一定要同她谈一谈。”
“来吧,不要紧!”一个大胡子农民喜气洋洋,满脸通红,露出雪白的牙齿,举起一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绿幽幽酒瓶叫道。
他们站起身来,向房子里走去。
列文回头望了望。
二十二
“喂,打猎的先生们!”有一个坐在卸掉马的大车旁的农民叫着,“来同我们一起吃点东西!喝点酒!”
安娜发现陶丽已经回来,仔细望望她的眼睛,仿佛在问她同伏伦斯基谈了些什么,但没有问出口。
在没有割过的草地上找到猎物的希望并不比割过的草地上多,但列文答应过奥勃朗斯基同他会合,就只好带着同伴,踏着割过和没有割过的草地继续前进。
“看来该吃饭了,”安娜说,“我们还没有好好谈过呢。我希望晚上能有机会谈谈。现在该去换衣服了。我想你也该换一换。在建筑工地上,我们把衣服都弄脏了。”
列文同维斯洛夫斯基走过了一大半沼地,来到农民们的草场上。这些草场一长条一长条地直通薹草丛生的地方,各户草场的分界线,有些是践踏过的草地,有些是割过的草地。草场已割过一半了。
陶丽走到房里,觉得好笑。她没有什么衣服可换,因为已经把最好的穿在身上了;但为了表示她对参加晚餐有所准备,她叫侍女刷干净衣服,换了一副袖口和蝴蝶结,头上系了一条花边带子。
这就使列文更加激动。山鹬成群地不断在薹草上空盘旋飞翔。地面上的噗噗声和空中的嘎嘎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山鹬纷纷飞起,在空中翱翔一阵,又在猎人面前落下。在沼泽上空盘旋尖叫的鹞鹰已不止两只,而是有几十只了。
“你瞧,我只能这样打扮。”陶丽看见安娜已换上第三套朴素大方的衣服走过来,含笑对她说。
列文有个习惯,要是头上几枪打不中,他就发脾气,闹情绪,这样整天就打不好猎。今天也是这样。山鹬多得很,不断从猎狗和猎人脚下飞起。列文本可以定下心,可是他开枪的次数越多,在维斯洛夫斯基面前丢脸的次数也越多。维斯洛夫斯基呢,不管在射程之内还是射程之外,总是兴致勃勃地瞎打一阵,结果一无所得,但他若无其事,一点也不害臊。列文心慌意乱,沉不住气,越来越烦躁,虽然开枪,却根本不存打中什么的希望。看来,拉斯卡也懂得这一点。它搜寻猎物,越来越没精打采,仿佛带着怀疑和责备的目光望着猎人们。枪声一下接着一下,猎人周围硝烟弥漫,可是在宽敞的大猎袋里只有三只小小的山鹬。而且其中一只还是维斯洛夫斯基打中的,再有一只是他们两人共同打下的。然而,在沼泽的另一边,却陆续传来并不频繁、但列文觉得很有道理的枪声,而且枪声每响一下,就听到喊声:“克拉克,克拉克,叼来!”
“是的,我们这里太讲究礼节了!”安娜说,仿佛在为自己的漂亮服饰表示歉意,“你来,阿历克赛很高兴,这在他是难得的。他肯定很喜欢你!”她加上说,“可你不累吗?”
“好,现在我们分开吧,”奥勃朗斯基说。他瘸着左腿,拿好猎枪,向狗吹了几声口哨,往一边走去。列文同维斯洛夫斯基走往另一个方向。
饭前没有时间谈论什么。她们走进客厅,看见华尔华拉公爵小姐和几个穿黑礼服的男人已经在那里了。建筑师穿着燕尾服。伏伦斯基把医生和男管家介绍给客人。建筑师在医院里已经介绍过了。
他们正在装子弹的时候,又有一只山鹬飞起来。维斯洛夫斯基已装好子弹,向水面上开了两枪。奥勃朗斯基捡起打中的两只山鹬,眼神里闪出得意的光芒,瞧了列文一眼。
肥胖的餐厅侍仆,滚圆的脸刮得精光,系着浆得笔挺的雪白领带,进来通报晚餐已准备好了。太太们都站起身来。伏伦斯基请史维亚日斯基陪安娜走进餐厅,自己走到陶丽跟前。维斯洛夫斯基抢在土施凯维奇前头,挽住华尔华拉公爵小姐,这样土施凯维奇同管家和医生就只好单独走了。
列文不很走运:第一只山鹬在他开枪时已飞得太近,没有打中;当它再次飞起来,他又向它瞄准,可是这当儿另一只在他脚边飞起,分散了他的注意,结果又没有打中。
晚餐、餐厅、餐具、仆人和酒菜不仅同现代豪华住宅的气派相称,而且显得更加豪华,更加时髦。陶丽眼看着这种对她来说特别新鲜的豪华排场,并且作为一个善于治家的主妇,不由得仔细研究各种细节——虽然她并不希望在自己家里使用这样的东西,因为这些奢侈品是远远超过她家的生活水平的——同时心里琢磨着这一切都是谁安排的,怎样安排的。维斯洛夫斯基、她的丈夫,甚至史维亚日斯基和她所知道的许多人。他们从来不考虑这些事,并且轻易相信,凡是讲究礼节的主人总是希望客人们觉得,他家里安排得如此完美,并没费什么力气,而是本来就有的。但陶丽知道,即使孩子们当早餐吃的牛奶糊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因此像这样豪华而复杂的家庭生活一定是由谁苦心安排的。陶丽从伏伦斯基打量餐桌的目光,他对餐厅侍仆点头示意的姿态,以及他征求她吃冷汤还是热汤的口气上看出,一切都出自这位男主人的精心安排。安娜在这方面花的力气就同维斯洛夫斯基一样。安娜、史维亚日斯基、公爵小姐和维斯洛夫斯基全都是客人,都快活地坐享现成。
有一只山鹬忽左忽右乱飞起来,奥勃朗斯基举枪把它打中了。那只山鹬像一块石子似的掉到泥沼里。他不慌不忙地又瞄准向薹草丛低低飞来的另一只,枪声一响,这只鸟也应声掉下;接着看到它又从割过的薹草丛里窜出来,用它那只没有受伤的白色翅膀拼命挣扎。
安娜只有在主持谈话上像个女主人。这种人数不多的宴会,有男管家和建筑师这样身份不同的人参加,他们面对这种叫人眼花缭乱的豪华气派都竭力装得大方,但在大家的谈话中却又插不上几句嘴。要主持这种宴会上的谈话是不容易的,但陶丽发觉安娜凭着她圆熟的交际手腕主持这种困难的谈话是那么从容自如,简直可以说是胜任、愉快。
“砰!砰!”他听见耳边响起了枪声。这是维斯洛夫斯基在射击沼泽上空飞翔着的一群野鸭,可是野鸭还远没有飞到他们头上。列文没来得及回头看,就听见一只山鹬啪地一声飞起来,接着第二只,第三只,总共有八只都飞了起来。
谈话转到土施凯维奇同维斯洛夫斯基两人单独划船的事,土施凯维奇讲到彼得堡游艇俱乐部最近举行的划船比赛。但是安娜等到谈话一停下,立刻就同建筑师说起话来,让他也有机会说说话。
但是列文不禁想起了动身前吉娣对他说的话:“留神哪,不要打在人家身上。”两条狗离目的地越走越近,相互回避着,各走各的路。列文一心想找到山鹬,甚至把脚下靴子从泥沼里拔出来的咕唧声都当作山鹬的叫声。他抓住枪托,使劲把它握住。
“尼古拉·伊凡诺维奇感到大为惊奇,”她是指史维亚日斯基,“自从他上次来到这里后,新的建筑工程进展得快极了。我天天都到那里去,对工程进展的速度总是感到吃惊。”
“不,我不会妨碍您的,您不用为我操心。”
“同伯爵阁下一起工作很顺利,”建筑师含笑说(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彬彬有礼,镇定自若),“不比同地方当局打交道。那里动不动就得写公文请示,可这里只要向伯爵当面报告一下,几句话,问题就解决了。”
“维斯洛夫斯基,同我并排走,并排走!”他低声对在他后面哗哗地蹚水的同伴说。自从在柯尔本沼地猎枪走火以后,列文一直很注意枪口的方向。
“这是美国人的作风。”史维亚日斯基微笑着说。
一走进沼泽,两条狗就一起开始搜索,往锈铁色的水塘冲去。列文知道拉斯卡的搜索方式:小心翼翼,但迟疑不决。他也知道那个地方,希望能看见一群山鹬。
“是的,那里盖房子总是很合理的……”
列文只得同意。他们分手了。
谈话转到美国当局滥用权力的问题,但安娜立刻又转移话题,让管家有机会说话。
“太好了!我们会比他打得多的!那么,走吧,走吧!”维斯洛夫斯基同意说。
“你看到过收割机吗?”她问陶丽,“我们遇见你的时候,刚好参观回来。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呢。”
“那么,谁往右,谁往左呢?”奥勃朗斯基问,“右边地方宽敞些,你们两个人去吧,我到左边去,”他仿佛随口说着。
“这种机器究竟是怎样收割的?”陶丽问。
“我说,先生们,”列文一面露出闷闷不乐的神色,拉了拉靴筒,看了看猎枪上的弹帽,一面说,“你们看见这片薹草吗?”他指着河右岸一大片割过一半的湿草地,那里有一个暗绿色的小岛,“喏,沼泽就从这里开始,就在我们面前,那边颜色深一点,你们看见吗?沼泽从这里往右,那边有马群的地方;那边有草丛,常常有大鹬;在这丛薹草周围,到赤杨树丛,直到磨坊,都是沼地。喏,你们看,那边有个河湾。这是最好的地方。我在那边有一次打到过十七只山鹬。我们分开走,各人带一条狗,在磨坊那边会合。”
“同剪刀一模一样。一块板,加上许多小剪刀。就像这个样子。”
“我们怎么走法?这沼泽真不错,我还看见鹞鹰呢,”奥勃朗斯基指着盘旋在薹草上空的大鸟说,“有鹞鹰的地方准有野味。”
安娜用她那戴满戒指的白嫩好看的手拿起刀叉,比划起来。她显然看出自己的讲解谁也听不懂,但知道她讲得很动听,她的手又美,因此继续讲下去。
列文来到他们的主要目的地大沼泽,不由得想摆脱维斯洛夫斯基,自己好自由行动。奥勃朗斯基显然也有这样的愿望,列文从他脸上看到一个真正的猎人在打猎以前全神贯注的表情,以及他特有的温厚而调皮的神气。
“还不如说像卷铅笔刀。”维斯洛夫斯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讨好地说。
维斯洛夫斯基拼命赶马,结果太早到达了沼泽地,天气还很热。
安娜隐隐约约地微微一笑,但没有回答他。
十
“是不是像剪刀一样啊,卡尔·菲多雷奇?”她问管家说。
列文有点担心,怕他把马赶坏,特别是他不懂该怎样驾驭左边那匹枣红马;但他不知不觉受到维斯洛夫斯基快乐情绪的感染,一路上听着他坐在驭座上唱抒情歌曲,或者看他边讲边表演英国人怎样驾驶驷马车。午饭以后,他们全都兴高采烈地赶到了格伏兹吉夫沼地。
“是的,”德国人用德语说,“这个简单得很。”接着就开始解释机器的构造。
“谁有好良心,谁就有好胃口!这只小鸡会全部化成我的血肉。”维斯洛夫斯基吃完第二只小鸡,又兴高采烈,说了句法国俏皮话,“啊,我们的灾难结束,往后就会万事大吉了。但为了我的罪孽,我应该来驾车。对不对?呃?不,不,我是个顶呱呱的马车夫。瞧我怎样把你们送到目的地!”列文要求他让车夫赶车,他抓住缰绳不放,回答说,“不,我应当将功赎罪,再说我觉得坐在驭座上挺好的。”他说着赶动了马车。
“可惜它不会捆庄稼。我在维也纳展览会上看见过一架,能用铅丝捆庄稼。”史维亚日斯基说,“那一种用起来就更方便了。”
列文很恼火,因为他们妨碍了他打猎,又弄得他的马陷在泥沼里,尤其因为要把马拉起来,解下套子,而奥勃朗斯基和维斯洛夫斯基两人谁也不能帮他和车夫一点忙,他们对这事一窍不通。维斯洛夫斯基断定这地方很干燥,列文不理他,只默默地同车夫忙着把马拉出来。后来,在紧张的工作中,列文看见维斯洛夫斯基一个劲儿抓住马车的挡泥板拉,甚至把它折断了。他责备自己没有克服昨天的情绪,对维斯洛夫斯基太冷淡了。于是他故意显得格外殷勤来弥补自己的冷淡。等马车又拉到大路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列文就吩咐开饭。
“一切都要看……必须把铅丝的价格计算一下。”那德国人被引得开了口,用德语对伏伦斯基说,“这是算得出来的,阁下。”德国人刚伸手到口袋里去掏随身必备的铅笔和笔记本,但一想到他坐在餐桌旁,又注意到伏伦斯基冷淡的眼色,就不动了,“太复杂了,一定会有许多麻烦的。”他归结说。
“真见他的鬼!”列文一面暗自骂着,一面往陷住的马车那边走去。“您把车赶到这里来做什么?”他冷冷地说,接着召唤车夫,动手把马拉起来。
“谁要想赚钱,就不能怕麻烦。”维斯洛夫斯基用德语嘲弄地对德国人说。“我真喜欢德国话。”他又微笑着用法语对安娜说。
维斯洛夫斯基想看看打猎,把车赶到沼地,弄得两匹马都陷在泥沼里。
“得了吧。”安娜也用法语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列文确信他没有打中,回头一望,看见马和车已经不在大路上,而陷在沼泽里了。
“我们还以为会在田野上遇见您呢,华西里·谢苗诺奇,”她对病容满面的医生说,“您到那里去过吗?”
在猎狗前面飞起来的不是大鹬,而是一只山鹬。列文举起猎枪,但正当他瞄准的时候,拍水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还夹杂着维斯洛夫斯基的怪声尖叫。列文看到他的枪落在山鹬后面,但他还是开了枪。
“去过,但又溜了。”医生用忧郁的戏谑口吻回答。
“抓住它!”
“这么说,您又好好运动过了。”
列文选择着落脚的地方,走到狗的旁边。
“太好了!”
“来呀,来呀,斯基华!”列文喊道,觉得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突然,他紧张的听觉仿佛除去了一层障碍,各种声音分不出远近,乱糟糟地冲进耳朵,使他惊慌失措。他听见奥勃朗斯基的脚步声,却错把它当作遥远的马蹄声;他听见他脚下小草墩裂开的松脆声音,却错把它当作大鹬在展翅飞翔。他还听见后面有拍水的声音,可是听不出究竟是什么声音。
“那个老太婆的病怎么样?总不至于是伤寒吧?”
拉斯卡在搜索中越接近熟悉的草墩,越发专心致志。沼地上的一只小鸟只吸引了他一刹那的注意。它在草墩前面兜了一个圈子,刚开始兜第二圈,突然周身打了个哆嗦,站住了。
“伤寒倒不是,但病情恶化了。”
“它不会把鸟儿吓跑的。”列文回答,他以他的猎狗自豪,匆匆地跟着它跑去。
“真可怜!”安娜说。她和门客们应酬一通以后,就转身同亲友们攀谈起来。
“你怎么不把它叫住?”奥勃朗斯基嚷道。
“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照您说来,制造机器可真是不容易呀!”史维亚日斯基开玩笑说。
拉斯卡早就在愤愤不平地尖声叫着,抱怨这样的不平等待遇,这会儿就一个劲儿向列文很熟悉、克拉克却没有到过的草墩那儿冲去。
“不,怎见得?”安娜说话时满脸春风,表示她知道,在她描述机器操作时一定有什么动人的地方被史维亚日斯基发现了。她这种少女般卖弄风情的新作风使陶丽感到很不舒服。
猎人的妒忌心在列文身上发做了。他把缰绳交给维斯洛夫斯基,自己往沼泽走去。
“不过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在建筑方面的知识实在叫人钦佩。”土施凯维奇说。
“现在该您去了,我留下来看马。”他说。
“可不是,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昨天还谈到什么防湿层和踢脚板呢,”维斯洛夫斯基说,“我说得对吗?”
克拉克一到沼泽就一个劲儿往土墩冲去。维斯洛夫斯基首先跟着狗跑去。不等奥勃朗斯基走近,一只大鹬就飞了起来。维斯洛夫斯基没有打中,那大鹬就往没有割过的草地上飞去了。这只鸟还是留给维斯洛夫斯基解决。克拉克又把它找到,自己站住了,维斯洛夫斯基就开枪把它击落,然后回到马车旁边。
“那有什么稀奇,我看得多了,也听得多了!”安娜说,“您恐怕连房子是用什么造的都不知道吧?”
他们来到了另一片沼地,面积相当大,打一次猎得花许多时间,因此列文劝他们不要下车。可是维斯洛夫斯基坚决要求他停车。其实沼地上可以打猎的地方比较狭窄,列文这个殷勤的主人就又留在马车旁了。
陶丽看出,安娜对自己同维斯洛夫斯基的戏谑并不满意,但又情不自禁地使用这样的腔调。
突然,马向前猛冲了一下,列文的脑袋撞在谁的猎枪上,发出了一声枪响。其实枪是先响的,但列文还以为是他撞响的。事情是这样的:维斯洛夫斯基在开双筒枪的时候只扳动了一个枪机,而把另一个枪机按住了。子弹打进地里,没有伤到人。奥勃朗斯基摇摇头,不以为然地对维斯洛夫斯基笑了笑。但是列文无意责备他。第一,不论怎样的责备显然都是由于刚才经历了那样的危险和列文额上隆起了疙瘩;第二,维斯洛夫斯基开头天真地感到很难过,后来看到大家一片惊慌,就诚心诚意地笑起来,弄得列文也忍不住笑了。
在这种场合,伏伦斯基同列文的态度截然不同。伏伦斯基对维斯洛夫斯基的胡诌显然毫不介意,相反还鼓励他这样做。
“不,还是挺有意思的。您看见吗?”维斯洛夫斯基手里拿着猎枪和麦鸡,笨手笨脚地爬上马车,说,“这一只我打得多漂亮!是不是?哦,我们快到正式猎场了吧?”
“您倒说说,维斯洛夫斯基,石头是用什么砌起来的?”
“哎,这会儿你们也该明白了,为什么我不喜欢这块沼地,”列文说,“还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当然是用水泥。”
列文留在马车旁边,妒忌地望着那两个猎人。他们走遍了整个沼地。除了野鸡和麦鸡(维斯洛夫斯基打死了一只),沼地上什么也没有。
“不错!那么水泥是什么呢?”
“真的,太挤了。拉斯卡,回来!拉斯卡!你们不需要两条狗吧?”
“嗯,有点像稀泥……不,像灰泥。”维斯洛夫斯基这样回答,引得哄堂大笑。
“不!一起去,列文,咱们一起去!”维斯洛夫斯基大声说。
除了医生、建筑师和男管家严肃地保持着沉默外,其余用餐的人都滔滔不绝地谈个不停,时而海阔天空,漫无边际;时而纠缠什么问题,争论不休;时而嘲弄揶揄,挖苦什么人。有一次,陶丽被刺痛了,大为恼火,甚至脸涨得通红,事后想起,还担心当时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史维亚日斯基提到列文,说他有一种怪论,认为机器对俄国农业是有害的。
“三个人一起打太挤了。我留在这里吧。”列文说,满心以为除了那些被猎狗惊起、在沼泽上空盘旋哀鸣的麦鸡,什么也不会有了。
“我没有认识这位列文先生的荣幸,”伏伦斯基微笑着说,“但是他恐怕从来没有见过他所指摘的那种机器吧。就算他见过也试用过,也一定是老爷机器,不是进口货,是俄国土造的。这样还谈得上什么观点呢?”
两条猎狗又回来了。
“总之,是土耳其人的观点。”维斯洛夫斯基笑嘻嘻地对安娜说。“我不能为他的意见辩护,”陶丽气得满脸通红说,“但我可以说,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要是他在这里,他一定知道怎样回答你们,可是我说不出。”
“克拉克!拉斯卡!……”
“我很喜欢他这个人,我同他也是老朋友了,”史维亚日斯基和蔼地微笑着说,“但是,恕我说句实话,他这个人多少有点怪,譬如他硬说地方自治会和调解法官毫无用处,说什么也不愿参加。”
不等他们停下车来,两条猎狗就争先恐后地向沼泽飞奔过去。
“这是我们俄国式的冷淡,”伏伦斯基把玻璃瓶里的冰水倒进一只高脚杯里,说,“没有感觉到我们的权利加在我们身上的责任,因此把它推卸掉。”
“列文,让我们去一下吧!多么出色的地方!”维斯洛夫斯基恳求说。列文只好答应。
“我不知道有谁比他责任心更强的了。”陶丽被伏伦斯基妄自尊大的语气激怒了,这样说。
“我们不到那里去一下吗?”他指着沼地说。
“我恰恰相反,”伏伦斯基不知怎的显然被这场谈话刺痛了,继续说,“我恰恰相反,像我这样的人,靠了尼古拉·伊凡诺奇(他指指史维亚日斯基)的大力支持,当选为名誉调解法官,我很感激给了我这样的荣誉。我认为出席地方自治会和调解农民的马匹纠纷,同我所能担任的其他工作同样重要。要是选举我正式当地方自治会议员,我认为这是一种光荣。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偿还我作为地主所享受的利益。可惜大家都不理解大地主对国家的作用。”
列文自己也想拐到那两个地方去一下,可是那两个地方离家近,随时可以去,再说地方又小,三个人不能同时打猎。这样,他就故意说没有什么东西。他们经过小沼地时,列文想把车子一直赶过去,可是奥勃朗斯基那双经验丰富的眼晴从路上就看见那里有一块沼泽。
陶丽感到奇怪的是,伏伦斯基在自己家里的餐桌旁竟那么自以为是。她想起,列文虽然见解不同,但在自己家里吃饭,往往也是那么过分自信。但她喜欢列文,因此站在他一边。
“有是有的,可是要耽搁时间,天又这么热。有两个小地方还不错,但现在不见得会有什么东西。”
“那么,伯爵,下次开会能指望您参加罗?”史维亚日斯基说,“但是得早一些去,最好八点以前到那里。您能赏光到我家去吗?”
“难道一路上什么也没有吗?”
“我倒是有点同意你妹夫的看法的,”安娜说,“只是不像他那样激烈,”她笑眯眯地说下去,“我担心现在我们的社会公职太多了。就像从前官僚太多,什么事都要有个官到场,如今什么事都得有社会活动家参加。阿历克赛来到这里才六个月,已经担任五六个社会团体的职务了:什么慈善救济委员啦,调解法官啦,地方自治会议员啦,陪审员啦,还有什么马匹委员会啦。照这样生活下去,全部时间都要抛在这上面了。我怕事情太多,难免流于形式。尼古拉·伊凡诺奇,您有多少个公职啊?”她问史维亚日斯基,“总有二十来个吧?”
“嗯,我们的路线到底怎样?你好好给我们讲讲。”奥勃朗斯基说。“计划是这样的:现在我们先到格伏兹吉夫。在格伏兹吉夫这一边是山鹬出没的地方,过了格伏兹吉夫就是大鹬聚居的沼地,那儿也有山鹬。此刻天太热,我们傍晚可以到达(大概有二十里路),晚上就在那里打猎;在那里住一夜,明天再去大沼地。”
安娜开玩笑说,但从她的语气里听得出恼怒的成分。陶丽仔细观察安娜和伏伦斯基,立刻察觉到这一点。她还发觉在谈这问题时,伏伦斯基脸上现出严肃而固执的神气。陶丽注意到这一点,还察觉华尔华拉公爵小姐为了改变话题,慌忙谈起彼得堡的熟人来,同时她又回想到伏伦斯基怎样在花园里不伦不类地谈到他的活动。她明白了,在社会活动这个问题上安娜同伏伦斯基暗地里有争吵。
九
饭菜、酒类、餐具,一切都很精美,但一切也同陶丽在她已好久没有参加的同类宴会和舞会上看到过的那样,千篇一律,而且使人感到紧张。在日常交际活动和朋友交往中,这一切也都给了她一种不愉快的印象。
车夫骑着那匹骏马跑了,列文就亲自驾驭剩下的一对马。
饭后,大家坐在阳台上。过了一会儿,开始打网球。球员分成两组,分别站在碾得十分平整的槌球场上,中间的网挂在金色的柱子上。陶丽试打了一会儿,但不懂怎样打法,等到懂了一点,已经精疲力竭,只能同华尔华拉公爵小姐一起坐着看人家打了。她的搭档土施凯维奇也打不动了,其余的人又继续打了好一阵。史维亚日斯基和伏伦斯基两人都打得很好很认真。他们机灵地注视着向他们打来的球,不慌不忙,又毫不迟疑地及时跑过去,等球一跳起来,就准确地把球打过网去。维斯洛夫斯基打得最差。他过分急躁,但他的快乐心情却鼓舞了所有打球的人。他的笑声和叫声没有停过。他也像其他男人一样,征得了女士们的许可,脱去上装。他那穿着雪白衬衫的健美身体、汗珠滚滚的红润脸庞和矫捷灵敏的动作给大家留下深刻的印象。
“不,何必呢?”列文估计维斯洛夫斯基的体重约有一百公斤,回答说,“我派车夫去就行。”
当天夜里,陶丽躺下来睡觉,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维斯洛夫斯基在槌球场上奔跑的身影。
“我说,列文,我想骑这匹顿河马回家去一下。这太有意思了。好不好?”维斯洛夫斯基一面说,一面准备上马。
打球的时候,陶丽有点不高兴。她不喜欢维斯洛夫斯基同安娜打球时连续不断的戏谑,也不喜欢孩子们不在时成年人玩孩子游戏的那种别扭劲儿。不过,为了不扫别人的兴,消磨消磨时间,她休息了一会儿,又参加打球,并且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这一天她老是觉得,好像在跟一批比她高明的演员同台演出,她的拙劣演技把整台好戏都糟蹋了。
他们走了三里路,维斯洛夫斯基忽然发觉雪茄烟和皮夹子都不见了。他不知道是丢了,还是放在桌上。皮夹子里装有三百七十卢布,不能就此算了。
陶丽来的时候原打算住上两天,要是住得惯的话。但是傍晚打球的时侯,她决定第二天就回去。对那种做母亲的牵挂心情,她到这儿来的一路上还十分厌恶,此刻在离开儿女们一天以后,想法就完全不同,她又一心想起家来了。
他把骑草原马奔驰看作是一种富有诗意的浪漫行为,其实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不过他那天真烂漫的神气,再加上英俊的相貌、可爱的微笑和优雅的举动,确实很招人喜爱。不知是他的天性博得列文的好感呢,还是列文想补偿昨天的唐突,他看到他身上的种种优点,同他在一起觉得很高兴。
在用过晚茶和划过夜船以后,陶丽独自回到房里,脱了衣服,松开她那稀疏的头发准备睡觉,她觉得轻松多了。
“骑着草原马在草原上兜风,该多美呀!您说是不是?呃?”他说。
想到安娜马上就要来看她,她都觉得不愉快。她很想独自想想心事。
维斯洛夫斯基非常喜欢左边那匹顿河草原马,对它赞不绝口。
二十三
奥勃朗斯基也有这样的感觉,同样很少说话。只有维斯洛夫斯基兴致勃勃地说个不停。列文现在听着他说话,想到昨天对他的误解,感到害臊。维斯洛夫斯基确实是个好小子,单纯,善良,乐天。列文要是在结婚以前遇见他,他们准会成为好朋友的。列文本来不太喜欢他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和放荡不羁的神气。他留着长指甲,戴着苏格兰便帽,打扮得不伦不类,还自以为超群脱俗;但由于他心地善良,举动文雅,这一切是可以得到人家原谅的。他博得列文的欢心,是因为教养好,能说一口漂亮的法语和英语,而且出身和列文一样。
安娜穿着晨衣进来的时侯,陶丽已想躺下睡觉了。
现在列文把家务和农事全抛开,深深体会到生活和希望的快乐,连话都不想说了。此外,他还产生了猎人在接近目的地时常有的聚精会神的紧张心情。要是说他现在还有什么操心的话,那也只是他们能在柯尔本沼地找到什么野味,拉斯卡同克拉克比起来哪一个强,他自己今天打猎顺利不顺利,他在这位新客人面前怎样才能不丢脸?怎样使奥勃朗斯基打猎的成绩不超过他?——这些思想也在他的头脑里掠过。
这一天,安娜几次想谈谈自己的心事,但每次总是谈了几句就不谈了。“等一下吧,等剩下我们两人时再谈。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呢。”她说。
“对,就是要照我的话办!”列文一面坐上马车,一面吆喝道,“走了!把狗拉住,菲利浦!”
这会儿,只剩下她们两人,安娜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坐在窗口眼睛望着陶丽,头脑里拼命搜索原以为倾吐不尽的知心话,结果却一句也想不出来。这会儿,她仿佛觉得一切都已说过了。
“随您的便吧,”木匠说,他的眼睛顿时炯炯发亮,显然领会了他的意思,“看来得重新做一个了。”
“那么,吉娣怎么样?”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负疚地望着陶丽说,“你老实告诉我,陶丽,她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来,看见吗?”
“生气?不!”陶丽微笑着说。
列文拉出猎枪通条,动手在沙土上画楼梯的图样给他看。
“那么她恨我吗?瞧不起我吗?”
“您别见怪。就是从下面上去。一级,一级,一级走上去。”
“嗳,不!不过你要知道,这种事人家是不会原谅的。”
“那它就会通到天花板,穿破墙壁了。”
“是的,是的!”安娜转过身去,望着打开的窗子,说,“可是我没有错。那么是谁的错呢?错在哪里呢?难道有别的办法吗?嗯,你有什么想法?你不做斯基华的妻子行吗?”
“就是这样从下面一级一级上去。”木匠固执地说。
“我实在说不上来。那么你要告诉我的是……”
“要知道加三级就得增加长度……叫它通到哪儿去呢?”
“是的,是的,不过吉娣的事我们还没有谈完。她现在幸福吗?听说他这人挺不错。”
“您别见怪,老爷,”木匠神气活现地笑着说,“不高不低,刚刚好。就是说,从下面走起,”他做着满有把握的手势说,“一级,一级,一级走上去。”
“说挺不错还不够。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比他更好的好人了。”
“再增加三级,你要把楼梯通到哪儿去?”
“啊,我真高兴!我真是太高兴啦!说他挺不错还不够。”安娜重复陶丽的话说。
“这样就会好多了。”
陶丽微微一笑。
事情是这样的:木匠在厢房里做楼梯,没有算准高度,结果装上去的踏级都是倾斜的,把活儿搞坏了。现在木匠仍想把这座楼梯装上去,只另外增加三级。
“那么,你给我说说你自己的事吧。我要同你好好谈一谈。我已经同……”陶丽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伏伦斯基。她觉得不好意思称他“伯爵”,也不好意思叫他“阿历克赛·基里洛维奇”。
“你早就该听我的话了!”列文恼火地回答,“我说过,先装侧板,再配上楼梯。现在可无法补救了。照我的话办,再做一副新的吧。”
“我知道你同阿历克赛谈过了,”安娜说,“但我要坦率地问你一句:你对我、对我的生活有什么看法?”
“您让我们再做一个转弯吧。只要再加三级就行了。我们一定把它配好。这样就稳当多了。”
“一下子怎么说得清呢?我实在说不上来。”
“嗐,昨天你不到账房来,现在又要来耽误我的时间了。那么有什么事?”
“不,你还是对我说说……你现在看到我的生活了。不过你不要忘记,现在已是夏天了,现在也不是光我们两人在这里了……但我们是早春来的,当时冷清清只有我们两个人,今后也只有我们两个人,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愿望。可是你想象一下,他不在,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这样的日子是要来的……我从各方面看得出,这种情况今后会常常发生,他会有一半时间不在家。”她说着站起来,坐得更靠近陶丽一些。
列文又从马车上跳下来,向手拿量尺朝台阶走来的木匠走去。
“当然!”陶丽想劝劝安娜,安娜却打断她说,“当然,我不会勉强要他留在家里。我也不会拖住他。哪天赛马,他的马要参加比赛,他都可以去。那很好。可是你替我想想,设身处地替我想想……唉,这有什么可谈的!”她微微一笑,“那么他到底同你谈了些什么?”
“把它们放到没有配过种的羊群里去吧,”他对站在门口问他怎样安排阉羊的牧人说,“对不起,又来了一个捣蛋鬼。”
“他谈的正是我想说的,因此我很容易当他的辩护人。他谈到能不能……有没有可能……”陶丽讷讷起来,“补救,改善你的处境……你知道我是怎么看的……还是那一句话,要是可能,你们应该结婚……”
“对不起,各位先生!”列文跑到门口说,“午饭带上了吗?为什么把枣红马套在右边?嗳,没有关系。拉斯卡,安分点儿,躺下!”
“你是说离婚吗?”安娜问,“你知道吗,在彼得堡唯一来看我的女人是培特西?你不是认识她吗?其实她是一个最放荡的女人。她同土施凯维奇有关系,用最恶劣的方式欺骗丈夫。可是她居然对我说,要是我这不合法的地位一天不改变,她就一天不愿理我。你别以为我在同人家比较……我是了解你的,我的好朋友。可是我不由得想起……那么,他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安娜又问。
吉娣要同丈夫分别两天,照例感到很难过,但是看到他穿着猎靴和雪白的短衫,显得格外魁梧,以及她所不理解的那种兴致勃勃的打猎劲头,她就因他的快乐而忘记了自己的难受,高高兴兴地同他告别了。
“他说,他为你也为他自己感到很痛苦。你也许会说,这是自私自利,但这样的自私自利是合情合理的,是高尚的!他首先要使他的女儿合法化,他要你做他的妻子,对你享有合法的权利。”
奥勃朗斯基猜对了。列文又跑回妻子那里,再次问她是不是原谅他昨天的蠢事,还恳求她看在基督份上格外保重。最要紧的是要她留神孩子们,因为他们总是乱冲乱撞。然后又要她再次保证,他出门两天,她决不生气,而且明天一早就派人骑马送一个条子给他,哪怕只写上两个字,也好让他知道她平安无事。
“什么妻子?是奴隶,还不是像我现在这样当个十足的奴隶?”安娜闷闷不乐地打断陶丽的话说。
“他已经穿戴好了。大概又跑回她那里去了。”
“主要的是他希望……希望你不再受苦。”
“是啊,而且又是那么迷人。”
“这是办不到的!还有呢?”
“有了年轻的太太嘛!”奥勃朗斯基笑嘻嘻地说。
“还有,最合情合理的是,他希望你们的孩子都有个合法的姓。”
“咦,我们的主人怎么搞的?”维斯洛夫斯基问。
“什么孩子啊?”安娜眼睛不看陶丽,皱起眉头说。
维斯洛夫斯基以前不懂得真正的猎人风度:衣服要穿得破烂,但猎具必须是最讲究的。如今他看到奥勃朗斯基优雅、肥壮而生气勃勃的身体穿上破烂的衣衫,别有一种风度,他才懂得了这一点,决定下次打猎也要这样打扮。
“安妮和未来的孩子……”
第二天,太太们还没有起身,打猎用的轻便马车,有四轮的,有双轮的,已经停在门口了。拉斯卡一早知道要去打猎,就一直狂吠滥叫,欢蹦乱跳,接着又坐在车夫的驭座旁,因为猎人们迟迟不出来,它紧张而不满地望着大门——他们应该从那里出来。第一个出来的是维斯洛夫斯基,他脚登一双靴筒高到他的胖腿肚的崭新大皮靴,身穿一件绿色上装,腰里束着一条散发着皮革味的新子弹带,头戴那顶有飘带的苏格兰帽,手里拿着一支没有背带的英国新猎枪。拉斯卡窜到他跟前,跳起来向他致意,汪汪地叫着,仿佛在问,其余的人是不是快出来了,但没有得到回答,只好又回到原地等候,歪着头,竖起一只耳朵,又不作声了。大门终于格格响着打开了,奥勃朗斯基的黄斑猎狗克拉克飞了出来,在空地上奔突了几圈。接着,奥勃朗斯基手里拿着猎枪,嘴里咬着雪茄,走了出来。“别动,别动,克拉克!”他亲切地对那在他腹部和胸部乱扑乱抓、钩住他猎袋的狗叫道。奥勃朗斯基脚登软皮鞋,裹着包脚布,身穿一条破旧的马裤和一件短大衣。他头上戴着一顶破烂不堪的帽子,但那支新式猎枪却漂亮得像个玩具,子弹带和猎袋虽旧,材料倒是挺讲究的。
“这一点他可以放心,我不会再有孩子了。”
八
“你凭什么说不会再有了?……”
“好吧,我要留他在我们这里过夏天,我要客客气气对待他,”列文吻着她的手说,“你看好了。明天……对,明天我同他们一起去。”
“不会有了,因为我不要了。”
“当然,这事叫人感到委屈……”
安娜虽然很激动,但发现陶丽脸上现出好奇、惊讶和恐惧的神色,不禁扑哧一声笑了。
“替我?替我难过?我算得了什么?我是个疯子!……可是为什么要害得你痛苦呢?想起来真可怕,我们的幸福竟会随便被人家破坏。”
“上次病后医生对我说的……”
“不,我真替你难过。”
“不可能的!”陶丽睁大眼睛说。对她来说,这是一个十分重大的发现,最初一刹那,她只觉得无法完全领会,需要再三想想。
“吉娣,我把你害苦了!亲爱的,原谅我!这简直是发疯!吉娣,全是我错了。我怎么可以为这种蠢事自寻烦恼呢?”
这个发现一下子向她解释了她以前弄不懂的一件事,就是为什么有的家庭只生一两个孩子。这个发现还引起她许多思想、感触和感情上的矛盾,弄得她——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惊讶地睁大眼睛望着安娜。这正是她今天一路上所幻想的事,如今一知道这是可能的,她又感到害怕了。她觉得这个复杂的问题解决得太方便了。
吉娣讲给他听他们谈了些什么。她讲的时候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列文不作声,接着偷偷看了看她那苍白的恐惧脸色,突然双手抱住了头。
“这样是不是不道德呢?”她沉默了一阵儿,用法语问。
“是啊,是啊!”列文害怕地说。
“怎么会呢?你要知道,我只能在两条路中挑选一条:或者怀孕,也就是害病,或者做我丈夫——事实上他等于丈夫——做我丈夫的朋友和伴侣。”安娜故意用一种轻浮的语气说。
“吃晚饭时我们在谈话,我看到你怎么在看我们。”
“对呀,对呀!”陶丽说,听着她自己原来用过的论证,但觉得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有说服力了。
“什么缘故?什么缘故?”
“对你,对别人来说,”安娜说,仿佛猜度着她的思想,“也许还有怀疑,可是对我来说……你要知道,我不是他的妻子,他高兴爱我多久,就爱我多久。这样,叫我怎样来维持他的爱情呢?就用这个吗?”
“我明白这是什么缘故。”吉娣开口说。
她伸出一双雪白的手臂,在肚子前面围成半圆形。
“最可怕的是,你一向是那么纯洁,我现在觉得还是那么纯洁,我们是那么幸福,那么异常幸福,可是忽然来了这样一个坏蛋……不,不是坏蛋,我何必咒骂他呢?他根本不关我的事。可现在我的幸福和你的幸福又怎样啦?……”
种种想法和回忆,像平日心情激动时那样,一下子涌上陶丽的心头。“我总是不能把斯基华吸引住,”她想,“他抛下我去追求别的女人,但他为她而第一次对我变心的那个女人,虽然长得又漂亮又活泼,也没能长期迷住他。他把她抛弃了,又搞上另一个。难道安娜真能凭色相把伏伦斯基伯爵一直迷住吗?如果他追求的就是这个,那他总有一天会找到打扮得更漂亮、风度更迷人的女人的。不管她那双光着的手臂多白多美,她那丰满的身段多么好看,她那衬托着乌黑头发的红润脸蛋多么标致,他也会找到更美的女人,就像我那个又可恶又可怜又可爱的丈夫那样。”
“不过,康斯坦京,你说得也太过分了。”吉娣嘴上这样说,看到他从妒忌中反映出来的对她的爱,心里倒很高兴。
陶丽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叹了一口气。安娜发觉这种叹息是表示不同意,就又说下去。她心里还有不少论证,而且有力得叫人无从反驳。
“你要了解我这种又可怕又可笑的处境,”列文继续用绝望的口吻低声说,“他到我家来做客,除了他那种放肆的态度和搁腿的姿势,确实没有什么不成体统的地方。他还很自命不凡,我也只好对他客客气气。”
“你说这样做不好吗?可是得仔细想想,”安娜继续说,“你忘记我的处境了。我怎么能希望再有孩子呢?倒不是说痛苦,痛苦我不怕。请你想想,我的孩子将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将成为用别人姓的不幸孩子。就因为他们的身份,他们不得不在父母和出生这些问题上蒙受耻辱。”
他的妒忌起初使她生气。她觉得难过的是,连这样极其纯洁的交际的快乐他都不许她享受。不过,现在她不仅情愿牺牲这种小事,而且情愿牺牲一切,只要能使他放心,能使他摆脱痛苦。
“就因为这个缘故,你们必须离婚。”
“不,康斯坦京,等一下,你听我说!”吉娣带着痛苦的同情神色瞧着他,说,“嗐,你还能有什么想法呢?对我来说,除了你再没有别的人,再没有别的人!……你是不是要我不见任何人哪?”
但是安娜没有听她。她很想把那几次三番说服自己的论点说完。
“唉!”列文双手抱住头,叫了一声,“你还是不要说的好!……那么,要是你还能吸引人呢?……”
“如果我不运用我的智慧,少生几个不幸的人,那上帝何必赋予我智慧呢?”
“我现在这个模样,还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呢?……”
她对陶丽望了望,但不等回答又说下去:
当维斯洛夫斯基跟着她走到桌子另一头时,她在内心深处是感觉到有点什么的,但这一点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更不敢告诉列文,来增加他的痛苦。
“面对这样一些不幸的孩子,我将永远觉得有罪,”她说,“如果没有他们,也就不会有他们的不幸;他们如果不幸,那都是我一个人的罪过。”
“是怎样的眼光啊?”吉娣说,竭力回忆当天晚上的每句话和每个行动,分析它们的含义。
其实这也就是陶丽自己用过的论点,可是这会儿她听着,却不懂是什么意思。“怎么会在不存在的人面前觉得罪过呢?”她想。她心里突然产生一个问题:如果她的爱儿格里沙根本不存在,那还谈得上什么对他好不好呢?她觉得这问题实在太荒唐太怪诞了,就摇摇头,想把这叫人头晕目眩的狂想驱除掉。
“你要明白,我不是吃醋。吃醋是个卑鄙的字眼。我不会吃醋,我不相信……我说不出我的感情,但这是可怕的……我不吃醋,但我感到委屈,感到受侮辱,居然有人敢动脑筋,有人敢用这样的眼光瞧着你……”
“不,我不知道,但这样可不好。”陶丽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只说了这样一句。
他站在她面前,皱紧眉头,眉头底下那双眼睛可怕地闪闪发亮,一双强壮有力的手臂抱住胸膛,仿佛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感情。要不是脸上露出使她感动的痛苦神色,他的表情是很严厉的,简直是冷酷的。他的下颚在抽搐,声音也不连贯。
“是的,但是你不要忘记,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再有,”安娜添加说,似乎承认这样做是不好的,尽管她的论点理由充足,陶丽的论点却显得理由不足,“主要的是你不要忘记,我现在的处境同你不一样。你的问题是:你是不是希望不再有孩子;可我的问题是:我是不希望有孩子。这是很大的差别。你要明白,就我的处境来说,不能存这样的希望。”
列文听见他们唱歌,皱着眉头坐在妻子卧室的安乐椅上。吉娣问他有什么事,他始终不开口,直到最后她主动怯生生地微笑着问:“是不是维斯洛夫斯基有什么地方使你不高兴?”列文这才打破沉默,把心里话和盘托出。但他说的话使他自己感到惭愧,因此越发恼火了。
陶丽没有反驳。她忽然觉得,她同安娜之间的距离是那么遥远,对有些问题的看法永远不会统一,还是不谈的好。
等大家都走散了,奥勃朗斯基同维斯洛夫斯基又在林荫道上散步了好一阵。可以听到他们在合唱一首新的抒情歌曲。
二十四
“嗳,何必这样忙着去睡觉!”奥勃朗斯基说。他晚饭时喝了几大杯葡萄酒,情绪特别好,心里充满了诗意。“你瞧,吉娣,”他指指菩提树后升起的一轮明月说,“多美呀!维斯洛夫斯基,这可是唱小夜曲的时候了。你知道他有一副好嗓子,我们一路上都在唱歌。他随身带来两首优美的抒情歌谱,都是新出的。最好让他同华尔华拉·安德烈夫娜来个二重唱。”
“这样就更需要解决你的处境问题了,要是可能的话。”陶丽说。
列文认为,她纵容维斯洛夫斯基做出这种轻浮的举动,是她的过错,她又这样拙劣地表示不爱这一套,更是错上加错。
“是的,要是可能的话。”安娜突然改用一种温和而悲伤的语气说。
幸亏老夫人站起来,还劝吉娣去睡觉,才使列文不再受罪。不过,列文还是不能避免新的苦恼。维斯洛夫斯基同女主人告别的时候,又想吻吻她的手,但是吉娣脸涨得通红,缩回手去,用事后受她母亲责备的憨直口气说:“我们这里不兴这一套。”
“难道就不能离婚吗?听说你丈夫已经同意了。”
列文的妒意越发厉害了。他已把自己看成是个受骗的丈夫,妻子和情夫正利用他替他们提供的舒服生活在享乐……虽然如此,他还是彬彬有礼地问维斯洛夫斯基有关打猎、猎枪和皮靴的事,并且同意明天去打猎。
“陶丽!我不愿意谈这事。”
“明天就这样过吗?让我们一起去吧!”维斯洛夫斯基说,坐在椅子上照例又架起腿来。
“好,不谈就不谈吧!”陶丽发现安娜脸上痛苦的神色,慌忙说,“我只觉得你看事情太悲观了。”
列文看见他的目光,顿时脸色发白,好一阵喘不过气来。“他怎么能这样盯住我的妻子瞧!”他怒气冲天地想。
“我?一点儿也不。我很高兴,也很满足。你也看到,还有人在追求我呢,维斯洛夫斯基……”
维斯洛夫斯基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到来竟会造成别人那么大的痛苦,他随着吉娣从桌旁站起身,又用含笑的亲切目光望着她,跟着她走过来。
“是啊,说句实话,我可不喜欢维斯洛夫斯基的腔调。”陶丽想改变话题,这样说。
“好,要是你希望这样,那我们明天就待在家里。”列文特别殷勤地回答。
“哼,一点儿也不!这只会使阿历克赛感到有趣罢了。其实他还是个孩子,完全掌握在我手里。老实说,我可以随意摆布他。他等于你的格里沙……陶丽!”她突然改变话题,“你说我看事情悲观。你不理解。这事实在太可怕了。我尽量不去想它。”
吉娣这番话又被列文曲解成这样:“不要把我同他拆散。你去不去我无所谓,但让我享受享受同这位可爱的年轻人交际的快乐吧。”
“但我认为你必须处理。必须尽一切力量去处理。”
“不,明天你们最好在家里待一天,要不然陶丽就没有机会看到丈夫了,你们后天去吧。”吉娣说。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什么也不能。你说我应该同阿历克赛结婚,你说我不考虑这问题。我不考虑这问题!”安娜重复说,脸涨得通红。她站起身来,挺起胸脯。长叹一声,迈开轻盈的步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偶尔停一下。“我不考虑吗?我没有一天,没有一小时不在考虑,不在责备自己考虑个不停……因为这样想个不停会叫人发疯的,会叫人发疯的!”她反复说,“我一想到这问题,不吃吗啡就睡不着觉。好吧,让我们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吧。人家都要我离婚。第一,他不肯答应。现在李迪雅伯爵夫人把他控制住了。”
“是的,我要去的。”列文用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讨厌的极不自然的声音回答。
陶丽挺直身子坐在椅子上,脸上露出痛苦的同情神色,转动脑袋注视着来回踱步的安娜。
在这几分钟里,列文妒意发作,特别是他看到吉娣同维斯洛夫斯基谈话时双颊绯红的那副娇态。这会儿,他又照自己的意思来理解她这句话。尽管后来想起这事感到很荒唐,但现在他满心以为,她问他去不去打猎,只是想知道他肯不肯让维斯洛夫斯基快乐一番,因为照他看来,吉娣已经爱上他了。
“应该试一试。”陶丽低声说。
“那么你明天去打猎吗?”她问丈夫。
“就算我去试一试。可这意味着什么呢?”安娜说出了反复想过千百遍、背都背得出来的心事,“这意味着我虽然恨他,却不得不在他面前低头认错,我只好承认他宽宏大量,低声下气地写信给他……好吧,就算我努力去办,去把它办了。我也许会得到一个侮辱性的答复,也许会取得他的同意。好吧,就算我取得了他的同意……”安娜这时已走到屋子的另一头,站在那里摆弄着窗帘,“我取得了同意,可是儿……儿子呢?要知道他们是不肯把他给我的。要知道他将在被我抛弃的父亲家里长大,他将来会看不起我。你要明白,他们两个,谢辽查和阿历克赛,我可以说是一样爱,都超过爱我自己。”
“是的。”吉娣回答维斯洛夫斯基,脸涨得更红了。她站起来,走到丈夫身边。
她走到屋子中央,两手紧抱住胸膛,站在陶丽面前。她穿着雪白的晨衣,显得格外高大健美。她低下头,皱着眉,用泪光闪闪的眼睛,望着那激动得浑身哆嗦、穿着打过补丁的短袄、戴着睡帽的瘦小可怜的陶丽。
“您同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也熟吗?”维斯洛夫斯基问她说,“她真是个迷人的女人。”
“世界上我只爱这两个人,可是他们互相排斥。我不能把他们两个联结在一起。可是把他们联结在一起却是我唯一的愿望。这一点要是办不到,一切也就都无所谓了。一切,一切都无所谓了。反正随便怎样总会了结的,就因为这个缘故我不能也不喜欢谈这件事。你也不要责备我,不要非难我。你太单纯了,不可能了解我的全部痛苦。”
“我?我去做什么?”吉娣满脸通红地说,她回头看了丈夫一眼。
安娜走过去,坐在陶丽身边,负疚地凝视着她的脸,拉住她的手。“你有什么想法?你对我有什么想法?你不要歧视我。我不应该被歧视。我这人就是不幸。如果天下真有不幸的人,那就是我。”安娜说着扭过头去,哭了。
“好极了!”奥勃朗斯基说,“那么你呢,吉娣?”
等剩下陶丽一个人,她做了祷告,躺到床上。刚才安娜同她说话,她满心可怜她,但这会儿她却不再想她了。对家庭和孩子的思念,特别迷人特别鲜明地在她心头翻腾。这会儿,她觉得她的小天地是那么宝贵那么可爱,她在外面简直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她决定明天回家。
“我早就想去了,我一定要去一次,”陶丽说,“我替她难过,我了解她。她是个出色的女人。等你走了,我一个人去,免得给人家添麻烦。你不去更好。”
就在这时候,安娜回到自己房里,拿起一只酒杯,倒了几滴吗啡,喝了下去,木然不动地坐了一会儿,带着平静而愉快的心情走进卧室。
“那么你去不去?”奥勃朗斯基问妻子。
她走进卧室,伏伦斯基仔细对她瞧瞧。他知道她在陶丽房里待了这么久,她们一定谈过话了,他就在安娜脸上找寻谈话的痕迹。但从她那激动而又抑制的隐瞒着什么事的脸色上,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只看到那虽然已经见惯但仍使他销魂的美,她对自己美的矜持,以及想使他动心的愿望。他不愿向她打听她们谈了些什么,但希望她自动说出些什么来。可是她只说:
“我打算在他们那里过七月。”
“你喜欢陶丽,我很高兴。你喜欢她,是吗?”
“咱们一起到他们那里去该多好哇!你什么时候去?”奥勃朗斯基问维斯洛夫斯基。
“其实我早就认识她了。我看她这人很善良,但有点庸俗。不过她来了,我还是很高兴。”
“大概想到莫斯科去过冬。”
他捉住安娜的手,询问似的对她的眼睛望了望。
“那么,他们有什么打算吗?”
安娜把他的眼色理解成别的意思,向他嫣然一笑。
“他们那里很好,”维斯洛夫斯基谈起伏伦斯基和安娜的情况,“我当然不敢妄加评判,但在他们那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舒服。”
第二天早晨,不管两位主人再三挽留,陶丽还是要回去。列文的车夫穿着他那件旧外套,戴着类似驿站马车夫戴的制帽,驾着一辆由几匹拼凑起来的杂色马拖拉的挡泥板补过的老爷马车,神色阴郁,断然地把车驶到铺满砂砾的大门口。
列文留在桌子另一头,不停地同公爵夫人和华仑加谈话,看见奥勃朗斯基、陶丽、吉娣和维斯洛夫斯基正兴高采烈而又神秘地谈着话。不仅如此,他还看见妻子睁大眼睛望着夸夸其谈的维斯洛夫斯基俊俏的面孔,脸上露出全神贯注的表情。
同华尔华拉公爵小姐和那些男人告辞,陶丽觉得不痛快。待了一天,她也好,主人们也好,都觉得他们合不来,还不如不见面的好。只有安娜一人觉得伤心。她知道,陶丽一走,就再不会有人来触动她那潜藏在心底、因这次见面而翻腾起来的感情。触动这种感情很痛苦,但她知道这是她心灵中最美好的部分,它将很快在她的现实生活中泯灭。
“嗯,您倒说说,您到她那儿去过吗?她怎么样?”陶丽问他。
陶丽乘马车来到田野上,顿时感到神清气爽。她刚想问问仆人,他们喜不喜欢伏伦斯基家,车夫菲利浦却出其不意地说:
维斯洛夫斯基转移到太太们那里,到吉娣身边坐下。
“有钱人就是有钱人,但他们只给了我们三斗燕麦。天没亮就被马吃得精光。三斗燕麦顶什么用?只能当顿点心吃。如今燕麦也不过四十五戈比一斗。要是到我们家做客,要吃多少,就给多少。”
“你知道吗,维斯洛夫斯基到安娜那里去过了。他还要到他们那里去。要知道,他们离这里只有七十里路。我也要去一次。维斯洛夫斯基,你过来!”
“他家老爷太小气。”账房附和说。
“我看不见得。”
“那么,你喜欢他们的马吗?”陶丽问。
“不,你坐一会儿,我的陶丽,”奥勃朗斯基一面说,一面转到他们正在吃饭的大饭桌后面陶丽的身边,“我还有多少话要对你说呀!”
“马吗?没话说的。伙食也挺好。可是我觉得怪气闷的,达丽雅·阿历山德罗夫娜,我不知道您觉得怎样。”账房转过漂亮而和善的脸,对陶丽说。
“吓,你自己可以不睡,也不让别人睡,这一点我们倒是相信的,”陶丽用含嘲带讽的口气对丈夫说,现在她对他说话总是用这样的口气,“不过照我看来现在是时候了……我走了,我不吃晚饭了。”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怎么样,傍晚到得了家吗?”
“真的,我们不要睡觉!太有意思了!”维斯洛夫斯基响应说。
“准能到。”
“我累?我从来不觉得累。我们来它个通宵!出去散散步。”
陶丽回到家里,大家平安无事,特别亲切,就兴致勃勃地给家里人讲了这次旅行的经过,他们怎样热情接待她,伏伦斯基家的生活多么阔绰,格调多么高雅,讲到他们怎样消遣,并且不让谁说他们半句坏话。
“我很高兴陪你们去。您今年打过猎吗?”列文对维斯洛夫斯基说,注视着他的腿,但装出高兴的样子。吉娣心里很明白这种高兴是假装的,而且同他的为人极不相称。“大鹬不知能不能找到,但山鹬很多。不过得起个早。你们不累吗?斯基华,你不累吗?”
“你应该多了解安娜和伏伦斯基——我现在对他们比较了解了——才能知道他们为人多么可爱,多么叫人感动!”陶丽十分恳切地说,把她在那里感觉到的不满和局促忘记得干干净净。
“好的,去吧。”维斯洛夫斯基说,同时换到另一把椅子上侧身坐下,把一条胖腿搁在另一条上面。
二十五
“嗯,我们明天就去打猎,怎么样?”奥勃朗斯基说。
伏伦斯基和安娜还是没有想出任何解决安娜离婚问题的办法,他们就这样在乡下过了一个夏天和部分秋天。他们决定哪儿也不去,但两人离群索居得越久,特别是秋天没有客人来,就越觉得这样的日子不好过,非改变一下不可。
“不,斯基华是不喝酒的……康斯坦京,等一下,你怎么了?”吉娣一面说,一面连忙跟在他后面,可是他并不等她,冷冰冰地大踏步向餐室走去,立刻加入那边以维斯洛夫斯基和奥勃朗斯基为中心的热闹的谈话。
乍一看来,他们的日子似乎不能更美满了:有足够的财产,有健康的身体,有孩子,各人都有自己的活动。没有客人来,安娜照样修饰打扮,还阅读大量图书,都是风行一时的小说和论著。凡是外国报刊推荐过的书籍她都订购,并像单身读书时那样聚精会神地阅读着。此外,她还通过书籍和专业刊物研究伏伦斯基所从事的各项事业,因此伏伦斯基常常就农业、建筑,甚至养马、运动等方面的问题向她请教。伏伦斯基对她的知识和记忆力感到惊讶,开头还不很相信她,要她提出证据。于是她就从书本里找出他需要的地方,指给他看。
“你们忙什么呀?像平常一样就行了。”
她对医院的建设也很感兴趣,不仅帮了许多忙,而且亲自做了安排,出了点子。不过,她最关心的毕竟还是她自己,关心怎样博得伏伦斯基的欢心,怎样补偿伏伦斯基为她牺牲的一切。她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不仅讨他欢心,而且曲意奉承他。伏伦斯基对此很欣赏。不过,他对她竭力用情网来束缚他,又感到苦恼。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越来越清楚地看到自己被这情网所束缚,越来越想——倒不一定要挣脱——试试,看它究竟是不是妨碍他的自由。要不是这种日益增长的获得自由的愿望,要不是每次到城里开会或赛马都要发生一场争吵,伏伦斯基对自己的生活真可以说是称心如意了。他现在的身份——构成俄国贵族核心的富裕大地主的身份——不仅完全符合他的愿望,而且在过了半年这样的生活以后,给他带来的乐趣也越来越大。他为事业耗费的精力和时间越来越多,事业也发展得越好。尽管医院、农业机器和从瑞士订购来的奶牛和其他许多东西花费了大量资金,但是他相信并没有浪费,而且增加了他的财富。凡是事关他的收入的,不论出卖森林、粮食或者羊毛,或者出租土地,伏伦斯基总是铁面无情,咬定价钱不放。不论在哪个田庄,凡是遇到数目较大的业务,他总是采用最稳当可靠的办法,即使遇到进出不大的经济问题,他也精打细算。那个德国管家诡计多端,引诱他买进什么,或者在制订预算时耍弄手法,先把数字定得很高,然后又说经过一番考虑可以低价买进,这样立刻就有利可图,但是伏伦斯基从不轻易听从他。只有遇到订购或者建设的东西是最新式的,在俄国还闻所未闻,可以引起轰动的,他才听从那管家的话,同他商量洽购。除此以外,只有当他手头有余款的时侯,他才肯大笔支出,而在支付时更是精打细算,竭力做到一本万利。因此从他经营业务上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没有浪费而是增加了财产。
列文直到仆人请他吃晚饭,才回家去。吉娣同阿加菲雅站在楼梯上商量晚饭喝什么酒。
十月里,卡辛省举行贵族大选。伏伦斯基、史维亚日斯基、柯兹尼雪夫、奥勃朗斯基的田庄和列文的一小部分产业就在这个省里。
七
这次选举由于种种原因和参加的人物,引起社会上的注意。大家议论纷纷,积极筹备。莫斯科、彼得堡和国外的侨民,以前从没参加过选举,这次也都聚集到这里。
吉娣看出丈夫有些异样。她想找个机会同他单独谈谈,可是他说有事要到账房去,就匆匆走掉了。他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关心农庄的事了。“他们老是像过节一样欢天喜地,”列文想,“现在又不是过节,工作不等人,不工作就不能生活呀。”
伏伦斯基早就答应史维亚日斯基去参加了。
大家闹哄哄地谈着话,走进屋去。列文等大家一坐下,转身就出去了。
大选以前,常来伏兹德维任斯克的史维亚日斯基顺路跑来邀请伏伦斯基。
但最使人反感的是吉娣,她竟然同这个自以为下乡旅行对人对己都是一大乐事的城里人又说又笑,兴高采烈;特别使他嫌恶的是她回报他微笑时那种异样的笑容。
前一天,为了这次预定的旅行,伏伦斯基和安娜几乎发生争吵。现在是秋季,正是乡下最寂寞无聊的时节,伏伦斯基思想上做好准备,要同安娜争吵一次,就板着脸,冷冷地——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向她宣布要出门了。但是,使他感到惊奇的是,安娜听到这消息竟若无其事,只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仔细对她打量了一下,弄不懂她怎么能这样泰然自若。她看到他的注视,微微一笑。伏伦斯基知道她有不动声色的本领,还知道只有当她暗地决定什么事却不告诉他时才会这样。他有点担心,但他很想避免纠纷,就装出一副深信不疑的神气(其实他多少也有点相信),相信她是通情达理的。
列文觉得连华仑加都很讨厌,因为她装出一副无比圣洁的模样同这位城里人认识,其实却一心想嫁人。
“我想你不至于感到寂寞吧?”
他甚至不喜欢柯兹尼雪夫,因为他也走到台阶上,装出友好的样子欢迎奥勃朗斯基。列文知道他哥哥一向不喜欢也瞧不起奥勃朗斯基。
“我想不至于,”安娜说,“我昨天收到戈缔耶书店寄来的一箱书。不,我不会感到寂寞的。”
他望望公爵夫人,一分钟以前他还觉得她很可爱,但此刻他也不喜欢她像在自己家里那样热情地招待这个帽带飘飘的维斯洛夫斯基。
“她想装得毫不在乎,这样也好,”伏伦斯基想,“要不然又会来那一套。”
“她明明不相信他会真心爱她,为什么还那样快活呢?真恶心!”列文想。
他没有要她坦白她的心事,就去参加选举。他没有同她说个明白就同她分手了,这在他们同居以来还是第一次。这一方面使他感到不安,另一方面又使他觉得这样倒更好些。“开头这样有点别扭,但以后她会习惯的。总之,我什么都可以为她牺牲,就是不能牺牲我男子汉的独立性。”他心里这样想。
“昨天他这两片嘴唇才吻过谁呀?”他望着奥勃朗斯基对妻子那种亲热的样子,暗自思忖。他望望陶丽,对她也没有好感。
二十六
列文刚才还兴高采烈,这会儿却闷闷不乐地望着大伙儿,他觉得一切都不顺心。
九月间,列文为了准备吉娣生孩子搬到莫斯科去住。当柯兹尼雪夫——他在卡辛省拥有田产,很关心当前的选举——动身去参加选举时,列文在莫斯科已经闲居整整一个月了。柯兹尼雪夫邀请弟弟一起去,而列文在谢列兹聂夫斯克县是享有选举权的。此外,列文还要在卡辛省替侨居国外的姐姐办理一件有关托管和收取土地押金的要事。
“哦,怎么样,有野味吗?”奥勃朗斯基刚同每个人打过招呼,就问列文说,“我们两人野心可大了!哦,妈,他们结婚以后还没有到莫斯科去过呢。哦,塔尼雅,这给你!你到马车后面去拿吧。”他面面俱到地应付着,“你气色真好啊,我的陶丽。”他一面对妻子说,一面再次吻着她的手,又用一只手拉住她的手,另一只手在上面抚摩着。
列文一直犹豫不决,但吉娣看到他在莫斯科无聊,就劝他去,并且替他定制了一套价值八十卢布的贵族礼服。这笔定制礼服的八十卢布是促使列文决心去的主要原因。他就这样到卡辛去了。
“我同尊夫人是表兄妹,又是老朋友。”维斯洛夫斯基再次紧握着列文的手说。
列文来到卡辛已经六天了,天天出席会议,为姐姐的事到处奔走,但毫无结果。贵族领袖们都忙于选举,弄得一件同托管有关的普通事也无法解决。另外一件事——收取土地押金,同样遇到了因难。在经过一番奔走后,禁令取消了,押金准备付了,可是那位热心的公证人却不能签发支票,因为需要会长的签名,而会长正忙于开会,又没有指定人代理公务。这样东奔西走,同那些完全理解申请人的苦恼却又爱莫能助的好心人谈话,眼看各种麻烦事都是白费力气,毫无结果,列文觉得十分痛苦,好像一个人在恶梦中挣扎,却不能动弹一样。他同那位心地善良的律师谈话,就有这样的感觉。这位律师看来已经绞尽脑汁,竭尽所能,想帮助列文解决困难。“嗯,您这样试试,”他说过不止一次,“到某某地方去一次。”律师说着制订了一整套计划,怎样避开碍事的主要阻力。但他立刻又补充说:“恐怕还有困难,但不妨一试。”于是列文就去试了,又是四处奔走。遇到的人个个和蔼可亲,可是避开的阻力最后又冒了出来,又妨碍了事情的解决。特别使人恼火的是,列文怎么也不明白他在同谁冲突,他的事情迟迟不得解决究竟对谁有利。这一点看来谁也说不出,就连那律师也不知道。火车站买票必须排队,列文要是懂得这原因,他也就不会觉得委屈和恼火了。同样,他在事务上遇到障碍,也没有一个人能向他说明原因。
列文没有上马车,却跟在后面走。他心里有点不高兴,因为他越是了解越是喜爱的老公爵没有来,却来了这个完全多余的生人维斯洛夫斯基。列文走到聚集了一大群闹哄哄的大人孩子的台阶边,看见维斯洛夫斯基露出特别亲昵殷勤的样子吻着吉娣的手,越发觉得他是个多余的生人。
不过,列文结婚以后人变了很多,他变得耐心了。每逢他不明白事情的原因时,就对自己说,不了解情况不要随便判断,大概非这样不可,就竭力忍耐着不生气。
维斯洛夫斯基毫不计较人家因错把他当作老公爵而产生的懊丧,兴致勃勃地同列文寒暄,说他们以前见过面,接着又抱起格里沙,越过奥勃朗斯基带来的猎狗,把他抱进马车里。
现在,他出席会议,参加选举,也尽可能不指摘人家,不同人家争论,对他所尊敬的正直善良的人认真做着的工作,总是竭力去理解。结婚以后,列文发现许多重要的新事物,那些事物他以前由于轻率而不加重视,忽略了。对选举这件事,他现在也很重视,并且探究它的重大意义。
列文以为车上坐着的是老公爵,可是他错了。他走近马车,才看清坐在奥勃朗斯基旁边的不是公爵,而是一个头戴后面有长飘带的苏格兰便帽的漂亮肥胖的青年。原来是谢尔巴茨基的表兄弟维斯洛夫斯基,一个闻名彼得堡和莫斯科两地的年轻人,并且像奥勃朗斯基介绍时说的,“是位杰出的人物和热衷打猎的好手”。
柯兹尼雪夫向他解释,通过这次选举将引起的变革的重大意义。省首席贵族按照法律规定掌管许多重要公务:又是负责托管机关(列文现在就由于这种机关在受罪),又是保管贵族的大量基金,又是主持男女中学和军事学校,又是负责新式国民教育,最后还有地方自治会。现在的省首席贵族斯涅特科夫是个老派贵族,挥霍光了巨额家产,为人正直,心地善良,但是对新时代的要求一窍不通。他处处站在贵族立场,公然反对普及国民教育,并且使应该具有广泛代表性的地方自治会受阶级的局限。因此,必须选举一位具有现代思想、精明能干的新人来代替他,以便凭贵族(不是作为贵族,而是作为地方自治会的成员)的特权充分发挥对自治有利的作用。在这事事领先的富饶的卡辛省,如今集中了一大批优秀人士。这里的事情办得好,就可以成为其他各省和全国的典范。因此,这次选举具有重大的意义。代替斯涅特科夫当首席贵族的,已提出的候选人是史维亚日斯基,或者更恰当一些,聂维多夫斯基。聂维多夫斯基是位退休教授,绝顶聪明,也是柯兹尼雪夫的好朋友。
“还有个什么人。对了,是爸爸!”列文在林荫道入口处站住,叫道,“吉娣,你不要走那么陡的台阶,你绕个圈子过来。”
选举大会由省长致开幕词,他在讲话中对贵族们说,选举公职人员不能讲情面,应该以功绩和造福祖国为出发点。他希望卡辛省尊贵的贵族像历届选举一样,神圣地执行自己的义务,以不负君主的厚望。
“他,她,它;他的,她的,它的。”格里沙一面大声背着拉丁文代词,一面沿着林荫道连蹦带跳地跑去。
省长讲完话就离开会场。贵族们闹哄哄地、生气勃勃地甚至欢天喜地跟着他走出去。当他穿上外套,同首席贵族亲切交谈的时候,大家又把他团团围住。列文想知道细节,什么事也不愿放过,因此也站在人群里。他听见省长说:“请您转告玛丽雅·伊凡诺夫娜,很抱歉,我妻子不能来,她到孤儿院去了。”接着贵族们快快活活地接过各人的外套,坐车到大教堂去了。
“斯基华来了!”列文在阳台下面叫道,“我们的课已经上完了,陶丽,不要怕!”他又说,同时像孩子似的跑下去迎接马车。
在大教堂里,列文和大家一起举起手来,跟着大祭司念祷词,庄严地宣誓,愿意执行省长的一切要求。宗教仪式对列文总是影响很大,他嘴里说着“我吻十字架”,眼睛扫视说着同样话的老老少少,心里十分感动。
陶丽还来不及站起来迎接丈夫,列文就从格里沙上课房间的窗口跳出去,并且把格里沙也抱了出去。
第二天和第三天讨论贵族基金和女子中学的问题,这些事正像柯兹尼雪夫说的,无关紧要。列文就四处奔走,去处理私事,没注意那些事。第四天,在省会上公开审查本省的基金。新旧两派第一次正式发生冲突。负责审查账目的委员会向大会报告,账目分毫不差。首席贵族站起身来,感谢贵族们对他的信任,激动得流泪。贵族们向他高声欢呼,一个个同他握手。但这时侯,柯兹尼雪夫一派里有个贵族说,他听说委员会并没有查过账,他们认为查账是对首席贵族的侮辱。委员会里有个成员鲁莽地证实了这一点。然后,一个个儿矮小、样子年轻、说话尖刻的绅士站起来说,首席贵族本来很愿意报告账目,说明公款用途,可是由于委员会过分客气,使他无法如愿。于是委员会就收回了这个报告。柯兹尼雪夫开始条理清楚地论述,他们要么宣布查过账目,要么承认没有查过账目,并且详细说明这种二者必居其一的论点。反对派中一个口若悬河的人反驳了柯兹尼雪夫。接着史维亚日斯基发言,然后又是那个说话尖刻的绅士发表意见。辩论进行了好久,但毫无结果。列文感到惊奇的是,这事他们竟能辩论这许多工夫,特别是当他问柯兹尼雪夫,他是不是认为公款被盗用了,柯兹尼雪夫回答说:
她们谈到一半,听见林荫道上传来马嘶声和沙砾路上车轮滚动的声音。
“嗳,不!他是一个规矩人。不过,这种管理贵族事务的家长作风必须改变。”
“妈,他什么都会办到,什么都会答应的。”吉娣说,她对母亲要柯兹尼雪夫过问这事感到不高兴。
第五天选举各县的首席贵族。这天在有几个县里特别热闹。在谢列兹涅夫斯克县,史维亚日斯基经全体一致同意当选为县首席代表。当天晚上在他家里大摆酒席庆祝。
“是的,他这人粗心大意,”公爵夫人对柯兹尼雪夫说,“我正想求您对他说说,她(她指的是吉娣)绝对不能留在这里,一定要到莫斯科去。他说去请位医生来……”
二十七
“那么今天你们就在等斯吉邦·阿尔卡迪奇吗?”柯兹尼雪夫说,显然不愿意再谈华仑加的事,“很难找到像他们两位这样不相像的连襟了,”他调皮地微笑着说,“一个活泼好动,在交际场中如鱼得水;另一个,我们的列文,机警灵活,可是一到交际场所就呆若木鸡,或者像鱼到了地上,乱蹦乱跳,死命挣扎。”
第六天开始选举省首席贵族。大大小小的厅堂挤满身穿各种制服的贵族。有许多人是为了这天的选举特地赶来的。久未晤面的熟人,有的从克里米亚,有的从彼得堡,有的从国外来到这里,大家欢聚一堂。首席贵族的桌子上方挂着沙皇像,人们围着桌子进行热烈的讨论。
“不是可爱,妈,简直是个迷人的姑娘,这样的姑娘哪儿也找不到。”
在大小厅堂里,贵族们三五成群,从他们含有敌意和猜疑的目光中,从外人走近时就停止谈话,以及其中有些人甚至避到走廊远处去交头接耳这些迹象上可以看出,每一方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表面上看来,贵族分成两派,老派和新派。老派多半穿着老式的紧身贵族服,佩着长剑,戴着礼帽,或者按照各人的身份穿着海军、骑兵、步兵等军服。老派贵族的制服式样很老,带有高耸的肩章,衣服又短又小,肩膀很窄,仿佛穿的人身子长得高大了。新派穿着低腰身、阔肩膀的宽大贵族制服,里面衬着白背心,或者穿着黑领子的有桂叶标志的司法官制服。穿宫廷制服的也属于新派,在人群中很显眼。
“多么可爱的姑娘!”公爵夫人说。
不过,年龄上老与少的区别并不完全符合政治上的派别。据列文观察,有些年轻人属于老派;反过来,有些年纪很老的贵族却在同史维亚日斯基低声说话,显然是热烈赞同新派的。
“这事让我同阿加菲雅去安排吧。”华仑加说着同她一起走了。
在吸烟和小吃的小厅里,列文站在朋友们旁边,倾听他们的谈话。他全神贯注,但还是听不懂他们在谈些什么。柯兹尼雪夫是他们一堆人的中心人物。这会儿,他在听史维亚日斯基同赫留斯托夫谈话。赫留斯托夫是另一个县的首席贵族,也属于他们一派。他不同意他一县的人去要求斯涅特科夫当候选人,但史维亚日斯基在劝他这么办,柯兹尼雪夫也赞成这个计划。列文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让一个希望他落选的反对派首席贵族再当候选人。
“好的,好的,他们买不到小鸡,那就用我们自己养的……”吉娣说。
奥勃朗斯基穿着宫廷侍从制服,刚吃过点心,喝过酒,用洒过香水的镶边麻纱手帕擦着嘴,走过来。
“晚饭我去安排,您坐着吧。”华仑加说着站起来向阿加菲雅走去。
“我们摆开阵势了,”他抚平络腮胡子说,“谢尔盖·伊凡诺维奇!”
华仑加也对吉娣说了类似的话。就是在列文设备完善的幸福家庭里,华仑加也能出一分力。
奥勃朗斯基听他们谈话,支持史维亚日斯基的意见。
列文说着找格里沙去了。
“一个县就够了,史维亚日斯基分明已成了反对派。”奥勃朗斯基这样说,除了列文,大家都懂得他的意思。
“不,我去,陶丽,你坐着!”列文说,“我们会照章办事,根据课本教的。只不过等斯基华来了,我们要去打猎,那时要停一下课。”
“啊,列文,看来你也懂得个中奥妙了,是吗?”他转身对列文说,同时挽住他的手臂。列文也很愿意懂得其中奥妙,可是他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稍稍离开人群,告诉奥勃朗斯基,他弄不懂为什么要请首席贵族再当侯选人。
格里沙已进了中学,夏天照理应该温习功课。陶丽在莫斯科的时候就陪同儿子一起学习拉丁文,到了列文家以后,规定每天至少一次同他复习算术和拉丁文中最困难的部分。列文自告奋勇来代替陶丽;但是做母亲的有一次听列文上课,不像莫斯科教师那样给他辅导,感到很为难,竭力想不得罪列文,但还是毅然对他说,要像老师那样照课本复习,并且表示最好还是让她自己来教。列文对奥勃朗斯基很有意见,因为他玩世不恭,逃避责任,把管教儿子的责任让不懂教育的母亲承担。列文对教师也很有意见,因为他们教孩子教得那么糟糕,但他答应姨姐遵照她的意思教课。他就不按照自己原来的想法,却照着课本替格里沙上课,因此没精打采,常常忘记上课的时间。今天也是这样。
“嘿,你太天真了!”奥勃朗斯基用拉丁语说,接着就扼要地对列文做了一番解释。
“这是我的事!不,陶丽,我去帮他做。”列文霍地跳起来说。
如果像历届选举那样,所有的县都提名省首席贵族当候选人,那么他不用选举就可以当选。这样可不行。现在有八个县同意提名,但要是有两个县反对,那么斯涅特科夫就可以拒绝当候选人。这样老派就可能推选别人,他们的计划就会完全落空。但要是只有史维亚日斯基的一个县提名,斯涅特科夫就可以当候选人。他们甚至还要选举他,设法使他增加票数,这样就把反对派的计划打乱。当人家提出我们一派的候选人时,他们就会投他的票。
“哦,你去安排吧,”陶丽说,“我要去帮格里沙温习功课了。他自己还什么也没有做呢。”
列文有点懂了,但还没有完全清楚。他正想再提几个问题,突然大家都说起话来,闹哄哄地向大厅走去。
“晚饭吃点什么?”
“什么?什么?谁呀?”“委托书吗?委托谁?什么?”“被否决了?”“没有委托书。”“不让弗列罗夫进来。”“受到审判有什么关系?”“这样谁也不让进去了。这太卑鄙了。”“遵守法律嘛!”列文听见四面八方传来的叫声,他跟着慌慌张张、唯恐错过什么的人群向大厅挤去。他夹在贵族中间,走近首席贵族的桌子。首席贵族史维亚日斯基和其他领袖正在那边起劲地争论着什么。
“您有什么事,阿加菲雅?”吉娣忽然问那站在面前的样子神秘、脸色庄重的阿加菲雅说。
二十八
老夫人的声音突然哆嗦起来。两个女儿都不作声,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妈总是自寻烦恼。”她们的目光仿佛这样说。她们不知道,尽管夫人在女儿家里过得很好,尽管她觉得自己在这里很有用,但自从心爱的小女儿出嫁,家里变得冷冷清清以来,她就一直为自己伤心,也为丈夫伤心。
列文站得相当远。他旁边有一位贵族呼噜呼噜地拼命喘气,另一位贵族穿着厚底皮靴,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弄得他听不清楚。他只远远地听见首席贵族的温柔声音,接着是那个说话尖刻的贵族的尖细声音,然后是史维亚日斯基的声音。他从听得懂的话中听出,他们正在争论对一条法律的解释,以及对“在侦讯中”这个术语的理解。
“你们想想,他心里好受吗?要知道现在……”
人群散开来,让柯兹尼雪夫走到桌子旁边。柯兹尼雪夫等那个说话尖刻的贵族讲完就说,他认为最可靠的办法是查一查法律条文,并请书记把那一条找出来。原来法律条文规定,遇到意见分歧,必须投票表决。
“嗳,您这是怎么啦,妈!”两个女儿异口同声地责怪她。
柯兹尼雪夫念了一下法律条文,开始解释它的含义,但这当儿一个个子高大、背有点驼、小胡子染过色的地主,穿着一身高领子夹住后颈的狭窄礼服,打断了他的话。他走到桌子旁,用手上戴着的戒指敲敲桌子,大声叫道:
“要是他不来,我也要跟你们分手了,孩子们。”公爵夫人伤心地叹了一口气说。
“投票!投票表决!不必多费口舌!投票表决!”
“爸爸真的就这样把我们扔下。我们好久没看到他了,”吉娣说,“我们怎么算得上新婚夫妇呢?我们早就是老夫老妻了。”
这时,突然有几个人同时说起话来。戴戒指的高个子贵族火气越来越大,叫得越来越响,但听不出在叫些什么。
“我还知道为什么,”公爵夫人继续说,“他常说应该让新婚夫妇单独住一阵。”
他说的其实就是柯兹尼雪夫所建议的;不过,他显然很恨柯兹尼雪夫和他的一派,这种愤恨情绪影响了他一派的人,这样也就引起了对方的反击,虽然这种情绪表现得比较温和。大家叫嚷起来,刹时间乱成一团,省首席贵族不得不要求大家遵守秩序。
今天晚上大家在等奥勃朗斯基的火车。老公爵来信说,他可能同女婿一起来。
“投票表决,投票表决!凡是贵族都会明白的。我们流血牺牲……皇上信任的……不准审查首席贵族,他又不是伙计……问题不在这里……让我们投票表决!真卑鄙!……”四面八方传出愤怒粗暴的呐喊声。每个人的眼神和脸色都比声音更愤怒粗暴。大家都现出不共戴天的仇恨。列文看到大家的情绪为弗列罗夫的问题要不要表决而这样激动,感到惊讶,弄不懂是怎么一回事。他忘记了柯兹尼雪夫后来向他解释的三段论法:为了公共福利,必须撤换省首席贵族;要撤换省首席贵族,必须获得多数票;为了获得多数票,必须让弗列罗夫有选举权;为了使弗列罗夫取得选举权,必须解释法律条文。
“我说阿历山大不会来了,你们瞧着吧!”老公爵夫人说。
“一票就可以决定全局,因此如果真愿为公共事业着想,必须严肃认真,贯彻始终。”柯兹尼雪夫这样归结说。
孩子们喝茶的时候,大人们都坐在阳台上若无其事地谈天,虽然人人(特别是柯兹尼雪夫和华仑加)心里都很明白,发生过一件不愉快而很重要的事。他们两人共同的感受,就像考试不及格而留级或者永远被开除的学生。在场的人也个个察觉到出了什么事,但都兴致勃勃地谈着别的问题。今天晚上,列文和吉娣觉得格外幸福和恩爱。他们在爱情上很幸福,这就使那些向往幸福而得不到幸福的人感到难受,他们因此甚至觉得害臊。
但是列文忘记了这一点。看到这些他所尊敬的好人情绪这样愤激,他觉得很难过。为了摆脱这种痛苦的心情,他不等辩论结束就来到大厅。那里除了茶座旁边有几个茶房外,不见一个人影子。列文看见茶房正忙着擦餐具,摆盘子和酒杯,看见他们镇定自若而生气勃勃的脸,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仿佛从一个乌烟瘴气的屋子里来到空气清新的地方。他高兴地走来走去,望着这些茶房。他特别高兴的是看到一个留灰白络腮胡子的茶房,对那些正在取笑他的年轻人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气,同时教他们怎样折叠餐巾。列文刚要同老茶房攀谈攀谈,贵族托管委员会秘书,一个具有熟悉全省贵族姓名和父名特长的小老头,叫他过去。
六
“康斯坦京·德米特里奇,请过来!”小老头对他说,“令兄正在找您。要投票了。”
“不,他们看不见的。”
列文走进大厅,领到一个白球,就跟着哥哥柯兹尼雪夫走到主席台旁边。史维亚日斯基摆出煞有介事而又含嘲带讽的神气站在那里,把大胡子握在拳头里嗅着。柯兹尼雪夫把手伸向投票箱,把一个白球投进去。他站在一旁,给列文让出地位。列文走了过去,但是惊惶失措,问柯兹尼雪夫说:“往哪儿投?”他悄悄地问。当时旁边正好有人在说话,他希望没有人会听见他的问题。但是,谈话的人住口了,大家都听见了他这个可笑的问题。柯兹尼雪夫皱起眉头。
“庄稼汉来了……”
“这要看各人的信仰了。”他严厉地说。
“两个都不干。喏,应该这样……”
有几个人笑了。列文涨红了脸,慌忙把手伸到票箱罩布下,投在右边,因为那球在他的右手。等投好了票,他才记起左手也应该伸进去,又连忙伸进去,但已经晚了,这样就更加窘态毕露,他慌忙往后排走去。
“谁不干?”他笑着问。
“赞成的一百二十六票!反对的九十八票!”口齿不清的秘书喊道。接着传出了一阵笑声:票箱里发现一个纽扣,两个核桃。弗列罗夫获得了选举权,新派胜利了。
“就是这个样子,”她抓住丈夫的一只手,拉到嘴边,抿紧嘴唇吻了吻,“就像人家亲主教的手一样。”
但老派并不服输。列文听见有人要求斯涅特科夫当候选人,并且看见一群贵族围住这位正在说话的首席贵族。列文走近去。斯涅特科夫在回答贵族们的话时,说到贵族对他的信任,说到他们对他的爱戴使他受之有愧,他虽为贵族服务了十二年,但这是他的本分。他几次三番重复说:“我尽心尽力,效忠君王,承蒙各位信任,感激不尽!”他突然被眼泪哽住,说不下去,就离开会场。他的眼泪不知是由于想到他所受的委屈,还是由于对贵族的满腔热情,或者是由于他所处的四面楚歌的困境,但这种激动情绪影响了大家。多数贵族都很感动。列文对斯涅特科夫也发生了同情。
“怎么不干?”
省首席贵族在门口同列文撞了个满怀。
“不干!”吉娣说,她微笑和说话的样子很像她父亲。列文常常满意地注意到这一点。
“对不起!请您原谅!”他像对陌生人那样说,但一认出是列文,便怯生生地微微笑了一笑。列文觉得他想说些什么,但由于激动而说不出来。当他匆匆走过时,他脸上的神色以及穿着制服和镶金边白裤、挂着十字勋章的姿态,使列文觉得他好像一头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野兽,意识到大难临头了。他脸上的神色使列文特别感动,因为昨天刚为托管的事到他家里去过,看到他是一个相貌堂堂、和蔼可亲的人。一座摆设着古色古香旧家具的大房子;几个衣冠不讲究而且有点肮脏的毕恭毕敬的老仆人——显然是留在主人家里的农奴;他那位和蔼的胖太太,头戴一顶有花边的睡帽,身披一块土耳其式大披肩,正在抚爱她的小外孙女;他那个在念六年级的儿子,刚放学回家,吻了吻父亲的大手,向他致敬;主人威严而又亲切的语言和手势——这一切昨天都使列文肃然起敬,产生好感。这会儿,列文很怜悯和同情这位老人,很想安慰他几句。
“嗯,怎么样?”在他们回家的路上,丈夫问她。
“看来您还是我们的首席贵族。”他说。
柯兹尼雪夫同华仑加跟着孩子们从树林里出来。吉娣用不着问华仑加,她从他们两人平静而略带羞愧的脸色看出,她的计划没有成功。
“未必见得,”老头儿怯生生地环顾了一下,说,“我累了,老了。有人比我合适,比我年轻,让他们担任吧。”
“轻一点儿,孩子们,轻一点儿!”列文站在妻子前面保护她,怒气冲冲地对孩子们嚷道,当时一大群孩子高兴得尖声直叫,向他们冲来。
首席贵族说完就往边门走去。
柯兹尼雪夫回到家里,反复思考着各种理由,觉得他原先的想法错了。他实在忘不了玛丽。
最庄严的时刻到了。马上要开始正式选举。这派和那派领袖都在掐着指头估计白球和黑球的数目。
“是的,这倒是真的。”华仑加微笑着回答。他们不由得改变了散步的方向。他们向孩子们走去。华仑加觉得又痛苦又羞愧,但同时又感到轻松。
辩论弗列罗夫选举资格的问题,不仅使新派获得了弗列罗夫的一票,而且使他们赢得时间,争取三个由于老派的阴谋而不能参加选举的贵族前来投票。两个贵族嗜酒成癖,被斯涅特科夫的党羽灌醉了;另外一个贵族的制服不翼而飞了。
“桦树菌的根好像两天没有刮脸的男人的黑胡子。”柯兹尼雪夫说话已经平静了。
新派得知这个情况,就趁辩论弗列罗夫资格问题的机会,派人乘马车给那个贵族送去一套制服,又把两个灌醉的人中的一个接来投票。
这两句话一出口,他和她都明白事情完了,原来想说的话不会再说,而在这以前他们达到顶点的激情也平静下来了。
“一个接了来,用冷水把他冲醒了,”那个乘车去接的地主走到史维亚日斯基跟前说,“不要紧,能顶用。”
华仑加回答的时候,激动得嘴唇都抖动起来:“蘑菇帽上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差别在根上。”
“醉得不太厉害吧,不会倒下吧?”史维亚日斯基摇摇头说。
“白蘑菇和桦树菌到底有什么不同?”
“不要紧,他行的。只要不再给他喝酒就是了……我对茶房领班说过,说什么也不要再让他喝了。”
要么现在说,要么永远不说,这一层柯兹尼雪夫也感觉到了。在华仑加的目光里,在她脸上红晕里,在她低垂的眼睛里,处处都流露出这种痛苦的期待。柯兹尼雪夫看出这一点,他为她难过。他甚至觉得,现在什么话也不说就是侮辱她。他在心里反复提出一切有助于做出决定的理由,同时在心里重复着向她求婚的话,可是他没有说出口,却忽然心血来潮地问:
二十九
在施塔尔夫人家里过了那么些年寄人篱下的生活以后,华仑加觉得能做柯兹尼雪夫那样的人的妻子真是莫大的幸福。再说,她差不多确信她已经爱上他了。而这事此刻就得做出决定。她感到害怕。她又怕他说些什么,又怕他什么也不说。
在供吸烟和小吃的小厅里挤满了贵族。大家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每个人的脸色都显得焦虑不安。情绪特别激动的是两派贵族的领袖,他们知道全部底细,算得出票数。他们是一场将要展开的战斗的指挥官。其余的人就像交战前的士兵,做好了战斗准备,但此刻还在寻欢作乐。有些站着或者坐在桌旁吃点心;有些在狭长的屋子里来回踱步,一面吸烟,一面同久未晤面的朋友谈话。
又过了几分钟,他们离开孩子们更远,只剩下他们两人了。华仑加的心噗通噗通地跳得她自己都能听见,她感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列文不想吃东西,也不吸烟。他不愿加入自己人的一伙,也就是柯兹尼雪夫、奥勃朗斯基、史维亚日斯基等人的一伙,因为那身穿宫廷武官制服的伏伦斯基正在兴致勃勃地同他们谈话。列文昨天在选举大会上看到他,就竭力避开他,不愿同他见面。列文走到窗口坐下,打量着周围的人群,听听他们在谈些什么。他觉得非常伤心,因为看到周围人人生气勃勃,奔走忙碌,只有他一人同旁边坐着的那个身穿海军服、没有牙齿、喃喃地说个不停的老头,对选举漠不关心,无事可做。
“我只听说白蘑菇多年都生在树林边上,可是我也不会鉴别哪些是白蘑菇。”
“他是个十足的骗子手!我对他说过,那样不行。可不是!他收了三年都收不齐。”一个个儿不高、背有点驼的地主,搽过油的头发耷拉在制服的绣花领子上,他使劲踩响那双因为参加选举才穿的新皮靴后跟,精神抖擞地说。那地主不满地向列文瞥了一眼,猛地转过身去。
柯兹尼雪夫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回答。他恼火的是她竟谈起蘑菇来。他想回过去再谈谈她刚才讲到的她童年的事;但他仿佛也违反自己的心意,沉默了一阵以后,就她最后那句话说出他的想法。
“是的,这事可不体面,没话说的。”小个儿地主声音尖细地说。
“那您真的什么也没有找到吗?其实树林里总要少一些。”
一大群地主簇拥着一个胖将军,紧跟着他们,匆匆地走近列文。地主们显然在找寻一个人家听不到的地方谈话。
他们默默地走了几步。华仑加看出他想说话;她猜到他想说什么,兴奋和恐惧得心都缩紧了。他们走得离开孩子们很远了,谁也听不见他们说话,可是他还没有开口。华仑加宁愿沉默一下。刚刚谈过蘑菇的事,最好还是沉默一会儿再谈,这样比较容易说出他们心里想说的话。可是华仑加偏偏违反心意,仿佛脱口而出地说:
“他居然敢说是我指使人偷了他的裤子!我看他是把裤子当掉买酒喝了。我才不管他什么公爵不公爵呢!他不该说这话,这个猪!”
“这儿还有一个呢,在树枝旁边。”她对小玛莎说,指给她看一个小小的红蘑菇。这蘑菇富有弹性的粉红色小帽子压着一根干草,它正从草底下生长出来。玛莎把红蘑菇撕成两瓣,露出白色的肉身,捡起来。华仑加也站起来。“这使我想起了童年时代。”她离开孩子们同柯兹尼雪夫并肩走着,又说。
“对不起,听我说!他们有条文作根据,”另外一伙中有人说,“太太应该登记成为贵族家属。”
她忙于应付身边的孩子们,没有回答他。
“我他妈的才不管什么条文不条文!我说的是心里话。高尚的贵族就应该这样。要有信心。”
“什么也没有,”柯兹尼雪夫说,“那么您呢?”
“阁下,来吧,喝一杯好香槟。”
“怎么样,您找到什么啦?”华仑加问,把白头巾底下笑盈盈的美丽的脸向他扭过来。
再有一群人紧跟着一个大声叫嚷的贵族:他是三个被灌醉的人中的一个。
她看见柯兹尼雪夫走过来,并没有起身,也没有改变姿势;但种种迹象都告诉他,她发觉他走近了,她很高兴。
“我总是劝玛丽雅·谢苗诺夫娜把地租出去,因为不租出去没有好处。”一个留灰白小胡子、穿旧参谋部上校军服的地主声音悦耳地说。这就是列文在史维亚日斯基家遇见的那个地主。列文立刻认出了他。那地主也打量了一下列文。他们相互问好。
“到这儿来,到这儿来!孩子们!这儿多得很!”她用好听的胸音叫道。
“看到你真高兴。可不是!我记得很清楚。去年在首席贵族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家里见到过您。”
柯兹尼雪夫离开华仑加十步远时,这样自言自语道。华仑加跪在地上,双手保护着几个蘑菇不让格里沙抢去,同时呼唤着小玛莎。
“那么您的农庄弄得怎么样了?”列文问。
“华尔华拉·安德烈夫娜,我年轻的时候,就想象我会爱上怎样的女人,并且乐意把她称为我的妻子。我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如今第一次发现您就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女人。我爱您,向您求婚。”
“还是那个样子,总是亏本。”那地主露出听天由命的苦笑和无可奈何的冷静神气回答,在列文旁边站住,“那您怎么会到我们省里来的?”他问,“来参加我们这里的政变吗?”他用咬音不准的法语着重说了“政变”两个字,“俄国文武百官都集中在这里了:又是宫廷侍从,又是各部大臣。”他指指身穿白裤和宫廷侍从服、仪表堂堂的奥勃朗斯基说。
五
“不瞒您说,我很不了解贵族选举的意义。”列文说。
不论他回想多少认识的妇女和姑娘,也想不起哪一个具备他冷静思考后认为做他妻子应具备的全部优点。她具有少女的娇媚和魅力,却不是个不解事的孩子。她像一个成熟的女人自觉爱一个男人那样爱他。这是其一。其次,她不但一点也不俗气,而且显然很厌恶上流社会,但又懂得人情世故,还具备一个有教养的女人的优雅风度。缺乏这样的风度,柯兹尼雪夫认为是无法考虑她做他终身伴侣的。第三,她的宗教信仰是虔诚的,但并不是像吉娣那样孩子式的懵懵懂懂的虔诚和善良,她的生活是建立在宗教信仰的基础上的。甚至在一些细节上,柯兹尼雪夫都觉得她是个理想的妻子:她贫穷而孤独,这样她就不会把一大堆亲戚和他们的影响带到夫家来,就像他看到的吉娣那样,而是处处依靠丈夫,感激丈夫,这也是他一贯对未来的家庭生活的希望。这位姑娘正是集种种优点于一身,并且爱着他。他通情达理,不会看不到这一点,因此他也爱她。唯一的顾虑就是他的年龄。但他出生的家庭是长寿的,他没有一根白发,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四十岁的人。他还记得华仑加说过,只有在俄国大家把五十岁的人看作老头儿,在法国五十岁的人往往自认为年富力强,四十岁还是青年呢。再说,既然他觉得自己的心像二十年前一样年轻,年龄又算得了什么?现在他又来到了树林边缘,看见灿烂的夕阳下华仑加优美动人的体态。她穿着一身淡黄的连衫裙,手里挽着一只篮子,步态轻盈地走过一棵老桦树。当华仑加的形象,同他叹赏不止的夕阳下黄澄澄的麦田、田野后面逐渐没入苍茫天际的远方金黄色老树林的美景融成一片时,涌上他心头的不正是青春的感情吗?他的心快乐地收缩着,一股柔情涌上心来。他觉得他已打定主意。华仑加刚蹲下身去采一朵蘑菇,立刻又轻盈地站起来,回头一望。柯兹尼雪夫扔掉雪茄,毅然地大踏步向她走去。
那个地主对他望了望。
“为什么不行呢?”他想,“这会不会只是一时的感情冲动,会不会只是一种迷恋,一种相互的迷恋(我敢说是相互的)?但我觉得这在我是反常的,要是我屈服于这种迷恋,我就会背离我的天职和责任……但情况并非如此。我说得出的反对理由只有一条,那就是当我丧失玛丽的时候,我立誓对她永不变心……这一点很重要,”柯兹尼雪夫自言自语,同时又觉得这种顾虑是没有多大意思的,在别人看来,他至多损害了自己那种诗人的气质罢了,“除此以外,不论我怎样找寻,也找不出一条违反自己感情的理由。要是单凭理智选择的话,我可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对象了。”
“这有什么好了解的?没有丝毫意义。这是一种没落的制度,完全靠惯性活动。您只要看看这些制服就明白了:都是些调解法官,终身官僚,以及诸如此类的人,可就是没有贵族。”
“这会儿我要自己一个人去采蘑菇了,要不然我的成绩太差了。”他说着独自离开大伙儿——他们正走在林边稀落的老桦树中间柔软如丝的草地上——向那白桦树中间杂生着银灰树干的白杨和暗色榛树丛的树林深处走去。柯兹尼雪夫走了四十步光景,走进盛开的浅红和深红的卫矛花丛中。他知道人家看不见他,就站住了。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他头上的桦树梢边有一群苍蝇像蜜蜂一样嗡嗡地闹个不停,偶尔还传来孩子们的声音。忽然从树林边上传来华仑加呼唤格里沙的女低音,柯兹尼雪夫的脸上不禁浮起一片快乐的微笑。柯兹尼雪夫觉察到这微笑,对自己这种处境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掏出一支雪茄,动手点火。他拿火柴在桦树干上擦了好一阵,怎么也擦不着。柔嫩的白色树皮上粘了些磷粉,火就熄灭了。最后,有一根火柴点着了,香味浓烈的雪茄的烟像一块飘荡的桌布向前飞翔,冉冉上升,缭绕在桦树低垂的枝叶之下和灌木上面。柯兹尼雪夫目送着这片烟云,慢慢地向前走去,心里考虑着自己的处境。
“那您何必来呢?”列文问。
“既然这样,”柯兹尼雪夫自言自语着,“我就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做出决定,可不能像孩子那样热情冲动、神魂颠倒哇。”
“按照习惯,这是一。再有,关系还得维持。而且也有道义上的责任。再有,说句实话,也有个人的利害关系。我女婿想弄个终身官职。他们没有钱,得提拔提拔他们。可是这些老爷跑来做什么呢?”他指指那个在主席台上发过言的说话尖刻的绅士说。
华仑加的黑头发上包着一块白头巾,她在一群孩子的簇拥下,和蔼而快乐地同他们玩着,显然因为有机会向她心爱的男人表白爱情而感到十分兴奋,她的模样也格外迷人。柯兹尼雪夫同她并肩走着,不断地欣赏着她的美丽。他眼睛望着她,心里回想着她说过的一切动听的话,思索着她的种种优点。他越来越意识到,他对她的感情是很特殊的,这种特殊的感情他好久好久以前体验过,而且只有一次,那是在他年轻的时候。同她接近的快乐越来越强烈,当他把采到的一个细株卷边的大桦树菌放进她的篮子里时,他对她的眼睛瞟了一下,看见她脸上泛起又惊又喜的红晕,他自己也窘态毕露,默默地对她微微一笑。这一笑可包含着多少情意呀。
“他是新一代贵族。”
四
“新是新的,但不是贵族。他们是地主,我们可是乡绅。他们这些贵族在自取灭亡。”
但是已经用不着坐车了。目的地快到了,大家就步行走了过去。
“您不是说这是一种没落的制度吗?”
“既然马很听话,走得很慢,你就坐上来吧。”
“没落尽管没落,但对他们还得客客气气。就拿斯涅特科夫来说吧……好也罢,歹也罢,我们毕竟有一千年历史了。譬如说,我们要在房子前面造个花园,要设计一下,可是这地方长着一棵百年老树……它尽管长得节节疤疤,老态龙钟,但我们可不会因为造花坛而把老树砍掉,我们将利用这棵树重新布置花坛。树不是一年长得起来的,”那个地主小心翼翼地说,接着立刻改变话题,“您的农场弄得怎么样了?”
“一点也不累。”
“不好。只有五厘利润。”
“你累不累呀,吉娣?”公爵夫人叫道。
“是的,但您还没有把您的劳动算进去。您的劳动不是也得花代价吗?就拿我来说吧。我在没有搞农场以前,每年有三千卢布官俸。如今我干得比当差还卖力,可是像您一样也只有五厘利润,而且还算走运呢。我自己的劳动还不算在里面。”
“哦,那么这片小的就不算了!”列文撕下一片还没有长足的花瓣说,“你瞧,马车追上来了。”
“既然是纯粹亏本的买卖,您何必还要干呢?”
“不对,不对!”吉娣兴奋地注视着他的手指,捉住他的手,说,“你撕了两片了。”
“就这样干下去!您说有什么办法?习惯了,不得不这样。我还要对您说,”那个地主臂肘搁在窗口,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儿子对农业毫无兴趣。看来他要做个有学问的人。这样,我的事业就没有人继承了。可我还是照样干。最近我又办了个果园。”
“他会,他不会。”列文一面撕下一片片狭长的白色花瓣,一面数着。
“是的,是的!”列文说,“您说得很对。我总觉得搞农场没有实利,可我还是照样干……总觉得对土地有一种义务。”
“我又想,又不想。只是我真希望他会求婚。啊,等一下!”吉娣弯下腰去,在路边摘了一朵野菊花,“嗯,来数一数:他会求婚,他不会求婚。”吉娣说着把花递给列文。
“让我来讲件事给您听吧,”那个地主继续说,“有一个做买卖的邻居来看我。我们在农场里绕了一圈。还参观了果园。他说:‘啊,斯吉邦·华西里奇,您这儿什么都好,可就是果园荒芜了。’其实我的果园弄得很好。他还说:‘要是换了我,我早就把这些菩提树都砍掉了。不过要等到茂盛的时候砍。您这里有上千棵菩提树,每棵树可以锯两块厚板。如今厚板很值钱,还可以砍下来盖房子。’”
“当然不是的,”列文说,“不过我太幸福,简直什么也不明白。那么你想我哥哥今天会向她求婚吗?”列文沉默了一会儿,又问。
“他就可以用这笔钱去买牲口,或者低价买进土地,再分租给农民,”列文含笑替他把话说完,显然不止一次遇见过打这种如意算盘的人,“他就会大发其财。可是咱们能保住自己的产业,再能留些给孩子们,就算上上大吉了。”
“那么你现在愿意同谢尔盖·伊凡诺维奇对调吗?”吉娣说,“你只要像他一样从事公益事业,热爱那非办不可的差事,就心满意足了吗?”
“听说您结婚了,是吗?”那地主问。
“他吗?——不。一个人应该像你父亲那样朴实、开朗、善良,可是这些我有吗?我什么事也不做,因此很痛苦。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在没有你和没有‘这个’以前,”他说着望望她的肚子,她明白了,“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可是现在办不到,我感到惭愧。我做工作就像在应付差事那样,我假装……”
“是的,”列文得意扬扬地回答,“说起来也真有点怪,我们就是这样毫无算计地过日子,好像命里注定了,只能跟灶王奶奶那样一辈子守着家。”
“那么,你说我的爸爸怎么样?”吉娣问,“他什么公益事业也不做,是不是也很糟呢?”
那地主在灰白的小胡子底下冷笑了一声。
“不,我现在更加感觉到你错了,”列文握紧她的手说,“那些都算不了什么。我做那一切都是不卖力的。要是我能像爱你那样爱那些事就好了……事实上,我近来做工作就像应付差事一样。”
“我们中间也有这样的人,譬如我们的朋友尼古拉·伊凡诺奇,或者最近在这里定居下来的伏伦斯基伯爵,他们都想搞现代化农场,可是至今除了亏本毫无结果。”
“到底糟在哪里呀?”吉娣带着同样的微笑继续说,“你不是也在为别人工作吗?你的田庄,你的农场,你的著作,都不能算数吗?……”
“可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商人那样办呢?为什么我们不能把树木砍成木材呢?”列文又回到吸引他的那个问题上来。
“怎么对你说好呢?……在我心里,除了你不摔跤以外,没有别的愿望。啊呀,你可不能这样跳哇!”列文中止原来的谈话,责备她,因为她越过横在路上的一根树枝时动作太快了,“但我扪心自问,拿自己同别人比较,特别是同我哥哥比较,就觉得自己太糟了。”
“就像您说的那样,我们守着家。那可不是贵族的事。我们贵族的事不是在这里选举大会上,而是在我们各自的角落里。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也是根据我们的阶级本能。在农民身上我也看到这样的情况:一个好农民总是竭力想多租些地种种。不管地多糟,还是一样种。结果也没有好处,总是净亏本。”
“既然你感到幸福,怎么还会对自己不满意呢?”吉娣说。
“我们也是这个样子。”列文说,“见到您真是太高兴了。”他看见史维亚日斯基向他走来,加上说。
“我感到幸福,但我对自己不满意……”列文说。
“自从上次在府上见面以来,我们这还是第一次碰头,”那个地主说,“可是已谈得很痛快了。”
吉娣不相信他还有什么地方对自己不满意,这使他觉得高兴。他无意中逗她说出了不相信的理由。
“噢,是不是在骂新制度哇?”史维亚日斯基微笑着说。
“那么你呢?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她还是那样微笑着问。
“我们不否认。”
她怎么也不能表达促使她微笑的思绪,但她最后归结为一点,就是丈夫称赞哥哥,贬低自己,并非完全出于真心。吉娣知道他这样做是因为热爱哥哥,因为自己过分幸福而感到惭愧,特别是因为这种追求幸福的欲望没有止境。她爱他这种心情,所以笑了。
“我们谈了个痛快。”
“那么你呢?”吉娣露出嘲弄而深情的微笑问。
三十
“我羡慕他比我强,”列文笑着说,“他活着不是为了自己。他的全部生活都是为了尽责任。因此他能够心安理得,无所需求。”
史维亚日斯基挽住列文的手臂,把他带到他一派人那里。
“你羡慕他不会谈恋爱吗?”
如今列文要避开伏伦斯基已不可能。伏伦斯基同奥勃朗斯基和柯兹尼雪夫站在一起,眼睁睁地望着走近来的列文。
“不是说他不会谈恋爱,”列文微笑着说,“但他没有人类少不了的那种毛病……我总是很羡慕他;就是现在这么幸福,我还是羡慕他。”
“见到您很高兴。我好像在……在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家见到过您。”伏伦斯基一面说,一面把手伸给列文。
“你认为他这人不会谈恋爱,是吗?”吉娣用她习惯的语言直率地说。
“是的,那次见面我记得很清楚。”列文说着涨红了脸,立刻转过身去同哥哥谈话。
“但是他不像已故的尼古拉……你们倒是很合得来,”列文替她把话说完,“你怎么不说了?”他接下去说,“我有时责备我自己,到头来总是把他给忘了。唉,他这人真是又可怕又可爱……是的,我们刚才在谈什么呀?”列文沉默了一阵说。
伏伦斯基微微一笑,继续同史维亚日斯基说话,显然不想同列文攀谈;但是列文一面同哥哥谈话,一面却不断打量伏伦斯基,心里考虑着同他说些什么话,来弥补刚才的失礼。
“对,他待我很亲切,但是……”
“现在问题究竟在哪里?”列文一面问,一面打量着史维亚日斯基和伏伦斯基。
“嗳,不,他很喜欢你。我家的人喜欢你,这使我一直很高兴……”
“在于斯涅特科夫。他要么放弃,要么答应。”史维亚日斯基回答。
“是的,但她不像我这样讲究实际;我明白他是决不会喜欢我的。华仑加却是一味追求精神生活的。”
“他怎么样,答应了没有?”
如今列文已惯于大胆说出自己的想法,不再字斟句酌了。他知道妻子在这种情意绵绵的时刻,只要他稍作暗示,就能懂得他的意思。此刻她确实懂得他的意思。
“问题就在于他既不放弃又不答应。”伏伦斯基说。
“不是的,他过惯纯粹的精神生活,不会顺从现实生活,可华仑加终究是现实生活中的人。”
“要是他放弃了,那么谁当候选人呢?”列文瞧瞧伏伦斯基问。
“怎么?难道这样会降低他的人格吗?”
“谁都可以。”史维亚日斯基说。
“也许有……但我们要知道他的为人……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怪人。他过的纯粹是精神生活。他这人太纯洁了,灵魂太高尚了。”
“那您愿意吗?”列文问。
“对,不过现在他跟华仑加……看来有点什么……”
“只有我除外。”史维亚日斯基窘了,怯生生地瞧了一眼站在柯兹尼雪夫旁边那个说话尖刻的绅士,说。
“那还是我小时候的事,我后来听别人讲的。我记得他当时的模样。他当时非常可爱。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观察他对待女人的态度:他很亲切,有几个女人他也喜欢,但我觉得她们对他来说只是人,并不是女人。”
“那么谁呢?聂维多夫斯基吗?”列文问,觉得自己有点语无伦次了。
“是的,他爱过那个死去的姑娘……”
但他这样一说就更尴尬了。聂维多夫斯基和史维亚日斯基两个本来就都是候选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看,”列文含笑回答,“我觉得谢尔盖这人有点古怪。我不是对你说过吗……”
“我可说什么也不干。”那个说话尖刻的绅士回答。
“还谈到谢尔盖·伊凡诺维奇和华仑加呢。你没有注意吗?……我真希望这事能成功。”吉娣继续说,“你对这事有什么看法?”她说着瞧了瞧他的脸。
原来他就是聂维多夫斯基。史维亚日斯基替他同列文做了介绍。“怎么,连你也动心了?”奥勃朗斯基对伏伦斯基使了个眼色,说,“这好比赛马,可以赌输赢。”
“哦!”列文说,他与其说是在听她的话,不如说是在听她的声音;此刻他们正穿过林中的小路,他一直留神着,尽量避开那些她可能摔跤的地方。
“是的,这确实叫人动心,”伏伦斯基说,“既然上了手,就想干到底。这可是一场斗争!”他皱起眉头,绷紧刚毅的脸说。
“不错,也谈过果酱,但还谈到男人怎样求婚。”
“史维亚日斯基真是个干练的人!什么事到他手里都干净利落。”
“是谈果酱吧?”
“嗯,是的。”伏伦斯基心不在焉地说。
“你知道你进来的时候我们在谈什么吗?”
接着是一阵沉默。这时伏伦斯基对列文望望(他总得望望什么),望望他的脚和他的制服,又望望他的脸,发现他眼神忧郁地望着自己,就敷衍着说:
“本来就不错,但现在更好。这样那样都很好。”列文紧紧握住她的手说。
“您长期住在乡下,怎么不当调解法官呢?您没有穿调解法官的制服。”
“不累,我真高兴同你单独在一起。老实说,同他们在一起不管怎么有趣,也不能使我忘记冬天晚上咱俩在一块儿的快乐。”
“因为我认为调解法庭是一种愚蠢的机构。”列文一直在找机会同伏伦斯基谈谈,好冲淡刚才见面时的鲁莽,这样说。
“那么你不累吗?在我身上靠得舒服些吧!”列文说。
“我的看法正好相反。”伏伦斯基略带惊讶地说。
他们走在别人前头,走到看不见房子的地方,来到撒满黑麦穗和麦粒、积有灰沙的踩得很平整的路上。这时候,她更紧地偎依着丈夫,把他的手臂贴住自己的身子。他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如今同她单独在一起,一心想到她快做母亲,体验到一种同心爱的女人亲近时超过肉体的纯洁的快乐。没有什么要说的话,但列文渴望听听她的声音,因为自从她怀孕以来,她的声音也同她的眼神一样变了。她仿佛一个人在专心致志地从事心爱的工作,声音同眼神里都充满又温柔又严肃的调子。
“那简直开玩笑,”列文打断他的话说,“我们用不着调解法官。八年来我没有遇到过一件纠纷。有了事,判得也是颠三倒四的。调解法庭离开我有四十里路。为了解决两个卢布的纠纷,我得花十五卢布请一位律师。”
吉娣能有机会同丈夫单独在一起,感到特别高兴,因为她发现,丈夫刚才走进阳台问她们在谈些什么,却得不到回答时,他那善于流露感情的脸上掠过一种苦恼的神色。
于是他就讲到,一个农民怎样偷了磨坊主的面粉,磨坊主向他提出,那农民反而控告磨坊主诽谤。这些话说得很不得体,很愚蠢。列文说的时侯自己也感觉到了。
三
“嗬,他可真是个怪人!”奥勃朗斯基带着甜腻腻的微笑说,“我们去吧,大概要投票了……”
“你们照我的话办吧!”老夫人说,“在果酱面上盖一张纸,上面滴几滴朗姆酒,这样就是没有冰也永远不会发霉了。”
他们就走散了。
“跟我们一起去采蘑菇吧,您可以给我们带路。”吉娣对阿加菲雅说。阿加菲雅微微一笑,摇摇头,像是在说:“我真想生您的气,可是生不起来。”
“我真不懂,”柯兹尼雪夫注意到弟弟的笨拙行为,说,“我真不懂,一个人怎么会这样缺乏政治手腕。对,我们俄国人就是缺乏政治手腕。现任首席贵族是我们的对头,你却同他热乎,还请他当候选人。伏伦斯基伯爵呢……我不会同他交朋友的;他请我去吃饭,我就不去;但他是我们方面的人,我们怎么能把他当作敌人呢?再有,你还问聂维多夫斯基当不当候选人。这太不成体统了。”
“您用不着安慰我,少奶奶。我只要对你们俩瞧瞧,就高兴了。”她说。这粗鲁的“你们俩”三个字却使吉娣感动了。
“咳,我真是什么也不明白!这一切都是小事。”列文闷闷不乐地说。
阿加菲雅怒气冲冲地对吉娣望了望。
“你说这一切都是小事,可是你一插手,总是坏事。”
“这样更好些,阿加菲雅,不会变酸,要不然我们这儿冰已经化了,又没有地方保存,”吉娣立刻懂得丈夫说话的意思,就带着同样的心情对老太婆说,“不过你腌的咸菜真好,妈说她哪儿也没有吃到过这样好的咸菜,”她微笑着拉了拉头巾,补充说。
列文不作声。他们一起走进大厅。
“总该好了。可是照我们看来煮过头了。”
现任首席贵族虽然感觉到有一种反对他的阴谋气氛,也不是个个人要求他当候选人,他还是决定参加竞选。大厅里一片肃静,秘书大声宣布,近卫军大尉斯涅特科夫被提名为省首席贵族候选人。
“啊,阿加菲雅,果酱好了吗?”列文笑着对阿加菲雅说,想逗她高兴,“新办法好吗?”
几个县首席贵族端着盛有选举球的小盘子,从自己的席位走到主席台,选举就这样开始了。
“身体好,可什么事都得有个分寸。”公爵夫人说。
“投在右边。”当列文同哥哥跟着一位县首席贵族走近主席台时,奥勃朗斯基悄悄对他说。可是列文此刻忘记了原先向他说明过的办法,唯恐奥勃朗斯基说“投在右边”说错了。因为斯涅特科夫是他们的对头。他右手拿着球走近票箱,可是想了想,以为弄错了,在投入票箱前一瞬间把球换到左手。这样自然就投到左边去了。站在票箱旁边的一个老手,只要每个人的手臂一动,就知道球投到哪里了,这会儿不禁皱起眉头。他没有机会试一试他那明察秋毫的眼力。
“嗯,我走着去好了。我身体好着呢!”吉娣站起来,走到丈夫跟前,挽住他的手臂。
一切又都归于沉寂,但听得数球的声音。接着就有一个人宣布赞成和反对的票数。
“我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轻举妄动。”
现任首席贵族获得相当多的票数。人群又喧哗起来,争先恐后地向门口走去。斯涅特科夫走进来,贵族们把他团团围住,向他祝贺。
“您跟我们一起走吧,妈。”吉娣说。
“那么,现在结束了吗?”列文问哥哥说。
列文从来没有叫过公爵夫人“妈妈”,像一般做女婿的称呼丈母娘那样,这使公爵夫人不高兴。列文虽然很敬爱公爵夫人,却不肯这样叫她,因为他觉得这样会亵渎他故世的母亲。
“才开始呢,”史维亚日斯基笑着替柯兹尼雪夫回答,“另外两个候选人可能获得更多的票数。”
“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呀,公爵夫人。”
这事列文又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他现在只记得其中有些奥妙的地方,但他极不愿意去回想究竟奥妙在哪里。他觉得闷闷不乐,很想离开这一伙人。
“什么?你要吉娣坐敞篷马车吗?”母亲带着责备的口吻说。
因为谁也不注意他,而且他认为谁也不需要他,他就悄悄地走到吃茶点的小厅里。他又看到那几个茶房,觉得轻松多了。那个小个儿老茶房请他吃点东西,他同意了。列文吃了一客青豆牛肉饼,同那老茶房谈谈他以前的主人。他不愿回到那乏味的大厅里,就往旁听席走去。
“那辆新车比旧车可以多装三倍东西呢。要不要去把孩子们接来?我已经吩咐他们套车了。”
旁听席上挤满了衣饰华丽的贵妇人,她们伏在栏杆上,竭力不漏掉下面说的每一句话。贵妇人旁边坐着和站着一些风度翩翩的律师、戴眼镜的中学教师和军官。到处都在议论选举的事,谈到首席贵族脸色多么憔悴,争论多么有趣。列文听见有人在称赞他的哥哥。一位贵妇人对律师说:
“没什么,很好!”吉娣笑眯眯地说,“你的事情怎么样?”
“我听见柯兹尼雪夫的演讲,真是太高兴了!即使饿着肚子也值得一听。漂亮极了!一切都讲得那么清楚明白!你们的法庭里没有一个人说得像他那样好。只有马伊台尔还可以,但就是他的口才也差远了。”
“嗯,怎么样?”列文问她,他望着她的那种神情同别人望着她一样。
列文在栏杆边上找到一个空位子,就伏在栏杆上观察和倾听。
刹那间,列文觉得他产生了同阿加菲雅一样的感情。她对煮果酱不加水很不满意,总之,对外来的谢尔巴茨基家的影响很反感。不过,他还是微微一笑,走到吉娣跟前。
贵族们全都按县份坐在各自的席位上。大厅中央站着一个穿制服的人,正在用尖细而响亮的声音宣布:
“真抱歉,我破坏了你们的妇女乐园。”列文不太乐意地向每个人扫了一眼,懂得她们在谈不愿当着他面谈的事,说。
“现在表决骑兵上尉阿普赫金当首席贵族候选人!”
可是谁也没有回答他,他也就不再问了。
接着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然后听见一个老头儿有气无力的声音:
“嗨,什么事啊,连想都不愿意想?”列文走到阳台上说。
“没有人同意!”
“谈这个事有什么意思呢!”吉娣恼火地说,“这事我不想,也不愿意想……我真不愿意想它!”她留神听着从阳台台阶上传来丈夫熟悉的脚步声,又说了一遍。
“现在表决七等文官波尔当首席贵族候选人。”一个人宣布。
“亏你还想到她!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真没有良心!”母亲说,她不能忘记,吉娣没有嫁给伏伦斯基,却嫁给了列文。
“没有人同意!”一个青年的尖嗓子叫道。
“当时亏得来了个安娜,真是吉娣运气好,”陶丽说,“可安娜真是倒霉呀!瞧,事情正好相反。”她不胜感慨地加上说:“当时安娜多么幸福,可吉娣还自以为倒霉呢。真是正好相反!我常常想到她。”
于是又从头来起,又是“没有人同意”。这样过了一小时光景。列文伏在栏杆上,一面观察,一面倾听。开头他觉得奇怪,想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后来相信这种事他是无法理解的,开始感到无聊。后来他想起他在人人脸上看到的那种激动和凶狠的神气,他又觉得悲哀。他决定离开这地方,就往楼下走去。在旁听席外的走廊里,他遇见一个来回踱步的垂头丧气、眼睛红肿的中学生。在楼梯上,他又遇见一对人:一个穿高跟鞋匆匆跑上楼来的贵妇人和一个轻浮的副检察官。
“我安静得很呢,妈。”
“我对您说过不会迟到的。”当列文闪在一旁给贵妇人让路时,那副检察官说。
“如今可没有人拦着你们……你同他的关系也没有什么越轨的地方。我真想找他当面谈一谈。不过,我的小宝贝,你可激动不得。请你记住这一点,安静些!”
当秘书抓住列文的时候,列文已经走到出口的楼梯上,正在背心口袋里掏着外套的号牌。“请您快些来,康斯坦京·德米特里奇,在选举了。”
“哎呀,妈!”吉娣露出痛苦的神色说。
正在表决那位坚决不肯当候选人的聂维多夫斯基。
“不,听我说,”做母亲的讲下去,“当时是你自己不要我去同伏伦斯基谈的呀。你记得吗?”
列文走到大厅门口,门已经锁上了。秘书敲了敲门,门开了,两个面红耳赤的地主迎着列文溜出来。
“嗳,我们不谈这个。”吉娣涨红了脸说。
“我受不了啦!”一个地主说。
“我可不知道,你过去有什么事会使他烦恼?”公爵夫人出于做母亲的对女儿的关怀,插嘴说,“是因为伏伦斯基追求过你吗?这种事哪一个姑娘没有经历过呀!”
紧接着露出了省首席贵族的脸。他的脸由于疲劳和恐惧显得很难看。
“是的。”吉娣眼睛里含着笑意,若有所思地回答。
“我对你说过不要放任何人出去!”他斥责看门人。
“也不是个个都这样,”陶丽说,“你是根据你丈夫的脾气来判断的。列文直到现在想到伏伦斯基还觉得不愉快呢。是吗?是这样吗?”
“我是让人家进来,大人!”
“有一件事……就是华仑加以前的对象。”吉娣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这事,说,“我要对谢尔盖·伊凡诺维奇说一说,使他有个思想准备。他们男人对我们的过去总是挺会嫉妒的。”她加上说。
“老天爷!”省首席贵族长叹一声,垂下头,无力地拖着他那穿白裤子的腿,向大厅中央的大桌旁走去。
三个女人都想着同一件事。吉娣首先打破沉默。她想起了婚前那个冬天,想起了她对伏伦斯基的迷恋。
果然不出所料,聂维多夫斯基得票最多,当选为省首席贵族。不少人喜笑颜开,不少人心满意足,不少人欢天喜地,但也有不少人垂头丧气,闷闷不乐。原来的省首席贵族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当聂维多夫斯基离开大厅的时候,人群围住他,兴高采烈地紧跟着他,那情况就像第一天大家簇拥着致开幕词的省长,也像簇拥着上次当选的斯涅特科夫一样。
“他是用粉笔写的。这事真怪……我仿佛觉得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吉娣说。
三十一
“列文对你说了些什么?”
新当选的省首席贵族和获得胜利的新派中的许多人,当天晚上都在伏伦斯基的住处聚餐。
“可是他说了些什么啦?”
伏伦斯基来参加选举,是因为待在乡下觉得无聊,同时表明他在安娜面前仍享有自由行动的权利,再有是为了支持史维亚日斯基的竞选,报答史维亚日斯基为他在地方自治会选举上的奔走。而最重要的原因是要严格履行他所选定的贵族兼地主这个身份的全部义务。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选举这件事竟那么使他感兴趣,那么打动他的心,而他干这种事又是那么得心应手。在贵族圈子里,他是一个崭新的人物,但显然已获得成功,并且自信在贵族中间有一定的势力,这也是事实。他所以拥有这种势力是由于他拥有财富和爵位,由于他在城里拥有豪华的住宅——这是从事财政工作、在卡辛开有生意兴隆的银行的老朋友席尔科夫让给他的——以及由于他有一个从乡下带来的出色的厨子,再有就是由于他同省长(他是伏伦斯基的同学,又曾得到过伏伦斯基的庇护)交谊深厚,而最主要的是由于伏伦斯基平易近人,很快就使多数贵族改变成见,不再认为他高傲无礼了。伏伦斯基自己觉得,除了那个娶了吉娣的狂妄自大的家伙,无缘无故怀着疯狂的仇恨对他胡言乱语了一通以外,他所认识的贵族个个都支持他。他清楚地看到,别人也都承认,聂维多夫斯基的成功是借助于他的大力支持。这会儿,伏伦斯基坐在他举办的宴席上,庆祝聂维多夫斯基当选,感到很得意。他对选举这件事大感兴趣,竟想到三年后下届选举前他要是结了婚,就要参加竞选,好像一个骑师赢了一笔赌注以后,就想亲自参加赛马一样。
“您说得真好哇,妈!就是眉来眼去,笑里传情。”陶丽附和说。
现在正在庆祝骑师的胜利。伏伦斯基坐在主位上,他的右首坐着年轻的省长——一位侍从将军。对大家来说,他是一省之主,他在选举大会上郑重其事地致了开幕词,正像伏伦斯基亲眼目睹的,许多人对他卑躬屈节,肃然起敬。但对伏伦斯基来说,他还是小马斯洛夫·卡吉卡(他在贵胄军官学校里的绰号),他看见伏伦斯基便张皇失措,伏伦斯基却总是竭力给他鼓气。伏伦斯基左首坐着年少气盛、相貌阴险的聂维多夫斯基。伏伦斯基对他却坦率而有礼。
“你一定以为你们现在流行的是一套新花样,对吗?其实还不都是一个样:眉来眼去,笑里传情……”
史维亚日斯基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自己的失败。对他来说,这甚至不是什么失败,正像他举杯向聂维多夫斯基祝贺时说的那样,再也找不到比他更能代表贵族所应遵循的新方向的合适人选了。因此,他说,凡是正直的人都拥护今天的胜利并且感到庆幸。
“那么是怎样决定的呢,妈?”
奥勃朗斯基也很高兴,因为这几天过得很愉快。大家都感到满意。在丰盛的宴席上,大家又提到了选举中的种种插曲。史维亚日斯基滑稽地模仿前任首席贵族声泪俱下的讲话,并且对聂维多夫斯基说,“阁下应该采取一种比眼泪复杂的审核基金的办法”。另一个爱说俏皮话的贵族说,前任首席贵族为了举行舞会,特地招聘了一批穿长袜的仆人,如今新任首席贵族要是不举行由穿长袜的仆人侍候的舞会,那就只好打发他们回家了。
“当然爱上了。当年他常到我们乡下来。”
在宴会中间,大家不断地称呼聂维多夫斯基“我们的省首席”“阁下”。
吉娣觉得特别高兴的是,她现在可以平等地同母亲谈谈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问题。
这种称呼使聂维多夫斯基心花怒放,好像人家把新娘称作“夫人”,并且对她用了夫家的姓一样。聂维多夫斯基装作无所谓,甚至蔑视这些称呼,不过显然很得意。他竭力克制感情,免得流露出在座全体自由主义新派人物所不欣赏的轻狂态度。
“不,到底是怎样的?在你们开始交谈以前,您是不是已经爱上他了?”
席间发了几份电报给关心这次选举的人。奥勃朗斯基兴致勃勃地发了一份电报给陶丽,全文是:“聂维多夫斯基以十二票优势当选。特此报喜。请转告。”他说:“要让他们高兴一下。”接着就口述了电文。不过,陶丽收到这份电报,只叹息又浪费了一个卢布的电报费,并且明白这又是宴会结束时的余兴节目。她知道斯基华一向有在宴会结束时“乱发电报”的毛病。
“没有什么特别的,简单得很。”公爵夫人回答,因为想起这件往事而绽开了笑颜。
宴席上的食品,包括上等的菜肴和进口的各种美酒,都是名贵、纯粹和可口的。这一伙大约有二十个人,都是由史维亚日斯基从志同道合的自由主义新派人物中挑选出来的,个个都举止文雅,谈吐风趣。大家都半戏谑半认真地为新当选的首席贵族、为省长、为银行行长、为“我们亲切可爱的主人”的健康干杯。
“妈,爸爸当年是怎样向您求婚的?”吉娣忽然问。
伏伦斯基十分满意。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外省会有这样亲切的气氛。到宴会结束时,大家越发欢畅了。省长邀请伏伦斯基参加义演音乐会,那是由省长夫人举办的,她又很想同伏伦斯基认识。
“啊,男人怎样求婚,什么时候求婚,这可真有意思……仿佛原来有一道障碍,一下子给冲破了。”陶丽回忆着她同奥勃朗斯基的往事,若有所思地微笑着说。
“那里要开个舞会,你可以看到我们的美人。那确实是很出色的。”
“我并没有激动,妈。我想他今天就会求婚了。”
“我可是个门外汉。”伏伦斯基说了这句他很欣赏的英国话,微微一笑,但答应参加。
“你不要激动,说什么也不要激动!”母亲说。
大家已经离开餐桌,开始抽烟。这时候伏伦斯基的侍仆端着放有一封信的托盘,走到他跟前。
“第三,她会爱他的。就是说……就是说一切都会称心如意!……我希望他们从树林里出来,事情就能决定了。我从他们的眼色里一下子就能看出来的。那我真会高兴死了!你看怎么样,陶丽?”
“是专差从伏兹德维任斯克送来的。”他使了个眼色说。
“是的,同她在一起可以放心。”陶丽又附和说。
“奇怪,他真像副检察官史文吉斯基。”当伏伦斯基皱着眉头看信的时候,有一位客人品评他的侍仆说。
“其次,他有这样的社会地位,根本就不需要妻子的财产和势力。他只需要一个贤慧娴静的妻子。”
信是安娜写来的。他没有看信,就知道内容了。他原以为选举五天就可以结束,因此答应星期五回家。今天是星期六了。他知道信的内容一准是责备他没有准时回去。他昨天晚上发出的信大概还没有送到。
“他很喜欢她,这是真的。”陶丽附和说。
信的内容果然不出他所料,但形式出乎意料,使他格外不愉快。“安妮病得很厉害,医生说可能是肺炎。我一个人手足无措。华尔华拉公爵小姐不会帮忙,反而碍事。我前天、昨天一直等你来,现在派人探问:你在哪里?你怎么啦?我本想亲自跑一趟,但知道你会不高兴的,因此改了主意。不论怎样给我写个回信,我好知道该怎么办。”
“不,您听我说,妈,为什么不论对他或者对她来说都没有更美满的婚姻了。第一,她实在迷人!”吉娣弯起一个手指说。
孩子病了,她却想亲自跑一趟。又是女儿生病,又是这样不客气的口气!
“我会有什么想法呢?他(“他”是指柯兹尼雪夫)什么时候都可以在俄国找到最好的对象,虽然他年纪已经不轻了,但我知道还是有许多女人愿意嫁给他……她是个好姑娘,但他可以……”
选举是这么欢欣愉快,而逼得他非回去不可的爱情却又是那么沉重难受,这两者竟形成这么强烈的对照,伏伦斯基不禁感到惊讶。可是不能不回去。于是他就搭下一班火车连夜赶回家。
“不,告诉我,妈,您有什么想法?”
三十二
“瞧她真是个做媒的好手!”陶丽说,“她多么巧妙地把他们拉在一起呀……”
伏伦斯基动身去参加选举以前,安娜想到他每次出门他们总要发生争吵,这样只会影响他对她的感情而不能系住他的心,就决定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平静地忍受这次离别。但是,伏伦斯基来告诉她出门消息时那种冷淡而严厉的目光可伤了她的心。他还没有动身,安娜平静的心情就已被破坏了。
“趁这机会来谈谈华仑加的事吧,”吉娣用法语说,每逢她们不愿让阿加菲雅听懂时,总是说法语,“您知道,妈,我不知怎的,真希望今天就能做出决定呢。您明白我说的是什么。那该有多好哇!”
后来剩下一个人,她又反复琢磨他那种表示享有自由行动权利的目光,她照例感到屈辱。“他有权利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但可以走,而且可以把我丢下。他享有一切权利,可我什么权利也没有。他明明知道这情况,就不应该这样做。不过,他究竟做了什么啦?……他用那么冷淡而严厉的目光瞧了瞧我。当然,他这种神气很难捉摸,但以前是没有的。他这目光包含着许多意思,”她想,“这目光表示他对我开始冷淡了。”
“是的,但你最好离开炭炉远一点。”母亲说。
尽管她相信他对她开始冷淡了,她还是毫无办法,说什么也不能改变同他的关系。她还是像以前那样,只能用爱情和姿色来笼络他。也像以前那样,她白天用工作、夜里用吗啡来摆脱那种可能失宠的忧虑。不错,还有一个办法,不是去笼络他——别的她什么也不需要,她要的就是他的爱情——而是进一步密切同他的关系,使他无法抛弃她。这办法就是先离婚,再结婚。现在她愿意办手续了,并且下了决心,只要他或者斯基华一提出,她立刻同意。
“啊,瞧它多可爱,别把它吓飞了!”吉娣看见栏杆上一只麻雀正翻着草莓梗,啄食着,突然说。
安娜怀着这样的思想单独过了五天,也就是伏伦斯基预定去参加选举的五天。
“这些该死的苍蝇!”阿加菲雅怒气冲冲地说,“还不是一个样。”她又说。
散步,同华尔华拉小姐聊天,参观医院,主要是看书,一本又一本地看——她就这样消磨时间。但到了第六天,当车夫空车回来时,她觉得再也无法摆脱对他的思念,急于想知道他在那边做些什么。就在这时女儿病了。安娜亲自照顾她,但即使这样也不能使她分心,何况女儿的病并没有危险。不论安娜怎样勉强自己,也无法爱这个女孩,而她又不会装出爱她的样子。当天傍晚,安娜剩下一个人,为他惶惶不安,决定到城里去找他,但仔细考虑了一下,就改了主意,写了伏伦斯基收到的那封前后矛盾的信,写好后也没有再看一遍,就派人送去了。第二天早晨,安娜接到他的信,后悔自己不该写那封信。她担心又会看到他临走时向她投来的那种严厉目光,特别是当他知道女孩病情并不严重的时候。但她写了信给他,还是感到高兴。现在安娜心里已经肯定他讨厌她了。他恋恋不舍地放弃自由回家,但她看到他归来,还是很高兴。让他去讨厌吧,只要他能回到她身边,让她看着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就好了。
“等拉得成丝就好了。再煮一会儿,阿加菲雅。”
安娜坐在客厅里,手里拿着丹纳的新作在灯下阅读,同时倾听门外的风声,时刻等待马车的来到。有好几次,她似乎听到了辘辘的车轮声,但每次都错了;最后她不仅听到了车轮声,而且听到了车夫的吆喝声和门廊下重浊的响声。就连正在独自摆牌阵的华尔华拉公爵小姐也证实了这一点。安娜立刻涨红了脸,站起来,但不像前两次那样下楼去,而是站住不动。她突然因为欺骗了他而害臊,但更担心的是不知他将怎样对待她。屈辱的感觉过去了;她现在害怕的只是他不高兴的神色。她想起女儿的病昨天就完全好了。她刚发出信,女儿的病就好了,她简直生起女儿的气来。然后她想起了他,想起了他的手、他的眼睛、他整个的人。她听到他的声音。她忘记了一切,欢天喜地地跑下楼去迎接他。
“嘿,现在看来好了。”陶丽舀了一勺子果酱,把它滴下来,说。
“啊,安妮怎么样?”他望着向他跑来的安娜,在下面提心吊胆地问。
“花样可爱极了,又朴素又大方。要不是她已经有了,我真想给自己也做一件呢。有点象华仑加那一件。真是价廉物美。”
他坐在椅子上,一个仆人正在替他脱暖靴。
“我记得她在您过命名日那天穿过。”
“没什么,她好一些了。”
“拿我来说,去年就买给我们的马特廖娜一块假毛葛。”公爵夫人说。
“你呢?”他身子抖动了一下,说。
“怎么能给钱!”公爵夫人和吉娣异口同声地说,“她们是很看重送礼的。”
安娜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手,把它拉过来搭住她的腰,同时盯住他的眼睛。
“斯基华说,最好还是给她们钱,”这时陶丽又继续谈论赏给仆人什么东西最合适这个有趣的问题,“但是……”
“噢,那太好了。”伏伦斯基说,冷冷地打量着她,打量着她的发式和服装。他知道她是特地为他而打扮的。
“我来弄吧。”陶丽说着站起来,拿起勺子小心翼翼地在起泡的果酱面上撇着,时而把勺子在一只盛着金黄色浮沫、底下积着一层血红色果酱的盘子上敲敲,把粘在勺子上的浮沫敲下来,“他们喝茶的时候舔到这东西将会多高兴啊!”她想到她的孩子们,同时记起她自己小时候对大人不吃这最好的东西——果酱浮沫感到奇怪。
这一切他都很欣赏,但已经欣赏过多少次了!这时他脸上又出现了她十分害怕的那种冷若冰霜的神色。
“我总是亲自给侍女们买些便宜的料子。”公爵夫人继续刚才的谈话,“现在是不是该把浮沫撇掉,我的好保姆?”她转身对阿加菲雅说,“你说什么也不要自己动手,那边太热了。”她阻止吉娣说。
“噢,那太好了。那么你身体好吗?”他用手帕擦了擦潮湿的胡子,吻吻她的手说。
阿加菲雅怒气冲冲,满脸通红,头发蓬乱,用她那双露到肘部的瘦手转动着炭炉上的锅子,闷闷不乐地望着草莓,巴不得果酱烧糊,煮不成功。公爵夫人发觉阿加菲雅在生她的气——因为她是煮果酱的主要顾问——就竭力装作在忙别的事,根本不注意果酱,嘴里一直谈着别的事,但不时斜眼望望炭炉。
“不要紧,”她心里想,“只要他在这里就好了,他在这里就不会不爱我,不敢不爱我。”
女人全聚集在阳台上。饭后她们一般喜欢在那里坐坐,不过今天她们还有别的事情。除了人人都在缝制婴儿罩衫和编织襁褓带之外,今天那里还在用不加水的方法煮果酱。这种方法对阿加菲雅来说是新鲜的。吉娣介绍过她娘家使用的这个方法,但这项工作一向由阿加菲雅负责,她认为列文家的一切办法都不会错,因此煮草莓酱还是加了水,肯定说别的方法都行不通。这事被发觉了,现在就决定当众煮果酱,使阿加菲雅相信,不加水照样可以煮好果酱。
他们同华尔华拉公爵小姐一起快快活活地度过了黄昏。华尔华拉公爵小姐抱怨说,他一走,害得安娜又服了吗啡。
二
“那有什么办法?我睡不着……一个人东想西想的。他在,我从来不吃。几乎从来不吃。”
“我到阳台上去。”
伏伦斯基讲着选举的情况。安娜善于提问题引他谈到他最高兴的事——他的成功。她告诉他家里一切使他感兴趣的事。她讲的各种消息都是最令人高兴的。
“要去看看新买的货车,算算帐,”列文说,“那你到哪里去啊?”
深夜,当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安娜看出她又完全控制了他的心,就想消除由那封信所造成的不愉快印象。她说:
“哦,你有什么事吗?”吉娣说。
“你倒坦白一下,收到我的信,你有没有气?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了?”
“我要去的,可是只到打谷场,我要留在那边。”
话刚一出口,她就明白,不管他现在对她怎样满怀热情,这件事他可不会原谅她。
“您跟我们一起去吗?”华仑加窘态毕露地问列文,假装没有听见吉娣的话。
“是啊,”他说,“那封信真是太吓人了。一会儿说安妮病了,一会儿又说你要亲自来。”
“华仑加,要是今天发生一件事,那我真太高兴了!”吉娣吻着她低声说。
“这一切都是实话。”
华仑加听见吉娣的声音和她母亲的训斥,步态轻盈地向吉娣跑来。她动作的敏捷,生气勃勃的脸上的红晕,都说明她心里正起着不平凡的变化。吉娣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留神她的一举一动。她现在叫唤华仑加,就因为她认为今天饭后在树林里将发生一件重大的事情,她在心里为她祝福。
“我并没有怀疑。”
“你简直忘记你的身子了,吉娣!”老公爵夫人急急地走到门口说,“你现在可不能这样大喊大叫哇!”
“不,你怀疑了。你不高兴了,我看得出来。”
“呦,我们的华仑加多美呀!呃?”吉娣等柯兹尼雪夫一站起来,就对丈夫说。她说得很响,使柯兹尼雪夫能够听见,显然是有意的。“她多美,美得多有风度!华仑加!”吉娣叫道,“你们到磨坊的树林那边去吗?我们回头去找你们。”
“我一刻也没有怀疑过。我有点不高兴,这是真的,我不高兴的只是你不肯承认,我还有义务……”
“我来了,我来了,华尔华拉·安德烈夫娜。”柯兹尼雪夫说着喝完咖啡,把手帕和雪茄烟盒分放在两个口袋里。
“参加音乐会的义务……”
华仑加换了一件黄色印花布连衫裙,头上包了一块雪白的头巾,站在门口。
“好,我们不谈了。”他说。
“华仑加等着呢!”她从柯兹尼雪夫的笑容上看出她可以这样做,就一面小心翼翼地替他戴上帽子,一面说。
“为什么不谈呢?”她说。
她大胆地跑到柯兹尼雪夫面前,那双酷似她父亲的秀眼晶晶发亮。她把帽子送给他,仿佛要替他戴上,露出羞怯而亲热的微笑来冲淡她的放肆行为。
“我只是想说,有时候会遇到一些非办不可的事。譬如说,现在我为了房产的事要到莫斯科去一次……嗐,安娜,你为什么这样容易生气?难道你不知道我没有你就活不成吗?”
塔尼雅穿着长筒袜,挥舞着篮子和柯兹尼雪夫的帽子,侧着身子一路领先,向他大步跑来。
“如果是这样,”安娜突然改变语气说,“那你是讨厌这种生活了……哼,你回来一天又要走了,就要那些……”
“哦,对了,现在可没工夫了,”柯兹尼雪夫看见孩子们跑进来,又说。
“安娜,你太不讲道理了。我愿意献出整个生命……”
“吉娣,你这样站着不好。”做丈夫的推给她一把椅子,含情脉脉地瞧着她说。
但是她不听他的话。
“你结婚以后许多地方都变了,变得更好了,”柯兹尼雪夫对列文说,同时对吉娣笑笑,他对这场谈话显然不感兴趣,“不过你好发怪论的脾气却没有变。”
“要是你去莫斯科,那我也去。我不愿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们要么分手,要么生活在一起。”
吉娣站在丈夫旁边,显然在等待这场她不感兴趣的谈话结束,她好对他说句什么话。
“你要知道,这就是我唯一的愿望。但为了这个……”
“那我们太高兴啦!”华仑加涨红了脸回答。吉娣意味深长地同陶丽交换了一个眼色。博学多才的柯兹尼雪夫要同华仑加一起去采蘑菇,这就证实了吉娣最近头脑里萦回着的猜想。她慌忙同母亲说了一句话,免得人家注意她的目光。饭后,柯兹尼雪夫端着一杯咖啡,坐在客厅的窗边,一面继续同弟弟谈话,一面望着孩子们采蘑菇去要经过的门。列文坐在哥哥旁边的窗槛上。
“必须离婚,是吗?我来写信给他。我再也不能这样过下去了……不过,我要同你一起去莫斯科。”
“你们把我也带去吧!我很喜欢采蘑菇,”他眼睛盯着华仑加说,“我觉得这活动挺有意思。”
“你这简直是在威胁我。其实,我要同你永远不分离,我没有比这更大的愿望了。”伏伦斯基微笑着说。
一家人坐下来吃饭。陶丽的孩子们、家庭女教师和华仑加打算到什么地方去采蘑菇。柯兹尼雪夫的过人智慧和渊博学识使客人们个个折服。他谈到有关蘑菇的事,尤其使大家感到惊讶。
不过,他嘴里说着这样温柔的话,眼睛里却闪出又冷又凶的目光,就像一个被逼得走投无路、不顾死活的人。
列文家空置很久的房子如今住了那么多人,几乎个个房间都住了人。老公爵夫人每天坐下来吃饭,总要点一点人数。如果正好是十三个,她就叫一个孙儿或者孙女单独坐到小桌上去吃。对精心料理家务的吉娣来说,采购母鸡、火鸡、鸭子等东西就够她忙的了,因为夏天客人和孩子的胃口都很好,食品消耗量很大。
她看到这目光,正确地猜到了它的含义。
陶丽带着孩子们在波克罗夫斯克妹妹吉娣家避暑。她自己庄园里的房子全倒塌了,列文夫妇就请她到他们那里去消夏。奥勃朗斯基很赞成这个计划。他说可惜他因公务缠身,不能和家人一起到乡下避暑,要不然这对他也是一大乐事。他留在莫斯科,只偶尔到乡下来住上一两天。除了奥勃朗斯基一家和他们的家庭女教师,今年夏天到列文家来做客的还有老公爵夫人——她认为照顾缺乏经验的有喜的女儿是她的责任。此外,吉娣在国外结交的朋友华仑加,履行在吉娣结婚后来看她的诺言,也住在她家里。这些都是列文妻子方面的亲友。列文虽然喜欢这些亲友,但眼看他列文的小天地和生活秩序受到他所谓“谢尔巴茨基因素”的冲击,不免有点遗憾。今年夏天,他这方面的亲戚到他家来做客的只有一个柯兹尼雪夫,况且柯兹尼雪夫也不完全是列文家的人,他有他柯兹尼雪夫的特殊气质,因此在家里列文精神就完全湮没了。
“如果这样,那可太不幸了!”他的目光似乎在这样说。这只是一刹那的印象,但她却永远不会忘记。
一
安娜写了一封信给丈夫,要求离婚。十一月底,她同要到彼得堡去的华尔华拉公爵小姐分了手,和伏伦斯基一起迁居莫斯科。现在,他们一面天天等待卡列宁的回信,好接着办离婚手续,一面像正式夫妻那样定居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