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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为了让站在后排的人也听得见,弗农站起身来答谢众人。他知道,他说,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曾在不同的时段反对过刊载那些照片。不过他对此只有感激之情,因为在某些方面,新闻业就像是科学:只有最好的点子才能幸存下来,而且明智的反对意见对其只有磨砺和强化的功效。他这种经不住推敲的花哨说法博得了一轮热诚的掌声;那么就不必再有什么羞耻感,也不必担心天堂里的因果报应了。等到掌声渐渐平息的时候,弗农已经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来到挂在墙上的一块白板面前。他把贴住一张大白纸的胶带一下撕开,露出了明天报纸的头版放大了两倍的版样。

一阵掌声雷动后,别的人也纷纷插话表示祝贺。弗农抱着双臂坐着,面容严肃,目光集中在桌子镶面的纹理上。他想笑,却又似乎不太合适。他满意地注意到,报社的总经理托尼·蒙塔诺正在细心地记录谁都说了些什么。都是谁来开会了。会后他得单独找托尼谈谈,解除他对迪本的疑虑,因为这小子正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双手深深地抄在兜里,双眉紧锁,不断摇头。

照片整整占据了横跨八栏的宽度,高度则从报头一直伸到整张版的四分之三处。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忙着接受那裁剪简单的裙子,那模仿猫步的奇情异想,那特意摆出来的俏生生的姿态——假意要避开镜头凝视的嬉笑的、故作娇羞的姿态;那小小的乳房还有那巧妙地半遮半露的文胸带子,那颧骨上淡淡玫瑰红的妆容,那故意半噘着的嘴唇被爱抚地抹上了一层唇彩,显得分外丰润;还有虽然变了模样却仍旧能轻易辨认出来的那位公众人物的脸上,绽露出来的私密而又充满渴望的神情。照片的正下方,用三十二分[7]的黑体小写字母印着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说明:“朱利安·加莫尼,外相。”除此之外,整个头版再无任何多余的内容。

“不过多年的经验也告诉我,在咱们这个行业里有时候——请注意,这种概率并不高——你不得不暂时把自己的观点放到一边。弗农已经以他的激情和绝对的记者本能,证明了他的做法是何其正确,而且现在在这幢大楼里有这么一种情感,一种对于这份报纸的强烈诉求,这把我带回了每周只三天工作日的旧日好时光,那时候我们真正地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今天,发行数据已经说明了一切——我们已经成功地释放出公众的情绪,所以……”格兰特转向主编,眉开眼笑,“我们正再度展翅翱翔,而这全是你的功劳。弗农,太感谢了!”

曾经如此喧闹的人群现在完全被镇住了,一时间鸦雀无声,而且一直持续了半分多钟,然后弗农清了清嗓门开始描述周六和周一的战略战术。正如一位年轻记者事后在食堂里对另一位所描述的那样,那简直就像是眼看着你认识的某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剥光衣服遭受鞭笞。毫无遮掩,而且遭到刑罚。尽管如此,在大家终于散开、各归各位以后,大家普遍的看法却是:这张照片的拍摄具有第一流的专业水准,这一看法又在午后时分得到了强化。刊登这张照片的这张头版无疑终将成为经典,会在新闻学院里当做范本讲授。其视觉冲击力连同其构图的简洁、质朴和力量,简直令人过目不忘。麦克唐纳说得没错,弗农的直觉从来都不会出错。他只考虑致命的要害,果断地把所有的文字报道全都押后到第二版,而且坚决抵制住了花哨刺眼的大幅标题和废话连篇的图片说明的诱惑。他知道他拥有的东西所具有的力量。他让照片自身来讲故事。

麦克唐纳继续描述他的疑虑——个人的隐私、小报的手段、藏着掖着的行动计划等等,然后他进入了他这番讲话的关键,同时也提高了嗓门。弗兰克的总结一点都没错。

等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后,弗农关上门,将窗户大开,把室内的闷浊空气排放到三月的潮湿空气中。距离下一个会还有五分钟时间,他需要想一想。他通过对讲机告诉琼不要打搅他。那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滚来滚去——一切顺利,一切都很顺利。可是有件什么事儿,一件重要的事儿,有个他需要对之做出反应的新鲜信息在困扰着他,可是接着他又分了心,然后索性给忘了,它跟一大堆相似的信息一起一闪而过。那是一句话,是当时让他吃了一惊的只言片语。他当时就该大声说出来的。

这个缺乏诚意的开场白引起一场哄堂大笑。弗农对其中的不诚实感到震惊;这事儿意味深长,错综复杂,诡计多端。他脑子里不禁浮现出这样一个意象:一个锃明瓦亮的金箔盘子上刻着模糊褪色的象形文字。

事实上,一直到下午将近黄昏,他又有了单人独处的机会的时候才又想起这件事来。他站在白板前,竭力想再度回味那一闪而过的惊奇滋味。他闭上眼睛,开始依次回想上午的会议进程,回想大家说的每一句话。可是他就是不能把思路集中到这件事上来,思绪又开始信马由缰地跑开了。一切顺利,一切都很顺利。要是没有这桩小事的困扰,他真会拥抱自己,跳到桌子上跳起舞来了。这像极了今天早上我躺在床上,琢磨着自己的大获全胜时的情形:就因为还有克利夫的非难,他才不能享受到完满的幸福。

“我现在可以说这话了,说起来会让大家觉得吃惊,不过我确实一开始就对此事有点儿怀疑的……”

对了,就是克利夫。他一想到他朋友的名字,终于记了起来。他穿过房间走向电话。事情很简单,可能又很不寻常。

他可是《大法官报》的老人了,块头极大,一大把匪夷所思的红胡子从不修剪,都快把整张脸给遮没了。他极喜欢显摆他是个苏格兰人,在他为报社组织的“彭斯[5]之夜”晚会中穿上苏格兰方格呢短裙,在报社举行的新年晚会上大吹苏格兰风笛。可是弗农疑心麦克唐纳可能从来就没去过比默斯维尔山[6]更北的地方。在公开场合,他给予他的主编应得的支持,但在私下里,他对这整桩事件都表示怀疑。但不知怎的,这整幢大楼里的人都像是知道他的怀疑态度,所以大家现在才这么热心地想听他如何表白。他一开始的话音听起来像是低沉的嘟囔,反倒更加深了周遭的寂静。

“杰里米?你能来一下我的办公室吗?”

应弗农的邀请,发行部经理证实,最近的发行数字是十七年来的最高了。闻听此言,喃喃低语遂膨胀为大声喧嚷,那些站在外间琼的办公室里的失意记者们决定冲开面前的人墙,于是门口拥挤的人堆开始左右摇晃、跌跌绊绊起来。弗农拍了拍桌子,请大家保持秩序。他们还得听取国内版编辑杰里米·鲍尔的工作汇报,杰里米不得不提高了嗓门讲话:一个十岁大的男孩今天被指控犯了谋杀罪;湖区的那个强奸犯在一周内已经是第二次作案,昨晚警方逮捕了一个嫌疑犯;康威尔海岸发生了原油泄漏。可是没有一个人真正感兴趣,因为只有一个话题能让大家安静下来。鲍尔最后总算是尽到了义务、帮上了忙:有位主教写信给《教会时报》,就加莫尼事件攻击《大法官报》,此事应当在今天的社论里进行批驳;政府下院普通议员委员会今儿下午要开一次会,这事儿应该报道;还有就是在加莫尼位于威尔特郡的选区总部,有块砖头破窗而入。紧跟在这个消息后头,出现了参差不齐的掌声,然后又安静下来,因为格兰特·麦克唐纳,弗农的副手,开始讲话了。

杰里米·鲍尔不出一分钟就过来了。弗农请他坐下,开始详细地询问并记录下地点、日期、具体的时间,已知的和怀疑的事实。鲍尔一度还打电话跟具体报道这件事的记者核实了一些细节。然后,等国内版的编辑一走,弗农就用他的私人线路给克利夫打了个电话。电话里又是拖拖拉拉、卡卡嗒嗒地拿起听筒,又是被褥掀动的声音,还有沙哑的嗓音。已经下午四点多了,克利夫到底怎么回事儿,就像个寻愁觅恨的惨绿少年一样成天躺在床上?

轮到国际版编辑讲话的时候,大家的注意力开始集中了。欧洲各国的外长要举行一次会议,加莫尼也将与会——除非他立马辞职。因为确实存在着这种可能性,兴奋的喃喃低语于是在整个房间传播开来。弗农特意请政治版的编辑哈维·斯特劳发表一下见解,此君于是详述了一番政治人物辞职的历史。近来这种事儿可是不多见了,很明显这已经是一门濒死的艺术了。现任的首相,大家都知道他一向注重个人和友谊、忠于朋友,但政治本能却很缺乏,在加莫尼被迫辞职之前很有可能会力挺他。这会使加莫尼事件拖延下去,而这对《大法官报》而言只会有好处。

“啊,弗农,我刚才正……”

他虽没有放声歌唱,可接下来的整整两个钟头里却弥漫着一出轻歌剧所具有的勃勃生气,其中的每一首咏叹调都是属于他的,灵活多变的多声部合唱队不仅异口同声地一致赞颂着他的功绩,而且还和谐一致地附和着他的想法。然后就到了十一点,比平常多得多的人蜂拥而入弗农的办公室来参加上午的会议,把他的办公室填得满满登登。编辑们、他们的副编和助理们,还有记者们填满了每一把座椅,斜靠在每一英寸墙面上,就连窗台和暖气片上都坐满了人。那些实在挤不进房间里的就簇拥在敞开的大门口。当主编大人挤进办公室落座的时候,大家由交头接耳立马变得鸦雀无声。他一如既往,废话一句没有,直接就切入本题,确实称得上艺高胆大,不落俗套——先是花几分钟时间检讨上期报纸,然后就是过一遍下期的目录。今天自然是不会有对于头版的争夺了。弗农作的一个让步就是颠倒一下惯常的次序,把国内新闻和政治版放到最后。体育版编辑有一篇披露亚特兰大奥运会背景情况的文章,还有一篇英国的乒乓球双打何至于到了如今状态的评论。文学版的编辑以前可是从来起不来床,晨会是照例参加不了的,这次昏昏欲睡地介绍了一本描写食物的小说,那小说听起来是如此自命不凡,弗农不得不让他中途闭嘴了。从艺术版编辑那儿得知他们正面临经费危机,而特写版的莱蒂斯·奥哈拉终于准备要发表她那篇直击荷兰医疗丑闻的大作了,而且为了锦上添花,还额外奉送了一篇工业污染如何正在把雄鱼变成雌鱼的特写。

“听我说,你上午提到的那件事儿。我得问问清楚,你在湖区时是哪一天?”

第一个会是跟广告部经理和他的团队开的,他们觉得这可是到了该提高价码的时候了。弗农本不想掺和这事儿。他们急匆匆地沿着走廊——跟他的梦里面红毯铺地的走廊一模一样——向前走时,他注意到,就在另外两个人跟上时,弗兰克却金蝉脱壳开溜了。那两个是版面设计部的,有人想把头版的照片缩减,以便给比通常更长的本期导言留出版面,可是弗农早就打定了主意该把报纸做成什么样。讣告栏的编辑曼尼·斯凯尔顿斜刺里从他那碗橱大小的办公室里冲出来,在弗农大踏步走过时把几页打字稿塞到他手里。这是他们受命撰写的讣告草稿,以防加莫尼一时想不开自我了断以后好用。读者来信栏的编辑又加入了队列,希望在第一个会开始前先说上句话。他预计会有大量读者来信纷至沓来,因而想争取到整版的版面。现在,在朝六号房间大踏步前进时,弗农又觉得找回了自己,强大,仁慈,残酷无情却又秉性良善。换了别人,都会觉得肩膀上的压力不堪重负,可是他却感到一种无所不能的轻松,或者说是一道光,一道能力超群和幸福无边的光芒,因为他那双信心十足的手就要把一颗毒瘤从政治体制的肌体上彻底切除——这就是他打算在加莫尼辞职之后,用在社论中的意象。伪善将要被曝光,国家将留在欧洲之内,死刑和强制兵役将仍旧只是一个疯子的梦呓,社会福利将以此种或是他种形式幸存下来,全球的环境将会获得一次改善的良机,弗农开心得简直就要放声歌唱了。

“上周。”

“大家在六号房间等您。”

“克利夫,这很重要!具体哪一天?”

琼一如既往地站在折叠拉门的远侧,手里拿着一沓信件、传真和剪报记录。

又是一阵咕哝和咔哒声,那是克利夫挣扎着要坐起来。

弗兰克于是碰了一下按钮,一时之间什么反应都没有。然后,电梯陡地下跌了几英寸,然后摇晃着向上爬去。

“应该是星期五……到底怎么……”

弗农感到内心一阵轻微而又短暂的悸动,就像是某块久被忽略了的反射肌突然紧了一下。那种触动是好奇和不信任兼而有之,不过,现在不论是干什么都来不及了,于是,他说:“那是自然。我需要你处在合适的位置。接下来的几天可是非常关键的。”

“你看见的那个男人,不——等等,你爬上艾伦危崖时具体什么时间?”

“问题是,别的人可能会插进来帮腔,甚至还会有人喝彩,诸如此类的。如果你觉得没问题的话,我想在这个阶段我应该韬晦一点,暂不公开我的真正意图。”

“大约是一点钟,应该是这样。”

那局面可是够微妙的,听着副主编大人在道歉而又假作不知。

“听我说,你看到有个家伙正在攻击一个女人,而你决定不去帮她。那家伙就是湖区的强奸犯。”

“好的。”弗农道。

“从来没听说过。”

“就几句话,”弗兰克开口道。“麦克唐纳将在会上做个简短的发言。并非承认他们先前就错了,也不是说就完全原谅了你的所作所为。不过你也知道,如今咱们已经是凯歌高奏了,而且既然咱们得继续前进,咱们就尽弃前嫌,齐心协力吧。”

“你就从来不看看报纸吗?他去年一年间已经袭击了八位女性,大都是徒步登山者。好在这个女的逃脱了。”

电梯行至第三和第四层中间的时候,弗兰克按了下按钮,刹住了绞车,电梯骇人地颠簸了一下才停下来,这下颠簸很让弗农感到揪心。这个装饰华丽的黄铜和桃花心木的盒子悬空在电梯井上咯吱咯吱地晃荡。此前两人也开过一两次这种三言两语的交心短会。主编大人觉得他必须得强压下他内心的恐惧,表现出无动于衷的冷淡模样。

“这倒叫人松了口气。”

今天所有的报纸,不论是大报小报,都不得不刊登了相关的特写。在每一个标题,在每一个匆忙之中搜寻出来的新鲜角度当中,你都可以看到其中隐含的不情愿和嫉妒。《独立报》登了篇评述十个不同国家各自的隐私法的陈腐文章。《电讯报》则装模作样地发了篇心理学家写的对易装癖的理论分析,而《卫报》则不惜篇幅,用了整整两版的跨栏篇幅,首要位置是一张J·埃德加·胡佛[4]身着礼服裙装的照片,底下配了一篇描述政府官员在任内易装行为的文章,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颇能增广见闻。可是所有这些报纸打死都不提《大法官报》的名讳。《镜报》和《太阳报》重点报道了加莫尼正在他位于威尔特郡的农场的消息。两家报纸登的都是用长焦镜头拍摄的几张类似的照片,照片上的外交大臣和他的公子正隐没入一个谷仓的暗处。巨大的门洞开着,光线落在加莫尼的肩膀上,双臂则背光隐在暗处,暗示这个人马上就要被黑暗吞没了。

“松什么气啊。就在两天前,他又袭击了一个人,昨天他才被捕。”

“真是天赐之福。”

“哦,那就应该没问题了。”

“你看到新闻报道了?”弗农道。

“不,有问题。你当时没想去帮那个女人,那也罢了。可要是你后来去报警的话,这个女人也就不会遭此劫难了。”

眼下,这个星期四的早上,刊登照片前的最后一天,弗农和他的副官一道乘坐古老的电梯到了五楼,那电梯都似乎一样地战战兢兢。弗农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期间演戏的那些日子,那最后一次彩排,黏糊糊的手心、一阵阵揪紧的内脏和腹泻的肠胃。等到上午的会议结束的时候,所有的资深编辑、所有的资深记者以及除此以外的很多人,就将已经看到那些照片了。报纸的第一版五点一刻就下了印厂,不过要等到九点半,报纸的第二版开印的时候,加莫尼的形象,他的连衣裙连同他深情的凝视,才会成为克罗伊登[3]新印刷厂钢质墨辊上一个狂怒的污点。之所以这么安排就是为了不给竞争对手以任何可乘之机,以免他们把照片偷出去在他们自己后面发行的各版报刊上拆《大法官报》的台。到十一点,发行部的卡车就会上路了。到那时,就算是想悬崖勒马也来不及了。

克利夫那边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是他在理解这话的意思,要么就是在打点起精神来。现在他已经完全清醒了,嗓音也硬了起来。

现如今,因为有了总经理在董事会里的支持,舆论制造和追踪报道的文章已经拟就,再加上发行量节节攀升,职员当中无言却不依不饶的骚动也慢慢散尽,论理也就没必要再跟弗兰克私下里会面了。不过,弗农记挂着要对他的忠诚做出回报,有意让他接替莱蒂斯的位子,做特写版的编辑。她在那对连体双胞胎报道上的拖泥带水已经给她判了死缓,而她弄的那个象棋增刊就等于是立即执行了。

他说:“这并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不过也不必去管它了。可你干吗要提高了嗓门嚷嚷呢,弗农?今天又是你的一个狂躁天吗?你到底意欲何为?”

年轻职员们对他的支持从来也没像弗兰克声称的那样显而易见,不过这些天来正是他们的支持使《大法官报》整个儿陷入了静止状态,知道哪些论点可以正中靶心实在是千金难买的好事儿。通过自动唱机后头的几次会面,他知道了反对派何时又是为了什么开始分化的,以及该选择什么时机将他的主张贯彻到底。在制造舆论和执行计划的过程中,弗农很清楚地知道,在那帮语法学家当中具体该孤立谁,该团结谁。他能把制造舆论的想法拿来试探弗兰克,而弗兰克又会提出他自己的一些好建议。最重要的是,弗农终于有了个可以说说话的人,一个能分担他那历史性使命、分享他的兴奋和激动的人,此人本能地就理解了这一事件那里程碑式的意义,而且在所有的人都对他吹毛求疵的时候坚定地支持他、鼓舞他。

“我想请你现在就去警察局,告诉他们你都看到了什么……”

两个人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又加了一句,“您必须得做下去。您决不能让他们阻止了您。这将完全毁掉他当上首相的机会,这会让他彻底完蛋。弗农,我真想能帮上您的忙。”

“想都别想。”

弗农并没有明确表态。在这个圈子里混了这么久了,他自然不会在没了解清楚之前就贸然雇用个办公室的密探。他把话题转向了加莫尼的政治主张,两个人愉快地谈了半个钟头,你一言我一语地分享对此人的蔑视之情。可是三天以后,他正待穿过走廊,却被反对派们的狂热吓了一跳,并开始——只是略微有点——举棋不定了,他于是跟迪本一起又回到上次那个小酒馆,在同一组火车座上就座,把照片拿给他看。其效果是令人振奋的。弗兰克仔仔细细地查看了每一张照片,没发表任何评论,只是摇头。然后他把照片放回到信封里,镇静地说:“令人难以置信。这家伙可真是伪善之极了。”

“你可以指认这个人呀。”

弗兰克再度落座以后,又迫不及待地道:“我可以跟您保持联系。我可以让您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我能搞清楚真正支持您的都是谁。不过,我得表面上看来跟您毫无牵连,完全中立。您介意这样吗?”

“我正处在完成一部交响曲的最后阶段,这部……”

弗农突然觉得脚底下一阵轻松,就跑去吧台又要了一轮酒。显然,是时候该开始听听他手下年轻一辈职员的意见了,是时候该培养提携他们了。回到酒桌旁,弗兰克点了根香烟,礼貌地掉转身去把烟吐到火车座以外。他接受了弗农的请酒,继续侃侃而谈。当然,他是没见过那几张照片,不过他知道把它们登出来肯定是对的。他想对弗农表示他的支持,而且还非止于此。他想能给他派上用场,也正因为如此他不该公开被大家认作主编的支持者。他告了个退,走到食品柜台,点了份香肠和马铃薯泥,弗农不禁想象出一个卧室兼起居室或是工作室的公寓房间,里头一个人都没有,并没有什么姑娘在等着国际版的副编回家。

“不——你不是,该死的,你正躺在床上呢!”

两人步入小巷子里一个弗农不曾光顾过的小酒馆,一个遍布满是裂缝的红色长毛绒、阴沉沉烟气缭绕的地方,就在一台巨大的自动唱机正后面捡了个火车座落座。几杯金酒加汤力水下肚后,弗兰克向他的主编坦白了对于事情竟会搞到如此结果,他暗中怀有的愤怒。昨晚的投票还不是被印刷工人工会那几个历来就可疑的家伙操控的,他们的牢骚和嫌隙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而他,弗兰克,则以工作压力太大之由没有去开会。他说,除他以外也还有些人的感觉跟他一致,他们希望《大法官报》能扩大其吸引力,办得活络起来,干出点像是把加莫尼给搞臭这样勇敢大胆的大事儿来,可是激励和晋升的每一种手段和途径却都一直牢牢掌握在那帮僵化的语法学家手中。这帮老卫道士宁肯看到报纸垮台,也不愿去吸引三十岁以下的读者群。他们已经扼杀了大号字体、时尚生活版、星座栏、额外的健康增刊、名人八卦版、虚拟宾果游戏和“难过大叔”心理咨询栏,对英国王室和流行音乐的鲜活报道也同样难逃厄运。而现在,他们又对唯一能拯救《大法官报》的主编大人发动了突袭。在年轻一辈的职员当中是不乏弗农的支持者的,可是他们没有发言权。谁也不想第一个站出来,充当最先被打中的出头鸟。

“这不关你的事。”

弗农从报社配给他乘坐的超小汽车的后座上挣脱出来,先在《大法官报》报社外头的人行道上喘了口气,把弄皱了的西装拉拉直。他匆匆穿过黑色和姜黄色大理石铺地的大厅,看见迪本正等在电梯旁。弗兰克在他二十八岁生日的那天就当上了国际版的副编。可是四年过去了,编辑已经换了三任,他却仍旧是个副编,传闻他可是一直寝食难安。因为他人既瘦,又一副饥渴难耐的样子,大家都叫他卡西乌斯。不过这是有失公正的:他眼睛乌黑,一张脸又长又苍白,满脸的胡子楂,使他看起来颇像是警察局单间牢房里的审讯官,可是他为人虽有些拘谨,举止倒是彬彬有礼,而且具有一种吸引人的、冷嘲式的才智。弗农本来一直心不在焉地对他有些厌恶,不过就在加莫尼的事件刚刚引起一阵骚乱的时候,他就对弗兰克改变了态度。就在印刷工人工会通过了对主编的不信任案的那天晚上,也就是弗农跟克利夫定下互助契约的那天晚上,这位年轻人在黄昏时分的街道上一直跟在弯腰驼背的弗农身后,终于下决心赶上了他,碰了碰他的肩膀提议去喝一杯。迪本说话的语气显得颇有说服力。

“这事儿非同小可。到警察局去,克利夫,这是你道义上的责任。”

听得很清楚的长吸一口气,又停顿了一下,像是在重新考虑和确认,然后,“你居然来告诉我我的道义责任?在所有的人中居然是你?”

“哦。好吧。好的。下班后过来就是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弗农的裤子穿了半截的时候,“来电等待”的声音再度响起。“那还用说,”他道。“一张岩石的桌子,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人都会用得上的。不过克利夫,我上班就要迟到了,得赶紧了。明天一起喝一杯如何?”

“意思是那几张照片,意思是你在莫莉的坟头上拉屎……”

“……大约走出去半英里以外,我才发现那块岩石,我把它当做桌子来用……”

竟然说他在一个并不存在的坟墓上排泄,这标志着他们的争论调转了方向,而且百无禁忌了。弗农插了进来,“你什么都不懂,克利夫!你过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特权生活,你他妈什么事儿都不懂!”

他歪着头用肩膀夹住电话,小心地想从玻璃纸包装里取出一件衬衣又不发出响声来。这些提供衬衫服务的人到底是出于无聊还是施虐狂,要把每粒纽扣都扣得紧紧的?

“……意思是不择手段地把一个人赶下台?意思是阴沟一样肮脏的新闻业?你怎么能忍受得了你自己的?”

“呣呣。”

“你想怎么吵吵就怎么吵吵吧,你彻底失控了!可是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去警察局,我就亲自就打电话告诉他们你当时都看到了些什么,你就成了一次预谋强奸的帮凶……”

“……他已经把她给打成了肉酱也未可知。不过,话又说回来了……”

“你疯了吗?你竟敢威胁我!”

“呣呣,”弗农每隔半分钟左右就重复一声。他已经把电话线拉到了尽头,一只脚站立,用另只脚从一堆衣服里找寻干净内衣。冲澡是甭想了,洗了脸以后再刮也办不到了。

“世上有些东西是比交响曲更重要的,他们就叫做人民。”

“……因为我待的地方他们看不到我,而且情况看起来委实龌龊不堪,不过,我必须得做出一个决定……”

“那么这些人民是不是就跟发行量一样重要呢,弗农?”

正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弗农注意到他的“来电等待”[2]发出了哔哔声。两次,三次,然后停止——是他办公室里的某个人,大概是弗兰克·迪本。今天,最后并且是最重要的一天,就要开动机器正式运转起来了。他光着身体坐在床沿上,一把抓起手表来跟闹钟比对了一下。克利夫并没有生他的气,这再好也没有了,而现在他得走了。

“到警察局去!”

“我走过一个叫做艾伦危崖的地方,就是在那儿,我取得了突破,纯粹的灵感迸发,就是这个旋律……”

“去你妈的!”

“哦是呀,”弗农道,“到底怎么个情形?”

“去你妈的!”

他们的谈话转移到了别的话题。自然,弗农大体介绍了一下他这个星期以来忙活的过程。克利夫则告诉他,他是如何彻夜不眠地工作,怎样在那部交响乐的创作上取得了重大突破,还有就是他决定跑到湖区去远足是多好的一个主意。

弗农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琼走了进来,焦虑得身体都扭曲了,“我很抱歉打断了您的私人谈话,哈利戴先生,可是我想您最好还是打开电视机。朱利安·加莫尼太太正在举行记者招待会……一频道。”

“那是自然。”

弗农道:“我可不想这件事横在咱们中间成为芥蒂。”

党内的几位当家人为了这一事件可以说是费尽了心机,仔细权衡之后终于做出了几项合理的决定。其中之一就是允许媒体在那天上午进入一家知名的儿童医院,去拍摄加莫尼太太刚从手术室出来的情形,她又疲惫又开心,因为刚刚为一个叫坎蒂的九岁黑人女孩做完了心内直视手术。这位外科医生查房的镜头也被拍摄了下来,身后簇拥着一大群恭恭敬敬的护士和专科住院医生,被一个个显然对她崇拜不已的孩子们轮流拥抱。然后,镜头转向医院的停车场,捕捉到小姑娘满怀感激的父母与加莫尼太太之间一次热泪盈眶的会面。这些就是弗农把电话摔上,在桌子上的纸堆里徒劳无获地找了一阵遥控器,干脆跳过去手动打开高高挂在他办公室一个角落的电视屏幕后最先看到的一组画面。当那位呜咽不已的父亲把半打菠萝塞到医生怀里的时候,一个画外音解释说,在等级森严的医疗体系中一个人竟然能上升到如此的高度,再单纯地称之为“医生”就已经不合适了。对你来说,那就是加莫尼太太。

克利夫轻轻清了清嗓子,听起来他对这件事确实已经放松下来,“哦,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我们只好同意求同存异了。”

弗农的心脏因为刚才的一场争吵还在怦怦直跳,他退回到办公桌的位置继续往下看,与此同时,琼蹑手蹑脚地走出办公室,然后轻轻把门带上。现在,镜头转向了威尔特郡,从某个较高的位置俯瞰着一条绿茵夹峙的小溪,然后小溪蜿蜒地流过光秃秃此起彼伏的山峦。绿树掩映中,一座舒适的农舍依稀可见,当解说词在大致讲述加莫尼事件那已经众所周知的背景时,镜头开始长距离地缓慢推进,最终落到一只绵羊身上,它正在农舍的前草坪上照顾它新出生的羔羊,草坪紧靠着灌木丛,就在农舍前门旁边。这是党内的另一项决定:一伺罗丝完成了医院的工作,就马上把加莫尼夫妇以及他们两个已经成年的孩子安娜贝尔和内德送到他们乡下的别墅度过一个长周末。展现在弗农眼前的是一和和睦睦的一家人,从一扇有五道栏杆的大门上头望着镜头,穿着羊毛衫和油布外套,身边还陪伴着他们的牧羊犬米莉和一只家养的英国短毛猫,名叫布里安,安娜贝尔疼爱地把它抱在怀里。这正是接受媒体拍照的时间,不过外相大人的表现却异乎寻常,非但缩在后面,而且显出一副,哦,绵羊,甚至是羔羊般温顺的做派,因为在这一事件中他妻子才是中心人物。弗农知道加莫尼是完蛋了,不过仍忍不住点头称是,内行地向这种高超的演技致敬,真真是纯粹的专业做派。

“我征求过了很多不同的意见,达成的共识是我们应该刊登这些照片。就明天。”

解说词渐渐淡出后,有了实际的声音,那是电动静态相机镜头的咔嚓声和电机的嗡嗡声,还有镜头外各种愤愤不平的声音。从画面的和倾斜和摇晃中可以看出,现场肯定有一定程度的推推搡搡。弗农瞥到了一眼天空,然后又看到了摄像师的脚和橘黄色的带子。那整个杂耍场地想必就在那儿,用带子圈了起来。镜头终于找到了加莫尼太太,定了格。她清了清嗓子,准备发言。她手里拿着讲稿,不过她并不打算照念,因为她有足够的信心,不需要书面的提示。她又略停了停,确保每个人都把全副的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然后开讲。她先是简单回顾了一下他们的婚史,当年她还在伦敦市政厅工作,梦想着能成为一位职业钢琴家,而朱利安则是个一贫如洗却百折不挠的法学院学生。那些日子里他们拼命工作,结果也只能将就凑合,住的是南部伦敦一个一居室,然后是安娜贝尔出生,她直到那时才下定决心要学医,对此朱利安给了她多么坚定不移的支持。他们如何骄傲地买下了他们的第一幢房子,尽管是在弗勒姆地段不好的一头。再往后就是内德的降生,朱利安的律师事业越来越成功,以及她第一次做起了实习医生,等等,等等。她的声音很放松,甚至有些亲切,她语气中带出来的说服力与其说源自于她的阶层,或者她作为一位内阁大臣妻子的身份,还不如说是来自她本人杰出的专业成就。她说起她如何为朱利安的事业感到的骄傲,他们从自己的孩子身上得到了何等的快乐,他们夫妇俩如何分享着彼此的成功、分担着对方的挫折,还有他们是如何一以贯之地尊崇快乐、纪律以及最重要的——诚实的美德。

克利夫那边沉吟了片刻,“哦,是呀。那些照片,我猜你已经要登出来了吧。”

她顿了一下,微微一笑,好像是对自己微笑。从一开始,她说,朱利安就向她坦白了一些事儿,一些相当让人吃惊,甚至有点骇人听闻的事儿。不过跟他们之间的真爱相比那就根本算不得什么了,而且经过了这么多年,他的这点小怪癖在她看来已经不无可爱之处,而她甚至于已经带着尊敬之情来看待这件事儿,把它当作了她丈夫的个性中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他们彼此之间的信任是不容任何置疑的。而且朱利安的这点小怪癖也不能说完全是个秘密,因为他们家庭的一位朋友,刚刚去世的莫莉·莱恩就曾为他拍过几张照片,而且是以相当赞赏的态度拍的。加莫尼太太这时举起一个白色的卡纸文件夹,与此同时安娜贝尔吻了吻她父亲的面颊,而内德,现在可以看出他是戴着枚鼻钉,把身子靠过来,伸出一只手放在父亲的胳膊上。

“我也是,”弗农道,“这一周以来简直没有一分钟的空余时间。你瞧,我还是想再跟你谈谈那些照片的事儿。”

“哦,上帝,”弗农嘶哑着嗓子喊道,“有人泄密了。”

“我一直想给你打电话,可是我下周就要去阿姆斯特丹进行排练。我一直以来都工作得太拼命了。”

她把几张照片全都抽出来,举起第一张给大家看。就是摆出走猫步的姿势,弗农用在头版上的那一张。镜头摇晃着迅速朝照片推进,黄线后头有人喊叫、推搡起来。加莫尼太太等着这阵喧嚣平息下来。喧嚣平息以后,她平静地说,她知道有一家具有不可告人的政治图谋的报纸正打算明天刊登这张和另外几张照片,企图以此把她丈夫赶下台。对此她只想说这么一句话:这家报纸是不会得逞的,因为爱比怨毒更有力量。

听筒里传来床单的沙沙声,那是克利夫重新调整他在床上的姿势发出来的。我们为什么老在电话里就睡眠撒这么多谎呢?我们要捍卫的是我们在睡着的时候的脆弱无依吗?当克利夫再度开口时,他的嗓音已经不再那么沙哑了。

隔离带被完全冲破了,那帮雇佣文人一拥而上。在有五道栏杆的大门后头,两个孩子已经跟他们的父亲手挽手站在一处,而他们的母亲则坚定地站在那群乌合之众面前,对一直杵到她脸上来的麦克风丝毫不感到慌张。弗农坐不住了。不,加莫尼太太正在说,她很高兴把事情完全澄清,让大家知道这个谣言绝对是无中生有。莫莉·莱恩只是他们家的一位朋友,加莫尼夫妇将一直满怀深情地将她铭记在心。弗农正要走过去把电视关掉,这时记者问这位外科医生,她是否有什么特别的话要对《大法官报》的主编讲。是的,她说,她确实有话要讲,于是她就从电视里看着他,而他则在电视面前整个僵掉了。

“不,不,根本没有。我正站在这儿,正想着……”

“哈利戴先生,你具有讹诈者的阴暗心理,以及跳蚤的道德境界。”

“我是弗农。我把你吵醒了吧,实在抱歉……”

弗农既痛苦不堪又钦佩不已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什么称得上掷地有声的警句他一听便知。这个问题是预先的设计,她的台词是早就编好了的。多么完满的艺术效果!

“什么?”

她还打算再说几句,可是,他终于抬起一只手把电视给关了。

“克利夫吗?我是弗农。”

但还是有一件小事使他无法享受到完满的快乐:克利夫。他已经在头脑里向他慷慨陈词过无数次了,将他的观点磨砺得更加有力,又加上那天夜里本该陈述的所有论据,他差不多都能使自己相信,他就要把他的老朋友也争取过来了,就像他能完胜董事会里那帮老顽固一样。可是自打上次吵架之后两人还没搭过腔,而随着照片见报的日期愈益临近,弗农担的这份心也就愈益严重了。克利夫究竟怎么样了呢?他是垂头丧气了,还是勃然大怒了,抑或一直关在他的工作室里沉迷于工作而对公众事务不闻不问?本周内弗农有好几次想到,应该抓住独处的那一分钟时间给克利夫打个电话,可是他又担心来自克利夫的最新攻势会使他在接下来的文山会海中丧失了坚定性。眼下,弗农越过挤成一堆鼓鼓囊囊的枕头,瞥了一眼床头的电话,猛扑了过去。最好别再胡思乱想地畏首畏尾了,当机立断才是好汉。他必须得拯救这段友谊,最好是在他内心平静的时候来打这个电话。他已经听到一声响铃声了,这才注意到才不过八点一刻。未免太早了些儿。果不其然,克利夫摸索着抓起听筒时的撞击声说明他正是在睡得几近麻痹的当头被生生吵醒的。

当天下午大约五点钟左右,众多本来也曾出价竞买莫莉照片的报纸主编们突然想到,弗农的那家报纸的问题就在于,它已经完全跟不上时代变化的步伐了。正如一份大报在周五上午的社论中向其读者指出的那样:“《大法官报》的主编看来压根儿就没注意到,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跟上个十年相比已经是大不一样了。那时候,自我发展自我促进是冠冕堂皇的口号,而贪婪和伪善却是臭名昭著的现实。而现在,我们生活在一个更加通情达理、更有同情心和更加宽容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属于个人私下里的无害的小嗜好,哪怕他们是公众人物,也仍旧只是他们自己的事儿。而只要是跟公众的利益无关的议题,讹诈者和伪善的告密小人的过时伎俩也就失去了兴风作浪的舞台,而且,虽说本报并不想打击那位公众跳蚤的道德敏感性,但也不能不对昨天某位女士所做的论断表示支持,这位女士就是……”云云。

除此以外,在弗农最近的生活当中,有那么多事情要考虑,有那么多真实的世界给他以威胁,又岂是单纯的想入非非堪能与之争锋的。他已经说出的话,他即将说出的话,它们如何流传开来,他下一步的行动,一步步呈现出来的成功的进程……在本周不断累积的冲力当中,实际上,每个钟头都向弗农展现出他的权力和潜能的某个全新的侧面,而当他善于说服和运筹帷幄的才具开始产生出真正的成果之时,他感到自己是何等强大而又善良,或许有点残忍,不过终究是善莫大焉,仅凭他一己之力就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他看得比他的同辈中人都要高远,他清楚地知道他将只手塑造他的祖国未来的命运,而且他完全能够担当这样的重任。非但是能够担当——他简直是需要这样的重担,他的才具使他需要担当这种他人谁都无法承受的重担。当乔治隐身在一位代理人身后,将这些照片拿到自由市场上来竞价时,又有谁能像他这样坚决果断?还有八家报社也参加了竞标,他弗农不得不将竞价提高到了原来的四倍,才最终确保了这笔交易的成功。以他现在的眼光看来,他不久前竟然还曾经深受头皮麻木和非存在感的折磨,甚至于身陷疯癫和死亡的恐惧,实在是匪夷所思。是莫莉的葬礼使他感觉紧张不安的,而现在,他的目标和存在使他一直充实到了手指尖。他正在干的这件事生机无限,而他本人也同样如此。

各报纸头版的标题不是“讹诈者”就是“跳蚤”,两者出现的比例差不多平分秋色,而且大都采用了一张弗农在一次出版协会的宴会上被拍到的照片:看起来醉醺醺的他,一身皱巴巴的无尾礼服。周五下午,两千名易装癖激进联盟的会员列队在《大法官报》报社大楼前游行示威,穿着高跟鞋,高举着那张丢人现眼的头版,用嘲弄的假声唱着歌。大约就在同时,议会政党抓住时机,以压倒性的多数票通过了对外交大臣的信任案。首相大人也突然间胆气倍增,为他的老朋友仗义执言。周末时舆论就形成了一个广泛的共识,一致认为《大法官报》做得实在是太过分了,是份令人作呕的报纸,一致认为朱利安·加莫尼是个正派的好人,而弗农·哈利戴(即“跳蚤”)是个卑鄙小人,恨不得立马砍掉他的脑袋。几份周日报的生活方式版纷纷报道了这位“新型贤内助”,她既有自己的事业,而且还为深陷困境的丈夫勇敢战斗。各家报纸的社论仍持之以恒地深挖加莫尼太太的讲话,把注意力集中在极少几个先前受到忽略的方面,包括“爱比怨毒更有力量”等等。而在《大法官报》内部,那些资深职员们则为他们先前的保留态度已经被记录在案而沾沾自喜,有人听到格兰特·麦克唐纳在食堂里表态说,既然他的逆耳忠言没有被采纳,他也只得尽力对报社忠诚不二了。这话可是为大多数记者指明了道路,到周一的时候,大家就记得当初他们曾如何表示疑虑,后来又都是怎样尽力为报社尽忠的。

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哆嗦,又打了个哈欠。距离第一个会议还有七十五分钟的时间,再待一会儿他就得起床刮脸和淋浴,但还不是现在,这是他整整一天内唯一安静的时刻,他才不肯轻易放过呢。他的光身子紧贴着被单,脚边的被子堆成淫荡的一摊,此时又看到了他的生殖器,到了这个年龄还没有被肚子上膨胀衍生的赘肉完全遮没了影踪,脑子里不禁掠过模糊的性爱念头,就像是渺远的夏日浮云。可是曼迪就要上班去了,而他最近结识的朋友,在下院工作的达娜又出国去了,星期二才能回来。他侧过身来,想看看自己是真有了自慰的念头呢,还是放弃这个念头,清空脑子专心于前面的工作为好。他三心二意地抚弄了两下,然后就放弃了。这些日子里,他似乎既缺少了思想的专注和清晰,又没有了头脑的空虚,而这一行为本身也就显得既过时又不现实,古怪得很,就跟钻木取火一般。

可是,对于周一下午召开紧急会议的《大法官报》诸位董事来说,事情可就远没有这么简单了。事实上,还相当棘手。他们怎么能在上周三还全票支持一位主编,而现在就让他卷铺盖走人呢?

尽管有些不赞同的声音,但一种广泛的共识渐渐浮出水面,即《大法官报》是一家正派而且富有战斗精神的报纸,本届政府执政时间太长了,在财政、道德和两性关系上都已经走向腐败,而朱利安·加莫尼就是其典型代表,他就是个卑鄙之徒,恨不得立马砍掉他的脑袋。不出一个星期,《大法官报》的销量飙升了十万份,而主编大人发现,现在力主他应该保持沉默的已经不是抗议者而是他的高级编辑们了;可是私下里他们却又都希望他继续闹下去,只要他们那些出于原则的不同意见已经被记录在案就成了。弗农正在赢得这场争论,因为每个人,包括那些低级记者们在内,现在都看得明明白白,他们现如今可以一举两得了——既能拯救他们的报纸,又没有玷污了自己的良心。

最终,经过两个钟头漫无边际的磋商和反复之后,乔治·莱恩想出了个好主意。

他终于完全醒了过来,感受到由各种晨间的声音构成的宁静——鸟鸣,厨房里远远传来的收音机的声音,轻轻关上碗橱的声音。他把被子推到一边,光身子平躺着,体味着中央空调的热风把他湿乎乎的胸膛吹干的感觉。他的梦不过是他这万花筒般忙乱的一周的片断反映,倒是对这一周的高速运转和情感诉求的一个公正的写照,不过略去了——因为潜意识中不假思索的党派偏见——行动方针及其理论基础,而正是这其中抽绎出来的逻辑性才使得他保持头脑清醒的。照片见报的日子就是明天,礼拜五,还留了一张预备下星期一刊登,进一步推波助澜。这事儿一旦被激发了生命力,它就会生出能踢能跳的飞毛腿来,跑得比他弗农可快得多了。这些天以来,自从禁止令被取消之后,《大法官报》就一直在追踪加莫尼的那点事儿,挑逗着又微调着公众的好奇心,为的就是把那几张谁都没看到过的照片变成政治文化中的一个标志性事件,上到议会下到酒馆,它已然成为一个被普遍关注的话题,成了但凡一位重要人物都无法回避,都要正面表态的一个主题。这家报纸事无巨细地报道了法庭上的舌战,亲如兄弟的政府同僚们冷冰冰的支持表态,首相的心慌意乱,反对党大佬们的“严重关切”以及要人显贵们的深入思考。《大法官报》敞开版面刊登那些反对将照片公开的谴责性意见,还赞助了一场电视辩论,论题就是制定一部隐私法的必要性。

“我觉得,购买这些照片是无可非议的。事实上,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听说他做成了一桩很棒的好买卖。不,哈利戴的错误不在这里,而在于他没有在看到罗丝·加莫尼记者会的同时就把他的头版给印出来。他本来有足够的时间来扭转局面的,可是他直到后面的一版才把照片印出来,而他后来还继续跟进就更是大错特错了。到星期五的时候,本报已经显得可笑之极啦。他应该能够看清风向,及早抽身的。如果诸位问我的意见,我认为这是在编辑方向判断上犯下的一个严重错误。”

大约同时,加莫尼府以西三英里处,弗农·哈利戴正从不断奔跑的睡梦中醒来,然后马上又坠入奔跑的睡梦,或者说是以梦的形式更加栩栩如生地展开的奔跑的回忆,半梦半回忆地跑过铺着积满灰尘的红色地毯的走廊,朝董事会的会议室奔去。迟了,又迟了,迟到明显不敬的程度了,从上一个会议跑到这一个,午饭前还得赶七个会,表面看他是在走,内心其实是在冲刺,整整一个星期天天如此。向那些怒冲冲的语法学家们摆事实讲道理,然后是向《大法官报》满腹狐疑的董事们,向报纸的员工,向报纸的律师,还有他自己和乔治·莱恩手下的人,向新闻从业者理事会和一次电视直播的观众,以及数之不尽、记都记不住的不通风的无线电台演播室的听众摆事实讲道理。弗农面向公众提出的刊登这些照片的理由跟他对克利夫讲的那些道理是一致的,不过更加花言巧语,更加详尽,速度也更快,带有更多的紧迫性和精确度,外加上越来越多的例证,还有饼分图、块状图、数据表等各种图表,以及使人宽心的先例。不过他大部分时间还是在跑,横穿过拥挤的街道,不顾危险地抢占出租车,从出租车上下来后又奔过大理石地面的大厅,冲入电梯,出了电梯又沿着走廊向前,走廊竟然令人恼怒地有个上坡,使他的速度慢了下来,这才导致他迟到。他短暂地醒了一会儿,注意到他妻子曼迪已经下了床,然后眼皮又耷拉下来,再度回到梦境。他艰难地涉过不知是被水、被血还是被眼泪漫过的红地毯,把公文包高高地举起来,红地毯的尽头通向一个圆形剧场。他爬上一个乐队指挥台去宣讲他的论点,可是他的周围却是一片寂静,那寂静就像红杉树一般耸立着,而在暗处,几十双眼睛在躲闪着、回避着,还有个什么人穿过杂耍场内铺的锯木屑离他而去,那人看上去很像是莫莉,他叫她,她却又不应声。

第二天,主编主持召开了一个由高级职员参加的闷闷不乐的编辑例会。托尼·蒙塔诺也坐在一边,只旁观,不插言。

“哦呀!罗茜!看这边!现在请显得悲伤点儿,加莫尼太太。”

“我们是该多开几个固定专栏了。便宜啊,而且别的报纸都在这么做。你知道,就是雇个把智商中等偏低的,也许雇个女人,写写那些,嗯,无关痛痒的东西。大家不都见过这样的玩意儿了嘛。去参加某个宴会,连名字都记不全乎呢,就能写上个一千两百字。”

下楼后,她再次在镜子里端详了一遍。她把外套的扣子全部扣上,用围巾掩住半边脸。她拎起公文包走出公寓。来到下面的门廊以后,她把手放在门锁上略停了一会儿,做好准备打开门锁以后一个箭步就冲到车里去。

“凝视肚脐沉思默想之类的吧。”杰里米·鲍尔建议道。

她俯下身来,在他耳边低语:“相信我。”

“不尽然。沉思默想还是太高深了,更像是跟肚脐聊天。”

他冲她微微一笑,根本就不信。

“比如不会操作她的录像机啦,我的屁股是不是太大了之类?”莱蒂斯很是帮忙地补充道。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完全好起来的。”

“好主意,继续往下说。”主编大人晃动着身体,在空中挥舞着手指,逗引大家畅所欲言。

她以惯常用来安抚那些绝望的父母的嗓音跟他说话,缓慢、轻柔、轻快而非低沉。

“呃,买只天竺鼠吧。”

“哦,上帝,”他眼睛还没睁开就道,“最早的会议在八点半就开,得从这群毒蛇旁边走过去。”

“男人的宿醉。”

“朱利安。”

“女人第一根花白了的阴毛。”

她把茶杯递到他手上的时候,两人轻轻吻了吻对方的嘴唇。她把手放在他的脸颊上,提醒他别忘了地板上的信。然后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下楼给她医院里的秘书打了个电话。她在门厅里穿上件厚厚的羊毛外套,在穿衣镜里仔细端详了一遍自己,就要拿起公文包、钥匙和围巾时又改了主意,重新上楼。她发现果不出她所料,他又平躺下去,胳膊伸得老长睡过去了,那杯茶搁在一摞部里的备忘录旁,已经凉了。因为这场危机,由于明天,也就是星期五就要正式见报的那几张照片,在过去这一周里她压根儿就没时间也没心情跟他说起她病人的情况,尽管她也知道尽量记住人家的名字是政客们的老伎俩了,她仍旧对他付出的努力心怀感激。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轻声唤道:

“超市里拿到的购物车,轮子总是摇摇晃晃地不好使。”

他把被子从脸上推开,坐起身来,“当然了。那个小姑娘,坎蒂。祝你好运。”

“棒极了!这个我喜欢。哈维呢?格兰特?还有什么好主意?”

“我得快点走了,我会给你打电话。拿着这个。”

“呣,总是丢失圆珠笔,它们到底到哪儿去了?”

“操他妈。”

“喔,有的人总是忍不住用舌头舔牙齿上的小洞。”

“有九个。”

“太棒了!”弗兰克道,“非常感谢诸位。咱们明天继续。”

他的嗓音窝在羽绒冬被里含混不清,“外头有人堵着吗?”

[1] 瑞典大导演伯格曼1975年根据莫扎特的同名歌剧摄制的影片,原打算专为瑞典的电视台播映之用,后仍在影院放映。以现在的眼光看来,这部影片的突出之处仅在于这是第一部具有立体声音效的电视电影。

“亲爱的。”她轻声道。

[2] 也叫“电话插播”,是一种电话服务,可提醒通话中的用户有新来电,用户可以选择在两个通话中进行切换。

她已经穿戴齐整,准备好出门了。她端着给他准备的茶,拿着几份晨报走进昏暗的卧室。她在床脚边犹豫了一下。最近这几天他过得狼狈不堪,她真不想把他给叫醒。他昨晚是驱车从威尔特郡赶回来的,又啜饮着苏格兰威士忌熬到很晚,她知道,他是在看伯格曼执导的《魔笛》[1]的录像。然后他又把所有莫莉·莱恩的信全都倒腾出来,那些能让他愚蠢地沉溺于他的怪癖中不能自拔的信件。谢天谢地,那段插曲总算是过去了;谢天谢地,那个女人已经死了。那些信仍旧在地毯上散落得到处都是,在清洁女工来之前,他得把它们都收拾起来。枕头上只露出他的头顶——五十二了,头发还挺黑的,她温柔地抚摸着。有时候,在巡视病房的时候,护士也会用这种方式把病床上的孩子叫醒,有几个小男孩的眼睛里总会有几秒钟的迷惑,然后才想起自己不是在家里,那抚摸也不是来自妈妈,罗丝每次看到这种情景,心里总是很受感动。

[3] 克罗伊登(Croydon)为英国英格兰东南部城市,在大伦敦郡的南部。

一刻钟后,她又往外张了张,这次是从起居室的窗户望出去的,比刚才高了两层。她的感觉就跟在儿童医院准备对付艰难的一天一模一样:镇静,警觉,急不可耐地想尽快开始工作。头天晚上没有客人来,晚饭的时候也没饮酒,花一个小时写她的记录,连续七个钟头的睡眠。她不会让任何事情破坏了她的心情,于是她朝下细细打量起那群人来——现在有九个了——颇有兴趣,又适可而止。那个装了根延伸杆的人已经把它放了下来,把它倚在人行道旁的栏杆上。另有一个人从豪斯福里路的一家外卖店里端来一托盘的咖啡。他们到底想弄到什么自己还没有的东西,而且这么一大早的?他们从这种工作当中又能得到什么样的满足呢?而且他们为什么看起来都这么像?这些不请自来的狗仔队,简直就像是从同一个小型基因污水坑里溅出来的。大脸盘子,双下巴,咋咋呼呼,都穿着皮夹克,讲起话来都一个口音,冒牌伦敦土话和冒牌时髦话的怪异混杂,而且又全都用同一种既是恳求又是挑衅的哼哼唧唧的嗓音往外倒。看这儿,请走这边,加莫尼太太!罗丝!

[4] 胡佛(John Edgar Hoover,1895—1972),美国联邦调查局局长(1924—1972),建立指纹档案,对美国公务人员进行“忠诚”调查,招致舆论抨击。

加莫尼太太赤脚走进厨房灌满水壶烧水时,这些水果的香气就充满了整个厨房。水烧上以后,她偷空穿过套间狭窄的走廊来到她的办公室,收拾好她的公文包,停下来再次瞥了一眼她的记录。她给本党的主席回了个电话,然后给她睡在客房、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留了个便条,之后才返回厨房去沏茶。她端着茶杯走到厨房窗前,并没有拉动网眼镂花窗帘,朝下面的街道望去。她数了数,瑙斯勋爵街的人行道上一共有八个人,比昨天的同一时间多出了三个。看不到电视摄像机,也没有内政大臣亲自许诺过的警察。她本该让朱利安在卡尔顿花园她的旧居过夜的,比在这儿强。这些人原该是竞争对手的,可是却像聊闲天三五成群,松垮垮地站着,就像夏夜酒吧外头的人群。其中有个人正跪在地上,往一根铝棍上绑什么东西。然后他站起身来,目光扫过各扇窗户,像是看到了她。当一台摄像机上下移动着,镜头伸缩着对准她时,她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等到摄像机几乎升到跟她的脸平齐时,她这才从窗前退回去,上楼去更衣。

[5] 彭斯(Robert Burns,1759—1796)为苏格兰伟大的民族诗人。

罗丝·加莫尼在六点半醒来,眼睛还没睁开呢,脑海里就浮现出三个孩子的名字,她在脑海里默诵:莉奥诺拉,约翰,坎蒂。小心不要惊醒了丈夫,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伸手去拿晨衣。昨晚临睡前她又特意看了一遍她的记录,昨天下午她还会见了坎蒂的父母。另两个病人都是常见病:一个是在孩子吸入了一颗花生后做一个诊断性支气管镜检,还有一个是针对肺脓肿做个胸腔导管插入。坎蒂是个文文静静的西印度群岛小姑娘,头发被她妈妈全部梳到后面,用根丝带扎住,在整个漫长疾病的单调治疗过程中一直如此。心内直视手术至少得花三个钟头,有可能是五个,而且最终的结果也并不确定。孩子的父亲在布里克斯顿开着一家杂货店,为这次会面带了一篮子的菠萝、芒果和葡萄过来——献给手术刀这个野蛮上帝的贡品。

[6] 默斯维尔山(Muswell Hill)是伦敦以北一个近郊地名,距查令十字街也不过六英里的路程。

[7] 分(point)用于表示铅字规格时等于1/72英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