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克利夫已经找到了自己需要的譬喻,“如果说易装癖是没有问题的,那么一个有家有口的男人也有权是个易装癖,当然只是在私底下。如果说——”
弗农假作同情地叹了口气,“你听我说……”
“克利夫,听我说!你整天都待在你的工作室里梦想着你的交响乐,你根本就不知道眼下正危如累卵的是什么。如果现在还不能阻止加莫尼,如果他在十一月当真登上了首相的宝座,他们就会有极大的机会赢得明年的大选。又是一个五年啊!到时候就会有更多的人生活在贫困线下,更多的人被关进监狱,更多的人无家可归,就会有更多的犯罪,更多的骚乱,就跟去年一样。他一直都公开赞成普遍兵役制。我们生存的环境也会恶化,因为他宁可取悦于他的那些企业界的朋友,也不会在防止全球变暖的协议上签字。他想使我们脱离欧洲。经济大灾难啊!所有这些对你来说当然都无所谓——”说到这里,弗农冲着巨大的厨房比划了一圈——“可是对大多数人来说……”
“如果说易装癖是没有问题的,那么一个种族主义者也可以是个易装癖。有问题的是种族主义者。”
“讲话当心,”克利夫吼道,“别忘了你正在喝我的红酒呢。”
“绝对切中肯綮。别胡说八道了。”
他伸手拿起那瓶里奇堡,给弗农的酒杯满上,“一百零五镑一瓶呢。”
“离题千里。”克利夫道。
弗农一口灌下大半杯,“这就是我的观点。你不会人到中年就变得贪图享受,成了个右翼分子了吧?”
“是他的伪善,克利夫。这是个绞刑吏和鞭刑官,是个固守家庭价值的家伙,是移民、政治避难者、旅游者和边缘人群的灾星。”
克利夫反唇相讥,“你知道这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吗?你是在替乔治做事。是他在鼓动你。你被人利用啦,弗农!我奇怪的是,你竟然没看透这一层。他因为加莫尼跟莫莉的私情恨死了他。要是你我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他也会加以利用的。”
“这不正是你如此热心捍卫的那种性的表达权吗?你要加以揭露的又是加莫尼犯下的何种罪行呢?”
然后,克利夫又补充道:“也许已经落在他手里了。她有没有给你拍过照片?你穿了身蛙人的潜水服?要么是套了条芭蕾舞短裙?这都是必须要公之于众的。”
弗农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实际上是阴茎。”
弗农站起身来,将那个大信封放回公文包,“我来这儿是希望能得到你的支持的,或者起码是表示同情的倾听。没料到,你他妈的竟然大放厥词!”
“你曾经站起来为大家想要取缔的那些戏剧和电影辩护。就是在去年,你还为那些因为把钉子敲进自己睾丸里而被告上法庭的克汀病人[8]仗义执言。”
他出门走进门厅。克利夫跟在他后头,可并没觉得有什么歉意。
“真不敢相信你竟会这么说。”
弗农打开大门,转过身来。他看起来蓬头垢面、憔悴不堪。
克利夫则继续说下去:“你可曾经是性革命的辩护士呀,你还曾经站起来为同性恋争取权利呢。”
“我不明白,”他轻声道,“我觉得你根本没有对我坦诚相待,你反对此事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
“噢,克利夫!”
这个问题或许不过是巧言强辩。克利夫却朝他的朋友跨前一两步,回答了这个问题,“是因为莫莉。我们不喜欢加莫尼,可莫莉喜欢。他信任莫莉,而莫莉也尊重他的这种信任。这是他们俩之间的一件私事,那是莫莉的照片,跟你、我,还有你的读者都没有任何关系。她泉下有知会痛恨你的所作所为的。坦白地说,你是在背叛她。”
弗农呻吟一声。他的举止开始像个醉汉了,他在来之前肯定已经喝了几杯了。
然后,克利夫并没有让弗农享受摔门而去的快感,而是率先转身离去,走向他的厨房,独自去吃他的晚餐。
又是一阵沉默,克利夫抬眼望着天花板上的裂缝,斟酌着自己的想法。最后,他说:“跟我说说,你认为在原则上一个男人穿上女人的衣服是错的吗?”
三
弗农摊开双手,“所以呢?”
酒店外头,靠着粗糙的一道石墙,有一条木制长凳。一大早吃过早饭后,克利夫就坐在这儿系紧登山靴的鞋带。虽说他还没能找到他终曲的关键要素,不过在他的探寻当中他已经占有了两项重要的优势。第一是总体概念上的:他感觉很乐观。他已经在工作室里把该做的背景工作都做好了,而且虽然睡得并不好,他仍旧很高兴重新置身于他喜爱的风景当中。其二才是特殊意义上的:他明确地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他其实是在将他的工作往回追溯,他觉得那个主题就以片断和暗示的方式隐藏在他已经写出的部分当中。只要那个正确的东西一现身,他就能立刻辨认出来。他的作品大功告成之后,在天真的耳朵听来,主旋律就像是已经在总谱的其他地方预感到了或者展开过了。而找到这几个音符将是灵感附体、浑然天成的一个过程。感觉上就好像他明明知道应该是哪几个音符,可就是听不见似的。他知道它们具有迷人的甜蜜和忧郁,他知道它们的简单和纯朴,而且知道它们的范例——当然是,就是贝多芬的《欢乐颂》。就说那第一行乐谱吧——几个音符向上,几个音符向下,甚至可以说是首儿歌的曲调。没有一丝一毫的矫饰,却又负载着重若千钧的精神力量。克利夫站起来,接过女服务员为他打好包送出来的午餐。这就是他崇高的使命,他一飞冲天的雄心。贝多芬。他跪在停车场的砾石地面上,把那几个碎奶酪三明治装进他的登山背包里。
“我也这么想。”克利夫道。
他把背包背到肩上,沿登山人踩出来的小径朝山谷进发。前夜,一股温暖气流的前锋已然扫过湖区,林木和溪边草地上的白霜已经被消融干净。云盖很高,而且清一色灰扑扑的,光线清朗而又单薄,路径干燥。冬末时节,自然条件已经不可能更好了。他估计自己应该有八个钟头的白昼时间,不过他也知道,只要他能在黄昏时分离开荒野地带、返回山谷,他打着手电就能找到归途。这样算来,他就有时间攀上斯科费尔峰,不过他可以不必过早决定,等到了埃斯克豪斯[9]再作打算不迟。
“有消息称他将在十一月份向领导人职位发起挑战。他要是当上首相的话,这个国家可就惨了。”
头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等他已经朝南转入兰斯特拉斯[10]以后,尽管他出发时信心满满,户外野地里的那种令人不安的孤独感仍旧将他裹了个严实。他无助地被一个白日梦所裹挟,随波逐流。那是个漫长复杂的故事,主要的情节就是有个什么人躲在一块岩石后头,等着要杀死他。他时不时地扭头朝后张望。他对这种感觉非常熟悉,因为他经常独自一人登山远足,每次你总需要克服某种不情愿的心理障碍。从离你最近的人群面前躲开,远离庇护所,远离温暖和帮助,这可是一种需要意志力的行为,是跟人的本能反其道而行之。因为习惯了房间和街道的日常比例而形成的一种尺度感,突然要面对的却是一种绝大的空旷。从山谷中拔地而起的巨大岩石,成了一道凝固在石头中的长长的蹙眉。溪水的嘶叫和轰鸣一变而为威胁的叫嚣。他那畏缩的精神以及他所有最基本的意愿、本能都在告诉他,继续走下去是何其愚蠢和无谓,告诉他他正在铸成大错。
“他是个恶人。”克利夫同意道。
克利夫继续走下去,因为畏缩和忧惧正是他千方百计要在其中求得解脱的疾患——那就是他的病,也同时证明了他日常的埋头苦干——每天都要蜷伏在钢琴上头好几个小时——已经使他沦落到何等畏首畏尾的状态。他将再度强大起来,无所畏惧。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威胁,有的只是自然力的麻木不仁。当然也存在危险,不过也就仅限于通常的几种,而且尽够温和的:摔倒受伤,迷失路径,天气的骤变,夜晚的降临。处理好这些事务将使他重新找回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很快那些岩石身上附着的人的因素就会自然褪去,自然风景将再度呈现出大美,使其深深地为其所吸引;群山那未可揣度的悠久岁月以及山间那遍布的美好的生物网络将提醒他,他也是这个秩序的一部分,微不足道,他也会因此而自由自在。
弗农把空酒杯推到桌子对面,在克利夫给他斟酒的时候说:“我这就不明白了,他纯粹就是毒药,你自己就这么说过他很多次。”
然而今天,这个颇为有益的过程花的时间却比平常要长。他都走了一个半小时了,却仍旧打量着前面的某些巨大岩石,琢磨着后面可能隐藏着什么;仍旧怀着模糊的恐惧注视着山谷尽头岩石和草木的阴沉表面;而且仍旧纠缠于他跟弗农谈话的只言片语,苦恼不堪。本来应该使他的顾虑和关切显得微不足道的开阔空间,正在使一切都变得渺小无益:他所有的努力也似乎变得毫无意义。交响乐尤其是如此:那些虚弱不堪的巨响,那些浮夸的语汇,那注定要失败的企图建造一座声音的大山的努力。充满激情的奋斗。又是为了什么?金钱。荣誉。不朽。为了否认我们生下来纯属偶然,是为了抵挡对死亡的恐惧的一种方式。他停步把鞋带系紧。又走了一段后他把运动衫给脱了,从水瓶里大口喝着水,想把他早餐时很不明智吃下去的烟熏鲱鱼的余味给根除掉。然后他发现自己已经打起了哈欠,想念起了他小屋里的那张床。可他不可能这么快就累了,他已然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来了这里,也不可能就这么折回去。
沉默的时间有点长了。有那么多的反对意见拥挤在克利夫的脑袋里打架,结果只能相互抵消。
他来到一座横跨溪流的桥上,停步坐了下来。他必须得做个决定了。他可以穿过溪流,取道山谷的左侧快速地登上斯特克隘口[11];或者,他可以继续坚持走到山谷的尽头,然后沿陡坡向上攀三百英尺左右到达舌头崖。他并不当真喜欢手足并用地往上爬,不过他也不喜欢这种屈服于软弱或者年龄的可能性。最后他决定沿着溪流前进——爬山所付出的努力有可能有助于将他从麻痹状态中惊醒。
“没错。”
一个小时后他到达了山谷的尽头,可面对着第一个陡峭的山坡,他又后悔起自己的决定来。雨开始下得很大,他知道,不管他赶紧套上去的昂贵的防水外套宣称自己具有何等的功效,爬山的体力运动仍会让他觉得热不可耐。他避开下面湿滑的岩石,选了一条绿草覆盖的高坡下脚,果不其然,不出几分钟,汗水就和雨水一起往眼睛里灌了。让他心烦的是他的脉搏这么短时间就跳得这么快了,每隔三四分钟他都得停下来喘口气才行。按说像这样的上坡对他来说应该不在话下的。他从水瓶里喝了口水,继续拼力向前,好在他是孤独一人,每迈出艰难的一步他都任由自己大声地咕哝、呻吟。
“我是说你会毁了他这个人。”
要是有人做伴的话,他就会拿上了年纪活该倒霉的话开开玩笑了。可是这些日子里,他在英格兰可没有亲密的朋友可以分享他的强迫性冲动了。他认识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并不需要荒野就能过得开心惬意——一家乡村餐馆、春天的海德公园就是他们需要的所有开放空间了。当然,他们是不能声称自己活得多么充分的。又热,又湿,上气不接下气,他硬拖着沉重的身体爬上一处碧草青青的岩脊,躺下来,把脸贴到草皮上,但求瞬间的清凉。雨敲打着他的背,他咒骂着他那些朋友是何等迟钝无聊,何等地欠缺生活的趣味。他们都使他大为失望。没人知道他在哪儿,也没人有一丝一毫的关心。
“绝对的呀。”
他听着雨水噼里啪啦地拍打着他防水外套的布料,足足有五分钟,然后他站起身来继续往上爬。说起来了,难道湖区真的算得上荒野?它早已被徒步者侵蚀殆尽,哪怕最无足轻重的特征也都已经被贴上了标签,被沾沾自喜地展示出来。它其实真不过是一幢规模庞大的棕色健身房,这个斜坡也不过是一组长着草的肋木而已。这不过是一种训练,雨中训练。他一边朝着隘口攀爬,脑子里盘桓着的念头每况愈下,越来越打不起精神。但是,当他越爬越高,山路变得不那么陡峭,当雨停了,云层的一条长长的裂隙终于肯让一缕苍白的阳光洒下一丝安慰的时候,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开始觉得心情舒畅了。也许这也不过是肌肉运动所释放的内啡肽起的作用,或者不过是因为他已然找到了一种节奏而已。要么,这也可能是因为这在登山运动中正是个非常珍贵的时刻,这时登山者已经攀上了隘口并开始穿越分水岭,而新的山峰和山谷渐次展现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大终端山,埃斯科峰,鲍丘[12]。眼下的群山是如此的美丽。
“这会毁了他。”
已经来到几近平地的地方了,他大踏步穿过高高的草丛,朝通往朗戴尔谷的那条步行小径走去。夏日时节,这会是一条令人沮丧的繁忙线路,不过今天只有一位身穿蓝衣的徒步旅行者在穿越宽阔的丘原地带,急匆匆地直奔埃斯克豪斯而去,像是去赴约。等他靠近之后,他才发现那是个女人,她看上去是如此急切地要去赴约,不禁使克利夫以她情人的角色自居起来:在一个孤零零的山间小湖边等她,待她走上前来时呼唤她的名字,从背包里取出香槟和两支银笛,朝着她走去……克利夫从未有过一个喜欢远足的情人,甚至是妻子。苏茜·马塞兰一直都喜欢新鲜猎奇,有一次跟他去了趟卡茨基尔[13],结果成了个手足无措的曼哈顿流犯,成天价好笑地抱怨山地的臭虫,脚上磨起的水疱还有打不到出租车。
“什么意思?”
等他到达那条小径的时候,那个女人距离他还有半英里的距离,开始离开小径朝右转,奔艾伦危崖而去。他停步让她先走,为的是可以一个人独自拥有那片巨大的山间高地。天空中的云隙开得更大了,在他身后,在罗斯维特丘原上,一簇阳光穿过欧洲蕨丛,以火红和金黄重新叠印成那著名的棕色。他把防水外套收起来,吃了个苹果,继续考虑他的路线。他现在可是想要攀登斯科费尔峰了,事实上他都急不可耐地想要出发了。最快的攀登路线是从埃斯克豪斯出发,不过现在既然已经松弛了下来,他就想不如继续朝西北而去,顺路去看看斯普林克林冰斗湖,再顺便去趟斯塔海德[14],然后经由“走廊路线”[15]进行长距离的攀爬。如果他从大终端山下山,原路经由兰斯特拉斯山谷回家的话,他最迟黄昏时分就能回到酒店。
克利夫仰靠在椅背上,两手抱在脑后。“我想,”他很谨慎地说,“我想你的员工是对的,这个主意确实可怕。”
于是他迈开轻松的步伐,朝埃斯克豪斯那宽阔而又迷人的峰顶进发,感觉到在体力上跟三十岁也没多大实质性的不同,拖了他后腿的并非是体力,而是精神。看,他的情绪高涨之后,两条腿感觉多么地强壮有力!
“我的意思是下周就把它们给登出来。你觉得如何?”
他避开远足者踩踏出来的宽宽的伤疤似的痕迹,取了个迂回的路线朝前面的山脊走去。照他经常性的做法,他边走边以新的方式回顾着自己的生活,回想最近那些小小的成功,使自己高兴起来:早期的一部管弦乐作品重新灌录发行,一家周日报纸以近乎虔敬的口吻提及他的作品,他给一个吓得发蒙的学童颁发作曲奖时发表的那番既聪明又幽默的演讲。克利夫将他的作品当做一个整体回想了一番,想到不论何时,只要他能抬起头来从长计议时,他的作品都显得何等形式多变而又丰富多彩,它们是如何以一种抽象的方式象征了他一生的整个历史。而且还有那么多东西要做。他满怀深情地想起他生活中认识的那些人。也许他对弗农太严厉了些——他不过是想拯救他的报纸,想使国家免受加莫尼的苛酷政策之害。今晚,他要给弗农打个电话。他们的友谊太重要了,怎能因为一次孤立的争执就给彻底断送呢。他们俩肯定能取得共识,求同存异,继续做朋友的。
“这是自然。抱歉,我倒忘了。”
他一路怀着这些善良的想法,终于来到了山脊,站在上头,通往斯塔海德的那条长长的下坡路尽收眼底,可是一见之下他却不禁恼怒地大叫一声。绵延超过了一英里长,洒满了荧光橙色、蓝色和绿色的亮点,显然是一大队徒步旅行者。他们都是学童,也许多达上百人,队列一直延伸到底下的冰斗湖。他至少得花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才能把他们都甩到后头。顷刻间,眼前的景色为之而大变,变得平淡无奇,沦落为一个备受践踏的风景区。他甚至都没给自己时间去细想他的那些老主题——这种日辉牌荧光彩的滑雪衫是何等的白痴,简直就是视觉污染,或者人们为什么非得以如此庞大到野蛮程度的群体出行——他马上转向右边,朝艾伦危崖望去,那大队人马刚离开他的视线,他就立刻恢复了好心情。他不想再浪费气力去爬斯科费尔峰了,而是要悠闲地沿刚才的山脊返回,沿斯托尼斯韦特丘原进入山谷。
弗农瞪着他,惊呆了,“你疯了吗?这是咱们的敌人!我刚告诉过你,我们已经设法将禁令解除了。”
似乎不过在几分钟内,他就已经站在了峭壁的顶上,呼吸重新平稳下来,庆幸自己改变了计划。摆在他面前的,是温赖特在《南部丘原》[16]中描述为“意趣盎然”的一段行程;小径随着小小的冰斗湖起伏跌宕,穿越沼泽、岩层和岩石遍布的高原,一直到达格拉拉马拉峰巅。一个星期前,抚慰他沉入睡眠的就是这一期盼。
这话半是戏言,半是取笑,同时也是希望能暂缓明确表态。
他在走了一刻钟之后,正要爬上一个尽头是块翘起的巨大杂色岩板的斜坡时,它终于发生了,跟他希望的一模一样:他愉快地品味着自己的孤独,他在自己的躯壳内怡然自得,他的思绪则如他所愿地神游八方。这时,他终于听到了他一直都在苦苦寻觅的乐曲,至少他听到了乐曲形式的线索。
克利夫把照片递还弗农,眼中还有那些形象的时候,他实在没法清楚地思考。他说:“这么说你是在为阻止将它们见报而战斗喽?”
这真是天赐之福!一只巨大的灰鸟在他走近时,大声惊叫一声腾空飞起。大鸟飞高以后,在山谷上空盘旋远去时发出一声由三个音符构成的类似笛声的尖叫,他认为那正是他为短笛谱写的一行乐曲的转位[17]。多么优雅,又是多么简洁。回转一下顺序,就展开了一首朴素而又优美的歌曲的乐思,平时他几乎都能听得到。可是又不尽然。他脑海中出现一个意象:一组不断伸展的梯子,从一个阁楼的活板门或是一架轻型飞机的舱门不断滑行、降落下来。一个音符悬浮着,又暗示出下一个。他听到了,他得到了,然后它又消失不见了。残留的余像一闪而过,逗引着他,一个小小的悲伤曲调的召唤慢慢隐去。这种视听的联觉真是种折磨。这些音符完美地环环相扣,几乎未经打磨的各个接口将旋律抛过其完美的弧圈。他在登上那块突出的岩板顶上,停下来从口袋里取铅笔和记事本时,还几乎再次听到了它。也并非全然是悲伤的。其中也有欢乐,一种排除万难的乐观的决心。勇气。
“非同凡响。”
他开始把他听到的一鳞半爪匆匆记下来,希望能由此促成剩余部分的成形,这时他却意识到还有另一种声音,并非出自他的想象,也不是鸟鸣,而是一种喃喃的人声。他此刻专注已极,几乎抵御住了抬头张望的诱惑,不过他终究还是不能自已。那块厚厚的岩板突出的位置跟下面的距离足有三十英尺,他从岩板顶上朝下窥视,发现底下有个微型的冰斗湖,比一个大水坑也大不到哪儿去。冰斗湖远端的外缘是一片草地,草地上站着的就是那个行色匆匆、身着蓝衣的女人。跟她面对面,对她嗡嗡地低声说个不停的是个男人,看衣着显然不是个徒步旅行者。他的脸又长又瘦,就像某种口鼻突出的动物的脸。他穿一件旧粗花呢夹克和一条灰色的法兰绒裤子,戴一顶平顶布帽,脖子上还围着一块脏兮兮的白布。也许是个山地农民,或者是位瞧不上远足和所有那些远足行头的朋友,到这儿来跟她相会。正是克利夫所想象的那种幽会。
“到底怎么说?”弗农变得不耐烦了。
这一十足的意外,岩石间这两个生动的人物,简直就像是专为了他才存在的。就仿佛他们是两个演员,特意演出一个戏剧性场面,要他来猜测其间的含义似的,就仿佛他们不是认真严肃地在约会,只是假装不知道他在观看似的。不管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为何,克利夫的第一个念头都像是霓虹灯招牌一样清楚:我不在这儿。
有生以来第一次,克利夫想到如果对加莫尼心怀善意会是什么情形。是莫莉使这种想法成为可能的。在第三张照片上他穿的是一件宽松直统的香奈儿夹克,他的目光朝下凝望;在他自我的某块精神屏幕上他应该是位端庄、成熟的女性,可是在外人看来那纯属是种逃避。面对现实吧,你是个大男人。在他直面相机,以他的伪装面对我们的时候,他确实要好多了。
他急忙蹲下来,继续记他的音符。如果他能够把已知的这些成分落实到纸面上,他就能悄悄地沿山脊转移到前面某个地方,继续写剩下的部分。当他听到那个女人的话音时,他故意充耳不闻。已经很难再捕捉到一分钟以前似乎如此清晰的音符了,他一度挣扎踉跄,然后又再度豁然开朗。那种若隐若现的特质,当出现在他面前时是如此清晰明了,可是他的注意力一放松,马上就变得不可捉摸。他以最快的速度将记下来的音符统统删掉,就跟刚才记下来时一样快,可是当他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升高为一声喊叫时,他的手一下子僵住了。
为了先发制人,克利夫伸手去拿第二张。这是张肩部以上的照片,加莫尼的裙子更加女性化,像是丝质的。高高的袖口和领口上镶了条简单的蕾丝边,他穿的或许是件女式睡衣。其效果却不如前一张那么成功,完全暴露出他潜伏的男性特征,而且揭示出一种悲怆——他那混淆不清的身份认同无以实现的悲怆。莫莉艺术性的用光也无法掩饰那个巨大头颅的下颌骨,还有那膨胀的喉结。他实际的模样跟他自我感觉的模样或许存在着天壤之别。论理,这些照片应该是荒谬可笑的,事实上也的确荒谬可笑,可克利夫竟然生出些许敬畏之情。我们相互之间的了解竟然如此之少。我们的大部分就像是冰川一样淹没无痕,凸现出来的只是那冰冷而又苍白的社会意义上的自我。眼前的照片就是对那浪涛之下的一瞥,它是如此的罕见,你瞥见的是一个男人的隐私和内心的骚乱,他的尊严被那压倒一切的纯粹的幻想、纯粹的思想的必然性给颠覆了,被那无法化约的人性要素——精神给彻底颠覆了。
他明知这是个错误,他明知他应该继续写下去的,可是他忍不住再度从岩板上往下窥视。那个女人的脸已经转到克利夫这边来了。他猜想她三十七八岁了。她的脸又小又黑,就像个小男孩,拳曲的黑发。她和那个男人肯定是认识的,因为两个人正在争吵——最有可能是夫妻间的吵架。她已经把背包放在地上,以一种挑战的姿态站着,两脚分开,双手按在臀部,头略为往后仰着。那个男人朝前一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肘。她把胳膊猛地向下一甩,甩开了他的手。然后她喊叫着一些什么,捡起背包,试图甩到肩后。可是他也伸手抓住了背包,撕扯着。有那么几秒钟时间,两个人扭打成一团,背包被拽过来又拽过去。然后那个男人抢过了背包,手腕一抖,只一个傲慢的动作,就将背包扔到了湖里,背包半没在水里上下浮动了一会儿,慢慢沉了。
“怎么说?”弗农道。
那个女人飞快地往水里走了两步,然后又改了主意。她转过身来的时候,那个男人再度试图抓住她的胳膊。自始至终,两个人就没住过嘴,一直在争吵,不过,他们的声音只是时断时续地飘到克利夫耳边。他躺在一边翘起来的岩板上,手指夹着铅笔,另一只手握着笔记本,叹息不已。他真的打算去干预吗?他想象着跑到下面。他跑到他们跟前的时候会有不同的可能性:那个男人可能会跑掉;那个女人会对他心怀感激,他们就可以一起经西托勒的大道下山。就连这种最不可能的结果都会完全毁了他那脆弱的灵感,何况那个男人更有可能把怒气撒到克利夫头上,而那个女人也只能在一旁看着,无能为力。再要么,这倒正好称了他们的心,这也不无可能;两个人又紧紧地抱成了团儿,一起转而怪他多管闲事了。
“你倒是一语中的。”弗农道。他如饥似渴地看着克利夫,等着看他有什么反应,而克利夫则继续盯着照片,部分也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想法。他的第一感觉只是松了口气,为莫莉松了口气。他心中一直存在的一个困扰迎刃而解。原来就是这个将她吸引到加莫尼身边的:这种秘密生活,他的这个软肋。相互间的信任必定将他们紧紧地捆在一起。善良的老莫莉。她一直都是那么富有想象力而且那么有兴致,她肯定一直鼓励他更大胆些,将他更深地带入他的那些绮思梦想中,而这些梦想是下院无论如何没办法满足他的。他也一定知道他是可以依赖莫莉的。如果她的病势来得不是这么突然,她是会负起责任将这些照片毁掉的。这种绮思梦想是否曾在卧室以外的地方搬演过呢?比如说搬演到了某些外国城市的餐馆里?两个姑娘跑到城里来玩?莫莉是知道怎么才能玩得尽兴的。她懂得华服和有趣的去处,她也肯定爱死了这其中蕴含的傻气和性感,会充分享受这种共谋感和其中的乐趣。克利夫再次想到他是如何地爱她。
那个女人又一次喊叫起来,而克利夫则紧紧靠在岩石上,闭上了眼睛。有某种宝物,一块小小的宝石,正在滚落,离他而去。曾有过另一种可能的;他本可以不必爬到这里,他本可以决定就去斯塔海德,赶过那帮穿日辉牌荧光彩滑雪衫的学童,取道“走廊路线”攀上斯科费尔峰。如此一来,不管这儿有什么事发生,也都听天由命了。他们的命运,他的命运。他的珍宝,那个旋律。它的重要意义压迫着他。有那么多东西端赖于它;他的交响乐,他的辉煌成就,他的声望,这个令人悲哀的世纪的欢乐颂。他毫不怀疑他隐约听到的那几个音符能堪当如此重任,在它的淳朴之中蕴含着他一生的作品的尊严和权威。他同样毫不怀疑的是:它并非一部仅靠你去发现的音乐作品——他一直在做的,直到他被打断之前,是在创造它,是从一只鸟的鸣叫声中把它塑造出来,而靠的正是一个致力于创造的心灵那警觉的耐受性。很清楚,眼下的问题在于他得决定何去何从:他要么走下去保护那个女人,如果她需要保护的话;要么他应该沿着格拉拉马拉的边缘偷偷溜掉,找个安全的避难所继续他的工作——如果灵感还没有完全丢掉的话。他不能就这么待这儿什么都不干。
“莫莉。”克利夫道,更多的是喃喃自语。
又一声愤怒的声音传来,他睁开眼睛,抬起身子又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已经抓住了女人的手腕,正试图拖着她绕过湖边,把她拽到克利夫正下方一块陡峭的岩石底下的隐蔽处。她空着的那只手在地上乱抓乱挠,可能想找到块石头当做武器,可这么一来只使得那个男人拖起来更容易了。她的背包已经完全沉下去,看不见了。与此同时,他一直在跟她说话,他的嗓音再度降低为那种持续不断、模模糊糊的嗡嗡声。她突然发出一声呜咽的恳求,克利夫很清楚地知道他该怎么做了。即便在他放松下来沿着山坡往回走时,他也明白他刚才的犹豫不决不过是在做戏。他在被打断工作的那一刹那,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这最后一句是他的喃喃自语,一边嘟囔一边在公文包里摸索,取出一个衬了卡纸的大信封,然后从信封里抽出三张黑白照片。克利夫把炖锅底下的火关掉,坐了下来。弗农交到他手上的第一张照片,拍的是朱利安·加莫尼穿了条平纹布的过膝裙子,摆出走猫步的姿态,两只胳膊略微朝外撑着,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双膝有点打弯。裙子底下的两个假乳房小小的,有条文胸的带子边缘还露在外面。脸上化了妆,不过妆容并不太浓,也是因为他天生的苍白脸色,省却了不少脂粉,而且唇膏给他那两片刻薄外加削薄的嘴唇增添了一抹性感的弓形。头发肯定是他加莫尼本人的,短、鬈而且侧分,由此一来,他的形象给人的感觉既经过了精心打理又恣意放荡,还略带些呆头呆脑。这个样子可是没法冒称是化装舞会的装扮或者在镜头前的嬉闹玩笑。那种紧绷的、自我陶醉的表情是只有一个正处于性行为中间的男人才会表现出来的。盯进镜头里面的那种坚定的目光是有意识地带有挑逗性的。光线很柔和,而且处理得也非常巧妙。
回到平地以后,他匆忙沿着来路返回,然后沿着山脊的西侧,绕了个大圈子下来。二十分钟后,他找到了一块表面平坦的岩石当桌子用,弓下身子匆忙地书写。现在脑海里已经几乎一无所剩了。他竭尽全力想把它再度召唤回来,可是他的专注度却被另一个声音所打断;那是坚持不懈的、自我开脱的内心辩白:暴力,或者使用暴力的威胁,或者他尴尬的道歉,或者,最终需要向警方所做的陈述——只要他靠近了那对男女,他一生事业的一个关键性的时刻就必被破坏无疑了。那旋律可经受不住精神混乱的冲击。考虑到那个山脊的宽度,考虑到有那么多的小径可以穿越山脊,压根就不碰到他们该是多么容易的事啊。就假装他没有到过那儿不就行了。他是没到过那儿。他一直在他音乐当中。他的命运,他们的命运,相差云泥,根本就没有交集。那不是他该管的事。这才是他的事,而且并不容易对付,况且他也没指望任何人的帮助。
“瞧,我是想讨教一下你对这事儿的看法,不光是因为这事儿跟你也有切身的联系,而且对此你也略知一二。主要的倒是你完全置身事外,我需要一个局外人对这件事的看法。我觉得我都快疯了……”
他终于设法使自己平静下来,重新开始工作。这儿是那只鸟叫的三个音符,在这儿为他的短笛曲转了位,而这儿就是重叠的、扩展开来的音阶的开始……
克利夫朝一把椅子示意,弗农一屁股坐进去,胳膊肘抵在餐桌上,双手捂住脸嚎啕大哭,“这些畏首畏尾的王八蛋。我这么做无非是想拯救他们那份只配擦屁股的报纸,他们那份尿壶一样臭烘烘的工作。他们宁肯失去一切,也不肯放过一个该死的修饰语。他们根本就不是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他们活该活活饿死!”克利夫一点都不知道弗农说的是什么,不过他什么话都没说。弗农的杯子又空了,克利夫再次给他倒上酒,转身到烤箱里把两只童子鸡取出来。弗农把他的公文包放到膝上,打开之前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放松下来,又喝了一大口香柏坛。他啪一下打开锁扣,犹豫了一下,低声道:
他在那儿待了有一个小时,弯腰弓背地努力写作。最后他把笔记本装进口袋,快步向前,一直沿山脊的西侧走,不久就到达了底下的荒野地带。他花了三个钟头的时间到达了酒店,他刚到,雨就又下了起来。这就更有理由取消他余下的逗留时间了。他收拾好背包,让女服务员去给他叫辆出租车。他已经在湖区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东西。他可以在火车上做进一步的加工,等他回到家里,他将把这个庄严的音符模进和他已经为其配好了的可爱的和弦用钢琴演奏出来,释放出它的优美和哀伤。
“我们今天上午足足在法庭上待了三个钟头,我们胜诉啦。你会认为事情到这儿就完了,可是所有的员工都反对我,几乎是所有的员工。整幢办公楼都闹翻了天,今晚我们还能把报纸出出来可真是个奇迹。印刷工会正在开会,他们肯定会通过一项不信任我的提案。好在管理层和董事会立场坚定,算我走运。这是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无疑正是创作的激动使他在酒店狭窄的酒吧间里走来走去,等着他的出租车,不时停下脚步,凝视着那个蹲伏下来永远在捕猎的狐狸标本;正是这种激动使他有一两次跑到外面的车道上看看他的出租车来了没有。他渴望着尽快离开这个山谷。出租车终于叫了来之后,他匆忙跑出去,把背包往后座上一扔,吩咐司机快走。他一心想离开,他渴望坐上火车,朝南面飞驰,离开湖区。他想再度在城市里隐姓埋名,他想再度禁闭在自己的工作室里,而且——他一直是小心谨慎地在考虑这些——使他这样想的当然是创作的兴奋,而不是羞耻。
他递上杯子要求加满,克利夫庆幸没有一上来就给他喝里奇堡[7],就给他又倒了一杯。
[1] 迪兰·托马斯(Dylan Thomas,1914—1953),英国诗人暨散文作家,作品以滑稽式的堆砌、狂想曲般的情调和哀愁著称。其好酒贪杯的种种行径(托马斯因酒精中毒身亡)尤为人所乐道。
他一口将那杯香柏坛贝日园[6]饮下,就像是猛灌窖藏啤酒,“这一周是过得呀,真太可怕啦。”
[2] 伦敦西区为富人区。
他重新安排了自己的出行计划,从酒窖里取出两瓶上好的勃艮第葡萄酒,然后亲自下厨。弗农晚到了一个小时,克利夫的第一印象就是他这位朋友一下子掉了很多肉。他的脸又长又瘦,胡子都没刮,他的外套看着像是大了好几码,等他放下公文包接过一杯红酒的时候,他的手在打颤。
[3] 普赛尔(H. Purcell,1659—1695),英国著名作曲家,作品有歌剧《狄朵与埃涅阿斯》、《仙后》、《亚瑟王》和奏鸣曲、世俗歌曲及宗教作品《赞美颂与欢乐颂》等。
克利夫犹豫了一下,他本打算搭乘下午的火车前往彭里斯的,不过他还是说:“那好吧,过来吧,我来准备晚饭。”
[4] 布里顿(B. Britten,1913—1976),英国著名作曲家、指挥家,常采用现代派手法创作,作品以歌剧和声乐曲为主,代表作为歌剧《彼得·格里姆斯》。
事情其实是这个样子的:弗农在将近中午的时候打电话过来,使用的字眼跟克利夫一周前打电话给他时几乎如出一辙,简直就像是在故意引用他的措辞,是个开开玩笑的讨债电话。弗农必须得跟他谈谈,事情非常紧急,电话上不方便谈,他必须得见他一面,而且必须得是今天。
[5] 湖区的一个小村庄。
二
[6] 香柏坛贝日园(Chambertin Clos de Bèze)是一种高档勃艮第葡萄酒,原是法国勃艮第葡萄酒产区一著名产地名。
几小时后抵达彭里斯,克利夫如释重负地从他这番苦思冥想中解脱出来,拿着他的行李沿站台向前走,找寻出租车。到斯托尼斯韦特[5]还有二十多英里的路程,他很高兴能和司机扯些闲天。时值一周的中间,兼以又是旅游淡季,克利夫是整个酒店唯一的住客。他要了以前已经住过三四次的房间,那也是唯一有工作台的房间。尽管天气寒冷,他还是把窗户大开,这样他在开包归置的时候就能呼吸到湖区与众不同的冬季空气——富含泥炭的水质,潮湿的岩石,遍布苔藓的土地。在一只狐狸标本的注视下,他在酒吧间独自用了餐,那只狐狸摆在一个玻璃匣子顶上,凝固在一种准备猎食的蹲伏状态中。他在漆黑的夜里绕着酒店的停车场边缘稍微散了会儿步,然后回到室内,对女服务员道了晚安,走进他那个很小的房间。看了一小时的书后,他躺在黑暗中,听着小溪涨水的哗哗声,他知道那个让他烦恼不已的主题注定是要卷土重来的,与其在第二天的登山远足中背着这个重负,还不如现在就想它个明白。现在强加在他身上的已经不是单纯的幻灭了。他记起了他们之间的谈话,还有超出于谈话的一些问题;他具体都说了些什么,然后就是在经过了几个小时的反思之后如果搁在现在他又会怎么说。他是在回忆,同时也是在幻想:他想象了一出戏,他把所有最好的台词都留给了自己,带有悲伤意味、合情合理的洪亮台词,如此浓缩、在情感上又是如此的克制,相形之下其蕴含的控诉也就更其严厉而又无可辩驳了。
[7] 里奇堡(Richebourg)更是一种顶级勃艮第葡萄酒,同样也是产地名。
车窗外面,克利夫未及看到有一片落叶林一闪而过,光秃秃的冬季形貌之上染上了一层没有融化的银霜。更远处,一条小河从棕色的莎草叶缘边缓缓流过,在洪泛区的平原那边,冰封的牧场当中点缀着干砌的石墙。在一个灰头土脸的小镇周边,一大片工业荒地正在还林;包裹了一层塑料管的树苗一直伸展开去,几乎到达了推土机正在推平表层土的那条地平线。克利夫却只是一味地紧盯着对面的空座位,迷失在激烈无比、自我惩罚式的对他的社交关系进行清算的纠葛当中,透过他烦恼的内心棱镜,在不知不觉间将过去扭曲了形状、改变了颜色。偶尔也有别的想法暂时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有时他也读读书,不过他此次北方之旅的主题却是长久地、慎重地重新为友谊进行定义。
[8] 克汀病人(cretin)即呆小症或称愚侏病患者。
说得难听点,他克利夫真正从这种友谊中得到了什么?他付出很多,可他何曾得到过什么?到底是什么将他们绑在一起的?他们都曾拥有过莫莉,他们有慢慢累积起来的漫长岁月以及已经习惯成自然了的友谊观念,可事实上在其中心却真的是一无所有,对克利夫来说确实一无所有。对这种不平衡状态大度一点的解释,也许可以说弗农是天性被动、太自我中心。而现在,在经过了昨晚那一出以后,克利夫却倾向于将弗农的这些表现视作不过是一个更大的事实的具体表现——弗农这人根本就没有原则。
[9] 埃斯克豪斯(Esk Hause)为英格兰湖区一著名的山间隘口,连通众多著名山景。
比如说,多年以前弗农曾经在他那儿住了一年,可连提都没提要付他房租。而且,总体来说,不管就任何意义而言,这些年来提供背景音乐的不正是他克利夫,而非弗农吗?红酒、美食、大宅、音乐家以及其他有趣的伙伴全都由他供给,又是他起意将弗农带到苏格兰、希腊北部的群山和长岛的海岸,跟他一起在租屋里跟活泼可爱的朋友相伴作乐。弗农何曾主动提议、安排过任何富有魅力的娱乐?他克利夫最近一次在弗农家做客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也许是三四年前了。他曾在弗农最困难的时候主动借给他一大笔钱,可弗农又何曾真正表示过对他这个朋友拔刀相助的适度感激之情?弗农得了脊椎炎的时候,克利夫几乎每天都亲去探望。可他克利夫在自家门外的人行道上不慎滑倒伤了脚踝的时候,弗农又表现如何呢?他不过派了个秘书过来,带来的慰问品竟然是一包《大法官报》书评版积下来的垃圾图书。
[10] 兰斯特拉斯(Langstrath)为英格兰湖区一山谷名。
如果要归咎于某个人的话,那就是弗农。克利夫过去也经常在这条铁路线上旅行,却从没觉得沿途的风景如此荒凉不堪。他不能把账算在一块口香糖或是一支错放了地方的钢笔头上。他们头一天晚上的争执仍旧回想在耳边,而且他还担心这场争执的回响会一直追随他进入群山,彻底毁了他的宁静。挥之不去的还不仅仅是刺耳的争吵,他对他这位朋友的所作所为也越来越感到沮丧,而且他越来越意识到他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弗农的为人。他从车窗边转过身来。你就想想吧,不过一个星期前他还向他这位朋友提出了一个最不寻常、最为推心置腹的要求。真是大错而特错,尤其是他左手上的那种感觉已经烟消云散了。那不过是由莫莉的葬礼带来的一种愚蠢的焦虑感。是那种偶尔会突然间生出的对死亡的恐惧。可是那天夜里,他竟然将自己纵容到如此脆弱的地步。就算是弗农也向他提出同样的请求,也没有让他感觉有丝毫的自我安慰;弗农为此付出的不过是草草写就的一张通过门缝塞进来的纸条。也许这就是在他们之间的友谊当中存在的……某种典型的不平衡,其实这种不平衡一直都在,克利夫在内心深处也早就有所察觉,只不过总是把它推到一边不肯正视而已,他不喜欢自己产生这类卑鄙的想法,直到现在。没错,如果他肯于正视的话,正是因为他们的友谊当中本来就存在着某种不平衡,昨晚的冲突也就不那么让他倍感意外了。
[11] 斯特克隘口(Stake Pass)为湖区一山间隘口名。
在他那个伦敦西区[2]的角落里,身处于以自我为中心的日常事务当中,克利夫很自然地会认为,所谓人类文明就是所有人文艺术的总合,再佐以设计、美食、佳酿等等不一而足。可是现在看来,人类文明实际上却是这副模样——方圆数英里范围内粗劣的现代住宅,其主要的目的仿佛不过是为了支撑屋顶上的电视天线和碟形卫星天线;各家工厂生产出毫无价值的垃圾,然后在电视上大做广告,再用那些数之不尽、阴森凄凉的大卡车排成长队运送出去;至于其他的地方,也无非到处是公路以及往来车流的暴政。看起来活像是闹哄哄晚宴之后的宿醉。谁也不会希望文明就是这副德性,可也没征求过任何人的意见。没人故意将它设计成这样,也没人希望它成为这样,可是大多数人却又不得不生活在其中。眼看着它就这么一英里一英里地延伸下去,又有谁能猜想到世间竟然还存在过善行和想象,存在过普赛尔[3]和布里顿[4],存在过莎士比亚和弥尔顿呢?等列车加速行驶,他们摇晃着离伦敦越来越远以后,偶尔,乡村景色也会出现,随之也就开始出现了美,或者说对美的回忆,可是不过几秒钟以后,它又消失在一条经人工取直后已变成水泥水渠的河流当中,要么就是突然出现的一片开垦后又抛荒了的荒地,周遭既没有树篱又没有树木;还有就是公路,新修的无数条公路毫无羞耻、无穷无尽地四处延伸、探索着,就仿佛人类关心的就唯有抵达另外一个地方。跟地球上其他任何一种生物的福祉观念相比,人类的计划非但是个彻底的失败,而且它从一开始就已经大错特错了。
[12] 大终端山(Great End),埃斯科峰(Esk Pike)和鲍丘(Bowfell)都是湖区著名的山脉和丘原。
他很享受长途火车旅行给思考带来的抚慰性的节奏——这正是他跟弗农发生冲突之后所需要的。但在包间里安顿下来却并不像通常那么容易。走过站台的时候,他心情抑郁,已经觉得步幅有些不对称,就仿佛一条腿比另一条长出了一块。他一找到座位就脱下鞋来查看,结果发现有一团乌黑的口香糖已经被踩平了,深深嵌入他鞋底上那些锯齿形的纹路当中。他厌恶地噘起了上唇,直到列车都缓缓启动了,他仍旧在用小刀奋力地挑着、割着、刮着。在那层污秽的铜绿色底下,口香糖仍略呈粉色,就像肉一样,而且薄荷的味道虽微弱却非常分明。多恐怖啊,竟然跟某个陌生人嘴巴里嚼过的东西有如此切近的接触。那些家伙竟然站在当地,这么嚼着嚼着就任由这玩意儿从他们的嘴巴里面掉出来,真乃粗鄙之极!他洗净手回到包间以后,颇花了几分钟时间绝望地找他阅读戴的眼镜,后来才发现就放在他身旁的座位上,然后他又意识到他忘了带支笔了。当他终于把他的注意力引导到窗外的景色之后,一种熟悉的厌世感已经占据了他的身心,他在车窗外晃过去的那些人造景观中所看到的,无一不是丑陋不堪而且毫无意义的人类行为。
[13] 卡茨基尔(Catskills)是美国纽约州境内一处山区胜地。
他的工作陷入僵局的事儿他谁都没告诉。相反,他说他要外出徒步旅行个几天。事实上,他也压根儿就不认为自己当真卡了壳。有时候工作确实难做,那你就得根据经验去做不论什么最有效率的事儿。所以他就暂留伦敦,赴了宴,讲了话,评了奖,而且有生以来头一次跟弗农闹出了重大分歧。一直拖到三月份的第一天,他才抵达尤斯顿火车站,在一列开往彭里斯的火车上找到了一个空着的头等包间。
[14] 斯塔海德(Sty Head)是英格兰湖区一著名隘口名,在其峰顶附近还有个小型的冰斗湖。
在这段时间,克利夫不工作的时候就研究地图,往徒步旅行靴上涂液体蜡,检查他的工具——在冬季计划一次山间徒步旅行时这些都至关重要。他若是真想借用自由的艺术精神这一执照干脆爽约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他厌恶这样的傲慢举止。他有那么几位朋友,很会在适当的时机打打天才牌,拒不在这个或是那个场合露面,他们是相信不论这在局部会引起多大的不满,都只会增加人们对他们所从事的高贵事业那令人肃然起敬的性质的尊崇。这些类型的人——小说家显然是其中最糟糕的一类——总能使他们的朋友和家人相信,非但是他们的工作时间,就连他们打盹儿闲逛,每次沉默不语,每次沮丧或醉酒都是出于崇高的意图而不得不为之,大家都得小心担待才是。而在克利夫看来,这不过都是庸才的遮羞布。他毫不怀疑他所从事的职业高人一等,可是恶劣的行径却并非其高人一等的一部分。也许每个世纪里都会生出那么一两个例外:贝多芬,确属例外;可迪兰·托马斯[1],绝对不是。
[15] 所谓的“走廊路线”(Corridor Route)是攀爬斯科费尔峰的一条著名线路,沿途有不少景观,全长约七英里。
不出克利夫所料,只要他还待在伦敦,待在他的工作室里,他要的旋律就怎么都捕捉不到。每天他都努力创作,写几个音乐小品,进行大胆的尝试,可是除了对他自己作品或明目张胆或巧妙隐藏的模仿之外,他什么都写不出来。没有一个音符是以其特有的风格自由迸发出来的,带着其特有的舍我其谁的权威,带来那种令人瞠目结舌的特质,那才是原创性得以保障的表现。每天,在放弃了努力之后,他都投身一些简单、单调的工作任务,像是充实管弦乐编曲、重写草稿中乱糟糟的部分,精心构思标志着慢乐章开始的小调和弦的滑动解决。他有三个约会均匀地分散在八天之内,使他未能及早抽身前往湖区:数月前他就答应要参加一个筹款晚宴;出于帮一个在电台工作的侄子的忙,他已经同意讲个五分钟的话;他还自愿接受了劝说,同意为当地一个学校的作曲奖项担任评审。最后,他还被迫又耽搁了一天,就因为弗农要求跟他见面。
[16] 温赖特(Alfred Wainwright,1907—1991)是英国著名的徒步登山者、旅行指南作者和插画家,他七卷本的《湖区丘原图览》(Pictorial Guide to the Lakeland Fells)陆续出版于1955至1966年间,完全是他手写手稿和手绘插图的复制,为英国湖区总共214处山冈的标准指南。《南部丘原》是这七卷本系列图览的第四卷。
一
[17] 转位(inversion)是个音乐术语,指重新安排从上到下的音程、和弦、旋律或作品中一组对位线条中的各个因素的顺序。如对位声部中,高音和低音变调过程中音调的再排列,或者以相反方向动用单个旋律中的每个音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