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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我跟你说过它们火爆得很,我想你的公众利益的论点是不容辩驳的。”

“他已经送达了一纸禁止令。”

弗农刚挂上电话,他的私人电话就响了,是克利夫·林雷。弗农自从参加完葬礼就再没见过他。

“在你到我这儿来之前,我一概无可奉告。”

“我需要跟你谈件事儿。”

“乔治,你说的那些照片是加莫尼的。”

“克利夫,对我来说这可真不是最好的时机。”

每个人都立马开讲,身穿小了两号衣服的瘦子那词藻华丽的最后挥洒也就湮没无闻了。弗农抬步朝他的办公室走去。这些条文面面俱到,可是跟加莫尼扯不上干系,毫无干系。他走进办公室,一脚把门踢上,拨了个电话号码。

“这我知道。可我需要见你一面,事情重要。今晚你下班后如何?”

“加莫尼啊!”

老朋友的话音中带着沉重,弗农不忍心就这么把他给打发掉。尽管如此,他还是三心二意地推托。

“……所有有关居住于卡尔顿花园一号之约翰·朱利安·加莫尼先生之肖像素材,不论是照片之复制,抑或其他各种复制方式,是镌版、绘制还是其他任何方式……”

“今天真是焦头烂额……”

那个瘦子笨手笨脚地翻过一页,与此同时,主编大人、主编秘书、国内版编辑、国际版副编以及总经理全都朝那位法警俯身下去,静候下文。

“不会占用你很长时间。事情重要,真的重要。”

唧唧喳喳的一群人暂停了一下,一个瘦小枯干、正在谢顶的男人挤上前来,他一身黑衣,上衣扣得紧紧的,用一个信封碰了一下弗农的胳膊肘,然后交到弗农手上。接着此人两脚叉开站定,用一种演讲式的单调语音读起他双手捧着的一张纸。“据本信纸抬头注明的、当事人户籍所在处之法庭授予我之权力,我特向你,弗农·西奥博尔德·哈利戴,宣读上述法庭之命令如下:居住于伦敦NW1区鲁克斯[5]十三号之弗农·西奥博尔德·哈利戴,《大法官报》之主编,对于下文简称为本材料之禁印内容,不得发表或提供他人发表,不得通过电子或其他任何媒介传播或者散布,不得在印刷品上进行描述或提供给他人描述,也不得描述本命令之性质及条款;前述之材料具体为……”

“那好吧,今晚上我要去见乔治·莱恩。我想我可以顺路去见你一面。”

“你是哪位?”

“弗农,感激不尽。”

“哈利戴先生?请问您就是弗农·哈利戴先生吧?”

挂上电话后,他有那么几秒钟为克利夫的态度感到纳闷。那么急迫又那么意气消沉,简直如丧考妣,同时又相当郑重其事。显然是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他不禁开始为他的刻薄促狭感到脸红。在弗农的第二度婚姻破裂的时候,克利夫的表现可真够朋友;在所有的人都认为他纯属浪费时间的时候,又是他鼓励他去竞聘主编的宝座。四年前,弗农因为感染了一种罕见的脊椎病毒,缠绵病榻,克利夫几乎每天都来看望他,给他带来无数书籍、音乐、录影带和香槟。一九八七年弗农失业了好几个月,克利夫一次就借给他一万镑。两年以后弗农才无意中发现,那笔钱是克利夫自己从银行现借的。可事到如今,当他的朋友需要他的时候,他弗农却表现得像头猪。

“多此一举,直接把他派到米德尔斯布勒就得了。”

他把电话拨了回去,可是没人接听。他正打算再拨一次的时候,总经理带着报社的律师闯了进来。

“我会叫图片部的人马上赶过来……”

“你掌握了一些加莫尼的材料,却瞒着我们。”

“好吧好吧。你来决定,托尼。要么五百镑买下,要么终端完蛋。”

“绝对没有,托尼。显然是有什么东西散播了出来,他惊慌失措了。该派个人查查他是不是还给别的什么人送达了禁止令。”

“他们又要罢工了,就跟上次一样。所有的终端都会完蛋。”

律师道:“查过了,就咱们一家。”

“效果太弱,我要的是能讲故事的照片。花点工夫实地去弄总能搞得到,不要怕把手给弄脏,忘了?我说,要是维修部那家伙用不着停车位,就该干脆没收……”

托尼颇表示怀疑,“你真的一无所知?”

“对不起,您是哈利戴先生吗?”

“一无所知,简直晴空一声霹雳。”

“要是兄弟俩都争着在电话上讲话该怎么办?”

接下来还有更多此类表示怀疑的问题,弗农一概坚决否认。

“致各位主教的感谢信才刚刚开始打。”

准备离开前,托尼又郑重道:“现如今,你不会背着我们擅自做任何事儿吧,弗农?”

“这个我还没时间去估算。”

“你了解我的。”他说着还故意眨了下眼睛。那两个人一出门,他就抓起电话,刚开始拨克利夫的号码,就听见外面的大办公室里一阵喧哗。他的门被一脚踹开,一个女人冲了进来,后面跟着琼,朝天转着眼珠子对总编表示同情。那个女人在他的办公桌前一站就开始淌眼抹泪,手里还握着一封揉皱了的信——这就是那位患有阅读障碍症的文字编辑。很难听明白她到底在说些什么,不过弗农听明白了她一再重复的那句话。

“给他五百镑。是这个数目吧,琼?”

“你说过你会支持我的,你许诺过的!”

“那个车位是他分内应得的。”

当时他是不可能知道的,事实上,这个女人闯进门之前的那一刻,就是他单身独处的最后机会了。直到当晚的九点半,他才离开办公楼。

“哈利戴先生?”

“这没有什么煽情之虞,杰里米。这是我们必须履行的承诺。可是托尼,维修部的头儿根本就没有车呀。”

莫莉过去常说,她最喜欢克利夫那所宅子的地方就在于他在里面住了那么长时间。早在一九七〇年,他的大多数同龄人都还在租借屋里暂时栖身,就连购买第一套半地下室的单元也还要再等上几年,克利夫却从他一位富有却没有子嗣的伯父手里继承下一幢巨大的拉毛灰泥粉饰的别墅,别墅的三四层还特意打通了一个两层高的艺术家工作室,工作室巨大的弓形窗户朝北俯瞰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斜屋顶。为了跟时代潮流和自己的青春年少保持一致——他才刚满二十一岁——他把外墙漆成了紫色,室内塞满了他的朋友,大都是音乐家。颇曾有些名流在这儿过往,约翰·列侬和小野洋子在这儿待了一个星期。吉米·亨德里克斯[6]待了一晚,而且可能就是此君引发了那场烧毁楼梯栏杆的小火灾。七十年代渐渐逝去,这幢宅子也安静了下来。朋友们仍旧会留下过夜,不过最多待上个一晚两晚,而且再也没有人睡地板了。拉毛灰泥的粉饰又回复了奶油色,弗农在那儿当了一年的房客,莫莉待了一个夏天,一架三角钢琴抬进了画室,书架也打制了起来,东方地毯盖上了经纬毕露的旧地毡,好多件维多利亚时代的家具搬了进来。除了几张旧床垫以外,极少再有什么东西被搬出去,这一点肯定也是莫莉喜欢看到的,因为这个宅子就是一种成年生活的历史,它记载了趣味的变迁、激情的消减和财富的累积。伍尔沃思[7]出品的最早一批餐具仍旧跟真正的古董银器摆放在同一个厨房抽斗里。英国和丹麦印象主义画家们的油画,跟克利夫早期几次非凡成功以及著名摇滚音乐会的褪色海报不分彼此地悬挂在一起——披头士在谢伊体育场、鲍勃·迪伦在怀特岛、滚石在阿尔塔蒙特的盛大演出,有些海报比那些油画还值钱。

“在两个地方签字,在我标出的位置签首字母就行。”

到了八十年代早期,这儿成了一位年轻、富有的作曲家的家——那时候他已经为戴夫·斯皮勒红极一时的影片《月亮上的圣诞节》谱写了音乐。于是克利夫在志得意满之时就会觉得,有某种特别的尊贵,似乎正从阴沉沉的挑高天花板上降落到巨大臃肿的沙发,以及所有那些在洛茨路购买的既算不得垃圾也称不上古董的家什上。等到有一位精力充沛的女管家开始专司维持秩序的时候,这种俨然的感觉也就愈发俨乎其然了。那些还算不得垃圾的家什蒙了尘或是抛了光,开始显得像是真古董了。最后一批房客星散之后,这幢宅子里的寂静也就如手工打磨般精细了。也就几年的时间,克利夫就经历了两场闪电般的婚姻,既没留下子嗣,简直就像是毫发无损。曾跟他有过密切交往的女性全都住到了国外。现在交往的苏茜·马塞兰住在纽约,即便是回来也从来待不长。岁月的流逝与所有的成功收窄了他的生活,使他只为更高的目标而活;他正变得不再那么热情洋溢,反而对他的隐私谨小慎微。目前,还从未有传记作家和摄影师受邀进入这幢宅子,而克利夫利用朋友相聚、情人幽会或者大开派对的间隙就能灵感突发写出一个大胆开头、甚至一首完整歌曲的日子也早就一去不复返了,敞开大门大宴宾客的时代永远不再了。

“我们不会因此有大肆煽情之虞吗?”

不过,弗农仍旧乐于来访,因为他自己的成长过程就有很多是在这里经历的,他对这里的记忆也都是甜蜜的:众多女友,各种毒品,狂欢之夜,还有在宅子后面的一个小卧室里通宵达旦地工作。思绪又回到了那个打字机和复写纸的时代。即便是现在,当他步出出租车,登上大门的阶梯时,他再度体验到,虽说只是似是而非地体验到一种现如今已经再也无从体验到的感觉,一种真诚的期望,一种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感觉。

“这些办法我们都想过了。维修部的头儿提出可以出卖他的停车位,作价三千镑。”

克利夫打开大门的时候,弗农并未看出他脸上有什么忧虑或是危机的直观表情。两位朋友在门厅相互拥抱。

“我们肯定还是能找到一小块地皮的吧。”

“冰箱里有香槟。”

“我怕是已经看到他辞职信的草稿了。”

克利夫取来酒瓶和两个杯子,弗农跟着他上了楼。宅子里有一种关门闭户的气氛,他猜想克利夫已经有一两天足不出户了。半掩的门后显出卧室的一团凌乱,他在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时候会把女管家关在门外。工作室的状态更加强了这种印象。草稿纸铺满了地板,脏盘子、杯子和红酒杯散落在钢琴、键盘和迷笛电脑周围,克利夫有时候利用它来完成管弦乐编曲。空气让人觉得闷气而又潮湿,仿佛已经被反复呼吸过很多次。

“我可不想要什么尊严堂皇的肖像画,哪怕是用在讣告上。我要的照片是要能清楚地看出他们相互咬伤的痕迹的。那好吧,他出国前可以来见我。托尼,你找我可是为了停车位的事儿?”

“对不起,太乱了。”

“哈利戴先生?”

他们俩一道把扶手椅上的书和纸张清理了一下,然后端着香槟坐下来促膝闲谈。克利夫把他在莫莉的葬礼上跟加莫尼的遭遇告诉了弗农。

“他就要远赴安哥拉了,他想在见过你以后就直接赶赴希思罗机场。”

“外相当真说了‘滚你娘的’?”弗农问,“这倒可以用在日志里。”

“我想能不能来点维多利亚式的高尚玩意儿,画一幅尊严堂皇的肖像画。”

“正是,我正尽可能不挡任何人的道儿。”

“我需要的是一张令人激动的照片,杰里米。我不能一个星期见他们两回,琼,那可不行。跟他说星期四。”

既然话题扯到了加莫尼,弗农就讲了当天上午他跟乔治·莱恩的两次交谈。这本该正对克利夫的口味,可他对于照片和禁令竟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好奇,像是一边耳朵进一边耳朵出。事情刚一讲完他就站起身来,重新把酒满上,预示着要改变话题的沉默相当沉重。克利夫把酒杯放下,一直走到工作室的尽里头,然后又踱回来,轻柔地按摩着左手的手掌。

亲亲热热地直呼其名也就标志着交换意见到此为止。弗农意在安抚地皮笑一下,就迈步来到走廊。琼就等在卫生间门口,拿着一摞信件要他签字。她后面是杰里米·鲍尔,杰里米后面是托尼·蒙塔诺,报社的总经理。还有个弗农没看清楚的什么人刚刚排在了队尾。主编大人开始朝他的办公室前进,边走边在信件上签名,一边还听着琼一一列举他本周的约会安排。大家都跟在他屁股后头。鲍尔说:“有关米德尔斯布勒的照片,我想最好避免上次咱们报道残疾人奥运会时招惹的那种麻烦。我想我们应该弄一张一目了然的……”

“我一直在想莫莉的情况,”他终于开口道,“她死的那种方式,死亡的神速,她的无助,她是多么不想以那种方式死去……就是我们之前一直谈论的那些事。”

“你这么说真是宽宏大度,弗农。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我会对加莫尼示弱。”

他欲言又止。弗农啜着酒,等他的下文。

“没关系,弗兰克。开会的时候我巴不得听到反对的意见呢,开会不就是为了这个嘛。”

“唔,事情是这样,我刚刚也受了一点小惊吓……”说到这里他提高了下嗓音,意思是弗农无需对此表示关切,“也许什么事儿都没有。你知道,就是那种大半夜吓得你冒汗,可到了大白天又显得荒唐可笑的念头。我想谈的不是这个。几乎可以肯定没有任何事,不过我现在就提出我的请求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就假设我确实已经身患重病,就像莫莉那样,我开始走下坡路,开始犯下各种严重的错误,就比如判断失误啦,连各种东西叫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忘了我是谁,就是这类的状况。我想确保到时候有人能帮我做个了断……我是说,帮我结束生命。特别是如果我真到了自己都无法做出决定,或者无法实施我的决定的地步。所以,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我想请求你,我相交最久的老友,如果真到了你觉得该走那一步的时候,你能帮我做个了断。就像如果我们能做得到的话,我们会帮助莫莉一样……”

迪本转向洗手池。弗农把手轻轻在他肩膀上一放,表示既往不咎。

克利夫拖着步子走开了,被弗农的目光弄得有点仓惶失措,弗农举着酒杯目瞪口呆地盯着他,就像是酒喝到一半被原地冻住了一样。克利夫大声清了清嗓子。

卡西乌斯[4]跃跃欲试了,弗农暗忖。他先要当上他部门的头儿,然后就要觊觎我的位置了。

“这个要求是够奇怪的,我也知道。在这个国家里这还是违法的,而且我也不想置你老兄于法律的对立面,当然这是在假设你会答应我的请求的情况下。不过果真到了那一步,还是有办法,也有地方可以付诸实施的,我求你能把我弄上飞机,运到那里。这个责任非同小可,我只能求助于你老兄这样的密友。需要强调的一点是,我并非是在恐慌之类的状态下说这些话的,我已经反复考虑过了。”

“我是说,你不给他太多的版面是绝对正确的。”

然后,由于弗农仍旧悄没声地坐着,不错眼地盯着,他又多少有些尴尬地加了一句:“喏,就是这么回事。”

弗农并没有从烘干器那儿转过头来,而是选择继续烘他的手,免得被迫直视那位正在撒尿的国际版副编。迪本事实上尿得正欢,简直有雷霆万钧之势。没错,如果弗农真要开掉什么人的话,非弗兰克莫属。此君眼下正在极有魄力地抖动全身,比正常甩动的时间恰恰多出了那么一秒,然后又加紧进行他的道歉。

弗农把酒杯放下,挠了挠头皮,然后站起身来。

“你瞧,弗农,”弗兰克站在小便器前面说,“今天早上的事我很抱歉,你对加莫尼的看法是完全正确的。我真是昏了头。”

“你不想谈谈你受的那点小惊吓吧?”

他把手放在烘干器底下的时候,弗兰克·迪本走了进来。弗农觉出这个年轻人跟着他进来是有话要跟他讲,因为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一个男性记者是不太容易当着他总编的面,或者不如说宁肯不要当着他总编的面小便的。

“绝对不想。”

又过了三个小时,弗农才再次得以独处。他在卫生间,边洗手边照着镜子。镜子里是他的影像,可他却并不能完全肯定。那种感觉,或者不如说那种非感觉,仍旧占据着他的右半脑,就像一顶箍得太紧的帽子。当他用手指摸索着头皮的时候,他都能分辨出那条边线,也就是分界线,左侧的感觉跟右侧已经不太对等,而变成了右侧的影子,或者不如说成了它的幻影。

弗农瞥了一眼手表,和乔治的约会要迟到了。他说:“喏,你瞧,你要我做的事可是非同小可,这可得考虑考虑。”

克利夫点了点头。弗农朝门口走去,走下楼梯。在门厅里他们俩再度拥抱。克利夫打开大门,弗农迈步走进户外的夜晚。

“太棒了!”弗农大叫,“还没人写到过这一点呢。星期五,拜托,第三版!好了,现在继续。莱蒂斯,第八版的这个象棋副刊,老实说,我还没有被你说服。”

“我需要好好考虑一下。”

莱蒂斯面沉似水,“明显有咬痕,两张脸上都有。”

“是该这样。多谢你特意过来。”

“哦上帝!”弗农叫道,“你没看出来?这些都可以写进报道里啊。他们闹翻了,这可是大家最想知道的——他们如何解决争端?”

两个人都意识到,这个请求的性质、它所具有的亲密性以及对于他们之间友谊的自觉反映,已然暂时造成了一种让人挺不舒服的感情用事的亲近感,对此最好的处理方式还是在分手时不要再多说什么。弗农快步走到街上想叫辆出租车,克利夫则回到楼上,回到他的钢琴旁。

国内版的编辑杰里米·鲍尔道:“我们上个星期通过话,当时说没问题,可是他昨天又打来电话——我是说另外那一半,另外那个脑袋,他不想接受采访,也不想让人拍照。”

“那今天下午就派个人去米德尔斯布勒[3]跑一趟。”见大家都沉着脸一言不发,弗农于是继续道,“瞧,这对连体双胞胎在当地卫生部门的一个科室工作,叫做未来计划科——这可真是低能儿的梦想。”

莱恩亲自打开了他荷兰公园豪宅的大门。

是莱蒂斯——“我们连张照片都没有。”

“你迟到了。”

呻吟声四起,可是谁会头一个跳起来反对呢?

弗农觉得乔治是在扮演报业大亨的角色,召唤他的编辑前来听命,因此拒不道歉,甚至拒不答话,跟着主人穿过一个明亮的门厅进入起居室。幸运的是,那里没有任何东西使弗农想起莫莉。房间的装饰,照莫莉的一次描述,是白金汉宫的风格:厚厚的芥末黄地毯,巨大的灰粉色沙发和扶手椅,上面还有提花葡萄藤和涡卷形装饰图案,几幅描绘草地上的赛马的暗棕色油画,还有弗拉戈纳尔的复制品,镶在巨大镀金画框里的田园淑女在荡秋千[8]。喷过漆的黄铜灯具将这整个豪华而又空荡荡的地方照得过于明亮。乔治来到那座饰有巨大角砾岩形状大理石边缘的、具有炭火效果的煤气壁炉前,然后转过身来。

弗农打断了她,“我想在周五的报上登那篇连体双胞胎的稿子。”

“来杯波尔图吗?”

“显而易见,有些医生是在利用安乐死的法律[2]以谋求……”

弗农意识到自从午饭时间吃了个奶酪生菜三明治以后,他还什么都没吃。否则的话,乔治这自命不凡的室内装饰又怎能让他如此反胃?而且这位乔治又干吗要在日常衣服外面再罩上件丝质的晨衣?这个人纯粹就是个变态。

莱蒂斯看起来松了一口气,然后开始描述她写的一篇调查报道,是她受命追踪荷兰的一起医疗丑闻的结果。

“多谢,那就来一杯。”

弗农道:“我已经看到那份嘉宾名单了,有不少大人物。万一出了错,我们可付不起打官司的开销。”

他们隔开了几乎有二十英尺的距离坐着,中间还隔着那座嘶嘶作响的壁炉。要是他独自一人待上哪怕半分钟,弗农暗想,他恐怕早就四肢着地爬到壁炉围栏前,拿自己的右边脑袋撞上去了。即便眼下有人做伴,他也着实感觉不舒服。

“我需要知道我们是否继续报道威尔士的儿童福利院。”

“我已经看到ABC指数了,”乔治俨乎其然地道,“不妙啊。”

然后是体育版编辑陈述,弗农最近以牺牲艺术和图书版为代价把体育版扩大了一倍篇幅。再就轮到莱蒂斯·奥哈拉了,她是特写版的编辑。

“下滑的速度非常缓慢。”这已经是弗农的自动反应,是他的祷文和咒语了。

“说得没错,”弗农热忱地说,“我们在欧洲,美国人希望我们待在欧洲,英美之间所谓的特殊关系已经成为历史,这桩交易没有任何价值。这篇报道还是放在内页吧。与此同时,我们要继续让加莫尼难受。”

“不过,仍在下滑。”

弗农琢磨着他是不是可以就此把弗兰克开掉。他这是在干吗呢,还戴着一个耳环?

“止跌回升是需要时间的。”弗农尝了一口波尔图,以回想以下的事实来自我安慰:乔治不过才拥有《大法官报》百分之一点五的股份,而且他对业务是一无所知。记得以下事实也颇有用处,即他的财富、他的出版“帝国”是植根于对那些知识贫弱的读者积极有效的剥削基础之上的,大肆宣扬的无非是《圣经》里隐藏的数字密符早就预言了未来啦,印加人本是从外太空里降落到地球上的啦,圣杯[9]啦,约柜[10]啦,基督复临[11]啦,乃至于第三眼[12],第七封印[13],甚至希特勒还在秘鲁好好地活着啦,等等,不一而足。要想听乔治来论列世道人情,可是着实不易。

“哦是呀,”弗兰克同意道,他把语气放委婉,掩藏因为那条安卡拉的新闻被毙掉他感到的愤怒,“所有这些你在你的社论中都已经说过了,弗农。但问题的要点并不在我们是否同意这桩交易,而在于它本身是不是有价值。”

“依我看,”他说,“你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个具有轰动效应的故事,能让群情激昂,燃起熊熊烈火的大事件,让你们的竞争对手疲于奔命却只能望洋兴叹、徒呼奈何。”

弗农听他把话讲完,而后道:“他本来应该去布鲁塞尔的时候却跑去了华盛顿,背着德国人直接跟美国人做成了笔交易。短期的蝇头小利,只会带来长期的灾难。他做内政大臣时就糟糕透顶,到了外交部更是变本加厉了,他要是当上了首相就会成为咱们大家的祸根——这事儿倒是越来越有谱了。”

为了使报纸的发行量不再下滑,其办法就是让发行量升上去。不过,弗农一直都不动声色,因为他知道乔治拐弯抹角总归会绕到他说的照片上去。

大家进而讨论当天的日程安排。各版的编辑轮番概述一下他们手上都有哪些报道,轮到弗兰克的时候,他极力想把他写的加莫尼的报道推上头版头条。

弗农想促他快点言归正传,“我们星期五已经弄到了一个好故事:一对连体双胞胎在地方政府供职……”

“你错了,这会让人倒尽胃口,就连《泰晤士报文学增刊》都不会登!”

“呸!”

迪本勇敢地捍卫道:“咱们这篇更加有趣。”

果然事半功倍,乔治突然站了起来。

“美联社有什么新闻吗?”

“那不是个故事,弗农,那是八卦胡扯!我来给你看个故事,我要让你看个清楚明白,朱利安·加莫尼为什么把大拇指压在屁股上绕着律师学院[14]跑来跑去!跟我来。”

“她得了丙肝。”

两人又回到门厅,穿过厨房,沿着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到底,尽头是一扇门,乔治取出钥匙打开门上的耶尔锁[15]他的婚姻生活的安排相当复杂,部分表现在莫莉把她自己、她的客人以及她的东西单独隔离在这幢大宅的一个侧翼里。这样一来,她就免得看到她的老朋友对乔治的炫耀浮夸强自压下去的取笑,而他也可以幸免莫莉那潮水般的无秩序渐次吞没那些用于招待客人的房间。弗农拜访莫莉的套间已经有很多次,不过他总是从外面的入口进出的。眼下,当乔治把门推开的时候,弗农一下子紧张起来,他觉得他还没有做好准备,他宁肯在属于乔治的房间里看那些照片。

“又来了,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在半明半暗间,在乔治摸索电灯开关的那几秒钟内,弗农第一次体会到了莫莉的死给他带来的名副其实的影响——那就是她已经不在了的简单事实。是那些他已然开始遗忘的熟悉的味道使他认识到了这一点——她的香水,她的香烟,她养在卧室里如今已经干枯的鲜花,咖啡豆,以及洗熨过的衣服发出的烘烤面包一般的暖气。他曾经事无巨细地谈论过她,他也曾念起过她,可那只不过是在他繁忙工作的间隙,或者即将蒙眬入睡的时刻,直到现在,他还从未真正从内心深处想念她,也从未感受到他因再也看不到她的容颜、听不到她的话语而带来的伤痛。她曾是他的朋友,也许是他曾经有过的最亲密的知己,而现在她已经不在了。他意识到以他现在的心情他很容易在乔治面前出乖露丑,即便是现在,他眼睛望去的乔治的轮廓已然开始模糊了。那种特别的孤凄感伤,凝聚成为脸皮下面、口腔顶上的一种痛苦的收缩压迫感,自从童年,从上私立小学以来他这还是头一次体会到。是宛如乡愁般对莫莉的思念。他将一声自怜自伤的感叹隐藏在深思熟虑的高声咳嗽当中。

格兰特·麦克唐纳是副主编,坐在弗农旁边,此时委婉地插言道:“事情的原委是朱莉未能从罗马把稿子发过来,他们不得不把空白给填……”

这个地方跟她离开时一模一样,那天她终于同意搬到主楼的一间卧室,接受乔治的囚禁和看护。他们俩经过浴室时,弗农瞥见他还记得的她的一条裙子,从毛巾架上挂下来,还有一条毛巾和一件文胸躺在地板上。四分之一个世纪以前,她跟弗农曾同居过将近一年时间,在塞纳街上一个小小的楼顶单元里。那时候,地板上总有湿漉漉的毛巾,她的内衣也总是从向来不关的抽斗里如瀑布般挂下来,一个巨大的熨衣板从来也不收起来,在一个塞得过满的衣橱里,她的衣裙就如地铁里通勤的旅客,摩肩接踵、拥挤不堪。杂志、化妆品、银行结单、珠子项链、鲜花、短裤、烟灰缸、请柬、卫生棉、密纹唱片、机票、高跟鞋——莫莉的东西覆盖了一切表面,没有一处可以幸免,所以在弗农打算在家工作的时候,他干脆到沿街的一个咖啡馆里写作。然而每天早上她都从这个邋遢姑娘的壳子里新鲜出炉,就像波提切利画中的维纳斯,当然并非裸体,而是打扮得光彩照人,出现在《时尚》杂志的巴黎办公室里。

“破瓦罐代表的范例转变可不是什么新闻了,弗兰克。”

“在这儿。”乔治道,引他走进起居室。

弗兰克·迪本,国际版的副编,做了解释,也许语气上带上了一丝嘲弄。“噢,你瞧,弗农,这次展览是一次范例,代表了我们对于早期波斯帝国影响的理解上有了一种根本性的转变……”

一把椅子上放了个巨大的棕色信封,乔治伸手去拿时,弗农还来得及四下打量一番。感觉上就像她随时都会走进来。有一本讲意大利园林的书,封面朝下扔在地板上,一张矮桌上有三只红酒杯,每只酒杯里面都生出了灰绿色的霉菌,没准儿他本人就从其中一只杯子里喝过酒。他竭力回想他最后一次来访时的情形,可是当时的情形已经模糊不清了。他们曾有过长时间的交谈,谈的是她害怕、她抗拒搬到主楼的卧室,因为她知道她这一去就再也别想回头了,还有一个选择是去私人疗养院。弗农和她所有的朋友都劝她还是留在荷兰公园,相信熟悉的生活环境会对她更有好处。他们真是大错而特错了——哪怕是在最严格的医疗机构的管理下,她也能比在乔治的看护下拥有更多的自由。

让大家都高兴了一下之后,他马上加紧步伐。他极少数的创新之一,或许是他迄今为止唯一的创新,就是将每天的例会时间从四十分钟压缩到一刻钟,方法其实很简单,有几项强制性规定:事后诸葛亮的话不许超过五分钟——事情已然过去了,多说也无益;不许讲笑话,而且尤其是不许讲所谓的奇闻轶事;他不讲,所以大家也都不能讲了。他转向国际版,眉头一皱,“安卡拉举行陶器碎片展?这也算条新闻?而且长达八百个单词?我真是搞不懂了,弗兰克。”

他示意弗农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尽情品味着将照片从信封里取出来的那一刻。弗农仍旧在想莫莉。在她神志不清以后是否还有过几次清醒的时刻?她会觉得朋友们都抛弃了她,因为谁都不来看她,殊不知却都是被乔治挡了驾。如果他曾诅咒过她的朋友们,那她肯定诅咒过弗农。

弗农感受到了会议桌上的普遍赞同,这正是那些语法学家们乐意倾听的事儿,他们会一起眼看着这份报纸带着其语法上的纯净走进坟墓。

乔治已经将照片——三张十乘八英寸的照片倒扣在了自己膝上。他在享受弗农的沉默,因为他把它当做无言的迫不及待了。他故意慢条斯理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借以增加他想象中弗农急躁难忍的苦痛。

“在这篇文章中,‘充满希望地’并非是个句子副词,也永远不可能是,尤其是在一篇要命的社论里面。还有‘谁都没有’……”他拖长了声音以造成戏剧性效果,同时假装在浏览那篇文章,“‘谁都没有’通常接一个单数动词。这两样大家都该没有什么异议吧?”

“我得首先声明一件事。我对她为什么要拍摄这几张照片一无所知,不过有一件事是肯定的——这只有在征得加莫尼同意的前提下才能拍得出来,他是直视着镜头的。版权归她所有,而作为她财产的唯一受托人,我事实上拥有了其版权。不消说,我希望《大法官报》能保护消息的来源。”

“帕特·雷德帕斯。”

他拿起一张,递给弗农。乍一看,照片上除了有光泽的黑白色块以外,看不出什么东西来,然后就转变成为中等距离的特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弗农伸出手来要另一张,那是张从头到脚的裁切照片,顶得满满的;然后是第三张,是脸部的四分之三侧面像。他回过头去再看第一张,所有其他的念头全部都一扫而光了。然后他又研究了一遍第二和第三张,现在是完整而又充分地细看,感觉到截然不同的直觉反应的浪潮一波波涌来:先是吃惊非小,紧接着的就是发自内心的狂喜。压抑这种狂喜的结果让他感觉简直要从椅子上飘起来。接着,他体会到的是一种沉重的责任感——或者这就是权力?一个人的生活,或者至少是他的事业,就握在他的手心里了。而且谁又说得准呢,也许弗农现在就能改变国家的未来,使之变得更加美好。还有他的报纸的发行量。

这个时候,会议室里就只有一把椅子没人坐了,弗农一坐下来,大家的闲谈也就平静下来。他摸了摸脑袋的一侧。现在,他又跟大家在一起,又回到他的工作当中了,他内心的那种缺失感也就不再折磨他了。昨天的报纸铺展在他面前,他面对几乎是鸦雀无声的大家问道:“这篇讲环境的社论是谁审订的?”

“乔治,”他最后说道,“我需要非常慎重地考虑考虑。”

“很好,到时候见吧!”乔治气鼓鼓地把电话给挂了。

“晚上九点以后,我抽个时间过去吧。”

半小时以后,弗农手里拿着那个信封离开了乔治的家。他拦住一辆出租,让司机打开计程器,可是原地不动,先在路边停着。他在后座上坐了有几分钟,引擎的悸动使他平静了下来,他按摩着右侧的脑袋,考虑下面该怎么办。最后,他让司机开到南肯辛顿。

“我这可是在帮你一个大忙呢,这种猛料《世界新闻》可是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哦!”

工作室里还亮着灯,不过弗农并没有按门铃。在台阶顶上,他草草写了个字条,他想到最先看到这张字条的有可能是女管家,于是把意思表达得很含糊。他把字条折了两折,从门缝塞进大门,然后匆忙回到候着的出租车上。

“我这会儿相当忙。”弗农道。

好的,只有一个条件:你也得为我做同样的事。弗。

弗农对乔治·莱恩的鄙视并非都跟莫莉有关。莱恩拥有《大法官报》百分之一点五的股份,而且为报社的重组投了钱,那次重组的标志就是杰克·莫比的下台和弗农的擢升。乔治认为弗农欠了他的情。再有就是乔治对报业的操作一无所知,所以他才会以为一位全国性日报的主编可以在上午十一点半的时候横穿整个伦敦,溜达到他住的荷兰公园。

[1] The Judge,加顶冠词且首字母大写,指的可并非一般的法官、裁判,而是所谓的“最高审判者”——上帝。这份报纸的命名可真够牛的。

“绝对不成,弗农。这可是劲爆非常呀。你不能现在过来?”

[2] 荷兰是世界上第一个安乐死合法化的国家。

“你能叫个人送过来吗?”

[3] 米德尔斯布勒(Middlesbrough)是英格兰东北部港市,克利夫兰郡首府。

“照片。”

[4] 卡西乌斯(Caius Cassius Longinus,前85?—前42),古罗马野心勃勃的著名将领,公元前44年阴谋刺杀恺撒的主谋。

“什么样的东西?”

[5] The Rooks这个地名应该是作家的杜撰,本意是“秃鼻乌鸦”、“骗子手”。

“是呀是呀。冒出来样东西。我想你该看看。”

[6] 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1942—1970)为James Marshall Hendrix的别名,美国蓝调和摇滚吉他手,以创新的电吉他演奏法及60年代青年人反传统文化的象征而著名。

弗农背转身去,记起了他是如何在葬礼上对莱恩避而不见的。“乔治。葬礼的场景真是感人至深。我正要给你写几句……”

[7] 伍尔沃思(F. W. Woolworth,1852—1919)是美国商人,在全国经营上千家连锁零售商店,为近代“五分一角”零售商店的始作俑者。

先到的各版编辑和副编们正鱼贯而入的时候,琼从门口朝他挥手,示意他接个电话。想必非常重要,因为她正用口型比划出一个名字来。乔治·莱恩,她用唇语告诉他。

[8] 弗拉戈纳尔(J. H. Fragonard,1732—1806),法国画家,原坚持洛可可风格,后期倾向新古典主义,有《秋千》等名画传世。

他浏览了一遍日程安排。在“国际”版里,迪本正在写一篇“加莫尼在华盛顿大获全胜”的报道。这篇报道需要写得深表怀疑,或者干脆充满敌意。要是果真大获全胜的话,它也就不会出现在头版之上了。“国内”版里,历经波折之后,科学编辑终于写出了有关威尔士某所大学搞的反重力机的文章。这是个能引起关注的话题,弗农一直在追着要这篇报道,本来还指望这是个你可以绑在鞋底上的小玩意儿,谁知这玩意儿实际上竟然重达四吨,需要九百万伏特的电压驱动,而且仍然运转不了。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得登,就放在头版的报屁股上算了。“国内”版里还有一篇叫《钢琴四重奏》——一位钢琴家生了四胞胎。他的副手,再加上特写部以及国内部的全体编辑,正为了这篇报道跟他争执不休,打着现实主义的幌子吹毛求疵。他们说,现如今四个哪里够呀,而且谁都没听说过那位母亲是何许人也,根本就谈不上漂亮,而且还不乐意接受采访。弗农已经将这些意见驳回了。上月的平均发行量比前月下降了七千份,《大法官报》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他仍在考虑是否刊登一篇连体双胞胎的稿子:这对双胞胎屁股连在一起,其中一位的心脏太弱,所以不能被分开,他们在当地的政府谋得了一份差事。“我们如果还想拯救这份报纸,”弗农喜欢在上午的编辑会议上这么说,“你们就都得准备好把手弄脏。”大家都点点头,又没有一个人真正同意。在那些老家伙——那帮“语法学家”看来,《大法官报》的兴衰全系于其智识上的德行。这种观点让他们倍觉安心,因为报社里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除了弗农的几位前任主编——被解雇过。

[9] 圣杯(Holy Grail)是传说中耶稣基督在最后的晚餐中使用过的酒器和餐具。

“今天的日程安排。二十分钟后开会。”她撕下一张日程表递给他,出去前把其余的放在了会议桌上。

[10] 约柜(Ark of the Covenant)内置刻有十诫的两块石板,藏于古犹太圣殿内的至圣所。

眼下,他坐在办公桌前,小心翼翼地按摩着自己的头皮。最近,他已经意识到,他正学着跟自己的非存在状态和平共处呢。他不能老是在哀悼某种他已经不怎么记得的东西的流逝吧——而这种东西就是他自己。这一切都是一种糟心的忧虑,不过也就持续个几天,而眼下已经表现为一种身体的症状,涉及他整个的右半侧脑袋。不知怎的将颅骨和大脑都包括在内了,这种感觉实在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或者,那可能是一种感觉的突然中断,由于来得太过频繁又过于熟悉,以至于他都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正如一种声音,你只有在它停下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它刚刚还在。他很清楚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是前天晚上,他吃完晚饭站起来的那一瞬。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还在,持续不断又难以言传,不是冰冷,也不是憋闷或者轻飘飘的,而是兼而有之。也许最适合描述这种感觉的那个字眼就是死,他的右半脑已经死了。他认识的人当中已经有那么多已经死去,所以在他目前这种分裂的状态下,他可以开始以平常心态来考虑自己人生的收场——一小阵乱哄哄的埋葬或是火化,一小抹悲伤用来陪葬,然后生活仍在继续,他被彻底遗忘。也许他已经死了。或者,他再次强烈地感觉到,也许他需要的无非是拿把中等大小的锤子在他脑袋一侧猛敲两下。他拉开办公桌的抽屉,里面有一把金属尺子,是接连第四任未能扭转《大法官报》销量下滑的主编莫比留下来的。弗农·哈利戴正努力避免成为第五任。他已经把那把尺子举到右耳上方几英寸的地方,此时有人在他开着的门上敲了一下,他的秘书琼走了进来,他于是不得不把那下敲击转变为沉思状态下的轻挠。

[11] 基督复临(Second Coming)指将来耶稣基督光荣重返世界立国,审判仇敌并奖赏活着的和死去的忠实信徒。

而与此同时,伦敦大本营里,一位很有才华的主编在跟爱管闲事的董事会的血腥战斗中败下阵来。弗农的回国正好赶上报社所有权利益突然间的重新调整。泰坦神们被推下了神座,舞台上遍布这些巨灵的断肢残骸。杰克·莫比这个董事会自己的禄虫胥吏,也未能成功地将这份年高德劭的严肃大报推广至低端市场。除了弗农,再没有旁人可堪重任了。

[12] 第三眼(the Third Eye)也称“内眼”(the Inner Eye),是东、西方某些特定的精神传统中一种神秘主义的秘传观念,认为这只眼睛跟人的“精神中心”息息相关,是人认识内心世界、获知更高级感知的门径。

他要是在餐厅里把他的几个高级职员拉到一边,将他的情形跟他们推心置腹的话,他一定会对他们的漠不关心惊诧莫名。众所周知,他是个没什么棱角的人,既没什么缺点也没什么美德,在大家眼里是个可有可无的主儿。在他的专业领域,弗农因为他的无足轻重而受到推崇。他竟然能坐上《大法官报》的主编宝座,在新闻界委实算得上奇迹一桩,在伦敦城里的酒吧当中一直都是大家嚼舌头的话题,怎么夸张都不为过。想当年,他曾连续为两任很有才华的主编担当副手,不温不火又尽职尽责,已经显示出既不会树敌也不会拉帮结伙的本能的天赋。驻华盛顿的记者病倒以后,弗农受命接替其职位。上任的第三个月,在为德国大使举行的一次宴会上,有位国会议员误将弗农认作了《华盛顿邮报》的撰稿人,向他透露了总统的一桩有失检点的行为——花纳税人的钱给自己做了个发根植入术。大家普遍认为,这桩在美国国内政坛沸沸扬扬闹腾了差不多一个礼拜的“头顶门”事件,就是由弗农·哈利戴在《大法官报》踢爆的。

[13] 第七封印(the Seventh Seal)原典出《圣经》:“羔羊揭开第七印的时候,天上寂静约有二刻。”(《启示录》8∶1)1957年瑞典电影大师伯格曼拍摄有著名同名影片,影片表现一位中世纪的骑士穿越一片被瘟疫毁灭的土地,同时进行中的还有他跟前来索命的死神之间下的一场生死攸关的棋局。《启示录》中的这段经文在影片开头和结尾处郑重地出现过两次,经文中的“寂静”指的是“上帝的沉默”,这也正是这部影片的主题。

这种缺席感自从莫莉的葬礼之后更其明显了,这种感觉已经侵蚀入他体内。昨天夜里,他在熟睡的妻子身边醒来,必须得摸着自己的脸才能让自己放心,他仍旧还是个有形的实体。

[14] 律师学院(Inns of Court),亦译“律师协会”,指伦敦林肯、格雷、内殿和中殿四个律师学院,是伦敦一组相当古老的机构,历史上一直负责法律教育。它们各自的主管机构拥有正式批准律师开业的专属权利。

在上午一次难得的间隙当中,一个念头突然袭上弗农·哈利戴心头:他可能并不存在。足有连续三十秒钟的时间,他不受打搅地坐在办公桌前,手指轻敲着脑袋,忧心忡忡。自从两小时前来到《大法官报》[1]社,他已经跟四十个人分别进行了认真的交谈。而且不止是交谈,在所有的交流当中,除了两次以外,他还都已经拍了板、排了序、授了权、选了定,或者起码提供了意见,而他的意见又是注定要被当作命令来执行的。可是,一言九鼎的权力操控却并未像平常那样锐化了他的自我感觉;相反,弗农竟然觉得他自己被无限地稀释了;他不过成为了所有那些听他发号施令的人的总合,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一无所剩了。当他在孤独中想到一个主意时,却根本就没有一个人跟他分享。他的坐椅上空空如也,他在整幢大楼里整个地消失不见了,他既不在七楼的本地新闻部——他本来是到那里去进行干预,以免一个工龄很长却不会拼写的文字编辑遭到解雇的;他也不在地下停车场排忧解难——停车位的分配已经导致高级职员们公开开战,一位主编助理几乎要因此而辞职不干了。弗农的坐椅上空空如也是因为他正在耶路撒冷,正在下议院,正在开普敦和马尼拉,他就像尘埃一样散布于全球各地;他正在上电视、上广播,在跟某位主教共进晚餐,在针对石油产业发表演说,或是跟欧盟的专家们进行研讨。一天当中,当他难得短暂地独处片刻时,有一道光也就此熄灭。就连继起的黑暗都没有罩住特别的某个人,或者为特别的某个人带来不便。他都不能肯定地说,缺席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15] 耶尔锁是一种坚实的圆柱形销栓锁的商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