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夫先生,”老妇人结结巴巴说,“你们都是大好人,上帝赐福给你们!”
她要转身。埃莱娜脱下手套,尽量轻轻地扶她躺下。她还没有抬起身来,门打开了。她看到德贝勒医生进来不胜诧异,脸上升起红晕。他也会不宣而至去看病人。
医生向埃莱娜悄悄地行个礼。他进来后,费杜大娘哼得没那么凶了,只是像一个有病的孩子连续发出低低的呻吟。她看出好心的太太和医生是认识的,眼睛便盯住看,从一个人身上转到另一人身上,千皱百褶的脸打着什么鬼主意。医生向她提了几个问题,敲打她的右胸,然后转身向刚坐下的埃莱娜喃喃地说:
“我的上帝!又发作了。不,我不可能再这样下去了……上帝会还您的,好心的太太。我会对上帝说把钱还给您。嗨,全身一阵阵的痛……神父先生答应我您会来的,只有您知道怎么样做。我去买一点肉来。现在痛到大腿了。帮助我,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是胆绞痛,没几天就会好的。”
尽管她痛得滚来滚去,可是一双尖眼睛盯住忙着在口袋里掏东西的埃莱娜,看到她把一枚十法郎硬币放在桌上,她哀叫得更加厉害,用力要坐起来。她一边挣扎着起来,一边伸出手臂,在她反复说话时硬币便不见了:
他在记事本上写了几行字,撕了下来,对费杜大娘说:
“是的,是的,一位矮个儿太太。但是这不清楚……我需要的不是这些,啊!要是我有点肉!那个女邻居就可以放到炉子上煮……哎呀!肚子更痛了。真的,像有条狗在咬……啊!要是我有肉汤……”
“拿着,叫人送到帕西路上那家药房,您每隔两小时服一勺配来的药水。”
“有人来看过您了?”她问。
这时,她又念起祝福辞。埃莱娜依然坐着。医生好像在拖延时间,盯着她看,这时他们的眼光相遇了。然后,他行个礼,审慎起见先走了。他还没走下一层楼,费杜大娘又哼了起来:
埃莱娜坐了下来。看到桌上有一罐冒热气的蒂萨茶,她把旁边的一只杯子倒满,递给病人。在茶罐旁边有一盒糖,两只橘子及其他甜食。
“啊!多么正直的大夫……但愿他的药我吃了会好!我应该把蜡烛和上蒲公英捣碎,敷上会使我身上消肿……啊!您可以说您认识一位正直的大夫,您可能认识他很久了……我的上帝!我口真渴!我的血像在燃烧……他结婚了……是吗?他应该有个贤惠的太太和可爱的孩子……总之,好人遇上好人,叫人看了也高兴。”
“啊!好心的太太,我感谢您……喔唷!我可难受死了!像有几条狗在咬我的腰……哦,真的,肚子里有个畜生在咬,哎,是这里,您看,皮肤没有伤,毛病在里面……喔唷!两天来就没停过。善良的上帝,要是真受那样的苦……啊!好心的太太,谢谢!您没有忘记穷人。您会有好报的,是的,您会有好报的……”
埃莱娜起身要给她喝水。
费杜大娘躺在床上。她尽管穷困,但身子浑圆,像水肿似的,面孔也显得虚胖,僵硬的手把盖在身上的破被子往上拉。她一双小眼睛很尖,声音带哭腔,逢人就滔滔不绝地诉苦。
“好吧!再见了,费杜大娘,”她说,“明天见。”
“啊!好心的太太,好心的太太……”她看到埃莱娜进来,开始唉声叹气。
“是这样……您多好啊……要是我有衣服穿就好了!您看我的衬衣,已经撕成两片了。我是穷到了底……这没什么,好上帝会把一切都还您的。”
神父乐意派她去看望穷苦人家。他们凑在一起压低声音什么话都说,仅属他们之间的事,只言片语就相互了解,在人前从不谈论。第二天,埃莱娜单独外出;自从雅娜到一个全身瘫痪的老病人家进行一次慈善访问回来,有两天老是颤个不停,埃莱娜就再也不带她一起去了。到了外面,她沿着维欧斯街走到雷努阿尔路,进入水巷,这是夹在邻近花园墙头中间的一条怪石梯,也是从帕西高地到河滨道的陡峭小路。高坡下面有一幢年久失修的房子,费杜大娘住在阁楼上,靠一扇圆天窗照明;一张破床,一只跛脚的桌子和一张露出麦秆的椅子,塞得房间满满的。
第二天,埃莱娜到的时候,德贝勒医生已经在费杜大娘的家了。他坐在椅子上开药方,而老妇人口齿伶俐地在哭诉。
“我明天去。”埃莱娜回答。
“现在,先生,沉得像有块铅……真的,我的腰里像有块铅。有一百斤重,我没法翻身。”
“我忘了一件事,”神父回头走上两级台阶喃喃地说,“费杜大娘病了,您应该去看看她。”
但是当她瞥见埃莱娜时,她更说个不停:
“下星期二见。”
“啊!是好心的太太……我正对这位敬爱的先生说她会来的,就是天塌下来她也会来的……一位真正的圣女,天堂的仙女,长相又美,美得街上的人都要跪在地上看她经过……我的好心的太太,病还是不好。这时刻,我这里沉……是的,您给我做的事我都跟他说了,连皇帝也不会做得更多……啊!不爱您这样的人才叫没良心,才叫没良心……”
埃莱娜带着安详的微笑望着他们,仿佛跟他们说她有了他们已经足够了,她害怕再有新的朋友。这时钟敲了十下,神父和他的兄弟拿起帽子。雅娜刚刚在房间的一张靠椅上睡着了。他们俯下身去,看到她睡得很沉,露出满意的表情点点头。然后,他们踮起脚走出去,到了外客厅压低声音:
当她说这些话时,眯缝着小眼睛,头在长枕上滚动,医生向埃莱娜微笑,埃莱娜始终局促不安。
“一点不错。”朗博先生一旁附和。
“费杜大娘,”她喃喃说,“我给您带来了几件衣服……”
“您关在家里太久了。”神父大声说。
“谢谢,谢谢,上帝会还给您的……就像这位敬爱的先生,他给穷人做的好事,比所有救济会的人做的还多。您不知道,他给我治病有四个月了,给我送药送汤送酒。有钱人中间像这样的还不多,跟每个人都那么诚恳。又是上帝身边的一位天使……喔,我的肚子简直有幢房子撑着……”
餐厅内一张桌子,一个餐具柜,八把椅子,都是桃花心木做的。罗萨莉过去拉上红色棱纹布窗帘。吊灯很简单,铜圈里一盏白色瓷灯,照着对称放着的刀叉餐具和冒热气的汤。每星期二,饭桌上说的话都是一成不变的。可是,那天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德贝勒医生身上。虽然医生不是一位热心的信徒,儒伟神父还是对他大加赞扬,把他说成是一个为人正直、心地善良、严格的父亲和模范的丈夫,是供大家学习的表率。至于德贝勒太太,她也非常出色,尽管性子有点急躁,这是她受了奇怪的巴黎教育的影响。总之一句话,一对贤伉俪。埃莱娜显得很满意,她也是这样评论这对夫妻的,神父跟她说的话,更使她有意跟他们深交,最初她是有点害怕这种关系的。
医生也显得很尴尬。他站起身,要把椅子让给埃莱娜,但是她婉言谢绝,虽然她来的时候打算待上一刻钟的。
“太太,餐桌已经摆好。”女仆走来宣布说。
“谢谢,先生,我有事要走。”
“你们比我还爱她,最后会叫我惶惶不安的,”她说,“不,她现在不感到有什么难受了,只是四肢有点疼,头沉重……但是我们会努力把这些治好的。”
可是,费杜大娘头没有停止转动,把手伸了出来,一包衣服又消失在床底下了。然后她继续说:
两人都深表不安,尤其是神父,他是一个干瘪的矮个儿,头很大,人长得粗俗,不修边幅,眯缝的眼睛睁开来,闪烁着温柔美丽的光芒。雅娜听任一只手让神父握着,另一只手伸给朗博先生。两个人都拉着她,眼光不安地盯着她看。埃莱娜把那场病的经过说了一遍。神父差点生气了,因为她没有告诉过他。他们向她提问题:这件事至少过去了,女孩没什么了吧?母亲微笑。
“啊!可以说你们两人真是一对儿,我说这话可不是存心冒犯你们。因为这是真的……谁见着了一个也就见着了另一个,正派的人都是相互明白的……我的上帝!请伸过手来帮我转身……是的!是的!他们都是相互明白的……”
“一场大病,亲爱的!”
“再见,费杜大娘,”埃莱娜说,把椅子留给医生,“明天我恐怕不能来了。”
“晚安,好朋友!”她说,“我生了一场大病。”
可是第二天埃莱娜还是来了。老妇人在打瞌睡,她一醒来就认出是她,穿了一件黑衣坐在椅子上,她叫了起来:
朗博先生跟埃莱娜握过手后不说一句话坐了下来,笑眯眯的,完全不像外人。这时雅娜扑到神父面前,勾住他的脖子。
“他来过了……真的,我不知道他给我服的是什么药,我身子硬得像块木头……啊!我们谈起了您。他问我各种各样问题,您平时是不是满脸愁容,您是不是老是这个模样……真是一个大好人!”
“神父先生也来了,大家都齐了。”罗萨莉说,又走去开门。
她说话的声音低了下来,像在等着看她的话在埃莱娜脸上产生的效果,带着向每个人讨好的曲意逢迎的表情,她无疑以为看到好心的太太不满意地皱眉头,因为她那张浮肿的大脸上轻松生动的神气一下子无影无踪了。她结结巴巴又说了:
朗博先生身材高大魁梧,长了外省公证人的一张宽脸。他四十五岁,须发已经完全灰白。但是他的蓝色大眼睛里依然保持了孩子般的惊愕、天真、温柔的神情。
“我一直睡不醒。我可能中毒了……报知街上有一个女人,就是服了药剂师给的药后死了。”那天埃莱娜在费杜大娘家停留了半个钟点,听她谈诺曼底,她是在那里出生的,那里的牛奶好喝极了。静默片刻后,她漫不经心地问:
“啊!朗博先生来了!”她说,在他还没有打铃前走去开了门。
“您认识大夫很久了吗?”
罗萨莉是神父的一份人情。那天她在奥尔良车站刚下车,就被神父接了过来,至今还不认识一条马路。这是博斯一个乡村的本堂神父,他在神学院修业时的老教友引荐她来的。她矮小肥胖,小帽子下一张圆脸,头发又乌又硬,瘪鼻子,红嘴唇。她做菜手艺一等,因为她的教母是本堂神父的女仆,她跟着在本堂神父家长大的。
老妇人直挺挺躺着,眼皮张到一半又闭上了。
“七点差一刻,他们就要来了。”
“啊!是的,可不是嘛!”她似乎低声回答,“一八四八年前是他的父亲给我治的病,他陪他父亲来的。”
埃莱娜看钟。
“有人对我说他的父亲是个圣人。”
“太太,先生们今晚不来吗?”她问。
“是的,是的……有点疯疯癫癫……比儿子更强。当他的手碰上来时真像天鹅绒做的。”
夜色完全暗了下来,这时罗萨莉提了一盏灯进来。她正忙着做饭,显得手忙脚乱。星期二的晚宴是一周中的唯一大事,使这个家庭充满生气。
又是一阵静默。
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望着被大片黑暗淹没的巴黎。一般来说,女儿不爱出去。妈妈发了脾气,逼了她才会出去。遵照博丹医生的正式嘱咐,她每天陪女儿到布洛涅森林里待上两小时,这是她们唯一的散步,一年半内她们进巴黎还不到三次。女孩到哪儿都不如在这个蓝色大房间里快乐,埃莱娜不得不放弃让她学音乐。静静的区里响起了管风琴声,会叫她发抖,眼泪汪汪。她帮助妈妈缝制儒伟神父送给穷人的婴儿衣物。
“我劝您他怎么说您就怎么做,”埃莱娜又说,“他医术很高,我的女儿就是他救的。”
“妈妈,我看不清楚了。”雅娜说,她坐在旁边的矮椅子上。
“那当然!”费杜大娘激动地叫了起来,“对他可以放心,有一个小男孩眼看就要没命了,也是他救活的……啊!您没法不让我说,像他这样的人没有第二个。我真是运气好,碰上了好人中的好人……所以,我每天夜里感谢好上帝。你们两人都叫我忘不了,是啊!我在祈祷中也一个没有拉下……让好上帝保佑你们,让你们一切如意!给你们种种恩赐!给你们在天堂中留个位子!”
那个星期二,埃莱娜坐在窗前,借黄昏的余晖在做一件针线活,同时等待她的客人。她在那里度过恬静的白天,喧嚣声传不到这上面。她喜欢这个大房间,那么安静,布尔乔亚的富丽装饰,黄檀木家具和黄天鹅绒窗幔。当她的朋友不用她操心把她安顿在这里时,最初的几个星期她感到痛苦,陈设太奢华了,朗博先生在这里倾注了他对艺术与舒适的理想,叫自认为对此一窍不通的神父大为折服;但是她最终还是在这个地方生活得很幸福,觉得它像自己的心一样坚强纯朴。厚实的窗帘和深色的贵重家具更增加了宁静感。长达几小时的工作期间唯一的休息,是对着广阔的地平线、对着房顶像波浪翻滚的大巴黎看上一眼。她孤寂的角落就是朝向这个无垠的空间。
她身子撑了起来,双手合在一起,好像怀着特殊的虔诚在祷告上天。埃莱娜任她这样摆弄了很久,甚至还面带微笑。老妇人信口把自己贬得那么低,终于让她听了美滋滋的。当她离去的时候,答应老妇人哪天可以起床了,就送给她一顶便帽和长裙。
每星期二,埃莱娜请朗博先生和儒伟神父在家里吃晚饭。在她寡居的初期,是他们主动上她家来与她同桌进餐,随意友好,使她至少每周一次不致沉溺在孤独中。后来,星期二的晚宴成了一项不再变易的制度。钟敲七下,入席的人高高兴兴不慌不忙坐到一起,像在做一件本分的事。
整个星期埃莱娜照顾着费杜大娘,每天下午探望费杜大娘已成了她的习惯,尤其对走水巷特别感兴趣。这条陡直的小道清凉寂静,叫她喜欢,还因为下雨天从高地流下的水把小道冲洗得干干净净。这条小道只有邻近街道的居民才有点知道,陡坡上经常阒无一人,当她走到那里从上面往下看时,心里总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然后她大着胆子走进雷努阿尔路边房屋下的拱门。她小步走下七层宽台阶,沿着台阶是一条铺着小石子的阴沟,占了半条窄狭的走道。花园的墙忽而向左突,忽而向右拱,灰色的墙面斑驳陆离。有几棵树树枝伸出很长,叶子纷纷飘落,常春藤像厚地毯似的往下挂,森森草木中只看见几小片蓝色天空,光线非常柔和幽邃。走下半山坡她停步喘气,望着那里的街灯,倾听花园门后传来的笑声,她从来没有见到花园的门开过。偶尔,一个老妇人扶着嵌在右面墙上的乌黑铁栏杆往上走;一位太太撑着太阳伞柄当手杖;一群孩童往下走,鞋底噼噼啪啪响。但是绝大部分时间她是一个人,这条隐蔽不见天日的阶梯像森林中的幽径极有情趣。到了坡前,她抬起头。看到自己刚才冒险走过的陡坡,心里感到微微一震。
(三)
她的衣服上还带了水巷的凉意和静谧走进费杜大娘的家。这个贫穷受苦的角落不再使她吃惊,她犹如在自己家里那样做事,感到气闷就打开圆窗,桌子碍着就移走。没有陈设的阁楼、刷白粉的墙、破旧的家具使她回到少女时代偶尔梦想的朴实生活。尤其使她心醉的是她生活中的那种美妙感情:自己护理病人、老妇人不断诉苦、看到身边事物而生的感想、内心颤动和无限怜悯,最后还有怀着明显的焦急心情等来了医生。她问他费杜大娘的病情,然后他们谈一会儿其他事,两人站得很近,眼睛正视着对方。两人产生一种亲切的感情,他们惊奇地发现两人情趣相近。他们经常不用张口就彼此了解,内心一下子涌起同样的善意。对埃莱娜说,在非常情况下形成的这份情意比什么都甜蜜,使她心甘情愿,毫不抗拒地受它摆布。起初她见了医生会害怕。若在自己的客厅里,按照她的本性,她会表现出怀疑和冷淡,但是在这里,他们远离众人,只有一张椅子可坐,这些丑陋不值钱的东西使他们接近、使他们动感情,几乎有一种幸福感。将近一周,他们像共同生活了好几年那样熟悉。费杜大娘的这间内室也因他们共同的善意而充满了光辉。
两个孩子相互送了一个飞吻。
可是老妇人身子恢复很慢,医生大惑不解。当她向他诉说她的腿沉得不能动弹时,他怪她娇里娇气。她哼个不停,仰面躺着,头转来转去;她闭上眼睛,像特意让他们为所欲为。甚至有一天她好像睡着了,但是她的眼皮下露出一线黑眼乌珠,在窥视他们。终于她应该起床了。第二天埃莱娜把她答应的便帽和长裙带来了。医生还在时,老妇人突然一声喊:
“你们今后是好朋友了,相互说声再见吧。”
“我的上帝!邻居叫我去照看她的蔬菜牛肉汤呢。”
埃莱娜高兴地笑了起来,因为她对自己的美看得很平常,雅娜正专心地注视吕西安和波利娜的游戏,埃莱娜向她喊了一声。但是德贝勒太太还是把女孩留了一会儿,又说:
她往外走,把门在身后带上,让他们两人单独相处。他们继续说话,没有发现已被关在门内。医生要埃莱娜答应有时下午到维欧斯街他家的花园里去走走。
“您长得那么美,没法不爱您!”
“我的妻子,”他说,“应该向您回访,她会再向您提出我的邀请……这对您的女儿是很有好处的。”
她们的手握在一起好一会儿,满脸笑容地看着对方。朱丽埃特满腔柔情地说出对她突然表示好感的原因:
“我是不会拒绝的,我哪能要人家郑重其事地来请我呢,”她笑着说,“只是我怕太冒失……好吧,我们以后再说吧。”
“这是不用说的,谢谢您。”埃莱娜回答,这位太太对她表示这份热情,使她非常感动,以前她总觉得自己的思想有点违情悖理。
他们还在闲谈。后来,医生感到奇怪。
“请容许我跟您直说,”她说,“我的先生跟我提起过您,我听了也很感动。您的痛苦,您的孤独……好在我终于见到了您,非常高兴,我相信我们的交往不会仅仅如此而已。”
“她上什么好地方去啦?为了那锅汤走了有一刻钟了。”
这时,德贝勒太太在门边向埃莱娜伸出手,动作友好而坦诚。
埃莱娜这时看到门已经关上。这并没有立即让她受窘,她谈到德贝勒太太,在她的丈夫面前赞不绝口。
这位老小姐每星期六都在等待这份邀请,于是决定脱下披肩和帽子。客厅内空气闷热。勒泰利埃先生刚打开一扇窗,他直挺挺地站在窗前,专心看着一枝已经结蕾的丁香。波利娜和吕西安在因招待客人而搬乱了的椅子和沙发中间奔跑和嬉闹。
但是医生时时朝门那边转过头去,她终于感到别扭了。
“不过您得留下跟我们吃饭,这是说好了的。”
“真奇怪她还不回来。”她喃喃地说。
看到奥莱丽小姐站起身要与格朗让太太一起往外走,她又说:
他们的谈话突然中断。埃莱娜不知做什么好,打开了圆窗;当她转过身来时,他们有意不看对方。圆窗像蓝色月亮高高悬在空中,外面传来儿童的哭声,他们确是单独在一起,除了这扇圆窗谁也看不见他们,儿童的声音也在远处消失了;周围是一片颤动的静默。谁也不会到这间隐蔽的小阁楼里来找他们。他们越来越拘谨。这时埃莱娜对老妇人很不高兴,盯着医生看。
“亨利没有在家,他回来很晚。”朱丽埃特回答。
“我还有许多地方要去,”他立刻说,“既然她不来我就走了。”
“亨利没有在家吗?”勒泰利埃先生插嘴说。
他走了。埃莱娜又坐下。费杜大娘立即回来,连珠炮似的说:
“太太请留步,”她说,“请您向医生先生转达我们的深切谢意……那天夜里我担心得要死,多亏他救了我。”
“啊!我可不能再拖了,都怪我心软……亲爱的先生他走了吗?这里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你们俩都是天使,肯花时间陪伴我这个不幸的老太婆。但是上帝都会替我还情的……今天病到了脚上,我只好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我一点不知道,因为你们一点声音也没出……说来也是我该弄些椅子,只要有一张靠椅就好了!我的床垫很坏了,你们来我真难为情……把这里当做你们的家,若有需要我往火里跳也行。好上帝是知道的,我经常对上帝这样说的……哦,我的上帝!让这位好心的先生和太太的所有欲望得到满足。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阿门!”
埃莱娜行了个礼,走到门前,德贝勒太太陪在旁边。
埃莱娜听着她说,感到一种奇异的难堪。费杜大娘浮肿的脸叫她不安,她也从来没有在这间小室感到这样不舒服。她看到了丑恶的贫穷,她为屋内恶浊的空气、要什么没什么而难受。费杜大娘又一刻不停地祝福叫她受不了,她匆匆走开了。
“好极了!”在场的人齐声喊了起来。
经过水巷却又遇到另一件惨事。从高处往下走到水巷中间的台阶,靠右边有一个坑,是一口废井,井前有栏杆。两天来她经过那里听到洞底有猫叫声。这次她往上走,猫叫声又开始了,非常悲哀,像是临死的哀鸣。这个可怜的动物跌在废井里,慢慢饿死,使她想起就心碎。她加快步子,一心想沿着这层石阶走不敢多逗留,只怕又听到死亡的喵呜声。
她抱住了吕西安的双肩,几乎把他举了起来,在他的两颊上重重地亲了亲。他接着也很主动地亲了她。
恰巧那天是星期二。到了晚上七点,埃莱娜刚穿上衣,熟悉的门铃声响了两下,罗萨莉去开门,说:
“好的,妈妈。”她喃喃地说。
“今天是神父先生第一个到……啊!朗博先生也来了。”
女孩抬起眼睛看母亲,好像是男孩的傻样儿叫她心软,他姣好而又窘迫的脸也叫她动了情,她妩媚地一笑。内心温情的突然流露使她变得容光焕发。
席间谈得很欢,雅娜的身体日益见好,这两兄弟都宠着她,居然让她吃了一点她爱吃的生菜,尽管是博丹医生明令禁止的。然后大家进入客厅,女孩趁着兴头搂着妈妈的脖子悄声说:
“拥抱他,雅娜。”埃莱娜说。
“我求你了,小妈妈,明天把我带到那位老太太家去。”
“小姐,您应该拥抱他,”德贝勒太太一边笑一边又说,“女人总是从他那儿开始聊起来的……哦!乖孩子。”
但是神父和朗博先生首先责怪她。不幸的人家不能带她去,因为她不会控制自己。最近一次,她就昏迷了两次;有三天甚至在睡梦中,她红肿的眼睛也是泪汪汪的。
女孩抓了母亲的手腕一直不放,手指在袖口与手套之间的那段皮肤上移动。她低下了头,像个怕生的少女那样惴惴不安,等着吕西安手一碰就准备逃走的样子。可是,当她的母亲轻轻推她,她也往前走了一步。
“不,不,”她重复说,“我不哭,我保证。”
“我的孩子,你也应该表示友好。”埃莱娜看着女儿态度僵硬地说。
那时,妈妈一边亲她,一边说:
他用眼神探询她的意思,又走了一步。他显出男孩的鲁钝,头颈缩在肩里,嘴唇厚而往外努,眉头有点皱。雅娜一定使他感到胆怯,因为她脸色严肃苍白,又穿一身黑衣服。
“不行,我的宝贝,老太太身体很好……我不出去了,我整天陪你。”
“去吧。”他的母亲喃喃地说。
(四)
小男孩往前走,样子最多七岁,又胖又矮,有意打扮得像玩具娃娃。当他看到大家都笑着看他时,他停下了,瞪着蓝眼睛惊奇地盯着雅娜。
下一个星期,德贝勒太太来访问格朗让太太,她显得又和气又温柔,走到门前正要告退时说:
“别碰他,别碰他,”朱丽埃特说,“这里来,吕西安;过来向这位小姐问好。”
“您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天气一好,您就上我家的花园来,把雅娜带来,这是大夫开的一张药方。”
“啊!这是我的小吕西安!”波利娜叫道,她在小孩面前蹲下身,裙子窸窣响。
埃莱娜微微一笑。
于是开始谈论孩子,谈论使母亲忧心忡忡的小毛小病,这时英国保姆史密森出现了,手里携了一个小男孩。德贝勒太太向她厉声说了几句英语,怪她叫大家久等了。
“是的,是的,这事说定了。可以相信我们。”
她说到一半停下想起忘了作一番正式介绍,“我的父亲和妹妹……格朗让太太。”
三天以后,二月一个晴朗的下午,她跟女儿一起下楼去了。女门房给她开小门。在花园深处一间温室改建的日本式平房内,她们见到德贝勒太太,她的身边是她的妹妹波利娜,她们两人都空着手,在一张小桌子上放着刺绣,她们放上去后已经忘了。
“哦!人多极了,都是那些太太!家里从来人不断……我要死了……”
“啊!你们真是太好了!”朱丽埃特说,“请,请这里坐……波利娜,把这张桌子挪一挪……你们瞧,这里坐着坐着还是有点凉的,从这间平房我们可以很好照看孩子……去玩吧,我的孩子,可是小心别跌倒了。”
“你来了许多客人?”波利娜说,突然换了一个话题。
平房的大窗子打开着,活动玻璃窗框往两边移;这样像在帐篷里,一出门槛不用上下,就可进入前面花园。这是布尔乔亚家庭的花园,中间一片草地,两旁是花坛,朝维欧斯街是一扇简单的铁栅门,关着;一排高高的草木形成屏障,从路那边观察不到里面的动静;常春藤、铁线莲、金银花缠在一起盘在铁门上;在第一道草木屏障后面还竖起紫丁香和金雀花组成的第二道屏障。即使在冬天,不落的常春藤叶和纠结的树枝足够挡住视线。但是美景还是在花园深处,那几棵百年大树——挺拔的榆树——遮住了一幢六层楼黑色墙面,这些树紧紧挨着周围的建筑,造成这仅仅是花园的一个角落的错觉,把这座打扫起来像客厅那么轻松的巴黎小庭院变得无限深邃。在两棵榆树之间挂了一座秋千架,木板已因受潮而发绿了。
“咦!”朱丽埃特大声说,“他刚才还在这里!他说这个戏臭……跟他从来没个准儿。”
埃莱娜看着,为了看清楚而俯着身子。
“是的,”父亲说,“我们遇见了马利尼翁。他觉得不错。”
“喔!这秋千架才针眼那么大,”德贝勒太太漫不经心地说,“但是,在巴黎树木稀少……家里有上六七棵,真是太幸运了。”
“做女孩子真没意思,什么都不能看……我和爸爸半夜里走到戏园子门口,打听戏演得怎么样。”
“不,不,你们这里很好,”埃莱娜喃喃地说,“很美。”
波利娜像个宠坏的孩子噘噘嘴。
那天,天色很淡,阳光像金色的粉末,淡紫小花蕾点缀着灰色树皮。沿着小径的草坪上,青草和砾石露出地面,被贴地的一层薄雾遮着,隐隐约约。还没有一朵花,只是欢跃的阳光照在光秃的泥地上,显示了春意。
“哦!妙不可言!”朱丽埃特机械地又说了一遍,她站在一面镜子前,正在整理一绺散落的鬈发。
“现在,还是有点荒凉,”德贝勒太太又说,“到了六月份您可以看到那才是一只真正的鸟窝。隔壁人家由树木挡着根本看不过来,那时我们才是在自己的小天地里……”
“你昨天上轻歌剧院去了?”波利娜问。
但是她没说完却叫了起来:
奥莱丽小姐待在房间角落里一直没移动一步,此刻站起身向勒泰利埃先生行礼。他在卡普辛大街开了一家很大的丝绸店。自从妻子死后,他带了小女儿到处跑,想找一门好亲事。
“吕西安,你不要碰那个水池行吗?”
“你好,波利娜……你好,爸爸……”后者回答。
男孩向雅娜介绍完花园以后,刚把她领到台阶下的水池子前,他开了水龙头,伸出靴子尖头在水下冲。这是他喜欢的游戏。雅娜面色严肃地望着他把脚打湿。
“你好,姐姐。”少女一边说,一边拥抱德贝勒太太。
“等一等,”波利娜说着站了起来,“我去叫他别闹。”
等待的时刻,门又开了,很随便的,没有人通报谁来。进来一个十八岁的美丽少女,后面跟了一个小老头,脸腮又胖又红。
朱丽埃特要她别去。
“皮埃尔,告诉史密森小姐把吕西安带来。”
“不,不,你比她还要疯,那天真以为你们两人都洗了个澡呢……真怪,一个大姑娘连两分钟也坐不住……”
她摇铃叫仆人。
她旋转身:
“啊!对了。”女主人喃喃说。
“你听见了吗,吕西安,立刻关上水龙头!”
“好啊,我去的,我答应您。向德·吉罗先生问好。”德贝勒夫人送客回来,见到埃莱娜站在客厅中央。雅娜握着母亲的手,紧紧挨在她身边。她的蜷曲轻柔的手指拉着母亲轻轻摇晃着朝门走去。
男孩害怕了,愿意听话。但是他把龙头拧反了,水往下落,又急又响,把他吓昏了头。他往后退,溅得肩上都是水。
“这么说,那个晚会您去的啰?还不知道还有别的谁。您去我也去。”
“马上把龙头关了!”妈妈又说,脸涨得通红。
“好的,没问题,星期三见。”
这时,一直不声不响的雅娜小心翼翼地走近水池,而吕西安面对发狂的水流心里害怕,又不知怎么办,呜呜咽咽哭了。她用腿把裙子夹住,伸出赤裸的手腕,不让水湿了衣袖就关上了龙头,身上没沾一滴水。洪水突然止住了。吕西安很惊奇,感到钦佩,眼泪不掉了,抬起大眼睛望着那位小姐。
“再见,亲爱的太太,星期三我把您算上。”
“这孩子真叫我光火。”德贝勒太太又说,她的脸色又恢复苍白,躺下来好像疲惫不堪。
“一个非常出色的青年,我们都很爱他……他出入交易所,很有钱,还消息灵通。”太太们纷纷告辞。
埃莱娜认为应该有所表示:
埃莱娜把这一幕都看在眼里,朱丽埃特对她说:
“雅娜,”她说,“携住他的手,去散步玩。”
“是的,他上勒贡特太太家去,”德贝勒太太说,“哦!他是巴黎最忙的人。”
雅娜携了吕西安的手,他们严肃地沿着小径小步走。她比他高得多。他的手臂举在空中,像举行什么典礼似的绕着草坪转,但是这种隆重的游戏他们玩得很认真,使人不敢小看他们。雅娜像一位贵妇人,眼光飘忽迷茫,吕西安有几次禁不住要对他的女伴看上一眼。他们相互不说一句话。
“咦!他走了,”贝蒂埃太太转身喊,“一小时前我在罗比诺太太家见过他。”
“他们真滑稽,”德贝勒太太喃喃地说,笑嘻嘻,态度镇静,“说真的,您的雅娜是个非常可爱的好姑娘……她又听话又懂事……”
至于那个艺术社的展览会,实在不值得一去。当天的话题都谈完以后,他走去把手臂靠在朱丽埃特的小卧榻上,跟她低声交谈了几句,这时其他几位太太正聊得起劲。
“是的,她在做客时是这样,”埃莱娜回答,“她也有闹的时候。但是因为她爱我,为了不叫我难受,她尽量乖。”
“我一年只读两部小说。”
太太们谈起了孩子。女孩比男孩早熟,但是不要看了吕西安的傻相就以为他很傻,要不了一年,他变得乖巧一点后,会是个好小伙子。然后话题又转到了住在对面小平房的一个女人,她家真是发生了一些怪事……德贝勒太太说到这里对她的妹妹说:
但是他没让她说完,就摆出优越的神气回答:
“波利娜,到花园里去待会儿。”
“您看了那部小说了吗?”
少女静静地走出去,待在树下。每当谈话转到要在她面前提到难以启齿的事,她总是被人家请了出去,这已成了习惯。
这位青年伸直身子坐在椅子上,四周是敞开的裙子,他似乎跟医生家很熟。他机械地在花架上摘下一朵花放在嘴里嚼。德贝勒太太问他:
“昨天,我在窗前,”朱丽埃特往下说,“这个女人我看得清清楚楚……她连窗帘也不拉上,真不像话!小孩也可能看到了。”
这样在舞台上才会有好戏看呢!诺埃米为什么不把裙子下摆全部撩上去?他做了一个叫所有太太都大惊小怪的姿势。嘘!可恶!但是德贝勒太太已经对女演员产生的惊人效果有过评论,勒瓦瑟夫人也说有一位夫人在包厢里昏了过去,大家同意这是一个极大的成功。这句话刹住了讨论。
她声音很低,表情很生气,可是嘴上带着浅浅的微笑。然后她提高声音叫:
“分文不值,听好!”他提高嗓门说,“分文不值,这是败坏艺术。”
“波利娜,你可以回来啦。”
于是大家讨论起来。说现实主义确实没有说错,但是这个青年就是不要现实主义。
波利娜站在树下神情冷淡地望着空中,等待姐姐把话说完。她走进平房,又坐上她的椅子,朱丽埃特继续对着埃莱娜在说话:
“得了吧!令人作呕的现实主义。”
“您没有看见什么吗,太太?”
“什么,臭……她演得神了,当她这样抓住自己的胸衣,头往后仰……”
“没有,”后者回答,“我的窗子不是朝那间平房的。”
“臭!”他大声说。
虽然少女漏听了一段她们的谈话,她那张白皙的闺女脸仍然表现出仿佛很懂的样子。
“啊哈!昨天去轻歌剧院了吗?”
“哎!”她还在透过门望着天空,“树上还真有了鸟窝呢!”
一名高大的青年走了进来,衣冠楚楚。他受到大家的轻声欢呼。德贝勒太太没有起身,只是向他伸出手说:
这时,德贝勒太太拿起刺绣装装样子。她一分钟绣上两针。埃莱娜不能坐着没事干,要求容许她下一次也带些活来干。她有点闲,转过身细看这间日本式平房。四壁和天花板都贴着勾金线的墙布,上面有展翅欲飞的鹤、颜色鲜艳的蝴蝶和花卉,以及蓝舟徜徉在黄水上的风景。在铺细席的地面上放了坐椅和硬木花盆架,漆器家具上放满形形色色的摆设——铜像、小瓷瓶、五颜六色的奇怪玩具。在角落里一只萨克森大瓷娃娃,屈着两腿,露出大肚子,稍一动脑袋就拼命摇晃,开心得不得了。
仆人通报:“马利尼翁先生到。”
“嗯?够丑的吧?”波利娜大声说,她注意到埃莱娜的目光。“姐姐你买的东西都是些次货,你知道吗?美男子马利尼翁说你的这些日本玩意儿都是‘地摊货’……对了,我遇见了美男子马利尼翁,他跟一位女士,喔,一位女士,游乐剧场的小弗洛朗斯。”
壁炉前的圈子扩大了。这些太太都同时说话。其中一位太太自称累坏了,她说连续五天她没有在早晨四点前上过床;另一位尖刻地埋怨起奶妈,简直找不到一个老实的;然后话题又转到女裁缝,德贝勒太太认为女裁缝做不好衣服,只有男裁缝才行。这时,两位太太在悄声咬耳朵,因为房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大家听到她们说的三四个字,所有人都笑了起来,用一只无力的手给自己扇风。
“在哪儿啊?我要逗逗他!”朱丽埃特起劲地问。
“留下来吧,我还要给您看看我的儿子呢。”
“在大马路……他今天不是要来吗?”
雅娜过去拿了一本,但是她的目光越过书转向母亲,带着哀求的神情。埃莱娜觉得这地方不错,正在兴头上没有动,她是个心静的女人,可以坐上几个钟点。可是仆人接连通报了三位女士到来:贝蒂埃太太,德·吉罗太太,勒瓦瑟太太。她认为应该起身告辞了,但是德贝勒太太大声嚷:
但是她没有得到回答。孩子不见了,这些太太担心了。他们可能在哪里?在她们呼唤他们的时候,有两个尖尖的声音叫了起来。
“这里有一位小姐可受不了大人那样大发议论……来吧,小桌上有图画书。”
“我们在这儿呢!”
德贝勒太太察觉到女孩的拘谨。她说:
他们确实在那里,草坪中央,坐在草地上,给一排卫矛遮去了半个身子。
雅娜坐在椅子边沿感到无聊,不耐烦地瞧着母亲。她这张姣好的脸上表现出痛苦,仿佛她们说的这些话都叫她乏味。她好像时不时地嗅到客厅浓重刺鼻的香味,遂向家具斜眼看去,疑虑重重,敏感的天性使她感到难以明言的危险。然后她又带着既傲慢又崇拜的复杂感情,把目光转向母亲。
“你们在干吗?”
“神父和他的兄弟常来我家。”
“我们已经到了旅馆!”吕西安叫道,“我们在自己的房里休息。”
她高兴地加上一句:
她们对他们看了看,非常开心。雅娜也兴致很高参加游戏。她在割身边的草,显然在准备午餐。他们在树丛下捡了一块木板当做行李。现在他们在闲谈。雅娜很兴奋,充满信心地重复说他们是在瑞士,他们要去参观冰山,这好像叫吕西安很吃惊。
“是的,他的母亲又再嫁的……朗博先生也认识我的丈夫……他在朗比托开了一家大商店,专销南方油料和特产,我相信他发了大财。”
“咦!他来了!”波利娜突然说。
“他不是还有一个弟弟吗?”朱丽埃特问。
德贝勒太太转过身,窥见马利尼翁走下台阶。她几乎没让他有时间行礼和坐下。
“他待我们非常好,”埃莱娜说,“我的丈夫从前在马赛认识他……他一知道我的不幸就把一切都揽了过去,是他让我们住到帕西来的。”
“好哇!您真可爱!到处宣扬我家里的东西仅是些次货!”
“哦!一位圣人!”她带着一脸虔诚喃喃地说。
“啊!是的,”他平静地说,“这个小客厅……肯定都是些次货。您只有一样东西值得一看。”
这时,德贝勒太太接上话题,谈的是两人都认识的儒伟神父。这是帕西教区沐恩圣母堂的一名地位低微的守堂教士,但是他充满慈心,使他成为本区最受爱戴、最有影响的教士。
她非常恼火。
一位少妇进来了,谨慎拘束。德贝勒太太稍稍欠身。这是她的一名被保护人,向她道谢来的。少妇待了几分钟,然后行个礼告辞了。
“怎么,是那个丑娃娃?”
“曼格兰太太到。”仆人通报。
“不是,不是,这些都很布尔乔亚……要有些情趣。您又不愿意我给您布置……”
谈话突然停了下来,埃莱娜好像一点没听到。
这时她打断他的话,脸色通红,真的生气了。
“您那时一定很美。”
“您的情趣,说说看!您的情趣,可高尚呢……有人遇见您跟一个女人……”
“十七岁。”
“哪个女人?”他问,对攻击的激烈很感意外。
“您结婚时多大年纪?”德贝勒太太还是要问。
“眼光不错呀,我向您祝贺。这个女人,全巴黎……”
她顺着话题把他们的结婚历史简略地谈了谈:她跟父亲住在马赛小马利亚街,父亲穆雷是开帽子铺的,她的丈夫热烈地爱上了她。格朗让一家人从事制糖业,非常有钱,看到女家穷很气愤,顽固地反对这门亲事。他们得到司法当局的批准后,私下草草结了婚,生活没有保障。直到一位叔叔故世后,给他们遗留了约六千法郎的年金。就在那时候,对马赛深恶痛绝的格朗让,决定迁到巴黎定居。
但是她看到了波利娜就不说下去了,她忘了波利娜在场。
“不,”埃莱娜回答,“他比我只大六岁。”
“波利娜,”她说,“到花园里去待会儿。”
“人家对我说,您的丈夫年纪差不多比您大一倍?”德贝勒太太饶有兴趣地问,奥莱丽小姐则伸长了耳朵不让自己漏掉一个字。
“啊!不去,烦死人了!”少女说,她反抗了,“动不动要我走开。”
埃莱娜微微点头,是的,她经历了可怕的时刻。叫丈夫送命的那场病是突发性的,就在他们到达巴黎的第二天,两人正要一起外出。她不认识一条路,甚至连在哪个区都不知道。整整一星期,她与垂死的丈夫关在一间房内,听到整个巴黎在她的窗下闹哄哄的,感到形单影只、举目无亲,好像落入了孤独的深渊。当她第一次走在巴黎的人行道上时,她已是一名寡妇。至今一想到那个没有装饰、摆满药瓶、放着还没有打开行李的大房间,还会使她打寒战。
“到花园里去。”朱丽埃特更加严厉地说。
“你们刚到没多久,是吗?您以前没来过巴黎……旅途跋涉后的第二天,还不知道到哪儿落脚,就在一个陌生地方遇上了丧事,这真是糟透了。”
少女很不乐意地往外走,然后她转过身加一句:
她十分热情,跟埃莱娜谈话很有分寸,好像对她的身世有点了解。她是那幢楼的房东,显然跟楼里的人闲聊时听来的。她又大胆又巧妙地——这中间还包含不少友情——跟她谈到她的丈夫,谈到黎塞留街瓦尔旅馆这次可怕的死亡。
“那么,快点。”
“请您原谅,”她说,“客人照顾不过来。”
等到她一走开,德贝勒太太又揪住了马利尼翁。怎么像他这样杰出的青年可以跟这个弗洛朗斯在大庭广众露脸?她至少有四十多了,丑得叫人害怕,乐队里的人只演了几场,个个跟她混得挺熟。
两位太太又站了起来。她们走了,客厅又恢复温暖宁静的气氛。壁炉台上水仙散发浓郁的香味。有一阵,从花园里传过来一群麻雀停落在草坪上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德贝勒太太走到正对着她的那扇窗前,拉上花纱窗帘;她又坐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客厅内的阳光更加温柔了。
“您说完了吗?”波利娜叫道,她在树底下赌着气散步,“我无聊极了。”
“真妙不可言。”
但是马利尼翁为自己申辩。他不认识这个弗洛朗斯,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看到他跟一个女士一起是可能的,有时他陪伴朋友的妻子外出,然而是什么样的人看见他啦?要有人证物证。
“不,不,动作都是算准了的……自然先要知道设计。”
“波利娜,”德贝勒太太突然提高了嗓门问,“你不是遇见他跟弗洛朗斯一起吗?”
“人家说她吞了什么东西脸色发青。”
“是的,是的,”少女回答,“在大马路,比尼翁酒店对面。”
“你们看见她解开扣子,把头发一甩了。一切效果都在这两下子。”
这时马利尼翁露出尴尬的笑容,德贝勒太太得意洋洋地大声说:
“哦!好极了!”
“你可以回来了,波利娜,这里没事了。”
“嗯?昨天,去轻歌剧院了。”
马利尼翁第二天在戏剧乐园订了一个包厢。他殷勤地请德贝勒太太去,对她的奚落毫不介意;再说,他们也总是拌嘴。波利娜要知道她是不是也可以看演出;因为马利尼翁边笑边摇头,她就说这很笨,剧作家应该写些让少女可看的剧本。他们同意带她去看《白夫人》和上古典剧院。
两位太太最后还是在一张长沙发边上坐了下来。这时,笛子又响了起来,声音更加尖:
可是这几位太太都不去注意孩子了。突然,吕西安发出可怕的叫声。
“没事,你们不会就走吧。”
“雅娜,你对他怎么了?”埃莱娜问。
“啊!我们不能坐,我们还有二十户人家要去呢。”
“我对他没什么呀,妈妈,”少女说,“是他自己跌倒在地的。”
“当然,当然。”
事实是这些孩子刚要去爬所谓的冰山。因为雅娜假设这是在高山上,他们两人都抬高了腿要跨过岩石。但是吕西安玩得气喘吁吁,一脚踩空,跌在花坛中央,一倒地就孩子似的又气又恼放开嗓门哇哇大哭。
“我们是为这次彩票来的,您知道!”
“扶他起来。”埃莱娜又叫。
“你们多漂亮啊……我从没见过你们……”
“他不肯,妈妈。他在地上打滚。”
两位太太进来了,穿着一身盛装。德贝勒太太马上迎了过去;她的黑丝绸长裙装饰十分花哨,下摆很长,每次转身时要用脚跟把它踢开,只听到一阵又尖又快像笛声似的谈话。
雅娜往后退,看到这个男孩那么没有教养,仿佛很吃惊和生气。他不知道怎么玩,他肯定会把她弄脏的。她嘟着嘴像受了牵连的贵妇人。这时,德贝勒太太被吕西安叫得不耐烦,求妹妹去拉他起来,叫他闭嘴。波利娜求之不得,她跑过去,扑倒在男孩的身旁,跟他滚在一起。但是他挣扎,不愿意人家扶他起来。于是,她两臂夹住他的腋下站了起来。为了叫他安静:
“德·肖梅特太太和蒂索太太到……”
“别叫了,闹鬼!”她说,“咱们去荡秋千。”
门开了,一名仆人通报:
吕西安突然不出声了,雅娜严肃的神色瞬间洋溢了喜气。三个人都朝秋千跑去,波利娜坐到了秋千架上。
好一会儿,她议论着女演员的表演,其实她在为其捧场。然后她又谈到巴黎的其他传闻;谈到一个美术展览,她在那里看见了一些闻所未闻的作品;谈到一部愚蠢而又很轰动的小说;谈到一件大胆的艳事;她与奥莱丽小姐说的时候都是话中有话。她就是这样东拉西扯,谈锋很健,语调轻快,这样的生活好像对她再适合不过了。埃莱娜对这个世界是陌生的,仅在一旁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简短的回答。
“你们推我。”她对孩子们说。
“噢!小诺埃米演得神了,神了……她死得真实极了……她这样抓住自己的胸衣,头往后仰,脸色发青……效果妙不可言。”
他们伸出小手用尽全力推。只是她很沉,只推动了一点点。
“我从来不上剧院。”埃莱娜回答。
“推啊!”她又说,“喔,这些笨孩子不懂怎么推。”
“太太,昨天轻歌剧院首映,您没去吧?”
德贝勒太太在平房里身子一颤。她觉得尽管太阳很好,天气却不热。她请马利尼翁把挂在长插销上的白色羊绒斗篷递给她。马利尼翁站起身把斗篷披在她的肩上。他们两人亲热交谈的事,引不起埃莱娜的兴趣。她感到不安,怕波利娜不留意撞倒了孩子,就走进了花园,让朱丽埃特和青年人讨论他们感到很兴奋的帽子款式。
这时德贝勒太太在长榻上慢慢伸了伸身子,拿起挂在腰带上的扇子:
雅娜一看到母亲,就嗲声嗲气地走近来,显出若有所求的样子。
她一边拖长了句子,一边朝埃莱娜看,看到她那么美,又惊奇又高兴。一身黑色孝服裹在寡妇修长呆板的身上,她从来没见过神态那么高贵的妇女。她与奥莱丽小姐交换眼色时不由自主地一笑,表达了她的倾慕之情。她们两人注视她的神情是那么天真与出神,埃莱娜也向她们淡淡一笑。
“哦!妈妈,”她喃喃说,“哦!妈妈……”
“惊厥是很可怕的,”德贝勒太太又说,“我的小吕西安以前也犯过,那是很小的时候……您一定担忧得很,太太!好了,现在这个孩子看起来非常好。”
“不行,不行,”埃莱娜心里非常明白,回答说,“你知道你是不许这样做的。”
德贝勒太太有乌黑的秀发,乳白的肌肤。她身材娇小,胖乎乎的,动作缓慢,风度很好。在金黄色的背景中,在浓密黑发的覆盖下,她的脸色泛出红光。埃莱娜觉得她着实可爱。
雅娜喜欢荡秋千。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飞鸟,她说。吹在脸上的风,突如其来的飞跃,不停地来回摆动,像飞翔那样的节奏,给她一种腾云驾雾的美妙冲动。她相信自己上天了,可是结局总是不好。有一次,她抱住秋千的绳索昏迷过去,眼睛睁得大大的,四肢悬空,充满恐惧。又有一次,她像中了铅弹的燕子,身体僵硬,跌了下来。
一时没有人说话。埃莱娜对富丽堂皇的客厅看了一眼,窗帘和座椅黑里嵌金,发出一种耀眼的星光。壁炉、钢琴和桌上都是盛开的鲜花。玻璃窗外是花园,亮光从这里进来;花园中的树还没有叶子,地上光光的,管道暖炉发出均匀的热量,使室内很温暖;壁炉内只有一块木柴,已烧成了炭。她又看了一眼后,明白客厅的火光是巧妙安排的。
“哦!妈妈,”她继续说,“一会儿,就一会儿。”
“您疯了,朱丽埃特。”奥莱丽小姐喃喃地说。她已上了年纪,是一个穷苦的、看着她出生的世交朋友。
她的妈妈为了求太平,终于让她坐在秋千架上。女孩容光焕发,表情恭敬,快活得微微发颤,赤裸的手腕动个不停。因为埃莱娜推得她非常轻,“使点劲,使点劲。”她喃喃地说。
“今天是我的日子。是的,我星期六接待客人,于是皮埃尔把每个人都带了进来。有一个星期,他给我带来一位患风湿病的上校。”
但是埃莱娜不听女孩的,她决不离开秋千绳。她自己也活跃起来,脸上发红,跟着秋千板一起来回颤动。平时的严肃神态转化成跟女儿的朋友情谊。
埃莱娜只得在一张靠椅上坐下,雅娜则胆怯地坐在椅子边上。德贝勒太太身子深陷在那张小卧榻里,带着迷人的微笑说:
“够了。”她说,把雅娜抱了起来。
“请进来吧,太太,请请……我的丈夫不在……但是我很高兴,很高兴,说真的……就是这位美丽的小姐那天夜里病得很难受吧……请请,请坐一会儿。”
“那么,你来荡,我求你,你来荡。”女孩说,搂着她的脖子不放。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门口,衣衫的声音弄得很响,和蔼可亲地说:
她就是爱看自己的母亲——像她说的——飞起来,看她玩比自己玩还要快乐。但是妈妈笑着问谁来推她呢;这不假,她玩的时候荡得比树还高。恰在这个时候,朗博先生由门房领着走了进来。他在埃莱娜家里遇见过德贝勒太太。埃莱娜不在自己的公寓里,他就擅自过来了。德贝勒太太显得非常客气,这位正派人的仁慈态度使她感动。然后她又与马利尼翁继续热烈讨论。
“啊!真是神了,神了……她死得真实极了……看着,她这样抓住自己的胸衣,头往后仰,脸色发青……我跟您发誓绝对不能错过,奥莱丽小姐……”
“好朋友来推你!好朋友来推你!”雅娜叫道,绕着母亲身边跳。
正好德贝勒太太刚说完一件事,声音快而尖。
“你给我闭嘴!我们不是在自己家里。”埃莱娜装出严肃的样子。
她抓住了雅娜的手,因为原先叫她走在前面;这样劈脸遇见这位少妇,她感到吃惊、拘束。为什么她不先说一声要见医生?她也知道医生是有家室的。
“我的上帝!”朗博先生喃喃说,“您想玩,我悉听吩咐。在乡下的时候……”
“对不起,”埃莱娜喃喃地说,“我想见德贝勒大夫。”
埃莱娜心动了。她在少女时代,会玩上几个小时不停。这个游戏使她回忆起往事,她就跃跃欲试。波利娜跟吕西安坐在草坪边上,她是一位不拘俗礼的少女,神色坦然地插进来说,“是的,是的,这位先生来推您……接下来他推我。是吗,先生,您会推我的吧?”
埃莱娜到了门槛往后退了一步。她看到房间的另一端壁炉旁边,有一位年轻的太太坐在一张狭小的长榻上,宽大的裙子把长榻都遮住了。在她的对面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人,没有脱帽子和围巾,是来作客的。
这下使埃莱娜下了决心。在大美人冷若冰霜的表情下蕴蓄着的青春朝气,痛痛快快、高高兴兴发泄出来。她像寄宿生那样单纯和快乐。尤其她不矫揉造作。
“格朗让太太。”
她笑着说,她不愿意让腿露出来,于是要了一根绳子把裙子系在脚踝上。然后,她爬到秋千板上站住,双臂撑开,抓住绳子,快活地说:
仆人推开一个客厅的门,客厅装饰黄黑相间,光亮耀眼。他一边退身一边通报:
“推吧,朗博先生……先是轻轻的!”
“格朗让太太。”
朗博先生把帽子挂在一根树枝上。他的宽大善良的脸发亮,露出父爱的微笑。他确认绳子结实了再查看树木,才决定轻轻推。埃莱娜才第一次脱去丧服。她穿灰色长裙,配上紫色花结。她站直身子,开始慢慢地像摇篮似的掠过地面。
将近三点,埃莱娜和她的女儿下楼来了,在维欧斯街没走几步就到了邻居的公馆门前打铃。她们两人还是穿了丧服。一名穿制服打白领带的仆人来开的门。她又认出了那个挂东方门帘的大衣帽间,左右两边的花架上都放满鲜花。仆人引她们进了一间小客厅,里面有挂帘和杏绿色家具。他站着等待。这时埃莱娜向他说出她的姓名。
“推吧,推吧!”她说。
女孩发病是在星期二到星期三的夜里,此时已是星期六。雅娜也完全康复。博丹医生非常不安地赶来了,提起德贝勒医生毕恭毕敬。他是区里一名可怜的老医生,而他的年轻同事则又有钱又有名。然而他谈话时露出狡黠的微笑,说财富都是德贝勒父亲传下来的,他父亲是整个帕西区很受敬重的人物,儿子只是继承了一百五十万法郎遗产和一批有钱家庭的病人。博丹医生还赶紧补充说,这个年轻人精通医道,他很荣幸能向年轻人请教,谈一谈他的小朋友雅娜宝贵的健康问题。
这时朗博先生伸出双臂,抓住晃动的秋千板,把她猛地一推。埃莱娜往上升,随着板子一下比一下晃得高。节奏有条不紊。她还是不苟言笑,美丽的脸上没有表情,两只眼睛熠熠发光。只有鼻孔像灌满了风鼓鼓的。裙子的摺裥没有一条拂动,发髻上的一条辫子松了开来。
第二天,埃莱娜想到从礼节上说应该向德贝勒医生道谢。她强迫他跟她走,整夜要他忙着治疗雅娜的病,这样粗暴的做法使她不好意思,又加上这份情意,这可不是医生的一般出诊。可是她犹豫了两天,她厌恶这样去做,道理又说不出来。这样犹犹豫豫更使她惦念着医生。有一天早晨,她遇见他,像个孩子似的躲开了。事后她又对这种难为情的举动很不高兴。她那安详正直的天性也在责备闯入她生活中的这种骚乱。于是她决定当天就去向医生表示谢意。
“推吧!推吧!”
(二)
猛地一推把她抛向空中。她愈晃愈高,进入了太阳。她掀起一阵清风,在花园里吹动。她晃得那么快,已经身影难分。现在她应该在笑,面孔桃红色,眼睛像流星那样划过天空,她的辫子散落在脖子上。
医生把药瓶都装进了箱子。他默默鞠个躬,退了出去。埃莱娜听了一会儿孩子的呼吸,然后她出神地坐在床沿上,目光和思想晃晃悠悠。灯依然点着,在日光中变得苍白。
裙子尽管系着绳子,还是飘了起来,露出白色的脚踝。看得出她很轻松,她挺着不受约束的胸脯在空中悠然自在。
“哦!我要睡了……晚安,好妈妈……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推吧!推吧!”
女孩显得惊奇。她什么也记不起来。她又困了,一边入睡,一边神情温柔地说:
朗博先生汗水淋漓,面孔通红,使出浑身的力气。有人叫了一声。埃莱娜还在升高。
“睡吧,宝贝,你犯了一场病……这是一位朋友。”
“妈妈!哦!妈妈!”雅娜出了神反复说。
她的母亲吻她。
她坐在草坪上,瞧着妈妈,小手紧紧握在胸前。仿佛她把吹过来的空气都吸了进去,她换不过气来,肩膀不由自主地跟着秋千一摇一晃的:
“他是谁?他是谁?”她问。
“再使劲!再使劲!”
她渐渐醒来。当她张开眼睛看到医生时,不安了起来。
她的妈妈还在升高。她的脚碰上了树枝。
“妈妈,妈妈。”雅娜在睡眠中喃喃地说。
“再使劲!再使劲!哦,妈妈,再使劲!”
她一时也在观察他。德贝勒医生是个三十五岁的汉子,不留胡须,脸有点长,灰眼睛,薄嘴唇。她瞧着他,轮到她发现他的脖子也是赤裸的。他们就这样面对面,中间是睡着的雅娜。但是这个空间,刚才还是无比宽阔的,现在好像在缩小。女孩的呼吸声十分微弱。这时,埃莱娜一只手把披肩慢慢往上拉,把自己包住,医生也扣上衣领的扣子。
埃莱娜高悬空中。树枝被风吹弯了似的,发出断裂声。她的裙子盘旋升空,好像在风暴中噼啪作响。当她张开双臂,挺起胸脯下降时,她低下了头,滑翔了一秒钟;然后,又是一冲把她带到高处,头向后仰,闭着眼皮飘忽迷糊地再跌下来。这样上上下下使她感到眩晕,感到快乐。她在高空像进入了太阳,进入了二月里洒落金色尘埃的金色太阳。她的栗色秀发闪耀着琥珀的光辉,点着了火。全身简直像是在燃烧,而她的紫色丝带在发白的长裙上如同火花那样闪烁。春天围绕着她而诞生,玫瑰色花蕾如彩色的漆一般点缀蓝空。
可是他的眼睛没有离开她。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无可挑剔的美人:亭亭玉立,端庄华贵。她是一位栗色头发的美神,这是一种泛金光的浅栗色。当她慢慢转头时,她的侧影如雕像般庄严纯洁。她的灰眼睛和洁白牙齿使她满脸生辉。她有一个浑圆稍嫌强壮的下巴,使她看来理智而坚定。但是令医生惊讶的是这个母亲美妙的裸露部分,耷拉下来的披肩没有往上拉,脖子露在外面,两臂还是赤裸的。一条大辫子接近赤金色,滚在肩上,落在乳房之间。她蓬头散发,衣衫不整,又穿了没有扣好的裙子,依然雍容华贵、庄重高傲,在男人的目光中是那么清纯,不由使他感到极大的惶惑。
那时,雅娜双手交叉。在她看来,她的母亲宛如一位头绕光环、朝着天堂飞去的圣女。她还在断断续续地嘟囔:“哦!妈妈,哦!妈妈……”
医生一直没有注视过她,抬起眼睛,觉得她又健康又坚强,禁不住笑了一笑。她也笑了,笑得又和气又恬静。她的健康使她很幸福。
德贝勒太太和马利尼翁也来了兴趣,走到树底下。马利尼翁觉得这位太太很勇敢。德贝勒太太则神色惊慌地说:
“她的父亲经常得病,”埃莱娜提到病情时轻轻说,“而我的身体总是很好。”
“换了我肯定心都翻出来了。”
埃莱娜站到床与墙的中间,医生在床的另一头。在他们中间是雅娜,正带着轻微的呼吸沉入梦乡。
埃莱娜听到,从树枝中间这么说:
然后,因为她提高了嗓门说这些话,又害怕惊醒雅娜就到床前看她。小孩睡着,满脸通红,嘴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房间静了下来,空气中有一种倦怠之情。窗帘、家具、散乱的衣衫,又蒙上一层肃静又平和的睡意。一切都浸没和溶解在通过两扇窗子透进来的暗淡日光中。
“哦!我的心可强壮呢……推吧,推吧,朗博先生。”
“啊!先生,您为我所做的一切,我真不知怎样感谢才好!”
确实她的声音依然平静如常。她好像不在乎待在那里的两位先生,显然他们并不碍着她。她的发辫早已乱了,发绳大概也松了,裙子发出旗子飘动的声音。她在往上升。
埃莱娜看到他那么热心,感激不已。
但是突然,她叫道:
“是的,是的,娇弱、冲动、嫉妒……给她看病的是博丹大夫,是吗?我会跟他谈谈她的情况。我们不能再用刺激疗法。她正处在女人一生健康的关键时刻。”
“好了,朗博先生,好了!”
他一边点头,一边不停地说:
德贝勒医生刚刚出现在台阶上。他走过来,温柔地亲吻妻子,把吕西安举起来亲吻他的额头。然后,他带着微笑瞧埃莱娜。
“她很娇弱,很冲动……我不是总能控制她。她会为了一点点小事高兴或发愁,叫我担心……她爱我,爱得很强烈,嫉妒心很重,见我抚摸另一个孩子时也会呜呜哭起来。”
“好了,好了!”埃莱娜继续说。
隔了一会儿,埃莱娜说:
“为什么呢?我打扰您啦?”
“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我向您保证,”他说,“只是在她这个年龄要非常小心……尤其要注意让她过一种平静、幸福、没有波动的生活。”
她没有回答,变得神色庄重。秋千还在晃动,一点没有停止,依然有规则地大幅度摇摆,把埃莱娜送得很高。医生惊喜交加,很欣赏她,她是那么出色,高大健壮,像古代雕像那么纯洁,在春天的阳光中又是那么娇柔。但是她像有点气恼,突然跳了下来。
他表示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可是他还是留了下来,好叫她放心。她已叫罗萨莉先去睡了。不久,阳光出现了,温柔灰淡的阳光,照着屋顶上的皑皑白雪。医生走过去关窗。两人在寂静中声音非常低地交谈着。
“慢!慢!”每个人都叫了起来。
“哦!先生,”她喃喃说,“不要离开我,再待几分钟。要是再发病……刚才是您救了她。”
埃莱娜低低呻吟了一声。她跌在砾石小径上,站不起来。
他转过身,整理他的药瓶,准备要走。埃莱娜带着祈求的神情走过来。
“我的上帝,多么不小心!”医生说,脸色非常苍白。
“这次,好了。”医生低声说。
大家慌忙过来围着她。雅娜大哭,朗博先生自己也支持不住,还是把她扶了起来。医生急切地问埃莱娜:
慢慢地,雅娜的脸上显得很平静。金黄色灯光照着她。她的脸又恢复了可爱的椭圆形线条,微微有点长,像头温柔的小羊,美丽的双眼紧闭着,大眼皮带青透明。可以想象下面覆盖的是乌光灿烂的眼珠。她的小鼻子微微翕动,有点嫌大的嘴带着朦胧的微笑。她就是这样躺在黑影中,身后衬托的是自己散乱的头发。
“是右腿着地的吗……您站不起来了?”
这样待了差不多一小时,埃莱娜在床的另一边同样等着一动不动。
她跌昏了头,没有回答,他又问:
但是病又发作了,不过轻得多了。雅娜吐出几声断续不全的句子。隔不多久,有两次症象刚出现就停了。孩子又陷入虚脱状态,好像又使医生感到不安。他把她放到床上,头搁得很高,被子拉到下巴。他监护着她,好像要听到她正常的呼吸声。
“您痛吗?”
“这里没什么不正常,”他静静地说,她也很高兴,“让她躺下,不要再折腾她了。”
“膝盖里隐痛。”她困难地说。
埃莱娜照着他说的做了。然后他朝她俯下身,把耳朵贴在雅娜的胸上。他的面孔擦到她裸露的肩膀,听小孩心跳的同时,也简直可以听到母亲的心跳;当他直起身,他的呼吸和埃莱娜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这时他叫妻子去找药箱和绷带。他再三说:
“过来……您把她的头搁在您的肩上,我来听听看。”
“应该看看,应该看看……不会有什么的。”
他抓住她的手,放到女孩头下,他要再给她灌一勺药水。然后,他叫她到身边来。他把她当做一名助手,她看到女儿显得平静下来,对他信服得百依百顺。
然后他跪在砾石上,埃莱娜让他检查。但是当他伸手过来时,她勉力起身,把裙子围住脚边。
“把她往上抬一抬,”他说,“不,不是这样……把您的手给我。”
“不,不。”她喃喃说。
几阵小风吹进来,掀起窗帘。她没有感觉。可是她的披肩完全从肩上落了下来,露出前颈。她的发束也散了,披在身后,有几绺乱发一直拖到腰间。她露出赤裸的双臂,为了动作利落已忘了一切,心中只念着孩子。医生在她面前忙个不停,也没想到不扣纽扣的上衣和雅娜拉下的衬领。
“可是,”他说,“应该仔细看看……”
“不,不,”埃莱娜叫,“让窗子开着……行吗,大夫?”
她身子微微一颤,声音更低地又说:
“太太,您要着凉了,”罗萨莉说,她自己已经在打寒战,“可以把窗子关上了吧……风太大了。”
“我不想……没什么的。”
他向罗萨莉要了一只玻璃杯和一瓶水。他倒上半杯水,取出两只小瓶,滴了几滴,埃莱娜帮助他抬起女孩的头,他把这样的一勺药水灌进女孩咬紧的牙关。灯的火焰发白,蹿得很高,照出凌乱的房间,家具都是七歪八倒的。埃莱娜上床时扔在椅背上的衣服,滑了下来横在地毯上。医生踩着一件胸衣,把它捡了起来免得再踩着它。凌乱的床和散在四处的内衣散发出一种马鞭草的香味。这一切显露了女性的神秘,给人一种亲切感。医生自己找来了一个脸盆,把一块布浸湿,敷在雅娜的太阳穴上。
他先是吃惊地瞧着她,她连脖子都红了。有一时,他们四目交织,好像看到了对方的灵魂深处。这时他也惶惑了,慢慢站起来,依然留在她身边,不再坚持要给她检查。
他做了一个不置可否的手势,然后回答:“就是发作也不会那么厉害。”
埃莱娜向朗博先生示意,在他的耳边说:
“发作过去了吗?”她悄声问,“您认为还会发作吗?”
“去找博丹大夫,把发生的事告诉他。”
医生还是用柔软的长手指在她的脖子下轻轻捏。病势减弱了,雅娜又慢慢动了几下后完全像死了似的。她又落到了床中央,身子笔直,两臂大张,头托在枕头上,耷拉在胸前。简直像少年基督。埃莱娜弯下身,吻她的前额,吻了很久。
十分钟后,博丹医生来了,她鼓着超人的勇气站了起来,靠着他和朗博先生回到了自己家里。雅娜跟在她的后面,哭得身子一颠一颠的。
她刚才记起,她在马赛邻居的女儿就是在类似的发病中窒息死亡的。可能医生在哄她,让她安心。她时刻以为脸上感受到的是雅娜的最后一口气,雅娜的呼吸断断续续停下来。这时,痛苦、怜悯与害怕使她心乱如麻,她哭了。小孩踢开了被子,她的眼泪落在小孩无邪的裸体上。
“我等着您,”德贝勒医生对他的同行说,“免得我不放心。”
“想想办法,我求求您,”她喃喃地说,“我已觉得没力气了,先生。”
花园里又热烈谈论起来。马利尼翁大叫,女人的念头就是怪,这位太太干吗就是喜欢往下跳?波利娜见一桩好事成了一桩祸事很扫兴,觉得给人推得这么重有欠谨慎。医生没有说话,好像心神不宁。
两人协力才把她勉强夹住。她痉挛得很厉害,身子顶着脚根和后颈竖了起来,像要折成两段似的。然后她又跌了下来,晃动挣扎,在床的两边来回滚。她握紧拳头,大拇指弯向掌心;她时而张开手指,企图在空中抓到东西把它们扭弯。她碰到母亲的披肩,抓住不放。尤其使母亲感到折磨的,是像她所说的,已认不得她的女儿。她的可怜的天使,平时面容姣好,现在龇牙咧嘴,眼睛抠得很深,露出带青的眼白。
“没什么,”博丹医生又回来说,“轻微挫伤……只是她至少两星期离不开靠椅……”
“不,不,不要乙醚!”母亲闻到气味叫了起来,“乙醚会使她发疯的。”
德贝勒先生于是亲切地拍马利尼翁的肩膀。他要妻子回到房里去,因为天气凉多了。他自己抱着吕西安吻个不停。
他跑向圆桌,进来时他把小药箱放在了上面。他带来了一只药瓶给小孩嗅,但是这像是狠狠抽了她一鞭子,雅娜身子一震,从母亲手里滑了出来。
(五)
“不要放开她,”医生说,“抓住她的另一只手。”
房间的两扇窗开得很大;房子竖立在高地上,墙脚下是一个深渊,巴黎就是深渊中无限延伸的一片平原。钟敲了十下,二月晴天的早晨已有春天的温柔气息。
雅娜刚张开眼睛。一时她朝四周看,神色迷惘,不说一句话;然后,眼珠变得定定的,身子往后仰,四肢伸直僵硬。她脸色通红,突然又发白,白得发青,人又抽搐起来。
埃莱娜躺在长椅上,膝盖依然系着绷带,在一扇窗前看书。她已不感到痛苦,但是一周来她钉死在那里,连平时的针线活也不能做。她穷极无聊,打开一本书放在小圆桌上,但是从来不念。这本书她每天晚上是用来遮伴眠灯的,朗博先生给她的小书柜里装满了正经书,一年半来她取出来的只是这一本。通常,在她看来小说虚伪和幼稚。这一本是华尔德·斯各特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起初读了觉得沉闷,后来又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好奇心。她看完了偶尔很动情,感到困时,任着书从手中滑落,好几分钟眼睛定定地望着地平线。
“注意,”医生急忙说,“又要发作了。”
那天早晨,巴黎懒洋洋地带着微笑醒来。塞纳河谷的雾气淹没了两岸,这是一层淡淡带乳白色的蒸汽,被愈来愈大的太阳照得透亮。在这层飘忽不定的纱笼下,城市的景色模糊不清。窟窿中的厚云染上一层蓝色,广大的空间逐渐透明;透过特别细洁的金尘,仿佛看到交错纵横的街道;更远处圆顶和塔尖刺穿浓雾;灰色的楼影高高矗立,四周还环绕着破碎的云絮。有时,一片片黄色的雾气散开,像一头巨鸟沉重的翅翼,然后像被空气吞没得无影无踪。在这片无垠之上,在压住巴黎上空的乌云上,天空深邃开阔,非常清澈,蓝得那么淡,几乎成了白色。太阳上升到轻柔的光芒中。金色的光四处照射,使空间充满暖洋洋的颤抖。这是节日,至高无上的和平,无限的亲切欢乐,而城市在光芒照射下,懒洋洋提不起精神,迟疑不决地从面纱下露出真面目。
她犹豫不语,耻于承认祖上有一人被关进了疯人院。她的直系亲属都是很悲惨的。
一星期来,埃莱娜就只是望着展开在眼前的大巴黎作为消遣。她永远也看不厌巴黎像海洋一样深不可测和变幻无常。早晨净洁,晚上火红,随着天空的反应表现欢乐和悲哀。一道阳光照得城市气象万千,一朵乌云会引起浊浪滚滚。巴黎永远不断地更新,平静如镜,霞光万道,狂风怒号,时而大地上一片青灰,时而屋脊上光亮耀目,时而又大雨滂沱,使宇宙混沌不明。埃莱娜坐在窗前感到了在海面上经历的一切忧郁和希望;她甚至相信晚上吹来了海风,闻到了咸味。就是城内不停的喧哗声,也使她听来宛若拍打悬崖的浪声。
“我不知道……我的母亲是患肺病死的。”
书从她的手里滑了下来。她的眼睛望着前方出神,当她这样做时,是需要中止阅读,需要理解和等待。有意不马上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在她只是一种享受。书本的内容使她激动,透不过气来。恰在那个早晨,巴黎使她的心感到喜悦和隐约不安。事情还不知道,然而猜到了一半,任其慢慢渗透,心里觉得自己开始了第二次青春,有一种强烈的魅力。
“您的家属中有人患过精神病吗?”
这些小说就是在撒谎!她从来不阅读是有道理的。头脑空空的人觉得故事非常动听,他们对生活没有实际的认识。然而她还是受到了迷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艾凡赫骑士,被两个女人热恋,美丽的犹太人吕蓓卡和高贵的夫人罗芙娜。她觉得她喜欢像罗芙娜夫人那样爱得高傲沉着。爱!爱!这个词她没有说出口,但是在她心中颤动,使她惊异,使她发笑。远处,苍白的云片被微风驱赶,像一群天鹅在巴黎上空遨游。大团迷雾徐徐移动,塞纳河左岸显了出来,悸动模糊,像在梦中见到的童话世界;但是一团蒸汽压了过来,这座城市沉浸在泛滥的水雾之中。现在雾向四处均匀散开,形成一片美丽的湖泊,白色水面上看不到波纹。只有一条更浓的水流,弯曲带灰,表示这是塞纳河。慢慢地在这片平静如镜的水面上,有阴影移动,仿佛几艘红帆船,少妇沉思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它们。爱吧,爱吧!她对着自己漂游的梦想微笑。
“犯过,先生,快六岁时就不犯了……她身子很弱。最近几天我看她不舒服。她时常痉挛、失神。”
这时,埃莱娜又拿起了自己的书,她读到进攻城堡这一章节,那时吕蓓卡照料受伤的艾凡赫,并在窗前把目睹的战斗转述给他。少妇觉得自己生活在美丽的谎言中,她徜徉在里面犹如徜徉在一个理想的长满金果的花园,尽情享受各种各样的幻想之乐。最后,读到这一章结束,吕蓓卡裹着头巾在熟睡的骑士身边体贴温存,这时埃莱娜的书又落在地上,内心充满激情,无法读下去。
“她小的时候犯过惊厥吗?”
我的上帝!这些事都是真的吗?她仰卧在长靠椅上,全身一动不动,麻木了,她呆望着沉浸在金色阳光下神秘的巴黎。受到小说情节的启发,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她看到自己还是一个少女,跟父亲制帽商穆雷一起住在马赛。小马利亚街很昏暗,房屋里放着制帽商用的一盆热水,就是晴天也散发淡淡的潮气。她又看到长年患病的母亲,用苍白的嘴唇吻她,不说一句话。自己的小房间终日不见阳光,家里的人总是在她的身边辛勤工作,仅是勉强挣个温饱:这便是一切。结婚以前,就是这样日复一日,没有起伏。有一天早晨,她和母亲从市场回来,她拎了装满菜的篮子撞上了格朗让家的儿子。夏尔转过身,跟在她们身后。她的全部爱情故事仅此而已。三个月来他们不断相遇,他谦逊拘谨不敢接近她。她十六岁,知道这个仰慕者是个富家子弟,感到很自负。但是她觉得他长得丑,常常取笑他,夜里在潮湿的大房间睡得很平静。然后家里人使他们结成了夫妻。这桩婚姻至今她还莫名其妙。夏尔崇拜她,晚上她就寝时,他跪在地上吻她赤裸的双脚。她充满好意地微笑,还责怪他太孩子气。于是开始了一场灰色的人生。十二年中她已记不起有什么突出的事,她很平静、很幸福,脸不发烧心不跳,整日埋头为穷夫妇的家务事操心。夏尔亲吻她大理石的双脚,而她对他表示宽容和母性。仅此而已。她突然看到瓦尔旅馆的房间,死亡的丈夫,摊在椅子上的丧服。她像母亲逝世的冬夜那样痛哭流涕。然后日子又开始扭转了。两个月来,她觉得跟她的女儿日子又过得非常幸福和平静。我的上帝!如此而已吗?当这本书说到使一生光辉灿烂的伟大爱情时,究竟是在说些什么?
一阵沉默。他点点头,弯下身翻开雅娜的眼皮,观察她的黏膜。然后他也不朝埃莱娜看,继续提问题。
在地平线静睡的湖面上流过长长的涟漪,然后湖面像是突然开裂,出现了几条裂缝,整个湖面发出分崩瓦解的预兆。太阳高悬空中,光芒四射,威武地把浓雾驱散。徐徐地,大湖似乎在枯竭,仿佛有一条无形的溢洪道把平原抽干。刚才还是浓厚的迷雾逐渐稀薄透明,呈现出彩虹的强烈色彩。整个左岸地区一片青色,愈往后愈深,顺着植物园一直到底成了淡紫色。在右岸,杜伊勒利区像一块粉红色的地毯,浅浅淡淡的,而往蒙马特尔方向像一团炭火,黄中透红;然后更远处,郊外工人区罩在砖红色中愈远愈暗,终于转化成石板瓦的青灰色。城市还在颤抖,在逃逸,令人看不真切,就像在海底,肉眼只是通过清澈的水去观测令人毛骨悚然的海藻水草,汹涌澎湃的激流和一闪而逝的怪物。可是,水位始终在下降,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团细雾。最后细雾也一团一团消失了,巴黎的景象一刻比一刻清晰,从梦境中露了出来。
“十一岁半,先生。”
爱!爱!在她目睹浓雾化尽的时候,为什么这个词在她心里引起这样的温情?她不是也爱过自己的丈夫,照料他像照料孩子似的吗?但是一个痛苦的回忆苏醒了,母亲死后三星期,父亲在挂着妻子长裙的小屋内悬梁自尽。他身子僵硬地在那里度过临终时刻,头埋在一条裙子里,身子裹在衣服里,上面还残存他一直钟爱的人的余温。然后,遐想中又有一个突然的转变,她想到了家务琐事,想到当天早晨跟罗萨莉没有算完的当月开支,她对自己持家有方感到十分骄傲。三十多年来,她在生活中绝对讲究尊严和坚强,唯有正义才使她兴奋。当她回顾过去,找不到片刻的软弱,她看到自己步子平稳地走在一条平坦笔直的道路上。当然,时光流逝,她还会继续平静地走下去,伸脚碰不上一块障碍。这也使她变得严厉,对这些被英雄主义搅乱人心的虚伪人生抱着愤怒和轻蔑的态度。真正的人生是她的人生,在一片和平中度过。但是,在巴黎上空,只有一片淡淡的烟,一层浅浅的雾,它们在颤动,快要散尽。一种突如其来的温情侵入了她的内心。爱!爱!一切都受到这个词的爱抚,即使她对诚实的骄傲也是如此。她的遐想变得那么飘忽,以致她沉浸在春天的气息中不再思想,两眼湿润润的。
“孩子几岁了?”
这时,巴黎慢慢显露,埃莱娜又去取书。不见一丝微风吹过,这像是一个提示。最后的轻雾飘动上升,消失在天空。城市没有一块暗影,在凯旋的阳光下一览无遗。埃莱娜手托着下巴,凝视大地的苏醒。
这时,病情稳定了下来。女孩显得萎靡不振。医生劝妈妈对发病的结果要放心,自己还是不敢懈怠。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病人,最后对站在客厅中央的埃莱娜提出几个简单的问题。
一望无际的山谷中,房屋层层叠叠,在山丘隐没的一面,露出栉比鳞次的屋顶,而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房屋此起彼伏,绵延到看不见的乡村。这是涨潮时的海面,带着它的滚滚不尽和变化莫测的波浪。巴黎向前延伸,像天空一样宽阔。这座城市在清晨灿烂阳光照射下,如同一片成熟的麦田。这幅大画面简洁单纯,只有两种色彩,淡蓝的天空和赭黄的房顶。春天的曙光照临也使万物看来圣洁幽雅。光线那么纯,细枝末节都看得清清楚楚。巴黎的石头建筑纵横交错,却像在水晶中那样熠熠发光。然而明亮静止的清澈中时时吹过一阵风,于是像透过看不见的火焰,看到街区平缓的线条颤动起来。
两人都俯在床上,抓住雅娜,雅娜的四肢随着激烈的颤动松了下来。医生扣上上衣扣子,把露在外面的脖子遮住。埃莱娜还是包在她撩在肩上的大披肩内,但是雅娜在挣扎时,她拉下了披肩的一角,解开了上衣的扣子。他们一点也没发现,谁都没有看对方。
埃莱娜首先对呈现在窗下的宽阔街景,从特罗加德罗斜坡到河滨大道,感到兴趣。她要弯下腰才能看到赤裸裸的战神广场,远处被军事学院的深色铁栏栅隔开。在下面大广场、街道和塞纳河的两岸她看到了行人,他们如从蚂蚁窝中爬出来的小黑点子,很有生气;一辆黄车厢公共汽车打出一颗火星;货车马车穿过桥梁,像儿童玩具那么大,身躯娇小的马却像一些机械零件;沿着人行道植草皮的斜坡上有不少散步的人,其中一个女用人穿了白胸衣使草地亮了一块。埃莱娜抬起眼睛,而此时人群散开了,消失了,车辆也成了几颗沙粒。城市仿佛空了,荒了,仅剩下巨大的骨架,只是靠了内在的悸动才表示出生命。那里,在前景的左面,军需品厂的大烟囱上烟雾袅袅,而在河的对岸,荣军院广场和战神广场之间,一片大榆树占了公园的一角,清晰见到裸露的枝桠,顶尖已经变圆见绿。中间是塞纳河,夹在两道灰色的堤岸之间,愈流愈宽,浩浩荡荡,堤岸上排满从船上卸下的木桶,高耸的蒸汽吊车架,排成行的双轮载重车,很像是一座海港码头。埃莱娜不时地把目光转向这片发光的水流,看到小船像黑色海鸟似的驶过。她远远眺望,把这条美丽的河流一览而尽。河流像一条银带把巴黎截成两块。这天早晨河水映着红霞奔流,地平线上没有比这更耀眼的光芒了。少妇的目光首先看到的是荣军院桥,然后是协和桥、王宫桥;桥一座又一座,一座更接近一座,叠到一起,构成奇怪的多层旱桥,中间有各种形状的桥孔;河流通过这些轻盈的建筑物间隔处,露出板板块块的蓝水,愈往前变得愈淡愈窄。她把目光抬得更高,那边河水分流到杂乱无章的房屋之间;城岛两边的桥成为连接两岸的线,圣母院的金色塔顶像矗立在地平线上的界石;越过这些界石,河流、房屋、树丛都只是阳光下的灰尘。这时她感到眼花,不再去看巴黎这块气势磅礴的中心地带,城市的全部精华都像在这里烧了起来。在右岸,香榭丽舍大街中间,工业宫的大玻璃闪出雪光;更远处,圣玛德兰教堂扁平像块墓碑,后面矗立着庞大的歌剧院;然后,还有其他的建筑物,穹顶、塔楼、铜柱广场大柱子、圣文森·德·保尔教堂、圣雅克塔楼,更近有新卢浮宫和杜伊勒利宫沉重的立体形建筑,有一半掩蔽在栗树林中。在左岸,荣军院的圆顶上金水流淌。再过去,圣苏尔比斯的两座高低不同的塔楼在阳光中显得苍白;在后面,在圣克洛蒂尔德教堂新修的尖顶右边是发青的先贤祠,方方正正矗立在一块高地上,俯视全城,在天空中展示它细长的圆柱,在空中一动不动,像系了线的气球,带丝绸的光色。
“到床头去,抓住她的双手,不要让她抓自己……这样轻轻地,用力不要猛……别着急,应该让病发作完。”
现在,埃莱娜缓缓地转动眼珠,把全巴黎浏览了一遍,屋顶的起伏表示了山谷的深浅,磨坊岗带着它的老石板瓦像水浪高高掀起,而大马路这一条线像河流向下倾斜,房屋纷纷往里钻,瓦片也看不见。在这清晨的时刻,斜阳照不到特罗加德罗方向的门面。没有一扇窗子有光。只有屋顶上的玻璃窗映射出反光,在四周红色陶瓷盆之间发出强烈的云母般的光彩。房屋还是灰色的,上面带有反光的暖色;但是有几处灯光宛如这个区的缺口,在埃莱娜面前笔直的几条长街,也以闪射的阳光把阴影切成几段。只是左面蒙马特尔高地和拉雪兹墓地在平坦的地平线上形成土包,浑圆得没有一道裂痕。前景中明明白白的细部,烟囱上数不清的凹凸,千万扇窗户上的黑色影线,渐趋暗淡,黑蓝相间,在看不到尽头的城市纷扰中模糊不清,而肉眼达不到的郊区则像是卵石滩的延伸部分,被一片紫色掩盖在广漠明亮的天色下。
他不回答,全神贯注,盯着雅娜的发病情况。然后,他说:
埃莱娜神色庄重地在看,这时雅娜高高兴兴地走了进来:
“但是她要死了,先生……喔唷!喔唷……我认不得她了!”
“妈妈,妈妈,你看!”
埃莱娜用力把女儿抱到肩上。她真愿意为他的这句好话吻他的手,一股暖流流过她的身上。但是她刚把雅娜放到自己的大床上,这个女孩可怜的小身子就开始激烈抽搐。医生揭去灯罩,白光照遍全室。他走去打开半扇窗子,要罗萨莉把床拖到帷幕外面。埃莱娜又着急了,嗫嗫嚅嚅地说:
女孩捧了一大束黄色桂竹香。她笑着说她候着罗萨莉从菜场回来,好翻看罗萨莉的菜篮子。搜菜篮子是她的一大乐事。
“会好的……但是不要让她待在这里。她需要空气。”
“看呀!妈妈!这个在篮子底下……你闻一闻,香极了!”
在楼梯上,她要他走在前面。就是领了上帝回来她也不会如此虔诚。罗萨莉待在楼上陪着雅娜,已把圆桌上的灯点了起来。医生一进房间,就拿起灯,立即去照小孩。小孩还是保持痛苦的僵硬状态,只是头往下滑,脸上急剧抽动。医生足足一分钟没有说话,抿紧嘴唇。埃莱娜焦急地望着他。他看到母亲恳求的目光,喃喃地说:
黄里带紫的花束芬芳迷人,满室生香,这时埃莱娜充满激情地把雅娜拉到怀前,桂竹香落在她的膝盖上。爱!爱!当然她爱自己的孩子。她一生中都怀着这种伟大的爱,难道还不够吗?这种爱甜蜜平静,始终不渝,亘古不变,应该使她满足了。
所以,当他要她穿过一座花园,通过两个住宅中间一扇小门抄近路时,她突然想起来,“是的,”她喃喃地说,“您是大夫,我知道……您看,我是急疯了……咱们赶快。”
她把女儿搂得更紧,仿佛为了驱散威胁她们分离的念头。而雅娜也听任母亲抚爱,她眼睛湿润,细细的脖子撒娇地靠在母亲的肩上扭来扭去。然后,她的一条手臂伸到母亲的腰后,温顺地把脸贴在母亲的胸前不动了。桂竹香在她们之间散发香味。
医生穿了上衣还没系领带出现时,她挟着他要走,不让他再多穿衣服。他却把她认了出来。她住在隔壁的楼里,是他的房客。
她们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雅娜身子没有动,声音轻轻地说:
“快一点,先生,我求您了……我的孩子要死了!”
“妈妈,你看那里,河旁边,这个玫瑰色拱顶……是什么?”
这是一幢四壁挂满帷幕的小公馆。她就这样走上了一层楼,跟仆人推推搡搡,不管人家说什么她就是回答说“她的孩子要死了”。她走进一个房间,赖在里面不走了。但是一听到隔壁医生在起床,她就走近去,隔了房门说:
这是法兰西研究院的拱顶。埃莱娜瞧了片刻,好像在思索,然后轻轻地说: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要死了……叫他过来一下。”
“我不知道,我的孩子。”
终于,一名女仆走来开门,对她说德贝勒医生已经安歇。她敲了医生家的门,可见上帝没有抛弃她,这时她推着仆人往里走。她再三说:
女儿听到这样的回答也不再追问,又是沉默不出声。但是她立刻又提出另一个问题。
女仆睡在厨房后面的一个小间,惊叫了几声。埃莱娜又跑着回来。她穿了单衫在原地转,似乎没有感到这个二月严冬的夜寒。这个女仆真的由着她的孩子死去吗?才只是过了一分钟,她又回到厨房,走进房间。她重手重脚地摸索着,套上一条裙子,拿起一条披肩往肩上一撩。她撞翻家具,她的失望使这间宁静沉睡的房间充满沉重的响声。然后她穿了一双软鞋,让房门大开,抱着一个人也要找来医生的想法,走下了四楼。女门房把闩绳一拉,埃莱娜到了楼外,两耳嗡嗡响,漫无目的。她迅速沿维欧斯街往下走,敲博丹医生家的门,他给雅娜看过病;一名女仆隔了好长时间才来回答她说,医生外出照看一名产妇去了。埃莱娜在人行道上发呆。她不认识帕西区的其他医生,她在路上停留了一会儿瞧着那些房子。风不大,但寒冷彻骨,她穿了一双软鞋走在隔夜落下的浅雪上,眼前总是出现女儿的影子,心里担忧,要是不立刻找到医生,女儿就是给她害死的了。她又沿着维欧斯街往前走,看到门铃就拉。她要一问到底,总有人会给她一个地址的。没有人马上应门,她又拉铃,风吹着她的薄裙子贴在腿上,一绺绺头发飞了起来。
“那里很近的,这些漂亮的树呢?”她说,指着杜伊勒利花园的一条通道。
“罗萨莉!罗萨莉……快,找个医生……我的孩子要死了!”
“这些漂亮的树?”妈妈喃喃地说,“右边的是吗……我不知道,我的孩子。”
她穿过餐厅和厨房,喊:
“啊!”雅娜说。
我的上帝!不知道该做什么!像这样,突然在夜里发生,连亮光都没有。她的思想乱了。她继续跟女儿说话,向她提问题,又代替她回答。是胃不舒服?不,是喉咙。这没什么,需要的是镇静。她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头脑。但是怀里抱着僵硬的女儿的这种感觉,把她的五脏六腑都搅乱了。她望着女儿全身抽搐,无法呼吸。她努力用理智思考,压制自己喊叫。突然,她身不由己又大叫起来。
然后,经过片刻的遐想,她嘴巴一努,认真地说:
“跟我说,雅娜!跟我说呀!我求求你啦!”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她回到房里,四处乱转,跌跌撞撞,不知道往哪儿去,然后又走进小房间,扑在床前,不停地喊救命。她把雅娜抱在怀里,吻她的头发,两手在她的身上到处摸,哀求她回答。一句话,只要一句话。她哪里不舒服?她要不要喝一点那天的药水?可能新鲜空气会使她醒过来?她死命地要听女儿说话。
确实,她们对巴黎毫无所知。十八个月来,巴黎无时无刻不在她们的眼前,但是她们对其中的一草一木都不了解。她们到城里只去了三次;但是街上到处喧闹嘈杂,回到家里,头脑乱哄哄得发涨,回想起来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的孩子要死啦,救救命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可是雅娜偶尔偏偏要问。
她放下灯,颤抖的双手去按女儿的手。她找不到女儿的脉息,女儿的心好像停止跳动了,小臂和小腿绷得很硬。这时她害怕、口吃,变得有些疯了:
“啊!我要你给我说!”她问,“这些全白的玻璃……那么一大片,你应该知道的。”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她大叫,“我的上帝!她快死了!”
她指的是工业宫。埃莱娜迟疑不决。
孩子没有出声,她一边跑去拿灯,一边嘀咕说:“我的上帝!她身体不好,我不应该睡的。”她急忙走进隔壁房间,里面已是一片沉静。但是伴眠灯浸满了油,火焰摇摇晃晃,只是在天花板上映出一团圆斑。埃莱娜在铁床前俯下身,开始什么都分不出来。然后,借了一片青光,看到踢开的被子中间雅娜直挺挺躺着,头向后仰,颈上肌肉僵硬。一阵痉挛把这张可怜而又可爱的脸扭歪了,眼睛大睁着,看着窗帘的尖顶。
“这是一座车站……不,我相信这是一家剧院。”
“雅娜……雅娜……你怎么啦?回答我!”她问。
她微微一笑,吻雅娜的头发,还是重复她那惯常的回答:
钟敲两点,宁静打破了。从小室的暗影里传出一声叹息,然后又是衣衫窸窣声,接着又静了下来。这时,响起压抑的喘气声。埃莱娜没有动,但是突然她坐了起来。小孩模糊不清地嗫嚅刚把她惊醒。她还有睡意,两手按到太阳穴上,这时一声闷叫使她跳到地毯上。
“我不知道,我的孩子。”
但是没有声息传上来。钟敲一点半,整个房间睡意浓重,死气沉沉,钟摆的嘀嗒声也慢了下来。长明灯在睡,家具在睡,小圆桌上,靠近一盏熄灭的灯边,一件针线活也在睡。沉睡的埃莱娜,神气肃穆宁静。
于是,她们继续凝视巴黎,并不想更多了解它。知道它在那里,又不探究它,真是非常有意思的。它包含了无限和未知,就像她们走到一个新世界的边缘,面前有变化无穷的景象,却又不想再往前走一步。有时,巴黎给她们带来热浪狂风,使她们感到不安,但是这天早晨,巴黎显得高兴和天真无邪,它的神秘在她们看来只是温馨的表示。
静默中,钟敲一点。街上万籁倶寂。唯有巴黎还向特罗加德罗这片高地传来遥远的回荡声。埃莱娜的呼吸声那么低微,颈部光洁的线条也不起伏。她睡得恬静深沉,面孔侧影清晰,栗色秀发束得很紧,头微微向前斜,仿佛她在听着什么时陷入了梦乡。在房间深处,小室的门开得笔直,在墙上挖出一个方形的黑洞。
埃莱娜又拿起书,而雅娜偎依在她的身边始终在看。明亮宁静的天空没有一丝风。军需品厂的烟笔直往上升,到了高处散成一片片轻烟消失了。波浪掠过屋顶,横穿城市,这是隐藏的生命交织而成的生动体现。街上的噪声在阳光中也不使人心烦意乱,但是有一个声音吸引了雅娜的注意力,这是从邻居鸽笼里飞出来的白鸽,越过窗子对面的天空。它们布满地平线,白色飞动的羽翼把无边的巴黎都遮住了。
伴眠灯在壁炉台上燃烧,蓝色锥形灯罩前遮着一本书,阴影淹没了半个房间。这是一片宁静的光,把小圆桌和长椅子切成两半,天鹅绒窗帘的大皱纹像水波似的在光下荡漾,使两扇窗中间的红木衣橱镜子发青;青的帷幕、青的家具、青的地毯,使房间显出布尔乔亚的和谐氛围,在这个夜深时刻,像浸了雾似的朦胧恬静。床放在窗的对面,遮在暗影里,上面盖的也是天鹅绒,乌黑的一团,只是浅色床单才透出一点光亮。埃莱娜两手交叉,保持守寡母亲的肃静姿态,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埃莱娜又抬起眼睛,茫然凝视远方,又陷入了沉思。她成了罗芙娜夫人,她怀着高贵的灵魂所特有的平静和深情的爱。这个春天的早晨,这个温柔的城市,这些早开、使她的膝盖生香的桂竹香徐徐地融化了她的心。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