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雅娜的细细双臂僵硬了,突然大声哭了起来。她结结巴巴地说:
“我的宝贝,他将像你的父亲一样。”
“哦!不,不,我不愿意了……哦!妈妈,我求你,你跟他说我不愿意,你去对他说我不愿意……”
埃莱娜额上升起红晕。首先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孩子这个问题,终于她喃喃地说:
她气咽了,扑到母亲怀里,在母亲身上又落眼泪又亲吻,埃莱娜试图叫她安静,对她反复说这事以后再说。但是雅娜要马上给一个决定性的回答。
“妈妈,他会亲你吗?”
“哦!说不,好妈妈,说不……你看到我会死的……哦!这事不会发生的,是吗?不会发生的!”
小女孩清澈的眼睛表示出忧虑。她把脸贴在母亲的肩膀上,吻她的脖子,最后在她身边,全身颤抖着问:
“好吧!不会发生的,我答应你;要理智,躺下吧。”
“但是,你要知道,”母亲又说,“他将永远在这里,白天黑夜,饭桌上,到处。”
女儿还是一声不出,神情激动地把她紧紧搂了几分钟,仿佛不能离开她,仿佛阻止别人来把她抢走。最后,埃莱娜可以让她睡下了;但是夜里还是在她身边守了一段时间。女儿在睡眠中时时惊醒,每过半小时,她就睁开眼睛,看到母亲在身边才放心,然后嘴贴着她的手又睡着了。
雅娜对这个问题并不表示惊讶。她无疑也在想这件事。慢慢地,她点头同意。
(三)
“他要是跟我们一起住,你喜欢吗?”
这一个月风和日丽。四月的太阳给花园披上了一层嫩绿,像花边似的轻巧细致。靠近铁栅栏,铁线莲散乱的枝条长出小叶,金银花蕾散发出几乎带甜的幽香。修剪整齐的草地两边花坛上开着红色天竺葵和白色异种丁香。花园深处,几座建筑物挤在一起,低矮的榆树树枝横斜在绿色窗帘前,小叶子经风一吹就抖抖索索。
女儿像没有听到,埃莱娜在她面前蹲下来,搂着她的腰。她低声问她。
三个多星期来,天空一片蓝色,没有云朵。仿佛一个春天的奇迹,在庆贺埃莱娜心中迸发的新的青春朝气。每天下午她和雅娜下楼到花园里去。她的去处是固定的,右边的第一棵榆树前,有一把椅子等着她。第二天,她还可以在石子小径上看到她前一天撒落的线头。
“晚安,雅娜,亲亲我。”
“您不要见外,”每天傍晚德贝勒太太再三说,她对埃莱娜抱着这种可以维持六个月的热情,“明天,设法来得早点,好吗?”
可是雅娜零零星星听到她的好朋友最后几句话后神情非常严肃。她刚脱下她的小靴子,穿了衬衫坐在床边上沉思。她的母亲进来跟她拥抱时,她就是这样子坐着。
埃莱娜确实像在自己的家。她慢慢地习惯待在花园的这一角落,她像孩子似的急不可待地等候上花园的时间。这座布尔乔亚的花园内,最使她入迷的是草地和花丛干干净净,没有一根遗落的草破坏枝叶的对称。小径每天早晨耙扫一遍,脚走在上面像踩在地毯上。她在那里消磨时光,宁静安逸,毫不心躁。看了这些棱角分明的花坛,园丁除去一片片黄叶子的常春藤不会感到半点烦恼。榆树浓阴匝地,隐蔽的花坛又因德贝勒太太待过而带麝香味,她坐在那里犹如坐在一座客厅里。当她抬头看天空时,便想到旷野,还深深呼吸起来。
当她回进房间时,又是一阵雨打在百叶窗上,这声音引起她的忧郁。我的上帝!雨就是下个不停,她的可怜的朋友要挨淋了!她打开窗户,朝街上望。几下急风吹得煤气灯摇曳不定,在暗淡的水潭和发亮的水柱之间,她窥见朗博先生浑圆的背影,他在黑暗中徐徐远去,高兴得跳跳蹦蹦,显然并不在乎滂沱大雨。
经常是她们两人共度下午,见不到其他客人。雅娜和吕西安在她们的脚边游戏,很长时间没有声音。后来,德贝勒太太耐不住空想出神,会唠叨上几个小时,埃莱娜的默认也够使她满足,只要看到埃莱娜一点头便又滔滔不绝说了起来。小圈子里太太的故事说不完,今年冬季的邀请计划、当天要闻、叽叽喳喳的议论,在这位美丽太太的脑袋里旋转的全是这些理不清的社交新闻。有时又突然流露出对孩子的爱,或是针对友情的珍贵说几句动感情的话。埃莱娜任凭自己的手让她握着,并不总是在听;但是她不断地得到人家的眷顾,对朱丽埃特的抚爱也表示出非常感动。她说埃莱娜是个大好人,简直是一位天使。
“是的,星期二见。”埃莱娜回答。
有几次客人来访。这时德贝勒太太很兴奋。自从复活节以后,按照一年这时节的惯例,她也停止星期六会客。但是她害怕孤独,有人不拘礼节地到花园里来看她也会很高兴。那时她最操心的事是选择去哪个海边消夏。在每个客人面前她提到同样的话题,她解释说丈夫不陪她去海边;然后她问客人,她一个人拿不定主意。这不是为她,这是为吕西安。英俊的马利尼翁来了,就两腿一跨,坐在一张乡村椅子上。他说他讨厌农村,逃离巴黎到海边去纳凉,那才是发疯。他还评论海滩,所有海滩都是脏的,他还宣称除特鲁维尔海滩以外,再也找不出一个是干净的。埃莱娜每天听到翻来覆去的这几句话,居然也不讨厌,甚至还乐意她的日子过得这么单调,使她软绵绵地昏昏欲睡,而没有其他想法。到了月底德贝勒太太还是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星期二见。”
有一天晚上,埃莱娜正要退出,朱丽埃特对她说:
他又最后一次抓住埃莱娜的手,捏得快要断了。在楼梯口,这对兄弟像以往那样转过身,说:
“我明天要出门一次,但是您依然到花园里来……等着我,我回来不会迟的。”
“听着,”他喃喃地说,“现在您知道我了,不是吗?您可以对自己说,不论发生什么事,我此心不会变。这一切神父应该都对您说了……十年后,要是您愿意,只要一个暗示。我会服从您的。”
埃莱娜答应了。她在花园里一个人度过一个美妙的下午,她只听到头上麻雀在树枝上啾啾地窜来窜去。她的身心陶醉在这个照到太阳的角落里。从这天开始,她的朋友让她单独过的下午才是她过得最愉快的时光。
他已经把手抽回来,神经质似的找帽子,连续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在出门时他又会说话了。
她与德贝勒一家的关系愈来愈密切,她就像开饭时受邀请而留下的朋友一样在德贝勒家吃晚饭。当她在榆树下坐得晚了时,皮埃尔会走下台阶说:“太太,桌子已经摆上了。”朱丽埃特求她留下吃饭,她有时也不坚持要走。这是便饭,小孩吵吵嚷嚷的气氛很快乐。德贝勒医生和埃莱娜像是好朋友,他们的性格理智,有点冷淡,彼此却很投机。所以朱丽埃特有时叫嚷:
“但是我要求我们还是朋友。您像以前那么来,您只是要答应,以后由我首先开口谈这件事……同意吗?”
“哦!你们一起挺合得来……你们不慌不忙的,真叫我着急……”
这时,她淡淡一笑。
每天下午将近六点医生出诊回来。看到这两位太太在花园里就在她们身边坐下。最初几次,埃莱娜有意急忙走开,好让他们单独在一起。但是朱丽埃特见她说走就走非常光火,她现在也就留下了。这户人家好像非常和谐,她也多少进入了他们的感情生活。医生来时,他的妻子每次总是亲切地伸过脸去让他亲。然后,吕西安往他的腿上爬,他把吕西安往上一提,放在膝盖上,同时参加闲谈。小孩用小手捂上他的嘴,没规没矩扯他的头发,他只好把小孩放在地上,跟他说找雅娜去玩。埃莱娜看到这些嬉闹总是微笑,她一时放下手里的活儿,安详的目光望着他们一家三口。丈夫的亲吻不叫她感到丝毫局促,吕西安的顽皮使她心醉。可以说她在别人家的和平幸福中也感到了平静。
“哦!您爱多久就多久,六个月,一年,还可以多。”他结结巴巴地说,放了心,她没有立刻把他撵出门外。已经够幸福了。
可是,太阳下山了,树顶的枝条挂上了黄色的余晖,天空苍白,弥漫宁静的气氛。朱丽埃特爱提问题,也爱打听陌生人的事,她向丈夫提了一个又一个问题,经常又不等待回答。
“只是我要求考虑,”她继续说,“可能需要很长时间。”
“你去哪儿啦?你做了些什么?”
她平静地对着他瞧,把他的大手抓在手里。他全身战栗,不敢抬头。
于是,他谈他的出诊,跟她说去见了一个熟人,告诉她几条消息,在商店陈列架上看到的一块料子或一件家具,讲话时经常跟埃莱娜的目光相遇。谁也没把头转开。他们彼此的脸一瞬间内很认真,仿佛窥见了对方的心;然后他们微微一笑,眼皮慢慢放下。朱丽埃特神经质好动,又有意装得没精打采,无法使他们好好静上一阵子,而且谈到任何内容少妇都要打岔。可是他们还是交换几句,缓慢平常的句子,好像另有深意,不是声调字句本身所能包含的。他们说一句轻轻点一下头,仿佛他们所有的想法都是相同的。这是一种绝对的、亲切的、来自心灵、恰在静默中愈来愈深的理解。偶尔,朱丽埃特停止絮聒,对自己老是说个不停有点难为情。
“我感谢您对我的厚爱,我的朋友,我对您十分感激。您说出来很对……”
“嗯?您感到无聊了吧?”她说,“我们在谈些跟您无关的事。”
十点钟敲了。朗博先生走进卧室,她伸出手朝他走过去,并说:
“不,别管我,”埃莱娜高兴地说,“我一点也没无聊……静静听着一句话也不说,对我是一种幸福。”
“我相信您,我也知道您多么爱我,”埃莱娜急忙说,“等一等,我要在您面前给您的兄弟一个答复。”
她没有撒谎,她在长时间静默中才充分享受待在这里的乐趣。低头对着针线活儿,隔一会儿抬起眼睛,跟医生相互注视很久,彼此心领神会,她很乐意沉浸在自私的激情中。她向自己承认她与他之间现在确有一种隐蔽的感情,这是非常甜蜜的,尤其世界上没有别人跟他们分享而更显得甜蜜。她心里存着个秘密但心情很平静,并不感到骗了谁而觉得不安,因为他俩确也没有坏心思。当他叫吕西安跳跃和亲朱丽埃特的脸颊时,她更爱他。自从她看了他的家庭生活,他们的友谊加深了。现在她像是这家的人,没想到有什么疏远隔阂。她在心里叫他亨利,自然是由于老是听到朱丽埃特这样叫他。当她的嘴唇称“先生”时,她的内心的回响却是“亨利”。
埃莱娜保持严肃,她不再谈论。神父又开始他的游说工作,他强调朗博的品德,岂不是雅娜的现成父亲吗?她了解他,嫁给他决不会冒任何风险。然后,因为她一直保持沉默,神父怀着极大的感情和尊严又说,他自告奋勇来撮合这件好事,决不是为了他的弟弟,而是为了她和她的幸福。
有一天,医生看到埃莱娜单独在榆树下。朱丽埃特几乎每天下午出门。
“您看到了,”神父带着微笑说,“女儿很愿意。”
“咦!我的妻子不在吗?”他说。
朗博先生感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跪着竖起身子,亲她,而她也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他拜托他的哥哥,征求埃莱娜的同意,而他征求雅娜的同意。
“不在,她把我撂下了,”她笑着说,“您也回来得比平时早。”
“我会说是,是,是……我会说是,是,是……你看啊,我的帽子多么漂亮!”
小孩在花园另一头玩耍。他在她的身边坐下,他们单独相晤毫不心慌。他们海阔天空聊了几乎一个小时,一点也没有意思要暗示一下充满内心的柔情。说这一切有什么用呢?他们不知道他们可以相互说些什么吗?他们不需要互诉隐情。两人在一起,在一切方面都很投机,在这里——即使是他每晚当着她的面亲吻妻子的地方——不受骚扰地单独相处,这已够他们快活了。
雅娜折成了警察帽很兴奋,自编自唱起来:
那一天,他对她做针线的热情开玩笑。
“当然,”他说,“但是要是你妈妈同意,你不会说不,是吗?”
“您知道,”他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您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您的眼睛总是对着您的针线活。”
这句回答好像叫他坐立不安,他的命运正待决定。
她抬起头,像平时那样正面看着他。
“啊!这要妈妈同意。”
“您真会逗人,不是吗?”她慢慢地问。
雅娜拿了一只船,把它变成一顶警察帽。她喃喃地说:
但是他继续说:
“永远,你听好,我永远留下。”
“啊!是灰的,灰中带蓝,不是吗?”
“啊!我很高兴;我们不是可以一起玩吗?这就有趣了。”
他们敢做的仅此而已,但是这些想到就说出来的话却包含无限的温柔。从那天以后他经常在黄昏时看到她一个人,他们不由自主地也不知不觉地愈来愈亲近。他们说话的声音变了,温和的语调也不同于有别人在场时的那种语调。这时朱丽埃特来了,带回她在巴黎各处听到的新闻,又兴奋又多嘴。她来也不妨碍他们,他们依然继续谈下去,既没有不妥,也不用把椅子往后挪。好像这个美丽的春天,这座紫丁香盛开的花园也激发了他们内心最初的衷情。
“要是我要求你让我永远留在这里,跟你在一起,你会说什么?”
将近月底,德贝勒太太为一桩大计划而激动不已。她突生异想要组织一个儿童舞会。季节已经晚了,但是她无事做的脑袋冒出了这个想法,立刻着手忙忙碌碌地准备起来。她要求做得完美无缺。舞会上人人化装。于是她在自己的家、在别人的家,到处谈的就是她的舞会。在花园里也就有说不完的话。英俊的马利尼翁觉得这项计划有点“傻里傻气”,但是他还是表示出兴趣,答应带一个他认识的滑稽歌手来。
他在犹豫,身子颤抖,仿佛要向人求爱似的。
一天下午,正当大家都在树阴下时,朱丽埃特提出吕西安和雅娜穿什么服装这个大问题。
“是的,不错,我很爱你,你知道。”
“我犹豫了很久,”她说,“我想到穿白缎子的皮埃罗[1]。”
“那么,你很爱我啰!”他说,“再说一遍,你很爱我。”
“哦!这太一般了!”马利尼翁说,“您的舞会会有十几个皮埃罗……等一等,要仔细想想……”
朗博先生最后叫雅娜坐上自己的椅子。他先靠在桌上,身子又滑下在女孩的脚边。他跪在她面前,一条胳膊搂着她。桌上一辆鸡拉的车子,还有小船、盒子、教士帽。
他开始拼命动脑子,嘴贴在手杖的手柄上。波利娜来了,叫起来:
她站起身看。
“我要扮一个丫头……”
“哎,您来看一下。”
“你!”德贝勒太太惊讶地说,“但是你又不化装!大傻瓜,你把自己看成孩子不是吗……你还是给我穿白长袍吧。”
可是,神父又满房间地踱起方步;当他经过餐厅门前,他轻唤埃莱娜。
“嗨!这也让我玩玩呗。”波利娜喃喃说,她尽管年已十八,身子发育成熟,还是喜欢与小孩子跳跳蹦蹦。
她变得十分严肃。她也不再大声推辞,脸上只露出惊愕和悲哀。她长时间眼睛看着地板出神。不,当然,她怎么也猜不着的;可是她也找不到任何异议。唯有朗博先生这样的人,她可以以身相许而不用丝毫担心。她知道他善良,她不会嘲笑他的布尔乔亚习性。但是尽管她对他感情很深,想到他爱她不由身子发冷。
埃莱娜依然在树底下做针线,偶尔抬头跟大夫和朗博先生笑一笑,他们两人站在她面前闲谈。朗博先生终于也与德贝勒一家人建立了亲密的关系。
“是他!”她压着嗓子喊了起来。
“雅娜,”医生说,“您给他穿什么?”
不,她没猜。她在想,很惊讶。那时,他仅是给了一个暗示,头朝餐厅一侧。
但是他的话给马利尼翁的一声惊叫打断了。
“怎么!您没有猜过?”
“我想着了……路易十五时代的一位侯爵!”
他不立刻回答,始终站着,正面对着她看。嘴边露出有点凄然的微笑。他终于几乎声音低低地说:
他挥舞手杖,一副胜利的姿态。然而周围的人并不起劲,他觉得奇怪。
“那也没关系,我要知道,”她说,“要是我不知道,我怎么做出决定呢?”
“怎么!不懂吗……这是吕西安接待他的小客人,不是吗?您让他站在门前,穿了侯爵的服装,旁边一大束玫瑰花,向太太们敬礼。”
“又何必呢!既然您不想结。”
“但是,”朱丽埃特抗议说,“我们也会有十几个侯爵。”
他在她的面前站了一会儿,然后轻轻耸肩,喃喃地说:
“这又怎么样?”马利尼翁平静地说,“侯爵愈多愈滑稽。我跟您说这要动脑子的……宴会主人要扮成侯爵,不然您的舞会大大减色。”
“好哇!给我说说名字。”她说。
他说得那么肯定,朱丽埃特最后也热心起来了。一身蓬巴杜侯爵的白缎子礼服,别上几束小花,确是美妙极了。
儒伟神父站起身,慢慢走了起来。他肯定地点点头,没有停步。
“雅娜呢?”医生又说。
“再结婚,跟谁?”她把女红在小圆桌上一放,突然问神父,“您心目中有人了,不是吗?”
女孩已过来靠在母亲身上,嗲兮兮的,她就是爱这样的姿势。正当埃莱娜要张口,她喃喃地说:
埃莱娜没法安静,又顺着这话题说下去。
“哦!妈妈,你答应我的事还记得吗?”
刚才,他竖起耳朵大约听到了隔壁房间说的某几句话;他可怜的双手抖动得更加厉害,他的舌头打结,说话有了前句没后句的。
“什么啊?”周围的人问。
“你看,”朗博先生耐心地说了一遍又一遍,“先像这样折出四只角,然后转过来……”
这时,女儿用目光恳求她,埃莱娜笑着说:
游戏总是到这里结束。雅娜全神贯注地瞧着她的好朋友把纸连续不断折成小方块;然后她自己试做,但是她做错了就跺脚。她已经会折小船、教士帽。
“雅娜不愿意我把衣服说出来。”
“啊!不会做。马太难折了,”朗博先生回答,“不过你要我教你折车子。”
“是啊!”女儿说,“服装说出来就不稀奇了。”
“哪儿有把鸡套在车上的,套的是马……你不会折马吗?”
大家对女孩的撒娇都乐了一阵。朗博先生有意要逗她。最近一段时间来,雅娜对他爱理不理的;可怜的先生灰心丧气,不知道如何再取得小朋友的宠幸,就逗她以便跟她接近。他望着她重复了几次:
谈话戛然而止。埃莱娜努力把已经到嘴边的一长串托辞压了下去。她又拿起女红,低了头做几针。在静默中间,听到雅娜尖细的声音从餐厅传过来说:
“我要说的,我要说的……”
“我的孩子,”神父镇静地说,“我说这些话以前是深思熟虑过的。我相信这是您的幸福所在……请安静。您完全可以按照您的意愿办事。”
女孩脸色变得苍白,她受苦的孩儿脸上表情凶狠冷酷,额上出现两道深刻的皱纹,下巴往外伸,神经质地颤动。
“请想一想,我脱下丧服才两个星期……不,这是不可能的。”
“你,”她结巴着说,“你,什么都不许说……”
因为他盯着她看,她以为他从她的脸上看出她在撒谎;她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说:
因为他还装出要说的样子,她向他疯狂地扑上来,大叫:
“但是我不愿意!但是我没爱上什么人!”
“你闭嘴,我要你闭嘴……我要……”
这时,她在老神父明亮慈祥的目光下进行挣扎。
埃莱娜还没有来得及阻止雅娜发作,这类盲目的勃然大怒常引起她的女儿可怕的冲动。她严厉地说:
她的心胸起伏不停,她对自己这样粗暴拒绝也感到吃惊。神父的建议恰恰说中了她不敢正视的这块心病。她从自身感到的痛苦来看,终于明白自己心病的严重性,她像个害羞的女人,感到最后一件内衣从身上滑了下来的那样慌张。
“雅娜,不要胡来,看我教训你!”
“不,不,我不愿意……我的朋友,您劝我做什么……不要提了,您听见吗,不要提了!”
但是雅娜没有听她的,也没有听见。她全身颤抖,跺脚,要勒死自己,反复说:“我要……我要……”声音愈来愈凄厉嘶哑,伸出痉挛的双手抓住朗博先生的胳臂,用异乎寻常的力量扭动。埃莱娜威胁她也无用。这时既然态度严厉也无法把女儿压服,在众人面前丢这个丑叫她非常难堪,她只是轻轻地呢喃:
她没有让他说完,突然带着出奇的反抗与反感的神情说。
“雅娜,你叫我伤心极了。”
“当然,您有一个女儿,”他又说,“这件事总是需要慎重考虑……可是,就是为您的雅娜着想,这个家有个男人的支持还是大有好处的……哦!我知道要找一个各方面都是很好的人,可以担当做一个真正的父亲……”
女儿立刻放了手,转过头。当她看到母亲满脸失望,两眼含着眼泪时,她自己哇的哭了起来,勾住母亲的脖子,嗫嚅说:
他一句一停顿,希望她截住他的话头,谈论他的建议。但是她完全冷冰冰的,仿佛听了这出人意料的话身子发凉了。
“不,妈妈……不,妈妈……”
“想一想,您还年轻……您不可能长期住在巴黎的一个偏僻角落里,大门不出,对生活一无所知。您应该跟大家一样过日子,免得将来痛悔自己处境孤独……您自己一点不觉得这种封闭生活的慢性腐蚀,但是您的朋友注意到您脸色苍白而感到不安。”
她用手抚埃莱娜的脸不让她哭,她的母亲慢慢地推开她。这时女孩心碎了,不知所措,倒在几步外的一张长凳上,呜呜哭得更凶。吕西安注视着她,很惊奇,也有点幸灾乐祸,因为别人老要他学她的好榜样。埃莱娜一边收针线活,一边为这场不愉快的事道歉,朱丽埃特跟她说不,我的上帝!小孩什么都应该原谅;女孩还是心地非常善良,她哭得那么悲伤,可怜的小乖乖,这对她已经是太过分的惩罚了。她叫雅娜过来要拥抱她,但是雅娜不愿接受宽恕,赖在长凳上,哭得喘不过气来。
她两臂下垂说不出话,这句劝告使她发呆了。她期待的不是这几句话,所以她一时没有听懂,但是神父继续用种种理由说服她要考虑再婚。
朗博先生和医生可是走了过去。朗博先生俯下身,他的声音温和感动,问:
“我的孩子,您应该结婚。”
“好吧,我的宝贝,你为什么发脾气?我对你做了什么啦?”
这时,神父静默了片刻,然后慢慢地,认真地说:
“哦!”女孩说,伸开手露出悲恸的脸说,“你要抢走我的妈妈。”
“我的朋友,我把自己交给您了,”她喃喃说,“您知道我对您是无话不听的。”
医生听到笑了起来。朗博先生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埃莱娜留在暗影里,脸上泛起了红晕。神父料到了她的心事吗?她内心滋长的不安,她生活中随时感到的骚动,连她自己也不愿深究,难道让他看出来了吗?她的手工落在膝盖上,身子感到软弱;她要跟神父推心置腹密谈,让自己终于高声明确地说出她屡屡压在心底的模糊的杂念。既然他洞悉一切,他就会问她,她就努力回答。
“你在那里说什么?”
“当然,这生活很平静。您觉得十分幸福,我理解。只是沿着孤独和冥想的斜坡会滑到哪儿就很难说了……哦,我了解您,您是不会做坏事的……但是您会迟早失去心境的安宁。别到了一天早晨,您在心里和周围都是空洞洞的,产生一种痛苦和不可言状的感情,那时就太晚了。”
“是的,是的,那个星期二……哦!你知道,你跪在我的面前问我,你要是留在我家里我会说什么。”
老神父的大脑袋轻轻摇晃。
医生不再笑了,他的没有血色的嘴唇抖动一下。而朗博先生脸上升起了红晕,他压低声音,结巴地说:
“但是我不埋怨,我像现在这样觉得挺好!”她高声说,有点冲动。
“但是你说过我们永远在一起玩。”
“我的上帝!我对世界了解不多,”神父略显尴尬地继续说,“但是我知道一个女人如果没有保护是很容易受到伤害的……总之,您太孤单了,您愈陷愈深的这种孤独生活是不健康的,请您相信我。总有一天您会感到痛苦。”
“不,不,那时我不知道,”女孩粗暴地说,“我不愿意,你听见吗……不要,永远不要再说了,我们才可以做朋友。”
“您要说什么,我的朋友?”她问。
埃莱娜站着,篮子里放了针线后,听到最后几句话。
埃莱娜抬起头,表示惊讶。
“好了,上楼吧,雅娜,”她说,“要哭也不要叫大家讨厌。”
“听着,我亲爱的孩子,我想跟您认真谈一谈,已有一段时间了……您现在过的生活不好……在您这样的年龄不应该把自己关起来;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对您不好,对您的女儿也不好……危害性是说不完的,危害健康,危害其他东西……”
她行个礼,推着女孩往前走。医生脸色苍白,呆呆地望着她。朗博先生很狼狈。至于德贝勒太太和波利娜,由马利尼翁帮着,抓住了吕西安,把他围在中间,热烈讨论蓬巴杜侯爵的服装怎样穿在小孩的身上。
他不说了,房里一阵静默。无疑他知道怎样转换话题,但是真的要说还得深思一番。他取了一张椅子,坐在埃莱娜旁边,说:
第二天,埃莱娜一个人在榆树下。德贝勒太太为她的舞会带了吕西安和雅娜出门去了。医生比平时早回来,他急忙走下石阶;但是他不坐,绕着少妇走,剥下树干上的小片树皮。她有一时抬起眼睛,看到他激动不安;然后她又扎起针,手有点哆嗦。
“她缺乏锻炼,”神父说,“你们关在家里的时间太多,你们不像平常人那样生活。”
“天气变坏了,”她对大家不出声很尴尬,说,“今天下午,几乎冷了下来。”
“德贝勒大夫好像完全放心了,”她说,“但是可怜的宝贝还是容易激动……昨天我看见她在椅子上失去了知觉。”
“现在还只是四月份。”他喃喃地说,尽量使音调保持平稳。
她回答前摇摇头。
他显出要离开的样子。但是他又回来了,突然问她:
“雅娜不再叫您担忧了吧?”神父问。
“您要结婚了吗?”
儒伟神父依然站在房间里边,蒙在灯罩的阴影里。埃莱娜占了小圆桌前的老位子;因为星期二她跟她的朋友熟不拘礼,她做起了手工,只看见她苍白的手在灯光的照耀下缝一只小童帽。
这个问题提得那么突然,使她猝不及防,手中的活儿也掉了下来。她脸色苍白。她尽量用意志克制,面孔毫无表情,眼睛睁大了看着他。她不回答,他在哀求:
“在这以后你折只鸡,”她说,“放在小车上。”
“哦!我求您啦,一个字,只要一个字……您要结婚了吗?”
这下,雅娜不说要进房间里去了。朗博先生拿到一张纸可以折出各种各样玩具,这种本领叫雅娜看了入迷。他能折出鸡、船、教士帽、车子、笼子。但是那一天他摺纸时手指发抖,做得很粗糙。隔壁房间有什么声音传出来,他就低下头。可是,雅娜很感兴趣,靠着桌子坐在他旁边。
“是,可能,跟您有什么关系?”她终于说,语调冷冷的。
“我给你做一辆小车子。”他说。
他猛的一个手势,叫道:
他的样子难堪而害怕,躲着门走。因为神父提高了声音,他一下子变得那么软弱,不得不重新坐在撤走了餐具的桌子前。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份报纸。
“但是这不可能啊!”
“等一下,等一下。”他喃喃地说,而女孩要把他拉到房间里。
“为什么呢?”她又说,盯着他看。
但是他不着急。当罗萨莉收拾餐具时,他只得站起身来。
这时,这种目光使他有话也在嘴边留住了,他只好不出声。他还在那里留了一会儿,手放在太阳穴上,然后,他透不过气来,害怕又情不自禁地粗暴起来,走开了,而她又装得平静地拣起活儿。
“你吃快点,”雅娜对朗博先生说,他像是一片饼干也吃不下了,“我给你看我的手工。”
但是下午的美妙情趣消失了。第二天,他徒然表现出温柔和百依百顺。埃莱娜与他单独相处就显得不自在。原来并肩坐在一起,不会感到丝毫心乱,只觉得在一起很快活,这种无拘无束、坦然信任的气氛荡然无存。他尽管处处小心不让她受惊,他偶尔望着她,突然会一阵惊悚,脸上烧得通红。她自己也失去往日的恬静;她全身颤抖,有气无力,手也不勤快,什么都不干。各种怒气和欲望也像在他们心中苏醒了。
他没办法,取了一大块奶油。堂长还是心不在焉,他卷好餐巾,在甜食结束前站起身,他经常是这样做的。他在餐厅里踱起步来,头斜侧在肩膀上。然后,当埃莱娜离开桌子时,他向朗博先生会意地使一个眼色,把少妇带到卧室里。他们身后门开着,立刻可以听到他们缓慢的说话声,但是听不清说什么。
埃莱娜甚至不愿意雅娜走远。医生总是在他与她之间看到这位旁证,用她清澈的大眼睛监视着他。尤其令埃莱娜受不了的是她突然在德贝勒太太面前感到难堪。德贝勒太太风风火火回家,称她为“我亲爱的”,跟她谈在外面做了些什么,这时她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带着微笑和平静的心情来听她;在她的内心深处升起一种骚乱,有一些她不愿面对的感情,像是一种羞耻和怨恨。她诚实的本性起来反抗了,她向朱丽埃特伸出手,但是当她朋友温暖的手指触及她的皮肤时,她无法克服肉体上的颤抖。
“怎么!这是我特地给您做的奶油糊……好吧!您不肯吃,试试看呢……嗯,试试看呢……”
可是,天气变坏了,阵雨逼得这两位太太躲进了日本式平房。井井有条的花园成了一片泽国,大家不敢再走小道,怕鞋底粘上土。当一道阳光在云朵里射出时,草木淋了水洗刷一新,每朵小紫丁香花上都凝聚几颗珍珠,从榆树上滴下大点雨水。
这时,罗萨莉脸色一沉,很不高兴,但没有发作。她只是自尊地说:
“这下子总算定了,在星期六,”一天德贝勒太太说,“啊!亲爱的,我支持不了啦……不是吗?请在两点光临,雅娜和吕西安一起主持舞会开幕。”
“但是我吃饱了!”朗博先生神色绝望地说,“我吃不下了。”
在温情的冲动下,对自己的舞会准备工作又很得意,她拥抱两个孩子,然后笑着拉了埃莱娜的胳膊在她的脸上重重地吻了两下。
“我早知道,我早知道……我看到厨房里有鸡蛋。”
“这是对我的奖励,”她高兴地说,“嗨!我应该得到的,我忙够了!您看着吧,肯定成功。”
这天这道意料不到的菜是香草奶油糊,是厨娘的一大拿手好点心。所以,她放到桌子上张开嘴不出声笑的情景值得一看。雅娜拍手,反复说:
埃莱娜依然冷若冰霜的样子,吕西安勾着医生的脖子,医生从他金发的头上看着她们两人。
“我不是说过嘛!又是一道意料不到的菜!”
(四)
但是他们说不,急忙要她安心。当罗萨莉端了一只大盘进来时,朗博先生为了掩饰激动的心情,大叫:
在小公馆的门厅里,皮埃尔站着,穿制服,系白领带,听到车声就开门。狭小的门厅里只见到门帘和绿色植物,吹进了一股潮湿的空气,阴雨午后的黄色反光才给它带来了光明。时间是两点,天空却暗得像一个凄凉的冬日。
“我的上帝!雨下得真可怕……不是吗?雨下得你们心烦。你们两人看起来不舒服吧?”
但是,仆人推开第一座客厅的门,强烈的光照得客人眼睛发花。百叶窗都关闭了,窗帘也仔细拉上,透不进一点混浊的天色。家具上的台灯、天花板和板壁上水晶灯的烛光,照得像灯火辉煌的小教堂。小客厅灰绿色的帷幕吸收了一部分光,穿过小客厅就进入绣金黑绒装饰的大客厅,熠熠闪光,每年一月份德贝勒太太要在这里开舞会。
这天,神父比平时还要心不在焉。他吃得很快,匆匆忙忙,好像是一个看到桌子就讨厌,在家里是站着吃的人。然后他若有所思地等着其他人吃完,仅用微笑回答别人的问话。他时时刻刻向弟弟看上一眼,眼神中含有鼓励和不安。朗博先生好像也不如平时镇静,但是他的不安表现在滔滔不绝地讲话和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动,可他天性沉着,以往完全不是这个样。在布鲁塞尔白菜上桌后,罗萨莉迟迟没有端来甜食,房间里有一阵静默。户外雨愈下愈大,墙上雨水淋漓。餐厅内有点沉闷。这时,埃莱娜意识到气氛不一样,两兄弟之间有什么事情没有说出来。她关切地望着他们,终于喃喃地说:
孩子们开始来了;波利娜非常忙碌,在客厅把椅子一行行排在餐厅门前,那扇门已拆除,放上了一幅红门帘。
“是的,当然,这是一条羊腿,”他说,“我相信我还认得出来。”
“爸爸,”她喊道,“帮我一下!我们干不了了。”
大家又开始笑了,儒伟堂长第一个笑。他伸出一颗大脑袋,眨着小眼睛。
勒泰利埃先生双手叉在背后观看吊灯,急忙来帮忙。波利娜自己搬动椅子。她听从姐姐的话,穿了一袭白长袍;只是领口开成方的,咽喉都露在外面。
“是羊肉。”罗萨莉把羊腿放到桌上说。
“现在好了,”她又说,“大家可以来了……朱丽埃特在想些什么?她给吕西安穿衣服就没个完。”
大家都笑了,他天真地问为什么。罗萨莉刚走进来,显得受到了冒犯。啊!是的,在她的家乡,神父先生对烹饪十分精通;在切家禽时,就能说出这只家禽养了多久,前后差不了一个星期;他不用走进厨房,靠了气味就能说出吃些什么。好上帝!要是她在神父先生这样的堂长家里帮厨,到今天恐怕连鸡蛋也不会炒呢。堂长脸色尴尬地表示歉意,仿佛他对美食一窍不通是他的一个缺点,他要改也改不了似的。但是说真的,他头脑里的事情实在太多。
恰在这时,德贝勒太太领了小侯爵过来了,所有在场的人齐声喝彩。哦!这个小宝贝!他穿了簪花的白缎子上衣,绣金大背心,洋红丝裤子,再也不可能更可爱了!他的下巴和小手都遮在花边里,一把系上玫瑰大花结的玩具剑在大腿前晃来晃去。
“很好吃,我的宝贝,”他喃喃说,“嗨,真的,这是鳕鱼;我以为是鲮鱼呢!”
“来吧,行个礼。”他的母亲对他说,引他走到第一间大厅。
“这条鳕鱼很好吃。”她对神父说。
一星期来,他反复排练他的动作。这时,他并拢小腿肚,骑士似的挺胸凸肚,扑粉的头略往后倾,三角帽夹在左腋下;哪位女客来了,他鞠躬,伸出胳臂,行个礼,又回来。周围的人都在笑,他是那么认真,还有点放肆。他就是这样给五岁小姑娘马格丽特·蒂索引路的。马格丽特穿一身精致的卖牛奶姑娘服装,腰间挂了奶罐;他带领贝蒂埃家的两个小姑娘布朗希和索菲——一个扮成疯姑娘,一个扮成侍女;他还接待瓦朗蒂娜·德·肖梅特——长成大人的十四岁姑娘——她的母亲总把她打扮成西班牙女郎;他是那么痩小,她像是抱着他走的。但是在勒瓦瑟一家人面前,他简直不知所措。他家共有五个姑娘,按身材高低排列,最年幼的刚过两岁,最大的十岁。五个孩子都扮成小红帽,一律是大红缎子小方帽和长裙,带黑绒阔带,上面罩宽大的花边胸衣,颜色对比强烈。他勇敢地下了决心,扔掉帽子,左右两臂挽着最大的两个姑娘,后面跟着其他三个,走进客厅。大家见了乐开了,而他俨然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经。
每星期二都要这样闹一会儿,每次都很成功。朗博先生配合做这样的游戏,他的好意叫埃莱娜感动。因为她深知他长期以来像普罗旺斯人那样俭朴,只吃一条鳀鱼和六只橄榄过日子。至于儒伟神父,从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人家常拿他在这方面的无知和不在意开玩笑。雅娜张着明亮的眼睛窥视他。菜端上来了。
德贝勒太太这时在角落里跟妹妹争吵。
“啊!不,不应该告诉他,妈妈,是吗……没什么,没什么。我笑是为了骗你。”
“这哪儿行!胸袒成这个样子!”
然而她不说了:
“咦!这又怎么啦!爸爸什么也没说,”波利娜平静地说,“你要,我去别上一束花。”
“你太贪吃了,”她说,“我到厨房里去过……”
她从花架盆里摘了一把天然花朵,塞在乳房中间。一些盛装艳服的太太和妈妈都围着德贝勒太太,已经在称赞她的舞会。吕西安走过来时,他的母亲把他的一绺扑粉的头发整一整,而他踮起脚尖问她:“雅娜呢?”
女仆走开后,雅娜笑得更厉害,忍不住心里痒痒的,要说几句。
“她就要来了,我的宝贝……小心别跌倒……快一点小吉罗来了……啊!她扮成阿尔萨斯姑娘。”
“你们不相信我!”她又说,“就因为小姐笑了……那就相信她吧,留着肚子别吃,你们看着回到自己家别再上桌子吃一顿。”
客厅满了起来,红帷幕对面的几排椅子差不多都有人坐着,儿童的闹声愈来愈响。男孩子成群结队来的,已经有三个穿方块衣丑角阿勒更,四个驼背丑角波利希纳尔,一个费加罗,三个蒂罗尔人,几个苏格兰人。小贝蒂埃扮小侍从。二岁半小把戏吉罗穿了皮埃罗的服装,样子那么滑稽,每个人在他经过时都把他抱起来亲亲。
但是,朗博先生斜眼看雅娜。女孩很开心,合着双手掩住嘴笑,摇着头好像在说女仆撒谎。这时他面带疑惑,用舌头咂了一声。罗萨莉假装生气。
“雅娜来了,”德贝勒太太突然说,“哦!她真是可爱。”
“哦!”她回答,“像平时一样,三道菜,一点不多……鱼排以后还有羊肉和布鲁塞尔白菜……真的,没别的了。”
人群中传过一阵嗫嚅,轻轻的尖叫中有的人转过头。雅娜在第一个客厅的门槛前站停了,她的母亲还在门厅里脱大衣。女孩穿一套日本和服,华丽别致。和服上绣了奇异的花鸟,一直盖到小脚上;在大腰带下,衣摆隔开露出浅绿带黄的波纹裙子。她的脸上五官端正,头上一只横插大别针的高高发髻,再加上山羊般的下巴和又细又亮的眼睛,使她像一个在安息香和茶园中行走的真正东京姑娘,让人感到一种无比奇特的魅力。她在那里犹豫不前,像一朵思念土地的远方的花,带着病态的美。
“嗨,您今天做了些什么……您总是在我吃饱后才把好东西端上来。”
但是在她的后面,埃莱娜出现了。她们两人从街上灰白的日光中突然进入这里的明亮烛光,仿佛花了眼睛,不停地眨眼皮。但是还是带着笑容。这股热空气,这个客厅内浓烈的紫罗兰香味,使她们感到气咽,也使她们发凉的面颊泛起了红晕。每位客人进门都表示惊奇和犹豫。
朗博先生装出贪吃的样子,跟雅娜逗乐,同时也讨好对自己的手艺很自豪的罗萨莉。他向她转过身,说:
“好吧!吕西安呢?”德贝勒太太说。
“啊!也只好叫你们等了!”罗萨莉端了一盘菜回来老生常谈地说,“这是特地给朗博先生做的烙鱼排,这可要烧好就吃的。”
男孩子起先没有窥见雅娜。他赶快过来,抓了她的胳臂,忘了向她行礼。他们两人都那么温文尔雅,小侯爵穿了他的簪花礼服,日本姑娘穿了她的紫红绣花和服,简直是两尊萨克森上釉涂金细瓷小人像,一下子有了生命。
桌旁的人都笑了,埃莱娜对两兄弟亲热地点点头。外面大雨哗啦啦地下个不断,间或几阵狂风吹得百叶窗劈啪响,仿佛冬天又回来了。罗萨莉已把红窗帘细心地拉上;小餐厅关得很严,雪白的吊灯放出宁静的光,在狂风怒号中显得温馨亲切。桃心木食品桌上的瓷器发出幽静的亮光。在这种和平的气氛中,宾主四人从容闲谈,面前放着布尔乔亚家庭洁净的餐具,等着女仆端菜上来。
“你知道,我在等你,”吕西安喃喃地说,“伸出手臂挽了她走,真把我弄傻了……嗯?咱们待在一起。”
“罗萨莉说天不好你们不会来……妈妈说你们会来……你们真好,你们不会不来的。”
他跟她坐上第一排椅子,他完全忘了做主人的礼节。
雅娜在思索,认真望着自己的最后一匙面条汤,然后慢慢地说:
“真的,我那时很担心,”朱丽埃特对埃莱娜说,“我怕雅娜不舒服。”
“我有一段路程,”朗博先生说,“但是我还是走回去;我喜欢……而且我还带了雨伞。”
埃莱娜道歉,跟孩子永远不会有闲。她还在客厅的角落里站着,在一群女客中间,这时她感到医生在她身后走过来。他确实刚才撩开红门帘走了进来,他又把头伸到门帘后面交待最后一个吩咐。但是,突然他停止了。他猜到是这位年轻的太太,虽然她并没有转过身来。她穿了一袭黑绸长袍,比谁都雍容华贵。她从户外带来的凉意,从肩膀、从透明的衣料下赤裸裸的双臂散发出来,使他感到战栗。
“喔!几滴小雨。”神父说,他那旧黑袍的肩上已经淋湿了。
“亨利是什么人都没看见,”波利娜笑着说,“嗨!你好,亨利。”
“这雨真够大的,你们听见了吗?我可怜的朋友,今晚,你们要挨淋了。”
这时他走近来,向太太们行礼。奥莱丽小姐也在,留住他谈了片刻,指给他看她带来的侄儿。他殷勤地站着,埃莱娜没有说话,把戴黑手套的手伸给他,他不敢抓得太重。
星期二,喝完汤后,埃莱娜侧着耳朵说:
“怎么!你在这里!”德贝勒太太重新出现时大声说,“我到处找你……快三点了;可以开始了。”
(二)
“当然,”他说,“马上开始。”
“为什么你要他们亲来亲去?”埃莱娜回答,“他们成亲那天会亲的。”
这时厅里已满是人。做父母的把他们的见客服装放在房间四周,在明亮的吊灯照耀下形成乌黑的一条边。女士们座位挤在一起,自成几个圈子;男士们靠着墙不动,填补中间的空隙;而在隔壁小厅的门前,大衣愈来愈多压在一起,堆得很高。全部光线都集中在大厅中间晃动的喧闹的人群上。差不多有一百来个孩子,乱哄哄挤在一起,他们穿了五光十色的衣服嬉闹,其中蓝色与玫瑰色尤其显眼。一大片金头发,颜色从灰金到紫金,深深浅浅的都有,间或夹杂醒目的发结和鲜花;这是一块金发的麦田,一阵阵大笑像清风一样吹得麦浪滚滚。偶尔,在这缎带与花边、绸缎与丝绒形成的花簇中,有一张脸转了过来;一只红鼻子,一对蓝眼睛,一张微笑或赌气的嘴,像是迷失了方向。还有身高不到靴子的小孩,站入十岁的活泼少年中间,母亲从远处找根本别想发现。女孩子摆动着裙子,相衬之下还是男孩子拘束,神情傻乎乎的。有的已经显得十分大胆,用肘臂去碰还不相识的邻近女孩,对着她们的脸笑。但是姑娘们还是舞会的王后,她们三五成群坐着乱动,摇得椅子都快散架了,说话声音响得谁也听不见谁。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红门帘。
“妈妈,你说,”雅娜经过长时间思索后问,“罗萨莉的表哥从来不亲她,这是为什么?”
“注意?”医生说,走到餐厅门前轻轻敲三下。
她刚才在他俩面前感觉到的这份温情,已经有过一次叫她忘记了自己的严肃。他们在厨房里那么幸福!半掩的布窗帘让夕阳照了进来。铜器在角落的墙上烧了起来,使朦胧的房间泛出红光,他们两张圆圆的小脸,在黄澄澄的影子里安详明洁像两只月亮,他们的爱情那么自信,那么镇静,一点也不搅乱炊具的秩序。炉灶的香味使他们心花怒放,胃口大开,心灵得到了滋养。
红帷幕慢慢开了,在门框里出现一座木偶戏舞台。这时全场肃静。突然,从后台跳出波利希纳尔,“哇”的一声喊得那么怕人,吉罗又惊又喜地接着呼叫。这是一幕恐怖剧,波利希纳尔把警长痛打一顿以后,又杀了警察,嘻嘻哈哈践踏天上与人间的所有清规戒律。台上一棍子敲破木头脑袋,台下无情的观众都报以尖锐的笑声;敌对双方决斗,长矛刺进胸膛,打脑袋像打空葫芦似的,大屠杀后,人物都失去了人样子,缺臂少腿地走下舞台,更引起满堂一阵阵笑声,历久不停。后来波利希纳尔在舞台边上锯警察的脖子,场上笑声达到顶点;这场戏叫大家看了那么高兴,观众一排挨着一排笑得前俯后仰。一个粉妆玉琢的四岁女孩觉得戏好看极了,张开小手扪住心怡然出神。有的人鼓掌,男孩张大嘴巴在嘎嘎笑,而女孩则发出长笛似的尖叫。
“是的!我的孩子,这位青年饿的时候,应该留他吃饭,这没什么……我允许你这样做……”
“他们玩得真高兴!”医生喃喃地说。
小士兵嘴里塞了东西不敢往下咽。埃莱娜站在他面前也严厉不起来,她温和地说:
他已回来站在埃莱娜附近。她像孩子一样哈哈大笑,而他站在她的身后,闻着她的头发散发的香气感到心醉不已。在棍子敲得最响的那一声中,她转过身对他说:
“太太,他饿得慌;他偷了我的一只生萝卜……那边吃得真差!他还要沿着河走长路,还不知走到什么鬼地方,您想想……太太,您自己也会跟我说的,罗萨莉给他喝碗汤吧……”
“您看真是太有趣了!”
女主人还是不声不响,罗萨莉以为她在生气,感到很不安,声音哀伤地继续说:
但是孩子们异常激动,现在也投入这出戏的演出。他们与演员对答。有一个姑娘了解剧情,在解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等一会儿他要打老婆了……现在人家要把他吊起来了……”勒瓦瑟家最小的姑娘,才两岁的那个,突然大叫:
“这是我的一份,太太,哦,真的……我自己就不喝了……我以最神圣的名义起誓!我对他说:‘要是你要我的那份汤,我就给你了……’喔唷!你给我说话啊!你知道是这么回事……”
“妈妈,要不要罚他吃干面包?”
但是她转身看到了太太。她轻轻一叫,两个人都成了化石。然后罗萨莉急忙说出一大堆话为自己辩白:
然后是喝彩声、评论声,可是埃莱娜在孩子中间寻找。
“等等,”她又说,“要是你喜欢韭葱……”
“我没有看见雅娜,”她说,“她玩得好吗?”
“啊哈!汤真鲜!你在里面放了什么啊?”
这时,医生俯下身,把头伸到她的头旁边,低声说:
她用温柔和不安的目光看着他。他身子浑圆的,俯身在碗上,一口吞下一根面包条。热气冒上来,把他长满雀斑的脸也熏红了。他喃喃地说:
“喏,那里,在那个小丑阿勒更和那个诺曼底姑娘中间,您看她的发髻上的大别针……她笑得高兴着呢。”
“吃吧,我的孩子!”她说,“你走得太多了,肚子都走空了……嗨!够了吧?还要来点吗?”
他还弯着腰,脸颊感到埃莱娜脸上的热气。直到那时他们还没有做过任何表白,互不说明反使他们保持亲密的关系,只是最近一段时间来一种隐约的不安妨碍了这种关系。但是面对这些孩子,在爽朗的笑声中间,她又变得非常孩子气,她不矜持了,而亨利的呼吸使她的后颈发热。她听了响亮的棍子声,身子一颤,咽喉发胀;她向他转过身,眼睛发亮。
一个星期日,埃莱娜到厨房来。她穿了拖鞋,走路没有声音,站在门槛上,女仆和士兵都没有听到她走进来。泽菲林从他的小角落朝着一碗冒热气的汤走来。罗萨莉背对着门,在给他切长长的面包条。
“我的上帝!不像话!”她每次说,“嗯!他们打得真凶!”
所以罗萨莉显得母性十足。她一边做烤肉串,一边对泽菲林说教,谆谆劝导他不要跌入深渊。他听话,听到一声忠告,重重点一下头。每星期日,他要向她起誓,他去望过弥撒了,没有忘记早晚两次祈祷。她还要他讲究卫生,在他走的时候给他刷衣服,把军服的一只纽扣缝好,把他从头看到脚,看看有什么不妥。她还担心他的健康,给他提供包治百病的药方。泽菲林为了报答她的好意,主动给她装满水池。她推辞了很久,怕他把水泼在地上。但是有一天,他挑了两担水,在楼梯上没有溅出一滴水,从那以后,星期日存水的工作就归他了。他还在其他事情上帮她,包揽一切重活,要是她忘了他还会上水果店代买黄油,甚至当上了大师傅。起初他剥菜帮子,后来她让他剁菜。干了六星期,他还没获准去碰沙司,但是他可以拿了木勺在一旁看着。罗萨莉要他做下手;有时她看到他穿了红裤子,黄衣领,臂上放一块抹布在炉子前忙忙碌碌,像个小厨子,不由哈哈大笑。
他颤着声音回答:
哪怕罗萨莉显得比泽菲林机灵得多。她已在巴黎待了几个月,愈来愈老练,虽然至今只认识三条路:帕西路、弗兰克林路和维欧斯街。他待在部队里,乡气未脱。她要太太相信他愈来愈傻;以前在家乡,说真的,他灵活得多;她说,这完全是穿了军装的缘故,哪个青年当上了兵都会笨得要命,泽菲林被生活弄得手足无措,确实睁圆了眼睛像只呆头鹅。他的肩章下依然保持了农民的纯朴,军营生活还没有叫他学会巴黎步兵做作的语言和神气的姿态。啊!太太完全可以放心!要玩还轮不着他呢?
“哦!他们的脑袋结实。”
最初,埃莱娜认为应该看着他们一点。她偶尔会不期而至,吩咐她做这做那。她总是发现泽菲林待在桌子与窗子之间的那个角落里,旁边的水池挤着他把腿往里缩。太太一出现,他就像持枪的军人站起来,站得笔直。太太跟他讲话,他只是彬彬有礼地行礼和咕噜一声。渐渐地,埃莱娜看到自己并没撞见他们什么,他们脸上保持有耐性的情人的那种平静,也就放心了。
他心里也想不出其他的话,他们两人也看起了这些幼稚的故事。波利希纳尔不足为训的一生使他们厌倦。然后剧情将近结束时魔鬼出现了,大打一场,全面杀戮,埃莱娜身子后仰,压着亨利放在椅背上的手;孩子们在座位上又叫又拍手,兴奋之下把椅子弄得咯咯响。
她把军帽和军刀还给他,推着他往前走,然后高高兴兴地侍候太太;而他摇晃着双臂回到军营,身上还带着月桂和百里香的芬芳,心里美滋滋的。
红帷幕又落下了。这时喧闹声中,波利娜用她惯常的那句话通报马利尼翁的到来。
“好了,你走吧!我要侍候太太了。”
“啊!英俊的马利尼翁来了。”
他们的对话无非如此,甚至老家也不再提起。说起从前的事,一个字就可彼此了解,会心里笑上整个下午。这就够他们享用了。当罗萨莉把泽菲林送到门口时,他俩都觉得玩得很痛快。
他赶到了,气喘吁吁,把座位往边上推。
“你看,这要慢慢煨。”
“嗨!把门窗关得严严的,真可笑!”他大叫,惊奇犹豫,“真像进入了灵堂。”
女厨子正忙得不可开交,不会马上回答。沉默了好长一会儿才说:
他朝着走近来的德贝勒太太说:
“嘿!真香啊!”
“您可真行,弄得我东奔西跑的……我一早就去找佩蒂盖,您知道我的歌手……可是我没法找着他,我给您带来了大莫里佐……”
可是,煎锅里的黄油沙司发出声音。罗萨莉拿了木勺瞧着它,泽菲林则低着头剪图片,背部衬着红肩章。他的头发剪得很平,连头皮也露了出来;黄领子的后部敞开,露出乌黑的脖子。时间一刻一刻过去,他俩谁都不说一句话。泽菲林抬起头,望着罗萨莉取面粉、切芹菜、放盐、洒胡椒粉,全神贯注。隔会儿他说上一句:
大莫里佐是业余魔术师,常上私家客厅客串变戏法。有人给他留出一张小圆桌,他表演了他的拿手好戏,但是观众情绪不高。可怜的小宝贝变得非常严肃;年幼的吮着手指睡着了;较大的旋转头,对着父母笑;父母自己也偷偷打哈欠。所以,当大莫里佐决定收摊时,观众都松了一口气。
一天,他带来了鸟蛋,盛放在他的军帽里,上面盖了一块手绢。他说,炒鸟蛋非常好吃。罗萨莉把这些怕人的东西扔了,但是把鸟窝留了下来,跟木条放在一起。此外他的口袋总是装得满满的。里面的东西无奇不有,在塞纳河边捡的透明石子、从前的铁器装饰、干硬的野浆果,以及连捡破烂的也不要的莫名其妙的破东西。他的爱好主要是图片。他一路上捡巧克力和肥皂的包装纸,上面有黑人、棕榈树、埃及舞女和玫瑰花束,遇到破盒盖上有金发沉思的女人的商标纸,或是扔在城郊集市上油光光的招贴纸和苹果糖锡纸,更是如获至宝,满心欢喜。这些东西都装入他的口袋,他把最好的用报纸包好。每星期日,罗萨莉做了卤汁还没做烤肉前有一会儿空,他就给她看图片。他见她要就送给她。只是纸片四周并不总是干净的,他就把图像剪下来,这也是他的一大乐趣。罗萨莉不乐意,碎纸片会飞到盆子上;为了得到剪刀,他会施展农民由来已久的狡猾。偶尔为了免得纠缠,罗萨莉突然把剪刀递给了他。
“哦!他棒极了。”马利尼翁对着德贝勒太太的颈子说。但是红帷幕又拉开了,神奇的场景使全体孩子都站了起来。在中央大灯和两座十支大烛台的强烈照耀下,餐厅中又加了一张大桌子,布置得像举行盛宴似的。桌上放了五十套餐具。在中央和两端矮矮的篮子里放了几簇盛开的鲜花,鲜花之间有高脚杯隔开,杯子上堆着晶晶发光的彩纸包装的“礼物”。然后是多层蛋糕,堆成金字塔的冰糖水果,层层叠叠的三明治。下面又是许多放得对称的盘子,装满了糖果和点心;朗姆酒蛋糕、奶油泡夫、圆球蛋糕,跟饼干、脆饼、果仁小烤饼交替排列。冻糕在水晶杯里颠动,奶油在瓷罐里涌了出来。香槟酒瓶像手掌那么高,根据客人的身材特制的,酒瓶的银盖子在桌子四周发光。可以说是儿童在美梦中才能想象这类盛大茶会,这个茶会却像大人宴会似的隆重,像父母餐桌似的充满神奇,糕饼店、玩具店里的一切珍馐美物都倾注到这里来了。
他来的时候几乎从不空手。一般来说,早晨他跟几位战友到默东森林里去溜达,漫无目的地来回闲逛,呼吸新鲜空气,还有点想家。为了手不闲着,他砍几根枝条,削成各种形状,边走边在上面刻花纹;他的脚步放慢了,在沟边停了下来,军帽推到了颈背,眼睛盯着削木头的小刀。然后,因为他下不了决心把木条抛掉,到了下午就带给了罗萨莉。她叫着,从他手里夺了过来,因为这会弄脏她的厨房。其实她要把它们搜集起来,在她的床下就有一捆,什么样的长短和图案都有。
“好啦,挽着女士们去吧!”德贝勒太太看到孩子们出神的样子笑着说。
“安安静静待在这里……你可以瞧着我给太太做饭。”
但是队伍组织不起来。吕西安兴高采烈,挽了雅娜的手臂走在头里。其他人在他的身后有点推推搡搡,只好出动妈妈们让他们坐好。她们待在那里,主要在孩子们身后,监视着生怕出事。这些客人起先确也显得很拘束,他们相互看,不敢碰这些美食。世界颠倒过来了,小孩坐着,父母站着,隐约感到不安。终于,最大的孩子胆子上来,伸出手。然后,妈妈帮着切多层蛋糕,在周围张罗,气氛热烈了,立刻变得非常喧闹。像吹过一阵狂风,打乱了桌子上美妙对称的布置;大家七手八脚,盆子递过来就拿,一切都同时转动。贝蒂埃家最小的两个女儿布朗希和索菲对着她们的盘子笑,里面什么都有:糖果、奶油、蛋糕和水果。勒瓦瑟家的五位千金霸占了放糖果的角落,而瓦朗蒂娜年已十四,感到很自豪,于是照顾她的邻座,想做个有理智的女性。可是吕西安为了表示殷勤开了一瓶香槟,笨手笨脚,差点把酒洒在他的桃红色丝袜上。这成了一件大事。
他们面对面,眼睛闪光,嘴巴抿紧。然后泽菲林跟在罗萨莉后面,但是他不取下圆军帽和军刀,罗萨莉不会让他进来。她不愿她的厨房里有这些东西,她把它们藏在壁柜里。然后她要她的情人坐在窗边那个留出来的角落,再也不许他移动了。
“你能不能把瓶子放下!”波利娜叫,“香槟该由我来开!”
“是的,是我。”
她奇特地一比画,自顾自乐了。一名男仆过来,她夺走他的巧克力壶,兴致勃勃地给各人的瓷杯倒满,动作利落像咖啡馆侍者。然后她分冰块和果汁杯,放下一切去喂一个大家遗忘的幼女,又转身走开对人问这问那。
“是你?”
“你要什么,你,我的大孩子?嗯?一块圆蛋糕……等等,我的宝贝,我给你来些橘子……吃吧,大傻瓜,以后再去玩!”
三点半,泽菲林准时赴会;只要街头的钟不敲三点半,他就在路上溜达。罗萨莉听着他的大鞋子走上台阶,在楼层上站住,就给他开门。她不许他拉门铃的绳子。每次见面说的都是这两句话。
德贝勒太太较为镇静,说了几次,让他们自己来吧,他们总会处理好的。埃莱娜和几位太太在房间角落看了用餐的景象只会笑。粉红色的脸上都伸出雪白的牙齿在啃在嚼,这些好人家出身的孩子偶尔失态,吃相像个小野人,这样子是再逗也没有了。他们两手捧起杯子喝到杯子见底,嘴边衣服上都是斑斑点点的污渍。喧声愈来愈大。最后几只盘子也一扫而光。雅娜听到客厅里演奏四组舞曲,在自己的椅子上跳了起来,她的母亲走过来怪她吃得太多:
从此,每星期六,都同样地打扫一遍,又是灰又是水地忙上四个小时,罗萨莉要在星期日让泽菲林瞧瞧有多么干净。在她接待客人的那天,出现一个蜘蛛网会叫她无地自容的。当一切在她的周围闪闪发亮时,她的心情也好了,会唱起歌来。三点钟,她还要洗洗手,戴上一顶系绸带的帽子,然后把棉布窗帘打开一半,让光线像内室那样柔和,她坐在整整齐齐、散发月桂和百里香花香的厨房中央等待泽菲林。
“哦!妈妈,今天我好极了!”
她擦完以后,还用毛巾揩。她从来没把厨房收拾得这么漂亮。新娘也可以躺在上面,洁白一片像为婚礼准备的。桌子和餐具柜像重新刨过似的,她的手指头在上面磨了多少遍。室内井井有条,锅罐按大小排列,钩子上该挂什么挂什么,就是平底锅和烤肉架也闪着光,没有一点烟熏的痕迹。埃莱娜站了一会儿,默不作声;然后笑一笑走开了。
但是音乐已叫其他孩子站了起来。渐渐地,桌子边上的人少了,不久只有在正中央留下一个胖娃娃,这个胖娃娃仿佛对钢琴满不在乎。她的脖子上围着一条餐巾,他个儿那么小,下巴颏只到桌布,每次他的妈妈喂给他一勺巧克力,他都睁大了眼睛,伸出舌头。杯子空了,他由人抹着嘴唇,始终在咽东西,眼睛睁得更大了。
“我在洗呢,太太。”罗萨莉回答,她头发散乱,满脸淌着汗水,正蹲在地上用尽两条小臂的力气擦地面。
“喔唷!我的小乖乖,你好吗?”马利尼翁说,他出神地瞧着胖娃娃。
“怎么啦?”她说,“您跟家具在干仗?”
这时开始分发“想不到”礼品袋。小孩离开桌子,每人捧了一只金色大纸袋,忙不迭地打开包装;从里面取出玩具,纸做的怪帽子、鸟和蝴蝶;最令人兴奋的是爆竹。每包“礼品”中都有一枚爆竹,男孩勇敢地往地上摔,听到爆炸声高高兴兴,而女孩把眼睛闭了又睁开好几回。有一时只听到劈劈啪啪的干响声,在这阵喧闹声中孩子们回到客厅,钢琴不断地演奏四组舞曲。
下一个星期六晚上,埃莱娜听到乱哄哄的搬动声,决定去看看。
“我真想吃上一块蛋糕。”奥莱丽小姐坐下时喃喃地说。
罗萨莉的厨房是朝德贝勒医生的花园开的,阳光充足。窗子很大,到了夏天,榆树的树枝伸进房内。这是公寓中最舒适的房间,光线明亮,到了下午照得罗萨莉要拉上蓝布窗帘。她只是埋怨这间厨房太小,细长得像条肠子,右边是炉子,左边是桌子和餐具柜。但是她把炊具和家具放得整整齐齐,在窗边还留出一块空角落,晚上可以干活。她引以为自豪的是把锅炉盆碗保持纤尘不染。所以,当阳光照进来时,墙上光芒四射。铜器闪烁金色的火星,铁器犹如皎洁浑圆的银月,而青白色陶瓷炉台在这堆火焰中呈现淡雅的色调。
这时,有几位太太在人已走空还残留大堆甜食的桌子前坐了下来。她们共有十来个人,一直知趣地等着吃上一点东西。因为仆人一个不在身边,就由马利尼翁代劳了。他倒空了巧克力壶,查看酒瓶的瓶底,还找来了冰块。但是他一边显得殷勤讨好,一边喋喋不休抱怨谁出的怪主意,把百叶窗都关上。
“啊!”女儿严肃地说。
“完完全全像在一座墓穴里。”他说了好几遍。
“不,这是她的表兄。”
埃莱娜还是站着,跟德贝勒太太聊天。德贝勒太太要回客厅去,她准备跟着走,这时感到有人轻轻碰她,医生在她的背后微笑,他不离开她。
埃莱娜听了这个问题感到很难回答。她刚才好心答应了,自己也奇怪。她有点后悔。她思索了片刻,回答:
“您什么都不要吗?”他问。
“妈妈,这是罗萨莉的兄弟?”雅娜问。
这句话说得很平常,但含有一种强烈的恳求,她感到极大的骚乱。她理会到他要跟她谈的是另一件事。周围这么欢乐,她也渐渐感染到兴奋。这个跳呀叫呀的小天地也使她身上发热。她脸蛋红润、眼睛明亮,她先是拒绝:
她越过埃莱娜的肩膀朝泽菲林看一眼,又向他温柔地做个鬼脸。年轻的士兵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不出声地咧开嘴笑。然后他把军帽放在胸前,一边道谢一边往后退。门已经关上了,他还在楼梯口鞠躬。
“不,谢谢,什么都不要。”
“哦,太太,他会影响我的工作的!”她喊道。
后来,因为他坚持,她有点不安,为了摆脱他:
罗萨莉停下,只是把头一侧。她很满意,但还是板着面孔。
“好吧!来一杯茶。”
“听好,我的孩子,您的姑妈要我允许这位青年每星期来看您……他可以下午来,您安排一下,不要耽误家务就是了。”
他跑开带了一杯茶回来。他递给她时手在发抖,她喝的时候,他向她走近去,嘴唇翘起,微微发颤,心里的话涌了上来。这时,她后退,把空杯子还给他,趁他把杯子放上餐具柜时,溜走了,把他孤零零地撂在餐厅里跟奥莱丽小姐在一起,她正慢慢咀嚼,有条有理地审察每个盘子。
他们不说话了。他们明亮的眼睛瞧着对方,抿紧嘴唇慢慢动,亲切地做个鬼脸。这或许就是他们拥抱的方式,因为他们连手都没有伸出来。但是罗萨莉一下子又从出神的状态中醒了过来,看到地上都是菜不能原谅自己。事情一团糟!闯下这场祸都得怪他!太太应该让他等在楼梯上的。她一边埋怨,一边弯腰把苹果、洋葱、菜花都放回菜篮子,惹得雅娜很不高兴,她不愿意有人帮她。罗萨莉再也不看泽菲林,要往厨房里去的时候,埃莱娜被这对情人的平静和理智所感动,拉住她说:
客厅角落里钢琴正奏得起劲。大厅的舞客从一头转向另一头,滑稽动人。雅娜和吕西安跳着四组舞,大家围着他们转。小侯爵步子有点乱,只有抓住雅娜时才跳得可以;这时他搂住她的腰转了起来。雅娜像一位女士那样摆动身子,只是嫌他弄皱了她的衣服;然后她一时兴起,把他抱住举了起来。花团锦簇的白缎上衣与绣异卉珍禽的和服卷在一起,颇有萨克森古风的两尊瓷像却像橱窗饰物那样雅致和怪异。
“是的,是的……乡警摔断了胳膊……卡尼韦大爷死了……神父先生从冈瓦尔回来丢了钱袋,里面有三十苏……其余一切都很好。”
四组舞后,埃莱娜叫雅娜把和服系好。
“肚里积满了水,这下子可完了……除了这个一切都好吗?”
“是他,妈妈,”女孩说,“是他弄皱的,真叫人受不了。”
“都好,就是吉尼亚尔的奶牛病了。兽医来了,对他们说它的肚里积满了水。”
父母在客厅四周微笑。钢琴再度响起时,所有的孩子都开始跳了起来。可是看到有人瞧着他们就有点疑惑;他们保持严肃,克制自己不一蹦一蹦的,显出很有分寸的样子。有几位是会跳的,大部分不知道如何跳出花式来,在原地摆动,四肢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但是波利娜来干预了。
“那么,那边一切都好吗?”她问。
“只有我来带才行……喔!这些木头人!”
“这又不是我的错;你要是上部队,我倒也要看看你会是个什么样子。”他们完全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忘了房间里的埃莱娜和雅娜;雅娜还在拣苹果。女仆直立在小士兵面前,双手叉在衣胸前。
她跳到四组舞中间,用手抓了两人,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噔噔跳了起来,震得地板咯咯响。听到这些小脚的脚跟乱蹬乱颠,只有钢琴声弹得很有节拍。其他大人也都加入进来。德贝勒太太和埃莱娜看到怕羞的女孩不敢向前,拉了她们往最密的人群中钻。她们带领女孩们走舞步,把男孩往前推,组成几个圈子;妈妈们把最小的孩子抱给她们,让她们携着他们的手跳了一会儿。这时到了大家舞兴最浓的时刻。舞客玩得兴高采烈,又是笑又是推,就像寄宿学校里,遇上教师不在,学生一下子乐疯了。这个儿童的狂欢节,这群小男小女,混杂了各民族的时尚、小说与戏剧的幻想,就像是世界的缩影。真令人赏心悦目。就是服装也从他们的明眸皓齿、娇嫩容貌中吸取了一份童年的清新,简直是仙童大会,似乎爱神乔装改扮了来参加某位英俊王子的婚礼。
泽菲林听了恼火,决定回敬一句。
“这里闷极了,”马利尼翁说,“我去透透气。”
“啊!好,”她又走过去说,“你穿了这身衣服真漂亮,真干净……我就是经过你身边,也不会说上一句:上帝赐福给你……你真不赖!背脊上像扛了个岗亭。他们把你的头发剃得真漂亮,像圣器室里的卷毛狗……好上帝!你多丑,你多丑啊!”
他走出去,把客厅的门开得很大。街上的阳光照了进来,苍白暗淡,反使灿烂的灯光和烛光蒙上一层愁色。马利尼翁每隔一刻钟就把门弄得乒乓响。
泽菲林不说话,只是带着狡黠的神情眨眼睛,这时罗萨莉流出了动情的眼泪;为了表达重逢的喜悦,她除了嘲笑他不知说什么好。
但是钢琴声不停。小吉罗金头发上别了一只阿尔萨斯黑蝴蝶,被身高两倍扮成阿勒更的男孩搂着跳舞。一个苏格兰人叫玛格丽特·蒂索转得那么快,把她的牛奶罐也掉在舞池中了。贝蒂埃家两姐妹布朗希和索菲形影不离,跳舞也在一起,疯女搂着丫头,跳得身上铃铛叮咚响。只要对着舞池看一眼准能看到一位勒瓦瑟小姐,小红帽仿佛都有分身术,到处是小方帽和乌绒镶边紫红缎袍。可是为了跳个痛快,大男孩和大女孩都躲到另一间客厅的角落里。瓦朗蒂娜·德·肖梅特裹在西班牙披风里,跳花步,面前是一位穿了礼服来的年轻先生。突然笑声骤起,有人叫大家看,在一扇门后的角落里,小吉罗,两岁的皮埃罗和一个同样年纪扮作农妇的女孩子,他们搂在一起,害怕跌倒抱得很紧,像避着不见人似的脸孔贴着脸孔自顾自旋转。
“是太太放他进来的?”
“我受不了了。”埃莱娜说,走去背靠着餐厅的门。
她朝埃莱娜转过身,问:
她跳得脸都红了,在扇扇子。她的胸脯在透明的罗纱胸衣下一起一伏。她的肩上还感到亨利的呼吸,他还跟在她的身后。这时她明白他有话要说,但是她没有力量躲开他的表白。他走近了,低低地在她的头发上说:
“怎么!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说呀?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爱您呀!哦!我爱您呀!”
她惊讶中松开了菜篮子。篮中的东西——菜花、洋葱、苹果——滚了一地。雅娜高兴地叫了一声,扑倒在地,在房间中央追着到椅子和玻璃柜底下去抓苹果。可是罗萨莉始终瘫了似的,待在原地不动,反复说:
这像是一个热气团,把她从头到脚都烫着了。我的上帝!他说了出来,她没法再装得若无其事不知道。她把通红的脸遮在扇子后面。孩子们正起劲地在跳最后几个四组舞,用脚跟跺得更响。银铃似的笑声响个不停,小鸟般的欢乐尖叫声时有所闻。小魔鬼来回奔窜,围成一圈天真无邪地跳,迸发出朝气。
“哦!”她说不出别的话。
“我爱您呀!哦!我爱您呀!”亨利不停地说。
她递上打开的菜篮子,抬起头看到在一旁微笑的泽菲林,惊讶地站在地毯上不动了。这样过了两三秒钟,她显然没有一下子认出这位穿了军服的人。她的圆眼睛睁得大大的,小胖脸变得苍白,黑色粗发也晃了起来。
她还在颤抖,她不愿意再听到。她昏了头,逃过餐厅。但是这间房是空的,只有勒泰利埃先生一个人静静地睡在一张椅子上。亨利跟了她进来,他大胆抓住她的手腕,不顾会引起什么闲话,面孔表情那么激动,吓得她发抖了。他还在重复说:
“太太,”她说,“我买了菜花……您看……两棵十八苏,这不贵……”
“我爱您呀……我爱您呀……”
从开着的门外果真传来了女仆的喘气声,她提着菜篮子走上来。泽菲林退到房间的角落,咧开嘴不出声地笑,他的螺丝孔眼睛闪光,显出乡下人的狡黠。罗萨莉在这家已经做熟,直接走进房里给女主人看上午买的菜。
“放开我,”她软弱无力地呢喃,“放开我,您疯了……”
“罗萨莉!罗萨莉!罗萨莉!”她按着自编的舞曲唱。
隔壁房间的舞会上小脚依然蹬个不休。布朗希·贝蒂埃的小铃铛伴随着低沉的钢琴声。德贝勒太太和波利娜用手在打拍子。这是一首波尔卡。埃莱娜可以看到雅娜和吕西安笑嘻嘻,手按在腰际经过。
恰在这个时刻,刚才又溜到外面的雅娜一边跳一边拍手回来了。
这时,她突然挣扎脱身,逃到隔壁一个房间,这是配膳房,阳光充足。突如其来的光明使她睁不开眼睛。她害怕了,脸上激动的神情显而易见,她不敢回到客厅去。她穿过花园,走上台阶回到自己的家里,身后则是舞会的喧嚣声。
“我觉得还是给您立张字据好……这对您没什么用?您以后可以省心了。”
(五)
他情绪很激动,在房里走来走去,看哪里可以找到笔墨。埃莱娜竭力要他平静下来。他反复说:
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在窗户紧闭的幽静中,埃莱娜感到窒息。这个房间那么静,那么封闭,在蓝色丝绒窗帘笼罩下睡得那么沉,使她也感到惊奇,而她给它带来了满身激情引起的短促热烈的气息。这个死气沉沉、孤寂、缺乏空气的角落是她的房间吗?这时,她粗暴地打开一扇窗子,两肘靠在窗沿上对着巴黎。
“您可能在想我以后会欺骗她吧?我对您说过这是起过誓的!我会要她的,您看着吧,就像太阳照在我们的头上一样没错……我可以给您签字保证……是的,您说,我就给您立字据。”
雨已停了,云正在移动,犹如一群魔鬼向四周散开钻进了地平线上的烟雾。城市上空有一片蓝色云隙,在慢慢扩大。但是埃莱娜,肘臂搁在窗台上还在颤抖,上楼时太快还没有喘过气来,什么都没有看到,只听到自己的心乱跳,撞得喉咙一起一伏。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那个宽阔的陵谷,藏得下一条河流、二百万生灵、一座大城市的绵延山坡,没有足够的空气使她呼吸顺畅,心平气和。
他的身子左右摇摆,军帽在手里传来传去,但是,因为埃莱娜还是一声不出,他认为这是她对他的忠诚表示怀疑。这使他很伤心。他激动地叫了起来:
她待在那里有好几分钟,神态恍惚,还是受情绪的波动。仿佛在她的内心思绪万千,焦躁不安,形成一条巨流汹涌澎湃,使她无法集中心思理解自己。她的耳朵嗡嗡响,她的眼睛看着大的白色斑点缓慢地移动。她奇怪自己在审视戴手套的双手,想起忘了把左手套上的一粒纽扣缝上。然后她高声说,重复了好几次,声音却愈来愈低:
“哦!太太,哦!太太……我看出您一点不了解她。我头上挨过她不少打……我的上帝!男孩子总爱开玩笑,不是吗?有几次,我捏她。她转过身,劈脸就是一巴掌……是她的姑妈再三对她说:我的孩子,你要明白,不要让人家动手动脚,这不会有好结果。神父也来管了,可能就是这样,我们的情谊一直很好……原来打算在抽签后结婚的。后来结不成啦!事情有了变化。罗萨莉说要到巴黎来打工,积一份嫁妆,等我……就是这么回事,这么回事……”
“我爱您呀……我爱您呀……我的上帝!我爱您呀。”
他把手放在自己心上,五个指头张开。埃莱娜可是又变得严肃了。她想到让一名士兵走进自己的厨房,还是感觉不安。神父先生同意也没用,她觉得这事有点悬。在乡下大家自由自在,谈情说爱通行无阻。她的担心叫人看了出来。当泽菲林明白以后,想哈哈大笑。但是出于礼貌他还是忍住了。
她本能地合紧两手把脸捂住,把手指压在闭合的眼皮上,仿佛要加深她已陷入的浓影。她有一种要毁灭自己的愿望:不再看见,独自一人留在黑夜里。她的呼吸平静了,脸上感到巴黎送来的强烈的气息;她感到巴黎在那里,不愿意瞧着它,可是一想到离开窗子,这座因其广阔无涯而令她平静的城市不再在她眼前,就感到害怕。
“好吧,”他又说,“她人不比百灵鸟大,力气却大得很;她给你干活可来劲呢!嘿,有一天,她给我认识的一个人一巴掌,哦,一巴掌!我看他胳膊上的乌青块一星期也没退……是的,就是这么厉害。在我们家乡人人都把我们看成是一对。那时我们还没十岁,拍拍手,事情就定了……这就算数了。太太,这就算数了……”
立刻,她忘了一切。尽管不去想,求爱的那一幕又出现了。在一片漆黑的背景上,亨利的身影显得格外清晰,活生生的,她甚至看出他的嘴唇神经质地翕动。他走近来,他弯下身。这时,她慌张地向后仰。但是,她还是感到肩上灼了一下,她听到一个声音:“我爱您呀……我爱您呀……”然后,她奋力把这个幻象赶走,却又看到它在远处出现了,渐渐大了起来;又是亨利,他跟随她走进餐厅,还是这几个字:“我爱您呀……我爱您呀……”在她心中像钟似的当当响个不停。她只听到这几个字,四肢像触电似的,这使她心肺欲裂。可是她要思考,她还是在努力摆脱亨利的形象。他说出来了,她再也不敢面对面看他。男性的粗暴刚刚破坏了他们之间的温情。她回想起过去的时刻;他爱她却没有残酷地把它说出来,他们在初春的温馨中到花园里相会。我的上帝!他说出来了!这种想法停留在她的脑中,充满她的内心,变得如此沉重,即使一声霹雳把巴黎摧毁在她眼前,也不会这样惊天动地。她的心中形成了愤怒的抗议,骄傲的怒气,这个感情还夹杂一种出自肺腑的肉欲,隐蔽、不可战胜,又令她陶醉。他说出来了,他一直在说,他固执地追随不放,热情地说着:“我爱您呀……我爱您呀……”这些话毁了她过去贤妻良母的生活。
“是的,但是您说您的吧。”埃莱娜回答,觉得他很有趣。
可是,在这样想的时候,她还是意识到展现在她的背后,展现在看不清的黑夜后面的广袤空间。一个巨大的声音在升起,充满活力的声浪在扩散,把她团团围住。声音、气味,甚至光明,尽管她的双手痉挛似的掩住,还是打在她的脸上。有时,倏然而亮的光芒好像刺穿她闭紧的眼皮;在这些光芒中,她以为看到了纪念碑、尖顶和圆顶,浮现在梦幻的流光中。这时,她移开手睁开眼睛,迷惑地待着。天空也开了,亨利不见了。
“可能这些都跟您说过了吧?”
只看到天空深处有一长条云,像白垩色的岩石塌了又堆了起来。现在空气纯净,天空碧青,只有几团白色云絮轻盈地悠悠飘过,就像微风吹着轻帆。北面蒙玛特尔上空细纹密布,仿佛在这天涯一角撒上淡淡的丝网,准备在平静的海面捕鱼。但是在埃莱娜看不到的默东斜坡上,必然还有残留的阴云遮住太阳,因为巴黎尽管有阳光透照在上面,依然阴暗潮湿,在屋顶蒸发的雾气中若隐若现。这座城市色调单一,到处是青灰色的板瓦顶,有树阴的地方黑黢黢的,颜色鲜艳的屋脊和千万扇窗户则非常醒目。塞纳河像一段年深日久的银子,发出暗光。两岸的纪念建筑物像涂上了油脂;圣雅各塔满身锈斑,像博物馆的老古董,而先贤祠高高矗立在阴暗的小区,宛若一座巨大的灵台。只有荣军院的拱顶还保持金碧辉煌;有人说是大白天亮着的一盏灯,在笼罩城市的薄暮阴霾中,迷离凄凉。一切缺乏轮廓;乌云中的巴黎在地平线上看似发黑,倒像一幅格调细腻的巨大木炭画,在洁净的天空下笔触刚劲。
他停了下来,觉得自己过于兴奋了一点,犹豫地问:
埃莱娜面对这座阴郁的城市,想起她不了解亨利。她非常坚强,现在他的形象不再追随她不放。反抗情绪也促使她否认几星期来她时刻想的就是这个人。不,她不了解他,对他的一切:行为和思想,都毫不知情;她甚至说不出他是不是一个聪明人。可能他缺乏智慧,更缺友情。她就是这样反复思考种种设想,每种设想想到头来总是痛苦,留在心里不去,又总是猜不透个中原因——这成了一道墙,把她与亨利隔开,使她无法理解他。她什么也不知道,也什么都不会知道。她只有把他想成一个粗鲁的人,在她耳边说火热的情话,给她带来唯一的骚动,扰乱她的生活,直到此时还没有恢复幸福的平衡。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叫她忧伤。突然她想到六星期以前,她对他还是不存在的,这个想法她又受不了。我的上帝!谁对谁都不是什么,陌路相逢,可能失之交臂!她绝望地两手捏在一起,眼里泪水晶莹。
“哦!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们还是很小的时候,就一起去偷果子,我们可没少挨棍子;就为这个事,不瞎说……应该对您说拉古尔和比雄两家挨在一起。所以,不是吗?罗萨莉和我差不多是在一张饭桌上长大的……后来,她家里的人去世了,由她的姑妈玛格丽特抚养她。但是她这个姑娘,膀子可厉害呢。”
这时,埃莱娜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圣母院尖塔。云隙间透出一道光照得尖塔发黄。她的头沉甸甸的,仿佛忍受不住纷繁的思绪。这是一种痛苦,她宁愿把注意力集中在巴黎,恢复恬静的心境,像每天一样用安宁的目光掠过起伏的屋脊。有多少次,在这个时刻,在静谧美丽的夜晚,大都市的神秘渗透周围,使她陷入美丽的梦境。可是,在她面前,巴黎在一道道阳光下亮了。随着第一缕阳光照到圣母院,其他一缕缕阳光纷至沓来,落在城里。太阳往下倾斜使云分裂。这时街区在光与影在纵横交错中逐渐扩散。有一时,左岸是一片青灰色,而右岸则点点光斑,像一块巨大的兽皮沿着河边延伸。然后随着带着云走的风势,光的形状变了,位置也变了。在橙黄的屋顶上,乌云都同样飘往一个方向,也同样幽静地滑行。有的是大块乌云,像一艘旗舰威严雄壮,四周是较小的乌云,平衡对称摆着海战的方阵。一团巨大长形的黑影,张着爬行动物的大嘴,挡着巴黎仿佛要一口吞噬。当这团云像蚯蚓缩到地平线里不见时,从云隙中射出雨一般的光芒,落进了它留下的空洞里。光尘像细沙一样泄流,扩大成一个巨大的锥体,不断地洒到香榭丽舍街区,在路面上飞溅跳动。这场星火形成的阵雨,像火箭不停溅落,持续了很久。
少妇的和蔼态度使他自在一点,他把军帽在手指间转来转去,决定也说上几句:
是啊!情欲是命里注定的,埃莱娜不再抗拒。她跟自己的心抗争已感到精疲力竭。亨利可以来征服她,她听之任之。这时她感到不再抗拒的无比幸福。她为什么还要拒人千里之外呢,她不是等得够久了吗?回忆过去的生活使她内心充满轻蔑和不耐烦。她怎么还能在以前引以为自豪的冷漠中生活下去呢?她看到自己还是姑娘的时候,住在马赛小马利亚路,终日哆哆嗦嗦;她看到自己结了婚,在这个吻着她的一双裸脚的大孩子身边发冷,在家务操劳中打发日子;她看到生活中每时每刻都以同样的步伐走同样的路,没有打破宁静的激情。这种平淡无奇的生活,现在又是这种沉睡不醒的爱情使她恼火。再这样过上三十年,一颗心默默无声,生命的空虚仅靠做个贞洁女子的孤傲来填补,能说自己很幸福吗?啊!循规蹈矩,顾忌声誉,使她像修女那样仅限于得到些枯索的乐趣,岂不是在自欺欺人!不,不,这够了,她要生活!她对自己的理性加以可怕的嘲笑。她的理性!事实上,她对她的理性表示怜悯;在她已不算短的人生中,这种理性带给她的欢乐,还不及她在这一小时内体味的多。她不肯失足,她有一种愚蠢的虚荣,以为她会这样一直走到底,脚边不会碰到一块石头。好呀,今天她要求失足,她还要立刻跌得很深才乐意。她的全部反抗导致这种强烈的欲望。啊!她要在拥抱中消失,她要在一分钟内把她没有经历的乐趣尝个够!
“那当然,”他说,脸涨得通红,“当然,这是起过誓的……”
可是,她的心底充满深沉的抑郁。这是一种不流露的痛苦,带着空虚和黑暗的感觉。这时,她反复斟酌。她是自由的吗?她爱上亨利并没有欺骗谁,她的感情爱如何使用就如何使用。此外,不是一切都在原谅她吗?近两年来过的是什么日子?她明白,守寡、绝对自由、孤独,这一切都在销蚀同时也在激励她的情欲。情欲大约孕育于在两位老朋友之间度过的漫长夜晚,神父和他的兄弟单纯淳朴使她得到安慰;情欲孕育于她关在房间与世隔绝、面对地平线上汹涌澎湃的巴黎的时候;孕育于她伏在窗槛上,陷入她从前不知道的、逐渐使她萎靡不振的那些梦想中。她记起了一件往事,那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她躺在一张长椅上,膝盖上放一本书,懒洋洋地凝视着金色光芒中的巴黎,这座白色纯洁的城市像罩在水晶盒里。那天早晨,爱情苏醒了,表现出一种对她来说不可名状、而又无力抗拒的心颤。今天,她在原地,但是情欲得胜了,正在吞噬她,而在她的面前,夕阳照得城市着了火似的。她好像一个白天过得很充裕,通红的傍晚又带着那天早晨的清澈,她觉得所有这些火焰都在她的心中燃烧。
“那么,您服完兵役就准备娶她?”少妇继续问。
但是天空变了。太阳朝着默东小山丘倾斜,拨开了最后的云朵,光芒四射。蓝天灿烂发亮。远处地平线上,遮住夏朗东和舒瓦齐勒罗瓦远景的铅灰色岩状云层塌了下来,转变成绛红镶边的胭脂红云块。巴黎蓝天中慢慢浮动的一簇簇小乌云,竖起了紫色的风帆,而罩在蒙玛特尔上空的网,好像突然从白丝换成了金线,均匀的网眼准备捕捉上升的星辰。在这片辉煌的苍穹下,展现着一座黄澄澄、横着几道大黑影子的城市。下面,大广场上,沿着马路形形色色的马车在橘黄色的尘土中间穿梭往来,四周人群黑压压一片,间或有金黄色的点缀。一队神学士排成密集的队伍沿着德比里河滨道走,在迷散的光线中拖着一长溜赭石色的法衣后裾。后来,车辆和行人消失了,在远处只隐隐看见一长串闪烁着车灯的马车。在左边,军需品厂笔直的红砖大烟囱吐出一团团肉红色轻烟;而在河对岸的奥尔塞码头上,美丽的榆树形成一团浓影,夹杂着闪闪阳光。塞纳河在映着斜阳余晖的两岸之间波涛滚滚,河面上色彩斑斓,但是溯河而上,这种东方海洋才有的绚丽转成了单一的愈来愈炫目的金色,简直是从一只看不见的坩埚里流往地平线的一道金流,随着温度的下降,颜色也格外鲜艳。在这条明亮的河流上,排列着一座座桥梁,桥影婀娜多姿,伸出灰色的栏杆,消失在反射着阳光的房屋群中。雄踞在房屋之上的是圣母院的两座钟楼,像火炬那样发红。圣母院左右的建筑物也光彩夺目,工业宫的玻璃屋顶在香榭丽舍树木中间像一堆发红的炭火。远处,在玛德兰教堂的平屋顶后面,歌剧院的雄伟建筑像是一座铜山;其他建筑物,穹顶、塔楼、铜柱、圣文森·德·保尔教堂、圣雅各塔楼,更近处新卢浮宫和蒂勒黎宫殿顶上都有火焰蹿起,在每个十字路口像一堆巨火。荣军院的圆顶也在喷火,来势那么凶猛,叫人害怕每一分钟都会坍塌,使整个街区星火四溅。越过圣苏尔比斯高高矮矮的塔楼,是先贤祠在天际勾画出明亮沉重的轮廓,就像大火中的一座宫殿,将要烧成一块红炭。这时,正当太阳西下,巴黎的建筑物则成了一支支火炬。火光顺着屋脊奔窜,而黑色浓烟聚在山谷不散。朝向特罗加德罗的屋面都发红了,玻璃窗闪射出火光,城里喷出火星雨,像有一只大风箱在扇动这只大火炉。在邻近街区道路凹陷昏暗,总是溢出死灰复燃的火舌。甚至在平原的远处,在那堆发红的灰烬底下是毁坏但还发热的土地,从突然有了生气的屋子里射出漫无目标的“火箭”。不久这成了一只炉子,巴黎燃烧了。天空更红,在这座金红相间的大城市上空,云朵在渗出血水。
小士兵没有回答,他低下头,不自然地笑笑,又用脚尖去搓地毯。
埃莱娜沐浴在夕阳中,受情欲的煎熬,她望着巴黎火光熊熊,这时有一只小手放上她的肩膀使她全身一颤。这是雅娜在叫她。
“罗萨莉现在不在,”埃莱娜又说,“但是马上要回来的……她的姑妈告诉我您是她的好朋友。”
“妈妈!妈妈!”
他胆子大了向屋里张望,看到蓝天鹅绒窗帘非常惊讶。
她转过身:
“没有,太太。”
“啊!那么高兴呀……你没听到吗?我叫了你有十次了。”
“您现在到了巴黎。您没有不高兴吧?”
女孩还穿着日本服装,眼睛发光,高兴得两腮红彤彤的。她没让妈妈有回答的时间。
“是的,太太。”
“你把我撂下了……你知道,结束时到处找你。波利娜陪我到了下面楼梯口,没有她我连马路也不敢过。”
“您一星期前离开博斯的?”
她动作优美地把脸凑到母亲的嘴边,直截了当问:
埃莱娜想向他打听一些消息。
“你爱我吗?”
他决定跟她进去,但是,当埃莱娜坐下时他又在门旁站住了。在外客厅的阴影里她没能看清他。他的身材大约跟罗萨莉一般高,若矮上一厘米,就可以免服兵役了。一头红发齐根剃了,滚圆的脸上布满雀斑,没有一根胡子,两只眼睛小得像螺丝孔。他的军大衣是新的,穿着太大,显得身体更圆了。他叉开穿红裤的双腿,拿着宽边的军帽在身前扇动时,又胖又矮又傻乎乎的模样真是好笑可爱,完全是个穿军装的庄稼汉。
埃莱娜吻她,但是漫不经心地嘴一努。她感到惊奇,仿佛看到女儿那么快回来不耐烦。她逃离舞会真有一个小时了吗?女孩不安地向她提问题,为了应付,她说自己有点不舒服,新鲜空气对她有好处。她需要一点安静。
“请进吧,我的朋友,别待在这里。”
“哦!别担心,我太累了,”雅娜喃喃说,“我去那里乖乖地待一会儿……但是,妈妈,我可以说几句话吗?”
他开始笑了,脖子晃了一晃。
她坐到埃莱娜旁边,紧挨着她。很高兴妈妈没有要她立刻换衣服。紫红绣花袍子、淡绿丝裙,她穿了美滋滋的。她摇晃小脑袋,就是要听到串在发髻上发夹挂件的碰击声。这时,她急切地说出一长串话。她什么都看到了,所见的记在心里了,神情则是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似的。她规规矩矩,一言不发,目光淡漠地待了一个下午,此刻得到了补偿。
“那么,您就是泽菲林·拉古尔罗?”她问。
“你知道,妈妈,这是个老好人,灰胡子,是他牵动波利希纳尔。幕拉开时我看得清清楚楚……小吉罗他哭了。嗯?他真笨!跟他说了警察要在他的杯子里放水,应该把它拿走,他哭,不停地哭……吃点心时,玛格丽特把果酱都沾到卖牛奶姑娘的衣服上去了。她的妈妈一边给她擦一边叫:‘哦!脏孩子!’玛格丽特羞得头都抬不起来……我一句话也没说,但是她们见了蛋糕就上去抢,我看着挺好玩。她们都没教养,小妈妈,不是吗?”
埃莱娜慢慢折上信。在细认信的内容时,她抬过两三回头,向士兵看一眼。他一直把背贴在墙上,嘴唇翕动,好像每句话结束时下巴都要轻轻一动;信的内容无疑他都记熟了。
她停了几秒钟,只顾着在想一件事,然后若有所思地问:
信封上确是她的姓名和地址,字体粗劣,笔划都靠在一起,像在玩竖纸牌游戏。信中用的句子和拼写都是独创的,看一句要想一想,当她终于弄懂意思后笑了。这是罗萨莉的姑妈写的一封信,是要把泽菲林·拉古尔罗介绍给她。“尽管神父给他做了两次弥撒”,他还是抽中签要去当兵。泽菲林是罗萨莉的情人,她要求太太允许这两个孩子在星期日见面。信有三页,反反复复这几句话,提出这个要求,反而愈说愈糊涂,费了好大的劲,该说的事还是没有说出来。然后在署上名以前,姑妈好像心里豁然一亮,写上:“神父说可以的。”笔在一团墨迹中摁了一摁。
“妈妈,你说,那种上面有白奶油的黄蛋糕你吃过吗?哦,真好吃!真好吃……我一直待在那个盘子旁边。”
“给我的一封信,您没弄错吧?”埃莱娜说。
埃莱娜没有听小孩唠叨。但是雅娜说话是求舒心,她的脑子里东西太多了。她又打开话匣子,把舞会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着。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成了重大新闻。
然后,他突然用一个指头点着鼻子,哈哈大笑起来。笨蛋!他想起来了。他解开上衣的两个纽扣,前臂伸进上衣,在胸前搜索。他终于取出一封信,猛烈晃动,仿佛要摇落上面的灰尘,然后再交给埃莱娜。
“开始时你还没看见吧,我的腰带松了。一位太太,我不认识的,给我系上一根别针。我对她说:‘我十分感谢你,太太……’这时吕西安在跳舞时给扎了一下。他问我:‘你前面有什么东西怪扎人的?’但是我已经忘了这件事,我回答他说我没什么啊。是波利娜过来给我重新把针别好的……不!你没法想象!大家挤来挤去,一个粗野的大男孩在索菲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她差点跌倒。勒瓦瑟姐妹双脚并拢跳。肯定没有这样跳舞的……但是最逗的是最后。你已经走了,你不可能知道。大家挽了胳臂绕着圈子跳,好笑极了。有几个年纪大的先生也转。这是真的,我绝没瞎说……小妈妈,你为什么不愿相信我?”
“对不起……请原谅……”
埃莱娜一声不出,终于把她惹恼了。她挨得更近,摇母亲的手。然而只听到母亲三言两语的回答,她自己也渐渐不说了,同样陷入沉思,去回想还占据着她这颗少女心的舞会。这时,母女两人都沉默不言,面对着火红的巴黎。巴黎在透红的云朵的光照下,如同传说中在一场火雨中补赎了情欲的城市。这对她们来说是更陌生了。
他找不到其他的话说,两脚在地面上拖,一直退到墙前。他没法再往后退了,看到这位太太带着勉强的笑容等着,他急忙搜自己的右口袋,从里面取出一块蓝手绢、一把小刀、一片面包。他对每样东西看了又看,又塞进了口袋,然后他搜左口袋,里面有一段绳子、两根生锈的铁钉、包在半张报纸内的图片。他把这一切又塞进口袋,神情焦虑地拍大腿。他目瞪口呆,结巴地说:
“大家绕着圈子跳?”埃莱娜突然问,像一时惊醒过来。
“对不起……请原谅……”
“是的,是的。”雅娜喃喃说,轮到她陷在沉思中。
小士兵看到这位太太穿着花边的晨衣,那么美丽,那么白,他感到惶惑不安,一只脚在地板上搓,鞠躬,慌忙中喃喃说:
“医生呢?他跳了吗?”
“您要什么,我的朋友?”埃莱娜问。
“我相信跳的,他跟着我转……他把我举了起来。他问我:‘你的妈妈呢?你的妈妈呢?’然后他亲了我。”
但是女儿疯疯癫癫的,快活极了。她跳得更厉害,反复说:“一名士兵!一名士兵!”也不做进一步的说明。这时,因为她让房间的门开着,埃莱娜站起身吃了一惊,发现一名士兵,一名小士兵在外面客厅里。罗萨莉出门了,雅娜那时大概不顾母亲的正式禁令在楼道上玩。
埃莱娜无意识地一笑,她因他的温情而笑。她有什么必要去了解亨利?不了解他,永远不了解他,把他当做她长期希望看到的那样,这样才更加甜蜜。为什么她会惊奇和不安?他刚才就是不失时机地出现在她的路上,这样挺好。她坦诚的本性什么都可以接受。想到她爱人,人也爱她,心里慢慢平静了。她对自己说她有坚强的性格,不会让幸福遭到破坏。
“什么?一名士兵?”少妇说,“你跟我说士兵又怎么啦?”
可是,夜来临了,空中吹过凉风。沉思的雅娜打了一个寒战。她把头靠在妈妈怀里,又喃喃地问,仿佛这问题来自她的沉思:
“妈妈,”她喊道,“一名士兵!一名士兵!”
“你爱我吗?”
一天早晨,埃莱娜忙着整理她的小书室,里面的书被她弄乱了好几天,这时雅娜跳跳蹦蹦拍着手进来。
这时,始终在微笑的埃莱娜把她的头捧在手里,像在她的脸上寻找一会儿,然后把嘴唇放在她的嘴边一个玫瑰色小印子上面停留很久。她看得出这就是亨利吻女孩的地方。
(一)
默东昏暗的山脊已经沾上如圆月一般的太阳,照在巴黎的斜阳光辉延伸得更远了。荣军院圆顶的影子无限地扩大,把整个圣日耳曼街区罩在里面,而歌剧院、圣雅各塔楼,圆柱和尖顶给右岸划出一道道黑影。建筑物正面的轮廓,街道的缝隙,屋顶的高耸的小岛更加阴沉地燃烧。发暗的玻璃屋顶上,闪光的金片也淡了下来,仿佛建筑物已经在大火中坍塌。远处的钟响了,钟声滚动,愈来愈轻。黑夜来临,天空广阔,给红彤彤的城市上空盖上了玫瑰色天衣。突然火又可怕地复燃起来,巴黎放出最后的火光,照得偏远的郊区也发亮,然后又像蒙上了一层灰尘,街区的房屋依然矗立在那里,如同熄灭的炭那么轻而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