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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沉默又开始。埃莱娜放下针线,带着微笑瞧着他,他们都想到走在花草茂密的小径上,这是理想的小径,暗影幽深,玫瑰花瓣飞舞。他弯着身子对着她,嗅到她的晨衣散发马鞭草的淡淡香味。但是被子掀动声扰乱了他们。

“是的,花坛美极了……铁线莲长到榆树上去了。成了一个绿色天地。”

“她醒了。”埃莱娜说,她抬起头。

“雏菊都长高了吧?”她问。

亨利已经躲到一边,他也向床的方向看一眼。雅娜则把枕头夹在她的两条小胳臂里;下巴埋在羽绒垫里,整张脸转向他们。但是她的眼睛还是闭着,她像又睡着了,呼吸重新缓慢和均匀。

“您后来没再去过花园?”亨利又说,“现在开满了花。”

“您还一直缝东西?”他问,走了近来。

一阵长时间静默。女孩还在熟睡,给他们两人创造了一种平静的氛围。当她这样休息时,他们都会感到轻松,心里更感密切了。

“我的手闲不住,”她答,“这是机械动作,帮我清理思想,我对同一件事想上好几小时都不会觉得累。”

“昨天,她还很忧愁……但是今天早晨她有说有笑;她答应我要学乖。”

他不再说什么,看着她的针穿过棉布,发出有节奏的小声音;他觉得这根线也在密切他们两人的生活。她会好几小时缝线;他也会好几小时坐在那里,倾听针的语言——这种悠闲使他们产生共同语言,而决不会使他们无聊。在这样度过的日子里,在这个宁静的角落里,他们的欲望就只是两人紧紧挨在一起。因为孩子睡着,他们不去惊动她,以免扰乱她的睡眠。令人神往的静止,听得见心跳的沉默,唯有爱与永恒给予他们无限的愉悦!

埃莱娜针扎得很快,她喃喃地说:

“您真好,您真好。”他喃喃地说了几遍,只会说这句话来表达她给他的欢乐之情。

“我向您保证她好多了,”医生说,“用不了两星期,她就可以下楼到花园里去了。”

她又抬起头,得到别人那么热烈的爱并不感觉丝毫局促。亨利的脸就在她的脸旁边。他们相互凝视了一会儿。

好几个小时,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断断续续,为了不惊醒女孩放低了声音。话再怎么平凡,他们听了也深入内心。那一天,他们相互很动情。

“让我工作吧,”她声音幽幽地说,“我永远也做不完了。”

一天下午,雅娜睡着了。亨利觉得她情况很好,在房里多待了一会儿,跟埃莱娜聊天,她还是在窗前重新忙她那干不完的针线活。自从那个可怕的夜晚,她在热情的呼唤下向他表白了自己的爱,两个人都平平静静过日子,知道彼此相爱已经够甜蜜了,不用担心明天,也忘了世界。在雅娜的床边,在这个还留有孩子垂死阴影的房间里,他们清心寡欲,不受感官的骚扰。听到无邪的女儿的呼吸心境也很平静。于是随着病人体力增强,他们的爱情也更有力量;爱情也有了血色,他们并肩在一起,身子发颤,享受现在,不愿意去问今后雅娜病愈之后,他们自由高亢的情欲爆发时将怎么办。

但是这时,一种出自本能的不安使她转过头去。她看到雅娜面孔煞白,睁着乌黑的大眼睛瞧着他们。女孩没有动,下巴埋在羽绒垫里,枕头还是搂在小胳臂里。她只是刚刚睁开眼睛,她瞧着他们。

她一个下午像记恨似的,眼睛盯着墙壁,执拗不听话,忧伤不已。她的母亲不知其中原因,弄得束手无策。医生也不知说什么好。总是他在的时候这些病发了。他认为这是女孩的神经质原因,尤其他叮嘱大家不要违逆她。

“雅娜,你怎么啦?”埃莱娜问,“你病了吗?你要什么东西吗?”

“我没什么,”她不多说,“我求你,别管我。”

她没有回答,她没有动,连眼皮也没有放下,一双发愣的大眼睛里面喷出火焰,额头蒙上一堆冷酷的暗影,脸颊灰白凹陷。她的手腕已经翻转,好像快要痉挛发病。埃莱娜急忙起身要求她开口说话,但是她姿势僵硬不动,盯着母亲的目光那么阴沉,母亲面孔泛出红晕,结巴地说:

但是雅娜猛地转过头去,把脸埋在枕头里。

“大夫,您看,她怎么啦?”

“告诉我,亲爱的,你怎么啦……你刚才还在笑,现在又有心事。回答我,哪里痛?”

亨利把他的椅子从埃莱娜的椅子边移开。他走近床,想把她紧紧捏住枕头的小手拉出一只来。这一接触使雅娜像给什么震了一下。她翻身朝向墙壁,大叫:

可是她还有一桩心事。她好几次注意到雅娜会脸色发白,而且会突然多疑和暴躁。为什么她高高兴兴的会有这种突然变化?她难过吗?她有隐痛不告诉母亲吗?

“别碰我,您……您弄痛了我!”

时光流转,几个星期、几个月就这样流逝过去,单调美好,埃莱娜过得连日子也不用记。她不再出门,她在雅娜身边把世界都忘了。外界的消息一条也传不到她这里。室外是尘嚣中的巴黎,室内比深山里的修道院还要幽深封闭。她的孩子得救了,这件事确定无疑,她就不问其他。她终日注意的就是她的健康有没有恢复;稍有进展,眼目明亮,动作活泼,她就感到幸福。每一小时她看到女儿好转,女儿的眼睛美了、头发恢复柔软了,好像是她给了女儿第二次生命。复活的过程愈长,她体会的乐趣愈多,记起从前喂她吃的日子,看到她恢复体力,心情比起从前合起手量她的两只小脚,想知道多久能走路时还要激动。

她钻到被子底下。他们两人用好话劝了她一刻钟也没用。然后因为他们还在劝,她索性坐起身来,两手一合恳求说:

病养了好几个月。到了八月,雅娜依然躺在床上。傍晚她下床一两个小时,就是走到窗前对她也是勉为其难,她横在一张坐椅上,面对夕阳里着了火似的巴黎。两条腿就是搬不动她;就像她带着苍白的微笑说的那样,她身体内的血还没有一只小鸟多,必须等到她喝上了许多汤,汤里还要加了一些肉。她要到下面花园里去玩,就必须高高兴兴吃下去。

“我求求您,别管我……您弄痛了我。别管我。”

(三)

埃莱娜十分沮丧,走去又在窗前坐下。但是亨利没有坐在她身边的位子。他们刚才终于明白,雅娜嫉妒了。他们找不到一句话。医生默默地踱了一分钟,然后他告辞,看到母亲焦虑地朝床看了一眼。当他走远后,她回到女儿身边,用力把她抱了起来,对她说了很久。

她喜气洋洋,高兴得忘乎所以,把身子靠到了亨利的肩上。两个人都向女孩笑。但是女孩却慢慢地显出不自在的样子:她偷窥他们,然后低下头再也不吃了,而且脸色发白,带点疑虑和怒意。应该让她上床了。

“听着,我的乖孩子,我是一个人……瞧着我,回答我……你不难受吗?那么,我叫你痛苦啦?把一切都告诉我……你恨的是我?你心里到底有什么?”

“是的,十分满意,亲爱的……你不知道你叫我多么快活。”

但是她是白费口舌,徒然把问题反复地用不同形式提出来,雅娜发誓说自己没什么。然后她冷不防地叫起来,重复地说:

“妈妈,你不会生气了……我尽我的力,我吃到第三根了……你满意吗?”

“你不爱我了……你不爱我了……”

雅娜开始吃了;但是她太虚弱了,吃上第二根就累极了。她吃一口笑一笑,说牙齿都松软无力。亨利鼓励她。埃莱娜含泪欲滴。我的上帝!她看到自己的女儿吃东西了!她看着女儿吃面包,吃第一只鸡蛋,心情好极了。突然想到雅娜僵死在被子下,就全身冰冷。她在吃,她吃得那么文雅,动作悠悠的,像康复病人细嚼慢咽!

她放声大哭,两条抽搐的胳臂搂着母亲的脖子,在她的脸上贪婪地吻了个遍。埃莱娜心头受了创伤,压着难以形容的悲哀,长时间把她抱在怀里,两个人的眼泪流在一起,埃莱娜跟她起誓说决不会像爱她那样爱别人。

“好了,要懂事,”埃莱娜看着她快要哇地哭出来的样子,“吃你的鸡蛋吧,好叫我们高兴。”

从这天开始,雅娜的嫉妒心会因一句话、一个目光而发作。她在病危的日子,一种本能要她接受这种爱,她觉得身边有这样的爱那么温柔,也是她的救星。但是现在她强壮起来,她不愿别人也得到母亲的爱。这时,她对医生产生了怨恨,随着健康日益好转,怨恨慢慢加强,变成了憎恨。这在她的执拗的头脑里,在她的多疑而又默默无言的小心灵里酝酿。她决不愿意对别人解释清楚,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当医生离得母亲太近,她难受;她把两手放在胸前。就是这样,心在燃烧,愤怒的情绪使她胸口窒息和脸色苍白。她自己也控制不住。有人斥责她讨厌,她觉得很不公平,更加倔,一句话不回答。埃莱娜身子发抖,不敢过于逼她说出不舒服的原因,眼睛躲开这个十一岁女孩的目光,孩子的目光早熟地显露出女性情欲的所有活力。

她现在对医生也称“你”。当他递给她第一根面包条时,她抓住了那只手,因为她也抓了母亲一只手,她怀着同样的热情把两只手先后吻了一遍。

埃莱娜看到雅娜要疯狂地发作,但又忍住,憋得气都透不过来,这时她噙着眼泪对雅娜说:“雅娜,你叫我难过。”

“哦!四根,我要吃上四根,你看着吧。”

从前这句话威力无比,会叫她哭倒在埃莱娜的怀里,现在已不再感动她。她的性格变了,脾气在一天之内要变上十次。经常她说话简短,带命令的口气,对母亲就像对罗萨莉一样,为了一点点小事麻烦她,表示不耐烦,一直发牢骚。

“我给你切三根面包条。”医生说。

“给我来一杯蒂萨茶……你真慢!要让我渴死了。”

“好的,就这样,妈妈。”

当埃莱娜把杯子递给她:

“我给你打开壳,要吗?”母亲问。

“没有放糖……我不要。”

埃莱娜让她坐好,而亨利在她背后放两只枕头托住。一条餐巾铺好,另一条放在膝盖上,雅娜带着微笑等待。

她动作粗野地躺下,第二次茶来时又一推,说太甜了。她说,没有人愿意治好她的病,都是故意这样。埃莱娜怕她愈说愈疯,不答话,瞧着她,脸上淌下大颗的眼泪。

“马上吃,马上吃……没有人的时候才有意思呢。”

雅娜还把脾气留到医生来的时候发。他一进门,她平躺在床上,阴沉地把头低下,仿佛一头害怕陌生人走近来的野兽。有的日子,她不说话,把手臂给他,他号脉检查,死气沉沉,眼睛望着天花板。有的日子她甚至不愿意看到他,把两只手死命地蒙在眼睛上,要把她的胳臂扭过来才能把两手拉开。一天晚上,母亲给她吃一勺汤药,她说出这句狠心的话。

然后,当他走远了:

“不,这药会把我毒死的。”

“等他走了再说。”

埃莱娜大吃一惊,痛苦钻心,又怕对这句话寻根究底。

三天后,亨利允许病人尝一个带壳鸡蛋。这是一桩大事,雅娜就是要关上门单独跟妈妈和医生一起时才吃。朗博先生恰好也在,母亲已经把一块餐巾当做桌布铺在床上,她在母亲耳边喃喃说:

“你说什么,我的孩子?”她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药从来没有好味道的。把这个喝了。”

她严肃地点点头。她认识他们,但是她不愿意说话,悠然出神,向母亲会意地看看。这两个好人走开了,比平时晚上还要难过。

但是雅娜顽固地不声不响,扭转头不吃药。从这天开始,她非常任性,服药不服药全凭一时的心情。她满腹狐疑地把床头上的小药瓶嗅闻检查。有什么药不要吃,她认得出来;她宁愿死也不喝上一滴。只有老实的朗博先生说的话她偶尔还听。她现在对他温顺得过分,尤其医生在的时候。她目光闪闪地对着母亲,看她是不是因她把感情给了另一个而难过。

“雅娜,这是我们,你的好朋友……你不认识我们了吗?”

“啊!好朋友,是你啊!”他一出现她就叫,“来这里坐,近些……你有橘子吗?”

神父走近床前。

她坐起来,笑着搜他的口袋,口袋里总放着糖果。然后她亲他,矫揉造作地表现热情,在母亲苍白的脸上看到苦恼,就得到满足和报复。朗博先生跟他的小宝贝和解之后喜气洋洋,但是在外客厅,埃莱娜走上去迎接他时,只是跟他迅速简短地交流几句。这时,他突然看到了桌上的药剂。

第二天,当神父和朗博先生出现时,埃莱娜无意中表现出了不耐烦。他们到她的小窝来扰乱了她的幸福。他们向她提问,害怕听到坏消息,她竟恶意地对他们说雅娜的病没有起色。她这样回答没有经过思考,只是出于自私的目的,要把雅娜脱离危险的音讯留给自己和亨利两人知道。别人为什么要分享他们的幸福?这是属于他们的,别人知道了,幸福好像就会少了似的。她简直以为是让一个陌生人干涉了她的爱情。

“咦!你喝糖汁?”

然后,过了一会儿,她竭力抬起眼皮瞧着他们。她圣洁地一笑,又闭上了眼睛。

雅娜的脸色阴沉下来,她悄悄说:

“哦!是的,我不再觉得……但是我知道你们在,这叫我开心。”

“不,不,这不好喝,发臭,我不喝这个!”

雅娜没有立即回答,她像在梦中说话。

“怎么!你不喝这个?”朗博先生样子快活地说,“我打赌这好喝……你愿意给我喝一点吗?”

“你好吗,亲爱的?”埃莱娜看到她扭动身子问。

不等到同意,他就给自己倒了一大勺,眉头不皱就吞了下去,还装得很满意。

这时,听到她说话他们就快活了。他们的手分开了,他们没有其他欲念。孩子使他们满足,使他们平静。

“哦,好味道!”他喃喃地说,“你错了……等等,先来一点点。”

“我没有睡,”雅娜喃喃地说,“我知道你们在这里。”

雅娜觉得好玩也就不再推辞。她要朗博先生把药尝过后才服,她仔细观察他的动作,仿佛在他的脸上研究药的效果。这位好人一个月内就这样往自己的喉咙里灌药。当埃莱娜谢谢他时,他耸耸肩。

这是喜庆的一夜。医生留得很晚。雅娜直躺在床上,被子盖到下巴,棕发的小脑袋埋在枕头中央,闭着眼睛没有睡着,又舒心又倦乏。放灯的小圆桌已移到壁炉旁边,只照亮房间的一个角落,使埃莱娜和亨利留在暗影里,他们还是坐在老地方,小床的两边。但是女孩没有隔开他们,反而接近他们,在他们的第一个爱情之夜添上了她的童心无邪。他们两人经过漫长焦虑的日子尝到了平静的滋味。终于他们肩并肩在一起,心扉也更加敞开。他们明白,在这些战战兢兢、同甘共苦的时刻他们更相爱了。这个房间也是媒介,那么温润,那么安静,充满宗教气氛,在病床四周保持着多么不平静的沉默。埃莱娜时而站起身,踮起脚去找药,把灯扭亮,吩咐罗萨莉做事,而医生的眼睛跟着她,向她示意走路轻一点。然后她又坐下,他们相互一笑。他们不说一句话,他们只关心雅娜一个人,她就像他们的爱情本身。但是有时在照顾她,给她拉被子或者垫高她的枕头时,他们的手碰上了,两人挨在一起也悠然出神了一会儿。他们允许自己做的也仅是这种无意的、悄悄的抚摩。

“别提了!这确实很好喝!”他最后说,他自己也深信不疑,分享女孩的药对他也是一件乐事。

她对他称“你”,她呜呜哭。憋了三星期的泪水,终于扑簌簌落了下来。她还留在他的怀里,孩子似的柔顺亲热,时而温情脉脉,时而心花怒放。然后她又跪下,再把雅娜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睡着。女儿安睡时,她不时向亨利抬起湿润而又充满激情的眼睛。

他在雅娜的身边度过夜晚。神父则隔日必来一次,雅娜能多留他们一会儿就尽量多留一会儿,看到他们取帽子要生气。现在她怕单独跟母亲和医生在一起,她愿意房里总是有人把他们隔开。经常她没有事也要喊罗萨莉。当他们一起来,她目不转睛看着他们,目光跟着他们到房间的角角落落。当他们的手碰在一起,她脸色发白,如果他们低声说几句话,她坐起来,很恼火,要知道在说些什么。甚至母亲的衣裙拖在地毯上碰到医生的脚,她也不能忍受。他们没法接近,互看一眼,而不引起她身子发抖。她的痛苦的肉体,她的无邪然而有病的可怜小身体特别敏感激动,当她猜想他们在她背后相对而笑时,会突然转过身来。他们在哪几天相爱更深,她可以根据他们带动的空气感觉出来。在这样的日子里,她更加阴郁,像神经质的女人在暴风雨来临前那样痛苦不堪。

“我哭了,你看到,我会哭的,”她结巴地说,“我的上帝!我多么爱你,我们会幸福的!”

埃莱娜周围的人都认为雅娜已经得救,她自己也已渐渐深信不疑。所以她最后把这些发作看成是娇宠孩子的常病,不当一回事。忧心忡忡地过了六个星期,她感到一种生活的需要。她的女儿现在有几个小时不用她照顾;度过这样的时光真是一种美不可言的轻松,一种休息,一种享受——她那么久以来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存在。她搜寻抽斗,发现遗忘的物件非常高兴;她忙于做这些小事情,为了重过幸福的日常生活。在新生中她的爱情也成长了,亨利成了她尝了那么多苦头后应得的补偿。在这个房间的角落里,他们与世隔绝,已忘了任何障碍,没有什么能分离他们,除了这个因他们的情欲而惊厥的女孩子。

她吻他,她紧紧搂他。这是她的内心话,隐藏了那么久的内心话,终于在这心潮翻腾的时刻不经意说了出来。在这美妙的时刻,母亲和情人合为一体了;她在感激涕零时表白了自己的爱。

然而恰是雅娜激起了他们的欲念。她总是挡在中间,目光窥视着他们,逼得他们不断约束自己,装作若无其事,反使他们摆脱后心里更加动荡得厉害。有好几天,他们无法交换一句话,觉得她在偷听,即使她表面上昏睡时也是这样。一天晚上,埃莱娜送亨利出来;在外客厅里,她一声不出温顺地将要倒在他的怀抱里时,雅娜在关闭的门后大喊大叫:“妈妈!妈妈!”声音那么愤怒,仿佛医生在母亲头发上掠过的热吻反弹在她的身上。埃莱娜只好急忙回房,因为她听到女孩从床上跳了下来。她看到女孩抖索、发怒,穿了衬衫奔过来。雅娜不愿意一个人留下。从这天起,在到来和告别时两人只能握一下手。德贝勒太太带了她的小吕西安到海边去了一个月,医生的时间完全由自己支配,在埃莱娜身边却不敢待上十分钟。他们在窗边已不能那么甜蜜地聊上很长时间。当他们相互注视时,眼睛燃起愈来愈旺的情焰。

“啊!我爱你!”她叫喊。

尤其叫他们受尽折磨的是雅娜的脾气变化无常。一天早晨医生俯身对着她,她的眼泪落了下来。整个白天,她的憎恨转变成了虚弱的温情;她要他待在床边,她二十次地叫母亲,像要看到他们并排在一起,动情微笑。埃莱娜欢欣鼓舞,已在梦想今后一连串这样的日子。但是第二天起,当亨利到达时,女孩接待他时那么生硬,母亲使个眼色请他离开房间;雅娜深恨自己对他那么好,折腾了整整一夜。这类情景随时随地都会重现。女孩带给他们美好的时光,对他们表示热情温柔以后,这些困难的时刻好像鞭子一下下抽打,更加刺激他们要投入对方怀抱的欲望。

她又猛地站起来,扑在医生的怀里。

这时,埃莱娜徐徐滋生一种反抗情绪。不错,她会为女儿去死,但是这个恶意的女儿已脱离危险,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她?她做起她日夜思念的梦,某个朦胧的梦,她和亨利在一个陌生美丽的地方散步,雅娜铁青着脸的形象突然出现,使她肝肠欲裂,无休无止。母爱和情爱的争夺,使她感到太痛苦了。

“她得救了……她得救了……”埃莱娜反复说,嘴里结巴,脸上洋溢喜气,她快乐地坐倒在地上,靠着床,疯子似的瞧着女儿,瞧着医生。

一天夜里,医生不顾埃莱娜的明令禁止来了。一星期来,他们没交换过一句话。她拒绝接待他,但是他慢慢地把她往房里推,像是要她放心。到了里面两人都以为能够把持自己。雅娜睡得很熟。他们在经常坐的位子坐下,离窗很近,离灯很远;宁静的阴影罩着他们。他们凑近面孔低低交谈了两小时,声音低得在这睡意矇眬的大房间里能辨别出呼吸声。偶尔他们转过脸,对雅娜秀气的侧影看一眼,她的一双小手合放在被子中央。但是他们最后把她忘了,嘁嘁喳喳的谈话声高了起来。埃莱娜突然惊醒,把发烫的双手从亨利的热吻中挣脱。他们几乎犯下了恶行,这吓出她一身冷汗。

“她得救了。”

“妈妈!妈妈!”雅娜突然激动,像受到噩梦的惊扰,结结巴巴地叫喊。

亨利这时走到床头,在少妇旁边说:

她在床上挣扎,满目睡意,努力要坐起来。

“妈妈,妈妈。”雅娜喃喃地说。

“躲一躲,我求您,躲一躲,”埃莱娜焦虑地再三说,“您在这里,她会气死的。”

女孩动了。她沉重的眼皮抬起来了,然后又闭上,仿佛又惊奇又疲劳。她的脸上掠过轻微的震颤,好像一声呼吸。她张嘴。埃莱娜贪婪,紧张,俯下身去,疯狂地等着。

亨利马上躲到窗洞下一块蓝丝绒窗帘后面,但是女孩继续呻吟。

她没有放下雅娜,她拒绝站起身,她要让孩子的头靠在她的肩上。他表情冷静,一句话不说,注意力集中在他孤注一掷的尝试中。起初,蚂蟥没有吸住。几分钟过去了,在黑暗的大房间里,只有钟摆发出它无情和顽固的滴答声,每一秒钟带走一点希望。在灯罩投出的泛黄光圈中,雅娜那个可爱而又受苦的裸身躺在掀开的被子中间,像蜡一般苍白。埃莱娜两眼干涩,喉头哽塞,望着她的细弱已经死亡的四肢。为了看到女儿的一滴血,她宁可献出她全身的血。终于看到了一颗红点,蚂蟥吮吸了。它们一个个咬住身子,女孩的生命就取决于此了。这是惊心动魄的几分钟,雅娜的这声叹气,是最后的呼吸,还是生命正在起死回生?有一时,埃莱娜觉得她的身子发硬,以为她已经过去了,恨不得把这些贪婪吸血的丑东西统统抓走;但是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制止她,她张口结舌,全身冰冷。钟摆继续晃动,充满忧愁的房间好像也在等待。

“妈妈,妈妈,哦!我难受极了!”

“好吧!用吧,但愿上帝显灵!”

“我在这里,在你身边,亲爱的……你哪儿难受?”

他不得不征求她的同意。

“我不知道……这里,你看。这里在烧。”

“哦!我的上帝,”她喃喃地说,“我的上帝,要是您把她杀了……”

她睁开眼睛,面孔挛缩,她把两只小手压在胸前。

他站起身。那时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斗争。他恢复了医生的镇定,下定了救死扶伤的决心。那是以前他不敢用冒险的施救方法,害怕会使这个没有多少生命力的小身子更加虚弱。但是现在他不再犹豫了,他差罗萨莉去找十二条蚂蟥,他向母亲吐露真情,这是一种绝望的尝试,也可能救了她的女儿,也可能杀了她的女儿。蚂蟥找来时,他看到她一时软弱了。

“这一下子来的……我睡着,不是吗?我觉得有一团大火。”

“我会去做一切的。”医生只是这样回答。

“这已过去了,你不觉得什么了吧?”

“做点儿什么呀……我怎么会知道呢?随便什么,总有什么可以做的……您不要让她死去。这不可能!”

“觉得的,总是觉得的。”

他做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她不安的目光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现在她完全醒了,恶毒的疑云出现在她的脸上,脸颊变得灰白。

“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吗?”她抬起头又说,“您为什么呆在那里?做点儿什么呀……”

“你一个人吗,妈妈?”她问。

埃莱娜没有一声哽咽。她全身冰冷,吓得毛骨悚然。她垂下眼睛看雅娜,她跪下,有模有样抱住孩子,像要孩子靠着她的肩膀。足足有一分钟,她的脸对着孩子的脸,目光看了又看,要把自己的呼吸、自己的生命注入她的体内。小病人的喘息变得更加短促了。

“是的,亲爱的!”

“好吧!”他说,“再过一小时她醒不过来那就完啦。”

她摇摇头,张望嗅闻,神情愈来愈激动。

亨利定定地瞧着她,慢慢地说:

“不,不,我很明白……有人……我怕,妈妈,我怕!哦!你骗我,你不是一个人……”

“您看到我很坚强……我哭了吗?我绝望了吗?说吧,我要知道真相。”

神经发作了,她仰身倒在床上,呜呜哭,往被子下面躲,像要逃过一场危险。埃莱娜急疯了,马上叫亨利出来。他要留下来给她治病,但是她把他往外面推。她再回来,把雅娜抱在怀里,而雅娜翻来覆去这句话,这句话每次说时包含了她的最大痛苦。

因为他不开口,她粗声又问了一遍:

“你不爱我了,你不爱我了!”

“把一切都告诉我。您保证过的,一切都对我说……她完了吗?”

“住嘴,我的天使,不要这样说,”母亲大声说,“我爱你超过爱任何人……你会看到我多么爱你!”

他回答说不是,没有变化。但是他的脸色很苍白,一直坐着,为自己的无能垂头丧气。这时,尽管全身很紧张,她还是倒在了床另一边的一张椅子上。

她一直服侍到天亮,决心把她的心交给女儿,看到自己的爱在这个亲人心中引起那么痛苦的反响,感到害怕。女儿是以她的爱情活着的。第二天,她要求了解病情。博丹医生像碰巧似的来了,检查病人,一边说笑一边诊断。然后他跟留在隔壁房间的德贝勒医生谈了好长时间。两人的一致意见是目前的状况并不严重,但是他们害怕并发症,他们向埃莱娜问了很久,觉得这一类精神病可以在家族中找出病史,科学对它还无能为力。这时,她说出他们已经部分了解的往事,她的一个祖辈被关在普拉桑几公里外的图莱特疯人院,她的母亲一生疯疯癫癫,在一场急性痨病中突然死去。她在外貌和理智方面很像父亲。而雅娜则相反,外貌酷似那个祖辈;但她体质弱,没有高大的身材和强壮的骨架。两名医生再一次嘱咐她要小心对待。这类萎黄病再怎么谨慎也不算过分,它会引起许多危险的并发症。

“您觉得她不好,是吗?”埃莱娜简单地问。

亨利听着博丹老医生的话,要比对别的同行更加崇敬。他向博丹老医生问起雅娜的情况,像一个对自己能力产生怀疑的学生。实际上是他到这个女孩面前就怕得发抖;这越出了他的医学能力,他害怕把她治坏,失去她的母亲。一星期过去了,埃莱娜不再请他走进病人的房间。这样,他的心受了创伤,生病了,主动不再上她的家去。

一天晚上,埃莱娜猜测亨利有什么事瞒她。十分钟来他观察着雅娜没说一句话。女孩诉说渴得难熬;她窒息、喉干,发出持续不断的咝咝声,然后又昏昏睡去;她面孔绯红,眼皮沉重得睁不开。她毫无生气,要不是喉头有咝咝声,简直与死人无异。

将近八月底,雅娜终于能够下床了,在公寓里走动。她笑得很舒心;两星期中她没有发过一次病。她的母亲专心待在她身边,这是治愈她的良药。最初日子,女孩还是不信任,对她的吻要辨别味道,看到她的动作感到不安,入睡以后要抓住她的手,睡梦中也不放开。后来看到没有人再上楼来分享母亲的爱,她恢复了信心,很高兴重过以前的好日子,只有她们两人在窗子前干活。每天早晨她脸色红润。罗萨莉说她像花一般的日益鲜艳。

可是,每一分钟,他们的心更加交融一起。他们彼此心领神会。他一到,瞧她一眼就知道雅娜前一夜过得怎么样;他也不需要说,她就明白他看到病人情况怎么样。此外,她表现出做母亲的令人钦佩的勇气,要他起誓保证不瞒她,有什么担心要直说。她连续三星期每夜睡觉不到三小时,依然屹立不躺倒,表现出超人的力量和镇静。她掉一点眼泪,保持了清醒的头脑,克服了自己的失望情绪,去跟女儿的疾病斗争。她的心和四周已形成一片巨大的空白,外部世界、每小时的感情,即使自己的生存意识,都已陷入其中。什么都不再存在。她与生命的联系仅限于这个奄奄一息的亲骨肉和这个答应她创造奇迹的男人。她看到的与听到的是他,也只是他;他说的最无关紧要的话,也有最大的重要性,她毫无保留地听从,她还梦想与他合二为一,以增加他的力量。暗暗地,不可抗拒地完成了这样的占有。差不多每天晚上热度上升时,雅娜有一小时的危险时刻,他们静静地单独待在这个温湿的房间里,仿佛他们愿意双双一起抵抗死神,他们的手不由自主地在床沿上碰到,长时间的紧握使他们接近,他们因不安和怜悯而发颤,直等到女孩一声轻微的呻吟,一声舒松均匀的呼吸,告诉他们危险已经解除。这时他们点一点头放心了。这次又是他们的爱赢得了胜利。每次他们的手握得愈紧,他们的关系愈是密切。

可是有几个晚上,夜色来临时,埃莱娜萎靡不振。自从女儿得病以来,她脸色始终严肃、苍白,额上出现一道以前没有的大皱纹。当雅娜发觉这一个颓唐的时刻,这一种绝望空虚的光景时,自己也感到非常痛苦,心头沉重,有一种内疚感。慢慢地,她搂着母亲的脖子不说话。然后声音低低地说:

三个星期,她就这样缠住他们。亨利起初一天来两次,然后在这里过整个晚上,他有多少时间就交给女孩多少时间。最初他害怕是伤寒,但是症状一个个出现前后矛盾,他也立刻感觉无从下手。他无疑遇到了那种捉摸不定的萎黄病,这在少女发育期会引起可怕的并发症。接下来他又担心心脏病变和初期肺病。引起他不安的是雅娜的神经质冲动,他不知如何控制,尤其是这种持续高烧,就是最大程度增加药物剂量也不会见效。他在这次治疗中用上全部精力和学问,唯一的想法是他在拯救自己的幸福,甚至自己的生命。他心中默默地严肃等待;焦虑不安的三星期中,情欲没有激起过一次;感到埃莱娜的气息也不再颤栗,当他们的目光交织时,他们就像两个同病相怜的人,表示出一种友爱的悲哀。

“你幸福吗,小妈妈?”

“晚上好,”她喃喃地说,“我好了,请留下。”

埃莱娜身子一个寒战,急忙回答:

埃莱娜尽量细声细气向两兄弟解释女孩要睡了。他们理解,低着头走开了。他们一走,雅娜呼吸顺畅,目光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然后又温情脉脉地望着母亲和医生。

“是的,亲爱的。”

“哦!妈妈,我痛……都叫我发闷……叫大家走,马上走,马上走……”

女孩还是问:

但是这两兄弟再躲在角落里也没用,雅娜还是感觉得到的;他们妨碍她,就是烧得昏昏沉沉时她也会悻悻然转过身去。她的母亲俯下身听到她嗫嚅:

“你幸福吗,你幸福吗……真的吗?”

她望着他没有回答,她好像连认他也不愿意。这个正直的人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很伤心。他最后又悄无声息地进来,溜到窗洞前,半身躲在帷幕后,晚上就是这样悲伤发呆,眼睛定定地瞧着病人。神父也在,苍白的大面孔,瘦削的肩膀。他大声擤鼻子,不让别人看见他落眼泪。他的小朋友病危,他心乱得连他的穷人也顾不上了。

“真的……为什么你说我不幸福?”

“你不再爱我了吗?你不愿再要我了吗?”可怜的朗博先生反复说,眼里满是泪水。

这时,雅娜把她紧紧地搂在两条细瘦的胳臂里,像是在补偿她。她愿意那么爱女儿——埃莱娜说——那么爱她,全巴黎也找不出一个母亲有那么幸福。

然而,什么事也别想欺骗雅娜,她的感官非常灵敏。神父和朗博先生每天都来,坐在那里,在难过的沉默中过上一个小时。一天晚上,因为医生走了,埃莱娜向朗博先生示意代替他的位置,握住女儿的手,让她不发觉她的好朋友已经离开。但是两三分钟后,睡熟的雅娜却睁开眼睛,猛地抽回手。她哭了,说人家戏弄她。

(四)

他第二天又来时,埃莱娜只得跟他说起女儿的排斥心理。所以这位老医生也不走进房间。他隔天上她家来,探听消息,偶尔与他的同行德贝勒医生聊几句,后者是非常敬老的。

八月份,德贝勒的花园成了真正的绿色天地。铁栅栏上丁香花、金雀花盘绕一起,常春藤、忍冬、铁线莲到处伸长它们的无尽的枝蔓,盘绕缠结,水帘似的挂下来,沿着墙垣爬行,直至花园深处的榆树。树与树之间就像挂了一块帐篷,榆树像支撑花木大厅的坚实茂密的圆柱。这座花园不大,一片阴影就能全部覆盖。到了正午,太阳在中间投下一块金黄斑点,映出圆形的草坪,两旁是花坛。在石阶上有一株大玫瑰树,开了成百朵茶色大花。到了晚上,温度下降,香味变得更加浓郁,玫瑰花的温香在榆树下凝滞不去。这个芬芳扑鼻的小角落是值得留恋的,那里看不到邻居,给人造成一种原始森林的幻觉,而在维欧斯街上北非大风琴正在演奏波尔卡舞曲。

“不要他,妈妈,”她喃喃地说,“不要他,我求你。”

“太太,”罗萨莉每晚问,“小姐为什么不下楼到花园去?她在树下会很舒服的。”

发病的第二天,博丹医生来了。但是雅娜赌气扭转头,拒绝让他诊断。

罗萨莉的厨房里也伸进了榆树枝。她用手拉掉叶子,她生活在这么一个大花球中也很快活,钻在里面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埃莱娜回答:

于是可怕的日子开始了,三个星期来令人提心吊胆。寒热没有退过一小时。只有医生在的时候握了她的一只小手,而她的母亲抓了另一只手,雅娜才安静一点。她在他们身上寻找庇护,她把暴虐的爱分给他们两人,仿佛她才明白她要有什么样热烈温柔的保护。她本来神经过敏,有了病变本加厉,这种过敏无疑告诉她只有他们的爱的奇迹才能救她。她好几小时瞧着他们待在床的两边,目光庄重深邃。所有人间的热情——见到的和猜到的——都表现在这个濒临死亡的女孩的目光里。她不说话,然而她用热烈的握手向他们说明一切,恳求他们不要离开,要他们明白看到他们这样她感到多么平静。医生走开后再回来,她欣喜万分,她的眼睛没有离开过门,充满了亮光,然后她平静下来,听到他们——他和母亲——在她身边转,低声说话,安心地睡着了。

“她的体质还不够好,树荫下太凉对她有害处。”

“是真的,是真的吗?”女孩喃喃地说,渐渐又陷入昏睡状态。

可是罗萨莉还是要说。她以为有了什么好主意,不肯轻易放弃。太太以为树荫对身体不好那没有道理,还不如说太太怕给人家添麻烦;但是太太错了,那里根本连人影儿也没有,先生不会在的,太太要在海边过到九月中旬,是的,不错。门房太太要泽菲林去打扫庭院,泽菲林和她这两个星期六都在那里过下午。哦!真美,美得叫人不能相信!

“他要回来的,我的天使,”埃莱娜再三说,她跟女孩哭在一起,“他不会离开我们的,我向你起誓。他太爱我们了……嗯,乖,躺下。我留在这里,我等他回来。”

埃莱娜始终不改口。雅娜好像很想到花园去,她在病中经常谈起;但是一种奇异难堪的感情叫她低下眼睛,似乎阻止她在母亲面前坚持要去。最后,到了下一个星期日,女仆气吁吁地来了,说:

“他在哪儿?哦!跟他说不要走开……我要他在这里,我要……”

“哦!太太,一个人也没有,我向您起誓。只有我和泽菲林,他在耙草地……让她去吧。那里多舒服,您没法想象。去一会儿,只一会儿,看看。”

她的母亲亲她、安慰她,但是她还是在找。

她那么肯定,埃莱娜让步了。她给雅娜罩上一块披肩,要罗萨莉再拿一条大台布。女孩很快活,她这种无声的快活,只是通过明亮的大眼睛表露出来的;为了表示自己有力气,还不要人帮助走下楼。母亲在她身后张开手臂,随时准备扶住她。当她们走到下面踏进花园,两人都叫了起来。她们认不出了,花草铺天盖地,哪里还像她们春天看到的布尔乔亚式的整齐小角落。

“你们把我撂下了,你们把我撂下了!”她叫道,“哦!我怕,我不愿意一个人待着……”

“我不是跟你们说了吗!”罗萨莉得意洋洋地说。

埃莱娜回进房里,见到雅娜坐了起来,神色迷茫地在周围找什么。

树丛茁壮长大,花径成了羊肠小道,弯曲形成一座迷楼,人走过裙子都给勾住。真像走进了森林深处,遮天的浓荫只透过一道绿光,又柔和又神秘,迷人得很。埃莱娜寻找四月份她在树下坐过的那棵榆树。

“她的情况非常严重,”他回答,“但是不要怀疑,我求您啦;请相信我……我上午十点钟再过来。”

“但是,”她说,“我不要她待在里面。树荫太凉了。”

“怎么样?”她问。

“等一等,”女仆说,“你们会看到的。”

这样癫狂了好几回。平静时刻,雅娜陷入昏睡状态,大气不出一声,像死了那样。当她从这些短暂的睡眠中惊醒时,她听不到,看不见,眼睛蒙上一层白雾。医生守了半夜,病情很不稳定。他只是下楼了一会儿亲自去取药。将近天明,他走时,埃莱娜焦急地陪他到外客厅。

走上三步就穿过了树林。黄澄澄的一道阳光挂下来,在草坪形成一个绿色的洞穴,温暖静寂,像森林中的空地。抬起头看到蔚蓝色天幕下映出几根树枝,轻巧得像镂空的花边。大玫瑰树上的茶色花朵在高温中有点凋谢,沉睡在枝条上。花坛里红色白色的雏菊颜色发暗,好像旧地毯的绒头。

“一起,一起……”

“你们会看到的,”罗萨莉又说,“让我来干。我会安排的。”

她拉他们,痉挛似的把他们拉在一起,反复说:

她在花径边上树荫到头的地方铺上台布。然后她叫雅娜坐下,披肩盖没双肩,要她把小腿伸直。这样女孩的头埋在阴影里,脚露在阳光中。

“你们不要走开;我怕……保护我,别让这些人走近来……我只要你们,我只要你们两人,靠近些,哦!靠近些,挨着我,一起……”

“你好吗,亲爱的?”埃莱娜问。

医生又摸住她的脉搏,埃莱娜抓了她的另一只手;她在他们两人之间,把他们一个个看过来,头神经质地微微颤动,精神非常集中,好像她从来没有把他们看得这样清楚。然后,她又难过得动来动去。她的小手抽搐,抓住他们:

“哦!好的,”她回答,“你看,我不冷。我还像大火烤似的……哦!呼吸很畅快,真好!”

“先生,要把我治好,是吗?让妈妈高兴……您开什么药我服什么药,一定。”

这时,埃莱娜神色不安地瞧着窗户关闭的别墅,说她上去一会儿。她对罗萨莉千叮万嘱;要她注意太阳,不要让雅娜待在那里超过半小时,她眼睛要盯着她。

又甜蜜地说:

“不要怕,妈妈!”女孩叫,她笑了,“这里不会有车辆的。”

“是的,是的,我认识的。我很爱他。”

当她一个人时,她抓了几把细石子放在旁边,从一只手像雨似的撒落到另一只手里玩。这时,泽菲林正在耙地。当他看到太太和小姐,慌忙把挂在树枝上的军衣穿上。他站在那里表示敬意,地也不耙了。雅娜生病期间,他按照习惯每星期来,但是他溜进厨房小心翼翼,要是罗萨莉每次来探听消息时不加上一句说他也问候太太,埃莱娜也不会注意到他来了。哦!像她说的,他学得礼貌周到了;他在巴黎乡气脱去不少。这时他靠在耙子上向雅娜点头表示同情。她看见他时,微微一笑。

女孩对他看了片刻,在想,也像在犹豫,然后脸上掠过一丝温柔。

“我大病了一场。”她说。

“这是一位朋友,你认识的。”

“我知道,小姐。”他回答,一只手放在胸前。

“还有别人吗,妈妈?”她问,转过身看见大夫。

然后,他想找一句好听的话、一句玩笑来活跃气氛,他又说:

他的欲望消失了,只留下了一种热情,即如何为她效劳。他又恢复了冷静。他坐了下来,向母亲询问发病前的种种迹象,这时女孩呻吟着醒来了。她说头痛得可怕。头颈和肩膀都痛得那么厉害,她身子动一下就忍不住要哭一声。埃莱娜跪在床的另一边,鼓励她,向她微笑,看到她这样难受心都碎了。

“您的身体休息好了,您看。现在,它又会轰隆隆地响了。”

“病来势很凶,您说得对……我的上帝,可怜的孩子!”

雅娜又抓了一把石子。这时他对自己很满意,咧开嘴不出声音地在笑,他又双臂奋力耙起地来,耙子在细石路上发出均匀的尖声。几分钟后,罗萨莉看到女孩专心在玩自己的游戏,高兴平静,就一步步走开,像被耙子声吸引了过去。泽菲林在草坪的另一边,晒在阳光下。

小手把他的手也弄暖了。又是一阵静默。医生的意识在苏醒,他计算脉搏,眼睛里的火焰在熄灭。徐徐地,他的脸色苍白,他低下身,很不安,专注地瞧着雅娜。他喃喃地说:

“你汗多得像头牛,”她喃喃地说,“把军衣脱下来。小姐不会觉得你失礼的,脱吧!”

“有高烧,您认为这样吗?”他跟着说了一遍。

他脱下军衣,又挂在树枝上。他的红军裤束得很高,腰间勒了一根皮带,而一件褐色粗布硬纤维领衬衫紧得撑了开来,使他的上身更加浑圆了。他摇着身子卷起衣袖,想向罗萨莉露出臂上的文身,那是两颗燃烧的心,这是他在连队里刺的,还有这句话:天长地久

“您说,她有高烧吗?”

“今天早晨你去望弥撒了吗?”罗萨莉问,每个星期天她都要他受一次这样的审问。

这时,疯狂的欲望在脑袋里突突跳,他机械地摸到雅娜的脉搏,又回到了职业习惯……但是斗争是太激烈了,他一会儿没动一动,好像不知道这只可怜的小手抓在自己的手里。

“望弥撒……望弥撒……”他打哈哈说。

“大夫,您看到了吗,她身子发烫……这不严重吧?”

他的两只红耳朵张开,平头理得很光,浑圆的身子叫人一看就知道很爱说笑。

他一点没有听见,他的情欲不愿意沉默。她在他面前俯下身,他窥见她泛着黄光的后颈,还有细软鬈曲的头发。他闭上眼睛,免得抵挡不住诱惑,在那个部位吻上一吻。

“望弥撒我哪能会不去呢。”他最后说。

“她睡着了,”埃莱娜低声说,“您看她。”

“你撒谎,”罗萨莉哇啦一声,“我看出你在撒谎,你的鼻子在动呢……啊!泽菲林,你堕落了,你连宗教也不要了……小心着吧!”

他在她身后进了房里,还在颤抖,不大明白她对他说了些什么。在房里,在这个时刻,凌乱的衣物之间,他又闻到了马鞭草的香味,第一夜他看到埃莱娜蓬头散发,披肩从肩上滑了下来,这香味使他心里很乱。又到了这里,跪在地上,体会弥漫在空中的这种爱情的芬芳,怀着景仰等待着白天,在梦的占有中忘却自己!他的太阳穴爆炸了,他靠上女孩的小铁床。

他作为回答,做了一个殷勤的手势,要把她的腰搂住。但是她显得很气愤,叫:

“我不许您再这样……决不可以,决不可以!”

“你不规矩,我要你把军衣穿上……你不害臊!小姐在那里瞧着你呢。”

她取了灯走在前面;但是在门槛前,她转身,目光明亮,态度严厉地对他说:

这时,泽菲林耙得更加起劲了。雅娜确也抬起了眼睛,游戏玩累了。玩石子以后,她搜集过叶子,拔过草;但是她有点懒了,什么都不做,瞧着阳光一点点把她照过来。刚才只有膝盖下的小腿晒在阳光里,现在她的腰部也照到了,温度逐步上升,她也觉得热气传到身上,像抚摸,暖洋洋的非常舒服。最使她感到有趣的,是披肩上跳跃着美丽的黄斑点,简直是小动物。她仰起头,看会不会爬到脸上。她两手交叉放在阳光里等待。这双小手多么瘦!多么透明!阳光可以把它们照穿,她觉得这双手还是漂亮,像贝壳似的粉红色,纤巧修长,像童年耶稣的小手。后来,户外的空气、周围的大树、太阳的热气有点叫她发晕。她以为要睡着了,可是她还是看到、听到。这样真好,真甜蜜。

“那么,您什么也不知道……好吧!我的女儿病了。我很高兴看到您,您来了我安心。”

“小姐,要不要往后挪一挪,”罗萨莉又回来说,“太阳晒着太热了。”

她静了下来,把她的问题又提了一次。

但是雅娜一挥手不想动。她觉得挺好。现在她只在注意女仆和小兵,孩子都有这种好奇,刺探别人家瞒着他们的事情。她低下头,制造假象不在看什么;她装得睡着了,却从长长的眼睫毛里向外偷看。

“行了吧!您看到我连听都不在听。我会去想这些事吗?”

罗萨莉还待了几分钟。她无力抵抗耙子的响声,又去找泽菲林,走上一步又一步,好像身不由己。她训斥他的怪腔怪调,其实她很惊讶,动心,暗中充满钦佩。这名小兵跟着同伴经常在植物园、兵营所在地水塔广场溜达,学得像巴黎驻兵那样怡然自得,口齿伶俐。他学会了注意谈吐,献殷勤,对太太们说酸溜溜的好听话。有几次,她高兴得喘不过气来,听着他跟她说话摇头晃脑,又插上几句时髦话,她听不懂,然而她听着十分自豪。他穿军服也不再别别扭扭,说话指手画脚毫不胆怯,尤其把军帽往后脑勺一推,露出他的圆面孔和高耸的鼻子,软绵绵的军帽随着身体摆动也另有一套。然后他放松了,喝上一杯,搂女人的腰。现在,他嘻嘻哈哈、欲言又止的样子,说明他见过的世面要比她多。巴黎把他的乡气改掉不少。她站到他面前,又迷惑又恼火,不知道该掴他耳光还是让他把话往下说。

他已在她睡袍打开的袖管里抓住她的赤裸的手腕,贪婪地吻着,她终于不耐烦地动了一动。

可是,泽菲林耙着地转过了弯,在一簇树丛后面向罗萨莉递眼色,同时用耙子一点点把她扒拉了过去。当她近在身边时,他在她的臀部狠狠拧了一下。

“那么,您什么也不知道?”她问。

“别叫,这是我爱你!”他喃喃说话,已带巴黎音,“来一个吧!”

一种疯狂的欲望使他伸出两臂;他走近了,吻她的长袍,发烫的双手乱抓。她站得笔直,冷若冰霜。

他在她的耳朵上趁势吻了一下。然后因为罗萨莉把他拧得几乎出血,他又深深地给了她一个吻,这次在鼻子上。她满脸通红,心里却很高兴,碍着小姐在场没能给他来上一记耳光而发急。

“啊!我们为什么要玩这种可恶的游戏……我受不了,我的心都要炸了;我会做出疯狂的举动来的,比今晚还要严重;我会在众人面前抱住您,把您带走……”

“我给刺了一下。”她回到雅娜身边说,解释她刚才发出轻轻的叫声。

她听着他,非常庄重,又沉默又严厉,使他痛苦万状。遇到这样的接待,他的热情全部退潮了。

但是女孩通过树丛细疏的枝条看到这一幕,士兵的红裤子和衬衫在绿色丛中颜色鲜艳。她朝罗萨莉慢慢抬起眼睛,呆看了一会儿,面孔更红了,嘴唇湿润,头发蓬松。然后她又低下眼睛,抓了一把石子,没有力气玩了。她双手撑在热土上,在阳光的颤动中似睡非睡。她觉得身上来了气力,堵着胸口。她看到的树木也像变得巨大粗壮了,玫瑰的香味在身边弥漫。她想到一些模糊不清的事,惊异欣喜。

“不要怕什么,我爱您……您若不给我开门,我会待在您的门口。哦!我知道这是疯了,但是我爱您,我爱您……”

“小姐,您在想什么?”不安的罗萨莉问。

埃莱娜把手抽回来。他往后退,眼睛看着她,继续说:

“我不知道,没什么,”雅娜回答,“啊!是的,我知道……你看,我要活到很老……”

“我求您,原谅我,”他一边结巴地说,一边抓住她的手,“我有三天没有见您了,我憋不住要见您。”

她解释不清这句话什么意思。她说,她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但是晚上,晚饭后,她在想心事,母亲问她,她出人意外地提出这个问题:

但是亨利没有让她有说话的时间。他跟着她走进餐厅,身子发抖,脸上充血。

“妈妈,表兄妹可以结婚吗?”

这是亨利的声音。她急忙打开,觉得这次来访很自然。无疑,医生刚才听到雅娜的病情就赶来了;虽然她想过,为了女儿的健康要他分担一半的忧愁很不好意思而没有请他来。

“当然可以,”埃莱娜说,“你问这个干吗?”

“是我,请开门。”一个声音压低着说。

“不干什么……知道一下。”

“谁啊?”

埃莱娜听到她提出怪问题也习以为常。女孩到花园去上一会儿后精神挺好,于是遇上有太阳的日子她就天天去。埃莱娜也渐渐不再反对,那幢楼始终关闭,亨利也不出现,她最后就留下来坐在雅娜旁边,占去台布的一只角。但是接着一个星期天,她在早晨看到楼房打开窗子就不安了。

她闭上眼睛,睡着了。埃莱娜留在她身边,瞧着她睡着。罗萨莉踮了脚过来,问她是不是可以走了,她点点头表示可以。钟敲十一下,埃莱娜还在那里,但她相信听到楼梯口的门轻轻敲了一下。她拿了灯,很奇怪,走去看:

“哎哟!那是给房间透透气,”罗萨莉说,在催促她下楼去,“我向您起誓那里没有人!”

“我睡了就没事了,”雅娜重复说,“我还是感觉到你的。”

那天气温还要高。树缝中透出微弱的一束束阳光。雅娜体力已经开始恢复,由妈妈扶着走了将近十分钟。然后累了回到台布上,给埃莱娜留了一小块位子。两个人相互在笑,看到自己这样坐在地上很有趣。泽菲林最后也耙完了地,帮罗萨莉采摘墙角里长着的一簇簇的野香菜。

埃莱娜抱了她去,她已把那张小床推到卧室中自己的床旁边。雅娜躺直,被子盖到下巴,感到好多了。她只是说后脑勺上还有些隐痛。然后她很温柔,自从生病以后她的感情也好像丰富了。埃莱娜亲她,发誓说自己很爱她,还答应她自己上床时再亲她。

突然,楼房里发出一阵声响;正当埃莱娜想溜走,德贝勒太太出现在台阶上。她穿着旅行服刚到,高声说话,十分忙碌。但是当她看到格朗让太太和她的女儿坐在草坪前的地上,赶忙过来,没完没了地表示亲昵,没完没了地说话。

“不要难过,这没什么,真的……现在你吃完了,你送我上床……我那时是要看你吃饭,因为我知道你怎么想,不然你不会咽下那么多的面包。”

“怎么!是你们哪……啊!见到你们高兴极了!亲亲我,我的小雅娜。你大病了一场,是吗,可怜的小猫?但是现在好了,你面孔红彤彤的……我多么想您,亲爱的!我给您写过信,您收到了吗?肯定有些日子非常可怕。终于这一切结束了……您允许我亲亲您吗?”

雅娜身子一挺,努力想笑。

埃莱娜已经站起来,只好让她在脸上亲两下,然后再亲两下。这种接触使她毛发竖立。她结巴地说: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结结巴巴地说,看到餐厅就伤心,当女孩健康的时候,女孩在这里狼吞虎咽的样子经常逗得她发笑。

“请您原谅我们闯进了您的花园。”

她感到可怕的疲乏还在毁灭她。她的双腿像是已经死了,肩膀被一把铁钳夹着。但是她表现得很勇敢,脖子上疼痛刺骨,她还是忍住没有轻轻呼叫。一会儿,她忘了自己,头太沉重,痛苦中缩作一团。她的母亲看到她瘦了下来,那么弱,那么可爱,竟连正在努力吃的梨子也没能吃完。呜咽哽塞她的喉咙,透不过气来。她不顾毛巾落在地上,过来一把把雅娜抱住。

“您在说笑吧,”朱丽埃特急忙接过话说,“这不就是您的家吗?”

“您看,吃不下呀,”她喃喃地说,“不要责怪我。”

她离开她们一会儿,又走上台阶,对着门窗洞开的房间喊:

她自己看到母亲瞧着她脸色苍白,身子发抖,一口也咽不下,就最后装出胃口来了的样子。她会吃上一点甜的东西,她发誓说。这时,埃莱娜急忙吃着,女孩始终带着笑容,头微微有点神经质地颤动,敬慕地瞧着她。后来甜食端上来,她要遵守自己的诺言,但是眼泪夺眶而出了。

“皮埃尔,别忘了东西,有十七件行李!”

“不会有什么的,”她说,竭力装出笑容,“您知道我是药罐子……您吃吧。我要您吃。”

但是她马上就回来,谈自己的旅行。

晚上,雅娜好了一点。她可以起床了。为了叫母亲安心,她执意待在餐厅里不走,坐在她的空盘子前面。

“哦!季节是好极了。我们在特鲁维尔,您知道。海滩上都是人,挤来挤去。好得不能再好……我还有客人来访,哦!有客人来访……爸爸来跟波利娜过上两星期……不管怎样,回自己的家总是很高兴……啊!我没有跟您说过……不,以后再向您详细谈。”

(二)

她弯下身,又亲了亲雅娜,然后神色严肃地提出这个问题:

“这座教堂!这座教堂!”她说了几遍,态度粗暴,其中对自己一个月来温温顺顺做信女这事,既有惜意也有谴责。

“我晒黑了吗?”

埃莱娜惊慌失措,在无所适从的神父帮助下,把雅娜抬进了马车,她转身对着门廊,紧张得双手发抖。

“不,我看不出来。”埃莱娜望着她回答。

可是,雅娜起初乖顺耐性地等着,瞧着四周看:彩玻璃,大门的雕像,沿着中堂两壁用浅浮雕表示十字架之路的一幕幕故事。渐渐地,教堂的凉意像裹尸布一样罩在她身上,环境死气沉沉使人什么都不想;祈祷室的肃静,噪声的回响都叫她不安。她觉得自己快要死在这块圣地上。但是她最大的忧愁是看到花一盆盆撤去。祭台上没有了大束玫瑰花,赤裸裸的,令人发寒。大理石上没有一支蜡烛,一缕烟,叫她血液凝结。一会儿,穿花边绣袍的圣母踉跄一下,横倒在两名工人的胳臂里。这时雅娜发出一声微弱的惊呼,张开两臂,肢体僵硬了,潜伏了好几天的病痛发作叫她直不起身来。

朱丽埃特的眼睛明亮空洞,两手胖乎乎的,脸蛋漂亮可爱。她不见老;海边的空气也没能改变她泰然自若、满不在乎的性格。她像到巴黎转了一圈,像从她常去的店铺购物回来,全身都映照出柜台上的陈列品。她热情洋溢,而埃莱娜则觉得自己别扭,更感到难堪。雅娜在台布中央没有动;她只是抬起她受苦的小脑袋,双手在阳光中畏寒似的抓得很紧。

“以后吧,”她支支吾吾说,“以后吧,我答应您。”

“等等,你们还没有看见吕西安,”朱丽埃特喊,“去看看他……他成了大胖子。”

“我不要问您什么,但是您为什么不对我——对神父,而不是对朋友——说心里话?”

有人把男孩带来了,女仆给他洗去了旅途的灰尘。她把他往前推,要他转过身,让她们看个清楚。吕西安身子发胖,两腮丰满,在海滩游玩被海风吹得乌黑,显得非常健康,动作还有点迟钝,神情不开朗,因为刚刚洗完澡。他身上没有完全擦干,半张脸还是湿的,还有毛巾擦过的红印。他看到雅娜,停了下来,显得很惊讶。她的面孔憔悴瘦削,苍白如纸,黑发直挂下来,鬈发一直拖到肩上。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凄凉凹陷,占了整个脸庞:尽管天气炎热,她还是微微发抖,而她畏寒的双手总是往外伸像在找火。

她想不出话回答,害怕跪倒在地上号啕大哭。他走得更近了,温和地又说:

“怎么!你不去亲她吗?”朱丽埃特说。

“您怎么啦,我的孩子?”他问埃莱娜,她连忙站起来擦眼泪。

但是吕西安好像害怕。他最后下了决心,小心翼翼伸出嘴唇,身子则尽量不靠近病人。然后,他迅速后退,埃莱娜大颗泪珠到了眼眶边。这个孩子身体多棒!而她的雅娜在草坪走一圈就喘成什么啦!有的母亲真是幸福!朱丽埃特突然明白自己的残酷。这时她跟吕西安生上了气。

当她终于抬起头,两眼含着泪水,她窥见了儒伟神父在身边忧愁地瞧着她。他是在指挥工人工作。他认出了雅娜就走了过来。

“唉!你真笨……有这样亲小姐的吗……您怎么也想不出,他在特鲁维尔真叫人受不了。”

她让女孩坐在一根柱子旁边,自己离开几把椅子跪下。几名工人在中堂里面卸帷幕,搬花盆,马利亚月的庆祝仪式在上一天已全部结束。埃莱娜把脸埋在手里,什么也没看见,也没听见,焦急地自问要不要向儒伟神父承认她经历的可怕危机。他会给她忠告,可能会给她找回失去的宁静。但是在她心底的焦虑之中也掺杂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喜悦。她爱自己的病痛,也怕神父给她治好。十分钟过去,一小时过去。她陷入内心的斗争。

她不知如何是好。幸而医生出现了,她喊叫一声,摆脱了困境。

“你待在这里,”她的母亲说,“你休息……我们只停留十分钟。”

“啊!亨利来了!”

有一天下午,跟雅娜散步回来,她从报知街进入教堂。女孩说太累了。直到最后一天,她不愿意承认晚上的仪式使她筋疲力尽,因为她只顾到享受其中深入内心的乐趣。然而她的脸色苍白如蜡,医生劝她多散步。

他以为他们要到晚上才回来。但是她乘上另一班火车,她解释了半天还是没有说清楚。医生带着微笑听着。

这个月过去了。德贝勒太太还是参加了两三次宗教仪式。最后一个星期天,亨利还是大胆来等候埃莱娜和雅娜,归途也很愉快。这个月过得特别温馨。小教堂好像是为了追寻安宁和酝酿情欲而安设的。埃莱娜起初心境趋于平静,很高兴找到宗教这个庇护所,在那里她相信可以毫无愧色地去爱;但是心底的波澜并未平息,当她从虔诚的麻木中醒来时,她感觉心中已有新的牵连,如果要把这些牵连割断,她会感到切肤之痛。亨利一直毕恭毕敬,但是她看到他脸上升起情焰。她害怕疯狂的欲念会失控,她也害怕自己的热情会骤然爆发。

“反正你们回来了,”他说,“这是最主要的。”

三人朝欧维斯街转弯,而费杜大娘走下水巷的阶梯,数完了她的念珠。

他刚才跟埃莱娜默默行个礼。他的目光有一会儿落在雅娜身上,然后不自在地转过头。女孩神情严肃地忍受这道目光,本能地放开手,抓住母亲的裙子,往自己一边拉。

“妈妈!妈妈!”她叫,“她要我念了一段《圣母经》,祝你幸福。”

“啊!小家伙!”医生说,把吕西安举了起来,亲他的脸,“他长得真快。”

但是她已感到他的手碰上了她的手。她往后退。幸而,雅娜奔着回来了。

“怎么!我,你忘了吗?”朱丽埃特问。

“是的,是的,”埃莱娜嗫嚅不清地说,“我求您,别说话。”

她伸过脸来。他没有放开吕西安,一支胳臂抱住她,俯下身也吻了一下妻子。三个人相互微笑。

“请原谅我。”亨利没说别的。

埃莱娜脸色苍白,说要上楼去。但是雅娜不愿意。她要看,她迟缓的目光停在德贝勒一家人身上,然后又转到母亲身上。当朱丽埃特伸出嘴唇接受丈夫的吻时,女孩眼里燃起一道火焰。

可是,亨利和埃莱娜这样在一长排沿街的栗树浓荫下,突然单独面对面全身颤抖。他们慢慢地走了几步,从栗树上已落下一地小花,他们仿佛走在玫瑰色地毯上。然后,他们停步了,心沉甸甸的,走不远了:

“他太沉了,”医生继续说,把吕西安放到地上,“那里天气好吧……昨天我见到马利尼翁,他跟我谈起那里玩得怎么样……你让他先走的?”

“啊!上天保佑她!赐给她和她的丈夫门庭昌顺……我的好小姐!您不要走。让我给您的妈妈念一段《圣母经》,您跟着我回答:‘阿门’……您妈妈不会说什么的。您说完后再去追他们。”

“他真叫人受不了!”朱丽埃特喃喃说,她变得严肃起来,神色难堪,“他时时刻刻叫我们发火。”

“没呀。”雅娜惊奇地回答。

“你的父亲希望给波利娜……我们那位先生没有表示?”

“那位太太,她病了吗?”

“谁!他,马利尼翁?”她叫了起来,很惊奇,也像受了冒犯。

她没有等到回答,就跑开去追那个老妇人,她正要走进水巷里。费杜大娘拿了硬币,千恩万谢要天上所有女神保佑她,同时又抓住女孩的手,变了音调对她说:

然后,她不胜厌烦地挥一挥手。

“我还有一个硬币,给她怎么样?”雅娜问她的母亲。

“啊!不谈了,这个人神经兮兮的……我多么高兴回了家!”

但是,在他们背后,费杜大娘的脚步声像是他们的脚步声的回声。她走近来,他们听到这句拉丁文:“满怀慈爱的马利亚”,一直含糊不清地说了又说。费杜大娘回家时边数念珠边祷告。

她时常会前后毫不连贯地情感冲动,像可爱的小鸟似的令人捉摸不定。她靠在丈夫身上,抬起头。他宽容温柔地把她搂了一会儿。他们好像忘了除自己以外还有别人。

“哦!妈妈,你看,那么多星星!”

雅娜的眼睛没有离开他们,怒气使她没有血色的嘴唇发抖,她露出一张嫉妒女人的恶脸。她所受的痛苦那么强烈,使她扭转头看不下去,也恰在那时候她窥见罗萨莉和泽菲林在花园角落里继续找香芹。为了不引起大家的注意,他们钻进了树丛深处,蹲在一起。泽菲林偷偷地抓住罗萨莉的一只脚,而她不说话要打他的脸。雅娜透过树枝中间看到士兵那张圆如满月的小孩脸,非常红,痴情地笑。士兵和女仆推推搡搡,都滚到了灌木后面。太阳直射下来,树木在热空气中沉睡,没有一片叶子颤动。从榆树下传来一种没有锄过的土地发腐的气味。慢慢地,最后几朵茶色玫瑰的花瓣也一片片撒落在石阶上。这时,雅娜胸口鼓鼓地转眼看母亲;母亲发现她对着眼前的情景一动不动,一言不出,向她极度不安地看一眼:小孩这种深不可测的目光使别人不敢问个明白。

在这个时刻,在这个僻静的街区,帕西已经沉睡,散发着外省小城镇的气息。人行道的两旁旅舍林立,那是黑黢黢、陷入梦境的少女宿舍,还有闪耀火光的食堂。没有一家店铺的橱窗在黑暗中发亮。这样冷僻,埃莱娜和亨利见了大喜。他不敢把手臂伸给她。雅娜走在他们中间,在街中央,走道像公园似的铺上了沙。房屋不见了,延伸的墙头上垂下一层层铁线莲和一簇簇紫丁香。旅舍中间都隔有大花园,有时铁栅栏露出里面发暗的长了草木的洼地,树丛中颜色较浅的草坪显得苍白,而一束束鸢尾花种在那些说不准的花盆里。三个人在温和的春夜放慢了脚步,这种夜色也使他们满身生香。当雅娜玩起儿童的游戏,抬着头看天空往前走时,再三说:

可是,德贝勒太太走了过来说:

每天晚上,雅娜都把一个十苏硬币放进费杜大娘的手里。当她看到医生单独跟埃莱娜一起时,她只是摇摇头,心领神会的样子,而不像平时那样大声道谢。教堂的人走空了,她跟在他们后面,步子拖沓,嘴里念念有词。这些太太在夜色好的时候,有几次不走帕西路,而是走雷努阿尔路,这样能多走上五六分钟路。那天夜里,埃莱娜渴望暗影和静默,走上了雷努阿尔路,这条街的魅力吸引着她,它又长又荒凉,隔一段路亮着一盏路灯,铺石路面上看不到人影晃动。

“我希望咱们常见面……既然雅娜身体好了,她应该每天下午到楼下来。”

“做做好事吧……上帝会还你们的……”

埃莱娜已经在找借口,说什么她也不愿意小孩太累了。但是雅娜立即插进来说:

但是亨利装出惊奇的样子,他以为会见到自己的太太。埃莱娜让女孩回答问题,她跟着他们不说话。当他们三人走到门廊下,一个声音哀求:

“不,不,晒晒太阳挺好……我们会下来的,太太。您给我留着位子,是吗?”

“啊!您来真是太好了!”雅娜出门时带着孩子的亲昵说,“走在这些黑暗的路上我会害怕的。”

因为医生留在后面,她向他一笑。

两星期后,德贝勒太太开始生厌。她的热情是跳跃的,要做上大家在做的事才觉得安心。现在她投入义卖工作,每天下午她要爬六十层楼梯,到著名画家家里求画,到了晚上拿一只铃主持参加义卖的太太的会议。所以一个星期日晚上,埃莱娜和她的女儿单独在教堂里。布道以后唱诗班唱起了圣母赞歌,少妇灵犀一动,转过头来:亨利在老地方那里待着。这时,她低下头直到仪式结束,等待回家。

“大夫,跟妈妈说户外空气对我不会有害处的。”

她听到整个教堂唱起赞美歌时,已经猜到他在那里了。亨利的呼吸仿佛借着歌声的翅翼一直传到她的后颈,她跪在地上以为看到身后他的眼睛照亮了中堂,把她笼罩在一道金光里。这时她慌慌张张祈祷,连词也忘了。而他非常庄重,脸上表情正经,完全是个到上帝家里来接这些女士的丈夫,就像他到剧院大堂去等待她们一样。但是当他们在这群慢条斯理走出教堂的信女中间会合时,这些花、这些歌声把他们联结得更加密切了;他们避免说话,因为他们的心事都摆在嘴唇上了。

他走向前来,因为这个女孩带着温情跟他说话,使这个习惯看到别人痛苦的人脸上泛起了红晕。

“是的,是的,我看见他了。”她支支吾吾,没有转过眼睛。

“当然,”他喃喃地说,“户外空气只会加速康复。”

埃莱娜没有立刻抬头。仪式快要结束,香在烧,管风琴还在轻快演奏。但是她的朋友不是轻易罢休的女人,她必须回答。

“啊!你听到了,小妈妈,我们应该常来。”她说时,眼光温柔动人,但是眼泪却使她说不出话来。

“您看,他已经在那里了……您知道就是我们结婚时他也不愿意举行忏悔礼……不,他的脸真怪,他瞧着我们的样子逗极了!您瞧他呀!”

皮埃尔又出现在台阶上,太太的十七件行李都送进了楼里。朱丽埃特身后跟着丈夫和吕西安告退了,说自己脏得可怕,要洗个澡。埃莱娜在台布上跪下,像要在雅娜的脖子上系围巾,然后声音低低地说:

这是真的,埃莱娜敞开心扉,接纳虔诚的情感。她永远不会相信爱竟是那么美。她回到这里,像到了一片热土,不妨眼泪汪汪,万物不思,全身心默默地投入对神的崇拜中。每天晚上,有一个钟点时间,她不再强制自己,终日压抑心中的爱,终于勃发宣泄,在众人面前、在群众的宗教颤声中转化成为祈祷。嗫嚅声中的祷词、跪拜、行礼,这些没有明确意义,然而不断重复的言辞动作使她沉迷,对她像是唯一的语言,总是用同样的字或符号表达同样的情欲。她需要信仰,她在神圣的爱心中感到愉悦。朱丽埃特不仅跟埃莱娜开玩笑,还断言亨利也走上了虔诚的道路。现在他不是进教堂来等她们了吗?一个无神论者、一个异教徒,曾经声称在解剖刀光下寻找灵魂,就是寻找不到!她看到他站在椅子后的一根大柱子背后时,朱丽埃特推了推埃莱娜的肘臂。

“你不再对大夫生气了吧?”

“但是您成了信女了,亲爱的!”有一晚德贝勒太太笑着说。

女孩的头慢慢动了一下:

每天晚上,这两位太太结伴上教堂去。德贝勒太太很兴奋,尝到一种新的快乐,有别于跳舞、晚会、音乐会、戏剧首场演出;她追求新的刺激,大家遇到她时她总是与修女、神父在一起。寄宿学校得到的宗教基础知识,在这个风风火火的少妇头脑中又浮了上来,做些叫她觉得好玩的小善行,仿佛在玩童年的游戏。埃莱娜是在没有宗教教育的环境中长大的,也被马利亚月的种种仪式活动吸引住了,看到雅娜显得乐此不疲也很高兴。晚上催罗萨莉提前开饭,别迟到找不到好位子,然后路过家门时约朱丽埃特一起走。有一天大家还带上了吕西安,但是他行为出格,现在就把他留在家里了。一进入温暖的教堂,到处烧着蜡烛,使人又困乏又宁静,慢慢地,埃莱娜缺了这种感觉就不行。白天,她有什么疑惑,想到亨利会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焦虑;晚上,教堂重新使她心平气和。歌声升起,洋溢着神圣的情意。新采摘的鲜花使聚在穹隆下的空气凝重馥郁。她在那里呼吸到初春陶醉的气息,崇拜奉为神明的女性,面对头戴白玫瑰花冠的圣母马利亚,她在这种爱情与纯洁的神秘中心都醉了。她下跪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她有时看见自己双手合十也感意外。仪式一完回家也是一件美事,亨利在门口等着,夜晚温和了,顺着帕西区里黑暗宁静的小路回家,很少说话。

“不,妈妈。”

这时,关系更加密切了,美妙的人生又开始了。对埃莱娜来说,仿佛亨利并不曾有过那一分钟的疯狂。她梦想过如此,他们相爱!但是他们相互不说,只要知道就满足了。这是令人陶醉的时刻,彼此的温情不用明说,举手投足,语调抑扬,甚至默不作声,他们也在不断地交流。一切都使他们回到这份爱情,一切都使他们沐浴在他们心中蕴藏的、他们周围弥漫的情欲。好像这是他们唯一能够呼吸的空间。他们有理由说自己光明磊落,他们问心无愧地用自己的感情来演这幕喜剧,因为他们甚至连手也不紧紧捏一下,这使他们见面时交换一声简单的问候就感到一种不可比拟的感官享受。

一阵沉默。埃莱娜两手笨拙,抖抖索索,好像连围巾的结也打不好。雅娜这时喃喃说:

“好吧!说定了,明天晚上七点钟见。”

“他为什么还要爱别人……我不愿意……”

埃莱娜看到亨利隐忍的态度又惊奇又感动。他简直不敢抬头望她。他的太太还提到他所以不进教堂的看法时拿他开玩笑,他只是解释说,他来接两位太太时抽着雪茄。埃莱娜明白他愿意再见她,是向她表示她不必害怕他又会有什么粗鲁行为。毫无疑问,他也像她那样发誓保持理性。她不去细察他对待自己是不是诚恳,因为看到他难过也会使自己很难过的。因而,在维欧斯路上跟他们道别时,她高兴地说:

她乌黑的目光又变得严厉起来,伸出双手抚摸母亲的肩膀。母亲真想叫喊,但是她害怕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太阳西落,她俩上了楼。可是泽菲林又来了,捧了一束香芹,一边剥一边目光投向罗萨莉,恨不得把她吞了。现在周围没有人,女仆存了戒心,保持距离;当她弯身卷台布时,他捏她,她在他的背上捅了一拳,发出“咚”的一声。这叫他全身舒坦;他剥着香芹走进厨房之后,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她千皱百褶干苹果似的脸上,一双小眼睛始终异常灵活,又不安分又狡猾,从朱丽埃特看到埃莱娜,叫人没法明白谈到好心的大夫时她究竟在跟两人中的哪一个说话。她陪着她们,嘴里呢喃不停,忽而哭哭啼啼地诉苦,忽而虔诚地感叹。

从这天开始,雅娜一听到德贝勒太太的声音就一个心眼要往花园去。她贪婪地听罗萨莉传播关于隔壁小公馆的流言蜚语,关心楼里面的人,有时溜出房间趴在厨房窗口偷窥。到了下面,朱丽埃特叫人从客厅里端来小座椅,她正襟危坐,好像在监视全家人,对吕西安爱理不理的,对他的问题和游戏感到不耐烦,尤其医生在的时候。那时她伸直身子,像疲乏了,张开眼睛瞧着。这样的下午对埃莱娜是一件大苦大难的事。她还是来了,尽管她的全身都在反抗,她还是来了。每次亨利回来在朱丽埃特的头发上亲吻,她的心就一震。这时,她如果为了掩饰惶恐的表情假装去照顾雅娜,就会看到女孩比她还苍白,黑眼睛睁得滚圆,下巴因压抑着怒气而扭歪,雅娜在忍受自己的苦难。有几天她的母亲筋疲力尽,别转眼光,被爱情弄得生气全无;她自己又那么阴郁,那么伤心,不得不要求上楼去睡觉。她无法看见医生走近他妻子而不变脸,全身颤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里充满遭遗弃的情妇的妒火。

“是的,是的,”费杜大娘接着说,她的一双小眼睛在两位太太身上打转,“是好心的大夫……我看见他从弥撒开始到结束没有离开过人行道,他是在等你们,没错……真是一位圣人!上帝在听着我们,我在上帝面前说这话因为这是真的,哦!我认识您,太太;您的这位大夫,有福气也是应得的……上天会实现你们的愿望,一切祝福都会降临你们的身上!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阿门!”

“今天上午我咳嗽,”有一天她对他说,“您应该来看看我。”

“咦!”德贝勒太太依然站在门廊下说,“有人跟波利娜和雅娜在讲话……但这是亨利啊!”

雨下了起来。雅娜要医生再来给她看病,然而她的身体好多了。她的母亲为了满足她,不得不接受邀请,上德贝勒家吃了两三顿饭。女儿身体完全康复时,虽因心理折磨而内心痛苦了那么久,外表也平静了下来。她常常提这个问题:

埃莱娜刚才在她的手里悄悄放了一枚硬币,答应会想到她的。

“小妈妈,你幸福吗?”

“啊!我生了一场大病,总是在肚子里,您知道……现在简直像锤子在锤……什么都没了,我的好太太……我不敢对您说这个……好上帝会还您的!”

“是的,非常幸福,亲爱的。”

这是费杜大娘,她在教堂门口行乞。她堵住埃莱娜的路,仿佛一直候着她,她继续说:

这时她容光焕发,她还说应该原谅她以前的坏脾气。她谈到这件事像谈到一种不取决于自己意志的什么病,好比突如其来的头痛症。她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膨胀,当然她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各种各样的思想在交锋,这是一些她说不出所以然的模糊思想和恶浊梦幻。但是这已经过去,她痊愈了,这不会重现了。

“啊!我的好太太,我好久没有福气见到您了!”

(五)

埃莱娜丧失了说一声“不”的意志。到了街上再说吧。终于她们落在最后走了出来,波利娜和雅娜在对面的人行道上等着她们。但是一个带哭的声音喊住了他们:

夜色降临。苍白的天空闪烁最初的星辰,细细的尘土像雨似的向大城市洒落,慢慢地,不懈地把它埋了起来。大块暗影已把空隙填满,而从地平线深处升起一长溜黑色浪潮,把白色的余晖、犹犹豫豫往西移的亮光吞了进去。只有帕西上空还有几排屋顶清晰可见。后来浪潮滚了过来,陷入一片黑暗。

“说好了,是吗?”德贝勒太太问,“明天晚上我们把您也算上啦。”

“今晚真热!”埃莱娜坐在窗前喃喃说,巴黎的热风吹得她有气无力的。

可是,埃莱娜已经站了起来。她挤在移动困难的人群中间,在朱丽埃特旁边跺脚。她满怀柔情,身子好像疲乏得没有力气,觉得她靠朱丽埃特那么近也没有感到丝毫心乱。有一时,她们赤裸裸的手腕轻轻碰上了,她们相互微笑。她们感到憋气,埃莱娜要朱丽埃特走在前面,自己在背后保护她。她们好像恢复了亲密的关系。

“对穷人是个好夜晚,”站在她身后的神父说,“秋天就好过了。”

“哦!好美!”她说得很响,坚信会叫两名信女转过头来。

那个星期二,雅娜在上甜食时已经打盹,母亲看到她疲乏就送她上了床。她在小床上睡熟了,朗博先生在小圆桌上认认真真修一个玩具,一个会说话会走路的机械娃娃,是他送她的礼物,给她弄坏了;他精通这类工作。埃莱娜感到窒息,受不了九月份的最后炎热,刚刚把窗子完全打开,眼前这片伸向无垠的黑影海岸使她松了一口气。她推了一把座椅自顾自坐在一角。此刻听到神父的声音吃了一惊。他继续柔和地说:

女孩把沉重的叹息留在心里,摇摇下巴颏,仿佛要说没有东西会更美了。但是波利娜没有回答,她在一位神父面前站住了,他穿着白色法衣过来,离着几步路:

“您给女儿盖上东西了吗……这里楼高,风总是很大。”

“没有。比这还要美?”

但是她需要独自安静一会儿,没有回答。她欣赏黄昏的魅力、景物的最终隐没以及声音的消失。尖顶和塔楼上还亮着灯;首先圣奥古斯丁教堂熄灭了,先贤祠有一时还保持一团蓝光,荣军院发亮的拱顶像一个月亮沉入涌现的云海。这是海洋,这是黑夜,无边无际,深不可测,下面想来是世界。从那座看不见的城市吹来一阵温和的大风。在那持续的隆隆声中,也升起另一些声音,逐渐减弱但清晰可闻,公共汽车开在河滨道的滚动声,火车穿越黎明桥的汽笛声,由于最近的风暴,塞纳河河水上涨,河面宽阔,流经时像有人直挺挺躺在阴影里发出呼吸声。发烫的屋顶有一种热的气味,而河水却给慢慢散发热气的白天带来幽微的凉风。巴黎消失了,像巨人在睡梦中被黑夜裹了起来,有一会儿不能动弹,躺在那里睁着眼睛。最打动埃莱娜心坎的莫过于城市生活停顿的那一分钟。三个月来她没有出门,寸步不离雅娜的病床,守夜时没有其他伴侣,除了延伸在地平线上的大巴黎。在这七八月的暑热中,窗子几乎日夜开着,她穿过房间,走动,转首,没法不看到这张永久的图画伸展在眼前。它不论风吹雨打都在那里,像一个不请自来的朋友跟她分担忧患,一起希望着。她对它始终一无所知;她还从来没有离开它那么远,对它的街道和居民那么不在意;它填补了她的孤独生活。这几平方米的空间,这个她那么小心关上门户的病房,却通过两扇窗子对巴黎敞开胸怀。她经常为了不让病人看到她的眼泪而到窗前靠上一靠,她瞧着巴黎哭了出来。有一天,她以为这下病人没有指望了,她长时期待着,哽咽得气都透不过来,眼睛望着军需品厂的烟腾空飞去。在经常出现希望的时刻,她把愉快的心曲诉向目光不能到达的远郊区。没有一座建筑物不让她回忆起时悲时喜的感情。巴黎的生活中也有她的存在,但是她最爱巴黎是它的黄昏时刻。这时白昼将尽,华灯未上,它让人享受片刻的宁静、遗忘和幻梦。

“你从来没上过戏院吗?”

“星星真多啊!”儒伟神父喃喃说,“成千上万颗闪闪发光。”

椅子移动声、脚步声在穹隆下滚动。波利娜抓住雅娜的手,她走在女孩前面,问她:

他刚拿了一把座椅,坐在她的旁边。这时她抬起头看夏天的夜空。星辰像金钉一样扎在上面。离地平线稍高一点,有一颗星像宝石那么发光,而天空中群星粲然,隐约可见的小星群形成一团晕光。大熊星座横在夜空慢慢地旋转。

“结束了,咱们走吧。”

“您看,”她说话了,“那颗蓝色的小星,在天空的这一角落,我每晚看见它……但是它在动,每夜往后移。”

神父内心在笑的时候,就是像雅娜说的“眨小眼睛”。埃莱娜这时跟他相互亲切地点一下头。这对她像是一种和平的坚信,宁静的最终原因,使她又回到亲善的教堂,使她内心充满宽容的欣喜。祭台前面香烟缭绕,轻烟袅袅升起;祝福开始,圣体显供台像太阳慢慢升起,在匍匐地上的众人额上转了一圈。埃莱娜俯着身子一动不动,很幸福,这时听到德贝勒太太说:

现在,神父一点也不妨碍她,她觉得他在身边像多了一份安宁。他们隔上好久才说上三两句话。有两次她问他星的名字,天空的景象总使她惶惶不安。但是他犹豫,他不知道。

“啊!我看见了……他瞧着我们,他在眨小眼睛。”

“这颗美丽的星,亮得那么纯,您看见了吗?”她问。

她说的是神父。波利娜窥见他在唱诗台的祷告席上,但是要把雅娜举起来才能看到。

“左边的那颗吗?”他说,“旁边有一颗比较小的,绿色的……星太多了,我忘了。”

“好朋友上哪儿啦?”

他们都不说话,眼睛总是望着上面,面对这一片愈来愈大的星空,感到迷惑,也感到轻微的战栗。千万颗星的后面又出现千万颗星,在无限深邃的天空中没有一个尽头。这是生生不息的发展,这是星球点燃的篝火,发出宝石的冷光。银河已经发白,衍生出阳光的微粒,那么多又那么遥远,因而在苍穹下形成了一条光带。

然后她问:

“我看了害怕。”埃莱娜轻轻说。

“哦!不,妈妈……我向你保证,我很满足,非常满足……”

她低下头不看,转过目光对着巴黎已像陷了进去的巨大豁口。那里还是没有一道光,漆黑一片,令人目眩的黑暗。高亢而又拖长的声音更显得温柔缠绵。

女孩脸色苍白,两眼湿润,仿佛被经文的爱潮卷走,凝视祭台,看到玫瑰幻化成一阵花雨纷纷落下。她喃喃地说:

“您哭了?”神父说,他刚听到一声哽咽。

“你没有病吧,雅娜?”她问。

“是的。”埃莱娜没说别的。

埃莱娜突然转过身,出自一种本能的不安:

他们相互看不见。她哭了好一会儿,全身都在啜泣。可是在他们身后,雅娜在睡梦中无虑无邪,而朗博先生低垂灰白的头,专注在玩具娃娃身上,他已经把四肢装上了。但是从他手里时时传出弹簧脱钩的干裂声,粗手指轻轻拨弄损坏的机件时娃娃的口吃声。当娃娃说话太响了,他立即停止,又不安又恼火,看一看有没有惊醒雅娜。然后他又用仅有的工具,一把剪刀和一把镊子,小心地投入修理工作。

管风琴立即又吼了起来。圣母连祷文又从前排响到后排,带着热烈温情的召唤。从侧道,从隐蔽的祈祷室的阴影中传来一个遥远低沉的歌声,仿佛是大地对唱诗班天使般的童声的回答。众人头上飘过一阵风,吹长了蜡烛垂直的火焰,而在发出最后芬芳而渐渐枯萎的玫瑰花丛中,圣母仿佛低下了头向她的耶稣微笑。

“您为什么哭,我的孩子?”神父问,“我就不能给您一点宽慰吗?”

“哦!敞开你们的爱心,基督教的虔诚灵魂,上帝献身于你们了。你们的心中有了上帝的形象,你们的灵魂中满怀上帝的恩泽!”

“啊!别管我,”埃莱娜喃喃地说,“眼泪流出来对我有好处……等会儿,等会儿……”

德贝勒太太心里感动,她喜欢宗教就像喜欢高品位的激情。向教堂献花,跟神父办些小事——神父都是一些讲究礼貌、谨慎、不思邪的人,打扮整齐上教堂,用社交活动在上帝面前做些保护穷人的善举,尤其她的丈夫从不参加宗教仪式,她的慈善工作似乎有一种尝禁果的意味。埃莱娜瞧她,只是对她点一下头。两人脸上表现出痴狂和微笑。神父刚离开讲台时,响起一阵椅子和手帕的响声,他最后喊了一声:

她气咽得回答不出来。第一次也在这个地方,伤心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但是她是一个人,尽可以在黑暗中呜呜咽咽,瘫在那里,等到满腔的激情宣泄尽了为止。可是,现在她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忧愁,她的女儿已经没有危险,她自己也恢复了单调然而愉快的生活。这时她的心里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感情,犹如一种巨大的痛苦,一种她永远无法填补的不可探测的空虚,一种她和她所爱的人一起陷入的无边无际的绝望心情。她说不明白是哪种痛苦这样威胁着她。她看不到希望,她哭了。

“他讲道讲得很好,”德贝勒太太弯下身喃喃地说,“非常年轻,有三十岁了吗?”

早在马利亚月,在花香扑鼻的教堂里,她曾经这样动过情。巴黎黄昏时刻的广阔地平线,给人一种深邃的宗教印象,使她感动。平原好像在扩大,两百万人口正在逐渐隐匿,这中间自有一种忧郁的情绪。然后当天空发黑,当城市随着趋于平静的响声而失去踪影时,她压抑的感情迸发了,面对着这个肃穆和平的景象,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会合上双手,念几段祈祷。她需要信仰,需要爱,需要匍匐在神面前,这引起她非常大的震颤。那时群星出现,使她不知所措,有一种神圣的喜悦与恐惧。

“天使出现了。马利亚内心充满光明和爱,还在经历一种神秘神圣的变化,她全身心沉浸其中……”

静默了好长一会儿,儒伟神父还是要问。

哦!她会勇敢的,她的全部理智都恢复了。她体验被人爱的欢乐,她永远不会承认她也爱人;因为她觉得心境平静必须付出这个代价。当他们偶然接近时,不用明说她是深深地在爱,跟亨利偶尔说上一句话,相互看一眼就满足了!这是一种梦,使她心中充满永恒的想法。教堂在她的身边变得友善温柔。教士说:

“我的孩子,应该信任我。您为什么犹豫不决?”

“这是一个无法形容的时刻。圣母低下头回答:我是上帝的侍女……”

她还在哭,但是像孩子似的哭得幽幽的,好像累了,好像没有了力气。

德贝勒太太还谈到其他一些小事。突然歌声停了下来,管风琴呻吟了几声也不响了。这时她收住话,一片寂静的默祷声中自己的声音那么响很奇怪。一名神父刚出现在讲台上;观众席中一阵骚动:然后他讲话了。不,肯定,埃莱娜不去参加那次晚宴。她眼睛盯着神父,心里想着与亨利的首次见面,三天来她就是怕见亨利,看到他气得脸色苍白,所以闭门不出;她怕自己表示不出足够的冷淡。在她的幻想中,神父不见了,她只是听到零星几句话,从上面传来的声音直钻心田:

“教堂叫您害怕,”他继续说,“有一时,我以为您皈依上帝了。但是事实并非如此。上帝有上帝的计划……是啊!您不妨怀疑教士,但是为什么还不把您的知心话告诉一位朋友呢?”

“啊!”埃莱娜说,她没有在听。

“您说得对,”她期期艾艾地说,“是的,我很消沉,我需要您……我应该向您忏悔这些事。在我小时候,我不常去教堂;今天,我参加仪式没有一次不是心里很乱……就在刚才,使我呜呜哭的,就是这个像隆隆管风琴似的巴黎之声,这片无边的夜色,这片美丽的天空……啊!我愿意有信仰。帮助我吧,指引我吧。”

“好!您想一想……她的大女儿,才十五岁,已长得挺高了,您见过吗?明年要让她嫁人了,对方是个从早到晚离不开妈妈一步的棕色头发小个子……人人都在谈这件事,谈这件事……”

儒伟神父把自己的手轻轻放在她的手上,要她安静。

“不,我一点不知道。”

“把一切告诉我吧。”他没说别的。

“德·肖梅特太太的事有人跟您说过吗?”朱丽埃特问,憋不住痒痒的要说话。

她又挣扎了一会儿,焦虑不安。

可是,埃莱娜脸对着她的祈祷书,每次察觉朱丽埃特碰到她的花边衣裳就往旁边让。她对这次见面一点没有准备。尽管她对自己起过誓,只对亨利保持纯洁的爱情,决不会属于他的,但想到自己背叛了这个对她那么信任、那么有说有笑的太太就感觉不自在。只有一个思想盘踞她的心头,她不去参加那次晚宴;她想方设法怎样才能慢慢切断这个有损于她光明磊落形象的暧昧关系。但是唱诗班的歌声就在离她几步的地方高唱,她没法思考;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顺着歌声节拍的摆动、体味信徒的满足,以前在教堂还从来没有过。

“我没什么,我向您起誓……我没有什么瞒您的……我毫无道理地哭了,因为我透不过气来,因为我的眼泪自己流了出来……您了解我的生活。我在这个时刻不感到有什么伤心事,没有什么错误,没有什么内疚……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但是雅娜在出神,凝视着花丛中的圣母,她颤了一下。她害怕自己不乖,垂下眼睛,极力去看地上黑白相间的石板,免得眼泪掉下来。唱诗班脆弱的童声传出的气息吹到她的头发上。

她的声音断了。这时,神父慢慢说出这句话:

“嗨!身上热了吗?”波利娜问,“这里真不错。”

“您在爱,我的孩子。”

她好像在默祷,听着赞美诗,决定不再回答。波利娜把雅娜拉到了身边,跟她共同享用那个暖气口,畏寒的人慢慢暖了过来,感到浑身舒服。这两人在逐渐上升的热空气里,好奇地抬起头,观察每一件东西:低低的雕花木条拼成天花板,由实心木拱架连接的短粗的圆柱,挂在拱架下的几盏枝形灯,雕花橡木讲台。越过随着歌声起伏而波动的人头,她们一起看到侧道的阴暗角落,隐蔽的金光闪闪的祈祷室,和大门旁边围上铁栅栏的洗礼堂。但是她们的目光总是回到色彩鲜艳、金碧辉煌的唱诗台,从拱顶上吊下一盏火光明亮的水晶枝形灯;巨大的烛盘并列在蜡烛台上,在教堂的阴沉沉角落里形成对称的点点星光,衬得主祭台更加显眼,像一束枝叶茂盛的大花束。在这上面的玫瑰花丛中是圣母马利亚,身穿花边缎袍,头戴珍珠冠,抱着穿长袍的耶稣。

她身子一颤,不敢争辩。沉默又开始了。在他们面前沉睡的黑色海洋中,有一颗火星亮了。这在他们的脚下,在深谷的某处,他们也说不准到底在什么地方,其他的火星也一颗颗出现了。它们在黑夜中一下子呼地跳了出来,然后固定不动了,像星星那么闪耀。好像在昏暗的湖面上又升起了新的星辰。不久,这些星辰构成双道光线,从特罗加德罗出发稍带跳跃地朝巴黎而去。然后又有其他光点组成的线切断这道双线,形成几个曲线,星空又扩大了,奇异而壮丽。埃莱娜总是不开口,眼望着这些闪烁的星。星光把天空无休止地延长到了地平线底下,仿佛大地都消失了,四边只看到浑圆的天穹。她又感到几分钟前大熊星座横在天空,开始慢慢绕着地轴旋转时引起她伤心的那种情绪。巴黎发亮了,扩大了,忧郁深邃,使人对星辰群集的苍穹产生敬畏的幻想。

“您真是太好了,再说吧。”

可是,神父在她的身边嘁喳了很久,他的声音单调温柔,是在忏悔室养成的习惯。有一晚他警告过她,对她说孤独的生活对她没有好处。离群索居不会不受到惩罚。她太把自己关在房间内,却对危险的幻想敞开了门户。

“听着,您明天应该来了……家里人团聚,就只有咱们……”

“我老了,我的孩子,”他喃喃地说,“我见过不少妇女来找我们,又是眼泪,又是祈祷,需要信仰和跪在地上……所以到了今天我不大会错。这些妇女表面是在虔诚地寻找上帝,其实是她们的心受到情欲的骚扰,她们在教堂里爱的是一个男人……”

“没有,谢谢……各种各样的事情……”

她没在听,激动到了极点,在努力中终于看清了自己。她不由坦白了,声音低低的,哽塞了。

“近来您少见了。我本来打算明天上您家去……您至少没有生病吧?”

“是呀!是的,我在爱……没别的。其他我不知道了,我不知道了。”

埃莱娜谢了一声,立即打开弥撒经,不让对方说下去。但是朱丽埃特还是很会应酬客气;她在这里跟在自己客厅一样很自在,外表动人,说话不停。所以她俯下身继续说:

现在他不去打断她。她兴奋地说着,句子短短的;她忏悔自己的爱,跟这位老人倾诉她多时以来堵在心头的秘密,感到一种苦涩的欢乐。

“你们到了,”德贝勒太太喃喃地说,“神父跟我说你们要来的,我给你们留了两把椅子。”

“我向您起誓,我也没法自己说清楚……这是不知不觉来的。可能是突然发生的。可是时间久了才感到了甜美……还有,既然我不那么坚强,为什么要装呢?我没有设法逃避;我太幸福了;今天,我更缺乏勇气……您看,我的女儿病了一场,我差点失去她;是呀!我的爱曾经和我的痛苦一样深,经过这些可怕的日子,爱又压倒了一切,爱占有了我,我听任它的摆布……”

可是那个太太还是带着微笑坚持要她们过去,毫不顾忌的示意已引起周围不满的表示,她们却很高兴那些人转过身来看她们,埃莱娜只得让步了。她推雅娜,雅娜可高兴了;她努力开出一条道,忍着一肚子怒气,手有点发抖。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信女都不愿挪动,愤怒地瞪着她,站着嘴还是不停地唱。她这样在愈唱愈激昂的吼声中足足辛苦了五分钟。当她不能过去时,雅娜瞧着所有这些黑而空洞的嘴,紧挨着母亲。终于她们只需再走上几步,来到了唱诗台前留出的空位。

她换了一口气,全身抖索。

“不,下来,坐下。”

“终于我筋疲力尽了……您说得对,我的朋友,把这些事告诉您可以使我轻松……但是我求您,告诉我,我心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以前那么平静,那么幸福。这真是我生活中的一声霹雳。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另一个人?因为我没有要这样做,我以为自己善于保护……要是您明白!我连自己也不认识了……啊!帮助我吧,救救我吧!”

“哦!妈妈,咱们去找她们吧……她们有两张椅子。”

神父看到她不说了,机械地提出一个问题,忏悔师惯常都是无话不问的。

“不必了。我们在这里再好也没有了。”

“名字,请对我说出他的名字。”

“她们要你去,你看见了吗?”雅娜得意扬扬地说。

她犹豫了,这时有一个特别的声音响了,使她转过头去。这是玩具娃娃,在朗博先生的手指之间,渐渐恢复了它的机械生命;它刚才在小圆桌上走了三步,齿轮还不好转,吱吱咯咯的;然后它又仰天翻倒了,它又自己跳在地上。他跟着它伸出双手,随时准备扶住它,充满焦虑和父爱。当他看到埃莱娜转过身时,向她信任地笑了一笑,好像答应她娃娃会走的。他又开始用剪子和镊子去拨弄那件玩具。雅娜在睡觉。

这时,埃莱娜只好转过眼睛行个礼。这两个妇女相互点点头。德贝勒太太穿了一件横条白镶边绸袍,站在中堂中央,离唱诗台只有两步路,非常精神,引人注目。她把妹妹波利娜也带来了,波利娜举起手挥舞。歌还在唱,群众的合唱声往低调唱,而尖锐的童声使赞美诗拖沓平稳的节奏时而有所起伏。

那时,埃莱娜在这宁静的气氛中放松了下来,在神父耳边喃喃说出一个名字。神父没有动。他的脸在黑暗中也看不见。静默了一会儿,他说:“我早知道,但是我要您自己告诉我……我的孩子,您一定受了很多苦。”

“妈妈,”雅娜带着孩子的顽固继续说,“她在看你,她在向你问好。”

他没有针对义务之类泛泛说一句什么话。埃莱娜诚惶诚恐,神父明智的怜悯使她难过得要死,眼睛又去看巴黎夜景中闪烁的火星。愈往远方火星愈多。仿佛纸头烧到那里,火星跟着灰烬到了那里。首先,这些光点是从特罗加德罗出发的,朝着城中心而去。不久,左面出现另一簇火星,朝蒙玛特尔延伸;然后右边也有一簇,在荣军院后面;更后面在先贤祠一边还有一簇。这一簇簇火星同时射出一束束小火焰。

少妇强烈反感,动作失去耐性,女孩不肯坐下,摇着她。从舞会以来已有三天了,她就是用种种借口不上医生的家去。

“您记得我们的谈话,”神父又慢慢说,“我没有改变意见……您应该结婚,我的孩子。”

“你看看,这是德贝勒太太……她在那里,中间。她在向我们打招呼呢。”

“我!”她说,惊呆了,“但是我刚才向您坦白……您知道我不能……”

但是雅娜就是不依。

“您应该结婚,”他更有力地重复一遍,“嫁给一个正派人……”

“你下来吧!”她压低声音说,“你真叫人受不了。”

他的身材在旧黑袍子里好像高大了。他可笑的、平时斜搁在一个肩膀上的大脑袋抬了起来,他半闭的眼睛睁得很大,她在黑暗中看得见他的目光发亮。

埃莱娜要她闭嘴,女孩开始赌气。她只看到前面一个老太太宽阔的后背。母亲转过身来发现她站在椅子上。

“嫁给一个正派人,他当您的雅娜的父亲,也使您做人正大光明。”

“我看不见,妈妈,”女孩喃喃地说,很不髙兴,“我们待的地方太差了。”

“但是我不爱他……我的上帝!我不爱他。”

她们推开软垫门,门轻轻地关上,一阵热气袭上身来,灯光耀眼,歌声响亮。仪式已经开始。埃莱娜看到中堂已经挤满人,要往侧堂去。但是走近祭台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她携着雅娜的手,耐心地往前走;然后她决定放弃再往里去,见到前面两把空椅子就坐了下来。一根柱子遮去了半个唱诗台。

“您会爱他的,我的孩子……他爱您,他是个好人。”

“教堂是生火的,”她的母亲说,“我们坐在一个暖气口旁边。”

埃莱娜在争辩,压低声音,听到朗博先生在身后发出的声音。他在希望中那么耐性、那么坚强,六个月来,没有用自己的爱情来叨扰过一次。他平静,充满信心,自然也准备作出最勇敢的自我牺牲。神父做个转身的动作。

终于,到了晚上,用过饭后她们出门了。夜晚还是凉的。到了圣母恩泽堂所在的报知路,女孩发颤了。

“您愿意我把一切告诉他吗……他会向您伸出手来的,他会救您。您也会带给他无穷的欢乐。”

在第二天晚上到来以前,雅娜一心想着马利亚月。她向母亲提问题,想着教堂都是白色玫瑰花,成千支蜡烛,天堂的声音,醉人的香味。她要靠近祭台,看清圣母的绣袍,据神父说,这件绣袍价值连城。但是埃莱娜要她平静,吓唬她说,要是自己先弄出病来就不会带她去。

她制止他,惊慌失措。她的心在反抗。这两人都叫她害怕,这些那么平静那么温柔的男人,就是在她火一般的情欲旁边,他们也保持冷静和理智。他们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上,竟然对她所受的苦难不置可否?神父挥了一挥手,指着这片广阔的空间。

她不是虔诚的教徒,甚至借口女儿的健康问题也不去望弥撒:女儿从教堂出来要发颤。老神父避免跟她说宗教。他像个老好人非常宽容,仅仅说心灵美的人通过他们的贤惠和仁慈自会得到拯救的道路。上帝有一天会感化她的。

“我的孩子,看这个美丽的夜晚,这种至高的和平,面对着您的激动……您为什么拒绝做一个幸福的人?”

“好吧!您不知道,我的朋友,”埃莱娜微笑说,“既然您不能来,那我们去看您……您那几束花叫雅娜晕头转向了。”

全巴黎已点上灯火。黑暗的海洋中跳动着星星点点的小火焰,从地平线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现在在清朗的夏夜中几百万颗星光固定不动,没有一丝风,没有一次颤抖来扰动这些火焰,它们都像悬挂在空中。巴黎已经看不见了,退缩到无尽的边际,像苍穹一样辽阔。可是在特罗加特罗斜坡下,一道快速的光——马车或一辆公共马车的车灯——像流星闪过一般切断了黑暗。那里的煤气路灯像放出昏黄的水汽,使人隐隐约约看到模糊不清的门面,有树木的角落像布景似的发绿。在荣军院桥上,星星穿插交叉无间无隙,而在桥下沿着更浓的暗流出现一种奇景,一排彗星的金色尾巴拉长了,形成一阵火星雨。塞纳河的黑水里映出桥灯的反光,但是过了这里开始不可知地带。河流漫长的曲线由双道煤气灯光带勾划出来,隔一段距离又有其他煤气灯光带连结起来,就像由光做成的一条梯子,横斜在巴黎两端挂在天边的星辰之间。在左边,又有另一道光降下来;从凯旋门到协和广场,沿着香榭丽舍大街有一队排列整齐的星辰,闪着像七斗星似的光芒;然后是蒂勒里宫、卢浮宫、河边的房屋,最后是市府大楼,都是一团团黑影,中间隔着方形大广场的灯光;再后面是三三两两的屋顶,灯光稀少了,看不到别的,除了道路的入口,大马路的转角,着了火似的十字街口。在另一边的岸上,右边,只有荣军院广场的线条清清楚楚,长方形的火焰,像冬夜里失去了腰带的猎户星。圣日耳曼区的长街上灯光稀疏暗淡,再过去是居民区,星光密集,像在模糊一团的星云中闪闪发亮。直至郊区,在地平线四周,密密麻麻的煤气灯和照亮的窗户,像数不尽的小太阳和肉眼难辨的地球微尘布满城市的远处。房屋都下沉了,桅杆上没有一只大灯笼。有时,会以为这是在举行一次巨大的盛会,这是一座张灯结彩的巨人纪念碑,有它的楼梯、扶杆、窗子、门楣、窗台、石头世界,晶光莹莹的灯勾划出奇异巨大的建筑物轮廓。但是袭上心头的却是星辰诞生、天空无限扩大的感觉。

“哦!妈妈……妈妈……”雅娜听得出了神,喃喃地说。

埃莱娜顺着神父手势的方向,对发亮的巴黎转眼看了一圈,她也说不出星的名字。她想问那边,左上方她夜夜盯着看的这颗明亮的星叫什么。她也关心其他的星。有的星她爱,而有的星使她不安和生气。

几分钟后,门铃响了一声,儒伟神父出现了。他来说下星期二不必等他,他那几天晚上要忙马利亚月的仪式,堂长要他负责教堂布置工作。这决不会错。这些太太都向他捐花,他要两棵四米高棕榈树放在祭台左右两侧。

“我的神父,”她说,她第一次用这个亲切尊敬的称呼,“让我生活吧……是今夜的美使我激动……您错了,您在这个时刻不会给我安慰的,因为您不能够听见我的心声。”

“这是教堂用的。”埃莱娜平静地说,还忙于她的绒绣活儿。

神父张开双臂,然后又克制地慢慢放下。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

“罗萨莉笨不笨!他不是在掘土。他跟园丁在一起,园丁把桔杨放进一辆小车子……德贝勒太太把所有的玫瑰花都采了下来。”

“事情必然是这样的……您呼救,但是您不接受援助。我听到绝望的表白有多少,我没法阻止的眼泪又有多少……听着,我的孩子,答应我一件事:遇到生活对您太沉重时,您要想到有一个正派人在爱您,他等着您……您只要把您的手放到他的手里就会得到安宁。”

埃莱娜没有动,但是雅娜已经冲出去看。当她回来时,大声说:

“我答应您。”埃莱娜严肃地回答。

“哦!太太,快来……神父先生正在下面大夫的花园里掘土呢!”

在她这样起誓时,房间里有一阵轻轻的笑声。这是雅娜,她刚醒来,瞧着娃娃在小圆桌上走。朗博先生对自己的修理技术很满意,总是伸出手,怕娃娃跌倒。但是娃娃很结实;它拍小手,它转头,每走一步说出同样的话,声音像鹦鹉。

五月的早晨,罗萨莉从她的厨房奔出来,没有放下手中的抹布。她用得宠女仆的随意态度说:

“哦!这真逗!”雅娜喃喃地说,还睡意矇眬的,“你给它干了什么啦?它本来坏了,现在又有生命了……给我看一下……你太好了……”

(一)

可是,有一片发亮的云升到有灯光的巴黎上空,像是炭炉映出的红光。起初,仅是夜空中一片白光,几乎看不出来。然后,徐徐地,夜深了,变成殷红色。它悬在城市上空一动不动,翻腾着本身发出的种种火焰,像笼罩火山口上的烈焰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