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拍拍手,向站在客厅中央的贝蒂埃太太又说了起来,再也不管埃莱娜了。
“不,不……您会明白的。我们要做得人家不知道。我们在排演《任性》,在我的一个星期三晚会上演出。我们就是选了今天早晨,免得有人猜到……哦!现在留下来吧。您不要往外说就可以了。”
“好吧,好吧,工作啦……这句话您还不够把微妙处表达出来,瞒了丈夫做钱包,这在许多人眼里是比浪漫还浪漫的事……再来一遍。”
“我打扰你们了吗?”客人说。
埃莱娜看到她在做这件事十分惊讶,在后面坐了下来。椅子和桌子都推到了墙壁边上,地毯上是空的。贝蒂埃太太身材娇小,一头金头发,在念她的独白,眼睛盯着天花板想词儿,而高大的德·吉罗太太,美丽的棕头发,演起德·莱里太太这个角色,坐在椅子上等待上场。这些太太都穿着早晨的便装,没有脱帽子,也没有脱手套。朱丽埃特头发蓬松,穿白羊绒大晨衣,在她们面前手里拿一本缪塞的剧本,一脸当导演的样子,指导大家怎样抑扬顿挫念台词,怎样上场表演。因为太阳还不高,绣花窗帘卷起挂在窗钩上,看到窗子后面又黑又潮湿的花园。
但是她的神色还是很难看。显然,她不想见客。
“您的感情还不够激动,”朱丽埃特宣布,“再投入一点,每个字要有分量。‘我们给您——我的小钱包——最后打扮一下……’再来一遍。”
“咦!是您!”朱丽埃特看见她说,“我没有听清……”
“我会演砸的,”贝蒂埃太太没精打采地说,“为什么您不来演我这个角色?您可以把马蒂尔德演得很可爱。”
埃莱娜推开门,决心完成她自认为的责任。
“哦!我,不……首先要一个黄头发的。其次我是个好教师,但是我不会演……工作吧,工作吧。”
“怎么,您让人进来了!我正式关照过您……真没法相信,没法安静一分钟。”
埃莱娜留在自己的角落里。贝蒂埃太太一心演戏,还没有转过身。德·吉罗太太向她轻轻点过头。她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不应该坐下来。使她留下来的,不再是想要完成自己的责任,而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很强烈而又说不清楚,她有时在这个家里才体会到的。她对朱丽埃特接待她的冷淡态度感到难过。朱丽埃特对朋友朝三暮四。通常她对别人十分热情,扑上来勾住脖子,就像为着他们而活着似的,这样过了三个月;然后有一天早晨,也说不出为什么,突然变得像不认识他们似的。对这事像对其他事一样,她无疑在追求一种时髦,她周围的人爱上谁,她也就要爱上谁。这种感情大转变非常伤害埃莱娜,她的意识宽容平静,一直梦想天长地久。她经常走出德贝勒家很伤心,对人的感情缺乏坚实的基础感到真正的失望。那一天她心情沮丧,感到更加痛苦。
他溜到房间里,把门尽量开得小,立刻听到朱丽埃特的声音,她在发脾气:
“我们跳过夏维尼这一幕,”朱丽埃特说,“今天早晨他不来……现在德·莱里太太上场了。德·吉罗太太,该是您了……准备好对白。”
“等一等,太太,我去看看。”
她念:
埃莱娜作为密友径自往客厅里闯,他竟然挡驾。
“您以为我把这个钱包给她……”
“是的,太太;只是,我不知道……”
德·吉罗太太已经站起来了。她声音很尖,装出疯疯癫癫的样子说:
“德贝勒太太在家吗?”
“咦,这很好。再看吧。”
这时,埃莱娜已经转过维欧斯街的墙角,沿着墙走,免得雨打在身上,给她开门的是皮埃尔,但是他面有难色。
当初仆人给她开门时,埃莱娜想象中是另一种情景。她以为看到朱丽埃特神经紧张,十分苍白;想到幽会就要颤抖,犹豫而又不由自主;她看到自己敦促她三思,直到这个少妇哽咽得说不出话扑倒在她的怀里。这时她俩会哭在一起。埃莱娜告辞时会相信从此亨利对她是完了,她却保全了他的幸福。她绝没想到会遇上这场她绝没料到的排演,她觉得朱丽埃特面容平静,肯定昨晚睡得很稳,朱丽埃特神色自如地讨论贝蒂埃太太的动作,对自己下午会做些什么一点也不操心。这种满不在乎、这种轻佻,对埃莱娜犹如冷水浇头,而她自己是抱着满腔热情而来的。
“哦!这不好看,小姐!”女仆不断安慰她,“哎哟!人家不会把您的妈妈偷去的。应该让她去做她的事……您不能永远吊在她的裙子上。”
她要说话,就随便问:
她弯下身,迅速亲了一下雅娜,没有注意到她的忧伤。女孩原来坚持不诉苦,但她一走,女孩就呜呜哭了起来。
“谁演夏维尼?”
“罗萨莉,”埃莱娜说,“您赶快把房间收拾完……不要出去。我马上就回来。”
“马利尼翁,”朱丽埃特说,带着惊异的表情转过身,“去年整个冬天,他都在演夏维尼……讨厌的是他不能来排演……听着,太太们,我来念夏维尼的台词。没有这一段,戏没法往下演。”
埃莱娜又陷入沉默。她喝完咖啡,眼睛盯着火焰呆在那里出神。她站起身时还在对自己说,她的责任促使她去劝朱丽埃特放弃下午的约会。怎么做呢?她不知道;但是她必须采取行动,这件事她深信不疑,于是脑子里就只有实施的念头,驱之不散。钟敲十点,她穿上衣服。雅娜望着她,当她看到埃莱娜取帽子时,她抓紧两只小手,仿佛她身子发冷,脸上掠过痛苦的阴影。平时她看到母亲外出非常嫉妒,不愿意离开母亲,要求母亲上哪儿她也跟到哪儿。
从这时开始,她也扮男角,按照剧情需要,声音自然而然变粗,还摆出公子哥儿的样子。贝蒂埃太太说话像鹧鸪,胖胖的德·吉罗太太怎么演也演不出活泼聪明的样子。皮埃尔进来给炉子添柴火,他偷偷朝太太们看一眼,觉得她们挺有趣。
“不,妈妈,”女孩回答,“这是天气不好。”
埃莱娜尽管难过,可是决心还是不改,试图把朱丽埃特拉到一边。
“你病了吗,雅娜?”埃莱娜问。
“只要一分钟。我有话对您说。”
“小姐又黑着一张脸,”罗萨莉一个人自言自语,“她不会连续红上两天的……谁叫你昨天那么疯的啊!”
“哦!不可能,亲爱的……您看到,我忙着……您有时间明天再来吧……”
第二天,罗萨莉等到九点左右才能端上牛奶咖啡。埃莱娜起身很晚,一夜的噩梦使她全身酸痛,脸色苍白。她掏长袍的口袋,摸到那封信,再往里塞,走来坐在小圆桌前,没说一句话。雅娜的头也沉重,脸色发青,神态不安。她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的小床,这天早晨也没有兴致玩游戏了。天空灰暗,微弱的光线使房间蒙上一层愁色,时而一阵阵急雨敲打窗玻璃。
埃莱娜不说话了,少妇轻松随便的口气使她恼火。看到少妇那么平静感到愤怒,而她自己从昨夜以来痛苦得死去活来。有一时,她要站起身,一切听其自然。她真蠢,竟然要拯救这个女人;前一夜的噩梦又开始了,她的手刚才在口袋里寻找那封信,抓住它,热得发烫。既然别人不爱她,也不为她难过,她为什么去爱别人呢?
(三)
“哦!很好。”朱丽埃特叫喊了一声。
现在,她在房间里是一个人。她闭门不出,在一盏熄灭的灯旁度过可憎的夜晚。她的意志在丧失,难以启齿的想法在她心中作怪。仿佛一个她不认识的恶意而又追求肉欲的女人,在居高临下地对她说话,而她又无法违抗。午夜钟敲,她勉强躺在床上。但是在床上受折磨难以忍受。她像躺在炭火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有几个人影在失眠中显得更大,追着她不放。然后她的脑袋里产生了一个念头,她推也推不开,念头生了根,使她堵得慌,占据了她整个身心。将近两点,她像个梦游者,身子僵直、游移不定地起身,点了灯,假装别人的笔迹写了一封信。这有点像在告密,三行字的便条,要求德贝勒医生在某日某时到某地去,没有解释,没有签名。她封好信封,放进扔在坐椅上的长袍的口袋里。她躺上床马上睡着了,大气也不出,她困极了。
贝蒂埃太太把头靠在德·吉罗太太的肩上,哽咽着说:
她玩得睡着了,手里抱着娃娃倒了下来。从早晨以来她就没有停过。她的两条瘦腿不听使唤,游戏的劳累使她撑不住了;她睡着了还在笑,她在睡梦中也一定在玩。她的母亲服侍她睡下,她毫无生气,听任摆布,还在跟天使玩什么把戏。
“我肯定他爱着她,我肯定是这么回事。”
“哦!真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样好吃的果酱,太太,您这是从哪里买来的?我要丈夫也给我带一罐来。太太,这样好的苹果您是在自己的花园里采来的吧?”
“您的演出会引起轰动,”朱丽埃特说,“停顿一下,是吗……我肯定他爱着她,我肯定是这么回事……头靠着。美极了……该您了,德·吉罗太太。”
她把娃娃的一份放在椅子上。但是当她自己的盘子空了,她又把甜点心一只只取回来,吃了下去,代娃娃说话。
“不,我的孩子,这不可能;这是一时任性,这是一种怪念头……”胖太太高声朗诵。
“首先,小姐,要吃得干净……擦一擦……哦!脏孩子,她连餐巾也不会放……这样您才美呢……拿着这一块饼干,您说什么?您要上面放果酱……嗯!这样好吃……让我把那块苹果的皮给您削掉……”
“好极了!但是这幕长了一点。嗯?休息一会儿……我们要把这个动作调整一下。”
雅娜在餐桌上对母亲提了一个又一个问题。她去哪儿啦?她做了些什么?然而因为她得到的都是简单的回答,她就玩家家自得其乐。她把玩具娃娃放在身边的一张椅子上。她像大姐姐似的把一些甜食分给它。
这时,她们三人讨论起客厅的安排。餐厅的门在左边,作为上下场,右边放一张坐椅,里面一只长沙发,把桌子推到壁炉旁边。埃莱娜站起来,跟着她们,好像她也关心这场舞台布置。她已经放弃原来要朱丽埃特作解释的打算。她只是最后尝试一番,劝阻朱丽埃特去赴会。她说:
“啊哈!太太,”罗萨莉叫,她在楼梯上候着,“晚餐早好啦!煮了半个小时。”
“我是来问今天您去不去看德·肖梅特太太。”
埃莱娜脑子乱了,向身后看,仿佛她从一个可疑的地方出来,走下楼梯,又走上水巷,到了维欧斯街,也不知怎样走过来的。只是老妇人的最后一句话叫她奇怪。当然不,她不会上这幢楼里去的。她没有施舍要送去了。为什么她要敲门?现在,她满足了,她看见了。她对自己、对别人都有一种轻蔑心理。到这里来是多么卑劣!两个房间以及室内的装饰布不停地出现在眼前,她一眼就把一切细节,包括椅子位置和床上摺裥蓝床罩,都记在了心里。但是接着其他三个小房间,肮脏、空、无人整理,也一一出现。这种景象,这些在胖面孔爱神掩饰下的剥落墙头,在她心里引起同样的愤怒和厌恶。
“是的,今天下午。”
“您要来时敲厨房的门,我总是在那儿的。”
“那么,您允许的话,我来约您,因为我答应去看这位太太也有很久了。”
她的情绪突然又虔诚又激昂,十字礼画了又画,向大床和水晶伴眠灯屈膝行礼。然后打开朝楼梯口的门,在埃莱娜耳边又加了一句,声音也变了:
朱丽埃特一时表示为难,但是立刻恢复常态。
“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永远不会忘记这双鞋子。我穿了真合适,真暖和,我会走上好几里路……我向好上帝求些什么呢?哦!我的上帝!听我说,让她做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您看到我的心,您知道我给她祈求什么。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阿门!”
“当然我很高兴……只是我有许多地方要去,我首先要上几家店铺,我实在不知道几点钟才能到德·肖梅特太太家。”
当埃莱娜又经过那间玫瑰色帷幕的内室时,她拉住她又要去吻她的手。
“这没关系,”埃莱娜又说,“这样我也可散散步。”
“不是这里走,不是这里走,”费杜大娘叫,“平时这扇门是关的,可是……这是其他一些房间,他没有装修过。天哪!他开销够多了……啊!没这么漂亮,当然……这里走,我的好太太,这里走……”
“请听着,我跟您直说了吧……好吧!别坚持了,我不方便……下星期一吧。”
她要走开,打开一扇门,穿过一排三间小房,里面空无一物,肮脏不堪。墙纸脱落了挂在半空,天花板一片乌黑,石灰掉在凹凸不平的石板地上,透着一股年深日久的穷酸气味。
这话说得不动一点感情,那么干脆,笑容又那么平静,埃莱娜不好意思再多说。朱丽埃特要立即把小圆桌搬到壁炉旁边,埃莱娜帮了她一把,然后退到一边,排演继续进行。这幕结束后,德·吉罗太太把她的独白中这两句话用了很大的力气喊了出来。
“再见,费杜大娘。”埃莱娜又说,她闷得慌。
“男人的心真是深不可测!啊!说实在的,我们要比他们高尚!”
“他自称是万尚先生……这对我都一样。只要他付账,这个小伙子……”
她现在应该做什么?这个问题在她的心里引起骚乱,她感到惶惑和冲动。朱丽埃特那么镇静,她恨不得要治对方一下,仿佛对方这么从容是对她大惊小怪的一种侮辱。她想象朱丽埃特堕落了,还要看她是不是依然这么冷静沉着。然后她又瞧不起自己这样细腻周到,瞻前顾后。她不下十二次要对亨利说而没说:“我爱你,带我走吧,让我们离开这里吧。”她也多么愿意像这个女人一样,心不跳,脸不红,镇静自若,在第一次幽会前三小时,还在家里演戏取乐。就在这一分钟,她比这个女人抖得还厉害;就是这件事叫她发疯,在这间洋溢着和平与笑声的客厅中意识到自己激动,害怕热情的话一下子脱口而出。她是这么窝囊吗?
埃莱娜一声不出,在房间里转。她觉得布置不合适,房间太红,床太大,家具太新。明摆着那个洋洋得意、求欢调情的企图。一个制帽女士立刻是会上钩的。埃莱娜渐渐心慌意乱,而老妇眨巴眼睛继续说:
门开了,她突然听到亨利的声音说:
“您想象不出这个人有多怪。白天也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他坐在那里抽雪茄,望着空中……好像这叫他挺好玩,这先生……不管怎样,他肯定花了不少钱!”
“继续玩你们的……我只是经过这里。”
这是两个正方形房间,中间一扇门已经拆去,可以相通,只是隔着一块门帘。两间的墙上都张着同样的细麻布帷幕,上面绣有路易十五的纹章,还有在花丛中嬉戏的胖面孔爱神。第一个房间有一张小圆桌,两把安乐椅和几把坐椅;第二个房间面积较小,全给一张大床占了。费杜大娘要她注意天花板下吊在镀金链子上水晶伴眠灯,这盏灯在她的眼里是奢侈的极品,她还作了一些解释。
排演正要结束了。朱丽埃特还在念夏维尼的台词,刚抓住德·吉罗太太的手。
“嗯!”她提着灯说,“这里不错吧。”
“欧内斯丁,我崇拜您!”她喊道,激动中充满自信。
她已取了灯,走进一条狭窄的走廊。埃莱娜心咚咚跳,跟在她的后面。走廊墙头剥落,被烟熏得发黑,还渗着潮气。门打开,她现在走在一块厚地毯上。费杜大娘在一个关闭安静的房间里走了几步。
“您不再爱德·勃兰维尔太太了吗?”德·吉罗太太在背诵。
“等一等,这太烫了,我过会儿喝……不,不,不是这里走。我请您原谅,在厨房里迎接您……让我们四处看看吧。”
但是朱丽埃特只要丈夫留在那里,就不愿往下排,男人家不需要知道。医生对这些太太非常客气;他称赞她们,保证她们获得巨大成功。他出诊回来,戴了黑手套,服饰端正,脸刮得很光。他到来时对埃莱娜仅微微点一点头。他在法兰西喜剧院看过一位大演员扮演的德·莱里太太,他告诉德·吉罗太太当时台上是怎样演的。
但是老妇人把汤锅推到炉灶角上,喃喃说:
“夏维尼快要跪到您的脚下的时候,您走近壁炉,把钱包扔在火里。冷冰冰地,不是吗?没有怒火,像个在玩弄爱情的女人……”
“好吧,再见!费杜大娘,我走了。”她说。
“好了,好了,请吧,”朱丽埃特重复说,“这个我们知道。”
她在里面放上两大块糖。她还在发胖,两只小眼睛在一张肿脸上更加看不见了。人舒坦,动作也就慢了。一生的抱负也像得到了满足。她生来不过是为了这些。当她盖糖瓶时,埃莱娜看到食品柜里面有一罐果酱,一盒饼干,甚至还有从东家那里偷来的雪茄。
当他终于推开他的小房间的门时,她又继续排练。
“这是肚子里的毛病,”她呻吟,“医生说也没用,我大概有虫子……喝上一小杯可以提提精神……我很难受,我的好太太。我希望别人别害上我这个病,太糟糕了……现在我也得享受一下了;生活受苦受难的人也可以难得享受享受,不是吗……我碰上这样好的先生也是福气。让上帝赐福给他!”
“欧内斯丁,我崇拜您!”
她说着说着动了情,抓着埃莱娜的手吻了起来。壶里在烫酒,桌上的灯旁边,一只半空的波尔多酒瓶伸长着细脖子。此外有四只盘子,一只玻璃杯,两只小平底锅,一只汤锅。费杜大娘常待在这个单身汉厨房里,生火也只是为自己使用。她看到埃莱娜的眼睛朝汤锅看,就咳嗽起来,装作不舒服的样子。
亨利在出去以前,对埃莱娜同样微微点一点头。她一直默不作声,期待着什么大祸临头。医生突然光临对她好像充满威胁,但是当他不在了,她觉得他的礼貌和他的盲目性都很可笑。他居然也关心这出愚蠢的喜剧!他看她时眼睛里黯然无光!这时,整幢房子对她变得敌意和冷酷。一切都崩溃了,什么都留不住她,因为她恨亨利不下于恨朱丽埃特。她痉挛的手指在口袋底抓着那封信。她结结巴巴说了声“再见”后走了,头发晕,家具都在四周旋转;而德·吉罗太太的台词还在她的耳边回响:
“我的上帝!怎样谢您呢……哦!好鞋子……等一等,我来穿上。正是我的尺寸,不大不小挺合适……好极了!至少,我穿上了可以走路,不用害怕雨水……您救了我,能使我多活上十年,我的好太太……这不是在向您讨好,这是我心里的想法,一点不假,就像这盏灯照着我们一点不假。不,我不是甜言蜜语的人……”
“再见。今天您可能怪我,但是明天您会对我友好的,相信我,这可不是一时任性。”
“这是您的那双鞋,费杜大娘……”
当她关上门,到了人行道上,她把信猛地抽了出来,机械地随手往信箱里一扔。然后她停了几秒钟,傻乎乎的,看着狭窄的铜盖又关上了。
这时,尽管对自己做的事有种反感和羞耻心理,埃莱娜还是跟了她进去。
“这下没说的了。”她压低声音说。
“我是一个人,我向您起誓,”老妇人说,“进来吧……这是上厨房去的……啊!您对穷人家一点不拿架子。这话可没说错……”
她又看到那两个挂玫瑰色帷幕的房间、安乐椅、大床;那里有马利尼翁和朱丽埃特,突然墙开裂了,丈夫进来了;她不再知道,她很平静。她本能地张望,看有没有人窥见她投信进去。街道是空的。她转过路角,上了楼。
她望着费杜大娘身后开着的门,看到炉子的一角。
“你乖吗,亲爱的?”她亲着雅娜说。
“不,谢谢,”埃莱娜说,“这是您的那双鞋,费杜大娘……”
女孩还坐在那张坐椅上,抬起赌气的脸。她没回答,伸出双臂勾住母亲的脖子,吻她,叹了一口粗气。她可伤心呢。
“怎么,是您在楼梯上,我的好太太!”她喊,“请进来,待着会招病的……哦!自己感觉不到,其实会害得人半死……”
午餐时,罗萨莉表示奇怪。
埃莱娜直接登上那个小阁楼,水巷的那幢大房子顶层,她来过好几次了。她敲门,里面没有动静。她回到楼下,进退两难。费杜大娘无疑在二楼那间公寓里。只是埃莱娜不敢上那儿去。她在走道里待了五分钟,一盏煤油灯亮着。她又上楼,犹豫不定,望着门;她正要往外走,这时老妇人身子俯在楼梯扶手上。
“太太走了不少路吧?”
外面还在解冻,泥水在街上流淌。埃莱娜走进帕西路的一家鞋铺,她以前领费杜大娘去过,然后她回到雷努阿尔路。天空是灰的,路上升起一层雾,路在她面前延伸。尽管天时不算晚却荒凉得令人不安。路灯也很少,在雾气中成了黄色斑点。她加快脚步,挨着墙走,躲躲闪闪像去幽会。但是当她突然转弯走入水巷时,她在拱顶下停步了,真正害怕起来。水巷在她的脚步下张开,像一个黑洞。她看不见巷底,只看到黑暗的羊肠小道中间仅有一盏路灯,灯光摇曳不定地照在地上。终于她下了决心,摸着铁栏杆防止跌倒,用脚尖摸索宽阔的石阶。左右两边的墙往里收,在黑夜中长得过分,而树木的秃枝在空中张开,隐隐约约像巨大的胳臂、扭曲痉挛的手掌。一想到哪个花园的门就要打开,一个男人扑到她身上,她就发抖。没有人经过,她尽快往下走。突然有一个人影从黑暗中出来;她一颤全身冰冷,那个影子咳了一声;这是一个老妇人,正艰难地往上走。这时她感到安心了,她小心地撩起拖在地上的长裙下摆。泥土很厚,她的靴子都粘在了石阶上了。到了下面,她本能地转身。湿漉漉的树枝把水滴在巷道上,路灯发出矿灯般的光芒,映在被水渗透而有险情的井口斜壁上。
“怎么啦?”埃莱娜问。
“是的,亲爱的,到附近去一趟。时间不会长的……你要乖点。”
“太太胃口很好……好久没见太太吃东西这么香了……”
“你出去,妈妈?”雅娜问,很惊讶。
这倒是的。她饿得很,人一松弛胃也空了。她觉得自己说不出的平静舒适。经过最后两天的震撼后,她的心又归于平静,她的四肢像洗澡以后那么舒松发软。她不再感到身体哪儿有沉重的感觉,心头隐隐压着什么。
终于,晚上来了,就要敲打六点钟。埃莱娜一个下午就是在不安的假寐中度过的,醒来马上在肩上披了一条围巾。
她到房里,目光马上就朝座钟看去,针正指在十二时二十五分。朱丽埃特的约会定在三点钟,还有两个半小时。她机械地在计算。此外,她也不着急,时针走动,世界上谁也没有能力使它们停止,她让事情顺其自然发展。一顶童帽还未做完,放在小圆桌上已有很久了。她拿起,在窗前缝了起来。房间非常安静,带有睡意。雅娜坐在自己平常的位子上;但是她两手懒懒的,举不起来。
她给自己扇风,做个回到家里向仆人发火的太太。她永远不愁没有话说;这是一种热病,一种奇思异想的不间歇宣泄,一个在她的小脑袋里沸腾而又不断涌现的生活缩影。早晨和下午,她旋转,跳舞,唠叨;她累了,一只小凳,一把扔在角落里的阳伞,一张地上捡到的废纸,都可以转移她的注意力,做新的游戏、新的一连串发明。她创造一切:人物、地点、场景;她玩起来就像跟十二个她这样年龄的孩子在一起。
“妈妈,”她说,“我不能工作,这引不起我的兴趣。”
“雅娜,不要那么快,我怕……您停下!我们到了帽子店……小姐,这顶帽子多少钱?三百法郎,这不贵。但是不漂亮。我要上面有只鸟的,一只那么大的鸟……走吧,让,送我去食品杂货店。您没有蜂蜜吗?有呀,太太,这里。哦!多好的蜂蜜!我不要;给我来两苏钱的糖……但是,小心了,让!车翻啦!警察先生,是手推车撞上了我们……您没撞坏吧,太太?不,先生,没什么……让!让!我们回去吧。嗨!嗨!等一等,我去定几件衬衣。给太太来三件衬衣……我还需要皮靴和胸衣……嗨!嗨!我的上帝!没完了!”
“那么,亲爱的,就不做……嗨,你给我穿针吧。”
突然又转到其他事情上。她乘了车子出门,去购物,叉开两腿坐在椅子上,像个男孩。
这时,女孩一声不出,动作缓慢地做了起来。她细心地把线头剪得一样齐,花了许多时间找针眼。她的工作勉强跟上速度。她的母亲把她准备的针一个个使用。
“再见,太太。您的茶真好喝……向您家先生致意……”
“你看,”她喃喃地说,“这样更快啦……今晚,我的六顶小帽子就要完工了。”
她又开始了。
她转身看座钟,一点十分。还有两小时不到。现在朱丽埃特应该开始穿衣打扮了。亨利收到了信。哦!他肯定会去的。地点时间写得很明确,他一找就能找到。但是这些事好像还很远,让她无动于衷。她像女工那样用心,一针针缝得很有规律。时间一分分过去。钟敲了两点。
“但是,妈妈,我在朋友家里……她对我说话,我就应该回答她……用茶时,不能把蛋糕放进口袋里,不是吗?”
门铃响了一下,叫她吃惊。
“不要傻了,雅娜。”声音太大时,她的母亲就说上一句。
“会是谁呢,小妈妈?”雅娜问,她在椅子上吓了一跳。
她继续在小圆桌前行礼,圆桌肯定代表她拜访的那位太太。然后,她移近座位,可以说上一个小时,内容无所不包,句子真是丰富多彩。
进来的是朗博先生。
“早,太太……您好吗,太太……好久没见您了。真是奇迹,真的……我的上帝!我身体不舒服,太太,是的,我得了霍乱,难受极了……哦!这可看不出来,您年轻了,我以名誉担保。您的孩子呢,太太?我以前有三个,自从去年夏天……”
“是你……为什么铃拉得那么响?你叫我害怕。”
这时,罗萨莉打扫好房间,雅娜梳好头发,穿好衣服。妈妈在窗前努力看书时,女儿在整理完毕的家具之间开始她的隆重演出,那天是她要高高兴兴闹一闹的日子。她是一个人,但是这也没有妨碍她的兴致,她扮三四个角色不成问题,自信而又严肃的态度令人捧腹。起初她演一个去做客的太太。她先消失在餐厅里,然后又回来,鞠躬微笑,讨人欢喜地将头转来转去。
这位好人显得很懊丧,他确实手脚有点重。
她想到白天将长得可怕。等待黑夜来临前她做些什么呢?她有一段时期没有碰针线了,工作对她说非常沉重。她几小时坐着,两手垂下,在房间里喘不过气来,需要到室外去呼吸,可是就是不动。是这个房间叫她病恹恹的;她恨这个房间,竟在里面住了两年;室内的蓝丝绒,窗外大城市的广阔地平线,街上闹得叫她头晕,她都觉得丑不可言。她梦想住在一套小公寓里。我的上帝!时间过得多么慢!她拿起一本书,但是头脑里还是转着那个死念头,在她的眼睛与翻开的书页之间同样的图像不停地出现。
“我今天不好,我难过,”女孩继续说,“不应该叫我害怕。”
“不,亲爱的,恰恰相反你很可爱,”埃莱娜喃喃地说,亲了亲她,“但是我有一点乏,没有睡好……玩吧,不要担心。”
朗博先生不安起来。可怜的小宝贝怎么啦?他坐下,只有当看到埃莱娜向他轻轻点头示意,他才放心,因为这是告诉他,女孩子像罗萨莉说的虎着脸呢。平时他很少白天来,所以他要马上解释他来访的原因。这是为了一个老乡,一个老工人因为年纪大了找不到工作,又有一个瘫痪的妻子,生活在一个像手掌一般大的房子里,穷得没法想象。就在这天早晨,他上他们家去了解情况。屋顶上一个洞,斜窗上的玻璃已碎,下雨天漏水;室内一张草褥子,一个女人裹在一块旧窗帘里,男人痴痴呆呆地蹲在地上,连打扫房间的精神也提不起来。
“妈妈,你也开始生病了吗……我没有使你难过吧?说呀!”
“哦!可怜的人,可怜的人!”埃莱娜说,感动得流下泪水。
她猫着身子坐在炉前的小坐椅里。这时罗萨莉倒牛奶咖啡。雅娜把她的碗放在膝盖上,严肃地把烤面包浸一浸,样子完全像个大人。埃莱娜平时不允许雅娜这样吃东西,但是她心在别处,她放下面包,喝点咖啡就满足了。雅娜吃到最后一口,有点内疚。她心情忧愁沉重,看见母亲那么苍白,放下碗扑到她的身上。
叫朗博先生为难的不是老工人,他可以把老工人接回去,给他找个工作做。但是他的妻子,这个瘫痪的女人,她的丈夫一刻也不敢把她撂下,要把她像地毯那样卷起来,放到哪儿去?怎么办?
“你瞧一下,妈妈,瞧我的手,我的脖子和我的耳朵……嗯!让我暖和暖和,我好极了……你不会说吧,今天这顿中饭我没有白吃吧。”
“我想到了您,”他继续说,“您应该立刻让她进救济院……我想直接去找德贝勒先生,但是我想您跟他更熟,您更能说动他……他如愿意管,事情明天就可办好。”
她摇着身子,头发还是湿漉漉的,皮肤擦得通红,全身鲜艳还透着香气。在挣扎时,她的套衫滑到一边,裙子松了扣子,长袜落了下来,露出她的小腿。这下子,像罗萨莉说的,小姐像个耶稣。但是雅娜身上干干净净很自豪,不愿意给她穿衣服。
雅娜听着,十分苍白,动了怜悯心,全身哆嗦。她合上手,喃喃地说:
“洗完了,洗完了……”
“哦!妈妈,行行好吧,让这个可怜的女人进去吧……”
但是龙头还是在继续流水,毛巾的水还是滴在脸盆里。有一阵挣扎的声音,女孩哭了。她差不多立刻又出现了,非常快乐,喊道:
“那当然!”埃莱娜说,激情也在升高,“我一有可能就对大夫说,他会亲自办这些事的……把姓名地址告诉我,朗博先生。”
“嗨!你把肥皂弄到我的眼睛里了,”雅娜回答,声音粗大带着哭腔,“我够了,放开我……耳朵明天洗吧。”
他在小圆桌上写了一张便条。然后,站起身。
“小姐,”罗萨莉重复说,“要是您不让我洗,我要叫太太了……”
“现在两点三十五分,”他说,“您上他家可能找到他。”
埃莱娜眼睛盯着水壶,心里在深思。她要知道,她要去。在巴黎这个肮脏的角落里幽会。想到这里面的神秘,她心里又痒又乱。她觉得这是品味可憎的神秘,她看清了马利尼翁的为人,想入非非,拈花惹草,相好到处都是。可是尽管厌恶,她还是头脑发热,内心向往,感官完全被玫瑰色屋里的安静和若明若暗的光线吸引了。
她也站了起来,望座钟,全身一震。真的是两点三十五分,指针在走。她结结巴巴地说大夫一定已经出诊去了。她的目光不再离开座钟,可是朗博先生手拿帽子,没让她坐下,把那件事又说了一遍。这些可怜的人把一切家当都卖光了,连炉子也不剩;入冬以来,他们白天黑夜都没有火。十二月底,他们有四天没有吃东西了。埃莱娜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声。指针表示两点四十分。朗博先生又足足说了两分钟才走。
“妈妈,妈妈!”雅娜从小室里叫,“她擦得太重了,皮也下来了……哦!冷啊,冷啊!”
“好吧!我拜托您了。”他说。
平时是她自己监督女孩梳洗。但是她真的感到不舒服,靠着炉子,缩成一团还哆嗦,虽然天气非常温和。罗萨莉刚把小圆桌移到壁炉旁边,上面放了一条餐巾和两只瓷碗。银壶里的牛奶咖啡在炉火上滚着,银壶是朗博先生送的礼物。在清晨这个时刻,房间没有收拾,还有困意,保持了前一夜的凌乱,自有一种喜洋洋的亲切感。
他弯下身亲雅娜。
“那么,你就吃早餐……罗萨莉,给她洗一洗。”
“再见,亲爱的。”
“哦!妈妈,”女孩喃喃地说,突然发愁了,“哦!妈妈……天下雨,天气太糟了……”
“再见……放心,妈妈不会忘记的,我会提醒她。”
“你洗了吗?”
当埃莱娜再回到她把朗博先生送走的外客厅时,针指两点三刻。一刻钟后一切都完事了。她在壁炉前不动,突然眼前显现即将发生的场景:朱丽埃特已经在那里,亨利进去,把她逮住。她认识这个房间,她想象中的一切细节一清二楚,叫她害怕。这时,埃莱娜的情绪依然因听了朗博先生的悲惨故事而激动,还感到从四肢上升到脸部的一阵冷颤。心里还发出一声喊叫。她做的事,这种懦夫才写得出的告密信,卑鄙无耻。突然一切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样明白。真的,她竟做得出这样卑鄙无耻的事。她又想起自己把信投进信箱的手势,只会像看着别人做坏事而不思去劝阻的人那样发呆。她像从梦里醒来。发生过什么啦?她为什么在这里瞧着钟面上的指针?又过去了两分钟。
埃莱娜把不耐烦的手势压了下去,提出那个每天早晨要提的问题:
“妈妈,”雅娜说,“你愿意今天晚上咱们一起去看大夫吗……我也可以走走。今天我憋死了。”
“我不错吧,妈妈,看啊……说,好吗?我就一直这样……这不错!”
埃莱娜没有听到。还有十三分钟,她可不能让这么一桩坏事做到底。在这思绪纷乱的觉醒中,她的心里产生一种要阻拦它完成的强烈愿望。应该去做,不然她会活不下去。她疯了,奔进房间里。
她弯下腰,朝自己身上一看,然后哈哈大笑。
“啊!你带我去啦!”雅娜快活地喊起来,“我们马上去见大夫,不是吗,小妈妈?”
然而女仆在仔细看女孩,说小姐的打扮非常滑稽。确实雅娜匆忙中连鞋子也没有穿。她穿了短裙,一条法兰绒短裙,衬衫的一只角从缝里伸出来。薄呢套衫没有扣好,露出一团肉,胸脯扁平小巧,刚有点不明显的线条,映出两点浅红色奶头。她的头发蓬蓬松松,穿了横七竖八的袜子走来走去,一身白色的乱衣衫,她这样子真讨人喜欢。
“不,不。”她回答,找自己的靴子,俯身看床底下。
“别傻了,”埃莱娜又说,叫她站起来,“你在说些什么?罗萨莉,给我们上早餐吧。”
她找不到,她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在想自己完全可以这样穿了室内软鞋出去。现在她在镜子柜里乱翻,找披肩。雅娜走近来,非常讨好。
“喔!也会是另一个女孩子……嗯!一个女孩子,带了她妈妈的一封请帖,邀请你去吃晚饭……那时,她也会蒙上你的眼睛。”
“那么,你不是上大夫家,小妈妈?”
女孩就势滑到母亲的膝盖上,向后仰,左右摆动,对自己的发明很欣赏,深信不疑地说:
“不是。”
“不要闹了,小疯子!”埃莱娜说,“我早料到是你。”
“还是带我去吧……哦!带我去吧,你叫我快活极了!”
“你知道,别说……我可没有问你。”
但是她终于找到了披肩,往两肩一盖。我的上帝!只有十二分钟了,刚够跑的时间。她要到那里,做些事,随便什么事。到了路上再想吧。
这时,罗萨莉带了早餐进来了:
“小妈妈,带我去吧。”雅娜又说,声音愈来愈低,凄楚动人。
“猜是谁……猜是谁!……”她反复说,愈笑愈高兴。
“我不能带你去,”埃莱娜说,“我去的地方孩子不能去……把帽子给我。”
这是雅娜,她刚才自己穿好了衣服。她是被费杜大娘的声音闹醒的,看到小室的门关上了,她赶紧来作弄母亲。
雅娜脸色发白。她的眼睛发乌,声音变得短促。她问:
“猜是谁……猜是谁!”
“你去哪儿?”
她到了楼面上还在嚷嚷的。埃莱娜坐着,刚才那个女人给她带来的消息还在叫她发呆,怎么会有那样的巧事。生潮气的楼梯,被油腻的手摸得发黑的每一层楼黄房门,去年冬天她上楼去探访费杜大娘引起她怜悯的穷相,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努力想象在被穷困丑陋包围的这个玫瑰色房间。但是正当她陷在沉思时,两只温暖的小手放在她一双熬夜发红的眼睛上,一个笑声问:
母亲不回答,忙着系帽上的带子。女孩继续说:
“我的东家过了六点是不会在的,”她回答,“但是您不必费心,我自己来一趟,我到您的门房那里取鞋子……总之,一切都随您的意思吧。您是天堂里的天使,好上帝会把一切偿还给您的。”
“现在你出去总不带我……昨天你出去了,今天你出去过了,现在你还要出去。我太不开心了,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害怕……哦!你让我这样,我会死的。听到吗,我会死的,小妈妈……”
“您什么时候一个人在?”
然后她哭哭啼啼,痛苦忿恨,又发作起来,拉住埃莱娜的裙子。
老妇人又是鞠躬又是道谢,倒着身子往后退时,埃莱娜问她:
“喔唷,放开我,要讲道理,我就回来的。”母亲又说。
“我以后给您带一双过来,费杜大娘。”她说,挥手让她走。
“不,我不愿意……不,我不愿意……”女孩结巴着说,“哦!你不爱我了,要不你会带我去的……哦!我觉得你还更爱别人……带我去吧,带我去吧,否则我赖在地上,你回来时我还在地上……”
“这个,”她又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要一双好鞋子。我的东家太好了,我不能再向他要求这个……您看到,我穿上了衣服,只是我还需要一双好鞋子。我的鞋子穿破了,您瞧,这种潮湿天气要拉肚子。真的,昨天我拉了肚子,整个下午身子竖不起来……有一双好鞋子……”
她的两条小臂围住母亲的大腿,面孔捂在她的褶裥里哭,勾住她,身子吊着不让她前进。指针在走动,三点差十分了。这时,埃莱娜想她会赶不上了,她头脑发昏,猛力把雅娜一推,叫道:
她继续说着一连串空洞无物的话,像一个忙于数念珠的信女那么从容自在。可是从她的皱纹看出她暗地里没有少用心计,她现在容光焕发,非常满意。
“这孩子真叫人受不了!哪有这么专横的……你要是哭,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
“不,她改变了主意,她可能忘了什么东西……我那时在门前。她向我打听万尚先生;然后她钻进她的马车,对车夫喊了一声:‘太晚了,回去吧……’哦!这位太太很活泼,很和气,很正派。好上帝没给这个世界创造多少这样的人。在您之下,就数她了……上天祝福你们两位!”
她走出去,把门重重关上。雅娜跌跌撞撞退到窗前,这样粗暴对待倒使她哭不出来了,她身体僵硬,脸色煞白,她向门伸出双臂,还叫了两声:“妈妈!妈妈!”她在这里,倒在椅子上,眼睛睁大,表情颓丧,心里嫉妒地在想母亲是在欺骗她。
“她上他那里去了?”
到了路上,埃莱娜加快脚步。雨已经停止,只有从水落管流下的大颗水滴,沉沉打湿她的肩膀。她对自己说过到了外面再考虑,再定计划,但是现在她需要的只是到那里。当她走进水巷,犹豫了一会儿。石阶的水像瀑布似的往下冲,雷努阿尔路阴沟的水都往外溢了。沿着石阶,在夹墙之间涌出泡沫,而石头街面被雨水一冲非常光洁。灰色天空落下一条苍白光线,透过黑色树桠枝,给水巷带来明亮。她把裙子稍稍卷起,往下走。水漫到她的踝骨,她的软鞋差点在水洼里拔不出来,她听到她的四周,沿着下坡有清晰的嗫嚅声,犹如树林深处的小河在草下潺潺流动。
费杜大娘的眼睛眯得更细了,观测太太的情绪。埃莱娜努力使语调平静些,对她提出一个问题。
突然,她到了楼梯的门前。她停在那里,气急难受。然后她记起了,她宁可去敲厨房的门。
“肯定,隔壁那位太太,您跟她上过教堂……有一天她来过。”
“怎么,是您!”费杜大娘说。
“啊!”埃莱娜说,面孔煞白。
她的声音不带哭调。她的小眼睛明亮闪光,千皱百褶的老脸上满是阿谀的笑。她的动作也不拘束,抓了她的手,听着她断断续续地说。埃莱娜给了她二十法郎。
“等一等!您应该认识他的,我的东家……他见过您的一位朋友。”
“上帝会还您的!”费杜大娘按照习惯喃喃说,“您要什么还什么,我的孩子。”
但是她又不说了,仿佛想到一件什么事。
(四)
“这作为他的工作室,”她又说,声音拖得更长,“他说这作为他的工作室……我们没有门房,您知道。就是这个合他的心意。他不喜欢门房,这位先生,真的,他有道理……”
马利尼翁仰身坐在靠椅上,两腿伸到烧得很旺的炉子前,静静地等待。他心很细,拉上窗帘,点了几支蜡烛。他待在第一个房间里,一盏小枝形灯和两座大烛台照得很亮。卧室则相反,暗影笼罩;只有水晶吊灯照着,像日近黄昏的时刻。马利尼翁抽出他的表。
她停下,看到埃莱娜神情专注起来。
“见鬼!”他喃喃说,“今天她又要把我撂下了?”
“您家真漂亮,太太原谅我……我的东家也有这样一个房间,但是他的房间是玫瑰色的……哦!这有话说了!您想一想上层社会的一个青年到我们那幢楼里来租一套公寓。这是不是说说的。我们二三层楼以上的公寓还是非常舒适的。还有,十分安静!没有一辆车,像在乡下……那时,工人来了两个星期;他们把房间装修得像一件首饰……”
他轻轻打了一个哈欠。他等了一个钟点,可不大高兴。可是,他站起身,对各项准备看了一眼。椅子的摆法他不喜欢,他把一张双人小沙发推到壁炉前。蜡烛点着,在装饰布帷幕上放出玫瑰色反光,房间慢慢暖和、安静、气闷,而外面正刮着大风。他最后一次走进房间,感到一种虚荣的满足;在他看来这个房间很舒适,“品位”高尚的凹室像装上软垫,大床蒙在引动感官的阴影里。正当他要给枕头的花边折出一个样子来,有人敲门,快速的三下。这是信号。
老妇人不立刻回答。她观看房间,黄檀木家具,蓝丝绒帷幕。她摆出穷人讨好的样子喃喃地说:
“总算来了。”他说得很响,洋洋得意。
“您有什么事要求我,费杜大娘?”她说。
他奔去开门。朱丽埃特进来,帽上面纱拉得很低,跟裘皮大衣接在一起。当马利尼翁轻轻关上门,她有一会儿一动不动;没法叫人家看到她说不出话的激动心情。但是年轻人还没有时间去抓她的手,她已撩起面纱,露出脸,笑眯眯,有点苍白,很平静。
她的声音慢了下来,千皱百褶的脸上的小眼睛灵活转动。她好像等待埃莱娜问她。但是埃莱娜坐在罗萨莉刚点燃的炉子旁,只有一只耳朵在听,想着心事难过。
“咦!您点上了,”她惊叫,“我以为您讨厌大白天点蜡烛呢。”
“是的,是的,我好些了,要这么说也可以……您知道,我的肚子里总是有什么怪东西在跳,但是好总是好些了……那时,我碰到一次好运。我也呆了,因为,您看,好运和我……一位先生要我料理家务。哦!这有话说了……”
马利尼翁早就想好用热情的姿态把她一把抱在怀里,听了这话倒措手不及,解释说白天太丑,窗子外面全是荒地。此外,他喜欢黑夜。
“您好些了吧,费杜大娘?”
“跟您一起都没个准儿,”她和他开起玩笑,“去年春天,在一次儿童舞会上,您对我大叫大嚷:大家走进了墓穴了,真好像上哪家串通好来的……总之,还是承认您的趣味改了吧。”她就像在做客,装出一副自信的样子,使自己的声音也粗壮了一点。这是她心乱的唯一迹象。有时,她的下巴有点抽搐,好像喉咙感到哽塞。但是她的眼睛发亮,她在享受大胆的乐趣。这使她有了改变,她想到德·肖梅特太太有一个情人。我的上帝!这确实有意思。
埃莱娜望着她,看到她衣着那么讲究真有点吃惊。
“看看您的布置。”她说。
“我的好太太,这是我,我自个儿……这是我有件事要求您……”
她在室内转了一圈。他跟在后面,琢磨他应不应该马上拥抱她;现在,他不可能了,他还得等待。可是她瞧家具,观察墙壁,抬起头,往后退,嘴里不停在说。
这是费杜大娘,她干干净净的,很像个样,戴一顶白帽子,一件新袍子,胸前交叉一条苏格兰格子围巾,说话总是带哭声。
“我不大喜欢您的装饰布。太一般了!您从哪儿找来这么难看的玫瑰红……喔,这张椅子要是木材不漆得那么黄,倒是很纤巧的……没有一幅画,没有一件摆设;只有您的枝形灯和大烛台,这又缺乏风格……啊哈!亲爱的,我劝您别嘲笑我的那间日本平房了吧!”
“咦!”她听到门铃声叫道,“我肯定是她来了!”
她在笑,他从前攻击她,她一直耿耿于怀,如今得到了报复的机会。
但是埃莱娜不想每天早晨那样闹着玩。于是雅娜感到无聊了,重新又睡。天色还早。将近八点,罗萨莉开始谈自己的早晨。哦,外面到处是垃圾,她去找牛奶时两只鞋子差点踩在狗粪里。真是化冻的日子,天气很温和,人呼吸不畅。然后,她突然记起来了,前一天有一个老妇人来找太太。
“您的情趣真不赖,可以谈一谈吧……但是您不知道我的破玩意儿比您的全部家具还值钱……一个服装店小伙计也不会要你这种玫瑰红。您是在梦想把您的洗衣妇弄到手吧?”
“我没在这里……我没在这里……”
马利尼翁十分恼火,也不争辩。他试图把她引到卧室里。她停在门槛上,说她不会走进那么暗的地方。此外,她已看够了,卧室与客厅彼此彼此,这一切都是从圣安东尼郊区买来的。尤其那个吊灯,叫她看了直乐。她的嘴下毫不留情,老提到那只地摊货伴眠灯,那是住在配家具房子里小女人的梦想。这样的吊灯,到哪个商场花上七个半法郎都可买到的。
她又走了。这次她哈哈大笑,把被子盖在头上,在被下闷着声音说:
“我花了九十法郎。”马利尼翁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早啊!小妈妈!”
这时,她好像很得意把他惹恼了。他静了下来别有用心地问:
自从她康复以后,她又睡到了小房间里。她赤脚穿了衬衣走过来,像每天一样,扑到埃莱娜的身上。然后她又跑着回去,再钻进热被窝里待一会儿。这使她觉得好玩,她在被窝里笑。第二次她又来了。
“您不把大衣脱了吗?”
“早啊,小妈妈。”雅娜喊,她也醒来了。
“当然要脱,”她回答,“您家那么热!”
她一只脚穿上鞋,两手垂落,她在想可能在哪家带家具的旅馆,一间按月出租的小室,后来这个假设令她厌恶。她想象一套精致的公寓,厚厚的帷幕,鲜花,每个壁炉里都点着明亮的大火。在那里看到的不是朱丽埃特和马利尼翁,而是她自己与亨利待在这个外界声音传不到的温柔乡里。她穿了晨衣,还没有扣好,身子一颤。这到底是哪儿呢?在哪儿呢?
她甚至把帽子也脱了,他拿了帽子和大衣放到床上。他回来时发现她坐在炉子前,还在四周张望。她变得严肃了,她同意摆出和解的姿态。
“就是明天的事了。”
“这很丑,但是您还是做得不错。这两间房还是可以布置得非常好的。”
天空发白,她穿上衣服,自己也没料到说得那么响:
“哦!我就是要这个样!”他脱口说,满不在乎挥了挥手。
埃莱娜一夜没有睡着。她辗转反侧身上发烧,当她刚要入睡时,总是同样的忧虑使她惊醒。在这半睡半醒的梦魔中,她被一个死念头折磨着,她要打听到幽会的地点。她觉得这样才会宽心。这不大可能是马利尼翁在丹坡路的小亭子间,那是德贝勒家经常提起的。那么在哪儿呢?在哪儿呢?她的脑子由不得她自己在想。她已经忘了一切私情,而沉浸在触动神经和充满欲念的探索中。
他立即又后悔说了这句蠢话。他毕竟太粗俗,太笨拙了。她低下头,喉咙又感到痛苦地哽塞。有一会儿,她忘了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他至少也要利用已把她陷入的进退两难的境地。
(二)
“朱丽埃特。”他喃喃说,朝她弯下身去。
亨利已取了裘皮大衣,撑开帮埃莱娜穿上。她套上两只袖管,他给她拉衣领,面对着外客厅整堵墙上的那面大镜子含笑给她穿上。他们是单独在一起,在镜子里相互看得见。那时,突然她身子裹在裘皮大衣里,没有转身就倒在他的怀抱里。三个月来,他们只是友好地握握手;他们愿意不再相爱。他不笑了,脸色变得热忱兴奋。他疯狂地抱紧她,吻她的脖子。她头往后仰还了他一个吻。
她挥手要他坐下。那是在特鲁维尔海滨,马利尼翁看厌了海景,便想到为何不堕入爱河。三年以来,他们就生活在打情骂俏中。一天晚上,他抓了她的手。她没有生气,先来个玩笑。后来,她头脑空虚,心中没有牵挂,痴想自己爱上了他。直到那一天,她做的事差不多也就是她周围朋友在做的事;但是她缺乏热情,只是一种好奇心理,一种跟大家一样做人的需要推动着她。开始时,如果那个年轻人做得粗暴,她必然会俯就。但是他却自负地要用自己的才智去征服她,他让她养成撒娇卖俏的习惯,所以,有一天夜里他们两人一起观看海景时,他一表示出粗鲁,就像喜歌剧里的情人被她赶了出去。她很惊讶也很恼火,她玩得高高兴兴的小说情节都给他搅乱了。到了巴黎,马利尼翁发誓要做得巧妙些。在过完一个令人疲劳的冬天后,那些熟知的娱乐、晚宴、舞会、首场演出开始使她感到单调乏味,正处于穷极无聊时,他来找她了。他有意在穷区找一间带家具的公寓,造成幽会的神秘性,她嗅到了暧昧不明的气味,使她迷惑。这在她看来与众不同,应该什么都见识见识。她心底非常镇静,到马利尼翁家来,并不比为了义卖上艺术家去求画更使她心慌意乱。
“好吧!再见,”朱丽埃特说,她亲了埃莱娜一下,就像她在温柔的时刻做的那样,“经常来看看我。”
“朱丽埃特,朱丽埃特。”年轻人重复说,有意把调子说得抑扬动听。
“回去吧,你会着凉的……你身上太热了。”
“得了,理智一点。”她简单地说。
她面孔通红,血色上升,说不出话来。他们陪她到外客厅,但是那里气温低,医生为妻子担心,因为她的胸衣袒得很开。
她在壁炉架上拿了一块中国式挡板,非常自在地继续说,仿佛在自家的客厅里:
“我妨碍你们休息了,”埃莱娜突然站起身,喃喃地说,“送我回去吧。”
“您知道我们今天早晨排演了……我怕我选上贝蒂埃太太是选错了人。她演的马蒂尔德哭哭啼啼,叫人难受……当她对着钱包说这段那么漂亮的独白,‘可怜的小东西,我刚才吻了你……’哎哟!她念得就像背诵一篇颂词的女学生……我很担心。”
可是,现在只剩下两个客人了。皮埃尔已去找车子,埃莱娜留在最后。钟敲一点。亨利不再客气,踮起脚把两支烧着了烛盘的蜡烛吹灭。简直像日落,灯光一盏盏熄灭,全厅沉入凹室的暗影里。
“德·吉罗太太呢?”他问,把椅子拉近,抓住她的手。
三四个熟客还没走。大家在熄灭的火炉前坐下,不拘礼节随便聊天,大客厅也懒洋洋有了睡意。门都开着,可以看到小客厅是空的,餐厅是空的,全层楼还灯火通明,却落入一片沉重的寂静,亨利对妻子显得殷勤温柔。他刚才还上楼去取她的香水瓶,她慢慢闭了眼睛嗅了又嗅;他问她是不是太累了。是的,她感到有点累;但是她很高兴,一切非常顺利。这时,她说请客的晚上她都不能入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早晨六点钟。亨利笑了,大家开玩笑。睡意似乎逐渐弥漫到整幢房子,在这麻木的气氛中,埃莱娜望着他们,她身子打颤。
“哦!她无懈可击……我挖来了出色的德·莱里太太,她大胆泼辣……”
“等一等,您不用着急……亨利,把香水瓶给我。”
她由着他抓住手说一句吻一下,好像根本没有感觉。
“咦!您在这里,”朱丽埃特进来时叫了起来,“啊!您没有立刻就走这很好……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因为埃莱娜猝不及防,要站起来的样子,她又说:
“但是最糟的,您看,”她说,“是您没有来。首先,您可以对贝蒂埃太太提一些看法;其次,您不来我们就不可能配合默契。”
她步子踉跄,回到人已走空的客厅,倒在一张座椅上。灯还在烧,灯光发红;枝形灯上的蜡烛已经很短,快要烧着烛盘。从餐厅传来最后的客人的告别声。埃莱娜已经忘了还要离开,她愿意留在这里,思考。这样,这不是一场梦,朱丽埃特要上这人家里去。后天,她知道了日期。哦!她不该约束自己,她心中又响起了这声呼叫。然后她想她的责任是对朱丽埃特谈一谈,要她避免犯错误。但是这种好心的想法使自己也身上发冷,她马上驱散这种讨厌的思想。她瞧着壁炉里,一根熄灭的木柴塌了下来。凝重沉睡的空气中还留有女人发髻的香味。
他又把一条胳臂绕到她的背后。
“谢谢,没什么……太热了……”
“可是我的角色我熟悉……”他喃喃地说。
但是她看到埃莱娜苍白的脸色没往下说。
“是的,这很好;还有导演工作要调整……您不给我们留出三四个半天,这不好。”
“哦!您太客气了,”老小姐说,“我会关照皮埃尔的……您看,不给女士上五味酒是不对的……在我这个年纪……”
她没法继续往下说,他的吻雨点似的落在她的脖子上。这时,她注意到他两臂搂着她,她推开,用拿在手里的中国式挡板轻轻刮他的脸。无疑她起过誓不让他做得太过分。她的粉脸在炉火下映得通红,她的嘴唇抿得很紧,像一个被七情六欲弄糊涂的好奇女子。真的,真是这样的!应该看到底,她有一种害怕的感觉。
埃莱娜一动不动,脸色十分苍白。可是皮埃尔倒了五味酒,递给她一杯。她机械地拿了,端给奥莱丽小姐,她正在吃糖渍水果。
“别碰我,”她支支吾吾说,神色为难地笑笑,“我还是要生气的……”
“我后天来看您……那天我要去许多地方。”
但是他相信已经把她打动了,他非常冷静地想:
马利尼翁鞠个躬,走了。德·肖梅特太太跟蒂索太太一起离开。朱丽埃特高兴地把她们送到了外客厅,带着最可爱的神情对德·肖梅特太太说:
“要是我让她这样来了又走了,我永远得不到她了。”说话是无用的,他又抓住她的双手,要碰她的肩膀。有一会儿,她好像听任摆布。她只要闭上眼睛,她就知道了。她确实有过这样的欲望,心里也思量过,但脑子还非常清醒。好像有人在喊:“不。”这是她自己在喊,甚至在还没有回答以前。
“好吧,可以,后天。”
“不,不,”她说了又说,“放开我,您弄痛我了……我不要,我不要。”
这时她迅速地呢喃一声:
因为他总是不说话,把她往卧室里推,她强烈地挣开。她除了自己的欲望以外,还服从一些奇怪的行动;她对自己,对他都很气恼。她慌张中说话断断续续。啊,是啊,她信任他,他却没有很好报答她。他这么粗野是希望得到什么?她甚至把他看做懦夫。她这辈子再也不愿见他了,但是他让她说得连自己也不知所云,他带着恶意愚蠢的微笑缠住她不放。她最后躲在座椅后面嗫嚅不已,突然不作反抗,明白自己属于他的了,根本用不着他伸出手来搂住她。这是她一生中最不愉快的一分钟了。
“我等您……后天来……您知道哪里吗?”
他们两人呆在那里面对面,表情全都变了,羞愧,粗野,这时什么声音响了一下。他们先是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有人打开了门,脚步声穿过房间,一个声音向他们喊:
但是他坚持重复那几句话:
“快跑,快跑……你们要被逮住了。”
“您这人就是不能严肃一点吗?”德贝勒太太笑着回答,“看您再说蠢话!”
这是埃莱娜。他们两人都呆了,望着她。他们那么惊讶,竟连自己处境尴尬也忘了。朱丽埃特也没有做出局促不安的动作。
“我求您啦,”马利尼翁说,“后天来……我三点钟等您……”
“快跑,”埃莱娜又说,“您的丈夫两分钟内就到。”
埃莱娜监视马利尼翁有一会儿了。他走去跟医生握了握手,他现在在门槛上向朱丽埃特行礼。她面孔白皙,眼睛明亮,从她动人的微笑来看,想来他是在赞扬她的晚会。趁皮埃尔在门边餐具柜上倒五味酒时,埃莱娜走上前,耍了一个花招躲到了门背后。她在听。
“我的丈夫,”少妇说话口吃,“我的丈夫……为什么要来?是为了什么?”
“哦!不,谢谢……请不必费心。”
她变成傻乎乎的了,一切都在她的头脑里乱了套。她觉得埃莱娜到这里来跟她谈她的丈夫真是不可思议。但是埃莱娜火了,手一挥。
“我给您去找一杯来。”埃莱娜说,站了起来。
“啊!您以为我还有时间向您解释吗……他马上就到。现在您得到了警告。快走,两人都走。”
确实,有几位太太跟德贝勒太太握过手后告辞了。许多男士悄悄地走了,房间里人少了。这时有几位先生在桌边坐了下来,但是奥莱丽小姐占了位子不让,她还要来一杯五味酒。
这时,朱丽埃特惊恐万状。她在房间中央乱跑,嘴里的话前言不搭后语。
“现在有人走了……可以松快一些。”
“啊!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我谢谢您。我的大衣在哪儿?真笨,这房里漆黑一团!把我的大衣给我,带一支蜡烛来,我好找大衣……亲爱的,别在意,要是我没有谢您……我不知道袖管在哪里;不,我不知道,我套不进……”
她已经吃了两小盆。然后,满口的东西还未咽下就说:
她害怕,身子也瘫软了,埃莱娜必须帮她穿上大衣。她把帽子戴歪了,带子也没系。最糟的是花了足足一分钟找面纱,它掉到床底下去了……她期期艾艾,两手发抖,在身上乱抓乱摸,怕忘了什么罪证似的。
“递一块蛋糕给我,”奥莱丽小姐说,她恰在埃莱娜旁边,“这些甜品不见得都是好吃的。”
“一个教训……一个教训!啊!这下总可以完了吧!”
她微笑着,感谢德贝勒太太给她在桌旁留了一个位子。盛放糕点糖果的盘子上盖了台布,在每只盘子上对称地放上一块大蛋糕和两块小蛋糕;因为地方不够,茶杯几乎贴在一起,每两只中间用窄小灰色的长流苏茶巾隔开。只有女士们坐着,她们脱了手套,手指尖抓了小点心和糖渍水果,把奶油罐传来传去,文雅地给自己倒上一点。可是有三四位女士自告奋勇为先生们服务。这些先生沿着墙壁站着,喝茶,尽量小心翼翼别在无意中伸出肘臂相撞。有的人留在两个客厅里,等着蛋糕端过来。这是波利娜兴高采烈的时刻。谈话声更响了,笑声、水晶杯银器碰击声闹成一片,麝香再加上浓烈的茶香,更有热意了。
马利尼翁脸色十分苍白,表情很蠢。他顿足,觉得自己又招人恨又可笑。唯有一点他心里清楚,就是说他实在运气不好。他嘴上也只会提出这个可怜的问题:
“您喝杯茶吧?”
“那么,您认为我也应该一起走吗?”
客厅空了,大家刚走进餐厅喝茶。埃莱娜艰难地站了起来,脑子里一片混乱。她想这些都是做梦吧:听到的那些话,朱丽埃特不久失身,开心平静的布尔乔亚奸情。如果这些都是真的,亨利就会在她的身边,两人早就离开这幢房子。
别人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就拿起手杖,继续在说,表示潇洒镇静。时间是有的。恰好还有另一道楼梯,弃置不用的送货小楼梯,但还是通的。德贝勒太太的马车停在门前,他要带领她们两人从河滨道走。他反复说:
“您不要来点什么吗?”波利娜问。
“要镇静。不会有事的……看着,走这里。”
一个声音叫她打了个寒战。
他打开了一扇门,看到一排三个小房间,破旧发黑,污秽不堪,冲出一股潮气。朱丽埃特在踏进这个穷地方前,还是有一种反感,高声问:
埃莱娜不高兴。亨利好像没有看见她。他也没有再往她这里来过。有时,他向她远远地一笑。晚会开始时,她看到他那么理智还感到一阵轻松。但是自从她听到那两个人的故事后,她希望做点什么事,是什么事她也不清楚,一种温情的表示,即使引起闲话也不顾。有一种欲望使她激动,模糊的,掺杂了一切坏的感情。他保持那么冷淡是不爱她了吗?肯定他在选择适当的时间。啊!要是她把一切告诉他,把那个用上他姓氏的女人的丑事泄露给他,他会怎么样呢!这时,钢琴正在弹奏轻快短促的音阶,她却在做梦:亨利赶走了朱丽埃特,她做了他的妻子,到他们都不会说当地话的远方国家过日子。
“我怎么会上这里来的!糟透了……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她说得很响,声音尖锐高昂。因为她待在那里跟男士有说有笑,声音变得更响了。讨论还在继续,她还提出论据。德贝勒太太在客厅里受苦刑。此外音乐太多了,大家对此很冷淡。女钢琴家重新坐下,抿着嘴,尽管女主人觉得应该向她说些夸大的恭维话。
“赶快。”埃莱娜说,跟她一样焦急。
“先生们,你们知道马上要演奏了,”她穿了女王的长袍,带着闺女的安详大胆,说道,“请你们不要说话。”
埃莱娜推她。这时少妇勾住她的脖子哭,这是神经质反应。她感到了羞耻,她要想申辩,说明为什么到了这个男人家里。然后她本能地把裙子一撩仿佛要跨过一条阴沟。马利尼翁走在前面,用鞋尖踢走堵塞送货楼梯的泥灰。那些门又关上了。
她派波利娜去,波利娜很乐意跑去执行这项任务。
可是,埃莱娜在小客厅中央站着。她听着。周围已经静了下来,静得很,还又热又闭塞,只有烧成炭火的木柴劈啪声破坏清静。她的耳朵在嗡嗡响,她什么也没听见。然而片刻间就像过了一个世纪,突然传出了车轮滚动声。这是朱丽埃特的马车走了。她松了一口气,默默地做了一个感谢的手势。她不必一生为自己的卑劣行为内疚,一想到这里她的内心就充满甜美和隐隐的感激之情。她放下了心,非常动感情,但是她一下子变得那么软弱,经过这场恐怖的危机,她没有力气离开了。思想深处她认为亨利就要来了,应该让他看到这里有个人。有人敲门,她马上去开。
“他们闹死了,”她喃喃地说,“他们不愿意过来就留在那边;但是至少给我闭上嘴!”
首先是大吃一惊。亨利进来了,一心惦记他收到的这封匿名信,脸色急得发青。但是,当他窥见她,一声惊呼。
这是那位非常有天赋的女钢琴家。所有的人出于礼貌转过头去,但是在一片寂静中听到有几个粗大的男性声音在小客厅讨论。德贝勒太太显得没有办法,在不停地发愁。
“是您……我的上帝!原来是您!”
“请静一静!”波利娜叫,“她要演奏了。”
这声呼叫中惊讶多于欢乐。他哪里会想到有这样大胆的幽会。其次,进了这间密室神秘享乐的气氛,男人的种种欲望都被这种大出意外的主动行为诱发了。
晚会在继续,大家脸上都有了倦容。有的女士三小时来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无意间流露出一种厌烦神情,可是也很乐意在这里能够厌烦一下。这些歌听的人心不在焉,一停下来谈话又起了,好像是钢琴空洞的响声在继续。勒泰利埃说他到里昂去监督一批丝绸订货。索恩河与罗纳河的河水不流在一起,这使他很震惊。德·吉罗先生是一位法官,官腔十足地说到必须制止巴黎的罪恶。大家围着一个矮先生,他认识一个中国人,正在细说什么事。两位女士在角落里推心置腹,交换各自对自己的仆人的看法。可是在以马利尼翁为坛主的女人圈子里谈的是文学:蒂索太太说巴尔扎克令人不堪卒读;他不否定,只是他要人注意巴尔扎克的书里也有精彩的篇章。
“您爱我,您爱我,”他结结巴巴地说,“您总算来了,我起初根本没有懂!”
“哦!真美!”当一句歌词被伴奏压下去时她不由自主说出这句话,声音那么响,全客厅都听到了。
他张开双臂,要抱她。埃莱娜在他进来时对着他笑,现在她后退了,脸色苍白。无疑,她是在等他,她对自己说过他们俩一起谈谈话,她会编个故事自圆其说。突然,出现了这样的局面。亨利以为这是一次幽会,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她反抗了。
歌声又响起来,但是要安静则更难了。这次是蒂索少爷跟一个上了年纪、理童式头发的女士唱《宠娃》里的二重唱。波利娜坐在一扇门旁,在黑色礼服中间,望着那名男歌手不胜钦佩,就像她看到人家欣赏艺术杰作似的。
“亨利,我求您……让我……”
“不吵了,”朱丽埃特回答,非常快活,“他说的蠢话太多了……要是你听到他跟我们说的全部蠢话……”
但是他抓住她的双腕,慢慢往自己方向拉,想马上用吻把她征服。几个月来在他心里滋长的爱情,后来由于亲密关系的中断而沉睡,正当他开始把埃莱娜忘掉时,又重新爆发了,这会更加强烈。全身的血都涌上他的两腮;她挣扎,看到他这张充满激情的脸;这样的脸她熟悉,也使她害怕。他曾经有过两次用这样疯狂的目光注视过她。
“今天晚上你们不吵架了吧?”他问。
“放开我,您叫我害怕……我跟您起誓,您理会错了。”
埃莱娜目光缓慢地在客厅转了一圈。在这个正派阶层,在这个表面上老老实实的布尔乔亚圈子里,妻子个个都是不忠诚的吗?她是外省人,观念呆板,对巴黎生活中这种宽容的亲密关系表示惊讶。她不无苦涩地嘲笑自己,当朱丽埃特把手放到她的手里时会那么痛苦。真的,她那么犹豫和顾忌不是蠢得可笑嘛!通奸毫不在意地布尔乔亚化了,还带点风雅的眉目传情,显得更具活力。德贝勒太太现在像跟马利尼翁和解了,她是个棕发美人,身材矮小滚圆,软绵绵地蜷缩在座椅上笑眯眯听他说俏皮话。德贝勒先生正在过来。
这时,他又表示惊愕。
“咦!勒瓦瑟太太的丈夫跟老婆的情人在说话……朱丽埃特起过誓,不同时接待他们的。”
“写信给我的是您吗?”他问。
但是她的话没说下去,非常惊奇。
她迟疑了一秒钟。怎么说呢?怎么回答呢?
“这次是定了……德·肖梅特太太把女儿嫁给了这个黄头发高个子,他们两人来往了十八个月……至少,这是个会爱上自己女婿的丈母娘。”
“是的。”她终于喃喃地说。
可是奥莱丽小姐在向埃莱娜介绍那些太太的名字,埃莱娜参加德贝勒医生家的晚会还只是第二次。这里有帕西区的全部上层社会,有的人非常富有。然后,她弯下身:
她不会救了朱丽埃特以后又去出卖她,她觉得自己也在向一个深渊滑去。亨利现在观察这两个房间,对灯光与布置感到很惊讶。他大胆问她:
“真受不了,”她生气了,喃喃地说,“一个也留不住。”
“您是在自己的家吗?”
这股热忱也立刻下降了,大家面孔表情放松,相互微笑,有几位女士站起来,普遍感到松了一口气,谈话又开始了。室内更热了,扇子扇动,女士的身上散发一种麝香的气味。有时在嗡嗡的谈话声中突然响起咯咯的笑声,一句话说响了,引得别人转过头来。朱丽埃特已到小客厅里去了三回,要求躲进里面的先生们不要撂下女士们不管。他们跟着她,十分钟以后,他们又不见了。
因为她不开口,又说:
但是英俊的马利尼翁把手臂高举到女士们的发饰上面,戴着手套闷闷地鼓掌,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声音响亮压倒其他人。
“您的信叫我很不安……埃莱娜,您有什么事瞒着我。求求您叫我放下心吧。”
“唱得好!精彩!”
她不在听,她在想,他以为是一场幽会也是有道理的。她在这儿干什么?她为什么等着他?她编不出故事。她自己也不见得更有把握说她没有跟他幽会。他紧紧搂抱她,她在搂抱中慢慢消失。
女歌手唱完,响起轻微的掌声。还有捧场的话。
他逼得她更紧了。他挨着身子问她,嘴对着嘴,要她说出真情。
德·吉罗太太的妹妹唱了,但是埃莱娜没有在听。现在她瞧着马利尼翁,他像在欣赏《杜特莱尔》,装得无限爱好音乐的样子。这可能吗!这个年轻人!无疑在特鲁维尔他们玩过危险的游戏。埃莱娜无意中听到的几句话,好像说明朱丽埃特还没有让步;但是失身好像不会太远了。马利尼翁在她面前心驰神往打拍子,德贝勒太太殷勤地表示欣赏,而医生一声不响,耐心客气,等着一曲唱完,好跟白脸胖子把话说下去。
“您在等我吧,您在等我吧?”
德贝勒太太急忙从一圈人走到另一圈人中,请大家保持安静,听德·吉罗太太的妹妹唱歌。客厅满了,三十来位女士坐在客厅中央嘁嘁喳喳说笑。可是有两个站着,说话更响,优美地摆动肩膀,而五六位男士非常自在,在裙衩之间毫不感到拘束。轻轻的“嘘嘘”声传过来,声音一下子停了,脸上摆出一动不动的厌烦表情;热烘烘的空气中只有扇子的扇动声。
这时,她没有了力量,任凭摆布,心里又感到这种使她心力交瘁的慵倦和甜蜜,她同意他说的话,做他要做的事。
“啊!”埃莱娜说。
“我在等您,亨利……”
“喔唷!”奥莱丽小姐喃喃地说,“要是德·吉罗太太的妹妹唱歌,那就热闹了……我听《杜特莱尔》不下十遍了。她只有这首歌,今年冬天……您知道她跟丈夫分离了。您瞧,那里,门旁边,这位棕头发的先生。他们两人不错。朱丽埃特请他也很勉强,要不请她就不来……”
他们的嘴更接近了。
但是埃莱娜没有回答。她有一种需要,需要见到亨利,知道这时候他在做什么,有什么样的表情。她站起身,到客厅去找他,终于把他找到了。他在谈话,站在一个脸色灰白的胖子面前。他很安静,神色满意,微微在笑。她望了他一会儿。她对他产生一种怜悯,这贬低了他的形象,却同时使她更加爱他,怀着温情,还掺杂一种隐约的保护意识。她的想法还是非常模糊,但可以肯定的是此刻她应该到他身边去补偿失去的幸福。
“但是为什么写这样的信……我竟在这里见到您……我们算是在哪儿啦?”
老小姐看到她一个人就坐到了她的旁边。这位太太那么端庄美丽,几小时听她说长道短而不厌烦,叫她很高兴,不由得对其表示极大的好感。
“不要问我,不要打听……要向我起誓……是我,在您身边,您看到。您还要什么?”
“您怎么啦……您不舒服吗?”
“您爱我?”
有一家人来了。德贝勒太太满口客气话,马利尼翁又出现在女士们中间,戴着单片眼镜。刚才那几句匆匆交换的话,埃莱娜听了脸色苍白。这对她是晴天霹雳,意想不到的丑事。这个女人那么幸福,脸容安详,两腮雪白滋润,怎么会背叛自己的丈夫。埃莱娜一直认为她头脑简单,有点自私,但依然可爱,不会去做蠢事招麻烦。还跟这么一个马利尼翁!突然她又看到花园里的下午,医生亲吻朱丽埃特的头发时朱丽埃特笑眯眯的,十分亲热。他们还是相爱的。可是出于她对自己也没法解释的感情,她不由对朱丽埃特怒气冲冲,仿佛是她个人刚才受了欺骗。她为亨利感到委屈,妒火中烧,脸色也明显地异常难看,以致奥莱丽小姐问她:
“是的,我爱您。”
“您答应我的……别忘了……”
“您属于我的,埃莱娜,完全属于我的?”
他又很低地加了一句:
“是的,完全属于您的。”
“啊!我说纽芬兰狗这件事您不信。但是我还得到过一枚奖章,以后给您看。”
他们嘴对嘴吻在一起。她把一切都忘了,她在一种超越的力量前退却了,这一切现在对她都是自然和必要的。她心里恢复了平静,只感到事情的冲动和回忆。也是在这么一个冬天的日子,当她还是少女时,住在小马利亚路,她差点儿在一个没有空气的房间里,在为了熨衣服而烧的一个大火盆前死去。另一个日子是在夏天,窗户开着,一只燕雀在黑暗的街上迷了路,飞进房间里兜了一圈。她为什么想到死,她为什么看到这只鸟飞翔?她觉得自己在美妙的消失中充满忧郁和稚气。
这时马利尼翁带巴黎腔的声音升高了。
“但是你淋湿了,”亨利喃喃地说,“你是走来的?”
“别缠着我,您疯了。”朱丽埃特喃喃说。
他放低声音用“你”称呼她,他在她的耳边说话,好像怕别人会听到似的。现在她把自己交出去了,他带着欲望在她面前发抖,他热情胆怯地抚摸她,还不敢贸然行事,等待着时刻。他对她的健康有兄弟般的关心,他需要在亲热的小事上照顾她。
“昨天您为什么不来?我等到您六点钟。”
“你的脚都浸湿了,你要生病了,”他又说,“我的上帝!穿了这样的鞋在街上跑还有没有理智!”
所有的女士都笑了起来,他真讨人喜欢。朱丽埃特耸耸肩,跟他没法说正经话。她站起身走到一位很有钢琴天赋的女士面前,这位女士是第一次来她家。埃莱娜坐在火炉旁边,文文静静地望着听着,对马利尼翁她好像很注意。她看着他想办法巧妙地去接近德贝勒太太,她听到他们在她的座椅后面谈话。突然声音变了。她身子向后仰可以听得更清楚。马利尼翁的声音说:
他要她坐到炉火前。她笑着,不推却,由他捧了脚给她脱鞋。她的软鞋在水巷的水洼里浸满了水,像海绵似的有分量。他脱下放在壁炉的两边。袜子也是湿的,直到足踝部分全沾上了泥。这时他动作利落,但有点生气和充满温情,一边给她脱袜子——她也没想到难为情——一边说:
“啊!我还是教过您课的啊!”他大声说,“好吧!有一天晚上,在您的餐厅里,我不是跟您说过手和脚要一起动吗?”
“人就是这样感冒的,暖和一下。”
“就算您救起了一条纽芬兰狗吧,”她回答,“只是您要知道我在特鲁维尔可是一次也没有游过。”
他已把一只小凳子推了过来,两只雪白的脚在火焰前映得发红。人感到窒息。角落里,带大床的卧室静悄悄。伴眠灯在暗影里看不见,一幅门帘脱开窗钩把门遮了一半。小客厅里蜡烛烧得很高,散发出夜色深时的热气。外面一片寂静,时而听到阵雨洒落声和车辆滚动声。
女士们觉得这话说得俏皮。德贝勒太太显得没有辙儿。
“是的,这是真的,我冷。”她喃喃地说,尽管室内很热。她身子还是一颤。
“当然……有一天,我救了一条快要淹死的纽芬兰狗。”
她雪白的脚是冰凉的。这时他说什么也要把这双脚捧在手里,他的手在燃烧,立刻把脚烤暖了。
“啊!是您,”她有意说得大家都听见,“您现在好像在游泳吧?”他没有听懂,但是他还是回答,好卖弄才气。
“脚上有感觉了吗?”他问,“你的脚那么小,我可以把它们完全包住。”
又是继续握手敬礼。德贝勒先生已经站到门边,德贝勒太太坐在女士们中间的一只软垫矮墩上,随时随刻站起来。当马利尼翁到时,她故意扭转头。他穿得非常得体,火烫过的头发往两边分,中间一条头路一直开到后颈。在门槛上他把单片眼镜放在右眼上,微微做了个鬼脸,像波利娜反复说的“帅极了”。他的目光绕着客厅看一周,跟医生随便握握手,一句话没说,然后向德贝勒太太走去,到了面前高大的身材往下弯,衣服裹得很紧。
他用火热的手指捏她的脚,只有玫瑰色的脚趾露在外面。她提起脚后跟,听到轻微的脚踝摩擦声。他张开手,瞧了几秒钟,脚那么娇小细巧,大拇指微微张开。诱惑力太大了,他吻她的脚。然后,因为她身子颤抖:
“英俊的马利尼翁来了。”
“不,不,暖和一下……你会热起来的。”
后来,大家看到她出现了,穿着绣天鹅的长裙,通身白色。她鲜艳的嘴唇中间露出一口牙齿笑吟吟地宣布:
两个人失去了时间与地点的观念。他们隐隐约约感到是在一个冬天漫长的深夜。这些蜡烛在朦胧、暖洋洋的房间内即将燃尽,使他们误认为在深夜中度过了几个小时。但是他们已不知道人在哪里,在他们周围展开的是一片沙漠。没有一点杂声,没有一句人言,印象中是在刮着暴风雨的黑暗海洋里。他们是在人迹不到的地方。距离陆地几千里以外,他们把跟人世间的联系忘得这么一干二净,以至他们觉得相互搂在一起时,此刻在这里而生,过会儿也应该在这里而死。
“现在我把酒倒好了,您去喝不就得了……您要我怎么办?皮埃尔把茶盘带走了。”
他们甚至连说什么话也想不出来,语言不能表达他们的感情。可能以前他们在其他地方见过,但是从前的相遇并不重要。只有现在这一分钟是存在的,他们要充分生活在这一分钟,不去谈各自的爱,像经历过十年的婚姻生活都已相互习惯了。
德贝勒太太悄悄朝医生点头要他过去。医生明白,亲自打开大厅的门,大家通过,一名仆人把茶盘撤走。大厅里很冷,有六盏灯和一盏有十支蜡烛的枝形灯,照得房间发白。有几位太太已经在里面的壁炉前围成一圈;只有两三位先生站在撑开的裙子中央。从灰绿色客厅敞开的门里传来波利娜尖尖的说话声,她单独与蒂索少爷在一起。
“你热了吗?”
“但是我绝对愿意您喝点什么……等等,这里有查尔特勒酒!”
“哦!是的,谢谢。”
“没有,小姐,我向您保证。”
有一桩心事叫她弯下身,她喃喃地说:
“怎么!您什么都没有……我给您送过一杯咖啡的。”
“我的鞋子是干不了了。”
“您知道我什么都没有。”蒂索少爷对波利娜说,她对他谈到一位画家,父亲领了她上他家去看过画。
他叫她安心,取起她的软鞋,放到壁炉的柴架上,声音放得很低说:
其他客人开始来到。女士们头发上插了花,盘着两臂,摇晃着头笑嘻嘻的;先生们穿了礼服,手拿着帽子,鞠躬,找一句话说。德贝勒太太一边说话一边向熟客伸出手指尖。许多人不说话,行个礼就过去了。可是,奥莱丽小姐刚才进门。她立刻出神地欣赏朱丽埃特的长裙,藏青提花丝绒料子,还镶罗缎。那时在那里的太太们眼里就只有长裙了。哦!好看,实在好看!是伍姆公司做的。这件事谈了五分钟。咖啡喝完,客人把空杯放得到处都是,茶盘上,半圆桌上;只有那位老先生没有喝完,他喝上一口就停下跟一位太太闲聊。咖啡香与脂粉香的一种混合热气味升了上来。
“这样鞋就会干的,我向你保证。”
“当然没这回事。我打赌是他自己编的,自从他在那里跟我们过了一个月后就是恨我。”
他转过身,还吻她的脚,一直吻到腰。满炉子的火使他们两人都发烫,她对抚摸的双手不作反抗,欲念又使双手迷失方向。周围的一切都已消失,她本人也不存在,唯一留下的是青春的回忆,一间温暖如春的房间,一只放了铁架的大壁炉,她弯着身子靠着它,她想起以前有过这种相似的感觉,但并不比现在更甜蜜,再也没有比亨利给她的吻更使她能在幸福中慢慢死去了。突然他把她搂在怀里,要带她上卧室去,她还是有一种最后的焦虑。她相信有什么叫了一声,她觉得有人在暗影里饮泣。但是这只是一种颤抖,她环顾房间,没有看见一个人。这个房间对她是陌生的,没有一件物品引起她的回忆。阵雨更强烈地落下来,哗啦啦的水声也响得更久。这时,仿佛一阵瞌睡,她倒在亨利的肩上,由着他抱到里面。在他们背后,另一幅门帘也从钩子上落了下来。
“那么没这回事啰?”德·吉罗太太说。
当埃莱娜赤脚回到即将熄灭的炉火前找鞋子时,她想他们从来没有像这天那样不相爱。
她果真哆嗦了一下,耸起浑圆的肩膀,像水淋的小鸟抖动身子。
(五)
“一个游泳好手!”她大声说,“他才不会给人上课呢……我怕冷水怕得要命。只要看到人家浸在水里也会叫我哆嗦。”
雅娜眼睛盯在门上看,依然对母亲突然离去很伤心。她转过头,房间又静又空;但是她的耳边还是响着匆匆而去的脚步声,裙子的窸窣声,楼梯口重重的关门声。然后,什么都没有了。她是一个人,孤零零一个人,孤零零一个人。床上横着母亲抛下的晨衣,下摆张开,一只袖管搭在枕头上,扁平的样子很奇怪,就像一个人倒在上面哭泣,痛苦得连身子也空了。到处散放着衣物。一条黑披巾在地上形成一个黑团点。椅子横七竖八,小圆桌推到镜子柜前。她是孤零零一个人,她觉得眼泪使她哽咽,望着那件不穿在母亲身上的晨衣,撑着像个瘦削的死人。她合上手,最后一次喊:“妈妈!妈妈!”但是蓝丝绒帷幕没让她的声音传出房间。完了,她是孤零零一个人。
埃莱娜注意到德贝勒太太的脸色突然变得难堪和不悦。已经好几次,她相信窥见在德贝勒太太面前无意中提到马利尼翁的名字就会引起她的厌恶,但是少妇恢复了镇定。
时间在流逝,座钟敲三点。窗外映出倾斜而模糊的日光。乌黑的云飘过,使天空更加暗澹。通过蒙上一层淡淡雾气的玻璃,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巴黎,隐现在水蒸气中,远处则是一片浓烟。就是城市也不给女孩做伴,在那些晴朗的下午,她觉得弯下身就可以用手碰到街区的房子。
“说起这个,”贝蒂埃太太打断话头,对朱丽埃特说,“马利尼翁先生没有教您游泳吗?”
她要做什么?她的小胳臂在胸前绝望地紧紧抱住,在她看来把她这样抛下不管,无比卑劣,不公正并带有恶意,这叫她愤怒。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不光彩的事,她想一切都要消失,什么都不会重来了。然后,她在身边的一只座椅上看到她的娃娃,娃娃背靠在软垫上,伸直两腿,像一个人似的望着她。这不是她的那个机械娃娃,而是一个大娃娃,纸板做的面孔,鬈发;珐琅质眼睛,不动的目光有时叫她心慌。两年来,她给它穿衣、脱衣,下巴和脸颊有点擦伤,它粉红色的皮肤和填满木屑的四肢上的布头已经旧了,蓬松发酥。此刻娃娃是晚装打扮,穿一件衬衫,两臂松动,一只伸向空中,一只下垂。雅娜看到它跟她做伴,一时痛苦稍减。她把它抱在怀里,搂得紧紧的,而头向后仰,头颈脱节。她对它说话,它是最乖的,它的心地好,从来不出去,不让她孤零零留下来。这是她的宝贝,她的小猫,她亲爱的小心肝。她身子颤抖,忍住不再哭出来,抱着娃娃吻个不停。
“是的,一个星期天,”勒瓦瑟太太说,“我们在卡布尔……哦!您那里的房子很好,就是有点贵吧,我想……”
这种温情的宣泄使她内心得到少许补偿,娃娃又落在她的臂上,像块破布。她站起身,头贴在一块玻璃上望着外面。雨已停止,带来最后一阵雨的乌云被风卷到地平线上,朝着拉歇兹神父公墓高地而去。巴黎在这个暴风雨的背景前,受到均匀的光线照射,显得孤寂、肃穆、伟大。犹如梦魇中见到掩映在死星冷光下的空城,当然这不美。她依稀想到她出生以后爱过的人,她最早的好朋友,在马赛的时候是一头大红猫,身子很重;她圈起两条小手臂兜着它的肚子把它抱起来,她就是这样抱着它从一个椅子到另一个椅子,它不会发脾气;后来它不见了,这是她能想到的第一件伤心事。后来,她有了一只麻雀,一天早晨从地上拣来的,后来死在笼子里。她由于太笨弄坏了玩具而难过,遇到不公平对待而痛心,那是算也算不过来。尤其一只不比手大的娃娃,砸坏了头叫她伤心绝望。她那么爱它,把它偷偷埋在庭院的角落里。后来太想见它了,她又把它挖了出来,看到它那么黑、那么丑,吓得生了一场病。总是人家先不爱她。它们坏了,它们走了,总之是它们的过失。为什么呢?她不会改变的。当她爱别人时,要爱上一生一世。她不懂什么是遗弃。这是一件大事,一件恶事,不可能进入她的小心窝而不引起震颤。纷乱而又慢慢苏醒的思想,使她不寒而栗。这么说来,人总有一天是要分离的,各人走各人的路,相互不看见,彼此不相爱。她的眼睛盯着巨大忧郁的巴黎,全身发抖,十二岁的热情少女已预感到人生的残酷。
“小屋后面有个花园,然后又是朝海边的露台,”德贝勒太太继续说,“你们知道,我坚持把我的马车和马车夫都带去……散步要方便多了……勒瓦瑟太太来看我们……”
可是,她的呼吸模糊了玻璃,她用手擦去阻挡她视线的雾气。远处的建筑物被阵雨冲洗后,茶色玻璃上放出反光。一排排房屋清洁整齐,门面发白,在屋顶之间像摊开的衣衫,犹如晾在红色草地上的巨大洗涤物。天色渐渐亮了,还给城市蒙上一层蒸汽的残云,也被阳光刺穿,透过乳色光芒。有的街面上弥漫着犹豫不定的欢乐气氛,有几个角落的天空将要笑出来。雅娜俯视河滨道和特罗加德罗的斜坡,看到这场倾盆大雨后马车又慢慢颠跑,公共大马车经过荒凉寂静的大道上时声音加倍响亮。雨伞收起来了,在树下躲雨的行人大胆跨过阳沟涌起的积水,穿越在人行道之间。她尤其感兴趣的是穿着很好的一位太太和一个小女孩,她看到她们站在桥边一个玩具摊的棚子下。她们肯定遇上了雨躲在那里的。女孩恨不得把店都买下来,缠着那位太太买下了一个铁箍;两个人现在都走了,女孩笑着跑在前面,在人行道上滚铁箍。这时,雅娜又变得非常悲哀,她的娃娃显得不好玩了。她要的是一个铁箍,到那里奔跑,而母亲在她身后小步走,叫她别跑得那么快。一切都模糊了,她每分钟擦一次玻璃。不许开窗是交代过的,但是她满心想反抗,既然大人不带她出去,看看外面总是可以的吧。她打开窗靠着,像一个大人,像她的母亲,待在那里不声不响。
“我们在迪纳尔过了一个月,”德·肖梅特太太说,“哦!地方美,人也好!”
空气温和,带着潮气,她觉得很好。有一团影子在地平线上慢慢扩大,使她抬起头。她感到头上有一只巨鸟,展开双翅。首先她什么也没看见,天空是明亮的,但是屋顶角上又有一团黑影,扩大侵入天空。这是可怕的西风吹着新雨刮过来。天空很快暗了下去,城市也黑里带青,使房屋的门面有一种旧的铁锈颜色。雨差不多即刻落了下来,街面又清扫了一遍。雨伞打转,行人四处逃散,像麦秆似的被吹跑了。一名老妇双手抓住裙子,阵雨像水管的水打在她的帽子上。雨在移动,河水向巴黎奔腾,可以看出乌云的飘动。大雨点形成的粗线穿过河滨道上的马路,像奔过一队马群,扬起一阵灰尘似的白雾,沿着地面飞快地翻滚。白雾自香榭丽舍而下,涌入圣日耳曼区的又长又直的路,然后一下子布满了长街、空广场和荒凉的十字路口。只几秒钟时间,城市在这愈来愈浓厚的纱幕下苍白无色,像要溶解了。仿佛广阔的天幕斜着向大地拉了开来。蒸汽上升,天水倒灌声则像铁器发闷的搬动声。
三四位太太围着她,而她谈她在海边的日子。埃莱娜只好站起来,参加进去。
雅娜被响声吓蒙了,往后退,她觉得在她面前竖起了一道灰白色墙头。但是她欣赏雨景,她又回来靠在窗前,伸出手臂,体会冷雨打在手上的感觉。她觉得很好玩,把袖子都弄湿了。娃娃大概跟她一样头痛不舒服,所以她让娃娃横跨在窗口扶手栏杆上,背靠着墙。看到雨点溅在它的身上,她想这对它是有好处的。娃娃很倔强,露出小牙齿笑容不变,而风吹起它的裙子。它的可怜的身体在漏木屑,索索在抖。
“噢,格朗让太太可以对您证明……我九月十日左右从特鲁维尔回来的,不是吗?天下雨,海边没法待。”
为什么母亲不带她一起去?水打在手上,对雅娜又是一个外出的新诱惑。街上一定非常舒服。她又可看到在雨帘下的那个女孩子,在人行道上滚铁箍儿。不用说这个女孩子是跟着妈妈一起出来的。她们俩都显得兴高采烈,这说明下雨天也可以带女孩子外出的。问题是愿不愿意。为什么不愿意呢?于是她又想起了那只红猫,它竖着尾巴从对面的屋顶上走了;后来又想起那只小麻雀,它死时,她还试图让它吃东西,而它装得不懂她的心。这类故事她一直遇到,人家都不够爱她。哦!她两分钟内就可穿戴完毕:她高兴的日子穿衣服很快。罗萨莉给她穿上靴子、外套、帽子,完事啦!母亲完全可以等她两分钟。当她上朋友家去,她从不把事情安排得这么仓促。当她到布洛涅森林去,携了女儿的手慢慢散步,带了她在帕西街的每家店铺前停下。雅娜不再猜了,她的黑眉毛皱在一起,她端正的五官显出嫉妒严酷的表情,使她的神情像个脸色发青、充满恶意的老处女,她隐约觉得母亲到了儿童不能去的地方。不带她去就是有事瞒着她。想到这里她的心揪紧了,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她难过。
两人友好地交谈,像天天见面的人那样微笑随便。但是德贝勒太太的声音响了。
雨下得小了,笼罩巴黎的垂帘变得透明了。荣军院的拱顶首先显露出来。然后潮水退下,露出街区,城市像从清水中升起,房顶水淋淋的,而水流依然使街道蒙上一层雾气。但是突然,冒出了一支火焰,一道光在雨点中间落下来。一瞬间这像是满脸泪痕中的一丝笑容。香榭丽舍街区上雨歇了,可是左岸、城岛、近郊,还是遭到雨水的抽打。雨珠直落,在阳光中像钢丝又细又硬。右边亮起了一条彩虹。光辉逐渐扩大时,红蓝两色的晕影布满地平线,五色杂陈像一幅儿童水彩画。水晶城上洒下了金黄的雪,辉煌夺目。光熄灭了,云飘走了,微笑淹没在眼泪里。一片铅灰色中,巴黎在滴水,一声声拖得很长,像呜咽。
“很好,”她回答,“今天我们上森林去了,她玩得疯了……哦!她这时候应该睡了。”
雅娜的袖子都湿透了,接着一阵咳嗽,但是她一心在想母亲上巴黎去了,不觉得寒冷侵身。她最后认出了三座建筑物:荣军院、先贤祠、圣雅各塔楼;她反复念这三个名字,用手指指着,然而想不出走近看时它们会是什么样的。母亲肯定到那边去了,她设想她在先贤祠,这是因为这座建筑物最叫她吃惊,巨大矗立,在空中犹如城市的羽冠。然后她自问自答。对她来说巴黎是一个儿童不去的地方,没有一人带她去过。她多么愿意知道,这样可以对自己安详地说:“妈妈在那里,她在做什么事。”但是巴黎又好像太大了,找不到人的。她的目光跳到平原的另一头。是在一座山岗左边那一排房屋里?或者近些,在大树下,赤裸裸的树枝像一束束死木枯柴?要是她能把屋顶掀开又有多好!这座那么黑的纪念物是什么?有什么大东西在跑的那条街呢?整个街区叫她害怕,因为肯定有人滚打在一起。她看不清楚,但是不说假话,这东西在动,非常丑,女孩子不应该看的。各种各样的模糊假设,叫她想哭,扰乱了无知的儿童心理。陌生的巴黎,还有它的烟雾、连续不断的轰隆声、强大的生命力,在这温热的解冻时期给她吹来了贫困、污秽和犯罪的气息,使她年轻的头脑发昏,仿佛她伏在一口发臭的井口,从看不见的井泥里发出毒气。荣军院、先贤祠、圣雅各塔楼,她叫它们的名字,把它们数过来;然后,她不知道了,她又害怕而又羞愧,执拗地想着母亲在这些丑物中间,她猜不出什么地方,那边,底下。
“雅娜好吗?”
突然,雅娜转过身。她肯定有人在卧室里走动,甚至有一只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但是卧室是空的,依然像埃莱娜走的时候那么凌乱。晨衣还在悲泣,横压在长枕头上。这时,雅娜面孔煞白,目光在室内转了一圈,她的心碎了。她是一个人,她是一个人。我的上帝!她的母亲离开时推了她一把,很重,把她推倒在地上。这件事又引起她的焦虑,她又感觉到这次粗暴行为留在手腕和肩膀上的伤痛。为什么要打她?她很听话,没有什么可以责备的。平时对她说话那么温柔,这次惩罚使她反感。她又感到儿童时代人家用狼吓唬她,她睁大眼睛看,却又看不见的害怕心理;在黑暗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把她压垮,可是她怀疑、嫉妒的怒火使她面孔发青,一点点发肿。突然想到母亲爱她一定不及爱她去寻找的人,使她感到那么大的震动,她把两手放在胸前。她现在知道了,她的母亲背叛了她。
埃莱娜不要咖啡。她坐在一旁,神情有点疲乏,穿一件黑丝绒长裙,没有任何装饰,裹在身上仪态端庄。小客厅有人抽烟,雪茄盒就放在她旁边的半圆桌上。医生走近来,挑了一支雪茄,问她:
巴黎上空有一种不祥之兆,等待着一场新的暴风雨。暗下来的空气中发出一种呢喃声,厚厚的乌云在飘移。雅娜在窗前大声咳嗽,但是她着凉仿佛是使自己得到了报复,她就是要叫自己生病。她的手按在胸前,感到愈来愈不舒服。她的身体就是沉浸在焦虑中。她因害怕而发抖,不敢再回头,一想到在卧室里看一眼就会全身发抖。人在小时候没有力气。那么这种新的病痛又是什么呢?它发作了使她感到羞耻,感到痛苦的甜蜜。有人跟她闹着玩,不顾她笑还是要给她挠痒的时候,她偶尔就有这种过度的震颤。她全身僵硬,她无辜和纯洁的四肢随时准备反抗。从她情窦初开的内心深处,涌出一种强烈的痛苦,像从远处而来的打击。这时,她挺不住了,压着声音喊了一声:“妈妈!妈妈”,不清楚她是在呼唤妈妈救她,还是在控诉妈妈给了她致命的打击。
但是她的服务出错,端来了一杯干邑酒。她笑容可掬地在客人中间兜圈子,态度镇定,盯着对方的眼睛看,拖着长裙下摆从容旋转。她穿一件精致的白色印度羊绒长裙,上绣天鹅,领口开成方的。当所有男客站起来,手里一只杯子,挺着下巴小口呷时,她找上了一个高大的青年,蒂索一家的少爷,她觉得他的面孔很英俊。
这时候暴风雨刮得正响,在这座变得黑暗的城市上空,在沉重焦虑的静寂中,风声怒吼。巴黎升起持续不断的响声,百叶窗的劈啪声、青板瓦的飞走声、烟囱管和屋檐槽跌落街面的反弹声。大风静上几秒钟后又重新刮起,从地平线上铺天盖地过来,掀动了屋顶组成的海洋,好像波涛滚滚消失在旋涡中。有一会儿真是昏天黑地。大片的云像墨汁愈化愈大,向前狂奔,四周是分散飘动的小片的云。风把它们吹得四分五裂,丝丝缕缕散开。有一时,两片云相撞,发出光芒,裂成碎片充斥古铜色的空间;每次四面八方狂风怒号时,天空中犹如万马奔腾,天崩地裂,巴黎将被埋没在碎石瓦砾中。雨还是没有落下来。突然,有一团云到了市中心上空,沿着塞纳河落下一阵骤雨,雨点打在绿色河面上,玷污了河水,形成一条浊流。阵雨过后,桥一座座显现出来,在雾气中又窄又轻。两岸河滨道上阒无一人,沿着灰色人行道的树木愤怒地摇动。在圣母院上空乌云分裂,落下一条激流,像把城岛也压到了水底。只有塔楼还浮在淹没的街区上,像海滩的漂流物。但是四边的天已空了,右岸浮沉了三次。第一次是骤雨蹂躏了远郊,愈来愈大,拍打圣文森·德·保尔教堂和圣雅各塔楼的尖顶,在水流中都成了白色。其余两次是接连而来的,雨水直往蒙玛特尔和香榭丽舍流淌。时而看到工业宫的玻璃顶棚在雨水溅射中冒蒸汽;看到圣奥古斯丁的拱顶在浓雾中像一轮熄灭的月亮;看到玛德兰教堂扁平的屋顶,像经过大水冲刷后的石板,横在已成废墟的教堂广场上,后面是巨大阴暗的歌剧院,叫人想到没有桅杆的大船,船底夹在两块岩石之间,抵抗暴风雨的袭击。左岸还罩在细雨里,看得到荣军院的圆顶、圣克洛蒂尔德的尖顶、圣苏尔比斯塔楼,在湿空气中酥软溶化。乌云在扩大,水从先贤祠的柱廊上瓢泼似的倒下,低矮地区正受到水淹的威胁。从这时候起,大雨朝全市各区袭击,好像天要扑向地面。街面在风雨撼动下时沉时浮,其强烈程度仿佛是在宣告城市末日来临。持续不断的隆隆声更响了,这是哗啦啦的阳沟灌水声和阴沟排水声交织而成的。可是,巴黎被这场淫雨糟蹋成了一片黄色;在这块泥泞地的上空乌云稀薄了,变为青白色,同样连成一片,没有一条裂缝,没有一个斑点。雨势小了,雨点细而急,当吹起一阵强风,大雨点带着灰色影线旋转,斜着——也可说横着——打在墙头上,还带唿哨声,直至风势停止又恢复垂直,落在地上,在帕西的斜坡到夏朗东的平地之间又恢复了平静。这时巨大的城市像经过一阵极度的抽搐后解体死亡,在风雨的横扫下成了一片石头翻转的瓦砾场。
“德·吉罗先生,来一杯咖啡,”波利娜说,停在一个矮小秃头的人面前,“啊!不,我知道,您不喝咖啡……那么来一杯查尔特勒酒?”
雅娜颓然靠在窗台上,又结巴着叫:“妈妈!妈妈!”她面对被雨水淹没的巴黎,极度疲劳,衰弱不堪。在这场大毁灭中,她的头发随风飞舞,脸被雨水打湿;她在震颤中感到一种苦涩的温情,而内心又在痛惜某种不可挽回的东西。对她来说一切都像完了,她明白她变得很老了。时间是会流逝的,她也不再向卧室里望。这还不是一样,被人遗弃,孤独。她的童心那么绝望,以致周围是漆黑一团。她生了病,人家还像从前那样责怪她,这是很不公平的。这使她身上发烧,这使她有头痛的感觉。肯定刚才有人把她身体的某一部分破坏了,她是无法阻止的,那就应该听之任之。说到底她是太累了,她交叉双臂靠在窗前扶手上,睡意向她袭来,她的头斜靠,时时睁开两只大眼睛看大雨。
有几对夫妇跟着她。最后,来了两位女士和两位先生,他们继续谈话,没想加入行列。但是到了小客厅,拘束感顿时消失,又恢复吃甜食时的嬉笑。咖啡已摆在小圆桌上的一只大漆盘里。德贝勒太太以女主人身份四处张罗,操心客人的不同口味。实际上波利娜最为忙碌,自告奋勇招待先生们。约有十二位客人,这差不多是德贝勒家从十二日开始,每周三约定的客人人数。到了晚上十点钟左右还有许多人来。
雨老是下个没完,灰白天空化成了水。最后一阵风吹过,响起单调的滚动声。声势浩大的雨不停地拍打城市,周围庄严肃立,城市全由雨水主宰着,没有人声,没有人影。在这场洪水形成的条纹玻璃后面是一个幽灵般的巴黎,线条抖动,好像要溶化了。它只给雅娜带来了瞌睡和噩梦,仿佛她的陌生世界、她的不明病痛挥发成了浓雾,侵入她的体内,使她咳嗽。她每次睁开眼睛,就咳嗽打喷嚏摇动身子。她瞧着这个陌生世界好几秒钟;然后她低下头,记住了这个世界的形象,她觉得世界朝着她展开,要把她压垮。
“不,不,”她喃喃地说,亲自领他朝一扇门走去,“我们到小客厅去喝咖啡。”
雨还下个不停。现在可能几点了?雅娜说不出来。可能座钟也不走了,就是转个身对她也显得太累了。母亲走了至少有一星期了吧。她也不再等母亲了,就是再也看不见她也只好认了。然后,她把一切都忘了:别人给她造成的苦难,她刚才感到的奇怪的病痛,甚至世界对她的遗弃。一块又沉又冷的石头往心上压,她只是非常不幸,哦!像那些被遗弃在教堂门前、她经常施舍的穷苦孤儿一样不幸。这种不幸是不会中止的,好几年内都将如此,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太大太沉重了。我的上帝,没人再爱你时,咳嗽也多,冷得也厉害!她在发热昏睡的晕眩中闭上沉重的眼皮。她最后想到的是一个模糊的童年回忆,参观一座磨坊,黄的麦子,小的麦粒,在房屋一般大的石磨下滚动。
漱口水已经端上来,女士们在雅致地擦手指。满桌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德贝勒太太扫了一眼,看大家有没有结束;然后她不说话站了起来,她的客人也跟着这样做,一阵椅子移动声。一位老先生在她的右边,赶忙把手臂伸给她。
几小时、几小时过去了,每一分钟带走了一个世纪。雨还在下,毫不间断,却不急不躁,仿佛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永恒,把平原淹没。雅娜睡了。在她的旁边是她的娃娃,弯身在扶手上,腿在房内,头在房外,像一个溺死的人,衬衫贴在玫瑰色皮肤上,眼睛定定的,头发淌水。她瘦得令人心碎,像个小死人,样子可笑又可怜。雅娜在睡梦中咳嗽,但是她不再睁开眼睛,头在交叉的双臂上滚动,咳到最后,还带哨声,她没有醒。什么都没有了,她在黑暗中睡觉,也没有把手抽回来,发红的手指上流下清水,一滴一滴落入窗底下的宽阔空间。这样又经过了几小时、几小时。在地平线,巴黎像一个城市的影子在消失,天空与土地溶化成一片混沌,灰色的雨固执地下个不停。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