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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但是应该跟母亲说一声。”

“哦!是我太难过了……求求你送我上楼。”

“不,不,妈妈忙着,她没有时间……送我上楼,送我上楼。”

“你不舒服吗,亲爱的?”他低声说。

他用双臂扶她,对埃莱娜说孩子感到累了。这时她请他在楼上等她,她会过来的。女孩身子虽则很轻,他的两只手还是扶不稳,只得在第二层停了一停。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两人忧伤地相视无言。楼梯上又冷又静,没有半点声响。他喃喃地说:

可是,朗博先生心情抑郁,话愈来愈少,他已察觉到雅娜的不快。

“你上意大利去很高兴,是吗?”

大家忘了雅娜。她目不转睛地观察母亲和医生。当然,现在埃莱娜同意去旅行了,这会使她与亨利接近。这是一件大喜事:两人一同前往阳光之国,寸步不离度过白天,充分利用自由的时间。她唇上浮起轻松的笑容,前一时还那么害怕失去他,她那么幸福,能带了她所有的爱出门!当朱丽埃特在筹划他们将经过哪些地方,他们两个人已经相信走在理想的春天,眉目传情,意思是他们会在那里相爱,走到哪儿都在一起。

但是她放声哭了起来,咿咿呀呀说她不愿意了,她宁可死在自己的房子里。哦!她不去,她会生病的,她感觉得到。她哪儿都不去,无论哪儿都不会去的。她的小鞋子可以送给穷人,然后哭声稍停时她悄悄对他说:

“啊!不,那不行!”她说,“回来后再举行婚礼。”

“你还记得有一晚你问我的事吗?”

“但是,当然,你要什么我做什么。”他带着微笑回答。雅娜低下头,擦掉两大颗愤怒和痛苦的热泪,这些热泪烧得她眼睛发烫。她深深陷入坐椅里,仿佛不再听和不再看,而德贝勒太太想不到来了这么一个旅游散心的机会,非常高兴,说话又多又响。哦!她的丈夫多好!她亲了他一下表示慰劳。下星期,我的上帝!她总是没有时间准备行李!然后,她要制定路线;应该从这里走;然后在罗马待上一星期,再上另一个美丽的小乡镇,德·吉罗太太跟她谈起过的;她最后跟波利娜争了起来,波利娜要求推迟行期,好让她跟丈夫一起去。

“什么,我的乖孩子?”

“那么,”朱丽埃特叫了起来,“我们带吕西安,咱们一起去……你愿意吗?”

“永远跟妈妈在一起,永远,永远……好吧!假若你还愿意,我也愿意。”

“好得很,这会使她完全恢复健康……孩子总能从旅行中得到好处的。”

泪水涌上朗博先生的眼眶。他亲切地吻她,这时她声音更低地加上一句:

“大夫,”埃莱娜打断说,“您认为这样一次旅行对雅娜有好处吗?”

“你可能还生气,因为那时我发火了。我那时不知道,你看到……但是我要的是你。哦!马上,去说吗?马上……我爱你胜过爱另一个人……”

“哦!我的病人,”医生又说,“我可以托一个同事照顾几个星期……要是我知道你那么喜欢去……”

在下面日本平房里,埃莱娜又出了神。话题不离旅行。她感到一种迫切的需要,要打开自己满溢的心,向亨利倾诉令她窒息的全部幸福。当朱丽埃特和波利娜在讨论要带上几袭长袍时,她弯身朝向他,跟他约定一小时前她还拒绝的幽会。

雅娜听着。她的光洁的前额被一条大皱纹切成两半,她机械地绞着指头,一个接一个。

“今夜来吧,我等您。”

“怎么,你没跟我说过……你干脆拒绝,说什么你不能离开病人啦。”

当她终于回家往上走时,遇到罗萨莉心慌意乱地奔下楼来。一见女主人,女仆就叫道:

“我没对你说我不愿意。”医生喃喃地说。

“太太!太太!快……小姐不好了,她在咳血。”

“谈什么啦?您谈到意大利……您不是在说要上意大利吗……啊,好哇!凡事又凑到一起了!就在今天早晨我纠缠亨利要他带我上那不勒斯……您想一想,十年来我就梦想要上那不勒斯,每年春天他都答应我,然后又不守信用。”

(三)

女孩没有回答,把两只小手放在胸前,发灰的脸有了光彩。她疑虑的目光转向医生,因为她明白母亲问的是他。他身子微微一颤,保持非常冷淡。但是突然朱丽埃特插入谈话,像以往那样,无事不会没有她的份。

离开桌子时,医生对妻子说起一名产妇,今夜他恐怕不得不在她的身边守着。他九点离开,走到河边,黑夜里沿着无人的河滨道散步,潮湿的微风轻吹,涨潮的塞纳河黑涛滚滚。钟敲十一下,他走上特罗加德罗斜坡,在房屋四周转悠,方方正正的楼房宛如厚厚的一堆影子。但是餐厅的玻璃窗还在发亮。他绕了一圈,厨房的窗子也射出强烈的光。于是他等待,很诧异,渐渐不安起来。窗帘上掠过人影,房间里好像嘈杂不安。可能朗博先生留下来吃晚饭了?可是这位好好先生从来不会超过十点还不走的。他不敢上楼,要是开门的是罗萨莉,他能说什么呢?终于,将近半夜,他按捺不住,忘了一切谨慎,他摁铃,他经过女门房贝杰莱太太的房间前也不回话。到了上面迎着他的是罗萨莉。

“啊!雅娜就是为这事问的!”朗博先生叫了起来,“你高兴上那儿去吗?”

“是您?先生。请进。我去报一声您来了……太太一定等着您。”

“博丹大夫要我们上意大利去旅行。”

在这个时刻见到他,她没有表示丝毫惊异。当他走进餐厅还没有想到说句什么话,她却慌慌张张继续说:

但是雅娜摇头拒绝。她从低垂的眼睫毛之间向周围的人一个个看,看了很久。医生刚才对朗博先生说起他的被保护人终于可以进入痼疾收容所了,朗博先生十分感激,紧握他的手,仿佛他个人得了什么大恩大惠。每人都伸着身子躺在坐椅里,谈话亲切,声音愈来愈慢,时而静默无声。德贝勒太太和她的妹妹一起交谈,埃莱娜就对两位男士说:

“哦!小姐很不好,很不好,先生……这一夜够呛了!我的腿都要跑断了。”

“要不要来玩一下飞鸽子游戏?”波利娜问,她因不久就要结婚,喜不自胜,“这不累人。”

她离开他。医生已经机械地坐了下来,他忘了自己是医生。沿着河滨道走时,他想象着这间卧室,埃莱娜将会引他进去,手指放在嘴唇上,嘱他不要闹醒雅娜,她正睡在隔壁小房间里。伴眠灯亮着,房间笼罩在阴影里,他们的接吻不会出声。他待在那里,像在做客,帽子放在前面等着。门背后只有顽固的咳嗽声打破寂静。

她摇铃,问史密森小姐和吕西安有没有从日常散步回来。他们还没有回来。此外,吕西安闹得不可管教,前一天把勒瓦瑟家的五位小姐都惹哭了。

罗萨莉又出现了,迅速穿过餐厅,拿一个脸盆,匆匆对他说了这么一句简单的话:

“让她这样!咱们不就在自己家里吗……这个可怜的雅娜!我们真想她。”

“太太说您不要进去。”

但是他向她反复说不要叫母亲难过,不应该对别人做蠢事。他要给她穿好,她就不会着凉了;他说着,把披肩绕在她的身上系住,把她头上的围巾取下来,换上一顶编结的小风帽。她穿戴齐了还在抗拒。最后,她也就依了,条件是如果她不舒服就马上陪她上来。女门房给他们开了通道的门,大家在花园里高声欢呼迎接她。德贝勒太太对雅娜尤其热情;她请雅娜坐上椅子,正对着炉子口,要人马上关闭玻璃窗,说这空气对可怜的孩子太凉。马利尼翁已经走了。埃莱娜给女儿整理散乱的头发,看到她裹了一条披肩、戴了一顶风帽出来做客有点难为情,朱丽埃特叫道:

他坐着留下,也不能走开,那么,约会是另一天?这使他发愣,像这样的事不可能。然后,他又想:这个可怜的雅娜健康实在不行,有了孩子只会添烦恼,多怄气。但是门又开了,博丹医生出来了,向他连声道歉。他把好几句话一口气说了出来;他们来找他,他总是非常荣幸能向杰出的同行请教。

“这不是你应该强迫我做的。”她说,神色忧郁。

“不会错的,不会错的。”德贝勒医生重复说,耳际嗡嗡响。

朗博先生只好打开窗户。他们要他带雅娜过去,大家要见她。雅娜逃进卧室,就是不肯去,责怪他的好朋友有意敲玻璃窗。她要看妈妈,但是不愿再走进那幢房子;朗博先生好几次恳切地问她为什么,她一概用可怕的“没什么”回答,这句话说明一切。

老医生放心了,装得很惶惑,对诊断犹豫不决。他放低声音,用专业语言跟德贝勒讨论症状,说到中途和最后眨眨眼睛。她干咳无痰,体力消耗很大,热度很高。可能是伤寒。可是他没有明说,长久以来一直把她当做贫血萎黄神经症治疗,使他担心会有不可预见的并发症。

“他们看见您了,小姐,”女厨子说了几遍,“他们叫您下去哩。”

“您认为怎么样?”他每句话后这样问。

今天她身体较好。她不用人扶着走去,脸贴在玻璃上。朗博先生也往花园里看。树上没有叶子,通过清洁的大玻璃窗,日本平房的内部一目了然。罗萨莉正在做大锅汤,说小姐好奇心重。但是女孩认出了母亲的长袍。她指了指,为了看清楚,面孔更往玻璃上凑。可是,波利娜举起手,做了几个信号。埃莱娜出现了,挥手招呼。

德贝勒不置可否地摆摆手。当他的同行说话时,他渐渐觉得自己在这里很难为情。他为什么要上来?

“我愿意。”朗博先生回答。

“我给她用了两个发疱剂,”老医生继续说,“我在等待效果,有什么办法呢……要么您去看看。然后您说说您的诊断。”

“你要是愿意咱们上厨房去……我们看能不能见到妈妈。”

他引了德贝勒走进卧室。德贝勒进去,身子一颤。房间光线很暗,只有一盏灯亮着。他记起其他相似的夜晚,同样的热气味、同样的窒息和沉静的空气,暗影深处是沉睡的家具和帷幕。但是没有人伸出手臂像往常那样迎接他,朗博先生颓然坐在椅子里,像在假寐。埃莱娜穿了白色晨衣站在床前,没有转身;这个苍白的身影在他看来很大。他对雅娜检查了一分钟。她那么衰弱,就是睁开眼睛也累。她浑身是汗,沉重地躺着,面孔发灰,两腮烧得火红。

就在这个时刻,雅娜和朗博先生在房间里没有说话,被炉火烤得不能动弹。经过长时间的沉默,女孩突然开口问,好像这个要求是她沉思后的总结:

“这是急性肺炎。”他终于嗫嚅地说,不由自主声音提得很高,也没有表示惊异,仿佛长久以来就预见了这个病症。

亨利镇定自若,巧妙地避开了埃莱娜。他也觉得马利尼翁可爱。终于看到他的小姨子有了人家,跟妻子一样非常高兴。他提醒埃莱娜别把一只手套掉了,她谢谢他。在花园可以听到波利娜的声音,她在说笑。她朝马利尼翁弯着身子,说说停停,放声大笑,他也凑在她耳边叽里咕噜回答。无疑他跟她在谈有关未来的悄悄话。平房的门开着,埃莱娜津津有味地呼吸冷空气。

埃莱娜听到了,瞧着他。她全身冰冷,两眼无泪,镇静得可怕。

“这场婚姻啊……啊!了却一桩心事!波利娜也老大不小了……那个年轻人见过她,觉得她可爱。明天,我们都上父亲家吃饭……马利尼翁带来了好消息,真该亲亲他。”

“是吗?”博丹医生简单说了一句,点点头,也同意这种说法,就像一个人不愿意先把它说了出来。

“什么妥了?”埃莱娜问,心里还是很慌张,记不起什么事。

他再给女孩听诊。雅娜四肢没有力气,听任检查,好像不明白人家为什么要折磨她。两位医生很快交换了几句。老医生喃喃地说什么空瓮性呼吸,破罐似的声音;可是他假装还在犹豫,他现在又谈到毛细支气管炎。德贝勒医生解释说一件突发性事件可能促成这场病,肯定是着了凉,但是他已经好几次观察到萎黄性贫血会引起肺部发炎。埃莱娜站在他们后面等着。

“妥了!”她说。

“您也来听听。”博丹医生说,给埃莱娜让出位子。亨利弯下身,要抱住雅娜。她没有抬起眼皮,瘫软无力,身上发烫。她的衬衣敞开,露出孩子的胸脯,女性的特征还刚刚开始显现。受到死亡威胁的这个躯体那么纯洁,那么叫人伤心。她在老医生的手里毫无反抗,但是亨利的手指碰上她,她像受到了震动。像贞洁受了骚扰,她从麻木中醒了过来。她的动作好像是受到袭击和被强暴的少妇,把两只可怜瘦弱的双臂,遮住胸脯,颤声嗫嚅:

她不干。但是她又害怕起来,看到两位女士和马利尼翁往回走,只能用一个手势表示拒绝。德贝勒太太领了年轻人假装去欣赏一件奇事,尽管天气冷,但是有几簇紫罗兰开了花。她加速步子,第一个走进房来,容光焕发。

“妈妈……妈妈……”

“那么别的地方,您说哪儿都可以,只要让我见到您……今晚上您家?”

她睁开眼睛。当她认出身边的这个男人,惊恐万状。她看到自己赤身裸体羞得哭了起来,拼命拉被子。事情好像是她在弥留中一下子老了十岁,十二岁的姑娘濒临死亡时竟成熟得认为这个男人不应该碰她,不应该把她当做她的母亲。她又叫了起来,要人救救她:

“不,不行……我跟您解释过,您对我起过誓……”

“妈妈……妈妈……我求你……”

“今晚等我,在水巷的那个楼里。”

埃莱娜到此时还没有说过话,她走近亨利,呆呆地盯着他,面孔像大理石做的。当她碰到他,只是哽咽着声音说了这句话:

他们很快交换了几句话。

“您走开吧!”

“随您什么时候。”她嗫嚅说,知道他要求她幽会。

博丹医生试图叫雅娜安静下来,雅娜一阵咳嗽把床都摇动了。他向她保证没有人会再违逆她的意思,大家都要走的,让她安安静静。

她打了个寒战,突然不安地环顾四周。他们确是单独在一起,她看见其他三人在小道上慢慢走。亨利还大胆搂住她的肩膀,她发抖,恐惧中充满醉意。

“您走开吧!”埃莱娜凑近情人的耳边又说,声音很低,“您看到是我们把她害死的。”

“我求您啦,埃莱娜,我求您啦……”

这时,亨利一句话也说不出,走开了。他在餐厅里还待了一会儿,自己也不知道等什么,可能有什么事会发生。然后看到博丹医生没有出来也就走了,他摸索着走下楼梯,连罗萨莉也没想到给他提灯照路。他想到急性肺炎病情发展极为迅速,他对这病作过不少研究,粟粒性肺结核菌繁殖很快,随后人愈来愈感到窒息,雅娜肯定过不了三星期。

她妩媚地一笑,提到那件事脸微微一红。然后她去忙着招待马利尼翁,埃莱娜同样微微笑着。这种对生活的宽容也是对自己的原谅。把事情想成一片漆黑是不对的,什么事都可以和颜悦色地解决。正当她自言自语说世上一切百无禁忌而感到一种怯懦的幸福时,朱丽埃特和波利娜刚打开日本平房的门,把马利尼翁引进花园里。突然她听到自己的脑后亨利的声音,又低又热烈:

一星期过去了。窗外宽阔的天空中,太阳对着巴黎升起又落下,埃莱娜对无情而有节奏的时间没有明确的观念。她知道女儿已经没治了,她六神无主,肝胆欲裂,感到恐怖。这是无望的等待,确信死神决不会饶恕的。她没有一颗眼泪,在房里轻轻走路,总是站着,动作缓慢地照料病人。有时她疲劳不堪,倒在一把椅子上,对着孩子瞧上好几小时。雅娜体质日益衰弱,痛苦异常的呕吐折磨着她,高烧再也退不去。博丹医生来时,检查她一会儿,留下一张药方;告退时他的圆背表示出无能为力的样子,母亲送他时连问也不问一声。

“是的,他的一位朋友,非常有钱,他以前从没想到结婚,马利尼翁发誓要把他请来……今天我们等着他给一个最后的回复……这时,您明白,我有好多事情只得暂时搁一搁了。哦!现在没危险了,我们相互理解了。”

发病的第二天,儒伟神父就赶来了。他与弟弟每晚都来,跟埃莱娜无声地握一握手,不敢问她消息。他们提出轮流守夜,但是她将近十点请他们回去,她不愿意夜里房间有别人。一天晚上,神父好像从上一天来就有心事,把她拉到一边。

“当然。”埃莱娜凑合着喃喃说。

“我想起一件事,”他喃喃说,“亲爱的孩子因健康原因耽误了……她可以在这里领第一次圣体……”

“嗯?您吃惊了……我的上帝!我不恨他。他心底还是个好青年,跟他没法生气……您想一想他给波利娜觅来了一个丈夫。这是件好事,您不觉得吗?”

埃莱娜好像起初没有听懂。尽管她为人宽容,教士在这个时刻惦记起上帝的事业,这叫她吃惊,还有点反感。她满不在乎挥挥手,说:

两姐妹摆出冷淡的神态。这是马利尼翁来了,衣冠楚楚,比平时穿得还正经,带着一点矜持。他握住向他伸过来的手;但是他不像平时那样爱开玩笑,他走进久违的房子时彬彬有礼。医生和波利娜埋怨他近来很少光临,朱丽埃特俯身在埃莱娜耳边说话,埃莱娜尽管极端冷漠,还是吃了一惊。

“不,不,我不愿意她受折磨了……有天堂的话,她会直接上去的。”

“有人打铃,这大概是他。”波利娜突然说。

但是,这天晚上,雅娜情况有所好转,濒临死亡的人常有这种回光返照。她这病人的耳朵很灵敏,听到了神父的话。

大家一时也就忘了东方问题。有好几次,提到一个要来而没有来的人。波利娜要大家注意快敲三点了。哦!他会来的,德贝勒太太肯定;他明确答应来的,她没有说是谁。埃莱娜听着,但是没有听在耳里,一切不关亨利的事都引不起她一点兴趣。她再也不带针线活过来,她两点钟准来,不加入谈话,经常满脑子是同样的童年梦想,想象其他人神奇地消失了,只留下她与他两人。她回答朱丽埃特的问题,而亨利的目光盯着她的眼睛,使她身子发软挺舒服。他走过她的背后,像去拉一扇百叶窗,他碰到她的头发时微微一颤,由此她感到他要求再定一次约会。她同意,她也没有力量再等待了。

“是你吗!好朋友,”她说,“你说领圣体……马上就领,是吗?”“当然可以,亲爱的。”他回答。

“报上,亲爱的?”医生说,“但是报上永远不会说什么的。”

这时,她要他走近去闲聊。母亲抱起她靠在枕头上,她坐着,显得很小,她灼热的嘴唇在微笑,而明澈的眼睛里已经掠过死亡的阴影。

“报上说了些什么?”朱丽埃特激昂地说。

“哦!我很好,”她又说,“我愿意我会起来的……是吗?我穿一件白长袍,戴一束花……那时教堂会像马利亚月那样美吗?”

朱丽埃特没有要她回答。她向波利娜解释为什么要使黑海成为中立地区,不时地插入几个英国将军和俄罗斯将军的名字,很熟悉,咬字也非常准。这时亨利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卷报纸,埃莱娜知道他是为了她下楼来的。他们的眼睛相互寻找,彼此盯着对方的目光看。然后他们握手,一切感情都包含在那长久和沉默的一握中。

“还要美,我的孩子。”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埃莱娜回答,这问题她听了发呆,“我很少出去。”

“真的?有那么多的花,也唱那么好听的歌……马上领,马上领,你答应我吗?”

“好啊,亲爱的。您来真是太客气了……您还不知道吧,今天早晨宣布一份最后通牒,英国下议院争得非常激烈。”

她全身洋溢着喜气。她瞧着前面的床幔,悠然出神,说她很爱那个好上帝,大家唱赞美诗时,她见过好上帝。她听到管风琴声,她看到旋转的光,而大花盆里的花则像蝴蝶那样飞舞。但是一阵激烈的咳嗽使她身子直摇,重新卧倒床上。她继续在笑,不像知道自己在咳嗽,又说:

她说到这里停了,向正在进来的埃莱娜行礼。

“明天我要起床,一字不差学习《教理问答》,我们大家都会高兴的。”

“嘿!别说了,你说话像个蠢人……你跟着我研究过这个问题就不会这样了……”

埃莱娜在床头发出一声呜咽。她不能哭,然而听到雅娜的笑声,感到一股热泪上涌。她透不过气,逃到餐厅里,掩饰自己的绝望心情。神父跟在她后面。朗博先生也赶快起身,去照料女孩。

东方问题使巴黎沸腾,这成了热门话题,任何有点社交生活的女士不谈这事就不时髦。所以,两天以来,德贝勒太太坚定地介入到外交政策的讨论中。她对事态发展的种种可能性都有一定的看法,她的妹妹波利娜令她非常恼火,因为她标新立异,不顾明显的法国利益而去支持俄罗斯。她要说服波利娜,后来又生气了。

“咦!妈妈哭了,她不舒服了吗?”她问。

“那么,你怎么做到欧洲平衡?”

“你的妈妈?”他回答,“她没哭,相反地她在笑,因为你身体很好。”

但是朱丽埃特摆出严肃的神色,两臂交叉:

埃莱娜在餐厅里,头倒在桌子上,两手捂住不让哭出声来。神父弯下身,求她克制自己。但是她抬起头,泪痕满脸对着他,指控自己杀害了女儿:她断断续续把全部忏悔说了出来。如果雅娜留在自己身边,她是不会失身于这个男人的。不该让她跟他在那间陌生的房间里见面。我的上帝!上天应该把她和女儿一起带走,她不能再活下去了。神父听了骇怕,要她安静,答应她可以得到赦免。

“我跟一个俄国人谈过,”波利娜回答,她同样激动,“在圣彼得堡他们爱我们,我们真正的同盟军是在那里。”

有人按铃,从外客厅传来人声,埃莱娜擦眼泪,这时罗萨莉进来。

“别来烦我,行吗!”朱丽埃特叫道,“我们的利益当然是支持土耳其。”

“太太,这是德贝勒大夫……”

可是,埃莱娜在日本平房找到了德贝勒太太和她的妹妹波利娜,她俩常在那里过下午。那里很热,暖炉口放出令人窒息的热气。大玻璃窗是关着的,小花园披上了冬装,犹如一幅巨大的笔法细腻的乌贼墨画,棕色土地上映出黑色的小树枝。两姐妹正在激烈争辩。

“我不要他进来……”

这时,她怨自己什么都不懂。她总是生病,从来没进过寄宿学校。他们两人都不说话,炉火旺盛,热气使他们昏昏欲睡。

“他来打听小姐的消息。”

“没什么。”她严肃地说。

“跟他说她快死了。”

“哦!我想是远的,”朗博先生说,“那边,到了马赛还要下去,远得很……为什么问这个?”

门开着,亨利都听在耳里。他没有等女仆过来就下楼了。每天他上楼,都听到同样的答复,又走开。客人的来访使埃莱娜筋疲力尽。在德贝勒家认识的几位太太都觉得应该向她表示安慰;德·肖梅特太太,勒瓦瑟太太,德·吉罗太太,还有其他人都来了;她们没有要求进来,只是询问罗萨莉,声音很响,穿过了小公寓薄薄的隔墙。这时,埃莱娜失去耐心,在餐厅见她们,站着,说话简短。她整天穿晨衣,忘了换衣服,美丽的头发只是束成一把往头顶一盘,发红的脸上眼睛疲劳得睁不开,嘴巴发苦发腻说不出话。当朱丽埃特上来时,她不能把对方关在门外,于是让她在床边坐上一会儿。

“意大利离这里远吗?”

“亲爱的,”一天朱丽埃特友好地对她说,“您太消沉了。需要保持勇气。”

那一天,沉默良久后,女孩又提出她问过母亲的那个问题:

埃莱娜正要回答,朱丽埃特设法让她散散心,给她讲述巴黎关心的大事。

他这几句影射的话说得够明白了。雅娜立即回答说她讨厌蒂萨茶,她给灌得太多了。可是有几次,她同意朗博先生在她身边转悠,像个母亲;他给她在肩膀下塞进一个枕头,给她服她快要忘了的药水,扶着她在房间里走。这些细心照顾使两人都很感动,就像雅娜说的,妈妈不在时他们一个当爸爸,一个当女儿;她说时目光深邃,其中的火焰叫老实人见了心乱。突然两人都感到悲哀,于是不再说话,偷偷观察对方,相互怀有一种怜悯心情。

“您知道我们肯定会有战争……我很烦,我有两位表兄弟要上前线。”

“我肯定他们没有给你准备蒂萨茶……我给你去煮,好吗?哦!我做得很好……我来照顾你,你看着,你什么都不会缺的。”

她就是这样上楼来的:在巴黎东荡西逛回来,闲聊了一个下午很兴奋,穿了长裙风风火火地闯进这间安静的病房。她陡然压低声音,装出同情的样子,不过仍掩饰不了事不关己的冷漠态度,也让人家看出她对自己的健康感到高兴和得意。埃莱娜在她面前垂头丧气,既嫉妒又忧虑。

然后,是他不安了。

“太太,”有一晚,雅娜问,“吕西安为什么不来玩?”

“哦,你骗我,你的手是冰的……靠过来,否则我生气了。”

朱丽埃特一时感到为难,只是微笑。

“不,亲爱的,我不冷。”

“他也病了吗?”女孩又问。

“你冷,好朋友,我可以肯定……往火那边靠一靠。”

“不,亲爱的,他没有生病……他上学去了。”

一时大家没有话说。女孩颤抖,伸出双手去探火,炭烧成一团玫瑰色的火光。她却像一个老大妈,全身裹在一块大毛毯里,脖子上一条围巾,头顶上一条围巾。人陷在这堆衣物里,小得像一只生病的小鸟,羽毛凌乱,根根竖起。朗博先生合拢两手放在膝盖上,望着火,然后转身问雅娜她的母亲昨天是不是出去了。她给了一个表示肯定的回答。前一天,再前一天呢?她动一动下巴总是说是的。她的母亲天天出去。这时朗博先生和女孩相互注视很久,面孔发白严肃,仿佛他们都有一桩伤心事要相互倾诉。他们没有谈,这是因为一个是女孩子,一个是老先生,没法一起谈这种事;但是他们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悲哀,为什么在空楼里喜欢这样分别坐在壁炉的左右两边。这使他们得到不少安慰。他们靠在一起,可以减轻被遗弃的感觉。他们感到温情的冲动,他们多么愿意抱在一起痛哭一场。

当埃莱娜送她到外客厅,她想解释为什么说谎。

“我老了,我不能老是玩……妈妈在外面快活,我在家里快活;我们玩不到一块儿。”

“哦!我要带他来。我知道这不传染……但是孩子马上就怕,吕西安真蠢!他看到你可怜的天使时会哭起来的……”

她还说:

“是的,是的,您做得对。”埃莱娜打断她,想到这个那么快乐的女人家里有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子,心都碎了。

雅娜耸耸肩,神情厌倦。上别人家去对她太麻烦了,也没有什么趣味。

第二个星期又过去了。病情继续发展,每一小时都有可能带走雅娜的生命。病魔来得迅猛,但是不慌不忙,还是要走完预料的全过程,把这个羸弱可爱的孩子摧毁,一步也不会饶过。血痰不见了,有时咳嗽也停止了。女孩胸口感到压迫,从呼吸困难可以看出病魔如何蹂躏她的小胸脯。这对于这么衰弱的人来说是太残酷了,神父和朗博先生听了不由得泪水往上涌。几天几夜,喘息声传出帷幕,可怜的孩子好像随时随刻都可能过去的,但她就是出汗消耗,迟迟不走。母亲筋疲力尽,无法再忍受这种啰音,走到隔壁房间把头靠在墙上。

“你的母亲没有把你带去?”他问。

渐渐地,雅娜与人隔离。她不再见探访的人,她脸上有一种溺死者和迷路者的表情,仿佛她已经单独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当围着她的人要引起她的注意,报上自己的姓名让她认时,她定定地看他们,没有一丝笑容,然后神情疲劳地朝墙转过身去。有一个阴影笼罩着她,她好像要带着嫉妒、愤怒和赌气离开。可是病人有时还会任性怪癖。一天早晨,她问母亲:

她鼓起腮帮,把胳臂一圈。埃莱娜说以后再看,然后她溜了出去,叮嘱罗萨莉好好照顾小姐。这时女孩在炉边缩成一团,瞧着火燃烧,陷入遐想。她不时机械地伸出手取暖,火光刺得她的大眼睛发酸。她那么出神,朗博先生进来也没有听到。他来得很勤,据他说是为了那个瘫痪的女人来的,德贝勒医生还是没有使她住进痼疾收容所。当他见到雅娜一个人,就坐到壁炉另一边,跟她像跟大人一样谈话。这事真不好办,那个可怜的女人等了一星期;但是他等会儿过去看医生,医生可能会给他一个答复。可是他没有动。

“今天是星期天吗?”

“嗯?罗萨莉留在这里帮你看家。我们没她也行……你看,带上一只不大的箱子……哦!这就好了,小妈妈!只有咱俩……我会长胖了回来,嗨!胖成这样。”

“不,我的孩子,”埃莱娜回答,“还只是星期五……你为什么要知道?”

但是雅娜勾住她的脖子,不让她立即伸直身子,喃喃地说:

雅娜好像已经记不起自己提的问题。但是第三天,罗萨莉在卧室里,她低声问她:

“哦,很远,我的乖孩子。”

“今天星期天……泽菲林来了,你去请他过来。”

“妈妈,意大利远吗?”埃莱娜走近亲她时,她问。

女仆犹豫,但是埃莱娜听到这话,给她一个同意的信号。女孩又说:

恰好那天德贝勒太太留在家里没出去。医生一走,埃莱娜连忙戴上帽子。雅娜拒绝出去,她待在炉边更舒服;她会乖的,不会开窗。最近以来,她不再缠住母亲带她出去。她只是怔怔地目送母亲走。然后当她一个人时,蜷缩在椅子上,这样一动不动过上好几个小时。

“带他来,两人都来,我会高兴的。”

可是一天下午,博丹老医生作为朋友来看看,来了后不走,神色关注,斜着蓝色小眼睛窥视雅娜。他一边装着跟她玩,一边问她。那一天,他没说什么。但是两天后,他又来了;这次他没有观察雅娜,却像一位有阅历的老人那么高高兴兴,把话题扯到旅行上。从前他当外科军生,跑遍了意大利。这是一个壮丽的国家,应该在春天去欣赏。格朗让太太为什么不带她的女儿去一趟呢?他就这样转弯抹角,巧妙地劝她们去那里——用他的话说是“阳光之国”——居住一阵子。埃莱娜盯着他看。这时,他大声说明,她俩哪一个也没病,那当然!只是换换空气使人年轻。她想到离开巴黎,面孔煞白,感到死一般的冷,我的上帝!上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去。一下子失去了亨利,让他们的爱情夭折!这对她那么心痛,她朝雅娜弯下身,掩饰内心的慌乱。雅娜愿意离开吗?女孩畏缩着捏紧她的手指头。哦!是的!她愿意!她愿意到阳光里去,就她和母亲两个人,哦!就她们两个人;她可怜的瘦脸上两颊被寒热烧得发烫,又燃起新生活的希望。但是埃莱娜不听这些。她反抗,她怀疑,现在深信每个人——神父、博丹医生,还有雅娜,都串通一起要拆散她和亨利。老大夫看到埃莱娜脸色那么灰白,以为自己哪儿失礼了;他急忙说什么都不着急,决定以后再提这件事。

罗萨莉带了泽菲林进来,她在枕头上起来。小兵没戴帽子,张开手掌,身子扭来扭去掩饰极度激动的心情。他爱小姐,看到她像他在厨房里说的“就这样回老家了”,心里发慌。所以,尽管罗萨莉再三关照他要做得快活,他还是神情呆板,看见她那么苍白,奄奄一息,脸色都变了。他穿了军装威武轩昂,还是非常动感情。他学得能说会道了,但此刻还是一句好听的话也说不出来。女佣在背后捏他要他笑,但是他只会结结巴巴地说:

雅娜不时低低地干咳,到了傍晚咳得更凶。她有时还有低烧,睡觉时出汗,身子虚弱。母亲问她,她说自己没有病,不难过。这大约是感冒没有痊愈。埃莱娜听了这样的解释放了心,对周围的事物没有一个明白的意识,可是在生活的欢悦中,隐隐然有一种痛苦的感情,压在心头造成创伤,她也说不清在哪儿出血。偶尔,在她毫无情由地高兴和内心充满温情时,好端端地会产生一种焦虑,好像有一桩不幸的事在背后等着她。她转过身,她笑了。人在太幸福时,总是害怕。没有人在背后。雅娜刚才咳嗽,不过她喝蒂萨茶了,这没什么。

“我请求你们原谅……小姐和各位……”

几天过去了。埃莱娜的整个生活都换了位置,她不再生活在自己家里,而是生活在亨利家里,时时刻刻想到他。除了隔壁那幢小公馆引起她的心跳,其他什么都不存在了。她找到借口就往那里跑,她忘了自己,呼吸同样的空气也会使她满足,在这占有的最初陶醉中,她看见朱丽埃特也像看见了亨利那样动心。可是亨利还没有可能跟她待上一会儿,她也像有意把第二次幽会推到以后。有一天晚上,他送她到外客厅,她就是要他起誓不再上水巷的那幢房子,说他会连累她的。两个人都颤抖着期待另一次热情的拥抱,就是不知道在哪里,某个地方,一天夜里。埃莱娜被这个欲望纠住不放,自此以后只是为了这一分钟而活着,对其他时间漠不关心,过日子就是盼着这一刻,非常幸福,只是美中也有不足,雅娜在她身边咳嗽,令她感到不安。

雅娜总是撑着双条瘦臂要起来。她睁开两只空洞的眼睛,似乎在找什么。她的头一直在抖,无疑是阳光使她两眼发黑,她已经习惯于暗影了。

将近九点,当她到达德贝勒太太家时,她见朱丽埃特已经起身,脸色苍白,两眼发红,像戏剧中的女主角。可怜的女人一见了她来,投入她的怀抱,哭了,称她是好天使。她一点不喜欢这个马利尼翁,哦!她可以起誓!我的上帝!多么愚蠢的艳事!她会为此而死的,这肯定!因为现在她觉得自己绝对搞不来这些玩意儿的——撒谎,受苦,听任同一个感情的支配。重新恢复自由是多么好啊!她笑得很自在,然后又呜咽起来,要求她的朋友不要看不起她。她疯言疯语,心底还是害怕的。她以为她的丈夫都已知道一切了,前一天他回来很激动。她向埃莱娜问了一个又一个问题。这时,埃莱娜显得大胆而又老练,自己也感到吃惊,向她叙述了一个故事,情节很多,无一不是编造的。她向朱丽埃特保证丈夫什么也不曾怀疑,是她听到这一切后要救她,想到去扰乱这场幽会。朱丽埃特听着,相信了这篇胡诌,脸上满是泪痕,却又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气。她再一次搂住她的脖子。埃莱娜在她的抚摸下一点也不别扭,也感觉不到以前对忠诚的斤斤计较和顾虑。当埃莱娜要她答应保持平静后离开时,心里对自己的巧妙应付还发笑,走出门时很得意。

“过来,我的朋友,”埃莱娜对士兵说,“这是小姐要求见您的。”

第二天,埃莱娜头脑里想的都是实际问题。她醒来就迫切需要保护自己的幸福,战战兢兢,只怕做事不谨慎而失去亨利。起床前空气寒峭,卧室内还是睡意沉沉,这时刻她全身心有一种冲动,她爱他,需要他。以前她从没想到要做个手段高明的女人。她首先想到的是当天早晨应该去见一见朱丽埃特,这样她可以避开不愉快的解释,也不致让他们追根问底连累别人。

阳光从窗子进来,地毯的灰尘在一道黄光里飞舞。时已三月,外面已有春意。泽菲林走一步,照在阳光里;他的小圆脸上都是雀斑,映出成熟小麦的金黄色反光,军装的纽扣闪闪发亮,红色长裤呈一片血色,像一片罂粟花。雅娜看着他,但是眼睛又显出不安的神色,游移不定,从房间一个角落看到另一个角落。

(二)

“你要什么,我的孩子?”她的母亲问,“我们都在这里啊。”

正当她看着自己赤裸的双臂脱晨衣时,有一个响声引起她的不安,她以为是雅娜咳嗽了。这时她取了灯。女孩眼皮紧闭,好像睡着了,但是当她的母亲放下心转过身去,她睁大眼睛,乌黑的眼睛跟随埃莱娜走进她的卧室。女孩还没有睡,她不愿意人家要她睡,又是一阵咳嗽撕裂她的喉管,她把头埋在被子里,不让咳出声来。现在,她可以走了,母亲再也不会发现的。她在黑夜里睁着眼睛,仿佛她刚才思考后明白了一切,就此而死不带半点呻吟。

然后她懂了。

她没有借口了,她不情愿地慢慢走开,到了卧室不知把水壶怎么好。但是她心里热情奔放。以前她麻木发傻,这种状态溶解成了生活的热流,在她的全身沸腾。她从未体验过的情欲使她颤栗,回忆又浮现脑际,情欲觉醒太迟,更感到难以满足。她笔直地站在房子中间,全身往上拉伸,两手举起弯扭,使兴奋的四肢咯咯响。哦!她爱他,她爱他,下一次她会这样委身于他。

“罗萨莉,走近去……小姐要看看您。”

“啊!是的……我谢谢您。”

罗萨莉照着阳光往前走,她戴了一顶便帽,扣带垂落到肩上,像蝴蝶肢翼那么飘动。金色灰尘落在她又黑又硬的头发上,落在她那长着扁鼻子、厚嘴唇的丰腴的脸上。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小兵和女仆——并肩站在阳光里。雅娜瞧着他们。

她把水壶放在她前面。埃莱娜一怔,只好站起身。

“嗨!亲爱的,”埃莱娜又说,“你没有话对他们说吗……他们都在这里。”

“太太,您的水开了,”罗萨莉又说,“水壶要烧干了。”

雅娜瞧着他们,头颤抖,好像一个年纪很大的女人在微微颤抖。

埃莱娜没有动。她感到自己也沉浸在他们的温情中,她继续代替他们在做梦,想象他们已经回到家乡,住在吉尼亚尔的老房子里,养着两头奶牛。她看到他神情严肃,手伸在桌子底下,而小保姆僵着身子装得没事儿似的,就不免好笑。一切的距离都接近了,她对自己与别人,对她在的地方与她来这里做的事,都没有一个明确的意识。铜器在墙上发亮,身子软绵绵的不想动,面孔遮在黑影里,对厨房的凌乱也没有看不过去。她平易近人,使自己也感到心满意足。她只是太热,炉火给她苍白的前额添上几颗汗珠,身后半开的窗户送风进来,吹在她的后颈上冷飕飕很舒适。

他们在那里像丈夫和妻子,不久就要挽着手回到故乡;和煦的春天给他们带来温暖。他们希望小姐高兴,最后相视而笑,样子又傻又温柔。他们浑圆的肩膀充满青春的活力。如果他们单独一起,肯定泽菲林又要去捏罗萨莉,罗萨莉也会伸手给他一记巴掌。这从他们的眼神可以看出来的。

“太太,您要的水开了。”罗萨莉静了一会儿说。

“嗨!亲爱的,你没有话对他们说吗?”

这时,他们不说了。他们正吃着甜食,小士兵像儿童一般贪食,舔面包上的葡萄酱,而女厨子像母亲似的细心地削苹果。他还是把另一只空手伸到桌子底下,沿着她的膝盖轻轻挠,很轻很轻,她装得没有感觉。他老老实实时,她一点不生气,还喜欢这样,虽然不会承认,因为她在椅子上高兴地微微颤动。总之,这天晚上,这是一顿十全十美的晚餐。

雅娜瞧着他们,气憋得更厉害。她不说一个字,突然号啕大哭,泽菲林和罗萨莉只好马上离开房间。

“哎哟!”泽菲林心花怒放说,“在那里安家不错……还有地方养两头奶牛。”

“我请你们原谅……小姐和各位……”小兵离开时心慌意乱,又说了一遍。

“啊!我没有对你说呢,我收到了姑妈的一封信……吉尼亚尔家准备卖房。是的,几乎白送……你们可能以后……”

这是雅娜最后一次任性了。她陷入了抑郁,一蹶不振。她对所有的人,甚至对母亲也毫无反应。当母亲在床前俯下身要对着她的目光看时,女孩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就像是帷幕的影子掠过她的眼睛,她像一个被遗弃的人,自知将死,一言不发,忧郁地忍受。有时她长时间眼皮半闭,叫人没法猜透细细的目光里有什么样的想法牢牢吸引着她。再也没有东西对她来说是存在的,除了身边的大娃娃。这是有一夜她痛苦得难受,人家把这个娃娃给她作为消遣的;她有了就不愿归还,有人要取走她就狠狠地挥挥手不让拿。硬纸板做的娃娃头放在枕头上,伸直身子,被头盖到肩膀,活像个病人。女孩无疑是在医治它,因为她时而用发烫的两手去拍它支离破碎、木屑漏尽、皮肤泛红的肢体。好几个小时,她的眼睛不离开这双固定不动的珐琅质眼睛,以及那永远在微笑的雪白牙齿。然后,一阵温情上来,她需要把它抱在自己的胸前,脸放在它的小假发上,这样的抚摸似乎能减轻她的痛苦。她就这样寄托在对大娃娃的爱情上,从浅睡中醒来要看到它还在身边才放心,眼里只有它,跟它谈话,偶尔脸上露出微笑的影子,好像娃娃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

她仔细瞧着他,但是看到他那张棕色脸开始表示不安时,她突然受感动。直接转入另一个话题:

第三周快过完了。一天早晨老医生坐下来不走了,埃莱娜明白她的孩子过不了白天。从上一天起,她已处于僵死状态,对自己的动作已失去知觉。大家对死神已不作反抗,开始计时。病人渴得厉害,医生只是嘱咐给她一种含罂粟汁的饮料,以减轻弥留的痛苦;放弃一切药物的做法叫埃莱娜发呆。只要床头柜上还有药品放着,她还希望出现治愈的奇迹。现在药瓶针盒都已收走,她最后的信念也消失了。她只有一种本能,就是在雅娜身边不离开她,瞧着她。医生不让她这样伤心欲绝地望着,有意把她支开做些琐事。但是她受到一种生理的吸力老是回来,她身子笔直,双臂下垂,面孔因绝望而浮肿,等着。

“好吧,我劝告你……其实,您知道,太太,他是个呆头呆脑的人。真没法相信穿上了军装会使他们那么蠢,他跟战友就是摆出这副模样。要是我把他赶出门外,您会听到他在楼梯上哭……我才不在乎你呢,小伙子!要是我乐意,你还不是一直会来打听我的袜子是怎么做的?”

将近一点,儒伟神父和朗博先生到了。医生向他们走过去,说了一句话。两人顿时脸色发白,他们站着惊呆了,他们的手发抖。埃莱娜没有转过身。

他笑得更凶了,要在太太面前装得懂风情的样子,女厨子完全发怒了。

天气是好极了,四月初阳光灿烂的一个下午,雅娜在床上很不安静。她口渴难受,嘴唇时时艰难地翕动。她从被子里伸出细弱透明的双手,在空中缓缓地移动。病魔对她无声的折磨已经结束,她不再咳嗽,她细微的声音像一丝风。一会儿之后,她转过头,用目光在寻找亮光。博丹医生敞开窗户。这时雅娜不再蠕动,脸贴枕头,目光对着巴黎,压抑的呼吸愈来愈慢。

“哦!太太,他可以再待上十年,我可不会上政府去要他回来……他变得太胡闹了。我相信人家把他带坏了……是的,你笑也没用。但是我可不吃这一套。在镇长先生面前,看你开玩笑。”

在这痛苦的三周内,她好几次就是这样朝着横卧在地平线上的城市转过身去。她的脸很严肃,她在思索。在这最后的时刻,巴黎在四月金色阳光下微笑。从窗外传来和煦的风、儿童的笑声、麻雀的啁啾,弥留的孩子还作出最后的努力去观望,去追随远郊区腾飞的烟雾。她又找到了她认识的三座建筑物:荣军院、先贤祠、圣雅各塔楼;其余都是陌生物,她疲劳的眼睛半闭着,面前是无边的屋顶海洋。可能她梦见自己的身子渐渐地变得十分轻盈,像小鸟似的飞了起来。她终究会知道,她栖落在圆顶和尖塔上,她振翅高飞,上上下下,可以看到不让儿童看的东西。但是又有一件不安的事叫她激动,她的手还在找;她只是用细弱的两臂把大娃娃搂在胸前方才平静。她要把它带走。她的目光落在远方,落在阳光下发红的烟囱之间。

罗萨莉知道太太想到的是他的婚姻,她假装生气叫了起来:

四点钟刚刚敲过,夜晚已经投下蓝色的影子。这是最后阶段,一种窒息,一种缓慢没有抽搐的弥留。可爱的天使已经没有力量自卫。朗博先生精神崩溃,跪在地上,不出声地抽泣,为了掩饰痛苦,躲到一块帷幕后面不出来。神父跪在床头,合上手低诵临终祈祷。

“是的,太太,要是用不着我可能只要四年。”

“雅娜,雅娜。”埃莱娜喃喃地说,吓得全身冰冷,头发也感到寒风飕飕。

“您当兵还要有五年?”埃莱娜问,在舒适的气氛中靠在高高的木椅上。

她推开医生,扑倒地上,靠着床凑近看她的女儿。雅娜睁开眼睛,但是她不看母亲。她的目光总往远处看,落在逐渐消失的巴黎上。她把娃娃抱得更紧,这是她最后的爱。一声粗气鼓起她的身子,接着又是两声较细的叹息。她的脸一时表现出强烈的忧虑,但是立刻如释重负,张开嘴不再呼吸。

然后,因为他还是在摸索,她用胖手指捏他手上的一块肉,把它扭了过来。这样亲近闹着玩,正要叫他兴奋起来时,她向他愤怒地一瞥,意思是太太正在瞧着他们。他并不太发慌,塞进一大口食物,腮帮鼓鼓的,眨眨眼皮,一副油滑的小兵腔调,意思是女人——就是太太——也不讨厌这个。当然,两个人相爱,别人看了总是觉得有趣的。

“这过去了。”医生拿起她的手说。

“不用你忙,你又不会缝……带子崩了真讨厌。我每星期要换上一根。”

雅娜空洞的大眼睛望着巴黎。她的山羊脸更加拉长了,轮廓线条僵硬,皱紧的眉毛之间留下一条灰色影子。她至死还保持这张嫉妒女人的灰脸。娃娃的脸后仰,头发挂落,也像她一样死了。

他伸出手,想弄明白。但是他挨了几下打。

“她过去了。”医生又说了一遍,放下这只冰凉的小手。埃莱娜伸出脸,两只拳头夹住前额,仿佛感觉脑袋要开裂。她没有哭,发疯的眼睛在面前转动,然后咽喉间迸出一声抽噎,她刚看见床底下一双小鞋,放在那里忘了。这已成过去,雅娜再也不会穿了,可以把它们送给穷人。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她还坐在地上,脸放在死人滑下去的那只手里滚动。朗博先生哭泣哽咽,神父提高了声音,罗萨莉在餐厅半开的门里,咬着手绢,不让出声太响。

“嗯!你又崩断了?”小士兵得意地说。

恰在这一分钟,德贝勒医生打铃了。他憋不住来打听消息。

罗萨莉听到后放声大笑,甚至把短裙的带子也笑崩了,崩断声清晰可闻。

“她怎么样啦?”他问。

“这比鲁韦大爷的萝卜好吃。”

“啊!先生,”罗萨莉口吃着说,“她去了。”

这是故乡的一个回忆。两个人都哈哈大笑,罗萨莉身靠着桌子才不至倒下来。有一天,这是他们第一次领圣体以前,泽菲林偷了鲁韦大爷的三只萝卜;萝卜很硬,哦!硬得把牙齿都咬碎了;罗萨莉在学校后面照样也啃了自己的那一份。于是每次他们一起吃东西时,泽菲林免不了要说:

他一动不动,他天天预料到这样的结局,听到后却发呆了。然后,他喃喃地说:

“这比鲁韦大爷的萝卜好吃。”他最后说,嘴里塞得满满的。

“我的上帝!可怜的孩子!多么不幸!”

他既不说要也不说不要,扭着身子好像有人在给他挠痒,当她把一大片羊肉放到他的盘子里,他又伸腿伸胳膊随便起来。他的红肩章上下跳动,他的圆脸两旁长着招风大耳朵。他的脑袋在黄色衣领中摇晃得像只瓷像人头。从他包在军服里的背脊可以看出他在笑,为了对太太表示礼貌,他在厨房里从不解开军服的扣子。

他只会说这句笨拙痛苦的话。门又关上了,他走下楼去。

“喂,小伙子,”女厨喃喃地说,“你不再来点羊肉?”

(四)

埃莱娜已坐下。她审察着这位画在金色上釉的糖果盒盖上的美女,泽菲林细心把盒盖拭过。椅背上有一块抹布,使她没法靠在上面。她把抹布推开,又专心看画。这对恋人看到太太那么和气,也不再拘束。最后他们也把她忘了。埃莱娜把画片一张张放在膝盖上,带着茫然的笑容看着他们,听着他们说话。

德贝勒太太听到雅娜的死讯后,哭了,她感到一阵冲动,这使她在四十八小时内百感交集,坐立不安。这是一种喧嚣的绝望,不受任何节制。她上楼扑到埃莱娜的怀抱里,然后听到一句什么话,马上想到要给死者举行感人肺腑的葬礼,这个想法立刻占据她的整个身心。她自告奋勇,大大小小事情全由她负责。母亲哭得脱力,瘫倒在椅子上。朗博先生以她的名义商量此事,也弄得六神无主。他不胜感激地对一切都表示同意。埃莱娜清醒了一会儿,说她需要花,需要许多的花。

“这张,”他突然说,“我在神庙路得到的……这位美女篮子里有几朵花……”

于是,一分钟也不浪费,德贝勒太太奋不顾身地行动了。

小士兵不出声地笑了。他容光焕发,目光跟着画片,当太太注视一张好画片时,他点头。

第二天白天,她到所有太太的家里去报丧。她的梦想是组织一队穿白袍子的少女。她计划用三十名,她凑齐了人数后才回家。她亲自上殡葬管理处,商量规格,选择帷幔。花圈铁栅栏上都挂上帷幔,把遗体放在已经冒出绿色尖芽的丁香花中间。这会是很精巧的。

“咦!”她拿起来说,想对泽菲林表示好意。

到了晚上,经过一天奔波,她不禁脱口说出:“我的上帝!但愿明天天晴!”

埃莱娜不要他们忙个不停,过一会儿好了。她只是腿上觉得很累。她机械地穿过厨房,走到窗前,在那里她看到第三把椅子,一把木椅子,很高,翻过来可以当做搁脚凳。但是她没有马上坐下,她看到桌子角上有一叠画片。

早晨天气晴朗,蓝色的天,金黄色的阳光,再加上春风吹拂,又纯洁又有生气。灵车定在十点。九点起,已把帷幔挂上了。朱丽埃特来给工人出主意,她不要把树木完全遮住,铁栅栏的两扇门朝丁香花丛打开,银流苏白色帷幔在中间开了一个门廊。但是她很快回进客厅,她是来迎接太太们的。大家都在她家集合,免得在格朗让太太的两间套公寓里挤来挤去。只是她很扫兴,她的丈夫早晨上凡尔赛去了,据他说,有一个不能拖延的出诊。她一个人留下来,不知怎么办好。

“不要着急,太太,”罗萨莉说,“水已经响起来了……要是火旺一点……”

贝蒂埃太太带了两个女儿先到。

她平静下来,在这里很好。

“相信我,没错,”德贝勒太太叫道,“亨利撂下我不管……好吧!吕西安,你不说声早?”

她在厨房里走了一步,靠在餐具桌上,两手下垂合在晨衣上面。她还谈起白天的坏天气,部队里吃的伙食,鸡蛋价格贵。但是每次她提一个问题,他们作出回答后谈话就停顿了。她这样待在他们背后,叫他们拘束;他们不再转过身来,而是面对盘子说话,在她的注视下肩膀不敢抬起来,还小口吃东西,保持干净。

吕西安在那里,已带了黑手套准备参加葬礼。他看到了索菲和布朗希好像很惊奇,她们打扮得像去看迎神会——一条丝带系着玻璃纱长袍,面纱拖到地上,盖住了她们的细布软帽。两家母亲闲谈时,三个孩子相互注视,他们穿了这身衣服身子有点僵。然后,吕西安说:

“哦!太太,搭过几次……您知道,锻炼小跑步,还是很好的。”

“雅娜死了。”

“那路不少呢……您搭公共马车吗?”

他心情沉重,但是还是在微笑,一种怪异的笑。从上一天起,他想到雅娜的死变得乖了。他的母亲忙得没有时间回答他,他就问仆人:那么,人死了就不会动了?

“是的,回禀太太。”泽菲林回答。

“她死了,她死了。”两姐妹说了又说,她们戴了白面纱脸色粉红,“等会儿看得到她吗?”

“您应该在十点整以前回到营房吗?”埃莱娜问。

他思索了一会儿,目光茫然的,嘴巴张开,仿佛努力猜测那里的事,他不知道那边到底有什么,他低声说:

罗萨莉顺从地坐了下来,泽菲林站着,行了个军礼,撑开两肘切盘中的肉,表示他懂得待人接物。他们在太太用膳以后一起吃的时候,连桌子也不往厨房中间挪,宁可并排坐,鼻子对着墙壁。这样他们可以相互用膝盖顶,捏来捏去,身上脸上打几下,同时照样吃。他们抬起眼睛,又可看见墙上赏心悦目的瓶瓶罐罐。一束月桂和百里香挂着,调味品盒有一种辛辣的香味。厨房周围还没有整理收拾,到处有剩余的菜肴,但是这个厨房对于胃口奇好的恋人还是一块向往之地,在这里可以享用军营里不会供应的东西。这里主要是烤肉,还带一点生菜拌醋的香味。煤气灯的反光在铜锅铁器上跳动。因为炉子烧得太热,他们稍稍打开窗子,从花园吹来的凉风吹得蓝窗帘鼓鼓的。

“等会儿看不到她了。”

“我不急,我等着吧……你们做你们的,我的孩子,吃吧,吃吧……这位年轻人还要回兵营呢。”

这时,其他女孩进来了。吕西安看到母亲给他的信号,走去迎接她们。玛格丽特·蒂索穿一身蓬松的玻璃纱,两只大眼睛,像童年圣母,她的金头发没有完全被软帽盖住,像白面纱下戴了一顶绣金风帽。勒瓦瑟家五位千金来时,引起一阵矜持的微笑;她们个个样子差不多,简直像寄宿学校来的,最大的打头,最小的殿后。她们的裙子撑得很开,占了房间的一个角落。但是当小吉罗出现时,嘁嘁喳喳的低语声响了起来;大家都笑了,把她拉来拉去观赏和亲吻。她的模样就像一头白斑鸠,羽毛蓬松,个儿不比鸟大,但是穿了抖动的细纱裙变得又大又圆,连她的母亲也找不到她的手在哪里。客厅慢慢地堆满了白雪,几个穿礼服的少年成了白底中的黑点。吕西安由于自己的小女友死了,正在寻找另一个。他犹豫了好久,他要一个比自己高大的女孩,像雅娜。可是他好像选上了玛格丽特,她的头发叫他吃惊。他不再离开她了。

这时,埃莱娜做了个意义含糊的手势:

“遗体还没有抬下来。”波利娜来对朱丽埃特说。

“五分钟以后,太太,我给您送来。”

波利娜很激动,仿佛在准备一场舞会。她的姐姐好不容易才使她没穿一身白的来。

她加煤,放上水壶。然后看到女主人还在门槛上不走:

“怎么!”朱丽埃特叫道,“他们在想些什么……我上楼去。你留下陪太太们。”

“没有,太太,我把火封了……哦!还是可以烧的,我五分钟内给您送来。马上就会开的。”

她气呼呼地离开客厅,穿深色服装的母亲们低声闲谈,而孩子们不敢乱动,怕弄皱了衣服。到了楼上,她走进死人的房间,感到一股强烈的寒气。雅娜还两手合在一起躺着;像玛格丽特,像勒瓦瑟家的小姐,她也穿白袍,戴白帽,穿白鞋,帽上一顶白玫瑰花冠,使她成为小朋友的王后,他们正在楼下庆贺。窗前一口橡木棺材,衬了一层缎子,横在两把椅子上,盖子打开着像一只首饰盒。家具都排在一起,点着一支蜡烛;门窗关闭,暗影憧憧的房间散发潮湿宁静的气味,像封闭很久的墓室。朱丽埃特从阳光、从外界微笑的生活中来,一下子停步了,说不出话来,不敢催促人家快下去。

“您有热水吗?”她终于问。

“那里已经来了不少人。”她最后嗫嚅地说。

埃莱娜没有准备找个好借口。她来看看他们,谈谈,让自己不孤单。但是她感到难为情,不敢说她不要什么。

但她没有得到回答。她再一次为说而说,又加了一句:

“太太要什么?”

“亨利必须到凡尔赛出诊,您会原谅他的。”

但是门响了一声。埃莱娜进去时,小士兵和厨娘静静地坐在桌前,两人还低下头在吃盘子里的东西。他们表面装得不动声色,这不是他们的本性。只是他们面孔通红,眼睛像蜡烛那样发光,他们在草垫椅上坐得不安稳。罗萨莉站起来赶快迎了过来:

埃莱娜坐在床前,向她抬起茫然的目光。没有人能够拉她走出这个房间。三十六小时来,无论朗博先生和儒伟神父怎么哀求,她就是留在这里不走,他们守着她。尤其前两夜,弥留时刻持续很久已把她累垮了。然后还有令人伤心欲绝的最后一次打扮,她怎么也要亲自给死去的少女穿上白缎鞋。她气力已经耗尽,再也动不了了,好像过度的悲痛使她入睡了。

“这没什么,我的美人,这说明我多么爱你……好吧……”

“您有花吗?”她费力结巴地说,高举的目光总是盯着德贝勒太太。

泽菲林卷着小舌喃喃地说:

“有,有,亲爱的,”后者回答,“不要操心。”

“嗯!看你以后还捏我……放下你的爪子!”

自从女儿咽气以来,她唯一牵挂的是这件事:花,成堆成堆的花。她看到每个新来的人就发愁,好像担心找不到足够的花。

她到了外客厅,已经推开小走廊里的玻璃门,听到一声响亮的耳光,打得很重。罗萨莉的声音叫道:

“您有玫瑰花吗?”她静了一会儿又说。

可是在隔壁房间里,埃莱娜走来走去。她有一种奇异的行动需要,使她站了起来,想到上床就无法忍受,她看座钟:八点二十分。她要做什么?她去翻抽屉,也记不起要找什么。然后她走近书柜,对书瞧了一眼,拿不定主意,一看到书名就厌烦了。卧室寂静无声,使她的耳边嗡嗡响;这种孤独,这种沉重的空气对她是一种惩罚。她乐意听到响声、人声,或使她分心的东西。她有两次听小房间的动静,雅娜没有一声呼吸。一切都在沉睡,她还在转来转去,把手边的东西搬动位置,又放回原地。但是她突然想到了泽菲林,他大约还和罗萨莉在一起。这时,想到自己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她感到轻松和幸运,趿着拖鞋朝厨房走去。

“有……我向您保证,您会满意的。”

她只要求一件事,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好好品味自己的痛苦,不要别人望着她。灯取走后,她睁大了眼睛。

她点点头,又一动不动。可是殡仪馆职工等在楼道上,事情总要办完。朗博先生自己像醉汉一样走路不稳,向朱丽埃特做一个恳求的手势,要她帮助把可怜的女人带走。他们两人轻轻地扶她的手臂,搀着她往餐厅走。但是当她明白怎么一回事后,她作出最后的绝望挣扎,推开他们。这一幕惨不忍睹。她跪倒在床前,抓住被子,号叫声声震屋宇,而雅娜躺着保持永恒的沉默,僵硬冰冷,脸像石头雕刻一样。脸有点黑了,像爱报复的女孩嘟着嘴。叫埃莱娜吃惊的是嫉妒的女儿还板着一张阴郁、不肯原谅的死脸。三十六小时以来,她看着女儿在怨恨中身子冷了下去,女儿愈接近尘土愈变得乖戾。要是雅娜最后一次向她笑一笑,会是多么大的安慰!

“很好。走吧,不要动我……把灯拿走。”

“不,不!”她叫道,“我求求你们,让她再留一会儿……你们不能这样把她带走。我要亲亲她……哦!一会儿,只一会儿……”

“你好吗?”埃莱娜问,拉上被子,四边掖好。

她两臂发抖抓着她,跟这些男人争夺,他们转过身,厌烦地躲在外客厅,但是她的嘴唇温暖不了冰冷的面孔,她感觉雅娜深闭固拒。这时她任着别人把她拉走,跌在餐厅的一张椅子上,抢天呼地不停地叫道:

她离开椅子,身子挺一挺,表示没有不舒服,麻木的小脚在地板上磕磕碰碰。到了卧室她靠在家具上,鼓起勇气不哭出来,尽管全身火烧似的,母亲来安排她上床,也只是帮她束好晚装的头发,因为女孩已匆匆忙忙自己脱了衣服。她自个儿钻进被窝里,很快闭上眼睛。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没不舒服,我跟你说了……我很困,是睡觉的时候了。”

朗博先生和德贝勒太太也被激情耗尽了精力。经过短暂的沉默,当德贝勒太太掀开门,一切都结束了。搬走时没有一点声响,只是轻微的窸窣声。事先上油的螺钉把盖子永远关上了。房间里没有人,一块白毯子遮盖棺木。

“你不舒服,亲爱的!你哪儿不舒服?说呀!”

这时,门没有再关上,也没人看住埃莱娜。她回到卧室,昏乱的目光对墙壁四周的家具扫了一遍。遗体刚刚搬走。罗萨莉整理了床褥,把死者小身子留下的痕迹也抹去了。埃莱娜像疯了似的伸长两臂,张开双手,朝楼梯冲过去。她要下楼。朗博先生抱住她,德贝勒太太向她解释不能这样做。但是她起誓说她会理智的,不会跟着上坟场。他们完全可以答应她去看看,她将静静地待在日本平房里。两人一边听她说一边流眼泪,那么她应该穿上衣服。朱丽埃特把一块黑披肩罩住她的室内便服,只是她找不到帽子,终于找到了一顶,她拉掉上面的一束红色马鞭草。朗博先生等会儿要主持丧礼,扶了埃莱娜的手臂。大家到了花园。

再一次,母亲像惊醒了。

“不要离开她,”德贝勒太太喃喃地说,“我还有一大堆事……”

“妈妈,我想睡,”雅娜说,声音也变了,“你允许我上床吗……我躺在床上会好些。”

她走开了。埃莱娜艰难地走着,目光搜索前方。她走进阳光里,叹了一口气。我的上帝!真是早晨好天气,但是她的眼睛已经直愣愣看着铁栅栏,她刚刚看见白色帷幔下的小棺木。朗博先生只让她走近去两三步。

埃莱娜依然两眼茫茫的。

“好啦,您要拿出勇气来。”他说,自己也在颤抖。

“小姐不吃果子吗?”罗萨莉问,“那么我可以把盘子撤了?”

他们定睛看去。一道阳光照在窄小的棺木上,脚边一只花边圆垫上面,插了一支银色耶稣受难十字架,左边一只圣水刷浸在圣水缸里。大蜡烛烧着,看不出火焰,只是在阳光中映出跳蹿飞走的小黑影。在帷幔下,长着紫色花蕊的树枝搭成一个凉棚。这是春天的一角,阳光从帐幕的缝隙之间投下一道金色灰尘,照着棺木上盛开的折枝鲜花。前前后后都是花,成束的白玫瑰、白茶花、白丁香、白康乃馨,还有雪堆似的白花瓣;尸体了无踪影,帷幔上挂下一串串白花,地上放着白长春花,满地都是白风信子和叶子,维欧斯街上行人不多,带着感动的笑容在阳光灿烂的花圈前停下;死去的少女沉睡在花园的鲜花下。这片白色世界在歌唱,在阳光下耀眼纯洁:太阳照暖了帷幔、花束、花圈,有一种生命的颤动。在玫瑰花上一只蜂蜜嗡嗡叫。

雅娜作出努力,咽下了一口。埃莱娜监视她一会儿,过后思想又回到那里,在那个充满暗影的房间里。女孩看到自己根本没在埃莱娜的心上,用餐将近完毕,她软弱无力的四肢瘫在椅子上,活像一个小老太婆,睁着永远不会有人爱的老处女似的苍白眼睛。

“花……花……”埃莱娜喃喃地说,她找不到其他的话。她把手绢压在嘴唇上,两眼充满泪水,她认为雅娜大约会暖和了,这种想法更使她难受,不过她还是对把各种各样的花抛向女儿的人有一种感激之情。她要往前走,朗博先生也不想再拦住她。帐幕下真是太好了!香味扑鼻,空气温和,没有一丝风。这时她弯下身,只选了一朵玫瑰,她就是来找玫瑰花,把它插在胸衣里。但是她身子抖了一抖,朗博先生害怕了。

“喜欢的,妈妈。我吃。”

“不要留在这里,”他说,拖了她走,“您答应不把自己弄出病来的。”

“你说你饿了……你不喜欢这菜吗?”

他设法陪她走进平房,这时客厅的门大开,波利娜走在前头,她负责组织队伍。少女们鱼贯而下。这像是山楂花都奇迹般地早开了,在争艳闹春。阳光下白色长袍涌动,线条透明,映出深深浅浅的白色,像天鹅的羽翼。一棵苹果树落下花瓣,空中飞舞蜘蛛丝,在这背景下,长袍可以说象征春天的纯洁。她们已经绕了草坪一圈,没有停步,继续走下台阶,像绒毛那么轻盈飘逸,到了户外都腾空欲飞了。

她要摸女孩的手,看她是不是说真话。这时她发现女孩的盘子是满的。

当花园成了一堆白色,埃莱娜面对这些三五成群的少女,记起一件往事。她想到那个美丽季节的舞会,这些小脚在欢愉地跳舞。她又看到玛格丽特扮成卖奶女,腰际挂了她的牛奶罐;索菲扮成丫环,挽了姐姐布朗希的手臂旋转,她穿的这身奇异服装响起叮叮当当的铃声。然后又是勒瓦瑟家五姐妹,扮成红小帽;而小吉罗头发上插了阿尔萨斯蝴蝶结,在比她高大一倍的阿勒更面前乱蹦乱跳。而今天,她们全都一身白。雅娜也是一身白,枕着白缎枕头卧在花堆中。这个纤弱的“日本姑娘”,发髻中插了大饰针,穿了绣鸟的紫袍,如今却穿了白袍子走了。

“哦!暖和的,妈妈,我很热。”

“她们都大了不少!”埃莱娜喃喃说,潸然流下眼泪。

“怎么!你还咳嗽……你身上没有暖和过来吗?”

每个姑娘都在这里,唯独缺了她的女儿。朗博先生要她走进平房,但是她留在门前,她要看到队伍走动。有几位太太过来悄悄跟她打招呼,孩子们睁着惊奇的蓝眼睛望着她。

可是在餐桌上,母女两人又不说话了。炉火正旺,小餐厅内发亮的桃心木家具和浅色的瓷器餐具喜气洋洋。然而埃莱娜又像陷入麻木状态,没法思想;她机械地吃东西,看样子很有胃口。雅娜在她的对面,从自己的玻璃杯上暗中窥视着,不放过她的一举一动。她咳嗽。她的母亲已忘了这事,突然不安起来。

这当儿,波利娜来来回回下命令。她在这种场合下压低了声音,但是,有时她也忘了。

埃莱娜穿上蓝色双面绒晨衣,轻轻叹了一口气,仿佛她真的有一种舒适感。她回到了家,全身轻松,这些拖泥带水的衣服也不再重重压在肩上。女仆徒自对她说了好几遍汤已经上了桌子,她就是要好好冲洗一下脸和手。全身干干净净,还未完全擦干,晨衣扣到下巴,这时雅娜回到她身边,抓了她的一只手,吻了一吻。

“好吧,大家乖一点……看着,小傻瓜,你已经弄脏了……我来带你们走,不要动。”

“太太现在感到好了吧,”罗萨莉说,“身子湿后换上干衣服,真是太舒服了。”

灵车到了,大家可以出发了。德贝勒太太出来喊道:

罗萨莉回来告诉太太桌子已经摆好,埃莱娜狠狠地训她。小保姆低下头,咕噜咕噜说太太说得对,她应该看好小姐。然后为了平息太太的怒气,她帮太太脱衣服。好上帝!太太身上也凌乱不堪!衣衫一件件脱下来,雅娜目光盯着看,仿佛向它们发问,期望这些沾了泥水的衣服会向她抖搂出什么秘密。尤其裙子的带子就是卸不下,罗萨莉费了工夫解那个结;女孩受到吸引,走近来,也跟女仆一样着急,对那个结生气,好奇心来了,要看看到底是怎么打的。但是她待不住,躲到一把坐椅后面,避开这些衣服,它们的热气叫她不舒服。她转过脸。母亲换衣服从来没有叫她那么别扭。

“花束忘了……波利娜,快去拿花束!”

“好吧,那没什么,”埃莱娜大声说,她需要恢复自信,“但是我求你,坏孩子,别再故意吓我。”

这时,队伍乱了一乱。给每个姑娘都准备了一束白玫瑰,必须把玫瑰花分下去;孩子们很高兴,把大束花捧在胸前,像捧蜡烛一样。吕西安追随玛格丽特左右,当她把花放到他的脸上,他陶醉地嗅了又嗅。所有这些姑娘手里捧了鲜花,在阳光下笑,然后突然变得严肃,眼睛盯着几个人把棺材搬到灵车上去。

“饿的,妈妈。”

“她在里面吗?”索菲低声问。

雅娜犹豫一下。她要说真话,回答说不饿;但是她又斜看了一眼,向后退,低声说:

她的姐姐布朗希点一点头。然后,她说了:

“这样!盖上披肩。餐厅的炉子有火,你会暖和过来的……你饿了吗?”

“大人的就有这么大。”

“是的,妈妈,背上发冷。”

她说的是棺材,把两臂尽量向外张。但是小玛格丽特笑了,鼻子凑到玫瑰花里,说这叫她痒痒的。这时,其他人也把鼻子凑进来,看是不是这回事。有人叫唤她们,她们又不说不动了。

“我的上帝!你病了,现在,我真一分钟也离开不了……你着凉了?”

外面,队伍动了起来。在维欧斯街的角上,一个没戴帽子、脚穿拖鞋的女人在哭,用围裙的一角擦面孔。有几个人靠在窗前,静静的街上响起怜悯的叹息。灵车无声地滚着,上面装了银色流苏白帐幔;两匹白马的马蹄,有节奏地踩在马路的夯土上发出闷响,这辆车子满载的好像就是花束和花环。看不见棺材,轻微的颠簸使高高的一堆花晃动,灵车把丁香花枝掉落在车后。车辆四角飘舞四条白花绸长带,由四位少女拽住,她们是索菲、玛格丽特、勒瓦瑟家的一个姑娘和小吉罗。小吉罗那么一个小个子,连一丁点儿路也走不稳,由她的母亲陪着。其他人紧密排在灵车四周,手里拿了一束玫瑰。她们慢慢走,披纱往上飘,车轮就在这堆玻璃纱里滚动,仿佛托在云端上,小天使的脸在云端里笑。然后,后面朗博先生低着头,脸色苍白,再后面是太太们,几个男孩,罗萨莉、泽菲林和德贝勒家的仆人。五辆丧车空的跟在后面。在阳光满地的路上,在这辆春天的灵车经过时,白鸽嗖地飞了起来。

女孩服从,表现很温柔,有点胆怯,低下头偷看几眼。但是响起一阵咳嗽,女孩身子乱摇。

“我的上帝!真难办啊!”德贝勒太太看到队伍动了又这样说了一句,“亨利把那个预约推迟就好了!我跟他这样说的。”

“现在,要理智,擦干眼泪,”埃莱娜又说,“咱们一起把东西整理好。”

埃莱娜颓丧地坐在平房里的座位上,德贝勒太太不知对她怎么样才好。是亨利就会留在她的身边,他可以给她一些安慰。他如今不在,太不巧了。幸而奥莱丽小姐自告奋勇照顾她;她不喜欢丧事,她同时还要安排孩子们回来后吃的点心。德贝勒太太急忙去追赶队伍,它正经过帕西路朝教堂而去。

埃莱娜脸色苍白,又把她抱在怀里。这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来?她吻女孩,可是女孩身子发颤,神色那么不自在,她也不再在额上吻第二下。她还是抱着女孩不放,两人都不再说话。雅娜低声哭泣,神情中有反抗情绪,使她姿态发僵。埃莱娜想小孩子任性不必过虑,心底隐隐感到羞愧,重重压在肩上的女儿也叫她脸红。这时她把雅娜放在地上,两个人都感到轻松了。

现在,花园空了,工人在收帐幔。在雅娜经过的沙地上只留下了几片茶花的花瓣。埃莱娜突然处在孤独和寂静中,又感到焦虑和生离死别的伤痛。再有一次,只要再有一次,待在她的身边!不能释怀的是雅娜至死还在生着气,带着她的沉默和充满怨恨的脸。这个想法像烧红的烙铁穿过她的心头,留下敏感的创伤。这时她看到奥莱丽小姐看着她,她设法要骗过她跑到墓地上去。

“我不知道,你不再一样了……不要不承认……你的气味就不一样。这已完了,完了,完了,我要死了。”

“是的,这留下很大一块空白,”老小姐舒适地往椅子上一坐又说,“我很会爱上孩子,尤其是小女孩。嗨!当我想到这事,我很高兴自己没有结婚。这就不用难过了……”

“你意思说我不再爱你了?”

她以为这是在给她散心。她谈自己的一个朋友有六个孩子,都死了。另一位女士单独和大儿子过,大儿子打她;要是他死了,他的母亲不会感到难过,只会感到安慰。埃莱娜好像不在听她说。她不动,只是迫不及待地又抖又激动。

“我不知道,你已不一样了。”

“您现在平静一点了!”奥莱丽小姐终于说,“我的上帝!最后总要对事情忍着一点。”

“怎么?你在说些什么,我的孩子?”

餐厅的门是朝日本平房开的。她已站起来,推开这扇门,伸长脖子。桌上放几盆蛋糕。埃莱娜连忙从花园往外跑。铁门开着,殡仪馆工人扛了梯子往外走。

“不,不,这已不一样了,你已不一样了。”

左面,维欧斯街朝水池街拐弯。帕西公墓在这一边。猎房路上竖立一堵高大的围墙,公墓就像巨大的平台,髙高耸起,俯视特罗加德罗大马路和全巴黎。埃莱娜走了二十来步,就到了斜开的公墓门前,见到布满白色坟墓和黑色十字架的荒凉地。她走进去,在第一条小径角落上两棵丁香花已发出了芽。下葬的人不多,野草丛生,几枝扁柏的树杈横空切断绿色草地。埃莱娜直往里走,一群麻雀受到惊动,一个掘墓人把一铲土对空一扬后抬起头。送葬队伍肯定还没有到,墓地好像是空的。她往右穿过去,直到平台的围墙,她转了一圈,窥见一簇刺槐树后面穿白衣的少女跪在一个临时墓穴前面,雅娜的遗体刚刚放下去。儒伟神父伸出手在作最后的赐福。她只听到石头落在墓穴里的噗噗声。这已过去了。

埃莱娜又抓住她,轻轻拉,而女孩不依,又说:

可是,波利娜一眼看见了她,指给德贝勒太太看。后者立马便不高兴了,喃喃地说:

“不,不,这已完了……我不要你了……哦!我等呀等的,我太难过了。”

“怎么!她来了!但是没这样做的,这是丢人现眼!”

“但是我已回来了,亲爱的……不要哭,我回来了。”

她往前走,脸上的神色就说明她不赞成她的做法。其他太太也好奇地围拢来。朗博先生已经过来,站在她身边不声不响。她靠在一棵刺槐树上看到那么多人感到累,感到自己要跌倒,当她点头答谢别人的慰问时,心里只堵着一个念头:她来得太晚了,她听到了石头落下的声音。她的眼睛总是回望墓穴,一名看墓的人正在打扫台阶。

“不,不,我求你……哦!你留下我一个人,哦!我太不幸了……”

“波利娜,看着孩子。”德贝勒太太又说。跪着的姑娘们都站了起来,像一群白色麻雀起飞。有几个太小的,膝盖盘在裙子里,坐到了地上,要人抱了才能起来。雅娜放下去时,大的姑娘伸长头颈看穴底深处。太黑了,她们打了一个寒战,面孔苍白。索菲低声说得很肯定,人要在那里待上好几年,好几年。夜里也是吗?勒瓦瑟家的一位小姐问。当然,夜里也在这里。哦!夜里,布朗希会死的。这些姑娘瞪着大眼睛你瞧我,我瞧你,像听到了一则强盗故事。但是当她们站了起来,在墓穴四周随便走动时,她们又变得艳若桃李;这不是真的,都是说说笑话罢了。天气太好了,花园草长得很茂盛很美。躲在这些石头后面捉迷藏可玩得痛快呢!她们的小脚已经跳了起来,白袍子像翅翼掀动。在坟墓的寂静中,温暖的阳光雨慢慢洒下,使这群孩子生机勃勃。吕西安终于把手伸到玛格丽特的披纱下,摸到她的头发,他要知道她在上面涂了什么会使头发这么黄。小女孩很得意,然后他对她说他们两人以后结婚。玛格丽特很愿意,但是又怕他要拉她的头发。他还在摸她的头发,他觉得像信纸一样柔软。

但是女孩子对她的声音也不再熟悉,她觉得她声音变粗了。她抬高眼睛看母亲的脸,她奇怪,她的眼睛疲倦得睁不大,嘴唇发热发红,脸上笼罩怪异的阴影。她不喜欢这些,她的胸口又开始痛了,好像有人使她难过时一样。这时,她嗅出这是精微而又粗鄙的东西正在接近她,她激动了,以为她呼吸到的是一种不忠的气味,她号啕大哭。

“不要走得太远啦。”波利娜喊道。

“亲亲我,雅娜。”

“好吧!我们走了吧,”德贝勒太太说,“这里没我们的事了,孩子们大约饿了……”

雅娜始终往后退,她记不起见过母亲穿这件长袍和这件大衣。腰带是松的,褶裥挂下来的样子也叫她恼火。为什么母亲回来穿得这么不像样,身上的装饰有什么地方很丑很鄙俗?她的裙子上有污泥,鞋子已破,身上没有一样东西是妥帖的。平时女孩子不知道穿衣打扮,她总是发火,总是这样埋怨她的。

姑娘们三五成群,像寄宿学校课间休息,现在要把她们集中起来了。点人数,少了小吉罗;终于看到她在很远处的一条小径上,撑着母亲的太阳伞严肃地散步。这时,太太们推着小白袍子,波浪似的朝门口走去,贝蒂埃太太向波利娜祝贺,她的婚礼定在下个月举行。德贝勒太太说三天后她跟丈夫和吕西安到那不勒斯去。人群在流动,泽菲林和罗萨莉留在最后。他们也走开了。他们挽着手臂,很有兴致作这次散步,虽然也很悲伤;他们放慢脚步,这对恋人的背影有一时在阳光中一颠一颠,走到了路的尽头。

“好吧,我不责备你,”埃莱娜继续说,“但是,真的,这样做有理智吗……亲亲我。”

“来吧。”朗博先生喃喃说。

她从母亲怀抱里滑出来,她怕母亲。她用不安的目光从埃莱娜的手看到她的肩膀;一只手脱了手套,她看着赤裸裸的手腕、湿热的掌心、温暖的手指往后退,表情严厉,她是要避开一只陌生手的抚摸。这只手已没有原来的马鞭草香,手指也拉长了,掌心保持一定的柔软;她接触到手上的皮肤很生气,像是变了。

但是埃莱娜做个手势请他稍候。她单独留下来,对她来说生命中的一页撕下来了。当她看到最后几个人消失了,她困难地跪在墓穴前。儒伟神父穿了法衣还没有站起。他们两人都祈祷了很久,然后神父一言不发,只是用善意宽容的目光鼓励她站起来。

“是你啊,是你啊……哦!放开,你搂得我太紧了。我过得很好。”

“挽了她走。”他简单地对朗博先生说。

她观察母亲,好像认不出母亲。然后她突然哆嗦,似乎感到房间的低温。她恢复了意识,眼睫毛上的泪水滚到了脸上。她挣扎,不愿意人家碰她。

在春光明媚的上午,巴黎在地平线上透着金色。公墓里有一只金丝雀在唱歌。

“啊……啊……”

(五)

但是她没有懂,神情木讷,喃喃地说:

两年过去了。十二月的一个上午,小公墓在严寒中沉睡。前一天,就下起了细雪;苍白天空落下稀稀拉拉的雪花,在北风中像羽毛似的轻轻飘摇。雪已变硬,平台栏杆上堆起厚厚一层天鹅色毛裘。越过这条白线,巴黎展现在空茫茫的地平线上。

“雅娜,是我……你怎么啦?你看,我刚回来。”

朗博太太跪在雅娜的坟前雪地上还在祈祷,她的丈夫刚刚站起来,一声不吭。十一月,他们在马赛结了婚。朗博先生卖掉了中央菜市场的房子,他到巴黎已有三天,就是为了了结这桩买卖。车子在水池路等着他们,然后到旅馆取了行李再上火车站。埃莱娜这次旅行纯然是到这里来悼念女儿。她一动不动低下头,像失去了知觉,毫不感到这块冻土冻得她膝盖发麻。

罗萨莉机灵地躲开。母亲把女儿抱了起来,女孩的头任意晃动,像没法从沉睡中醒来。可是她终于睁开眼皮,依然麻木发呆,眼睛被灯光刺着睁不开。

可是,风停了。朗博先生在平台上走了几步,让她独自默默回忆过去的痛苦。巴黎的远处升起了薄雾,广阔的大地陷入淡白色波涛。在特罗加德罗高地脚下,铅灰色的城市在最近慢慢飘下的雪片中像死了似的;在停滞不动的空气里,这是深色背景上的一个个浅色斑点,使人察觉不出在持续摇晃中拉成了线。军需品厂的砖砌大烟囱染上了古铜色,再过去,下个不停的雪片像飘移的纱罗在一根根抽丝,堆起来愈积愈厚。这种梦幻般的飘雪,在空中已着了魔,落到地上已经沉睡和迷醉,不闻一声叹息。雪片在停落屋顶前好像飘得慢了。它们不断地一片片落在瓦顶上,成千上万,这么静悄悄,相比之下花瓣脱落也会发出更多的声响。万物在行动,却听不见一点在空间行动的清音,使人忘了大地和生命,只感到布满宇宙的和平。天空愈来愈亮,到处是掺杂了烟雾的乳白色。渐渐地房屋像晶莹的岛屿显露出来,从空中俯视,街道和广场把城市分割成板板块块,长条的黑线和圆形的暗影又做了街区的巨大骨架。

“不幸的孩子!”埃莱娜嗫嚅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我的上帝!她全身冰凉……在这里睡熟了,这样的天气,还跟她说过别走近窗口……雅娜,雅娜,回答我啊,醒一醒!”

埃莱娜慢慢站了起来。她的膝盖在雪地上留下两个印子,她裹了一件深色镶毛大衣,在一片白色中显得身材高大,肩膀挺拔。帽上黑丝绒辫子带映在她的前额上像留下王冠的影子,她又恢复了她那张美丽安详的脸,灰眼睛、白牙齿、圆而挺的下巴,使她显得理性和坚定。当她旋转头,她的侧影依然像雕像似的庄严纯洁。两腮宁静苍白,看不到血色,给人的印象是高贵端庄。她的眼下有两道泪痕,往昔的痛苦已使她不再慌乱。她站在坟墓前,那是一根普通的石柱,上面刻了雅娜的姓名,后面是两个日期,标志死者十二年的短促生命。

总是没有回答,她心里立即感到一种死亡的不安。她要朝窗子外面看,但是手摸索到了一把头发,雅娜在这里。这时罗萨莉带了一盏灯进来,照出了女孩,女孩全身发白,脸伏在交叉的双臂上,屋顶滴下的水溅得她身上发湿。她没有喘气,她失望和疲劳至极,大眼皮发青,长睫毛上含有两颗大眼泪。

周围的墓地披盖成一片白色,坟墓的尖角已经生锈,铁十字架像哀求的双臂戳露在雪地上。只有埃莱娜和朗博先生的脚印在这个荒凉的一角踏出一条小径。死者沉睡在这一片无瑕的孤寂中,道路走入幽灵般的树林里。偶尔,积雪太多的树枝上无声地掉下一团雪,什么动静都没有。在公墓的另一边,走过一串黑色足迹——有人在下雪天下葬。第二支出殡队伍从左面走来,棺材和仪仗队默不作声走过去,像黑色剪影映在白布上。

“这扇窗子谁打开的!”她喊道,“雅娜!雅娜!”

埃莱娜看到身旁一个滞留不走的女乞丐,才从遐想中醒来。这是费杜大娘,穿了一双破了用线缝补的大男鞋,走在雪上声音很小。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她有如此惨相,她哆嗦的身上衣衫褴褛,又脏又油腻,神情木讷。

没有声音回答。她撞上一把座椅,餐厅的门开了一条缝,照亮地毯的一角。她身子一个寒战,好像雨落进了房里,带着潮湿的风和不停的水流。那时她转过身,窥见灰色天空中苍白的方窗框。

老婆子现在就是趁刮风下雨大寒天,跟着送葬队伍乞讨,把希望寄托在好心人的怜悯上。她知道,到了公墓的人因怕死就会施舍几个钱;她走到坟前,接近跪在地上哭泣的人,因为那时他们不可能拒绝。她跟了最后一个送殡队伍进来,对埃莱娜远远窥测了一会儿。但是她没有认出这位好心的太太,她伸出手哭哭啼啼说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正饿得要死。埃莱娜听着,对这人的出现不说什么话。孩子没有火取暖,老大生肺病死了。突然费杜大娘闭口不说了,脸上的千皱百褶都蠕动起来,小眼睛眨巴不已。怎么!是好心的太太!上天真是应验了她的祈祷!她顾不得再编孩子的故事,开始滔滔不绝地哭诉。她的嘴里缺了几颗牙齿,说话含糊难懂。世上一切倒霉事都落到她的头上。她的东家把她辞退了,她刚在病床上过了三个月。是的,她还算活着,但是全身是病,一个邻居太太说肯定她在睡觉的时候嘴里爬进了一只蜘蛛。她要是家里有火,可以暖和一下肚子;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她的痛苦。但是什么都没有,连火柴头也没有。太太前一阵子出门去了吧?这都是她自己的事。总之她看到她身体健康,气色挺好,很好看。上帝会把一切还给她的。当埃莱娜拿钱包时,费杜大娘靠在雅娜墓的铁栅栏上喘着粗气。

“雅娜!雅娜!”她喊道。

队伍走远了。邻近的一个墓坑里只听到有规则的锄头声,看不见掘墓人。可是老婆子已喘过气来,眼睛盯着钱包。这时,为了多得到施舍,她显得非常狡猾,谈起了某一位太太。这位太太可不能说是一位善心人。是啊!她不知道做人,也不会利用钱。她说这些话时谨慎地望着埃莱娜,然后又大胆提到医生。是的,这位先生非常随和。去年夏天,他陪了太太外出旅行。他们的孩子长大了,一个美少年。但是埃莱娜在开钱包的手指抖了起来,费杜大娘的声音突然变了调门。她愚蠢惊愕,才明白这位太太是在自己的女儿坟旁。她结巴,叹气,只想引得她伤心掉眼泪。她说这个小女孩是一个可爱的小乖乖,两只美丽的小手,她现在还看到这双手拿了白色硬币给她;又说小女孩有一头长头发,大眼睛充满泪水望着穷人!啊!这样一位天使是无法代替的,就是在全帕西也找不出来。以后天晴,她每星期天会到城墙的壕沟里采一束雏菊来供上一供。埃莱娜做个手势要她别说了,她闭上了嘴,神情不安。她真的找不出该说的话了吗?好心的太太没有哭,只给了她一个二十苏的硬币。

罗萨莉显出局促不安,她不能说泽菲林给她带来了一些画片。小姐没有动静,说明小姐不需要什么。但是埃莱娜没有再听她,她走入卧室,迎面扑来一股极大的寒气。

朗博先生已走近了平台的栏杆,埃莱娜也走了过去。这时,费杜大娘看到这位先生,眼睛发亮了。大约是新先生吧。她拖着脚步跟在埃莱娜后面,祈告上帝把一切福分都降给她,这时她已走近朗博先生,又谈起医生。她说,这位先生一旦归天肯定会有一个盛大的葬礼,经他义务医治过的穷人都会来送葬的!他爱调情,没人不这样说,帕西的太太们也很了解他。但是她对自己的妻子还是钟爱的,一位那么可爱的女人,她可能放荡过,但是现在不再去想这些事了。一对真正的好夫好妻。太太去看过他们吗?他们肯定在家,她刚才在维欧斯街看到百叶窗都开着。他们以前多么喜欢太太,他们也会很高兴拥抱她!老婆子颠来倒去说这些话,斜着眼睛瞧朗博先生。他听着,老实人就这样不声不响。在他面前提起这些往事,并没给他平静的脸上带来一丝阴影。他只是想到这个女乞丐巴结讨好,会叫埃莱娜心烦,他摸摸口袋,也给她一点施舍,挥手要她走开。看到第二枚银色硬币,费杜大娘连声道谢。她可以买一点木柴,烤火祛病,只有这样才能医治她的腹痛。她又说,是的,那是一对真正的好夫好妻,不是吗,这位太太去年又生了第二胎,一个美丽的女儿,红润肥胖,快要十四个月了。行洗礼那天,医生在教堂门口把一百苏放到了她的手里。啊!好人跟好人交朋友,太太给他带来福气。我的上帝,让太太无忧无虑,万事兴旺昌盛!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阿门!

“您也没有给她开灯?”

埃莱娜挺直身子站在巴黎面前,费杜大娘在墓间走动,嘴里咕噜着“圣父”“圣母”。雪快停止,最后的雪花慢悠悠、懒洋洋地落在屋顶上。在珍珠灰色的广阔天空中,在逐渐溶解的迷雾后面,金色阳光照到的地方染上玫瑰色的亮光。只是在蒙玛特尔那边天上有一条蓝带横在地平线上,蓝得那么淡,像是一块白缎的影子。巴黎从烟雾中出现,随着雪地而扩大,雪散尽了城市才会像死一般的停滞不动。现在,飞动的斑点不会引起全城瑟瑟发抖,淡淡的波纹在铁锈色建筑物正面上颤动。房屋原先沉睡在白雪堆中,都走了出来,像经过几世纪的潮气侵蚀,发霉发黑。整条街好像遭到了破坏,被硝石腐蚀,屋顶快要坍塌,窗户已经撞落。有一个石灰色正方形广场堆满了瓦砾。但是随着天上那条蓝带在蒙玛特尔那边延伸,一道光线挂下来,清澈冰凉像一股清泉,把巴黎置于一块玻璃下,远处的景色就像日本画那样线条清晰。

“哦!她很乖,太太。我相信她睡着了,因为我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埃莱娜穿了裘皮大衣,手缩在袖管里,在沉思。只有一个思想在她的心里引起反响。他们有了一个男孩,又有一个红润肥胖的小女孩,她看到小女孩也在雅娜牙牙学语的可爱年纪。女孩在十四个月时是多么可爱!她在计算月份:十四个月再加上其他几个月几乎等于两年;恰在那个时期,只差十五天。于是她眼前出现另一个景象,阳光灿烂的意大利,一个理想的国家,金黄色水果,恋人们挽着腰在花香扑鼻的夜晚散步。亨利和朱丽埃特在阳光下走在她前面,他们像一对又成了恋人的夫妇那样相爱。一个红润肥胖的女孩,她赤裸着身体在阳光下微笑,她结结巴巴含糊不清要说什么时,她母亲就凑上来吻她,把话堵在嘴里。她想到这些事,没有上火,心也不激动,悲哀中愈见平静。阳光之国消失了,她的目光慢慢巡视巴黎,在冬天,这个大城市的躯体显得僵硬。大理石建筑物躺卧在冰天雪地中,已对创巨痛深的四肢毫无感觉。先贤祠上空已形成一个蓝色的窟窿。

“雅娜呢?”

可是,回忆还是顺着日子出现。她在马赛昏昏沉沉过了一段日子。一天早晨她经过小马利亚路,走到童年的家门前哭了起来,这是她最近一次流眼泪。

她十分惊讶。她已失去时间的意识,这下子她醒了。

朗博先生经常来访,她觉得他在身边是一种保护。他什么也不要求,也从来不谈自己的心事。将近秋天,她看到他一天晚上进来,两眼发红,十分悲伤:他的哥哥儒伟神父过世了。轮到她来安慰他。然后她也记不真切了,神父好像不停地出现在他们身后。朗博先生长期以来隐忍不言,她最后也让了步。既然他还愿意娶她,她没有理由拒绝,这对她也是合情合理的。丧期一满,她主动跟朗博先生正式讨论结婚事宜。她的老朋友充满温情,不知如何是好,手也发抖了。她愿意怎样就怎样,他又等了她几个月,然后一个信号就把事情办妥了。他们瞒着大家结的婚。洞房那夜,他也吻她赤裸的脚,她那双美丽雕像似的脚又变成大理石一般。生活又开始了。

“怎么!七点!”

当地平线上蓝天扩大时,埃莱娜也没有料到会引起这段回忆。那一年她是疯了吗?如今当她想起在维欧斯街这幢楼里住了将近三年的这个女人,她自己也认为这是个陌生人,她的行为让她不胜轻蔑和惊讶。真是奇怪的疯狂行为,可憎的罪恶,给雷电打瞎了眼睛!她并没有有意叫他。她静静地在自己的小角落里生活,只钟爱自己的女儿而不思其他。路伸展在她的前面,既不好奇也无欲念。一阵风吹过,她就倒地了。就是现在这个时刻,她也解释不清。她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另一个人在其中起作用。这可能吗?她竟做了这些事!然后,全身一阵刺骨的冷,雅娜盖满了玫瑰花走了。那时她被痛苦麻木了,又变得非常镇静,没有欲念也不好奇,继续在一条笔直的道路慢慢前进。她的生活已开始了,这位贤淑女子是那么严肃、宁静和骄傲。

“快七点了,太太。”

朗博先生走了一步,要引她离开这块勾起伤心事的地方。但是埃莱娜挥一挥手,表示还要留一会儿。她已走近栏杆,俯视猎房街上的一个车站,一排年久报废的车辆一直延伸到人行道边上。发白的车篷和车轮,毛色肮脏的马仿佛在这里霉烂了几个世纪。马夫穿了他们上冻的大衣,僵硬不动。在雪地上其他车辆,一辆接一辆艰难地往前进。牲口滑倒在地上,伸长脖子,而马夫走下座位,拉着辔头往上提,嘴里骂骂咧咧。玻璃车门里面的乘客表情很耐心,横躺在座垫上,十分钟的路程花上四十五分钟也只能忍受。车声闷闷的,只听到人声吆喝,在没有生气的街道上清脆响亮,发出一种特殊的震荡。叫唤声,突然踩在薄冰上的人的笑声,赶车夫挥舞鞭子的愤怒声,受惊吓的马匹的喷鼻声。右面更远处,河滨道上的大树美妙无比,简直是玻璃拉成的树木,威尼斯大吊灯,艺术家随心所欲地把带花的灯枝弄得弯弯扭扭。北风吹得树干成了冰柱。树顶枝桠交叉纵横,枝桠上毛茸茸的,像鸟的羽冠,黑枝条镶上白雪非常好看。天寒地冻,清澈的空气中没有一丝风。

“现在几点啦?”她问。

埃莱娜自言自语说她不认识亨利。有一年,他们几乎天天见面;他几小时几小时挨着她,无话不谈,四目相视。她不认识他。某天晚上,她曾委身于他,他占有了她。她不认识他,她作过一番努力,然而不能明白。他从哪儿来?他怎么会到她的身边?她宁可死也不会委身于人。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使她对他这样顺从?她不知道,真是一时迷惑,使她失去了理智。即使最后一天他对她也像第一天那么陌生。她把他的言行,把她所能记得的这个人,事无巨细凑合起来还是没有用。他爱自己的妻儿,他笑容温雅有礼,他态度端庄有教养。然后她又看到他红晕的脸,欲念迷乱的两手。过了几星期,他渐渐消失,终于被卷走了。他走了,他的影子也跟着去了。他们的故事不会有其他结局,她不认识他。

“我不知道是不是要放上烤肉。”女仆说。

城市上空展开一片无瑕的蓝天。埃莱娜抬起头,想得累了,看到这片纯净非常高兴。这是一种明澈的蓝,非常淡,像白色阳光中的蓝色反射。太阳压在地平线上,发出银灯的光辉。它在寒冽的空气中映着雪光,亮得没有一点热气。再下面是广阔的屋顶,军需品厂的瓦顶,河滨道房屋的青板瓦,像一块块张开的黑边白色毯子。在河的另一边,方方正正的战神广场像一片大草原,上面的黑点子,无主的车辆,叫人想起行走时响着小铃铛的俄罗斯雪橇,而道尔赛河滨道上一排排榆树,渐远渐小,开出银针水晶雪花。在这冰海的静止中,塞纳河在镶白鼬皮的两岸中翻动着黄水;河水从前一天就浩浩荡荡带着冰块冲到荣军院桥的桥墩,撞碎后钻进桥洞而去。然后那些桥像白色花边,隔上一段距离一座,愈远愈单薄,延伸到城岛上的辉煌石头建筑,上面矗立圣母院塔楼的积雪尖顶。左边的其他尖顶戳破了各区整齐划一的平面。圣奥古斯丁教堂、歌剧院、圣雅各塔楼像长年积雪的山岭;而近处的蒂勒里宫和卢浮宫宫殿,中间有新的建筑物连接,外形却似雪山的山脊。在右边,又是荣军院、圣苏尔比斯教堂、先贤祠的白色峰峦;先贤祠离得很远,在蓝天下却似蓝色大理石砌成的梦中宫殿。没有一点人声。路是根据灰色的豁口猜出来的,十字街口又像因地面的折裂而形成。整排整排的房屋消失了,只有靠成千扇窗框、窗棂才认清邻近房屋的正立面,然后在一块块雪地交叉混合成的一个令人眼眩的远景中,形成一条湖泊,由于蓝水与蓝天相接显得更长了。巴黎在冰天雪地中辽阔明亮,闪烁在银色阳光下。

她在厨房门口待了一会儿,看着燃烧的炉火。她本能地随手打开一只柜子又关上。一切家具都在原来的位置,她看到它们,自有一番乐趣。可是泽菲林恭恭敬敬地站起身。她微笑,向他轻轻点一下头。

这时,埃莱娜最后一次对无情的城市扫视了一眼,城市对她也是陌生的。她又看到它像她离开时一样,像她三年内天天看到的一样:平静,在雪中永恒不朽。对她来说巴黎保存了她的过去。她在巴黎时爱过它,她在巴黎时雅娜去世了。但是这位朝夕相处的伙伴脸上保持镇静,不动声色,默默看着欢笑和眼泪——塞纳河就像滚动着泪水的波涛。她时而认为它是凶残的魔鬼,时而认为它是仁慈的巨人。今天她还是觉得她永远无法了解它,它那么冷漠,那么大。它在伸展,它是生命。

“您做得对,我的孩子。”她回答。

朗博先生还是轻轻碰碰她,要把她带走。她姣好的面容显得不安了。他喃喃地说:

埃莱娜机械地跟着她。她好像需要把每个房间看过来,然后才脱下帽子。

“不要难过。”

“嗯?雨真大……泽菲林他刚到,淋得像个落汤鸡……我擅自留他吃晚饭了,太太。他放假到十点钟。”

他什么都知道,但要说的只是这句话。朗博太太瞧他,心平静下来。她的脸冻得发红,两眼明亮。她已经在远处,生活又开始了。

她接了雨伞准备带进厨房放到水池里:

“我不知道是不是把大箱子关上了。”她说。

“啊!这是太太,”罗萨莉开门时说,“我正在担心呢。”

朗博先生答应去检查一下。火车中午开,他们有时间。路上撒了沙子,车子跑一个小时够了。但是突然他提高声音。

当她扶着栏杆艰难走上楼梯时,她的雨伞上的水滴在了台阶上。到了门前,她还停了几秒钟喘气;周围骤雨旋转,奔跑人群碰撞,水潭里路灯反光都还使她有点发昏。她走在梦中,还对刚才接受和还赠的亲吻感到惊愕。当她寻找钥匙时,她想到她既不内疚也不快活。事情就是这样,她不能使事情不是这样。但是她找不到钥匙,无疑她放在另一件长袍的口袋里忘了取出来。这时她很不高兴,好像被人关在自己的家门口。她只好拉铃。

“我肯定你忘了钓鱼竿!”

埃莱娜回来时,天已黑了很长时间。

“哦!一点没错!”她叫了起来,对自己的健忘既惊奇又生气,“我们昨天就应该去买的。”

(一)

这种钓竿使用很方便,在马赛也是买不到的。他们在海边有一幢乡村式小房子,在那里消夏。朗博先生看表。上车站的路上还是可以买钓竿的,跟雨伞缚在一起。这时,他带着她一边跺脚,一边从坟墓中间穿过去。公墓里阒无一人,雪地上只有他们的脚印。雅娜死了,留下来一个人面对巴黎,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