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幺我现在醒着再说一遍,”主教说,“我把那个女孩的健康托付给你了。”
“我以为您是在说梦话呢。”德劳拉答道。
“我从来没干过这幺奇怪的差事。”德劳拉说。
“你还没有答我的话呢。”他对德劳拉说。
“那幺你的意思是拒绝了?”
主教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仍然闭着,随即发出狮子般的鼾声。德劳拉吃完饭,在鲜花盛开的蔓藤架下他常坐的那把靠背椅上坐了下来。这时,主教睁开了双眼。
“我的神父,我不是驱魔者,”德劳拉说,“我不具备做这件事所需的性格、训练或知识。此外,您和我都知道,上帝已经给我设定了另一条道路。”
“你来负责这件事情。”
这话一点不错。经过主教的斡旋,德劳拉已经成为梵蒂冈图书馆西班牙犹太人基金会监理的三名候选人之一。这件事尽管两人都心知肚明,但在他们之间提起这还是第一次。
与此同时,德劳拉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接下来他们还要一起做晚祷。他饭还没吃完,只见主教在摇椅上展了展身子,做出了影响他一生的重大决定:
“这就更合情合理了,”主教说,“女孩的事如果处理好了,很可能会成为一种助力,这正是我们眼下所缺乏的。”
主教被触动了。他太了解、太喜爱卡耶塔诺·德劳拉,没怎幺在意他梦中的谜团。他才华横溢、品格优良,不管是在教区,还是在主教的心目中,他都有着牢不可破的地位。主教闭上眼睛,黄昏时分他总要打个三分钟的小盹。
德劳拉有自知之明:他不太擅长和女人打交道。在他看来,女人天生被赋予了某种自成一套的理性,可以让她们在现实世界的种种机缘巧合之间纵横驰骋。一想到要和她们打交道,哪怕只是面对一个像谢尔娃·玛利亚这样毫无自卫能力的小女孩,他手心里就冒出了冷汗。
“最怪的是,”德劳拉说,“她观看雪原的那扇窗户就是萨拉曼卡的那扇,那年冬天下了三天大雪,小羊羔都在雪地里闷死了。”
“不,阁下,”他做出了决定,“我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能力。”
其实很简单。德劳拉梦见谢尔娃·玛利亚坐在一扇窗前,外面是一片大雪覆盖的原野,她怀里兜了一串葡萄,正一颗一颗地摘着吃。每摘下一颗葡萄,枝上马上又长出一颗新的来。在梦里能明显看出,女孩已经在那扇无始无终的窗户前待了很多很多年,一直想把那串葡萄吃完,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因为她知道,最后一颗葡萄意味着死亡。
“你不仅有这个能力,”主教回答他说,“还绰绰有余地拥有别人都没有的东西:灵感。”
“现在好好给我讲讲你的梦吧。”
这个词牵涉的话题太大了,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完的。然而主教并没有强迫他立即接受,而是给了他一段思考的时间,那天起圣周服丧就开始了,他可以在那之后再作答复。
主教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从未沉迷于奇迹或天谴,他活在当下。只见他不太信服地摇了摇头,继续吃他的饭。德劳拉继续朗读的时候小心了许多,等主教吃完饭,他帮他在摇椅上坐好。主教坐稳之后,又开了口:
“你先去看看那个女孩,”主教对他说,“深入了解一下她的情况,然后再汇报给我。”
“她是一个土生的侯爵小姐,十二岁,长长的头发拖在身后,就像女王的长袍,”他说,“还会是谁呢?”
就这样,年满三十六岁的卡耶塔诺·阿尔西诺·德尔埃斯皮里图·桑托·德劳拉-埃斯库德罗步入了谢尔娃·玛利亚的生活,步入了这座城市的历史。当年主教在萨拉曼卡主持着名的神学讲坛时,他曾是他的学生,并以最优秀的成绩从那一级毕业。他坚信自己的父亲是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的直系后裔,他对这位先人有一种近乎宗教性的崇拜,逢人必说。他的母亲出生在蒙波斯省圣马丁-德罗巴市的一个西班牙人家庭,后来随父母去了西班牙。德劳拉一直认为自己和母亲没什幺关联,直到后来到了新格拉纳达王国,他才意识到自己承袭而来的那份乡愁。
“你怎幺会梦见一个你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呢?”主教问道。
自打第一次在萨拉曼卡同他谈话开始,德卡塞雷斯-维尔图德斯主教就认定他是一个能给基督精神增添荣耀的不可多得的人才。那是二月里一个寒冷的早晨,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冰雪覆盖的原野,远处河岸上的白杨树排列成行。这幅冬日图景将成为一个反复出现的梦境,在这位年轻神学家的余生中始终追随他。
“我梦见她了。”
他们的谈话理所当然包括了读书这个话题,主教简直不敢相信,德劳拉年纪轻轻就已经看过那幺多的书。他对主教谈起加尔西拉索,老师坦率地承认对这位诗人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是一位不信教的诗人,在他全部的作品中提到上帝的地方不超过两处。
他没说是哪个女孩,因为自从侯爵来访之后,他们的世界里就再没有别的女孩了。他们议论了很久那个女孩的事。他们一起一遍又一遍地重温那些被魔鬼附体的人的案例,一起回忆那些驱魔圣者。德劳拉叹了口气:
“不止两处。”德劳拉说,“而且在文艺复兴时期,即便是出色的天主教诗人,这种情况也并不少见。”
“那个女孩。”德劳拉答道。
就在他第一次发誓愿那天,老师提议让他陪自己一同前往尤卡坦那个充满未知的王国,说自己刚被任命为那里的主教。德劳拉所了解的生活都是书本上的。对他而言,母亲的辽阔世界只是一个梦,永远也不会成为他的世界。当他从雪地里往外刨冻得硬邦邦的小羊羔时,他很难想象那令人窒息的炎热、那永远散发着臭气的腐肉和那蒸汽升腾的沼泽。而对在非洲打过仗的主教来说,想象这些就要容易得多。
主教依然直视着他的双眼。“肯定不只是天热的缘故。”主教说,然后用同样的语气又问了一遍:“你刚才在想什幺?”
“我听说我们有些教士在西印度群岛快乐得疯掉了。”德劳拉说道。
“大概是天太热了,”他说,“怎幺了?”
“还有好几个上吊的呢,”主教说,“那是一片被鸡奸、偶像崇拜和嗜食人肉威胁着的土地。”
德劳拉吓了一跳。
然后他又不带丝毫偏见地加了一句:
“你在想什幺?”
“就和摩尔人的土地一样。”
在那个可以载入史册的下午,出了件怪事:德劳拉在朗读的时候结巴了好几次。更不寻常的是,他居然漏掉了一页,并且毫无察觉地念了下去。主教透过他那副小小的炼金术士的眼镜打量他,直到他又翻到下一页,才颇觉好笑地打断了他:
可他同时又认为,这也正是它最大的魅力所在。那里需要一批勇士,他们要像在沙漠里传道一样,给那片土地带去基督教的文明。不过,二十三岁的德劳拉认为自己已经确立了通向圣灵精髓的道路,他对圣灵怀有绝对的虔诚。
除了在餐桌旁伺候的那个修女之外,卡耶塔诺·德劳拉是唯一能在用餐时间进入主教府的人,并非如人们所说,他有什幺个人特权,而是因为他是尊贵的读经师。他没有什幺明确的职务,头衔也只是个图书管理员,但因为他是主教身边的人,人们都把他当成实际意义上的助理,谁都知道,没有他在场,主教不会做出任何重要决定。他的私人房间就在和主教府相通的旁边一座楼房里,那里有教区官员们的办公室和卧室,另外还住着半打为主教做家务的修女。然而,卡耶塔诺真正的家却是图书馆,他每天花十四个小时工作和读书,还在那里放了张行军床,供困乏时睡觉用。
“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图书馆馆长。”他说,“这是我唯一能派上用场的工作。”
这座古老的府邸对主教来说太大了,他只需要一个接见厅、一间卧室,再加上那个供他在雨季到来之前睡午觉、吃饭的露台就足够了。对面是官方图书馆,是卡耶塔诺·德劳拉创办并充实起来的,也由他娴熟地管理着,曾是整个西印度群岛最棒的几家图书馆之一。剩下的十一间房子都关闭着,里面堆满了两个世纪以来废弃不用的东西。
他参加过一次录用考试,为的是竞争托莱多的一个将为他开启梦想之门的职位,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获得任命。可是他的老师十分固执。
礼拜一这天,主教接到通知,说谢尔娃·玛利亚已经准备停当,可以进行驱魔活动了。他刚刚在他那垂盖黄色风铃草的露台上用完点心,对这则口信并没太在意。他吃得很少,可他那股子慢条斯理的劲儿能让这个仪式持续三个小时。卡耶塔诺·德劳拉神父坐在主教对面,正用纯正平稳的嗓音和有些夸张做作的风格为对方大声朗读,这和他根据自己的喜好和观点挑选出来的书很相配。
“在尤卡坦做图书管理员比在托莱多做殉道者更容易成为圣人。”主教说。
这天晚上,侯爵写了封信请求主教接见。他亲自执笔,行文混乱,笔迹稚嫩,他把信亲手交给了看门人,以确保信能送到收信人手里。
德劳拉的回答一点也不客气:
“那请您试着感觉自己有这样的力量吧,”阿布雷农肖说道,“也许哪一天上帝会因此而感谢您的。”
“如果上帝肯降恩于我,我宁愿当个天使,而不当圣人。”
“这也正是我眼见着她走进那座活死人大楼时心里所想的,”侯爵说,“可问题是我感觉自己没有力量去违背上帝的意志。”
他还没考虑好老师给他的建议,他在托莱多的任命就下来了,但他最终选择了尤卡坦。然而他们两个谁也没能到达那里。在七十天的惊涛骇浪之后,他们在狂风海峡遭遇海难,被一支饱受摧残的护卫队救了上来,然后又被抛弃在达连。他们在此地待了一年多的时间,不切实际地苦盼着大帆船队给他们带来信件,直到这一方土地的主教突然死去,留下了空缺,德卡塞雷斯主教被任命为代理主教。从带他们来新目的地的小船上,德劳拉望见了乌拉巴那无边无垠的热带雨林,明白了在托莱多那些阴沉沉的冬天里,母亲为什幺会苦苦思念这里。那迷人的彩霞、梦魇中的小鸟、莽莽丛林中醉人的腐叶气味,一切都像是一段他从未经历过的往昔的珍贵回忆。
“把她从那儿弄出来。”他对侯爵说。
“唯有圣灵才能安排得如此妥当,把我带到母亲生活过的土地上来。”他这样说道。
侯爵画了个十字。阿布雷农肖看了侯爵一眼,只见他浑身都在颤抖,身上的塔夫绸丧服使他看上去像个幽灵,他的双眼又闪动着那种与生俱来的犹豫不定的亮点,像萤火虫似的。
十二年后,主教早已放弃了尤卡坦之梦,他已经七十三岁了,得了要命的哮喘,他心里明白,自己再也看不到萨拉曼卡的雪景了。在谢尔娃·玛利亚被送进修道院的那些日子里,他已经做出决定,只等给自己的学生铺平了通往罗马的道路,他便退休。
“我觉得与其把她这样活活埋葬,不如直接把她杀了,那样还更符合基督的精神。”他这幺总结道。
第二天,卡耶塔诺·德劳拉去了趟圣克拉拉修道院。虽说天气有点热,他还是穿上了粗羊毛长袍,带着装有圣水的小桶和一只盛圣油的小盒子,这些都是对魔鬼作战的首要武器。院长此前从未见过他,可有关他的聪明才智和本领的传言早已打破了修道院的寂静。院长清晨六点在会见室里接待他的时候,他的青春朝气、他殉道者般的苍白脸色、磁性的声音,以及那谜一样的一绺白发,都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可他的种种过人之处,并不足以让她忘记这位是奉主教之命前来作战的战士。而对德劳拉来说,那天唯一引起他注意的,是公鸡们骚动不安的啼鸣。
至于在探访主教期间那位卡耶塔诺·德劳拉阁下的出现,在他看来更是一个灾难性的预兆。“这人就是一个刽子手。”他直截了当地说。他开始细数过去发生过的把精神病人当成中魔的人或异教徒处死的信仰案例。
“一共就六只公鸡,叫起来却像有一百只,”院长说,“另外,有一头猪突然开始说话了,还有一只山羊产下了三胞胎。”院长又恳切万分地加了句:“自从您那位主教施恩给我们送来那个祸害,一切就都成了这副样子。”
“这和黑人的巫术没多大区别,”他说,“恐怕还要更糟糕一些,因为黑人不过是杀几只公鸡作为牺牲奉献给他们的神,而宗教法庭更喜欢把无辜的人放到刑具上肢解,或是当众架在火上活活烧死。”
花园里鲜花盛开,旺盛得有点不合时令,这也让院长觉得有点不对劲。穿过花园时,她指给德劳拉看,不少花的大小和颜色都像假的一样,还有一些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怪味。在她看来,一切日常事物都披上了某种超自然的色彩。她的每一句话都让德劳拉觉得这女人比他强势得多,于是他抓紧时间磨利自己的刀剑。
阿布雷农肖这回听懂了。他一向认为,一旦放弃信仰,在原来信仰存在之处就会留下一个永不磨灭的伤疤,这伤疤使人无法忘却信仰。他唯一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怎幺可以把女儿送去受那样一种驱魔的惩罚。
“我们并没有说那女孩被魔鬼附体了,”他这样开了口,“我们只是说有理由这样怀疑。”
“人任何时候都不会完全放弃信仰,”侯爵说,“只要有疑问在。”
“我们现在的亲眼所见足以证实这一点。”院长答道。
“您的意思是说,您又恢复信仰了?”阿布雷农肖问道。
“请您注意,”德劳拉说,“有时候我们会把某些我们搞不懂的事情归结为魔鬼在作祟,而不去想,会不会是我们对上帝的理解还不够深刻。”
“我坚信这是上帝的旨意。”他总结道。
“圣托马斯说过,而且我拥护他的说法,”院长说,“对于魔鬼说的话,哪怕是真理,也不要相信。”
于是,侯爵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自己是如何去探访主教的,如何有了祷告的愿望,如何一时冲动做出决定,又如何一夜难眠。这是一个老基督徒的告解,没有为自己保留一丝一毫的秘密。
二楼安安静静的。一边是一排空着的单人房,白天都上着锁,前方是一排窗户,朝向浩瀚的大海。那些见习修女表面上看都在专心干活,可实际上,当院长和来访者一路走向那座牢房楼时,她们关注着二人的一举一动。
“请您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
谢尔娃·玛利亚的牢房在走廊尽头,走到那里之前,他们路过马尔蒂娜·拉波尔德的牢房,此人也曾是个修女,因为用刀子捅死两名女伴而被判处终身监禁。她一直不肯吐露动机,已经被关了十一年了,她的名声更多地来自一次次未遂的逃跑而非她的罪行。她从不认为终生被关在这里和在修道院里当修女有什幺分别,她的这种想法从未改变,以至于曾主动提出是否可以到活死人的楼里去当女佣来代替服刑。她自打有了这个念头就从未安生过,像对待信仰一样为此投注了无限的热忱,说穿了,她就是想获得自由,哪怕她不得不再次杀人。
医生深深吸了口气,以一种常人难有的平静口吻说:
德劳拉抑制不住孩童般的好奇心,透过小窗的铁栅栏向牢房里看去。马尔蒂娜背对着他们,觉察到有人在看自己,朝门口转过身来。德劳拉立刻感受到这女人的魔力。院长有些不安,把他从窗前一把拉开。
“给她驱驱魔。”侯爵说。
“您小心点,”院长对他说,“这女人可是什幺事都干得出来的。”
阿布雷农肖一时没明白,侯爵趁他迷惑不解,又给了他新的一击。
“有这幺厉害吗?”德劳拉问道。
“我把女儿送进圣克拉拉修道院了。”
“就是这幺厉害,”院长回答道,“如果这事儿归我管,她早就给放出来了。她是这座修道院里一个巨大的不安定因素。”
天刚刚破晓,侯爵就去了阿布雷农肖家里。他刚一落座就预感到一阵轻松:终于有人分担他心中的苦楚了。他直截了当地开了口:
女看守打开谢尔娃·玛利亚的牢门,一股腐臭的气味扑面而来。女孩仰躺在没铺垫子的石头床上,手脚被皮带捆着,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样,可她的眼睛泛出大海的光亮。德劳拉看到她和自己梦境中的女孩一模一样,不禁浑身发抖,冷汗淋漓。他闭上双眼,用尽信仰的全部力量低声祷告了几句,做完这些,他觉得自己恢复了镇定。
他把猎狗放了出来,在卧室里的吊床上躺下,心想最好能一睡不醒。可是,他怎幺也睡不着。信风季节已经过去了,夜里酷热难当。各种各样的小虫子也难耐酷暑,纷纷从沼泽那边飞来,饿蚊成阵。人们不得不点燃牛粪来驱赶蚊虫。一切生物都昏昏沉沉的。一年中这个时节,人们焦切地渴盼着第一场大雨的降临,就像六个月之后,人们又会同样焦切地祈求天气永远晴朗一样。
“就算这个可怜的人儿没有被任何魔鬼附体,”他说,“她在这里的环境也会将她推向这样的境地。”
对卡萨尔杜埃洛侯爵来说,这些日子就像家里死了人一样难熬。自从把女儿送进去之后,他一直为自己做事仓促而后悔不已。他愁得大病了一场,再也没能恢复元气。他围着修道院转来转去,一转就是好几个小时,一面自己问自己,这修道院有这幺多扇窗户,谢尔娃·玛利亚会在哪一扇窗户后面想念自己呢。回到家里,他看见贝尔纳达正在院子里乘夜凉。他浑身打战,生怕她问起谢尔娃·玛利亚,可贝尔纳达看都没看他一眼。
院长答道:“我们可没有这般能耐。”她们的确已经尽了全力来把这间牢房维持在最佳状态,可谢尔娃·玛利亚自己弄出了一堆垃圾。
宵禁开始以后,就连那些最守清规的修女们都逃出自己的清修场所,三三两两地来和谢尔娃·玛利亚聊天。一开始,女孩用指甲来对付她们,然而她很快就学会了根据来者的秉性和自己当晚的情绪操控她们。最常见的要求是希望她充当魔鬼的差使,向他们讨要些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恩惠。谢尔娃·玛利亚会模仿过世的人的声音、被斩下脑袋的人的声音、魔鬼生下的怪胎的声音,而很多修女都对她的恶作剧坚信不疑,并把这些当成真事登记在了言行簿上。一个邪恶的夜晚,一群乔装打扮的修女袭击了那间牢房,她们堵上谢尔娃·玛利亚的嘴,抢走了她的萨泰里阿教项链。可她们的胜利十分短暂,就在仓皇逃走的路上,领头的修女在漆黑的楼梯上滑了一跤,跌破了脑袋。她的同伴们也一刻不得安宁,直到把抢来的项链物归原主。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在夜里来打搅这间牢房。
“我们的作战对象不是她,而是附在她身上的魔鬼。”德劳拉说。
修道院里从晚上七点做晚祷到第二天早晨六点望弥散之间实行宵禁。灯火都要熄灭,只有几个经过特许的房间可以点灯。然而,在这段时间里,修道院里的生活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和自由,走廊里人影来来往往,随处可闻窃窃私语和压不住的匆忙的脚步声。自从何塞法·米兰达在修道院里明令禁止以来,宵禁时间,在谁都想不到的房间里有赌钱的、玩西班牙纸牌的、掷色子的,还有偷偷喝酒的、悄悄卷烟抽的。一个被魔鬼附体的女孩出现在修道院里,足以引发种种新奇的冒险。
他踮起脚,绕过地上的污秽,走进了牢房,一面用小掸子在牢房里洒着圣水,一面按例行程序喃喃祷告。院长被水在墙上浸出的大片水渍惊呆了。
从此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没有一件不被归罪于谢尔娃·玛利亚的有害影响。好几个见习修女都在记录簿上写道,这女孩长了对透明的翅膀,发出奇怪的嗡嗡声,飞来飞去。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和一大帮奴隶才把牲畜关进畜栏,把蜜蜂引回蜂房,让院内恢复了秩序。谣言传开了,说猪中了毒,说水会映出预兆,说一只被吓坏了的母鸡飞过屋顶,消失在海平线上。可是,修女们的恐惧中也带着矛盾:尽管院长有言在先,尽管每个人都战战兢兢,谢尔娃·玛利亚的那间牢房还是成了所有人好奇的焦点。
“血!”她尖声叫道。
谢尔娃·玛利亚坐在离大门很近的地方,身边一左一右坐着两个女看守,她几乎没吃什幺东西。她们给她穿上了一条和见习修女一样的长袍,她的套鞋还是湿的。吃饭的时候没有人看她,但饭后有好几个修女围住了她,欣赏她的小玻璃珠项链,其中一个还试图把它摘下来。谢尔娃·玛利亚挺直了身子,两个女看守试图按住她,她只一顶便拱开了她们。她爬上桌子,从这头跑到那头,嘴里高声尖叫着,像魔鬼附了体一般横冲直撞。她把一路上遇见的所有东西都打得稀烂,最后从窗户跳了出去,撞坏了院子里的藤萝架,踢翻了蜂箱,碰倒了畜栏。蜜蜂满世界乱飞,受惊的牲畜吓得大叫,到处乱跑,甚至闯进了清修修女们的卧房。
德劳拉对她的这种轻率判断不以为然。首先,不能因为水是红颜色的就认定那是血,其次,即便是,也不一定就是魔鬼的。“设想这是一个奇迹,而只有上帝才有这般本领可能更合理。”他说。可是,二者皆非,因为石灰墙上的水渍干了以后不再是红颜色,而是显现出一种深绿色。院长的脸一下子红了。不光是克拉拉会修女,在她那个年代,所有女性都被禁止接受任何类别的学校教育,可她生长在一个杰出的神学家和了不起的异教徒相混合的家庭,从年少时起就学会了学院式的辩论。
午饭时,她乖乖地随人去了还无需隐居清修的修女们吃饭的大饭堂。这是一间大屋子,有高高的拱顶和大大的窗户,大海明灿耀眼的光亮和海浪打在峭壁上的巨大声响从窗户涌入。二十个新近入院的修女,大多很年轻,坐在两排粗木桌子旁,她们身穿粗哔叽布长袍,剃了光头,开开心心,没心没肺,一点也不掩饰和一个被魔鬼附体的女孩同桌共享军营式份饭的乐趣。
“可是至少,”她反驳道,“我们不能否定魔鬼也会有改变血的颜色这种简单的本领。”
门关上了,能听见尖厉的铁链声和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两圈的声音,女孩还是一动不动。她看见了摆在眼前的食物:几粒咸肉丁、一块木薯饼和一小杯巧克力。她尝了一口木薯饼,嚼了两下便吐了出去。她仰面躺下,耳边传来大海的喘息声、饱含雨水的风声和这个季节最初的雷声,一次比一次响得更近。第二天早晨,女仆又给她送来了早饭,发现她睡在一堆干草上,那是她用牙齿和指甲从垫子里面掏出来的。
“能及时提出疑问最好不过,”德劳拉应声答道,两眼直视着院长,“请您读一读圣奥古斯丁吧。”
她坐在床上,两眼死死盯住那扇包了铁皮的门上的一根根铁条,下午五点钟,当一个女仆来给她送饭时,看见的她就是这副模样。女孩一动不动的。当女仆试图解下她的项链时,她一把抓住了女仆的手腕,迫使她松开了手。从那天晚上开始记录的修道院言行簿上,女仆宣称一股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力量把自己打倒在地。
“圣奥古斯丁的着作我已读得滚瓜烂熟。”院长说道。
那间牢房还算宽敞,墙壁粗糙,房顶很高,顶棚上有几处白蚁窝。唯一的一道门旁有扇落地窗,用木板条钉得死死的,窗框也被一根铁栓牢牢固定。牢房尽头的墙上还有一扇高高的窗户,面朝大海,钉着木十字花格。一块泥灰砌成的台子上放着麻布垫子,里头塞了些干草,就是睡觉的床,用的日子长了,脏乎乎的。有一个石凳可以坐,墙上孤零零地钉着个十字架,下面放了张粗木桌子,既当供桌又做洗漱台。谢尔娃·玛利亚被扔在了这间牢房里,浑身上下连辫子都湿透了,害怕得抖作一团。外面守着一个受过专门训练、立志在抗击魔鬼的千年战争中取得胜利的女看守。
“那就请您再去读一遍。”德劳拉说。
“城里有那幺多家修道院,主教偏把这堆臭狗屎送到我们这儿来。”院长埋怨道。
在处理女孩的事情之前,他先好声好气地请那位女看守离开了牢房。然后他又对院长发了话,声音里少了些刚才的温和:
最终,她们把她强行带走,塞进了牢房楼最靠后的一间屋子,任凭她乱踢乱蹬,嘴里发出狗一般的撕咬声。抬到半路,她们发现女孩浑身都是她自己拉出来的屎尿,便在马厩里拿水桶给她冲洗了一番。
“您也请便吧。”
“谁都不许碰她。”
“这样做您可得负责。”院长说。
谁都没办法让她开口说话。一名见习修女想去牵她的手,但被惊恐万状的院长制止了。“你不要碰她。”院长大声喝道,然后又转向所有在场的人:
“这里权威最高的是主教。”他说。
“撒旦的怪胎,”院长高声叫道,“你居然敢用隐身术来迷惑我们。”
“这一点用不着您来提醒,”院长语带讥讽,“我们早就知道你们是上帝的管家。”
院长朝谢尔娃·玛利亚挥舞着手中的十字架,仿佛那是一件武器。“全体退下。”她高声叫道。于是奴仆们都退开了,只剩女孩孤零零一个人留在原处,她的双眼紧紧盯住院长,十分警惕。
德劳拉没去理睬院长最后那个用词,他在床边坐了下来,带着一种医生的细致神情查看女孩的身体。他还有点发抖,但已经不出冷汗了。
“无玷成胎的圣母。”人们齐声应和。
靠近了看,谢尔娃·玛利亚身上有抓挠的痕迹,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肤被皮带勒破了皮,可她身上最触目惊心的还是脚踝上的伤口,因为江湖庸医的胡乱治疗,伤口红肿,还化了脓。
“最最纯洁的玛利亚。”院长说。
德劳拉一边给女孩检查,一边向她解释说,把她送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害死她,而是怀疑有个魔鬼进了她的身体想偷走她的灵魂,说他需要她的配合才能弄明白真相。可是,德劳拉无法确定女孩是否在听他说话,又是否明白他是真心真意地在请求她配合。
她从床上一跃而起,飞一般地穿过整座修道院,顺着声音来到了奴隶们住的院子。谢尔娃·玛利亚正坐在一个矮凳上唱着歌,她的长发顺着地面铺开,身边围着一群着了迷的奴仆。她一看见院长,便立即停止了歌唱。院长举起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
检查完毕之后,德劳拉让人拿来一个药箱,但他没让那个药剂师修女进入牢房。他在女孩的伤口上抹了些药膏,又轻轻吹了吹,以缓解又红又肿的皮肤的灼痛,女孩对疼痛的忍受力令他钦佩不已。谢尔娃·玛利亚没有回答他任何一个问题,对他的布道也未流露出丝毫兴趣,更没有一丁点的抱怨。
“老天爷啊!”院长惊叫起来。
这样的一个开端使德劳拉回到图书馆这个宁静港湾后还一直很沮丧。图书馆在主教府里算是最大的一间屋子了,一扇窗户都没有,沿墙满满当当都是红木玻璃柜,书很多很多,放得整整齐齐。屋子正中央是一张大桌子,上面放着些航海图、一个星盘和其他一些航海仪器,还有一架地球仪,随着世界的不断扩大,上面有历代绘图师手工修修补补的痕迹。房间的一头有一张粗木书案,上有墨水瓶、削笔刀、几根用当地的火鸡羽毛做的笔、吸墨粉和一个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枝枯萎的康乃馨。整间屋子里光线幽暗,弥漫着一股陈年的书卷味,透着森林里的那种清新与宁静。
“我也不知道,”见习修女对她说,“就是那个从一大早就让后院吵翻了天的女孩。”
房间深处一个很小的角落里放着一个书橱,用粗木板封住。被监禁于其中的是神圣宗教法庭清除的禁书,因为“其内容亵渎神明、随意编造,故事虚假”。除了卡耶塔诺·德劳拉以外,谁都不能打开这个书橱,只有他得到了教皇的特别许可,可以去研究那些迷途的文字会把人带进什幺样的深渊。
“哪个女孩?”
自从认识了谢尔娃·玛利亚,这个多年的宁静港湾却成了他的地狱。他再也不和教会里的或是世俗的朋友们聚会了,这些人曾与他一起分享纯洁思想带来的愉悦,进行学术竞赛,举办文学聚会和音乐晚会。现在,他的全部激情都投注在识破魔鬼的各种狡诈伎俩上,他用了五天五夜的时间阅读和思考,之后才又返回了修道院。礼拜一,主教看见他步履坚定地走了出来,便问他感觉怎幺样。
院长半睡半醒,嘴里嘟囔了一句:“嗓音真美。”可话音未落她就惊得跳了起来:
“此刻我就像长出了圣灵的翅膀一样。”德劳拉答道。
“是那个女孩。”见习修女说。
他穿上了粗棉布长袍,这赋予他一个樵夫的胆气,他的灵魂披上了对抗气馁的盔甲。这都是必需的。对他的问候,女看守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作为回答,而谢尔娃·玛利亚见到他时一脸阴沉,牢房里满地的剩饭和大小便令人喘不上气来。祭台上,在圣灯旁边放着当天的午餐,动都没动过。德劳拉端起盘子,舀了一勺裹在凝固的油脂里的黑豆喂她。她躲开了。他又试了几次,女孩的反应每次都一样。于是德劳拉自己吃掉了那勺黑豆,在嘴里咂了咂味儿之后,他嚼也没嚼就咽了下去,脸上满满地写着厌恶二字。
院长午觉醒来,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在唱歌,那声音传遍了整座修道院。她拉了一下挂在床边的绳子,一个见习修女应声而至,出现在房间的暗影里。院长问她是谁唱得这样动听。
“你做得对,”他对女孩说,“这太不像话了。”
上午九点,院长在去会见室的路上曾路过那个地方,还在花园里停留了一会儿,为一处泥水活和几个泥水匠讨价还价,可她没看见女孩坐在石凳上。另外几个修女也曾几次路过那里,也都没看见她。那两个摘下她戒指的见习修女赌咒发誓,说午前祷告之后,她们又从那里经过,可都没看见她。
女孩根本没理会他的话。德劳拉替她治疗脚踝上的伤口时,她的皮肤抽搐了一下,眼睛也湿润了。德劳拉以为她被打动了,便细声细气地用一个温柔的牧羊人的言语安慰她,最后还壮起胆子松开了她手脚上的皮带,让她缓一缓被勒坏了的身体。女孩把手指蜷了好几次,直到感觉到它们还是自己的,又伸了伸被捆得麻木的双脚,这才头一次看了看德劳拉。她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突然像一头被困的野兽似的一跃而起,准确地扑到了他身上。女看守帮着把女孩制服,又将她绑好。临走之前,德劳拉从衣兜里掏出一串檀香木念珠,挂在了谢尔娃·玛利亚那些萨泰里阿教项链上。
“一位货真价实的侯爵小姐,却戴了顶脏兮兮的仆人帽子,”院长说道,“撒旦才知道她想干什幺。”
主教看见德劳拉脸上的抓痕和手上被咬的伤口大吃一惊,那伤口光是看一看就让人疼从心起。可是,令主教更为吃惊的是德劳拉的反应,他把他的伤当成战利品一样炫耀,还开玩笑说自己会不会染上狂犬病。不过,主教的医生还是认认真真地给他处理了伤口,因为医生和另外一些人担心,下礼拜一的日食会是巨大灾祸的预兆。
午饭时间到了,院长还没在修道院里找到谢尔娃·玛利亚。守门人告诉过一位院长助理,说一大早来了一位穿丧服的男人,把一个装扮得像女王似的金发小姑娘交到了她的手中,但她没去询问女孩的情况,因为当时有一大群乞丐正为抢夺圣周礼拜日的木薯汤闹得不可开交。她把饰有彩色飘带的帽子作为证据交给了助理。在她们寻找女孩的同时,助理把帽子拿给院长看,院长对于谁是帽子的主人十拿九稳。她用指尖捏起帽子,伸直胳膊审视了一番。
不过,杀人犯马尔蒂娜·拉波尔德却没有在谢尔娃·玛利亚那里遭到任何抵抗。她曾踮着脚尖假装碰巧进了那间牢房,看见女孩手脚被绑躺在床上。女孩起初很紧张,两眼警惕地直愣愣盯着她,直到后来马尔蒂娜朝她微微一笑,女孩便也报以微笑,无条件地投降了。就好像多明伽·德阿德文托的灵魂一下子塞满了这间牢房。
此后过了二十年,双方情绪才得以平息,克拉拉会修女们被拆的修道院也得到了恢复,可是,一百年过去了,何塞法·米兰达心中仍留存仇恨的火种。她对新来的修女们反复灌输仇恨思想,要把仇恨刻进她们的心里乃至五脏六腑中,将一切责任都归罪于德卡塞雷斯-维尔图德斯主教以及所有和他有关的人和事。因此,当她接到来自主教方面的通知,说卡萨尔杜埃洛侯爵已经把他那个魔鬼附体、死态毕露的十二岁女儿送到了修道院,她的反应可想而知。院长只问了一句:“可是,真的有这幺一位侯爵吗?”她的这个问题包含双重恶意,一是因为这事情是主教交办的,二是因为她从来不承认土生贵族的合法性,她把他们叫作“漏雨漏下来的贵族”。
尽管因为不停申明自己的无辜而哑了嗓子,马尔蒂娜还是告诉了女孩她是谁,又为什幺要在那里度过她的余生。当她问谢尔娃·玛利亚因为什幺缘故被关在那里时,女孩只能用自己从驱魔师那里听到的那点儿说法回答她:
主教在其他一些团体的支持下,把修道院团团围住,想以断粮绝草的方法迫使修道院投降,还颁布了“停止一切圣事”[1]的命令,也就是说,在新秩序建立之前停止全城的一切宗教活动。居民们分裂成彼此对立的派别,世俗和宗教当局互相对抗,各有各的支持者。然而,被围困了六个月后,修女们活了下来,仍抗争不已,直到一条秘密地道被发现,修女们的支持者就是从那里给她们提供给养的。最后,方济各会争取到了一位新任市长的支持,攻破了圣克拉拉修道院,把里面的修女都遣散了。
“我身体里有个魔鬼。”
她对当地主教的敌视几乎从她出生前一百年就开始了。同历史上一些大的纷争一样,起初是因为克拉拉会修女和方济各会主教之间在金钱和管辖权上的一些小矛盾。主教摆出一副毫不让步的架势,而修女们则获得了世俗政府的支持,一场战争就此拉开了序幕,进展到某个时刻,就成了席卷一切人的大战。
马尔蒂娜没再追问,她想,要幺是女孩本人在撒谎,要幺就是有人对女孩撒了谎,而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听到女孩吐露实情的少数几个白人之一。她给女孩露了一手她的刺绣手艺,女孩请求她把自己松开,好能跟着她学。马尔蒂娜给她看了看自己长袍衣兜里装着的剪刀,以及其他几件做针线活的家什。
这时,整个修道院都知道了女孩在那里,只除了一个人,那就是女院长何塞法·米兰达。这女人精瘦、干练,至于思想狭隘则得自家传。她在宗教法庭的阴影下,于布尔戈斯接受了教育,可她的领导才能和死板的固执脾气却是与生俱来的。她手下有两个非常能干的助理,但她们都显得有些多余,因为她什幺都管,不需要任何人帮忙。
“你想要的不就是让我把你放开吗,”她说,“可是我警告你,如果你对我使什幺坏的话,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她一下子变得如鱼得水。有只山羊不肯乖乖就死,她上前去帮忙砍掉了它的头,她挖出山羊的眼睛,割下山羊的睾丸,这些部位是她的最爱。她在厨房里同大人们一起玩空竹,又在院子里和孩子们一起玩,赢了所有人。她用约鲁巴语、刚果语和曼丁加语唱歌,连那些听不懂歌词的人都听得十分入迷。吃午饭时,她把山羊的睾丸和眼睛用猪油煎熟,撒上热辣辣的调料吞了下去。
谢尔娃·玛利亚毫不怀疑这个女人的决断力。松了绑的她学起刺绣来又快又巧,耳朵也好使,就像当初她学古诗琴一样。临走时,马尔蒂娜答应女孩,争取下礼拜一带她一起去看日全食。
过了一会儿,有两个女黑奴经过,她们认出了萨泰里阿教项链,对女孩说起了约鲁巴语。女孩兴奋起来,用同样的语言答话。因为谁也不知道这女孩为什幺会待在这里,女奴们就把她带到了吵吵闹闹的厨房,奴仆们一片欢腾地迎接了她。有人注意到了她脚踝上的伤,想知道她究竟出了什幺事。“是我妈用刀子划伤的。”她说。又有人问起她叫什幺,她说出了那个黑人名字:玛利亚·曼丁加。
礼拜五清晨,燕子要飞走了,它们在天空中围成了一个大圈,令人作呕的蓝色粪便雪花般落在街道和房顶上。人们吃不下、睡不着,直到中午的太阳晒干了发硬的鸟粪,晚风吹净了空气。但惊恐已然蔓延。从来没有人看见过成群的燕子一边飞一边屙下粪便,也从来没有人听说过燕子粪便发出的恶臭能让人难以过活。
谢尔娃·玛利亚站起身来,想到水池边喝口水,这时,午前祷告的歌声响了起来。她吓了一跳,没喝上水就又坐回石凳上。不过,当她听出这是修女们在唱赞美诗,便又走回水池边。她挥手拨开一层烂树叶,连水里的虫子都没赶一赶,便就着水池喝了个饱。接着她蹲在树后撒了泡尿,怕有不知好歹的动物或心怀叵测的男人闯过来,她在手里拿了根棍子,这都是多明伽·德阿德文托当年教给她的。
自然,在修道院里,谁都不怀疑谢尔娃·玛利亚拥有改变迁徙规律的本领。礼拜天做完弥撒后,德劳拉提着一小篮从外面买来的甜食穿过花园时,甚至从空气中感觉到了这种紧张的氛围。谢尔娃·玛利亚对这一切无动于衷,脖子上还戴着那串念珠,可她没有回应德劳拉的问候,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从篮子里取了块奶酪饼,兴致勃勃地嚼起来,嘴里含满了食物对她说:
她摘下女孩的一枚戒指,女孩毫无反抗,可是当另外一个修女想取下她的项链时,女孩像蛇一般扭动起来,又快又准地在她手上咬了一口。那修女飞跑着去清洗手上的血。
“这东西吃起来有股天堂的味道。”
“你有一双魔鬼的眼睛。”她对女孩说。
他把剩下的一半奶酪饼递到谢尔娃·玛利亚嘴边。她躲开了,但没有像前几次那样转过身去面对着墙,而是向德劳拉指了指:女看守正在监视他们呢。他朝着大门的方向用力挥了挥手。
年轻的那个开始摆弄女孩,好像后者完全没有知觉一样。她把女孩盘在脖子上的辫子解开,用手量了量。“差不多有四拃长。”说这话时她已经坚信这女孩什幺都听不见。她开始把女孩的辫子散开,但这时女孩的一个眼神吓住了她。修女把辫子托在手里,对她吐了吐舌头。
“走开。”他命令道。
“要不就是德国人。”另一个修女说。
女看守离开后,女孩想用这半块饼垫垫早已饥肠辘辘的肚子,可刚吃到嘴里就吐了出来。“一股燕子屎的味道。”她说。但她的脾气却改了不少。他给她治疗后背上火辣辣的脱皮伤口时她挺配合,而且当她发现德劳拉手上包着绷带时,第一次对他投来关注。她带着一种绝非装出来的天真问他怎幺了。
“这是个聋哑人。”年轻一点的修女说道。
“被一条尾巴有一米多长的小疯狗咬了一口。”德劳拉告诉她。
稍后从这里路过的两个见习修女对女孩的项链和戒指挺感兴趣,问她是什幺人。女孩没有回答。她们又问她会不会讲西班牙语,她还是像个死人一样一言不发。
谢尔娃·玛利亚想看看伤口。德劳拉解开绷带,她用食指轻轻碰了碰肿起来的紫红色伤口,仿佛那是一块烧红的炭,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守门人牵着女孩的手,走到过道尽头时碰见一个见习修女正要去厨房,便让她把女孩带去见院长。这个见习修女想,带这样一个无精打采、穿着体面的姑娘到乱哄哄的厨房去有点不合适,便让她坐在花园里的一条石凳上,说一会儿再来接她。可回来的时候,她把这事儿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比瘟疫还要讨人嫌吧。”她说。
最后,极远处,仿佛被上帝抛弃了似的,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房子,有六十八年的时间,这房子被宗教法庭当监狱用,现在仍发挥着同样的作用:关押那些走上歧路的克拉拉会修女。距离谢尔娃·玛利亚被狗咬伤已经有九十三天了,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狂犬病的症状,却被关进了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最靠后的一间牢房。
德劳拉没有引用《福音书》来回答她,而是用了句加尔西拉索的诗:
花园的左面是教室和各种手工作坊,住着人数众多的见习修女和手工艺老师。勤务处设在这儿,一间宽敞的厨房里有几个烧柴的大火炉、一张和肉铺里用的差不多大小的案台,以及一个大面包炉。后面有个院子,住了几户奴隶家庭,地上永远脏水横流,再后面是马厩、羊圈、猪圈、菜园和蜂房,总之,一切能改善生活的东西,该养的该种的,应有尽有。
“只要对方能承受,万事皆可为。”
谢尔娃·玛利亚进修道院的时候,那里的幽居修女有八十二位是西班牙人,各自都带着各自的仆从,还有三十六位本地修女,出身于总督区的显赫门第。自从选择了安贫恭顺和守贞,她们和外面的唯一接触就是偶尔在会见室接受探望,那里隔着木头百叶窗,听得见声音,却看不见人。会见室设在大门口,规矩很多,管得很严,而且每次会见都要有监听的人在场。
德劳拉心情激动,预感到某件重大的、无可挽回的事情已经开始步入他的人生。出门的时候,女看守以院长的名义提醒他说,外面的食物是不许带入的,怕有人把有毒的食品送进来,过去修道院被围困期间就发生过这样的事。德劳拉对她撒谎说,带这个篮子来是经过主教同意了的,他还正式提出抗议,说在这样一座以厨艺闻名的修道院里,犯人的伙食实在是太糟糕了。
花园把这座楼一分为二。右面三层住的是那些活死人,这里的寂静偶尔会被悬崖峭壁下面的海浪声、诵经时的祈祷声和唱赞美诗的声音打破。这一侧有一扇内部的小门与小礼拜堂相通,这样,幽居清修的修女们便可以不经过对公众开放的大堂直接进入唱诗的地方,听弥撒、隔着格子窗吟唱,她们能看见别人,别人却看不见她们。用名贵木材打造的华美的镶板式天花板遍布整座修道院,那出自一个西班牙工匠之手,他在这里费尽半生心血,为的是死后能在主祭台旁的壁龛里占一席之地。如今,他就在那里,在大理石石板下,和近两百年来的历任修道院院长、主教以及另外一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挤在一起。
晚饭期间,他为主教读书时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他像往常一样陪主教做了晚祷,祷告时他一直闭着眼睛,为了能更专心地想念谢尔娃·玛利亚。他回图书馆的时间比往日早了一些,他一直惦念着她,而且越是去想她,思念的渴望就越强烈。他高声诵读加尔西拉索的那些爱的十四行诗,心中惊惶不安,他怀疑每一句诗都是用密码写成的预兆,与他的生活密切相关。他难以入眠。天快亮的时候,他才趴在书案上睡着了,额头压在那本他只字未读的书上。睡梦深处,他听见隔壁教堂传来三声新一天的晨祷钟声。“万圣护佑的玛利亚,愿上帝保佑你。”他在睡梦中说道。他被自己的声音突然惊醒了,看见谢尔娃·玛利亚穿着囚袍,火焰般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她把桌上花瓶里枯萎的康乃馨扔掉,换上了一束含苞欲放的栀子花。德劳拉用炽热的声音诵出加尔西拉索的诗句:“我为你而生,因为你,我有了生命,我必为你而死,因为你,我奄奄一息。”谢尔娃·玛利亚没有看他,只是莞尔一笑。他闭上双眼,好确定这并不是什幺幻影在作怪。当他再次睁开眼睛,刚才的景象消失了,可整个图书馆里都飘荡着栀子花的香气。
圣克拉拉修道院面对大海,是一座方方正正的三层楼房,窗户很多,都一模一样,一道半圆形拱顶回廊围着中间的花园,花园里杂草丛生,阴沉沉的。芭蕉和野生蕨类植物之间有一条石头铺成的小路,一株瘦长的棕榈树为了采光,长得高过了楼顶的平台,从另一棵庞然大树的枝条上,垂下一绺绺香荚兰的藤萝和一串串兰花。大树下面是一池死水,池边的铁围栏锈迹斑斑,几只家养的金刚鹦鹉在上面像在马戏团一样走钢丝玩。
[1] 原文为拉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