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为我祷告祷告吧,”他对德劳拉说,“我怕这一夜会很难熬。”
主教不同意这个说法,他的口气变得异常严厉。“我的大门就是教会的大门,而他所做的和从前的基督徒没什幺两样,”他说道,“失礼的是我,因为我的胸部有问题,我应该做点什幺去弥补一下。”走到卧室门口,他话锋一转,改变了语气,还亲切地拍了拍德劳拉的肩膀跟他告别。
确实如此,在接待来访的时候,他就预感到这次哮喘发作可能会要了他的命。吐酒石和其他各种虎狼之剂都没能缓解症状,只能给他紧急用上了放血疗法。天亮的时候他恢复了元气。
“有什幺理由一定要对他友好呢?”德劳拉反问道,“不预先正式通知,是不能来敲一个主教的大门的。”
卡耶塔诺在隔壁图书馆里彻夜未眠,浑然不知这边的情况。他刚要开始做晨祷,有人来通知他说主教在卧室里等他。他看见主教的时候,后者正坐在床上吃早饭,一碗巧克力配面包和奶酪,呼吸时就像是一口新做成的风箱,精神矍铄。卡耶塔诺一看见主教的模样,心里就明白了,主教已经拿定主意。
“我们对总督太不友好了,是吗?”主教问道。
果然,和院长的请求相悖,谢尔娃·玛利亚将继续留在圣克拉拉修道院,而卡耶塔诺·德劳拉神父将得到主教的完全信任,继续负责她的事情。她将不再像现在这样被迫遵守牢规,而是和修道院里其他人一样,享有普遍待遇。虽说主教感谢那本记录簿,但那些记录不够严谨,反而会干扰整个过程的清晰度,因此,驱魔师应该根据自己的判断行事。主教最后授命德劳拉以自己的名义去拜访侯爵,并授予他解决一切需要解决的问题的权利,而主教自己只要时间与身体状况允许,随时可以接见侯爵。
德劳拉摆出模棱两可的姿态,算是回答。主教艰难地抬起身来,手臂支在摇椅扶手上,直到呼吸慢慢平复。他不想吃晚餐了。德劳拉连忙点亮一盏油灯,照亮主教回卧室的路。
“不会再有别的指示了,”主教这样为自己的话作结,“愿上帝保佑你。”
“我们还从未遇见这幺好的人,是吗?”
卡耶塔诺一路小跑来到修道院,心怦怦直跳,但他在牢房里没找见谢尔娃·玛利亚。她在礼堂里,浑身披满了货真价实的珠宝,长发委地,姿态里带着一个女黑奴的优雅端庄:总督随从里的一位着名画师正在为她画像。无论是她的美貌,还是她听从艺术家摆弄时的灵性,都令人惊叹不已。卡耶塔诺深深地陶醉了。他找了个阴凉处坐了下来,他看得见女孩,而女孩却看不见他,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消除心中的任何疑问。
德劳拉回来时,主教一直向前佝偻着身子,闭着双眼,努力克服呼吸时发出的哨音。侍从们都已踮着脚尖悄悄退下,客厅里一片昏暗。主教四下环顾,看见空空的椅子靠着墙排成了一排,客厅里只剩下卡耶塔诺一个人,便用很低的嗓音问他:
做午后祷的时候,画像画好了。画师远远地瞄了瞄,又加上最后两三笔,在签上自己的名字之前,他让谢尔娃·玛利亚先看看画像。画得真像,她站在云端,身旁是一群顺从的魔鬼。她缓缓地观赏画像,认出了正值花样年华的自己,最后说了句:
总督的马车向修道院驶去,他要把这次访问的结果告诉院长。几个小时以后,就要离开时,他不顾总督夫人的催促,拒绝了对马尔蒂娜·拉波尔德的赦免,因为他觉得这样会给许多他先前在监狱里遇到的触犯人类尊严的罪犯开一个不好的先例。
“就像一面镜子一样。”
这句话说得太突然,又不好琢磨,德劳拉只来得及鞠了一躬,作为回答。
“连魔鬼都像吗?”画师问道。
“不要让我忘记你。”
“他们就是这样的。”她回答道。
与初见时的问候不同,他们之间的告别进行得缓慢而又充满仪式感。三位教士,包括德劳拉,陪同总督顺着阴暗的走廊走到大门口。总督的卫兵们手持十字戟列成方阵,隔开了成群的乞丐。上马车前,总督朝德劳拉转过身来,不容分说地指着他,说了句:
姿势摆完了,卡耶塔诺陪她走回牢房。他从未见过她走路的样子,她的步伐和跳舞一样优雅敏捷。他也从未见过她穿囚服以外的衣裳,而她这一身女王装束使她显得成熟华贵,不难看出,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已经长成一个女人了。他们从未并肩而行,这样无忧无虑地走在一起使他很开心。
“我的一切都掌握在上帝手中,”他说,“再说我已经活到圣母故去时的年龄了。”
牢房也变了模样,这是总督夫妇的劝告起了作用,他们在辞行时用主教那些合情合理的理由说动了院长。垫子换了新的,上面有麻布床单和羽毛枕头,还放了些日常的洗漱和洗浴用品。海上的光从没有了十字格的窗户涌进牢房,辉映在刚用石灰粉刷一新的墙上。既然她吃得和修道院里的其他人一样,也就没有必要再从外面带吃食进来了。尽管如此,德劳拉还是一直变着法地偷偷从外面买好吃的东西带进来。
说着说着,主教感觉自己的哮喘就要发作了,便匆匆结束了这次接待。他说他收到了院长的一份控诉备忘录,他答应,只要他的健康状况稍有好转,便当全力以赴去解决。总督向他表达了谢意,以一种私人化的礼仪结束了这次访问。总督也患有哮喘痼疾,他把自己的几个医生推荐给了主教,可主教似乎不以为然。
谢尔娃·玛利亚邀请他一起吃午后甜点,德劳拉只尝了一块饼干,那是修女们做的,很有名气。正吃着,女孩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这一点她非常清楚,”主教说,“让我感到不安的是她为什幺不敢相信这一点。”
“我见过雪。”
“我会把这一点转达给院长。”总督说。
卡耶塔诺并不感到惊讶。据说从前有一位总督,想从比利牛斯山带些雪过来,好让这边的土着看看雪是什幺样子,殊不知这里其实就有雪,就在临海的内华达山上,在圣马尔塔。兴许这回堂罗德里戈·德布恩·洛萨诺搞了什幺新花样,实现了这个奇迹。
“阁下知道,因为何塞法·米兰达的正直、高效和她的权威性,我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圣克拉拉修道院,”主教说道,“上帝知道,我们这样选是有道理的。”
“不是的,”女孩说,“我是在梦里看见雪的。”
“据我所知,院长的忧虑还是很现实的,”他说,“她觉得,对这样一个棘手的案例而言,也许别的修道院条件更好一些。”
她告诉他:梦里她站在一扇窗户前,窗外下着大雪,她一颗一颗地摘着吃怀里兜着的一串葡萄。德劳拉有种被恐惧用翅膀扇了一下的感觉。最后的答案近在咫尺,他浑身发抖,壮起胆子问道:
总督回到刚才的话题。
“最后怎幺样了?”
“请阁下不要这幺看这个问题,”主教彬彬有礼,“我只是想强调我们需要信仰的力量,这样,这里的人才值得我们做出牺牲。”
“我不敢告诉您。”谢尔娃·玛利亚说。
“阁下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吧。”他说。
对他来说,这一句话就足够了。他闭上眼睛为她祈祷。祷告完,他像换了个人一样。
总督脸色一变。
“你别担心,”他对女孩说,“我保证不久你就会自由自在、快快乐乐的,圣灵会保佑你的。”
“如果这一切不是上帝的敌人的圈套,那还能是什幺呢?”
贝尔纳达一直不知道谢尔娃·玛利亚已经被送进了修道院。她是偶然知道这件事的。一天夜里,她撞见杜尔丝·奥莉维亚在打扫房屋、归置东西,恍惚之中她以为那又是自己的幻觉。为了找到能说服自己的解释,她开始一间房一间房地搜查,找着找着,她突然觉得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过谢尔娃·玛利亚了。卡莉达·德尔科布雷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她:“侯爵先生通知我们,说她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说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看见丈夫的卧房里还亮着灯,贝尔纳达没敲门就走了进去。
他谈起了尤卡坦,在那里,他们建起了豪华的大教堂来掩蔽异教的金字塔,可他们并不知道,那些土着去望弥撒,是因为在那些银质祭坛下面,他们自己的神庙依然存在。他还谈到从征服时期就开始了的血统混杂:西班牙人血统和印第安人血统混在一起,这两种血统又和各种各样的黑人血统甚至曼丁加穆斯林血统混在一起,他自问,这样混来混去,上帝的天国里能装得下吗?尽管呼吸不畅,岁数大了老咳嗽,他还是把话一口气对总督说完:
侯爵躺在吊床上,还没睡着,身边用牛马的粪便点着小火,冒出烟来驱赶蚊虫。看见这个被丝绸睡衣衬得怪模怪样的奇怪女人,脸色苍白、萎靡不振,就像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侯爵心中也闪过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见了鬼了。贝尔纳达问他谢尔娃·玛利亚上哪儿去了。
“陷入圈套的不光是我们,而是整个西班牙,”主教说道,“我们漂洋过海来到这里,为的是推行基督的准则。我们在望弥撒的时候做到了,在举行宗教游行的时候做到了,在各个守护神的节日里也做到了,可就是没能使之浸入人们的灵魂。”
“她有好多天没和我们在一起了。”侯爵回答道。
“她认为你们陷入了撒旦布下的一个圈套。”总督说。
她从最坏的角度来理解侯爵这句话,不得不在离她最近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好喘口气。
“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有什幺有力的证据。但是修道院的记录簿告诉我们,这个可怜的女孩确实被魔鬼附体了,”主教说,“关于这一点院长比我们清楚。”
“您的意思是说,阿布雷农肖把该做的事都做了?”她说。
直到这次访问接近尾声时,大家才弄清楚总督最关心的其实是谢尔娃·玛利亚的状况。总督解释道,这既是为了她本人,也是为了让修道院院长得到安生,院长的烦恼实在让人同情。
侯爵画了个十字说:
“读过,阁下。”德劳拉答道,还加了句解释:“因为职务的需要。”
“愿上帝拯救我们!”
“莱布尼茨的书你读过吗?”
侯爵把真相告诉了她。他小心翼翼地解释说,之所以没有及时把这件事告诉她,是因为她自己说过,大家就权当她已经死了。贝尔纳达两眼一眨不眨地听着,那股专注劲头是他在他们十二年不幸的共同生活中从未见过的。
总督顺着主教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遥不可及的面孔和一双紧盯着他、一眨也不眨的惊恐的眼睛。总督怀着真诚的兴趣问德劳拉:
“我知道,这样做会要了我的命,”侯爵说道,“但只要能换回她的命就行。”
“在这里,最能跟上这些新形势的是卡耶塔诺神父。”
贝尔纳达叹了口气:“您是想告诉我,现在我们家的耻辱已经路人皆知了。”她看见丈夫的眼圈里有一滴泪花在闪动,一阵战栗自她的五脏六腑里升起。这一次不是因为死亡,而是因为体悟到该发生的必然会发生,怎幺也回避不了。她没有猜错。只见侯爵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从吊床上起身,瘫倒在她跟前,发出一个老人无力回天的号啕大哭。汩汩涌出的男人的眼泪浸透了她的丝绸睡衣,顺着她的大腿根流淌,贝尔纳达投降了。不管她有多恨谢尔娃·玛利亚,她承认,知道她还活着,她总算松了口气。
主教又一次证实了一件事:掌管世俗权力是多幺的容易。他伸出一根颤巍巍的手指指向德劳拉,看都没看他一眼,对总督说:
“我一向对什幺都能理解,除了死亡。”她说。
“这是个革新的时代。”他说。
她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陪伴她的只有蜂蜜和可可。两个星期后,她走出房间时活像一具移动的死尸。一大早,侯爵就发觉有人在忙着做外出旅行的准备,但他没太上心。在阳光开始变暖之前,他看见贝尔纳达骑着一头温顺的骡子出了院子的大门,后面还跟着另外一头,驮着行李。她这样出门是很经常的事,不带骡夫,不跟奴隶,不向任何人告别,也不说出门的理由。可侯爵知道,她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除了每次都带的箱子之外,这次她还把多年来埋在床底下的满满两罐黄金也带走了。
主教同他智囊团的六名教士一起接待了总督。他让卡耶塔诺·德劳拉坐在他的右手边,介绍他的时候没有说他的头衔,只说了他的全名。谈话开始之前,总督先用怜悯的目光扫视了一番斑驳不堪的墙皮、破破烂烂的窗帘、廉价的手工家具,以及几位身穿寒酸长袍、早已被汗湿透的教士。主教带着一股受伤的自豪说:“我们都是木匠若瑟[1]的儿子。”总督摆出一副理解的姿态,开始回顾自己在第一个礼拜里的印象。他讲到他那不着边际的计划:在医好战争的创伤之后如何增加与英属安的列斯群岛的贸易;讲到官方在推广教育上的种种功绩;还讲到如何激励艺术和文学,以使这些边缘的殖民地与世界同步。
侯爵懒懒地躺在吊床上,那种恐惧再次袭上心头:奴隶们会用刀子把自己捅了,于是他下令连白天也不许他们进到府邸里来。所以,当卡耶塔诺奉主教之命来拜见侯爵的时候,不得不自己推开大门,不请而入,因为任他把门环敲得当当响,就是没人应答。猎犬们在笼子里一阵狂吠,可卡耶塔诺继续向里走。在果园里,侯爵身穿撒拉逊人的外衣,头戴托莱多小帽,正躺在吊床上睡午觉,身上落满了朵朵柑橘花。德劳拉看着侯爵,没去叫醒他,觉得就像看见了苍老的、被孤独摧毁了的谢尔娃·玛利亚。侯爵醒了,因为那个眼罩的缘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认出这人是德劳拉。德劳拉举起手,伸开五指,摆出一副讲和的态势。
在他斋戒的第八天,他已经开始做下午的祷告了,这时有人来通知他说,主教在大厅里等他,他们要一起迎接总督。即使对总督本人来讲,这也是一次意料之外的访问,他是在城里首次巡游的时候突然心血来潮决定来访的。他不得不在鲜花盛开的露台上凝视了好一会儿四周的建筑,与此同时,离得近的要员们被紧急召来,大厅也经过了简单收拾。
“上帝保佑您,侯爵先生,”他开了口,“您好吗?”
二十四年以后,在主教府那间幽暗的图书馆里,他意识到,从他手里经过的每本书他几乎都读了,经过批准的也好,被查禁的也好,就是没读完那本书。他感到,就在那一天,一段完整的人生结束了,另一段不可预知的人生开始了,想到这儿,他不寒而栗。
“就这样,”侯爵答道,“一点一点烂下去。”
“你再也不会知道了,”院长告诉他,“这是一本禁书。”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把午睡的蛛网拨开,在吊床上坐起身来。卡耶塔诺先为自己擅自进了大门表示了歉意。侯爵向他解释说,敲门环是不会有人理睬的,因为这里的人早已不习惯迎接访客了。德劳拉用一种庄重的音调说:“主教大人事务繁忙,并且饱受哮喘的折磨,授命我以他的代表身份前来拜访。”说完这段开场白,他在吊床旁边坐了下来,直奔那件令他五内俱焚的大事。
院长面露轻松的微笑,把书锁了起来。
“我想通知您,我受委托负责您女儿的精神健康问题。”他说。
“读完我就知道了。”他回答道。
侯爵向他表示了感谢,同时想知道女儿近来如何。
然而,让他记忆最深刻的却是那天晚上在院长办公室的一次谈话。院长叫他去是想跟他谈谈在他箱子里找见的唯一一本书,那书已经散了页,书页不全,又没了封面,是他偶然从他父亲的抽屉里翻出来的。来的路上他已经尽量看了一部分,这会儿正满心想知道结尾如何。院长想听听他对这本书有什幺看法。
“挺不错的,”德劳拉说,“不过,我想帮她恢复得更好一点。”
他经过每一层楼的时候,那些站在阳台上看他的教师和学生都没有转回身来看他,但是当他拖着箱子上到三楼时,担任院长的神父在楼梯平台那里等候他,并带头鼓起了掌。其他人也都跟着鼓掌喝彩。于是卡耶塔诺明白了,神学院的第一课就是自己把箱子搬到三楼,不作任何询问,也不向任何人求助,这一关他算是漂漂亮亮地通过了。他思路敏捷、性情温顺、果断坚强,这些都被当成教育新生的典范。
他向侯爵介绍了驱魔术的意义和方法,对他讲起了由耶稣传授给门徒的这种把妖魔鬼怪从身体里驱除出去,从而治病扶弱的能力,讲起了《福音书》里提到的群魔以及两千头被其附体的猪的故事。当然,眼下最重要的是要弄清楚谢尔娃·玛利亚是不是真的被魔鬼附了体。他是不相信这种说法的,但他需要侯爵的帮助来消除任何疑问。首先,他说,他想了解一下在进修道院之前她是个什幺样的女孩。
一时间,整个神学院的人都汇聚在面朝院子的阳台上,想看看他怎幺搬这口大木箱,这时的他就像是一出戏中的唯一角色,只有他自己浑然不知。当他明白了不会有任何人来帮忙,便顺着石块砌成的陡峭台阶,用自己的两条臂膀搬起尽可能多的东西上了三楼。新学员的寝室里有两排床,指导老师给他指了指他的地方。卡耶塔诺把东西放在自己的床上,再回到院子里,就这样又跑了四趟才把东西搬完。最后他抓住空木箱的把手,硬把木箱从台阶上拖了上去。
“不知道,”侯爵答道,“我的感觉是,我越多地去了解她,对她的了解就越少。”
“你自己把它搬到三楼去吧,”守门人对他说,“到了那儿有人会告诉你宿舍里哪一块地方是你的。”
侯爵一直心存内疚,被往事折磨:当年,是他把女儿扔在了奴隶们的院子里不管不顾。女儿有时长达数月的沉默、她突然发作的莫名其妙的暴躁、她与母亲斗智斗勇的那份狡黠(把母亲戴在她手腕上的铃铛拴在猫身上),这些被他通通归咎于此。而了解她的最大障碍则是她那以撒谎为乐的毛病。
差不多一百年以后,在拆迁这间图书馆的时候,人们在一札几乎已经无法辨读的文卷中发现了其中几首诗。第一首,也是唯一一首可以完整辨读的,写的是他对自己十二岁时的回忆:那一天春雨绵绵,在阿维拉神学院铺着鹅卵石的院子里,他坐在一口学生用的木箱上。那时他刚从托莱多骑了几天的骡子来到这里,身上穿着一件用父亲的衣服按他的身材改小了的衣裳,那口木箱足有他身体两倍重,因为母亲把一切可能用得着的东西全都放了进去,好让他体面地过完实习期。守门人帮他把箱子搬到了院子中央,然后就把他扔在了雨地里。
“就像黑人一样。”德劳拉说。
主教利用这次盛会的时间仔细想了想院长的那份备忘录,想了想谢尔娃·玛利亚最后的结局。至于卡耶塔诺·德劳拉,则试图在驱魔前做些自我净化的准备,他把自己关在图书馆里,只带了些木薯饼和水。他没能成功,而是整夜神志昏迷,白天也不能合眼,片刻不停地写着放荡不羁的诗句,只有这样他才能使自己骚动的躯体安静下来。
“黑人也只是对我们撒谎,他们自己之间可不这样。”侯爵说。
总督不肯相信。他先前在布尔戈斯看见过一个被魔鬼附体的女人,她一整夜不停地拉屎,最后粪便都从房间里溢了出去。为避免谢尔娃·玛利亚也遭此厄运,总督把她交给了自己的几个医生。他们都肯定地说,这女孩没有一丝一毫狂犬病的症状,和阿布雷农肖一样,他们也认为她已经不可能再染上那病了。可是要说她没有被魔鬼附体,他们谁都没有把握。
在她的卧室里,德劳拉一眼就看出哪些是老祖母的东西,哪些是谢尔娃·玛利亚新添的:能活动的玩偶、上了发条能跳舞的小人、八音盒。床上放着侯爵送女儿去修道院时带的那只小箱子,箱子原封未动。那把古诗琴上布满灰尘,被随意扔在一个角落。侯爵解释道,那是一种早已无人弹奏的意大利乐器,并称赞说女儿弹这个很有天分。他漫不经心地给琴调了调音,最后,靠着不错的记忆,他不但弹而且唱起了他和谢尔娃·玛利亚一起唱过的歌曲。
“这个女孩被魔鬼附了体。”
这是一个吐露心声的时刻。德劳拉从乐声里听到了侯爵没有对他讲出的那些有关女儿的事情。侯爵情不能自已,没能把歌唱完。他叹息道:
兴许是为了报复市长的轻浮举动,在院长于自己的私人餐厅举办的晚宴上,总督夫人向大家介绍了谢尔娃·玛利亚。马尔蒂娜·拉波尔德警告过他们:“千万别试图取下她的项链和手镯,然后你们就会看到她表现得有多棒。”果然如此。她们给她穿上了她来修道院时穿的那件她祖母的衣服,给她洗了头,又把她散乱的长发梳得整整齐齐,使其拖在她的身后,总督夫人亲自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丈夫桌前。就连院长都被她的优雅、她的光彩照人和那一头非比寻常的长发给震住了。总督夫人在丈夫耳边轻轻说道:
“您可能想象不出那顶帽子戴在她头上有多合适。”
“看在主的分上,快把她带走,”他吩咐道,“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
德劳拉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了。
女奴完美到了惊人的地步。她的肩膀上没有被黑奴贩子打上烙印,后背也没有烙上第一个买主姓氏的首字母。她全身散发出一种神秘的气息。总督脸色发白,喘了口粗气,挥了挥手,把这个消受不起的场面从脑海里抹去。
“我看得出来,您很爱您的女儿。”他对侯爵说。
该城的市长是个女里女气的单身汉,他为总督举办了一场只有男人参加的午宴。那支西班牙四人弦乐队和另一支来自圣哈辛托的风笛鼓乐队演奏了乐曲,一队黑人跳起了群舞和化妆舞,拙劣地模仿白人的舞蹈。最后,大厅尽头的帘幕拉开了,市长用等重的黄金买的那个阿比西尼亚女奴现身了。她身着一件几乎透明的长袍,这让她的裸体更具诱惑力。在近距离地向普通观众展示自己之后,她停在了总督面前,长袍也一下子从她身上滑落到脚下。
“您想象不出我有多爱她,”侯爵说道,“只要能见她一面,让我付出我的灵魂我都在所不惜。”
院长抓住了总督夫人的胳膊。总督夫人没再往里走,可只看了谢尔娃·玛利亚一眼,就足以让她决定要救赎这个女孩。
德劳拉又一次感觉到,圣灵不会漏过任何一个细枝末节。
“您小心点,”院长附在她耳边告诉她,“她就像头母老虎。”
“没有比这更好办的了,”他说,“只要我们能证明她并没有被魔鬼附体。”
谢尔娃·玛利亚的牢房里,生石灰和沥青的怪味儿还很刺鼻,但已是面貌一新。女看守一打开牢门,总督夫人就感到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谢尔娃·玛利亚穿着一件磨破的长袍,脚下一双脏兮兮的套鞋,坐在一个被她自身的光照亮的角落里,慢条斯理地做着针线活。直到总督夫人向她问了声好,她才抬起眼来。总督夫人在她的目光里看见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启示的力量。“至圣至尊的圣体啊。”她喃喃说道,向牢房里迈了一步。
“您去和阿布雷农肖谈谈吧,”侯爵说,“他从一开始就说过,谢尔娃很健康,可这一点只有他能解释清楚。”
这可不大容易:她已经逃亡过两次,一次失败一次成功。第一次是在六年前,她,还有另外三个因犯了不同罪过被判处不同刑罚的修女,试图从面向大海的那个露台逃跑。一个修女成功逃脱。从那以后,窗户就都封上了,露台下面的院子也设了防。第二年,剩下的三个人捆住了当时睡在楼里的女看守,从一扇供奴仆们进出的小门逃了出去。马尔蒂娜的家人听从了她的告解神父的建议,把她又送回了修道院。在此后漫长的四年里,她始终是那里唯一的犯人,没有权利去会见室见家里人,礼拜天也不能去小教堂望弥撒。这一切都使得宽恕看起来根本不可能。然而,总督夫人答应替她向丈夫求情。
德劳拉拿不定主意。阿布雷农肖可能是天主的安排,可是同他谈话也可能会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牵连。侯爵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这话足以引起总督夫人的兴趣。这时再说什幺牢房还没有准备好呀、犯人也没能事先告诫一番呀,通通没有用处了。牢门刚一打开,马尔蒂娜·拉波尔德就一头扑倒在总督夫人脚下,请求得到宽恕。
“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侯爵说。
“那地方没什幺看头,”她对总督夫人说道,“总共只有两个犯人,其中一个还被魔鬼附了体。”
德劳拉晃晃头,摆出一副意味深长的姿态。
总督夫人几乎还是个妙龄少女,活泼好动,还有点任性,像一阵革新的风暴刮进了修道院。没有她搜寻不到的角落,没有她理解不了的问题,也没有她不想改善一下的东西。初来乍到,她在修道院里跑来跑去,想穷尽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到后来,院长认为,还是别让她对监狱这一块留下什幺坏印象为好。
“我对宗教法庭的那些文件太熟悉了。”他说。
堂罗德里戈·德布恩·洛萨诺,阿斯图里亚斯人氏,英俊老练,得过巴斯克球和射石鸡比赛的冠军,这多少弥补了他比妻子大二十二岁的缺憾。他笑起来浑身都在抖,就连自嘲时也是如此,他从来不放过任何展示自己体魄的机会。刚刚感受到加勒比海夹杂着夜间鼓声和番石榴成熟香气的第一缕微风,他便脱去了春季的华服,袒露着胸膛,在女士们的圈子里走来走去。从船上下来的时候,他身着衬衣,既没有发表演讲,也没有受到鸣炮相迎。尽管主教有禁令,但为了欢迎总督,人们还是被准许跳起了方丹戈舞、奔德舞和昆比亚舞,并在空旷的地方举行了斗牛和斗鸡表演。
“只要能重新得到女儿,我做出再大的牺牲都不为过。”侯爵坚持道。看到德劳拉没有任何反应,侯爵给自己的话作了结:
到处都弥漫着生石灰刺鼻的气味,沥青冒着蒸汽,榔头叮叮当当地敲得人心烦,各色人等的叫骂声一直传进清修的内院里来,在这样的环境中,谢尔娃·玛利亚被遗忘了。一个脚手架轰然倒下,死了一个泥瓦匠,还有七个工匠受了伤。院长认定这次灾祸是谢尔娃·玛利亚施展妖术所致,并利用这个新的机会再一次要求把她打发到别的修道院去,直到办完这桩大事。这次院长的主要理由是,让总督夫人住在这幺一个被魔鬼附体的女孩旁边实在太不合适了。主教没有答复她。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求求您了。”
月底,贴出来一张公告,宣布新任总督堂罗德里戈·德布恩·洛萨诺在去圣菲就职途中将在此地停留访问。随行人员有法官、公务人员、仆人和私人医生,还有一支四人弦乐队,这是女王送给他的礼物,以助他打发在西印度群岛的无聊时光。总督夫人和修道院院长有点亲戚关系,便请她安排自己住在修道院里。
德劳拉心都要碎了,对侯爵说道:
德劳拉十分清楚是些什幺样的危机在一个个淫雨霏霏的夜晚折磨着主教,这从他突然老去的那一刻就开始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从这种分泌黑色胆汁的状态下岔开,直到睡意将他征服。
“我也求求您不要再让我为难了。”
“可是我们可以假装不知道它在转动,这样心里会好受一些,”主教说,“伽利略缺失的不光是信仰,他更缺的是心。”
侯爵没有再坚持,他拿起床上的小箱子,请德劳拉帮忙带给女儿。
“地球的转动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德劳拉说。
“至少这样她会知道我在挂念着她。”他对德劳拉说。
“离我们自己,”主教说,“一个人用了一年的时间才弄明白自己是个孤儿,你觉得这公平吗?”等不来答案,他便坦承自己的思乡之情:“一想到此刻在西班牙,人们已经入睡,我的心就充满恐惧。”
德劳拉没有告别就逃走了。大雨倾盆,他用斗篷包住小箱子,再裹住自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觉自己正在心里重复着古诗琴演奏的那首歌里不连贯的诗句。被大雨一激,他大声唱了起来,并且凭着记忆唱完了那首歌。在工匠作坊区,他在一座修道院那里向左拐去,嘴里仍唱着歌,敲响了阿布雷农肖的大门。
“离哪儿太远?”
好半天没人应声,之后才听见一瘸一拐的脚步声,一个半睡半醒的声音问道:
“我们离得太远了!”他叹了口气。
“谁呀?”
主教训导他凡事都要有尺度,不可过分,并要求他一定要有耐心,以便对付院长那不幸的坏脾气。“《福音书》里像她这样的女人多了去了,有的比她毛病还多,”他说,“尽管如此,耶稣还是对她们颂扬备至。”主教没能说下去,因为一声惊雷响彻整个府邸,接着轰隆隆地向海面滚去,一场如《圣经》里描述的大雨把他们和余下的世界隔绝开来。主教躺回摇椅上,陷入对故土的怀念。
“公家人。”德劳拉说。
“我的职权不允许我同意你的说法,”主教说道,“可我心里很想表示赞同。”
这是他不想喊出自己的名字时唯一能想到的说法。阿布雷农肖打开大门的时候真的以为来的是政府的人,一下子没认出他来。“我是本教区的图书管理员。”德劳拉对他说。医生把他让进昏暗的门厅,又帮他脱下湿漉漉的斗篷。照着习惯,医生用拉丁语问他:
“我的意思是说,”他说道,“她赋予邪恶势力这幺大的能耐,让人感觉她似乎更崇拜魔鬼。”
“请问您是在哪一场战斗中失去那只眼睛的?”
主教对他说出这样恶毒的话感到惊讶,德劳拉注意到了这一点,试图用一种平静的语气为自己解释。
德劳拉用他那一口古典拉丁语给他讲了日食那天的倒霉事,又细细说明这种伤害一时半会儿还消不下去,尽管主教的医生打包票说戴上这个眼罩就没什幺问题了。可是,阿布雷农肖的注意力全在他那一口纯正的拉丁语上。
“如果说这世上有谁被所有魔鬼附了体,那这个人就是何塞法·米兰达。”他说,“怨恨的魔鬼,狭隘的魔鬼,愚蠢的魔鬼。这女人该受到诅咒!”
“说得太棒了,”他颇为惊讶,“请问府上是?”
德劳拉刚回来,主教就给他看了那份备忘录,他站着读了起来,脸上肌肉纹丝不动。看完,他怒气冲天。
“我是阿维拉人。”德劳拉回答道。
这个礼拜,何塞法·米兰达嬷嬷派人给主教送去一份她亲笔写的备忘录,其中满是抱怨和抗议。她请求免去克拉拉会修女监守谢尔娃·玛利亚的职责,因为她们的罪过早已赎清,而谢尔娃·玛利亚的到来无疑是对她们追加的惩罚。她还列举了记录在案的一连串新的大事件,这些事件只能用女孩无耻地和魔鬼勾结在一起来解释。最后她怒气冲天地控告了卡耶塔诺·德劳拉的傲慢,说他思想放纵,对她本人心怀私怨,还说他违反戒律,擅自带食物进修道院。
“那就更值得赞赏了。”阿布雷农肖说。
马尔蒂娜开始对他施展魔力。“我知道阁下是什幺人,”她说,“我也知道您一贯知道自己在做什幺。”可这回德劳拉折了一只翅膀,因为他证实了一点,那就是牢房里的孤独足以培育对死亡的恐惧,在这一点上,谢尔娃·玛利亚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他让德劳拉脱下长袍和草鞋,放在一旁晾一晾,还用自己那件自由人的斗篷裹住他的长袜,接着又替他摘下眼罩,扔进了垃圾箱,说:“要说这只眼睛有什幺毛病,那就是它看见了许多不该看见的东西。”德劳拉被客厅里堆了一地的浩繁书卷吸引住了,阿布雷农肖注意到了这一点,便把他领到了药房,那里有更多的书卷,放在直抵天花板的书架上。
“至于我要做什幺,我自然会知道的。”他最后说道。
“圣灵啊!”德劳拉失声叫道,“这简直就是彼特拉克的图书馆呀。”
马尔蒂娜愣住了。她从来没想过预言任何人的死期,更不会对一个如此可爱无助的小女孩这样做。她只不过问了问她的状况,女孩刚回答了三四个问题她就明白了这孩子撒谎成性。马尔蒂娜说话时的认真态度足以使德劳拉明白,原来谢尔娃·玛利亚对他也说了谎话。他为自己的轻率向马尔蒂娜道歉,并请求她不要去找女孩理论。
“比他还多两百来本书呢。”阿布雷农肖告诉他。
“那个可怜的孩子已经有够多的理由担惊受怕了,”他说,“我请求您别再给她添乱了。”
他让德劳拉随意翻阅。这里有一些孤本书,在西班牙拥有这些书是要坐牢的。德劳拉认出了这些书,神往地翻了翻,把它们再放回书架上时心中惋惜不已。在最明显的位置,同那本永远的《赫伦迪奥教士》放在一起的是法语版伏尔泰全集和一本翻译成拉丁语的《哲学通信》。
离开时,德劳拉往马尔蒂娜的牢房里看了看。他第一次看清了,她一脸麻子,头上没一根头发,鼻子奇大无比,满嘴的老鼠牙,但从她身上立刻能感觉到一股诱惑力在涌动。德劳拉宁愿站在门口同她说话。
“翻译成拉丁语的伏尔泰,这简直是异教。”他开玩笑说。
她对他的鲁莽没什幺反应。
阿布雷农肖告诉他,这是科英布拉的一位僧侣翻译的,他很乐于做一些怪书,供朝圣者消遣之用。德劳拉正翻看这本书,医生问他懂不懂法语。
“因为我非常爱你。”
“我不会讲,但能阅读。”德劳拉用拉丁文回答,然后又加了一句,丝毫没有假装客气:“此外,我还会希腊语、英语、意大利语和葡萄牙语,德语我也懂一点。”
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问您这话是因为您刚才提到了伏尔泰,”阿布雷农肖说,“他的散文简直无可挑剔。”
“那你为什幺还要给我疗伤呢?”她问道。
“也最让我们心痛,”德劳拉说,“真遗憾,这些是由一个法国人写的。”
说完她倒在床上,放声大哭。他稍稍坐近了点,用告解神父的和缓口吻安慰她。谢尔娃·玛利亚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卡耶塔诺不是来给她看病的,而是来给她驱魔的。
“您这幺说是因为您是西班牙人。”阿布雷农肖说道。
“我害怕。”女孩说。
“到了我这个岁数,又经历了这幺多的血统混杂,我已经不能准确地知道我是什幺地方的人了,”德劳拉答道,“也不知道我是谁。”
不过,他得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治疗上,以免女孩看出他嗓子眼发紧。谢尔娃·玛利亚没再说什幺。他觉得这沉默有点怪,便又看了女孩一眼,这才发现她的双眼湿润了。
“在这边的国度里,谁都不知道,”阿布雷农肖说,“我觉得大家也许要花上几个世纪的时间才能弄清楚这一点。”
“日食以后,那也可能是一百年以后呀。”德劳拉说道。
德劳拉一边说话一边继续在这个书库里徜徉。突然,就像往常很多时候一样,他记起了他十二岁时被神学院院长没收的那本书,他只记得其中的一个情节,有生之年,只要碰见有可能帮到他的人,他就会对他们重复一遍那个情节。
“日食以后。”她说。
“您记得那本书的名字吗?”阿布雷农肖问道。
女孩咬紧了嘴唇,差点没哭出来。
“从来都不知道,”德劳拉说,“只要能让我知道那本书的结局,叫我拿什幺换都可以。”
“啊哈,”德劳拉答道,眼睛一眨不眨,“她跟你说过你什幺时候死吗?”
医生一句话没说,把一本书放在了他面前,他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塞维利亚古版的《四卷本高卢的阿玛迪斯》。德劳拉颤抖着翻了翻,明白了自己差一点就堕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最后,他鼓起勇气问道:
女孩告诉他,这女人已经来过她牢房两次,教她刺绣,她们还一起看了日食。她还说,这女人挺好的,脾气温和,院长批准她在露台上教大家刺绣,在那里还能观赏海上的黄昏。
“您了解这是一本禁书吗?”
“你见过她了?”
“就像了解几百年来最优秀的小说一样,”阿布雷农肖说道,“现在已经不印这样的书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给有学问的人看的专着。那幺今天的穷人呢,他们如果不偷偷地看这些骑士小说,还有什幺好看的呢?”
“马尔蒂娜说的。”女孩告诉他。
“还是有书可看的,”德劳拉说,“初版《堂吉诃德》在开印当年就有一百本在这里被争相阅读。”
“谁跟你说的?”
“争相阅读谈不上,”阿布雷农肖说,“只是通过了海关,传到了这边各个地区而已。”
德劳拉浑身一颤。
德劳拉没去理会他,因为他终于弄清楚了就是这本珍贵的《高卢的阿玛迪斯》。
“我要死了。”
“这本书九年前从我们图书馆的保密书架上丢失了,我们一直没能找到它的踪影。”他说。
她身上已经有什幺东西发生了变化,只是德劳拉一时还拿不准,最明显的是,她有了一丝忧伤的情绪。他没有弄错。他刚开始给她治疗伤口,女孩就满眼急切地盯住了他,声音颤抖着对他说:
“这我可以想象,”阿布雷农肖说道,“但是,它被当作一本具有历史意义的书,还有一些别的原因:它曾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被至少十一个人传读,其中至少有三人死亡。我敢肯定他们的死必有奥秘。”
“我看到的和我每天晚上看到的没什幺两样。”她说。
“我有责任向宗教法庭告发你。”德劳拉说。
女看守为他打开谢尔娃·玛利亚的牢门时,德劳拉只觉得心脏在胸膛里怦怦乱跳,他几乎站不稳。为了探一探她那天早晨情绪如何,德劳拉问女孩看没看日食。实际上,她在露台上看了,可她不明白他为什幺在眼睛上戴这幺个罩子,她看的时候也没用任何防护,却什幺问题也没有。她告诉他,修女们看日食的时候都跪倒在地,整个修道院都瘫痪了,一直到后来公鸡啼叫起来。可她一点也没觉得这和另一个世界有什幺关系。
阿布雷农肖把这当成一句玩笑话:
就这样,他没能说服主教,便又回到了修道院。他的左眼上蒙了块单眼眼罩,那是他的医生让他戴上的,一直要戴到他视网膜上印下的太阳消散为止。在花园和一道道走廊里行走的时候,他始终感到有许多目光在追随着自己,一直追到那间牢房,可是没有一个人对他开口说话。整座修道院似乎正在从日食的惊扰中慢慢恢复。
“我说了什幺大逆不道的话吗?”
“请您理解,我只是坚持我的疑问,主教大人,”德劳拉说,“可我绝对谦卑地顺从您。”
“我这幺说是因为您这儿有一本外面传来的禁书,而您却没有上报。”
“我可以理解为你要造反吗?”
“何止这一本,那儿还有好多呢。”说着,阿布雷农肖伸出食指,向着一排排满满当当的书架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可如果真的是因为这件事的话,您恐怕早就来了,而我也就不会为您打开大门了。”他转过身面对着德劳拉,非常愉快地总结道:“从另一方面说,我很高兴您现在来了,能在这里接待您,我深感荣幸。”
主教被激怒了。
“侯爵为她女儿的命运万分担心,是他建议我到您这儿来的。”德劳拉说。
“这幺说,我们能给主的敌人送去的最好礼物就是在一个健健康康的女孩身上驱魔喽?”德劳拉反驳道。
阿布雷农肖让他在自己对面坐下,两个人畅谈起来,这时,一阵可怖的风暴正席卷海面。医生旁征博引,谈到狂犬病自人类起始以来的历史,谈到这种病肆无忌惮的破坏力,以及千百年来医学在防治方面的无能为力。他列举了种种令人惋惜的例子,说明人们如何总是把这种病同魔鬼附体混为一谈,对待其他的一些疯症和精神失常之疾也是如此。至于谢尔娃·玛利亚,阿布雷农肖总结道,这幺多个礼拜过去了,看起来她不大可能染上这种病。对她来说,眼下唯一的危险,是她会像从前许多人一样,死于驱魔用的残忍手段。
“小心一点吧!”主教警告德劳拉,“比起利用我们的错误,主的敌人更善于利用我们的智慧。”
在德劳拉听来,这最后一句话不过是中世纪医学特有的一种夸大其词,但他没有争辩,因为这与他从神学出发得出的主张甚是相符,即,女孩并没有被魔鬼附体。他说,谢尔娃·玛利亚会讲的那三种非洲语言,虽说和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毫无共同之处,但也并非如修道院里说的那样,是什幺撒旦在操纵。有不少证据显示她的力气大得惊人,但没有一条能证明那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也没有什幺能证明她曾升空或预测未来——事实上,这两种现象亦可作为成圣的辅助证明。然而,当德劳拉试图从一些杰出教友和别的一些团体那儿得到支持时,谁都不敢站出来对修道院的记录和民间的传言提出质疑。他也清楚地知道,不管是他的还是阿布雷农肖的观点,都不足以说服任何人,而要是他们俩联手,情况会更糟。
“不管怎幺样,”德劳拉说,“我认为所有我们觉得是恶魔作祟的那些东西,都是黑人的习俗,是那女孩在被父母弃之不管的情况下学会的。”
“那将意味着您和我要对付所有人。”他说。
岂止看过,德劳拉对那些记录进行了深入研究,与其说这有助于了解谢尔娃·玛利亚的状况,还不如说这有助于了解院长的心思。女孩入院头一天早晨待过的地方、碰过的所有东西都给驱了一遍魔。所有和她接触过的人都接受了斋戒和净化。第一天抢了她戒指的那个见习修女被罚在园子里强迫劳动。大家纷纷传言说那女孩徒手杀死了一只山羊,开开心心地肢解了它,又兴高采烈地就着调料吃下了山羊的睾丸和眼睛。她还炫耀自己的语言天分,和非洲各个国家的人都谈笑自如,比他们自己彼此之间交流还要顺畅,此外她还能与各种动物对话。修道院里养的十一只金刚鹦鹉,二十年来一直装点着花园,女孩来的第二天,一大早,它们无缘无故地死得一只不剩。她还用假嗓音唱魔力十足的歌曲,把奴仆们迷得神魂颠倒。当她知道院长在找她时,她使出只让院长看不见她的隐身法术。
“正因为如此,您到我这里来,我有些吃惊,”阿布雷农肖说,“我只不过是宗教法庭围猎场里一只令人垂涎已久的猎物。”
“我们有大量的证据,”主教说,“难道你没有看过那些记录吗?”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幺来这里,”德劳拉说,“除非那个女孩是圣灵派来考验我的信仰是否坚定的。”
“我觉得她仅仅是受了惊吓而已。”德劳拉说道。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觉得折磨着自己的那个困惑的死结解开了。阿布雷农肖紧盯住他的眼睛,一直看到他的灵魂深处,他看出来,这人马上就要哭出声来了。
“你为什幺这样说?”
“不要这样平白无故地折磨自己,”他用抚慰的语气说,“说不定您来这里只是因为需要找个人说说她的事情。”
这回轮到主教大吃一惊了。
德劳拉觉得自己没了遮拦,浑身赤裸。他站起身来,寻找着大门的方向,但他并没能立刻逃走,因为衣服还没有穿好。阿布雷农肖帮他把湿漉漉的外衣穿上,一面想留他再聊一会儿。“和您聊天,我能就这幺一刻不停地聊到下个世纪。”他对德劳拉说。为了留住他,医生拿出一小瓶透明洗眼水,说能治好他看日食留下的伤。他还把德劳拉从门口叫回来去拿他落在屋里的小箱子。可德劳拉就像被什幺致命的痛苦折磨着一样。他对阿布雷农肖这个下午的接待、对他提供的医疗帮助、对洗眼水表示感谢,可他最后只勉强答应了改天再来多待点儿时间。
“我尊敬的神父,”他说,“我不觉得那女孩被魔鬼附了体。”
他禁不住想尽快见到谢尔娃·玛利亚。他已走到门口,却尚未发现天已经黑了。雨停了,可暴雨过后,下水道泛滥成灾,德劳拉蹚着齐脚踝的雨水,疾步走向街道中部。快到宵禁时间了,修道院的守门人想拦住他,他一把把她推开:
德劳拉没有丢掉方才的话头。
“奉主教大人之命。”
主教认为这项活动已经结束。“过几个小时就会消下去的。”说着,他在吊床上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并感谢上帝带来了新的一天。
谢尔娃·玛利亚从梦中惊醒,黑暗中没认出他来。德劳拉不知该如何解释为何在如此蹊跷的时间来到这里,便随便找了个借口:
“这会儿我还能看见日食,”他开心地说,“不管我往哪边看,都能看见它。”
“你父亲想见你。”
卡耶塔诺继续望着太阳,但因为心烦意乱而没有使用玻璃片。两点十二分,太阳变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黑色圆盘,一时间,白天变成了午夜。随后,太阳恢复了它的人间本色,雄鸡也像在清晨一样啼鸣起来。等到不再盯住太阳看的时候,德劳拉的视网膜上仍然闪动着那个火的圆盘。
女孩认出了那口小箱子,怒火一下子冲上了她的脸颊。
“那是耶稣会教士的说法。”主教说。
“可我不想见他。”她说。
“这种现象早在几千年前就被亚述王国的天文学家们算出来了。”德劳拉说道。
德劳拉不知所措,问她为什幺。
“谁知道他们的想法有没有道理呢?”他说,“天主怎幺出牌不是那幺容易看得懂的。”
“因为不想,”她说,“我宁愿去死。”
尽管主教常常料事如神,卡耶塔诺还是吃了一惊。“我刚才在想,老百姓会把他们的厄运同这次日食挂上钩的。”他说。主教摇了摇头,眼睛还是盯着天上。
德劳拉想松开她那只健康的脚踝上的皮带,以为她会很乐意。
“你还在想那个小女孩吧。”主教说。
“放手,”她说道,“不许碰我。”
德劳拉没有回答。此刻,他看见太阳像一轮越来越小的月亮,尽管隔着熏黑的玻璃片,他的视网膜还是被灼痛了。但他没有停止观看。
德劳拉没有理会她的话,女孩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他镇定自若,只是把另一边脸转向了她。谢尔娃·玛利亚又朝他吐了口唾沫。他又换了一边脸,一股被压抑的快感自他的五脏六腑升腾而起,使他不禁飘飘然。他闭上双眼,心中暗暗祈祷着,而女孩则一口接一口地不断朝他吐唾沫,她吐得越凶,他就越享受,直到女孩明白,她的怒火毫无用处。德劳拉这才见识了一个真正的中邪者的疯狂表演。谢尔娃·玛利亚的长发突然像活了一样竖立起来,简直和美杜莎头上的蛇一样,嘴里冒出绿色的口水,喷出一连串用偶像崇拜者的各种语言骂出的脏话。德劳拉举起十字架,放到女孩嘴边,惊恐地吼道:
“你在想什幺?”主教问他。
“不管你是谁,快从这里滚开,你这地狱里的畜生。”
德劳拉用手举着玻璃片,并没有去看日食。在长时间的寂静之后,主教暗中瞄了他一眼,看见他两眼发光,对这个虚假夜晚的魅力无动于衷。
他的吼声激起了女孩的尖叫,她仿佛马上就要把皮带扣挣断。女看守被吓得面无人色,冲了进来,想制服她,但最后还是马尔蒂娜用她那一套完美手段制服了女孩。德劳拉仓皇逃走了。
“得用一只眼睛看才行,”主教说着,一面努力不让自己的呼吸发出哨音,“否则,就有两只眼睛都瞎掉的危险。”
晚餐时间德劳拉没来给他读书,主教心中惴惴不安。德劳拉发觉自己最近飘浮在一朵自己的云彩上,除了被魔鬼拖下地狱的谢尔娃·玛利亚的恐怖形象,这世或者来世的其他任何事物对他来说都毫无意义。他躲进图书馆,却看不进去书;他心不在焉地做祷告,并唱起了那把古诗琴演奏过的歌曲,他哭了,眼泪就像滚烫的油滴,使他五内俱焚。他打开谢尔娃·玛利亚的小箱子,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放在桌上。他挨个辨认,带着肉体的贪婪嗅闻它们,抚爱它们,用淫秽的六韵步诗对它们说话,直到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于是,他脱光衣服,从工作台的抽屉里取出那把平日里碰都不敢碰的铁戒尺,满腔仇恨地抽打起自己来,狠了心地要把谢尔娃·玛利亚的影子从他的身体里彻底赶出去。主教心里一直牵挂着他,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一摊鲜血和眼泪中打滚。
值班的修女给主教送来一盏灯,以及几片用来看太阳的烟熏玻璃。主教在吊床上坐直了身子,开始透过玻璃片观察太阳。
“是魔鬼,我的神父,”德劳拉对主教说,“是最可怕的那种魔鬼。”
“上帝是伟大的,”他叹息道,“连动物都能感觉得到。”
[1] 又译约瑟,为圣母玛利亚的丈夫,耶稣的养父。本书中采用天主教译名。
卡耶塔诺·德劳拉神父应主教的邀请到开满黄花的风铃草藤萝架下观看日食,这里是整个府邸里唯一能将海天一览无余的地方。鹈鹕展开双翅,停在高空中一动不动,仿佛飞着飞着突然死去了一般。主教躺在一张吊床里,吊床两头拴在叉形支棍上的船用绞盘上,他刚睡完午觉,正缓缓地摇着扇子。德劳拉坐在他旁边的一把柳条摇椅上晃着。两个人都悠然惬意,一面喝着罗望子水,一面越过屋顶望着万里无云的辽阔天空。两点钟刚过,天空开始暗了下来,母鸡都蜷缩在架上,满天的星星同时亮了起来。整个世界都好像打了个超自然的寒战。主教听见几只迟归的鸽子扑打着翅膀,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