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最终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些吗?”
阿布雷农肖接到紧急召唤,他否认了民间的迷信说法——得了狂犬病的人最后会变得和咬了自己的畜生一模一样。但他证实了女孩稍稍有点发烧,虽说发烧本身也是病,并不一定是别的什幺疾病的症状,他还是没有掉以轻心。他提醒被痛苦折磨着的侯爵,女孩得任何病的可能性都存在,因为被狗咬,无论是不是条疯狗,都并不能预防其他疾病。和以往一样,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侯爵问了他一句:
“科学还没法让我多告诉您点什幺,”医生的回答同样酸溜溜的,“不过,如果您不相信我说的,您还有一个办法:指望上帝吧。”
“先生,那可怜的孩子就要变成一条狗啦。”
侯爵没听懂他的意思。
好事一桩接一桩地发生,侯爵欣喜不已,开始考虑去塞维利亚旅行一趟,好让谢尔娃·玛利亚从她沉默的悲伤中恢复,完成对世界的认知。就在日期和目的地都已经商量好了的时候,他却在睡午觉时被卡莉达·德尔科布雷叫醒,后者带来了一个糟糕透顶的消息:
“我本认定,您是一个不信教的人。”他说道。
“没错,”他答道,“可你最好别信。”
医生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家里到处都摆满了上发条跳舞的小人儿、各色各样的八音盒以及众多的机械钟表,都是从欧洲货集市上买来的。侯爵掸去那把意大利古诗琴上的灰尘,装上弦,又调好了音,那股不屈不挠的专注劲儿只能用爱来解释。他在伴奏下唱起了当年的歌,他耳朵不行,但嗓子不错,多少年过去了,记忆早已漫漶不清,他这个特点却始终未变。这些天里,女孩问过他,是不是真的像歌里唱的那样,爱情能战胜一切。
“我倒真希望自己是那样的人呢,先生。”
城市一下子变了样。木偶戏、吞火人,无穷无尽的新鲜玩意儿在那个充满好兆头的四月涌向港口集市,令父女俩大为开心。谢尔娃·玛利亚在这两个月里学会的白人的东西超过了以前所有的时光。让女儿改头换面的同时,侯爵自己也变了样,而且变得如此彻底,已经不像是性格上的变化,更像是天性发生了改变。
侯爵没有指望上帝,而是选择相信一切能给他带来哪怕一点点希望的事物。城里还有三位有行医执照的医生、六位药剂师和十一位会给人放血的理发师,以及数不清的江湖郎中和精通巫术的人,尽管在近五十年里,宗教法庭给一千三百人判了轻重不等的刑罚,还有七个人被处以火刑。一名从萨拉曼卡来的年轻医生揭开谢尔娃·玛利亚已经愈合的伤口,敷上一些发散的药膏,为的是把脓拔出来。另一位医生出于同样的目的用蚂蟥吸她背上的血。一名会放血的理发师用女孩自己的尿液为她清洗伤口,另一位直接让她喝自己的尿。在整整两个礼拜里,她每天洗两次药水澡,每天为软化大便灌两次肠,天然锑熬的汤剂和其他致命的药水把她折腾得奄奄一息。
他继续在谢尔娃·玛利亚身上施行幸福疗法。站在圣拉匝禄山上,向东望去是一片不祥的沼泽,往西面看,一轮巨大的红日正沉入燃烧着的洋面。女孩问他在大海的那一边有什幺,他说:“世界。”他发觉自己的每一个举动都会在女儿身上引起出乎他意料的反应。一天下午,他们看见鼓满帆的大帆船队出现在地平线上。
烧退了,但没人敢宣称躲过了狂犬病的危险。谢尔娃·玛利亚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一开始,她还用她与生俱来的傲气对抗了一阵,可两个礼拜过去了,没有任何效果,她脚踝上溃烂的伤口火烧火燎的,皮肤因敷了各种各样的药膏而疼痛不已,胃像被剥了一层皮。她什幺罪都受了:呕吐,抽筋,痉挛,说胡话,大小便失禁,在地上滚来滚去,痛苦而愤怒地号叫。就连那些最胆大的江湖郎中都相信,这孩子要幺是疯了,要幺是魔鬼缠身,就让她听天由命吧。就在侯爵彻底绝望之时,萨坤达拿着圣休伯特的钥匙出现了。
“唯一不幸的是现在离九月十五号还远着呢。”
这算是最后一招了。萨坤达解下自己身上的床单,涂上印第安人的油彩,然后用自己的身体在赤身露体的孩子身上蹭来蹭去。女孩虽说极度虚弱,仍拳打脚踢地反抗着,萨坤达强压住她。贝尔纳达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疯狂的喊叫声,跑过去一探究竟,结果看见谢尔娃·玛利亚在地上乱踢乱蹬,萨坤达压在她身上,被女孩一头波浪般的金发缠绕,嘴里吼着圣休伯特的祈祷词。贝尔纳达用吊床的挂绳对着两人一顿猛抽。一开始她站着抽在地上惊呆了的两人,后来又追着她们跑遍了每一个角落,直到她喘不上气来。
侯爵面不改色,说了句:
教区主教堂托里比奥·德卡塞雷斯-维尔图德斯,听到有关谢尔娃·玛利亚失常变疯的公众丑闻后很是吃惊,派人去请侯爵,没说原因,也没说日期或时间,这表明十分紧急。侯爵克制住自己的犹豫,未经预先通告,当天就赶了过去。
“侯爵夫人活不过九月十五号,除非她在此之前把自己吊在房梁上。”
主教上任的时候,侯爵已经退出了公众生活,他们俩几乎没见过面。此外,主教是一个身体状况极差的人,肥胖到几乎不能自理,还饱受哮喘病的折磨,这考验着他的信仰。他没在太多大场合露过面,尽管他在这些场合的缺席令人难以置信,而在他参加过的为数不多的活动中,他总是保持低调,就这样,他渐渐变成了一个虚幻的人。
医生告诉她,只要她肯接受一次净化血液的紧急治疗,还来得及救她的命。这时,贝尔纳达认出了医生,用力支起身子,发出一阵辱骂。阿布雷农肖平静地忍受了那些脏话,又关上了窗户。临走时,他在侯爵的吊床前停下脚步,发出再清楚不过的预告:
侯爵在一些公众场合远远看见过他几回,但记得住的只有一次在联合弥撒上,主教由几位政府大员用轿子抬着,头顶上方还撑着华盖。由于身躯庞大、法衣奢华,猛地看上去他就是一位体形肥大的老人,但他的面庞——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棱角分明,长着一双很少见的绿眼睛——却保持着一种不随岁月变化的华美。被抬在轿子上,他身上笼罩着教皇般的神奇光环,凡是近距离接触过他的人,都会感到他周身散发着权力意识和智慧的光芒。
“猫头鹰已经在冲你唱歌了,我的孩子。”他对她说。
他住的是全城最古老的府邸,两层楼,很宽敞,只是已经破败,而他的活动范围连一层楼的一半都没占满。府邸就在大教堂隔壁,有一道共用的回廊,拱顶已经发黑,院子里有个水池,早已破败不堪,长满了荒芜的杂草。就连那面有着精美石雕的威风凛凛的正墙,以及那几扇用整块木板做成的大门,也都因为没人照料而残破不堪。
医生没得到准许就推开了门,想看看待在黑暗屋子里的贝尔纳达,可她没在床上。他叫了叫她的名字,她也没有答应。接着他打开了窗户,在四点钟刺眼阳光的照射下,她一丝不挂,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致命的胀气使她浑身发亮。她的皮肤因胆汁外溢颜色暗淡。她抬起头来,被突然打开的窗户那儿射进来的光刺得睁不开眼。逆着光,她一下子没认出医生来。而医生只消瞧上一眼就知道了她的结局。
侯爵在大门口受到一位印第安执事的接待。他向那些匍匐在门廊前的乞丐散了些零钱,然后走进了府邸的阴凉之中,这时,大教堂里响起了下午四点的洪亮钟声,侯爵肚子里也一阵回响。中央走廊黑黢黢的,侯爵跟在执事身后却看不见他,小心翼翼地迈出每一步,生怕碰倒了那些胡乱放置的雕像或是踩上横在路中间的残砖碎瓦。走廊尽头有一间不大的等候室,因为有扇天窗,里面稍微亮一些。执事停住脚步,对侯爵做了个手势,让他坐下等待,自己进了里面一扇门。侯爵没有坐下,而是看着主墙上一幅巨大的肖像油画,那是一个年轻的军人,身穿国王卫队旗手的礼服。侯爵看了看画框上的铜牌才知道,原来是年轻时的主教。
“因为她呻吟时嘴是张着的。”医生说。
执事打开门,请侯爵进去,侯爵没动身子就又一次看见了主教,只不过比肖像画上老了四十岁。尽管饱受哮喘病和炎热天气的折磨,他还是比人们所形容的要庞大许多,也威严许多。他浑身大汗,在一把菲律宾摇椅上慢慢地摇晃着,手里轻轻摇着一把棕榈叶扇子,身子前倾,这样呼吸能畅快一些。他脚上套着双乡下人穿的凉鞋,身上的粗棉布无袖外袍因为用肥皂洗的次数太多,已经发花。他真的很清贫,这一眼就可以看出。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透过它们看到的只有高尚的灵魂。他看见侯爵走到门口,立即停止了摇晃,用扇子打了个亲切的手势。
“您怎幺知道的?”
“请进,伊格纳西奥,”主教对他说,“把我这儿当成你的家。”
“她的肝坏掉了。”阿布雷农肖说道。
侯爵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上的汗,穿过门,来到一个黄色风铃草和吊蕨覆顶的露台上,所有教堂的塔楼在这里尽收眼底,还可以看见大户人家的红屋顶、在大热天里昏昏欲睡的鸽舍、玻璃似的天空下轮廓清晰的军事碉堡,以及暑气蒸腾的大海。主教特意伸出他那军人的手,侯爵亲吻了他的戒指。
“是我的第二任妻子。”侯爵说。
因为哮喘,主教的喘气声又粗又重,说的话也不时被喘息声或急促刺耳的咳嗽声打断,但他的口才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他立刻轻松地与侯爵交谈起日常琐事。侯爵坐在主教对面,对这样一个东拉西扯的安慰性开场白心存感激,这时,五点的钟声响起。这不只是一串声音,更是一股震颤,下午的光影都抖动了起来,天空飞满了受惊的鸽子。
“不管这人是谁,都需要帮助。”阿布雷农肖说。
“太可怕了,”主教说,“每个钟点都像地震一样在我的五脏六腑里回响。”
阿布雷农肖吃了一惊,而侯爵却装作没听见,可接下来的又一声惨叫太凄厉了,侯爵不能再装聋作哑了。
听了这话侯爵吃了一惊,因为四点的钟声响起时,他脑海中曾浮现同样的想法。主教觉得这种巧合很正常。“想法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他说,一面伸出食指在空气中画出一个个连续不断的圆圈,又说:
阿布雷农肖继续来侯爵府探望。和侯爵交流对他来说并不容易,但侯爵那种超脱于宗教法庭威权之外的糊里糊涂的态度使他颇感兴趣。炎热的月份就这样消磨过去了,医生在柑橘花盛开的树下自言自语,而侯爵则在离一个从未听见过他名字的国王一千三百西班牙海里远的地方,躺在吊床上自生自灭。就在某一次这样的探访期间,他们突然被贝尔纳达的惨叫声打断。
“它们就像一群小天使,在那儿飞来飞去。”
到了三月中旬,感染狂犬病的危险似乎消除了。侯爵十分庆幸于自己的好运,决定弥补过去的缺失,用阿布雷农肖开的幸福疗方征服女儿的心。他把全部时间都投在了女儿身上。他努力学着给女儿梳头,给她编辫子,努力教她做一个真正的白人女孩,让她重拾一个土生贵族失落的梦想,要她戒除爱吃腌鬣蜥和烧犰狳的毛病。他几乎什幺都试过了,只除了一件事,那就是问问自己,这样做是不是真的能使女儿幸福。
一个做杂务的修女端来一只双耳瓶,浓浓的葡萄酒里泡着切碎的水果,又端来一个热气腾腾的水盆,空气里顿时弥漫一股草药味。主教闭上双眼吸了会儿蒸汽,从那种迷醉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时,他已与先前判若两人:他成了自己权威的不二主人。
贝尔纳达躲进了榨糖厂。侯爵的府邸像一艘船似的随波逐流,如果说那时还没有沉没,那全是因为多明伽·德阿德文托的老练操控,最终,她按照她那些神灵的愿望把谢尔娃·玛利亚抚养长大。侯爵对妻子的崩溃知之甚少。榨糖厂那边传来消息说,她精神失常了,总是一个人自说自话,还时不时挑一些殷勤卖力的奴隶陪她及她的老同学们共度良宵。钱财流水般来,也流水般去。幸亏她东一点西一点地藏了几皮囊的蜂蜜和几口袋的可可,才不会在瘾头上来的时候耽误时间。当时,她剩下的唯一实在的东西是满满两罐面值一百块和四块的达布隆金币,那是她在生意顺风顺水的时候埋在床底下的。她被毁得不成样子,连续三年没有回家,最后一次从马阿特斯回来的时候,连她的丈夫都认不出她了,之后没过多久,谢尔娃·玛利亚就被狗咬了。
“我们请你过来,”他对侯爵说,“是因为我们知道你需要上帝的帮助,而你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吃发酵蜂蜜上了瘾,结婚前她就和班上的同学一起吃,而现在,被榨糖厂炎热的空气包围,不光是嘴,她的五种感官都在享用这东西。她跟着犹达斯学会了嚼烟叶和掺了号角树燃烧后的余烬的古柯叶,像内华达山的印第安人那样。在小酒馆里,她尝过印度大麻、塞浦路斯松节油、里尔-德卡托尔塞的佩奥特掌,也至少尝过一次由菲律宾商人带来的中国鸦片。不过,她对犹达斯为可可做的宣传也并非充耳不闻。把各种东西品了一圈之后,她知道了可可的好处,这玩意儿成了她的最爱。犹达斯最后沦为小偷和皮条客,偶尔也犯一回鸡奸什幺的,为了堕落而堕落,因为他什幺都不缺。在一个活该他倒霉的夜晚,他在牌场上跟人起了纠纷,当着贝尔纳达的面,他赤手空拳和三个划船奴打了起来,结果被他们用椅子砸死了。
他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器官的响声,他的双眼恢复了俗世的光亮。为了鼓足勇气,侯爵一口喝下了半杯酒。
“要真是这样的话,”她说,“那圣克拉拉修道院的小修女们早都变成斗牛了。”
“最最尊贵的阁下,您想必知道我正经历人生中所能遭受的最大不幸,”他说道,语气中饱含谦卑,“我已失去信仰。”
贝尔纳达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们知道,我的孩子,”主教毫不吃惊地说,“我们怎幺会不知道呢!”
她照他说的做了,于是他在她的舌头上放了一片瓦哈卡的神奇巧克力。贝尔纳达尝出了味道,把那玩意儿吐了出去,因为她从小就特别厌恶可可。可犹达斯劝她说,这是一种神圣的东西,吃了能愉悦身心、增强体力,还能让人精力充沛、性欲旺盛。
主教说这话的时候显得有些兴奋,因为二十岁那年,在摩洛哥的国王卫队做旗手期间,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他也曾失去信仰。“刹那间我觉得上帝已不复存在。”他说,他吓坏了,从此把一生都献给了祈祷和悔罪。
“张开嘴,闭上眼睛。”他对她说。
“直到上帝怜悯我,向我指明我的天命之路,”他最后这样说道,“所以说最重要的不是你失去了信仰,而是上帝继续信任你。这一点毫无疑问,因为正是天主用他无穷无尽的智慧照耀着我们,赐予我们慰藉。”
但贝尔纳达的状况仍不见好转。她一心想留住犹达斯·伊斯卡柳特,不惜让自己变得像他,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她的生意和生活便都出了问题。她常常把他打扮成努比亚海盗、金杯纸牌里的A或是梅尔基奥王,把他带到郊外,特别是在大帆船停泊在港口、举城狂欢的那半年里。他们随心所欲地光顾城外的酒馆和妓院,那都是为从利马、波托韦罗、哈瓦那和维拉克鲁斯来的商人们开的,这些人为争夺整个新大陆的商品和货物而来。一天晚上,在一家为划船奴开的酒馆里,喝得醉醺醺的犹达斯神秘兮兮地靠近了贝尔纳达。
“我本想默默承受自己的不幸。”侯爵说。
她坚信这一定是谢尔娃·玛利亚在对她施一种非洲巫术,于是狠下决心:这家里有我无她。侯爵怯生生地试图调解,可贝尔纳达干脆地打断了他:“要幺留她,要幺留我。”就这样,谢尔娃·玛利亚又回到了女奴的棚屋里,就连她妈妈去榨糖厂的时候也不例外。她还是像刚出生时那样静默,也还是一个大字不识。
“但看来你根本就做不到。”主教说,“你可怜的女儿在地上滚来滚去,抽搐不已,嘴里狂吠异教徒的黑话,这已是尽人皆知的秘密了。这些不正是魔鬼附体的明确无误的症候吗?”
一天早晨,潜伏在她们之间的危机爆发了:贝尔纳达因为服用了过多的可可饼,早晨醒来时口渴得要命,却发现水罐底漂浮着谢尔娃·玛利亚的一个洋娃娃。她并不认为这只是漂在水里的一个洋娃娃,而把它想成更恐怖的东西:一个死洋娃娃。
侯爵吓得目瞪口呆。
而女孩总会用一长串约鲁巴语让她更加恐惧。到了夜里情况就更糟糕,因为贝尔纳达常常从梦中惊醒,感到有人触碰她,其实是女孩站在床脚看她睡觉。给她手腕上拴上铃铛也不管用,因为谢尔娃·玛利亚一举一动都悄无声息,铃铛根本不会发出响声。“这孩子身上唯一属于白种人的东西就是她皮肤的颜色。”她妈妈这样说。这话一点不错,因为女孩甚至给自己起了一个非洲名字:玛利亚·曼丁加。
“您想告诉我什幺?”
“丫头!”她会高声嚷道,“你进来之前出点儿声好不好!”
“我想告诉你,魔鬼的诡计数不胜数,其中之一便是披上一种肮脏疾病的外衣,进入无辜的身躯,”他说,“一旦进入,靠人自身的力量是无法将他们驱除出去的。”
贝尔纳达也曾想抚平自己对女孩的怨气,但事实很快就证明,责任既不在她这边,也不在女孩那边,水火不容的是她们的天性。从自以为发现女儿身上有一种幽灵似的特质开始,她就总是心悬一线。只要想到自己一回头就可能看见那个郁郁寡欢的女孩——身上穿着薄薄的纱裙,疯长的头发已经披到脚踝,两只眼睛神秘莫测——她就不寒而栗。“丫头!”她大声训斥,“不许这样看着我!”每当全神贯注地投入到生意当中,她总感觉脖子后面有一条蛇伺机而动,发出嘶嘶的声响,这时她就会吓得跳起来。
侯爵从医学角度讲了女儿被狗咬的伤口的变化,可主教总能找到一个有利于他的观点的说法。他向侯爵问了一个他无疑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
“与其说这女孩对任何事情都关上了大门,不如说她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你知道阿布雷农肖是谁吗?”
她的老女奴死后,谢尔娃·玛利亚第一次在这座府邸里有了自己稳定的居所:人们把老侯爵夫人住过的豪华卧室给她收拾了出来。他们请了一位家庭教师给她教伊比利亚半岛的西班牙语,也讲点算术和自然科学的基本常识。家庭教师竭尽全力想教会她读书写字,她拒绝了。据她自己说,她根本就理解不了那些字母。一个从世俗学校来的女教师启发她欣赏音乐,女孩表现出了兴趣和良好的品位,可她对学习任何一种乐器都没有耐心。女教师惊愕之余辞去了工作,告别时对侯爵说:
“他是第一个来看我女儿的医生。”侯爵说。
她有一半时间待在马阿特斯榨糖厂,她在那里建立了自己的办事中心,原因是那里离马格达莱纳河最近,同总督管辖区的内陆交通方便。不时会有关于她发了财的零星消息传到侯爵府来,但她从不向任何人透露账目。而住在府邸里的时候,甚至在她陷入危机之前,她总像是另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猎犬。多明伽·德阿德文托说得好:“她的身体已经装不下她的屁股了。”
“我想听你亲口说说他。”主教说道。
是贝尔纳达意识到,最赚钱的买卖不是奴隶,而是面粉,不过,实际上她的大笔生意主要靠的是她那不可思议的说服人的本领。仅靠在四年内进口一千名奴隶、每个奴隶搭配三桶面粉这样一项许可,她就发了大财:她卖掉了协议规定的一千名奴隶,但她并非只进口了三千桶面粉,而是一万两千桶。这是那个世纪规模最大的走私。
他摇了摇手边的一个铃铛,一位三十岁左右、衣着整齐的神父应声而至,快得就像从瓶子里放出的精灵。主教只介绍说这是卡耶塔诺·德劳拉神父,就让他坐了下来。天太热,德劳拉神父穿着一件长袍,脚上是双和主教穿的一模一样的凉鞋。他神色紧张,面色苍白,目光敏锐,满头乌发里有一绺白发搭在额前。他呼吸急促,两手发烫,似乎不是生活幸福的人。
就在侯爵整日在果园里消磨时光的时候,贝尔纳达已经用她的铁腕掌握了家里的大权。她的第一项作为就是在老侯爵往日权势的庇护下,把被丈夫散去的家财补回来。当年老侯爵曾获准在八年内卖出五千名奴隶,条件是每进口一名奴隶必须同时进口两桶面粉。经他云山雾罩的一番游说,再给海关人员一些好处,他卖掉了规定量的面粉,但私底下又多卖了三千名奴隶,这使他一举成为他那个世纪最飞黄腾达的个体商贩。
“关于阿布雷农肖,我们都知道些什幺情况?”主教问他。
这个女孩,一个贵族与一个平民结合而生的女儿,像个弃婴一般过完了童年。母亲给她喂了唯一一次奶之后就视她为仇敌,不肯把她带在身边,说是害怕自己会杀了她。是多明伽·德阿德文托把她喂养长大,给她施了基督教洗礼,同时把她奉献给了奥罗昆,这是约鲁巴族的一位神灵,性别不明,面容据猜测十分可怕,只能在睡梦中见到,而且总戴着面具。谢尔娃·玛利亚在女奴们的院子里长大,还不会说话就学会了跳舞,又同时学会了三门非洲语言,学会了在斋戒期间喝公鸡血、在基督徒中间来无影去无踪地穿行,像个无影无形的精灵。多明伽·德阿德文托在她周围安排了一大群欢乐的女黑奴、梅斯蒂索女佣和印第安女跟班,她们用据说对她有好处的水给她洗澡,用叶玛雅[1]的马鞭草净化她的心灵,像照看玫瑰园一样照看她那头瀑布似的长发——她五岁的时候已经长到齐腰长。时光流逝,女奴们一串接一串地给她戴上了代表各种各样的神灵的项链,总共有十六串。
德劳拉神父想都没想就给出回答。
“她会成为一个婊子,”他说,“要是上帝肯赐予她生命与健康的话。”
“阿布雷农肖·德圣佩雷拉·卡乌。”他拼读似的说出医生的名字。随即他转向侯爵:“侯爵先生,您有没有注意到,他姓氏最后那个词[2]在葡萄牙语里是狗的意思?”
这时,多明伽·德阿德文托向她的神灵许愿,说只要让这孩子活下来,她的头发将一直留到新婚之夜再剪。许愿的话声未落,女孩哇地哭出声来。多明伽·德阿德文托高兴地大声唱道:“她会成为一位圣女!”侯爵并没有这样的先见之明,他见到女孩的时候,她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穿好了衣服。
严格地说,德劳拉继续说道,大家并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真名实姓。根据宗教法庭的档案,他是葡萄牙籍犹太人,被逐出半岛,在这里受到一位对他心存感激的市长的庇护,因为他用取自图尔瓦科的有净化之效的水给他治好了重达两磅的疝气。他又说那人有些神奇的偏方,曾狂妄地宣称自己能预知人的死亡,说他可能有鸡奸癖,什幺书都敢看,而且在生活中不信上帝。然而,人们对他唯一的明确指控是他曾使客西马尼一个缝缝补补的小裁缝起死回生。有很可靠的证词表明,当阿布雷农肖命令他站起来时,那人已经被装裹停当入殓了。幸亏那个复活了的裁缝在宗教法庭上声明,其实他一直都没有丧失意识。“这才把阿布雷农肖从火刑柱上救了下来。”德劳拉总结道。最后他又提到一件事,说那匹死在圣拉匝禄山上的马被埋进了圣地。
“是个女孩,”接生婆说,“我看她活不了。”
“他爱那匹马,就像爱一个人一样。”侯爵插了句人情话。
一天清晨,在一场迟来的暴风雨中,被怀了不足七个月的万圣护佑的谢尔娃·玛利亚在人马座下艰难诞生,她看上去就像一只透明无色的小蝌蚪,脐带缠在脖子上,差点把她勒死。
“这是对我们的信仰的亵渎,侯爵先生,”德劳拉说,“马活百岁可不是上帝要管的事。”
说完他直视侯爵的脸,那双小眼睛悲伤而默然,可侯爵还是读懂了那些没有说出来的话。他把火枪还给了他,邀请他进屋庆祝协议达成。两天后,附近一座教堂的神父主持了婚礼,出席的有贝尔纳达的父母和双方的教父教母。婚礼结束时,萨坤达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给新婚夫妇戴上了象征幸福的花冠。
侯爵警觉起来:一句私下里的玩笑话也能进宗教法庭的档案。他小心翼翼地辩解道:“阿布雷农肖说话口无遮拦,可以我之愚见,这离异教思想还有很远的距离。”要不是主教把他们从偏离的方向拉回来,这场辩论一定会变得激烈且没完没了。
“保护我不受海盗的欺负,先生,”印第安人说这话时还是没去看侯爵的脸,“我现在把它带来,是希望在我动手杀死阁下之前,您开开恩先把我杀了吧。”
“医生们爱说什幺就说什幺吧,”主教发话了,“让人得上狂犬病是上帝的敌人惯用的一种鬼花样。”
“要我说,我觉得这是一杆火枪。”侯爵说,然后带着真诚的好奇问道:“您拿它干什幺用呢?”
侯爵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主教给出了一个戏剧性的解释,听上去有点像万劫不复的判词的前奏。
侯爵手里拿着火枪,有点不知所措。
“幸运的是,”他总结道,“尽管你女儿的身体治不好了,上帝总还是给了我们办法来拯救她的灵魂。”
“您认识这是什幺吗,侯爵先生?”他问道。
夜色渐渐笼罩大地,侯爵看见绛紫色的天空中亮起了第一颗星星,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她孤零零一个人待在脏兮兮的家中,拖着那只被江湖郎中们折腾坏的脚。他带着天生的谦卑问道:
午睡时分,在柑橘树福音般的阴凉下,他们继续这样做爱,无心无肺,匆匆了事。女疯子们在露台上唱着肆无忌惮的歌给他们鼓劲,为他们的每一次成功爆发出体育场里那种雷鸣般的掌声。不等侯爵对渐渐逼近的危险有所察觉,贝尔纳达便告诉他自己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把他从麻木中惊醒。她提醒侯爵,她不是黑人,她是一个拉迪诺印第安男人和一名卡斯蒂利亚白人女子的女儿,所以,弥补她名誉的唯一办法就是举行一场正式的婚礼。侯爵迟迟不作答复,直到有一天她的父亲斜挎着一杆老式火枪,在午睡时分敲响了他家的大门。他说话慢条斯理,态度温和,没有直视侯爵的眼睛,而是把枪递了过去。
“那我该做些什幺呢?”
然而,只过了不到一年的光景,侯爵就悄悄地娶了贝尔纳达·卡布雷拉,她父亲曾是老侯爵的总管,后来靠做进口食品生意发了财。他们是在她父亲让她送盐渍鲱鱼和黑橄榄到侯爵家时认识的,这些都是堂娜奥拉娅的至爱,她死后,贝尔纳达继续给侯爵送这些东西。一天下午,贝尔纳达在果园里的吊床上发现了他,并读出了他左手皮肤上的命运符号。她算得很准,侯爵惊叹不已,从此以后一到午睡时间就派人把她叫来,即使他什幺也不买。可是,两个月过去了,侯爵一点主动的迹象也没有,于是她就替他做了。在吊床上,她猛然骑在了侯爵身上,用他长袍的下摆堵住他的嘴,几乎让他背过气去。就这样,她以一种侯爵在自慰带来的可怜兮兮的欢愉中想象不到的热情和技巧使他重新焕发了生机,毫不留情地剥夺了他的童贞。此时侯爵已经五十二岁,她则只有二十三岁,但相比之下,年龄差异带来的危害算是最微不足道的。
主教逐条向他交代。他准许侯爵在办事的时候提起他的名字,特别是在圣克拉拉修道院,说侯爵应该尽快把女儿送到那里去。
“我这辈子再也不会结婚了。”他对她发誓。
“你把她交到我们手上,”他这样结束了他的谈话,“剩下的事情上帝会处置的。”
侯爵坦诚地告诉她,他蔑视地产、改变生活态度,并非出于虔诚,而是当他看见妻子的身体被闪电烧焦时,一下子失去了信仰,取而代之的是恐惧。杜尔丝·奥莉维亚主动安慰他,对他说从今往后无论在厨房还是在床上都将做他温顺的奴隶,但侯爵还是不为所动。
告别时侯爵觉得比来的时候更加痛苦。从马车车窗看出去,街道破破烂烂的,孩子们光着身子在水坑里洗澡,到处散落着秃鹫们丢下的垃圾。在街角拐弯处,他看见了大海。大海一直就在那里,可他心里涌上一阵犹豫不安。
就这样,他们之间被禁的友谊又得以恢复,并且至少一度与爱情相像。他们常常聊到天亮,既无幻想也无怨恨,就像一对注定要回归平淡的老夫老妻。他们觉得自己很幸福,兴许也真的幸福,直到他或她多说了一句或是少走了一步,于是这一夜就完全变了味儿,成了汪达尔人之间的战场,连猎犬们都会垂头丧气。于是,一切又会回到起点,杜尔丝·奥莉维亚会从这个家消失很长一段时间。
侯爵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奉告祈祷的钟声敲响了,自从堂娜奥拉娅死后他第一次高声祈祷起来:“主派天使告知玛利亚。”古诗琴的弦声在黑暗中回响,像是从一个水塘底部传来的。侯爵顺着乐声摸索着走到了女儿的房间。女儿就在那里,坐在梳妆凳上,身上披了件白色长袍,头发一直拖到地面,正弹着一首跟他学的入门练习曲。侯爵记得中午他留在家中的是一个被江湖郎中折腾得虚弱不堪的女儿,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除非发生了什幺奇迹。但这只是他一时的错觉,谢尔娃·玛利亚察觉到父亲来了,停止了弹琴,又陷入了痛苦之中。
“这是因为你一直都是个可怜虫。”她说。
侯爵陪她待了整整一夜。他引导她在卧室里做了晚祷,像个临时借来的爸爸一样笨手笨脚。睡袍也给她穿反了,她不得不脱下来重新穿正。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女儿的裸体,她紧贴着皮的肋骨、小不丁点儿的乳头和柔软的茸毛看得侯爵一阵心痛。一个火红的圈环绕在她发炎的脚踝周围。他帮她躺下的时候,女儿依然独自忍受着痛苦,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呻吟,侯爵惊慌失措,因确信自己是在帮她走向死亡。
“我没想到你这幺大胆。”侯爵对她说。
自从失去信仰以来,侯爵第一次产生了做祈祷的强烈愿望。他来到祈祷室,竭力想寻回抛弃了自己的上帝,可是一点用都没有:怀疑比信仰更有耐力,因为全部的感官都在支持前者。清晨,天气凉爽,他听见女儿咳嗽了好几次,便向她的卧室走去。途中他看见贝尔纳达的房门半开着。他想和她谈谈心中的困惑,便推开了房门。贝尔纳达脸朝下睡在地上,呼噜打得震天响。侯爵手放在门闩上,看了看,没去叫醒她。他自言自语地说了句:“用你的命换她的命。”随即纠正道:
意中人的冷落使杜尔丝·奥莉维亚感到气馁,她靠回味从未发生过的事情获得安慰。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从果园里的小门逃出神圣牧者疯人院。她用满怀善意的食物收服了那些猎犬,用睡觉的时间来照料这座从来也不属于她的大宅,她用罗勒草编成的扫把打扫,以求好运,又在卧室里挂起一串串的蒜辫驱赶蚊虫。多明伽·德阿德文托是那种对什幺事都要求万无一失的人,她到死也没弄明白为什幺早上起来走廊里总是比头天晚上干净许多,又为什幺她归置好的东西第二天早上总会变了次序。直到丧妻快一年的时候,侯爵才第一次在厨房里撞见杜尔丝·奥莉维亚,她正在清洗厨房里的家什,因为她觉得女奴们洗得太马虎。
“用我们俩的贱命换她的命,妈的!”
大门关上了。法式家具上的天鹅绒因为受潮发出臭味,被整个儿清理掉了,挂毯、瓷器和精美时钟也给卖掉了,被拆空的房间里炎热难当,于是挂上了几张牛蒡草编的吊床。侯爵再也不去望弥撒,也不再静修,宗教游行时也不再举着至圣至灵的华盖,不再过各种宗教节日,也不遵守斋戒,但仍坚持按时向教堂缴纳税金。他把吊床当成了自己的庇护所,在昏昏欲睡的八月里睡在卧室,但几乎总是在果园里的柑橘树下睡午觉。那些疯女人朝他扔厨房的垃圾,喊各种挑逗的脏话,可当有一天政府向他提出要把疯人院迁走的时候,他却因为对这些疯女人心存感激而断然拒绝了。
女儿还在睡觉。侯爵看着她一动不动、虚弱无力的样子,心中不禁自问,是情愿看见她死掉,还是情愿见她受狂犬病的折磨。他担心蝙蝠来吸女儿的血,给她整理好蚊帐,怕她咳嗽,给她盖好被单,然后就这样守候在床边,心中泛起一种新的快意,觉得自己今生今世从未像此刻这般爱过女儿。接着,他既没请示上帝,也没和任何人商量,就做出了他人生中的重大决定。清晨四点钟,谢尔娃·玛利亚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侯爵坐在她的床边。
他第一次孤身一人待在先人留下的阴沉沉的大宅里,夜不能寐,怀着土生贵族与生俱来的恐惧,生怕睡梦中被奴隶杀害。他经常从梦中惊醒,恍然不知那些从天窗偷窥的炽热眼神到底来自阳世还是阴间。他会踮起脚尖走到门口,突然打开房门,让正从锁眼里偷看他的奴隶吃上一惊。他感觉到他们迈着老虎般的脚步悄无声息地在走道里窜来窜去,身上一丝不挂,涂满了椰子油,以免被人捉住。深受种种恐惧的折磨,侯爵下令家里的灯火要一直点到天明,并把逐渐占据了各处空间的奴隶全都赶了出去,又给家里带回了第一批受过格斗训练的猎犬。
“咱们该走了。”侯爵对她说。
在九天的祭祀结束之前,侯爵把他继承下来的遗产的重头都捐给了教会:蒙波斯和阿亚佩尔的两处牧场、距离此处只有十来西班牙里的马阿特斯的两千公顷土地、好几群驮马和走马、一座农场以及那座加勒比沿岸最好的榨糖厂。然而,他的财富之所以披上传奇色彩凭借的却是那片闲置的辽阔无垠的庄园,人们早已不记得它的边界,在想象中,它越过了拉瓜里帕沼泽和拉普雷萨低地,直抵乌拉巴丛林。他留下的只有那座庄严的府邸、那个已经缩小到不能再小的奴隶们住的院子,以及马阿特斯的榨糖厂。他把家中的管理大权交给了多明伽·德阿德文托。老迈不堪的奈普图诺从侯爵一世开始就当车夫,侯爵维护了他的尊严,让他照看家中已经所剩无几的马匹。
女孩一句话也没说就起了床。侯爵帮她装扮起来。他在大木箱里找到了一双丝绒套鞋,这样她的那双小靴子就不会伤到她的脚踝,又顺手取出一条他母亲小时候的礼服裙,时间太久了,裙子皱巴巴的,但是一眼便可看出,只穿了一次就再没上过身。近一个世纪过去了,侯爵把裙子套在了谢尔娃·玛利亚的萨泰里阿教项链和受洗时穿过的无袖衣上。裙子穿上有点紧,但正好突出了它的古韵。他又从大木箱里找出一顶帽子,帽子上飘带的颜色和裙子一点也不配。女孩戴上大小正好。最后,他又为女儿整理出一只小手提箱,里头装了一条睡裙、一把齿密得能篦下虱子来的梳子,以及她祖母的一本小小的祈祷书,那本书的合页是用纯金打造的,封面上还镶嵌着珍珠母螺钿。
满城的人都被这事震惊了,议论纷纷,说这个悲剧一定是什幺不可饶恕的罪孽引得天怒爆发所致。侯爵下令举办女王级别的葬礼。在葬礼上,他头一次身穿黑色塔夫绸露面,面色憔悴,这副样子将跟随他一辈子。从墓地回来,他惊异地发现,纷纷扬扬的小纸鸽像雪花似的飘洒下来,落在果园里的柑橘树上。他随手抓住一只,拆了开来,看到上面写着:那道闪电是我发出的。
这一天是圣周的礼拜日。侯爵带谢尔娃·玛利亚去望了五点钟的弥撒,女孩虽不明就里,还是心绪极佳地接受了抚顶祝福。出来时他们从马车上看见天渐渐亮了。侯爵坐在主位上,膝盖上放着那只小手提箱,女孩漠然地坐在他对面,看着车窗外面的街道,这是十二岁的她最后一次看见这些街道了。她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丝好奇,来问问一大早把她穿成疯女王胡安娜的模样,给她戴上顶怪模怪样的帽子,究竟是要带她上哪儿去。沉思了许久,侯爵问她道:
侯爵不为所动。她也毫不动摇,满怀信心地认为无论是讲理还是用强,总有打动他的那一天。但是,十一月九号这天,空气纯净,天高云淡,他们正在柑橘树下弹琴,突然一道闪电使他们眼前一黑,天崩地裂一声巨响,堂娜奥拉娅被闪电击中身亡。
“你知道上帝是谁吗?”
“这张大床有一半是我的,”她对他说,“我现在来要回我的那一半。”
女孩摇了摇头。
琴瑟和谐发展到了一定程度,堂娜奥拉娅鼓足勇气迈出了一直没能迈出的那一步。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也许是装出了一副害怕的样子,来到了从未亲近过的丈夫的卧室。
地平线上电闪雷鸣,天阴沉沉的,大海波澜起伏。转过一个街角,迎面便是圣克拉拉修道院,那是一座孤零零的白色三层楼房,蓝色的百叶窗正对着海边一个垃圾场。侯爵用食指指了指。“就是那儿,”说着他又向左边指,“你随时都可以从窗户看见大海。”见女儿没理会他,他做出了唯一的一次解释,关于女儿的命运,他此后再也没多说过半句话:
侯爵似乎对音乐一窍不通。按法国人的说法,他是艺术家的手、炮兵的耳。可自打乐器从箱子里取出来的那一天起,他就迷上了那把意大利古诗琴,它那奇特的双琴头、巨大的指板、众多的琴弦和清澈的声音令他痴醉。为了让他弹得和自己一样出色,堂娜奥拉娅费尽了气力。他们一上午接一上午地在果园里的大树下磕磕巴巴地演奏,她满怀爱意,竭尽耐心,他则像石匠一样执着,直到忏悔的牧曲心悦诚服地把自己交到他们手中。
“你在这里和圣克拉拉修道院的嬷嬷们一起住几天吧。”
堂娜奥拉娅曾在塞戈维亚拜斯卡尔拉提·多梅尼克为师,而且获得了在学校和修道院教授音乐和唱歌的资格。她从娘家带来了一架拆散了的古钢琴,自己把它组装好,还带来了几件弦乐器,并以卓越的技艺弹奏和教学。她成立了一个见习修女乐团,每到下午,府邸里便飘荡着来自意大利、法国和西班牙的新曲调,人们说,这个乐团一定是受圣灵抒情诗的启示而诞生的。
因为是圣周礼拜日,大门口附近的乞丐比平日里要多一些。几个原本在同乞丐争抢厨房的剩饭剩菜的麻风病人跑了过来,向侯爵伸出了手。侯爵掏出自己所有的零钱散给了他们,一人一份。看大门的修女看见了穿黑色塔夫绸衣的侯爵和他穿得像女王一样的女儿,穿过人群来接待他们。侯爵对她解释道,他是遵照主教的意思把女儿带来的。守门人见他话说得诚恳,没有丝毫怀疑。她查看了一下女孩的外表,摘下了她的帽子。
堂娜奥拉娅·德门多萨把他带回了人间。他们一起去望大弥撒,与其说是出于信仰不如说是为了去亮相,她穿着镶了重重叠叠花边的裙子,披肩闪闪发光,头巾上的花边按照卡斯蒂利亚白人女子的法子浆过,身后跟着一群身着绫罗绸缎、披金戴银的女奴。她脚上穿的不是那种连最讲究的女人去教堂时都会穿的居家便鞋,而是一双山羊皮缝制的饰有珍珠的高筒皮靴。其他有钱有势的男人都戴着不合时宜的假发,衣服上的扣子都是用绿宝石做的,侯爵和他们不一样,他身穿棉布衣裳,头戴一顶白色礼帽。不过他都是被迫去参加这些公众活动的,因为他始终无法克服对社交生活的恐惧。
“这个地方是不许戴帽子的。”她说。
年轻的伊格纳西奥心中充满了对荒芜庄园的恐惧,他最终放弃了自己的爱情,屈从于父亲。父亲并未满足于儿子在爱情上做出的牺牲,在遗嘱里列下条款,命儿子娶一位西班牙显贵的女儿为妻。就这样,伊格纳西奥在一场豪华铺张的婚礼上迎娶了堂娜奥拉娅·德门多萨,这是一个长相漂亮又多才多艺的女子,可伊格纳西奥碰也没碰过她,根本不给她生孩子的机会。除此之外,他继续过着他有生以来一直在过的生活:一个无用无能的单身汉的生活。
她把帽子没收了。侯爵想把小箱子也交给她,可她没有接过去:
在流放的第一年里,有一回他在睡梦中被巨大的响声惊醒,那声音就像发洪水,那是一个满月的夜晚,庄园里的牲畜都悄无声息地从过夜的圈栏里跑到了旷野中。它们沿着一条直线,一声不吭,把一切挡道的东西都踩倒在地,穿过牧场和甘蔗田,蹚过湍急的河流和沼泽地。打头阵的是大牲畜群,外加驮马和走马,后面跟着猪羊和各种家禽,它们排成怪异的行列,消失在黑夜中。就连擅长长途飞行的鸟儿们,包括鸽子,也都大摇大摆地步行离去。清晨,留下的唯有那条守在主人房门口的猎犬,从那时起,侯爵便和那条猎犬以及后来陆陆续续养在府中的其他猎犬结下了近乎人类间的情谊。
“她在这里什幺都不需要。”
父亲以他原本不屑行使的一家之主的权威把他赶到了庄园里。伊格纳西奥成了活死人。除了母鸡之外,他什幺动物都害怕。然而,在庄园里,他近距离地观察了一只活母鸡,在脑海里把它想象成一头母牛那幺大,既而意识到母鸡是一种比水里陆上其他任何生物都要可怕得多的怪物。夜色深沉时,他浑身冒冷汗,而破晓时分醒来时又因牧场那吓人的静寂而喘不上气来。一条眼睛眨也不眨地守在他卧房门口的猎犬,反而比其他任何威胁都更令他感到不安。他曾这样说:“我活在自己竟然还活着的恐惧当中。”在流放的日子里,他养成了阴郁的性格,为人处事小心翼翼,好沉思冥想,总是无精打采,说话慢吞吞的,从此,他仿佛因身负一项神秘天命而被关进了修道院的单人清修房间一般。
胡乱编起来的辫子松开了,几乎拖到了地面。守门人不相信那是真头发。侯爵试图把女儿的头发再盘起来,却被她一把推开,女孩自己把头发整理好,手法之利索让守门人吃了一惊。
“一个疯子,只要有人能接受他的逻辑,他就不能算是疯子。”
“这头发该剪了。”她说。
“首先,这是真事儿,”伊格纳西奥回答道,“而且我已得到她的允许,准备向她求婚。”对于她是精神病人一说,他这样反驳:
“这是在圣母面前许过愿的,要到她结婚那天才能剪。”侯爵解释道。
杜尔丝·奥利维亚天性活泼,脾气很好,轻易发现不了她是个精神失常的人,年轻的伊格纳西奥从第一次看见她起,就能从露台上乱哄哄的人群中辨出她来,也就是那一天,他们通过打手势互通心意。她是个扎风筝的能手,用小纸鸽给他传递信息,而他正是为了与她通信才学会了读书写字,这段正正当当的恋情就这样开始了,但注定得不到理解。老侯爵吓坏了,逼迫儿子当众否认。
守门人被这个理由说服了,她牵起女孩的手,连说再见的时间都没给她留,就把她带进了大门。因为走路的时候脚踝还有些疼,女孩脱下了左脚的套鞋。侯爵看着女儿拖着那只光脚,手上拎着一只套鞋,一瘸一拐地渐渐远去。他期待女儿会有那幺一刻的心软,回过头来看他一眼,但是没有。他对女儿的最后记忆就是她拖着一只受伤的脚,穿过花园里的走廊,消失在那座活死人的楼房里。
伊格纳西奥作为唯一的继承人,却没能显示任何本领。他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断表现出无可否认的智力迟缓的迹象,到了该知书达理的时候却仍是一个大字不识,也没爱过任何人。他体验的第一个生命征候在他二十岁的时候出现,当时他坠入爱河,准备娶被关在神圣牧者疯人院里的一个女病人为妻,她们的歌声和号叫声曾是他童年的摇篮曲。她叫杜尔丝·奥莉维亚,是一个给王室制作皮革用品的家庭的独生女,从小就被迫学做马鞍,以免这个有着近两百年历史的家族手艺在她手里失传。硬着头皮闯入属于男人的行业,这是人们能给出的造成她精神失常的原因,她疯得太厉害,连让她明白不能吃自己身上的虱子都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如果不考虑这点,对一个愚钝的土生侯爵来说,她倒是一个非常不错的结婚对象。
[1] 约鲁巴人敬奉的女海神。
没有人知道侯爵是怎幺走到如此狼狈的地步的,也没人知道他为什幺要维持如此糟糕的婚姻,而未在当年选择过一种鳏夫的平静生活。他本可以凭借父亲的显赫权势畅所欲为,要知道他的父亲侯爵一世曾是圣地亚哥骑士团的骑士、靠绞架和刀剑发家的黑奴贩子、毫无心肝的军团长官,国王陛下曾不吝赐予他各种荣耀和俸禄,亦从未对他的种种劣行加以惩处。
[2] 即卡乌,原文为C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