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愿意他碰我!”
“事后我会放开他!”
“算了,阿尔丰索!你就像个小孩子似的!”
“阿尔丰索,放开他!”
这是妈妈能够对舅舅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大骂了一声,追我的时候,他跑得那么快,差一点就抓住我了。但是,就在此刻,我像离弦的箭一样从敞着的门口冲出去,急速地跑向别墅,把我舅舅远远地抛在后边。
“你站住!”舅舅吼道,一边围着桌子追我。
五秒钟的工夫,我们像流星似的穿过了桃树林、柑橘林和梨树林。就在此刻,关于那口井和那块石头的想法极其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什么也没有干!”我叫道。
“我不愿意他碰我!”我仍在叫喊。
听到舅舅的愤怒的声音后,正在和妹妹无辜地在井栏边画道道的我,气得禁不住从餐厅的第二个门闯了进去,站在妈妈身后。这时,舅舅看见了我,立刻向我扑来。
“你站住!”
“什么?我也一定叫你记住!……如果你不知道如何教育你的孩子,那就让我来教育!”
这时,我们跑到了苇塘边。
“阿尔丰索!”
“我要跳井了!”我大叫,好让妈妈听见。
“啊,你在这里!你知道他们干了什么?我对你发誓,这一次我要叫他们记住我!”
“我要把你扔到井里去!”
事情有时以这种方式迅速发生,让你没有时间和精力讲述。我只知道有一天午休时,舅舅像一枚炸弹一样从他的房间里冲出来,在厨房里找到了妈妈。
在他的眼前,我突然消失在苇丛后面。我一边跑,一边用力推了一下之前我们在等待下雨探险时运过去的那块大石头,然后侧身跳下苇塘,潜伏在枯枝败叶下。
烟卷的一端已经被掐掉,这为的是不过分地伤害吸烟者。吸它时会有相当多的火花猛烈地冒出来。总的来说,成功的关键就在于我们的舅舅在昏昏欲睡时,不会察觉到他的烟变得很硬这个奇怪之处。
舅舅随即赶过来,发现我不见了,只听见井底一个正在下沉的物体发出难听的嗡嗡声。
“腾跃”烟卷的基本概念是指一种用烟纸包裹着的烟花,我们要把它插进阿尔丰索舅舅总是放在床头桌上准备午休时吸的一包烟里。
舅舅站在那里,脸色完全白了;他瞪大眼睛四处张望,走到井边,想往井里头看,但是密密麻麻的铁线蕨阻挡着他的视线。这时他好像在思考,在仔细地察看了一番井和井周围后,他开始寻找我。
过了一会儿,我碰见了舅舅。从他的眼神里,我觉得他听见了我们说的话。但是我们已在筹划做“腾跃”烟卷的事情。“腾跃”一词是对骡子莫德(3)的非凡荣耀的称赞。
不幸的是,为了避免和父母发生争执,阿尔丰索舅舅不久前才刚刚停止四处躲藏,现在他对自己使用过的策略仍然记忆犹新,于是,他尽一切可能地想找到我。
“阿尔丰索舅舅……是个蠢货!阿尔丰索舅舅……是个蠢货!”
他很快就发现了我的藏身处,长时间以令人敬佩的嗅觉围着它转来转去;但是除了厚厚的枯枝败叶把我完全掩盖住之外,我的身体碰撞周围的东西引起的声响也困扰着舅舅,所以他没办法找到我。
跟往常一样,我妹妹的灵感突然产生,她狂笑着,像高唱凯歌似的说:
就这样,舅舅真的以为我跳进了井里,在死后向他发起了报复。有件事已经很清楚了:如果我因为不想让他揍我而跳井自杀,那么我的舅舅又要怎样去面对我的母亲呢?
“他是个蠢货!”
十分钟过去了。
“对……我也一样!”她支持说,她也这么想。
“阿尔丰索!”妈妈的呼喊声从院子里传来。
“谁也休想打我!”我坚决地说。
“梅塞德丝吗?”阿尔丰索猛烈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回答。
我和玛丽亚在院子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睛里含着怒火。
妈妈肯定预感到了什么,因为她那不安的声音又一次传来。
“但是你那不幸的父亲不在了,你舅舅说了算。总之,你们让我安静点吧!”她最后说,叫我们走开。
“爱德华多呢?他在哪里?”妈妈一边向前走一边又说。
“我不愿意他碰我!”我气愤而激动地重复说,“他不是我爸爸!”
“他在这儿,和我在一起呢!”他笑着回答,“我们已经讲和了。”
“你这样说很好。”妈妈附和说。
由于母亲在远处看不清他的苍白脸色和他那种假装出来的平静笑容,所以她以为一切都平安无事。
“我?”舅舅叫道,一面思忖着,“我还没这么想。不过,只要我需要这么做的话……”
“你没有打他吧?”妈妈强调说。
“他们抱怨你想打他们。”
“没有。那只是一个玩笑!”
“啊!你的爱德华多,这个诡计多端的孩子在这里!你这个儿子会把你的头发揪光的,你瞧着吧!”
妈妈重新回屋去了。玩笑!对舅舅来说,这倒成了我在开玩笑。
就在这时,舅舅进来了。
我的大姨妈塞西利亚已经睡完了午觉,这时正穿过院子,阿尔丰索打手势叫她过去。过了一会儿,塞西利亚哑然地“啊”了一声,同时用双手抱着头。
“什么也没做,妈妈……但是我们不愿意他碰我们!”我回答说。
“可这是怎么回事呀!太可怕了!可怜啊,可怜的梅塞德丝啊!多大的打击哟!”
“如果你们不给他借口,他就不会打你们。”然后她又对我说,“你们对他做什么啦?”
在梅塞德丝知道这事之前,必须想个什么办法。还能把我活着救上去吗?……井有十四米深,用粗糙的大石头砌成。也许,天晓得……不过,为此,必须带绳索来,叫人来;而梅塞德丝……
“问题是,有一天他会打我们!”玛丽亚唉声叹气地说。
“可怜啊,可怜的母亲啊!”我姨妈重复着。
“咳!你们别在乎。”妈妈说,几乎没听见我们说话,“他就是这样。”
公正地说,对我这样一个小英雄、她的整个尊严的殉道者而言,我没有流下一滴眼泪。母亲聚集起了对待这种痛苦的全部热情,把它们献给我在井下还能存活这种没有希望的可能性。这伤害了我作为死人和活人的双重虚荣心,更加激起了我报复的欲望。
为了我们偶然的一次恶作剧,舅舅便提高嗓门呵斥我们,他的呵斥声比我和我妹妹能够容忍的严厉得多。我们向妈妈告状。
半个小时后,妈妈又询问我的情况。塞西利亚用那么简单的外交辞令回答了她,母亲马上确信发生了什么灾难。
一个月后,我又开始吸苇秆做的烟斗,但是这时味道已经完全不同。
“爱德华多,我的儿啊!”她喊道,一面挣脱了她妹妹那双试图拦住她的手,向别墅那里跑去。
玛丽亚坐起来,把烟斗放在一边;我们一面全神贯注地谛听并仔细察看着周围,一面离开那里。显然,我们很想看到那只小鸟,但我们的确像奄奄一息的人那样,抓住我们那种发明的体面借口不放,小心地把烟丝倒出来,免得让我们的骄傲受到伤害。
“梅塞德丝!我向你保证没有事!他不会有事的!”
“嘘!”我突然说,一面留意听着,“我觉得是那天的加冈蒂利亚(2)……这一带一定有它的窝……”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阿尔丰索!”
必须赶紧制止她。骄傲,只有骄傲,才能重新使她摆脱那种带有钱他德(1)的咸味的极其讨厌的烟雾,正是这种骄傲曾让我赞美那种令人厌恶的火头儿。
阿尔丰索向她跑来,看见她向井口走,便拦住了她。妈妈没有具体地想什么,但是看到她弟弟那恐惧的表情后,顿时想起了一个小时前我的叫喊,于是发出一声可怖的哀叫。
“是很美。”她说,眼里满是泪水,一副哭泣的样子。她再一次勇敢地把青铜色的烟杆插进嘴里。
“啊,我的儿子!他自杀了!别拦我,别拦我!我的儿子啊,阿尔丰索!是你杀了他!”
玛丽亚吸了一口,用的力气比我还大。我注视着她,发现她掉眼泪了,还有她的嘴唇、舌头和喉咙的动作,都在一致抗拒吸烟。她的勇气比我大。
他们把失去知觉的妈妈带走了。对妈妈的绝望表现,我丝毫也不感动,因为我确实还活着,而且活生生地活着,我只是在八岁的时候拿感情开玩笑,就像大人们拿半悲半喜的意外事件开玩笑一样:当他们看到我时会感到的那种乐趣!
“很美。”我回答,一面把可怕的装置递给她。
与此同时,我为舅舅的失败感到无比快乐。
“味道美吗?”玛丽亚迫不及待地问我,同时伸过手来。
“哼!……想打我!”我在枯枝败叶底下嘟哝道。于是,我小心地爬起来,跪在我的洞穴里,捡起很好地保存在枯枝败叶下的著名烟斗。那是我郑重其事地吸烟斗的时刻。
在苇塘中我们的那个洞穴里,我和玛丽亚怀着坚定的宗教信念装烟斗,将五支香烟的烟丝都装在里头;于是,我们竖起高高的膝盖坐下,我燃上了烟斗,吸起来。玛丽亚用眼睛贪婪地盯着我的动作,她看到我的眼里满是泪水,从没有见过也永远不会再见到这么可憎的事情。但是我勇敢地把那么令人恶心的唾液咽了下去。
那种潮湿、干燥,又无数次重新变潮湿、干燥的烟丝,在那个时刻有一种红辣椒、科伊雷溶液(4)和硫酸钠的味道,比第一次吸时味道好得多。
而对这个严厉的人,我们偷了他一包烟;尽管我们想立刻表现男子汉的派头,但我们还是等待把用具做成。这用具便是烟斗,我是这样把它做成的:用一节苇秆当烟锅儿;用竹帘的一根竹管儿当烟管儿;用新安装的玻璃上的灰泥当黏合剂。烟斗完美无缺:又大又轻,还带着几种颜色。
然后,我开始从洞穴里向外爬,一边皱着眉头,含着烟斗的牙齿直打战。
我和妹妹没说什么;但是我们越过汤盘儿互相望了望。
我吸着烟,我想这一定是第四锅了。我只记得苇塘最后完全变成了蓝色,并在离我眼睛两指远的地方舞动起来。我觉得,在我的脑袋的每一边都有两三把锤子,开始砸烂我的太阳穴,而我的胃在张开的嘴里直接吸着最后几口烟。
“随他们去吧!”母亲不耐烦地回答。
当我被人抱回家时,我恢复了知觉。尽管我可怕地病倒了,我还明白自己在继续睡觉,不管可能发生什么事情。我感觉到母亲那双手在疯狂地摇动我。
“我向你保证,”他对母亲说,同时用下巴指着我们,“我愿意永远和你生活在一起,来监管你这些孩子。他们会让你费许多心的。”
“我亲爱的儿子!我的儿子爱德华多!唉,阿尔丰索,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为我带来的痛苦!”
我和玛丽亚一时对舅舅十分反感。
“好了!”我大姨对她说,“别发疯了,梅塞德丝!你看见了,他不是没事了吗?”
这个舅舅二十岁,举止十分优雅,但也相当自负,他认为他对我们兄妹二人享有某种权威。而我们的母亲,由于当时心情不好,性格又软弱,便进一步强化了他的权威。
“唉!”母亲回答,一面把双手放在胸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的,已经过去了!……不过,阿尔丰索,你告诉我,你怎么能什么也不做呢?那口井,我的天!……”
一天下午,就是在那里,我们由于对自己缺乏首创精神感到羞愧,便创造了吸烟的用具。母亲是寡妇;她的两个妹妹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在那个时候,还有她的一个兄弟也和我们住在一起,就是和卢西娅一起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回来的那个人。
同样心碎的舅舅含糊地讲到坍塌、土地松软,当可怜的妈妈还没有想到导致儿子自杀的烟草的可怕毒害时,他自己想好好镇定一下,然后再真正处理此事,等等。
然而,我们要讲一个秘密。我和我妹妹坐在苇塘某个角落的阴暗洞穴里,在半明半暗中,我们靠得很紧,一声不响,整整几个小时都为自己不觉得害怕而感到骄傲。
我终于睁开了眼睛,并微微一笑,随即又睡了,这一次睡得体面而深沉。
然而,特别吸引我们每天进行探险活动的是那片苇塘。我们花了整整两周的时间,认真探察由绿色的苇子、垂直的苇子、弯向地面的苇子、横在地上和折断的苇子构成的那片巨大的、纠缠在一起的乱苇塘。在凋落时飘浮在空中的那些干苇叶交织成一团,稍微一碰,便使空气里充满尘土和碎屑。
时间已经很晚了,阿尔丰索舅舅这才把我叫醒。
我们一整天都在那座别墅里捕捉白鼬,尽管脚下那棵非常密实的无花果树搅扰着我们。那口井也引起了我们对地理的关注。那是一口没有完成的老井,井是用石头砌的,砌到十四米深就停工了。如今它已消失在井壁上长的铁线蕨和药蕨中间。但是,有必要探察它一番。我们沿着一条旧路,花了很大的力气,把一块大石头运到井边。由于井隐藏在密实的苇丛后,这就使这个活动瞒过了母亲的眼睛。然而,玛丽亚的艺术灵感总是钟情于我们的活动,是她使我们把这个活动推迟,直到一场大雨为我们带来了艺术上和科学上的快乐感受,而那场雨给井里灌满了一半的水。
“我应该让你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呀?”他说话时带着些许怨恨,“明天我要把一切情况讲给你母亲听,你会看到她会怎样感谢我!”
我们恰恰不是亚当和夏娃;但我们却是被家庭的不幸推到偏远地方的勇敢的鲁滨孙;我们的探险开始四天后,我们的姨妈去世了。
我的身体状况还相当糟,眼前的东西在轻微地舞动,胃还在粘着喉咙。但是我还是回答他说:
最初几天,母亲一定为她的孩子们吻过患天花的姨妈忍受了巨大焦虑。但是相反的是,我们已经成为疯狂的鲁滨孙,我们没有时间回忆我们的姨妈的故事。很久以来,那幢别墅就一直在它那阴暗而潮湿的宁静中沉睡着。大理石般发白的甜橙树;树杈上裂开的桃子;柳条状的榅桲树;由于被遗忘而躺在地上的无花果树。这一切,和那些走在上面没有声音的密实的枯枝败叶,给人留下天堂般的强烈印象。
“你要对妈妈讲什么?我对你发誓,这一次我真的要跳井!”
就在那天下午,我们溜出家门,躲藏在我们紧急找到的唯一一幢房子里,那是附近一带唯一的一座旧别墅。母亲的一个幼年得过天花的妹妹留在了卢西娅身边。
一个吸烟斗的要自杀的勇敢年轻人,难道眼睛里会流露出绝望的情绪吗?
当然,我和我妹妹对这种悲惨的事情感到兴奋。年纪小的孩子对家里不出大事情几乎总觉得很不幸。这一次我们的姨妈——恰巧是我们的姨妈——得了天花!我,这个幸运的男孩,为拥有跟一名警察的友谊感到自豪,并且还和一个滑稽演员有过接触,他从台阶上跳下来坐在了我身边。但是现在,我们自己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把这件事告诉第一个停在街门口张望的孩子时,在我的眼睛里已经显露出一个穿着全套丧服的孩子在他那些惊恐和妒忌的小邻居们面前第一次感受到的虚荣心。
很可能是这样。不管怎样,舅舅在目不转睛地看了看后,只是耸了耸肩,然后把稍微滑落的被单拉到我的脖子下。
第二天下午两点左右,我们突然觉得房子内剧烈骚动起来,门开了却不关上,交谈被大声叫喊打断,一张张面孔恐惧不安。卢西娅患了天花,还有某种出血的症状,这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染上的。
“我觉得你最好和这个微不足道的人做朋友。”他低声说。
“没有……只是老犯困。”
“我也这么想。”我回答。
“真的……你没有感觉吗?”
我又睡着了。
妈妈肯定察看了我们的姨妈的眉头,因为过了一会儿她回答:
(1)钱他德,位于法国的一处产盐地。
“真奇怪啊!……我的眉头肿了。”
(2)加冈蒂利亚,一种用颤音歌唱的鸟。
卢西娅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回来,她在那里度过了三个月。那天晚上我们躺下睡觉的时候,我们听见卢西娅对妈妈说:
(3)骡子莫德,美国连环画作家弗雷德里克·伯尔·奥珀(1857—937)的连环画故事《骡子莫德》中的主人公。
我们的姨妈去世了,这件事给我和玛丽亚带来的快乐如此之大,任何时候都比不上。
(4)科伊雷溶液,法国科伊雷博士实验室专用的一种化学溶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