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我有多少次可以不引人注意地注视玛丽亚·艾尔维拉。终于!她在我面前了,她健康,非常健康。我爱过一个影子,更确切地说,是两只眼睛,和那段三十厘米长的手臂,而其余部分仅仅是一块很长的白斑。一个我所不认识的、灿烂、清新、冷漠、快乐的形象从昏暗的光线中,如同从含苞欲放的花蕾中一样站立起来。她望着我,就像望着她家的一个朋友,当她讲述什么或评论一句美妙的言语时,她一定会注视他片刻。不过,仅此而已。既没有往事的丝毫痕迹,甚至也没有假装不看我的姿态,而我曾把这一点视为我参加的游戏的最后胜利。对她来说,我绝对是个陌生的人——如果不说人,就说存在吧。现在请想想看,我回忆这件事有多么可笑:那天晚上,我望着她,那双现在变得轻浮的眼睛在离我八指远的地方对我说:
我的理解是,路易斯·玛丽亚是想打断这种或多或少有些枯燥乏味的亲切谈话;但是我丝毫也不想感谢他。
“等我病好了,再也不昏迷了……你还喜欢我吗?”
“不,母亲,你刚才说的完全对。不过,杜兰理解我的意思。”
干吗还要寻找被封在小盒子般的发烧头脑里的已经死亡的幸福之光和鬼火呢!忘了她吧……尽管我渴望这样,但是这恰恰是我难以做到的。
“可是,路易斯·玛丽亚,”他母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责备他说,“听你这么说,谁都会认为我们对杜兰说的是谎话!”
后来,在客厅里,我找到了通过路易斯·玛丽亚来把我同她隔开的办法,那就是让他待在玛丽亚·艾尔维斯和我之间;这样我就可以在同路易斯·玛丽亚交谈时,假装把目光投向他身后而能够无所顾忌地看她。真是异乎寻常,她的身姿,从她头上高高的发髻到她的鞋后跟,都透出一股强烈的欲望,而当她穿过客厅向内室走去时,她的裙子拍打着鞋子的漆皮面,像一张纸一样把我的心灵带走了。
“吸烟,请吸烟,请别介意。”
她回来了,面带笑容,几乎擦着我走过去,并勉强冲我笑了笑。而当她走过时,我像个傻子似的还在梦中,梦见她突然停在我身边,不是用一只手,而是用两只手捧着我的两颊:
路易斯·玛丽亚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把烟递给我。
“好了,现在你看到我就站在这里,你还喜欢我吗?”
“我可怜的女儿!一想到你说过的那些胡话……总之,”她高兴地转向我,“现在可以说你是我们家的人了。我肯定地告诉你,路易斯·玛丽亚非常敬重你。”
唉!我垂头丧气地告辞了,离开时握了一下她那冰冷而可爱的手。
母亲难过地看了看她。
然而,有一件事是绝对真实的,那就是:玛丽亚·艾尔维拉可能不记得她在那些发烧的日子的感受了;我承认这一点。不过她一定从后来别人的讲述中完全知道了发生的事情。所以,她对我不可能毫无兴趣。如果说的是着魔(恕我冒昧!),她爱怎样就怎样。但说的是兴趣,是一个她连续二十个夜晚梦想的人,这就不然了。所以,如果她对我完全无动于衷,是不合情理的。证实这一点,对我有什么益处呢?能为我带来什么遥远的幸福吗?我看,什么也不会。玛丽亚·艾尔维拉正这样提防着我对此所怀的可能的意图;这就是一切。
“你想,可我不想。我向你保证!”
这样的事情是没有道理的。让我发疯地喜欢她,完全可以。但是要求我去履行一项在脑膜炎患者病历上签署的爱情诺言,见鬼去吧!这是办不到的。
玛丽亚·艾尔维拉也微微一笑。
早晨九点钟。这并不是特别正经的就寝时刻,但是今天却是这样。我在罗德里格斯·佩尼亚家跳完舞后去了巴勒莫,然后又去了酒吧。都是独来独往。而现在,我要上床睡了。
“哦,这不算什么!……我还想再受一次累呢……”我也笑着说。
但是在睡梦来临之前,我不能不抽完这盒香烟。理由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我跟玛丽亚·艾尔维拉跳了舞。跳完舞后,我们进行了这样的交谈:
“那么你,”她母亲面带微笑对我说,“我们让你受累了,你完全恢复过来了吗?”
“我眼珠上的这些小点点,”我们面对面坐在小桌上,她对我说,“还没有消失。我不知是怎么回事……在生病之前是没有的。”
然而,一切都尽如人意。
肯定是我们邻桌的那名女客刚刚使她注意到这个细节。因为看上去她的眼睛显得十分明亮。
二十天后,我又见到了她。她已经康复。我跟她一家人共进了晚餐。晚饭之初,一家人显然都暗示病人神志不清时说的那些情意缠绵的话,我尽一切可能予以配合,因为在过去的二十天里,我没有少担心,总在考虑在这样的首次会面时,千万要谨慎,不要多说话。
我刚要进行回答,就感到糟了,但已经晚了……
是的,就是我。不过,这件事已经完了,结束了,终结了,死亡了,不见了,仿佛从未发生过。然而……
“不错,”我紧盯着她的眼睛说,“我记得以前是没有的……”
梦,梦,梦!两个月过去了,有时我觉得还在做梦。看在神圣的上帝分上,当高烧使她感到家人的每一张仍然还很可爱的面孔变得可憎时,她把手和裸露到肘部的胳臂伸给的人是不是我呢?在漫长的分分秒秒中,使玛丽亚·艾尔维拉那被爱情烦扰的目光平静下来的人是不是我呢?
我朝旁边望了望。但是玛丽亚·艾尔维拉笑了起来:
但是,当在虚假的爱情幕布上看到一对硕大的眼睛,它们让我们的眼睛充满幸福的泪水,它们自己也淹没在不可能骗人的爱情中;当看到这双眼睛冷漠而又惊奇地一一扫过亲人们的面孔,最后在欣喜若狂的幸福中落在你身上时,尽管她处在昏迷中,处在千百次这样的昏迷中,你有权整夜梦见那份爱情,或者更明确地说,梦见玛丽亚·艾尔维拉·富内斯。
“对呀,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这种情况,我管它叫作轻微的疯癫病例,这是清楚而准确的。昨天晚上我回到家后,有一会儿我以为已经找到了答案。这便是:玛丽亚·艾尔维拉在昏迷中梦见自己是清醒的。谁会梦见自己在做梦呢?显然,没有比这种解释更简单了。
唉!一块倒下的大石板一直压在我胸口上,是什么感觉啊!终于能够谈这件事了!
“等我病好了,再也不昏迷了……你还喜欢我吗?”
“我相信是这样,”我回答,“是不是比谁都清楚,我不知道……不过,也对;在你患病的那段时间,我敢说,我比谁都清楚!”
回到家后,我觉得头晕目眩得厉害,激动得发疯,真想跳起来,幸福地大声呼喊。在我们中间,谁敢发誓不曾有这样的感受?因为要把是事情讲清楚,必须这样来解释:昏迷中的病人,由于某种心理失常,只是在昏迷时爱上了某人。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个某人,不幸的是,觉得他没有力量使自己仅仅限于充当她的药物治疗角色。于是,病人在身患脑膜炎和神志不清——毋庸置疑的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低声对我们的朋友说:
我又打住了话头;我的声调开始降得很低。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回答她的;我想,无论我说了什么,如果他们全家听到的话,一定会惊愕的。不过,我只是咕哝了几句,她也只是微笑着低声说了点什么……然后就睡着了。
“哦,对!”玛丽亚·艾尔维拉微微一笑。然后她显得很眼熟,把目光移开,抬起头看着从我们旁边走过的一对对男女。
一阵狂喜顿时充满我的心田!“以后”,“等我再也不昏迷了!”可是,在那个家里,我们都疯了吗?不然,就是我对“以后”经常产生的苦恼从我身上向外发出的回声。她怎么能够说这样的话呢?她到底有没有得脑膜炎呢?她到底有没有昏迷过呢?所以我的玛丽亚·艾尔维拉……
过了一会儿,我猜想,对我们所谈的事情,她一定完全忘记了,还有我那种黯然神伤的样子。但是,她没有低下眼睛,仿佛总是对那些像影片一样相继掠过的面孔感兴趣。过了片刻,她又侧身对我说:
“等我病好了,再也不昏迷了……你还喜欢我吗?”
“那是在好像你是我的恋人的时候。”
“以后……”她几乎咕哝说,同时慢慢地闭上眼睛。我觉得她的脑海里一定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但是在幸福的闪电中使她的目光迷离的光芒,不理智的光芒,重新充满了她的眼睛。这一次我听得很清楚,对着她的脸,我清楚地听到了这个问题:
“说得对极了。”我对她说,“好像是你的恋人。”
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又叫我,我再次俯下身去。
这时,她认真地看了看我。
“我很幸福。”她微微一笑。
“不……”
昨晚我走进她的房间时,玛丽亚·艾尔维拉就像第一次那样把手臂伸给我,左脸朝下舒服地躺着,一双眼睛注视着我。不知道她的眼睛对我说什么。可能是想把她那沉浸在幸福中的全部生命和心灵都托付给我吧。她动着嘴唇想对我说什么,我不得不俯下身去听。
她不说话了。
前面提到的一切足以使谨慎的人完全失去理智。现在请看:
“不……什么呀?把话说完呀!”
又昏迷了。请迅速前来。
“为什么?没有意思。”
果然如此!这是厚道的阿耶斯塔拉因写来的一行字:
“没关系,你说吧。”
昨天晚上我在富内斯家吃的晚饭。这并不是一顿令人愉快的晚餐,尽管至少路易斯·玛丽亚对我很热情。关于他母亲,我也想这么说。不过,尽管她竭力让我吃得很愉快,显然她只是把我看作她女儿在某些时候万分喜欢的外人而已。她为人妒忌,我们不应该责怪她。此外,她和她女儿还要轮流去看病人。病人已经平安地度过了一天,十五天以来她第一次过得这么安然,那个晚上她的热度没有大幅度上升。尽管在阿耶斯塔拉因要求下我一直待到深夜一点钟,我还是没能看病人一眼就回家了。这话,你明白吗?我一整天没有看见她!唉!要是上帝赐福,今天晚上她该发烧到四十度,八十度,一百二十度,随便多少度……
她笑起来:
这个厚道的人是对的,因为只要有可能,她就……
“何必呢?总之……你没有想到这并不是好像吗?”
“当然!”医生耸耸肩,“请你设身处地地为他们想一想……”
“这是一种毫无根据的指责。”我回答,“当我好像是你的恋人时……我是第一个证明事情的确切性的人。”
“尤其是最后一点,嗯?”我像发表评论似的补充说,“你的这番谈话的目的无非是:我永远不要以为玛丽亚·艾尔维拉对我会有丝毫的真正的倾心。是这样吧?”
“得了吧!……”她喃喃地说。但是疯狂这个魔鬼却在那句嘲讽的“得了吧”后面驱使我提出了一个永远不应该提出的问题。
一、鉴于病人在谵妄中情绪非常激动,而且身体很虚弱,我守在她身边是非常必要的;二、富内斯一家完全明白这一点,尽管有点古怪、偷偷摸摸和不妥当,看上去有点冒险,当然,他们也很清楚,整个爱情具有人为的性质;三、富内斯一家朴实地相信我的教养,是要让我知道——十分清楚地知道——我在病人身边和病人在我身边所具有的治疗意义。
“请告诉我,玛丽亚·艾尔维拉,”我把身子倾向前,“对那段可笑的经历,你真的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吗?”
在路上——我们去阿吉拉酒店喝苦艾酒——他清楚地向我交代了三件事:
她十分严肃地,也可以说是高傲地,同时也是专注地望着我,仿佛在我们准备听那些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听的事情时那样。
“就算是这么一回事吧,你这个非常伟大的傻瓜……”他低声说,一面挽起我的胳膊往外走。
“什么经历?”她说。
阿耶斯塔拉因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不过,这一次从他的眼中,我发现了一丝模糊的、非常模糊的痛苦。
“就是我在你身边待着时的那段经历啊……”我尽可能清楚地提醒她。
“幸福?……”然而我又说,“是因为你用你的脑膜炎制造出来的荒唐爱情吗?”
“不记得……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说完,他一直看着我。“哼!”我心里想,“要么我是个白痴(这最有可能),要么医生值得我拥抱,直到把他口袋里的体温表挤碎。这个不怀好意的家伙知道的东西比看上去所知道的要多,也许,也许……”不过,我又想到白痴的问题,我更相信自己是个白痴。
“这样吧,你看看我……”
“或者说,最幸运的人。现在明白了吧?”
“不,看看你我也记不起来!……”她冲着我大笑一阵。
“我,幸福?……”
“不,我说的不是那件事!……不知为什么,你以前曾经久久地望着我……我想对你说的是这件事:难道你不记得你曾对我说过什么……在你发烧的那最后一个晚上,对我说过两三句话,就两三句话吗?……”
“我说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玛丽亚·艾尔维拉久久地皱着眉头,然后把眉头抬起来,抬得比自然状态高许多。她注视着我,一面摇着头:
“你说。”
“不,我真的不记得了……”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朋友?”
“唉!”我沉默了。
我的朋友顿时严肃起来,认真地盯着我。
过了一会儿,我斜着眼瞧了瞧她,发现她还在看着我。
“可是他们只是为了给小姐找到鸦片、吗啡和镇静剂,对不对,嗯?为了这个他们才没有忘记我!”
“什么?”她喃喃地说。
“别开玩笑了!……我再说一遍,那个时候他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什么……什么?”我重复道。
阿耶斯塔拉因笑起来。
“我对你说过什么?”
“我说,”我回答,“富内斯一家盛情邀我去他们家吃饭的事,我几乎正打算谢绝。”
“我也不记得了……”
“作为报答,我们将给你一种补偿……十五天来,富内斯一家一直提心吊胆地生活,如果说他们忘记了许多事情,尤其是有关你的事情,一点儿也不奇怪……今天我们先去他们家吃晚饭。顺便说一句,倘若没有你这个心地善良的人,倘若没有前些日子发生的爱情,我不知道事情会如何了结……你说呢?”
“是的,你记得……我对你说过什么?”
我的脸想必没有显露出过分高兴的表情,因为狡猾的医生哈哈一笑,接着说:
“不知道,我向你保证……”
“是的,朋友,”他对我说,“你可以从可笑的守夜、精神恋爱和愁眉苦脸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了……记住了?”
“是的,你知道……我对你说过什么?”
阿耶斯塔拉因刚刚离开。他曾对我说,病人的病情在继续好转。也许他弄错了,不然,说不定哪一天我就用不着到玛丽亚·艾尔维拉跟前去了。
“得了!……”我又凑近她,“如果你确实什么也不记得了,那一定是发烧把你烧糊涂了。在你神志不清醒的情况下,我对你说过或没有说过什么,对你还重要吗?”
正在恋爱的男人——无论他爱的是不是一个影子——即使出于热烈的同情,这种情况也是很残酷的。
这些话分量够重的。但是玛丽亚·艾尔维拉不想回答,只是又望了我片刻,然后稍微耸了耸肩,把视线移开了。
我该怎么办呢?我深知,这一切是暂时的,白天,她不知道我是谁;而我呢,即使她站在我面前,也许我也不会爱她。但是爱情的梦想在白天还是得到了满足,尽管只有两小时,并且是在高烧四十摄氏度的情况下。我十分担心,世界上是否有这样一个女人,在大白天我勇敢地爱上了她,到夜晚她也不会成为我虚幻的爱情……不然,我爱的就只是一个影子。于是我不安地想,有一天阿耶斯塔拉因会认为他的病人脱离了危险,不再需要我了。
“来吧,”她突然对我说,“我想跳这支华尔兹。”
连续七个夜晚——从十一点到一点,在这个时间段,病人的高烧逐渐下降,谵妄也相应地减轻——我一直守在玛丽亚·艾尔维拉·富内斯身边,我们挨得那么近,简直像一对恋人。有时她像第一个晚上那样把手伸给我;有时她望着我,认真地拼读我的名字。我确确实实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她深切地爱着我,但我也并非不知道,在她神志清醒的时候,她对我的现在或者未来的存在,都是毫不关心的。这样就创造了一种不寻常的心理现象,对此一位小说家可能会从中获得某些益处。至于我自己,我只能说,这种双重的感情生活强有力地触动了我的心。情况是这样的:也许我没有说起过,玛丽亚·艾尔维拉有一双世界上最可爱的眼睛。不错,第一天晚上我只在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被当作无害药物的可笑的反光。第二天晚上我觉得自己并非真正没有能力。第三天晚上我毫不费力就觉得自己是幸运儿,而以前只是假装。从此,我便亲自感受到并梦想着在发烧的情况下把她的心和我的心连在一起的爱情。
“好极了。”我站起来,“我们跳的那支梦幻华尔兹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我刚才说过,糟糕的是上面这封便笺。我这么说是有道理的,因为从今天早晨起,我就预料会来这么一封短信……
她没有回答。我们向大厅走的时候,她好像在用眼睛搜寻某个经常与之跳华尔兹的舞伴。
尽管你怨气满腹,今晚仍然少不了你。不妨再做一次假设:你权当自己是氯醛、巴比妥,这种催眠药会使她的神经少受刺激。敬请光临。
“为什么梦幻华尔兹让你这么讨厌呢?”她突然对我说,但她仍然用视线扫视着大厅。
杜兰朋友:
“那是一支谵妄华尔兹……它和这事没有任何关系。”我耸了耸肩。
到现在一切都很顺利,不那么顺利的是十分钟前,我收到医生的一张便笺,便笺上说:
我以为那个晚上我们不会再谈什么了。但是,尽管玛丽亚·艾尔维拉一句话没说,似乎也没有找到她所找的理想舞伴。但是她停下来,面带不自然的笑容——这种不可避免的勉强笑容恰巧道出了那一整段经历——对我说:
看来,阿耶斯塔拉因认为我前面说的话有一部分是对的,因为他没有再坚持,直到离开时我们也在没有提这件事。
“那么,如果你愿意,你就和你的恋人……”
“说得太好了!”我跳起来,“自尊心!你们绝不会想到别的事情!像个白痴一样坐在那里,在所有的皱着眉头的亲人面前,让她整个晚上握着我的手,你们竟认为这是个自尊心问题!既然你们认为这是个简单的自尊心问题,那你们就自己去办理吧。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好像的恋人。”我回答。我没有再说一句话,随后伸手挽住她的腰。
“我非常明白……不过,我觉得这好像,你别生气,好像关系到自尊心的问题。”
又一个月过去了。想想吧,如今母亲、安赫利卡和路易斯·玛丽亚对我来说都充满了富有诗意的神秘感!当然,母亲是玛丽亚·艾尔维拉与之尔汝相称并最亲密地相吻的人。她妹妹见过她脱得一丝不挂。当路易斯·玛丽亚进屋时,她正背朝他坐着,他可以走过去用手抚摸她的下巴。看来,三个人都很幸福,却不善于珍视他们沉浸其中的幸福。
“是,是这样的,我扮演的是一种愚蠢的角色……你要是不明白,就太奇怪了!”
至于我,只是嘴上叼着烟打发日子,就像一个人烧着雏菊喃喃自语:“她爱我吗?她不爱我?”
“不是这样的。”
在佩尼亚家跳过舞后,我多次和她在一起——当然,每个星期三在她家里。
“没什么,我只是由衷地觉得没有必要去那里了……请告诉我,你不觉得我处在一种低声下气的可笑境地吗?你说是不是?”
她维持着她的朋友圈子。无论多少次,只要朋友们提议做什么,她总是报之以笑脸,巧妙地跟对方调笑。但是她总能设法不让我从她的视线中消失。当她和其他人在一起时,总是这样。但是当她和我在一起时,她却又老是望着别人。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啦?”
这样做难道合乎情理吗?不,当然不。所以一个月来,我像得了很重的咽喉炎,喉咙像冒烟一般难受。
阿耶斯塔拉因注视着我说:
然而昨天晚上,我却得到了短暂的歇息。那是星期三。阿耶斯塔拉因正和我在一起交谈。玛丽亚·艾尔维拉越过在她周围热衷于调情的人们的肩头,向我们投来一瞥,那一瞥把她那光彩夺目的身姿带进了我们的谈话。于是我们谈起她,并且简单地提到了那段往事。过了一会儿,玛丽亚·艾尔维拉就站在了我们面前。
现在轮到我用我的方式行医了。我对他说,前一天晚上我本人已经发挥了自己的治疗作用,所以我不想再去了。
“你们在谈什么呢?”
“当然!所有的症状都存在……顺便告诉你,今天晚上我们等你。”
“谈论许多事情;首先是你。”医生回答。
“不过,谵妄的症状,”我着急地问,“会一直存在吗?”
“哦,我也觉得是……”她拉过来一把罗马式小扶手椅坐下,把双腿交叉起来,上身向前探着,一只手托着脸。
“好的;她身上有一种弛张热,不知道是怎么引起的……这是一种飞速导致死亡的病例……现在她的热度在下降,滴答——滴答,像钟表一样,很规律……”
“你们继续谈,我听着。”
“略懂一二……”
“我在对杜兰讲述,”阿耶斯塔拉因说,“一些类似你患病时发生的情况,情况不多,但是有一些。一位英国作家,我不记得是哪一位了,引证过一个病例,只不过比你的病情幸运一些。”
“还有脊椎,当然……有几处小创伤,不知道伤在何处……你也懂一点医学吗?”
“比我的还幸运?为什么?”
“不过,”我提出异议,“不管怎样,毕竟是脑子的病吧……”
“因为那个人患病没有发烧。两个人在梦中相爱。但是在你的情况下,你是唯一在恋爱的人……”
“脑膜炎?”他对我说,“天晓得是什么病!起初倒是像,昨晚也像……今天我们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说过我总觉得阿耶斯塔拉因在谈到我时方式有点委婉吗?如果我没有说过,那么我当时就会有一个闪电般的念头:希望能让他意识到这一点,而且不只是用目光。然而,他一定从我的眼睛里多少感觉到了我这个想法,因为他站起来笑着说:
是的,当然!正如我料想的那样,阿耶斯塔拉因那天中午来见我。我不禁向他打听病人及其脑膜炎的情况。
“我走了,你们好好谈谈吧!”
这样想不是太愚蠢了吗?于是,我决定把这个想法告诉那个幸福的家庭里第一个来我家的人。
“这个老滑头!”他走远后,我低声说。
但是这个漂亮的姑娘病了,患的是脑膜炎,或者类似的疾病。在发烧的谵妄中,只是而且只有在谵妄中,忍受着爱情的煎熬。是为了一个表兄弟,她的朋友们的一个兄弟,还是她很熟悉一个尘世的青年?不,先生,是为了我。
“为什么?他对你做了什么?”
有一个十九岁的、无疑非常漂亮的姑娘,她几乎不认识我,我对她完全无动于衷。这里说的就是玛丽亚·艾尔维拉。另一方面,有一个也很年轻的家伙——如果愿意,可以说他是个工程师——他不记得自己曾连续想到过那个姑娘。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可以理解和正常的。
“请告诉我,玛丽亚·艾尔维拉,”我叫起来,“他向你求过爱吗?”
我睡得不好,老是梦幻重重,那些梦跟我的日常生活毫无关系。这应归罪于富内斯一家,包括路易斯·玛丽亚、他母亲、两个妹妹、医生和旁系的亲戚。如果具体地说说当时的情况,那就是:
“谁?阿耶斯塔拉因吗?”
可怕!可怕!让他们感到可怕的不是疾病,而是那种状况。显然,在那个家中,大家都对我彬彬有礼。首先是她的兄长,然后是她母亲……阿耶斯塔拉因离开我们一会儿,回来后对病人的情况很满意:她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安详地休息。她母亲向旁边看了看,我则看了看医生:我可以走了吗?当然可以,于是我告辞了。
“对,就是他。”
“还有比这事更可怕的事吗?对不对?真叫人难过!”
她先是犹豫不决地看着我,后来又严肃地正眼注视着我。
除了路易斯·玛丽亚的另一个妹妹,大家都退出了卧室。她取代我,坐在扶手椅上,想开口说点什么,真不容易——至少我是这样。她母亲终于面带凄苦的笑容对我说:
“不错。”她回答我。
“还不……”她低声说,想把头枕得更舒服些。大家赶紧走过去,给她拉床单,换冰袋,这时病人的眼睛又一次一动不动地、幸福地注视着。但有时她又把目光移开,不安地巡视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有两三次我特意望一眼医生;但是他把眼睛一眨,示意我等待。结果他是对的,因为突然间,好像睡意猛然降临,病人闭上眼睛,睡着了。
“哼,我早就料到了!……至少他很幸运……”我低声说,感到痛苦极了。
我们这样待了多久?我不知道;也许有半小时,也许还长一些。有一会儿我想把手撤回来,但是病人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为什么?”她问我。
我该怎么办?我该说什么?大家都必须稍微想一想这件事。而病人,有时把目光从我的眼睛上移开,极其不安地巡视着在场的每个人的脸,由于认不出来,便又把目光重新投在我身上,相信自己无比幸福。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猛地耸了耸肩,望着旁边。她也随着我的目光望去。这样过了一会儿。
我处在最前沿,因为我是英雄,我手里握着一只发烧的、处在一种完全误会的爱情中的手。医生站在对面,路易斯·玛丽亚坐在床尾。他母亲和妹妹在房间深处扶着椅背。他们都不说话,只是皱着眉头望着我们。
“为什么?”她追问道,那种漫不经心的、过分的固执劲儿,只有非常乐意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的女人们才会有。现在和随后的短暂时间里,她一直站着,把一条腿跪在小扶手椅上。她嘴里嚼着一块纸片——我永远不知道那纸片是从哪里来的——她望着我,两道眉毛令人难以察觉地上下轻轻抖动。
现在请想想看,还有什么人遇到过比这更离奇、更荒唐的境况:
“为什么?”我终于回答,“因为他至少很幸运,没有在病床边当可笑的傀儡,并能够正经地讲话,不必看别人的眉毛上下抖动,仿佛听不懂我说的话……现在你明白了吗?”
路易斯·玛丽亚把扶手椅拉到床边,我坐下了。
玛丽亚·艾尔维拉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嘴里仍然含着那张纸片。
“请坐在这儿。”她低声说。
“那到底是不是真的?”我追问道,而我的心房早已发疯似的跳了起来。
她结结巴巴地吐出了几个字,但是字眼从她那干枯的口唇里说出来是那么困难,我什么也没听见。我觉得我像个白痴一样微微一笑(我又能做什么呢?请诸位告诉我!),这时她向我伸出一只手臂。她的意图是那么显而易见,我马上抓住了她的手。
她又摇了摇头:
我和所有的男人一样,当我慢慢接近那双眼睛时,我产生了一种感觉,觉得那是一双会使我们相爱的眼睛。当我靠近时,只见那双眼睛流露出强烈的幸福之光;当我向那双眼睛俯下身时,它们放射出令人头晕目眩的幸福的电光——甚至让人不敢正视,我永远也不会在一个体温正常的人的爱情中重新看到这么幸福的眼睛。
“不,不是真的……”
医生不声不响地走进房间,然后路易斯·玛丽亚进去,我最后进去。我们彼此间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最先让我感到厌倦的是卧室的昏暗光线,尽管我应该早就预料到。他母亲和他的另一个妹妹站在那里注视着我,同时以轻微的点头回应我的点头致意。我认为我不应该有其他表示。我觉得她们两个身材都很高。我看了看床上,看到在冰袋下面有两只睁得大大的眼睛转向我。我看了看医生,踌躇不前。但是医生对我使了个难以察觉的眼色,我这才走到床前。
“玛丽亚·艾尔维拉!”安赫利卡在远处叫她。
“非常愿意。”我对他说。我们去了。
大家都知道,兄弟姐妹们的呼唤常常是最不合时宜的。但是从来没有一声这样的叫喊像这次那么不合时宜,就像一盆冰水迎头泼来。
“你愿意和我们一块去看看吗?”
玛丽亚·艾尔维拉吐掉纸片,把跪着的腿放下来。
“她又发作了……”他摇了摇头,只看着路易斯·玛丽亚。路易斯·玛丽亚面带那个晚上第三次勉强的笑容对我说:
“我走了。”她笑着对我说,那种笑的样子,当她和别人调情时,我早已熟知。
果然,医生进来了。
“等一会儿!”我对她说。
“你陪我们一会儿没有什么不方便吧?你都知道了,对吧?我想,是阿耶斯塔拉因回来了。”
“一会儿也不行!”她回答时,人已经走开了,一面摇着手。
“真是非同寻常……”路易斯·玛丽亚又说,一面郁郁不乐地把桌上的火柴挪来挪去。过了一会儿,他又面带不自然的笑容说道:
我还能做什么呢?没有了,除了吞下那张湿透的小纸片,或者把嘴埋在她的膝头留下的坑里,或者操起那把小扶手椅往墙上砸去,或者由于愚蠢而让自己立刻朝一面镜子上猛撞。尤其是在非常生自己的气,弄得自己痛苦不堪的时候。这是男人的本能,是羞愧的男人的心理反映!这个头号妖艳的女人的膝盖印还留在那里,她以无与伦比的厚脸皮嘲笑着这一切!
这句“换个人”应该解释一下。富内斯一家,特别是我开始成为其如此可笑的一部分的这个家庭,自命不凡,我猜想,其原因是由于有显赫的祖先,或者由于有雄厚的财富。我觉得后一点最有可能。既然如此,他们对这件事应该还算满意:美丽的姑娘把她那爱情的幻想寄托在我,工程师卡洛斯·杜兰的身上,而不是放在一个社会地位低下的人身上。因此,我从内心深处为有幸得到这位年轻贵族的青睐表示感谢。
我再也不能忍受。我像个疯子似的爱着她,我不知道——这是最令人痛苦的——她是不是真的爱我。此外就是梦了,那么多的梦,和诸如此类的情景:我们挽着胳膊穿过大厅,她一身白衣服,我像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她身边。大厅里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大家都坐着,望着我们走过。但是那是一个舞厅。人们都在议论我们:脑膜炎和它的影子。我醒了,又进入梦乡:这样的舞厅,经常来的都是每天死于某种瘟疫的人。玛丽亚·艾尔维拉穿的白衣服是裹尸布,我还是她身边的一个影子,只是现在头上插着一支体温计。我们永远是:脑膜炎和它的影子。
“阿耶斯塔拉因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你了吗?……要是换个人,事情准会让人发疯的……”
对诸如此类的梦,我能做什么呢?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要去欧洲,去北美,去任何能够忘记她的地方。
“妈妈叫你。”他对医生说。随后他转向我,勉强地微微一笑:
留下来干什么呢?重新开始过去那段经历吗?那样就会像个小丑一样独自忍受煎熬。或者每当我们觉得在一起时便重新分开吗?啊,不!结束这一切吧。我不知道这种感情上的分离对我这方面有什么益处(的确,是感情上的!尽管我不愿意这样) ;但是留下来是可笑的,愚蠢的,何必再去取悦玛丽亚·艾尔维拉呢?
就在这时,路易斯·玛丽亚进来了。
在此,我本可以再写些和我刚才记述的多少有点不同的事情。但是我宁愿简单地讲一下最后一天见到玛丽亚·艾尔维拉的情况。
“无疑……”我看着他那总是充满疑问的目光回答,同时由于看到自己先是成为她头脑中凭空胡思乱想的对象,然后又成为她的治疗剂而感到自己浑身发冷。
不只是为了坚强,还是为了对自己提出挑战,或者天晓得是为了自杀者的什么徒劳的希望,在我启程远行的前一天下午,我去和富内斯一家告别。机票在兜里已经搁了十天——由此可见,我对自己是信心不足的。
“解释?没有。没有丝毫可解释的。对此,你还想知道什么?哦,好吧……如果你无论如何想要一个解释,那就设想一下吧:在一块土地上有一百万、两百万粒种子,就像在任何地方一样,发生了一场地震,像魔鬼一样翻动了一切,砸碎了其余的一切,只剩下一粒种子,随便一粒种子,无论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反正它发了芽,长成了一棵漂亮的植物……这样解释你觉得够了吗?我不能在对你多说一句话。你几乎不了解玛丽亚,她也几乎不了解你,为什么偏偏是你成了她昏迷头脑中的一粒得天独厚的种子呢?关于这一点,你还想知道什么?”
玛丽亚·艾尔维拉身体不适——喉咙痛或偏头痛,但病状很明显。我去前厅待了一会儿,问候了她。看到我时,她有点惊讶,但她还是来得及多少照了一下镜子。她脸色沮丧,嘴唇苍白,眼睛深陷,眼圈发黑。但是她总是那么漂亮,由于我已失去她,对我来说她就更漂亮了。
“一点儿也不明白……”我不知所措地低声说,我那种茫然的样子,就像一个少年在剧院门口看见第一流的女演员在车子的阴影中对他敞开着车门……但是我几乎已三十岁。于是我问医生,这究竟如何解释。
我简单地对她说,我要走了,并祝愿她无比幸福。
“你还不明白吗?”他终于问道。
最初,她不明白我的话。
不难理解,我们都沉默了片刻。
“你要走?去哪儿?”
“在叫你。”他对我说,同时向我要火点烟。
“去北美……我刚刚对你说过了!”
“不知道……”我回答,我感到我的心脏猛然改变了跳动的节奏。
“啊!”她喃喃地说,嘴唇明显地抽搐着。但是她随即不安地看了看我。
“四五天前的那个晚上,玛丽亚·艾尔维拉在自己家会客后感到不适——据她母亲说,是因为那天下午洗澡时水太凉了。事实上,那天晚上她就感觉很累,头也疼得厉害。第二天早晨病情加重,人还发烧;到了晚上,脑膜炎的种种症状已清晰可见。特别是神志错乱,既明显,持续时间也很长。与此同时,还有一种无法平息的痛苦焦虑。从第一天晚上起,神志错乱的心理反射,姑且这么说吧,就已产生,并围绕一件事情,仅仅一件事情,但是这件事情却消耗着她的整个生命。这是一种着魔状态。”医生继续说,“一种烧到四十一度时发生的常见的着魔状态。病人总是盯着门口,却不呼唤任何人。她的神经状态由于那种使她致命的无言焦虑而变得愈加严重。从昨天起,我和我的同事们就考虑使这种情况缓解……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最后说,“你知道当她陷入昏睡状态时她在呼叫谁的名字吗?”
“你病了?”
我去了富内斯家。路易斯·玛丽亚把我领进书房。我们谈了一会儿,彼此像两个呆子一样——因为我们都明白,这样两个人可以避免彼此对视——竭力说些丢牛之类的事(1)。阿耶斯塔拉因终于进来了,路易斯·玛丽亚离开了,在桌上给我留下一包烟,因为我自己的烟已经抽完了。我的老校友于是给我讲述了事情的原委。概括地说,是这样的:
“嘻!……我没有病……只是有点不好。”
我从富内斯那里回来了。这是我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异乎寻常的事情。无论轮回转世、招魂术、心灵感应,还是内心世界的其他荒诞不经的事,和我遇到的这件把我牵扯进去的荒唐事相比,都不算什么。这虽然是一件小事,却足以使我发疯。情况是这样的:
“唉!”她又低声叹了口气,然后睁大眼睛,透过玻璃望着窗外,仿佛一个人失去了思想似的。
这就是我为什么一整天像个白痴似的问自己:富内斯的一个妹妹病入膏肓跟我有什么关系?她几乎不了解我,我也几乎不了解她。
此外,街上正在下雨,前厅里光线暗淡。
“我去。”我对他说,我也耸了耸肩。
她把头转向我。
“我也是。”他耸了耸肩膀,附和说,“所以我才对你说,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今天晚上我们终究会知道点什么,你去吗?你必须去。”
“你干吗要走啊?”她问我。
“我一句话也没听懂。”我回答。
“唔,”我微微一笑,“说来话长,太长了!……总之,我要走了。”
我也盯了他一会儿。
玛丽亚·艾尔维拉还在凝视着我。她的神情由忧虑、专注变成了阴郁。我们结束吧,我心里说。我走到她面前,说:
“当然,你有充分的权利……你愿意等到今天晚上吗?也许三言两语你就能明白一切,绝不是开玩笑……我们提到的那个女人病情很重,几乎快死了……你明白点儿了吗?”他盯着我的眼睛说。
“好了,玛丽亚·艾尔维拉……”
但是,他又打断了我的话:
她慢慢地把手伸给我,那只手因头疼而冰凉、潮湿。
“我认为现在我有权……”
“在走之前,”她对我说,“你不愿意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走吗?”
这位医生开始让我感到讨厌了,尽管他很杰出——他的确如此——现在却闯进了跟他的阿司匹林毫无关系的领域。
她的声调变低了。我的心房剧烈地跳动着。但是像在闪电下一样,我看见她在我面前,就像那天晚上一样,她笑着离去,一面摇着手说:“不,我已经满足了”……啊!不,我也满足了!那一切,已经足够了!
“奇怪,真是太奇怪了……”他嘟哝道,同时注视着我。
“我要走,”我清楚地告诉她,“因为到现在为止,我一直为自己感到痛苦、可笑和羞耻!现在你满意了吧?”
“可是,你疯了!”我终于对他说,“没有,绝对没有什么!我再说一遍,我根本不了解她。我不相信她还记得曾见过我。在她家里,我只跟她交谈过一分钟,说两分钟三分钟也行,仅此而已。所以,我可以第十次对你说,我对她不存在任何特殊的好感。”
她的手一直在我的手里握着,这时她把手撤回去,慢慢转过身去,从乐谱架上取下乐谱,放在钢琴上,动作缓慢而有分寸。她又看了看我,面带勉强而痛苦的笑容:
“不,请允许我说下去。”他打断我的话,“我向你保证,这是一件相当严肃的事情……你能以朋友的名义告诉我,你和她之间没有什么事情吗?”
“要是我……要求你不走呢?”
“玛丽亚·艾尔维拉·富内斯?”我重复说,“谈不上什么程度,也谈不上什么喜欢。我几乎不认识她。而现在……”
“但是,看在神圣的上帝分上!”我叫起来,“难道你没有看到这些事要把我折磨死了吗?我受够了痛苦,也受够了自己丢人现眼的不幸。我们得到了什么?通过这些事情你又得到了什么?没有!已经够了!你可知道——”我向前走了一步,又说,“在你患病的那最后一个晚上你对我说的话吗?你愿意让我告诉你吗?你愿意吗?”
哈哈!原来是这么回事!玛丽亚·艾尔维拉·富内斯,路易斯·玛丽亚·富内斯的妹妹,都叫玛丽亚!可是我几乎不认识她!这毫不奇怪,我瞅着医生,就像瞅一个疯子一样。
她一动不动,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我。
“你对玛丽亚·艾尔维拉·富内斯的喜爱达到了什么程度?”
“好的,你说吧……”
阿耶斯塔拉因这时微笑着看了看我,就像男人们之间那样微笑一样。于是,他向我提了这个荒唐可笑的问题:
“那好!你对我说,在那个该死的晚上,我听到你说,你很清楚地对我说:如果——我——不——昏——迷——了,你——还——喜——欢——我——吗?当时你还处在昏迷状态,这我知道……可是,现在你还想要我做什么?现在让我留在你身边,按照你的好恶让我活活地流血,就是因为我像个白痴一样喜欢你?……这也是一清二楚的,嗯?哼,我肯定地告诉你,这不是我要过的生活!不,这不是生活!”
“悉听尊便。”我直率地回答,尽管同时我也保持着警惕。
我把额头抵在玻璃窗上,疲惫不堪,觉得说完话后,我的生命就垮掉了。
“当然对。既然这样,那就请允许我提个问题,就提一个。若有不妥之处,我当立即解释。你允许吗?”
但是,是必须结束的时候了。我回过身来,发现她在我身边,在她的眼睛里——这一次它们好像闪着幸福的光芒——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闪光、微醉、啜泣和本以为早已死亡的潮湿的幸福的光辉。
“我觉得很对。”我只能这样回答。
“玛丽亚·艾尔维拉!”我想我是在大喊大叫。
“听我说,杜兰:你一定很明白,这个时候我来见你,绝不是为了跟你扯闲篇儿的,对不对?”
“我亲爱的恋人,我钟爱的心肝!”
他的话,不过是一些老生常谈,最后他说:
她默默地流着痛苦结束后的泪水,终于疲惫地、无保留地、幸福地把她的头舒服地靠在我的胸口上。
所以,我有些好奇,想了解富内斯其人。可就在一个小时后,我正想出门的时候,阿耶斯塔拉因来了,他是我在国立学院的校友,总的说来,我跟他的关系如同跟富内斯一样远。
没有什么可讲了。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一切更简单的呢?我遭受过痛苦,这是完全可能的,我也哭过,痛苦地呼号过;我应该相信这一切,因此我才把它写了下来。但是这一切已经非常久远了!而且还要久远,因为——这正是我们这个故事中最有趣的内容——她就在这里,在我身边,正在用铅笔杆支着脑袋阅读我写的东西。很显然,对于我的不少看法,她是有异议的;但是,为了尊重我们不怕人痴笑而专心致志写的这部文学作品,她作为一个好妻子表示容忍。另一方面,她和我都认为,这个分阶段构建的故事给人的总的印象是,它相当真实地反映了所发生的、我们感觉和忍受的一切。这部出自一位工程师之手的作品,并非一无是处。
我的惊异便始于此。我知道,倘若没有重大原因,谁也不会在早晨七点请人夜晚去进行一次费人猜测的交谈。富内斯要我去干什么呢?我跟他的友谊相当一般,他的家我也只去过一次,不错,他倒是有两个非常漂亮的妹妹。
这时,玛丽亚·艾尔维拉打断我说,最后一行写得不对:我的故事不仅写得好,而且非常好。作为不可反驳的论据,她搂住我的脖子,望着我,我不知道我们相距是否超过了五厘米。
路易斯·玛丽亚·富内斯
“是真的吗?”她低声说,或者,更准确地说,她是在窃窃私语。
如果没有什么不便,今晚请来寒舍一趟。在此之前,若有时间,我将前往拜访。顺致亲切的问候。
“可以把‘窃窃私语’写上去吗?”我问她。
尊敬的朋友:
“当然,写上,写上!”她吻了我一下。
事情是这样的:四个小时前,即早晨七点钟,我收到富内斯的一张便笺,上面写道:
我还能补充些什么呢?
我依然惊讶不已。富内斯的来信,还有医生的谈话,说的是什么鬼东西?老实说,对这一切,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1)意为闲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