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爱情、疯狂和死亡的故事 > 被砍头的母鸡

被砍头的母鸡

由于这种情绪作怪,他们对四个大孩子不可能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女用人为他们穿衣、喂饭、铺床睡觉,做什么都十分粗暴,几乎从来不给他们洗脸。他们几乎整天都面对围墙坐着,一点儿爱抚也得不到。

但是,他们的心灵并未因此而得到安宁。现在,他们的女儿身体稍有不适,他们就会感受到失去她的恐惧和对可恶的家族遗传的怨恨。他们在相当长的岁月里积聚着苦汁,不希望装满杯子的苦汁再洒出来。而稍稍碰一下杯子,苦汁就会溢出来。自从第一次有害的争吵后,他们已经失去了彼此间的尊重;如果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丈夫感到残忍的惬意的话,那就是竭力地贬低一个人,其实这种情况早就存在了。以前,他们都对彼此缺乏成就(1)保持克制态度;现在有了成就,每个人都把它归功于自己,而认为四个小崽子是对方强迫自己造成的耻辱。

小贝尔塔就这样长到了四岁。一天晚上,由于父母没办法制止她,她吃得太多了,浑身打寒战,还发起了烧。他们真怕她死去或变成白痴,不然那道永恒的伤疤又要被撕开了。三个小时过去了,夫妻二人一直没有说话,原因是,几乎像往常一样,在这种情况下,马基尼总是以沉重的脚步踱来踱去。

如果说在此之前的那些日子里贝尔塔还关心那几个男孩子的话,在小贝尔塔出事之后,她就几乎把那些孩子都忘记了。只要一想到这一点,她就像被迫去干了某种残忍的事情一样感到恐惧。马基尼也是这样,只不过程度上比贝尔塔轻一些。

“我的上帝啊!你不能轻轻地走动吗?这是多少次了。”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父母把他们的全部喜悦都放在了女儿身上,而这个小女孩娇生惯养,缺乏教养到了极点。

“哦,我忘了,不走了!我不是故意这么走的。”

就这样,一个女孩便降生了。他们提心吊胆,痛苦地熬过了两年,时刻准备承受另一次灾难。

她轻蔑地微微一笑:

不过,在不可避免的和解中,由于对再生一个孩子的无比激动和渴望,两个人的心紧紧地联结在一起。

“不,我对你的话从来就不那么相信。”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口角,此后又发生过几次。

“我也从来不那么相信你……痨病鬼!”

“随你的便!”

“什么!你说什么?……”

“贝尔塔!”

“没说什么!”

“随你的便;不过,如果你想说……”

“不,我听见你说了句什么!你听着,我是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但是我可以对你发誓,我可以喜欢任何东西,也不愿意有你父亲那样的父亲!”

“算了吧!”他终于说,一面擦着手。

马基尼听了,顿时脸色发白。

她丈夫看了她一会儿,真想狠狠地骂她一顿。

“终于!”他紧紧地咬着牙,低声说,“毒蛇,你终于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如果谁有错的话,那也不是我,你得弄清楚!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

“不错,我是毒蛇,不错!但是我的父母身体健康,听见了吗?他们身体健康!我父亲没有死于疯癫!我的孩子本来可以跟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一样健康!那些男孩子是你的,那四个男孩子是你的!”

“不必再说什么?”

马基尼也大发雷霆:“你这条烂了肺的毒蛇!我以前这么诅咒你,现在我还想这么诅咒你!你去问医生!你去问医生!谁应该对你这些孩子的脑膜炎负有更大的罪责;是我父亲还是你那片让虫子咬烂的肺,毒蛇!”

“啊,不!”贝尔塔微微一笑,脸色苍白,“可是我也没有错,我认为……不必再说了!……”她嘟哝说。

他们越吵越激烈,直到小贝尔塔的呻吟声暂时封住了他们的嘴。凌晨一点,她那轻度的消化不良症状已经消失。父母也像曾经热恋的年轻夫妻一样吵完架后马上就和好了。骂得越是厉害,事后越是亲热。

“我想,你要说这是我的错,是不是?”

黎明时,天空一片灿烂,而贝尔塔刚起床就口吐鲜血。他们的激动情绪和不愉快的夜晚无疑是罪魁祸首。马基尼久久地抱着她,而她只是绝望地哭泣,谁也不敢说一句话。

这一次,马基尼清楚地说:

十点钟,他们决定吃完午饭后出去走一走。由于时间来不及了,他们便吩咐女用人杀一只母鸡。

“好吧,是我们的孩子。你就愿意这么说,对吗?”

天气炽热,迫使四个傻孩子离开了长凳。所以当那个女用人在厨房里把母鸡的头砍下,慢慢地把血放干(这是贝尔塔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可以使鸡肉保持鲜嫩的好办法)的时候,她感到身后好像有喘息的声音。她回过头去,看到四个傻孩子正肩挨着肩,惊讶地瞧着她杀鸡。红的……红的……

“是我们的孩子,我认为……”

“太太!孩子们到厨房来了。”

马基尼稍微把脸转向她,勉强地笑着说:

贝尔塔过来了;她从来也不许孩子们踏进厨房一步,特别是现在,当夫妻之间已经取得了完全的谅解,忘掉了不快,重新获得了幸福,能够避免某种可怕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当然,她对丈夫和女儿的爱越深切,她对那几个小怪物的态度就越暴躁。

“我看,你这是第一次为你孩子的情况操心。”过了一会儿她回答。

“玛丽亚,让他们出去!告诉你,把他们赶出去!把他们赶出去!”

贝尔塔继续看她的书,好像没听见。

四个小畜生被女用人野蛮地推着,摇摇晃晃地向长凳走去。

“我觉得,”一天晚上,马基尼刚回到家,一边洗手一边对妻子说,“你似乎可以把孩子们收拾得更干净点。”

午饭后,大家都出门了。女用人去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夫妻二人到别墅区散步,直到太阳落下的时候才往回走;但是贝尔塔还要花一会儿工夫去问候一下对面的邻居,然后他们才能回家。这时,他们的小女儿立刻跑出了屋子。

事情是从改变物主代词开始的:“你的孩子们。”除了辱骂,还指鸡骂狗,气氛紧张得让人受不了。

在这段时间里,四个傻子一直坐在长凳上一动也不动。太阳开始下沉,已经落到围墙后面。他们仍然盯着砖墙,比任何时候都更显呆滞。

他们的渴望没有得到满足。由于不孕,他们的渴望变得更为强烈,直至他们变得暴躁起来。在此之前,每个人都各自负责照管孩子的生活琐事;可是如今,无法补救的绝望情绪,使这一对心地并不高尚的夫妻在面对他们的四个小畜生时急不可待地指责对方。

突然,有什么东西出现在他们的视线和围墙之间。那是他们的小妹妹,五个小时没有和爸妈在一起,她感到厌烦了,想亲自出来看看。她停在围墙下,若有所思地望着墙头。她想爬上去,这一点毫无疑问。她终于决定登上一把破椅子,但还是办不到。于是,她又找来一只煤油桶,把油桶放在椅子上面,终于够着了墙头。

有了这一对孪生子,这种可怕的生殖似乎应该结束了。但是三年后,马基尼和贝尔塔又急切地渴望再要一个孩子,因为他们相信,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厄运应该结束了。

四个傻孩子目光冷漠,望着妹妹如何耐心地把握着平衡,如何踮着脚,把脖子搁在围墙顶上,双手紧张地扒着墙头。他们看见她四处观望,想找个蹬脚的地方,好站得更高一些。

但是,马基尼和贝尔塔对四个孩子的深切怜爱压倒了他们的巨大痛苦。他们必须摆脱无比顽固的兽性的左右,这不仅是在拯救他们的灵魂,也是在赎回他们所失去的人的天性。四个孩子不知道吞咽食物和换地方,甚至连坐都不会。后来他们倒是学会了走路,但是由于不会躲避障碍物,他们总是撞在东西上。给他们洗脸的时候,他们总是大吼大叫,直叫得面孔通红通红的。只有吃东西时,或者看到鲜艳的色彩、听到雷鸣时,他们才会振奋起来。笑的时候,他们总是把舌头伸到嘴外,口水流成小河,表现出一种兽性的疯癫。但是他们有某种模仿能力,不过这种能力也帮不了他们干成什么事情。

但是这时,四个傻孩子的目光早已活跃起来;他们的瞳孔里射出一道固定不变的光线。他们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们的妹妹,与此同时,一股愈来愈强烈的贪婪兽欲改变着他们脸上的每一根线条。他们慢慢地向围墙走去。小女孩已经站稳了脚跟,准备骑上墙头,然后落到另一边去。就在这时,她觉得好像有人在拉她的一条腿。在她下面,八只眼睛正盯着她的眼睛,这使她感到十分恐慌。

从这一次的不幸中又升起了痛苦爱情的火焰。那是一种彻底拯救他们的爱情的神圣性的疯狂渴望。于是,一对孪生儿子相继来到人间,但是他们也一个不落地重演了两个大孩子变傻呆的过程。

“放开我!放开我!”她摇动着腿喊着。但是她已经被牢牢地揪住了。

这一次,父母陷入了深深的绝望。这么说,他们的血液和爱情,尤其是他们的爱情,都受到了诅咒!他二十八岁,她二十二岁,他们那种炽烈的爱情并没有创造出一个哪怕是最微小的正常生命。他们并不要求孩子像头生子那样漂亮和聪明;但总得有一个孩子,像所有的孩子一样的孩子吧!

“妈妈!哎,妈妈!妈妈,爸爸!”她大哭起来。她仍然想扒住墙头,但是觉得被人用力往下拉,便跌了下来。

很自然,这对夫妻把他们全部的爱情放在渴望另一个孩子的降生上。果然,第二个孩子诞生了。他那健康的身体和纯真的笑声重新点亮了父母那已经熄灭的未来。但是十八个月后,头生子的那种抽风病在他身上重新发生。第二天早晨,这第二个孩子也成了白痴。

“妈妈!哎,妈……”她再也喊不出来了。其中一个傻孩子掐住她的脖子,把她的鬈发像鸡毛一样往下拔。其他几个孩子抓住她的一条腿,把她拖进那天早晨杀过鸡的厨房。接着,他们把她紧紧地按住,一秒钟一秒钟地剥夺她的生命。

怀着一颗因愧疚而破碎的心,马基尼加倍疼爱他这个儿子。这个年幼的傻孩子是来偿还他祖父的罪孽的。同样,他也得劝慰贝尔塔,要不断地支持她,因为生育的失败深深地挫伤了她这个年轻母亲的心。

马基尼在对面的邻居家里好像听见了女儿的喊声。

“关于父辈的遗传问题,我已经对你说过,当我看到你儿子的时候,我就相信是这方面的问题。母亲方面,只是有一片肺叶呼吸不好,我看没有别的症状。但是那片肺叶有点杂音,让她来仔细查一查吧。”

“我看,准是叫你。”他对贝尔塔说。

“是……是……”马基尼表示赞同,“不过,请告诉我,你认为这是遗传吗?……”

他们不安地听了一会儿,但没有再听到什么声音。不管怎样,反正他们过了片刻便告辞了。当贝尔塔进屋摘下帽子的时候,马基尼来到院子里:

“我可以告诉你,我认为这是不治之症。病情可能会好转,在他的痴呆症允许的情况下,可以对他进行任何教育,但是这也不会有什么起色。”

“小贝尔塔!”

悲痛的父亲把医生送到门外。

没有人回答。

“儿子啊,我亲爱的儿子啊!”母亲伏在她这个头生子的可怕的病体上抽泣。

“小贝尔塔!”他提高了嗓门,但声音变了。

几天以后,孩子麻痹的四肢恢复了活动能力;但是他的智力、精神,甚至直觉,都完全丧失了,完全变成了白痴,他流着哈喇子,总是半死不活地坐在母亲的腿上。

对他那颗已经感到恐慌的心灵来说,寂静显得更加凄楚,不祥的预感使他脊背冰凉。

马基尼和贝尔塔感觉到了这一点。在他们结婚十四个月后,当孩子降生的时候,他们以为他们的幸福到来了。但是,当孩子长到二十个月大的时候,一天晚上,孩子竟可怕地抽起风来。第二天早晨,他连父母都不认识了。医生以职业的认真精神检查了孩子的病情,很明显,这得从父母的病史上寻找病因。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他绝望地跑到院子的尽头。但经过厨房门口的时候,他看到地上有一汪鲜血。他猛地推开虚掩着的门,发出一声恐怖的叫喊。

但这四个傻儿子也曾经是父母可爱的心肝宝贝。在马基尼和贝尔塔结婚四个月后,丈夫和妻子、妻子和丈夫之间的亲密爱情走向了更为生气勃勃的未来:他们有了一个孩子。对这一对相爱的夫妻来说,他们的情爱的这种光荣的贡献不是最大的幸福吗?因为他们的情爱已经摆脱了一种没有任何结果的相爱的卑微的私心。但不幸的是,对这种爱情本身而言,它岂不是丧失了可能更新的希望了吗?

听到丈夫痛苦的呼唤声,贝尔塔也跑出来。她听到一声惨叫,她也随着惨叫了一声。但当她冲进厨房的时候,马基尼把身子一横,拦住了她,他的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

最大的孩子十二岁,最小的八岁。从他们那脏兮兮的、孤苦伶仃的样子可以清楚地看出,他们绝对得不到母亲的一点关爱。

“别进来!你别进来!”

有时候他们也坐在凳子上排成一行,接连几个钟头地隆隆叫着,模仿电车行驶的样子。隆隆的叫喊声加剧了他们的呆傻。于是,他们从凳子上下来,咬着舌头,大声叫着围着院子跑起来。但是往常他们几乎总是不声不响地处在昏昏欲睡的痴呆状态中,整天坐在凳子上,双腿一动不动地下垂着,黏糊糊的口水把裤子都浸湿了。

贝尔塔已经看到了满是鲜血的地板,双手不由得抱住了头,沙哑地喘着气,一下子扑倒在地板上。

院子里的地是泥土地,靠西边有一道砖围墙。长凳就和这道围墙平行,相距有五米远。他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紧紧地盯着围墙的砖头。看到太阳西沉、渐渐隐没到山后,这些傻孩子快活极了。最初,耀眼的阳光吸引着他们的注意力,渐渐地,他们的眼睛有了生气,他们终于哈哈大笑起来。望着太阳,他们像野兽见到食物那么快乐。

(1)意为没有生一个正常的孩子。

马基尼·费拉斯夫妇的四个傻儿子整天坐在院子里的一条长凳上,舌头伸在嘴外,眼睛傻呆呆的,张着大嘴转动着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