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我们别再演戏了。’我踱着步对她说。
“又过了一会儿。我的不公正态度(她只见到了不公正)加重了我自己那种深切的不快。所以当我听到,或者更确切地说,当我感到她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的时候,我便猛地打了个响舌站了起来。
“她没有回答,我又说:
“这一次够了。她慢慢地放下我的手,往后一仰,靠在沙发上,让她那张苍白的脸一动不动地对着灯。但是,过了一会儿,她把脸的一侧靠在那只一直抽动的手臂下的沙发靠背上。
“‘这也许是最后一场了。’
“‘什么事?’我又这么问。
“我觉得她的泪水不流了。过了一会儿,她含着眼泪回答:
“‘埃斯特万!’
“‘随你的便。’
“伊内斯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猛一下推开我的手和手里的香烟,突然叫道:
“但是她随即啜泣着一下子坐直在沙发上,说:
“我的回答不能再严厉了,但是我终于开始了。
“‘可是,我对你做了什么啦!我对你做了什么啦!’
“‘同样的话你都说了八百遍了。’我回答。
“‘什么也没做!’我回答,‘可是我对你也没有做过什么啊……我认为,我们所处的状况相同。面对这种状况我都感到厌倦了!’
“‘你已经不爱我了!’她失望而缓慢地摇着头说。
“我的声调可能比我的话严厉得多。伊内斯坐直了身子,靠在沙发扶手上,冷冷地重复说:
“与我的声音相比,我的平静的目光给她造成了更大的伤害。她的脸色都变了。
“‘随你的便。’
“‘什么事?’我冷冷地问她。
“她是要叫我走。我要打算分手,就得继续走下去。自尊心,卑微的自尊心受到剧烈的触动,这迫使我回答:
“‘很明显……’她低声说。
“‘好极了……我走了。祝你幸福……再一次。’
“我们早已坐下,可是没有说话。伊内斯把身子向旁边一歪,把我的手从她的脸上推开,用一双痛苦的眼睛盯着我,焦虑不安地审视着我。
“她不明白,惊异地望着我。我干了第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跟在这类情况下一样,我会为进一步给自己抹黑而感到头晕。
“分手是一句既简短又容易说的话,但是要开口……
“‘事情很清楚!’我粗暴地辩白说,‘因为对我,你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不是吗?就是说,我作为你的情人,为你带来了荣耀,你应该感谢我。’
“她母亲来了,但是似乎感觉到风雨欲来,待了一会儿便走了。
“她明白我的话,更明白我的微笑。当我去走廊里找我的帽子时,从客厅中突然传出‘啊’的一声叫喊,她的身体和心灵都崩溃了。
“‘没什么。’我勉强微笑着回答,同时抚摸着她的额头,她任凭我抚摸,并没有注意我的手,只是久久地看着我。最后,她把那双专注的眼睛移开了,于是我们走进了客厅。
“当时,就在我穿过走廊的那一刻,我强烈地感到我是多么喜欢她,并为我刚刚做的事情感到痛心。她对奢侈的生活、对能给她带来更高社会地位的婚姻的向往,一切都像我自己心灵上的烂疮一样凸现出来。已经自愿把自己连同财产拍卖给世俗的丑陋女人的我,刚刚对那个曾经那么爱我的女人干了一件最可耻的事情……橄榄山(2)上的脆弱,或在一个并不卑鄙的人身上的卑鄙,都时刻引向同一个目的:渴望牺牲,渴望重新获得更高的自身价值;然后,是渴望用一个接一个的吻无比温柔地把可爱女人的泪水吻干,而在我们对她造成伤害之后她露出的第一个微笑,是能够照亮男人内心的最美丽的光辉。
“‘你怎么啦?’她问我。
“一切都结束了!我不可能重新接受我刚刚这样侮辱过的东西:我已经配不上她,也不再值得她爱了。一刹那间,我玷污了任何一个男人所能亲身感受到的最纯洁的爱情,并刚刚失去了伊内斯,我再也找不回那种拥有一个爱过我的人的幸福了。
“一天晚上,我去她家准备和她分手,因此情绪明显不好。伊内斯跑过来拥抱我,但是她突然脸色苍白地停住了。
“我怀着绝望和屈辱的心情从她的房门前走过,看见她躺在沙发上,把头枕在手臂上,伤心地啜泣。伊内斯!我已经失去了的伊内斯!面对她的躯体,面对她全部的爱情,看到她因失去幸福而啜泣得颤抖的样子,我更加深切地感到自己可恨。我几乎不知不觉地停下了脚步。
“她母亲让我们单独待在一起;尽管她可能知道发生的事情,但她还是装作一无所知,以免失去她和女儿一起爬上更高社会地位的渺茫可能。
“‘伊内斯!’我叫她。
“既然确信能够成功,我便开始考虑和伊内斯分手的方式。我仍然去看她。虽然她不会误以为我对她的热情已经减退,但是她的爱情非常深切,所以每次看见我进门,她那双幸福的眼睛都不能看清我的心计。
“我的声音已不同于刚才。她应该清楚地感觉到了,因为她的心灵在更强烈的啜泣声中感受到了我向她表示爱情的绝望的呼唤。而这一次,确实是无比深切的爱!
“她是对的,非常对。所以我便转而同她的一名女友调情。这名女友比她丑陋十倍,在十厘米距离内忍受这类面对面交谈折磨的能力则比她差百倍。不过,这个丑姑娘唯一的长处是,她能使和她调情的人发疯,同时她又能控制住自己。但这一次,失去耐心的可不是我。
“‘不,不……’她回答,‘太迟了!’”
“其中有一个姑娘在游园会的阳伞下和我调情,最终竟让我不能自已,于是我便认真地去追求她。但是,即使我本人对这类游戏感兴趣,我的彩礼也不能保证为她提供奢侈的生活,她清楚地说她明白这一点。
帕迪利亚打住了话头。我很少见到他在讲完话时眼睛里流露出比这次更冷淡、更平静的痛苦。而我,则无法让包厢中那个靠在沙发上啜泣的可爱的脑袋形象从我的眼前离开……
“我们的社会环境不同。当她陶醉于我的名字给她带来的幸福时(当时我被公认为是一个英俊的青年),我正生活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和出身名门、家境富有、有时是姣好无比的姑娘们不可避免地调情。
“倘若我告诉你,”帕迪利亚继续说,“在我这个对自己的单身汉生活不满意的人的多次失眠中,我常常看见她出现在我面前,那么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几乎没去见任何人,更没有见我那个非常幸运的调情对象,便立刻离开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八年后我回来,这才知道我离开六个月后她就结婚了。我又走了。一个月前我回来时,我的心情已经十分平静和安宁了。
“我是在十年前认识她的,并在六个月后成了她的未婚夫,为了使她成为我的未婚妻,我做了许多事情。我非常喜欢她,她也无比喜欢我。所以有一天,她勉强答应了我的求婚。但是从那一刻起,由于失去了紧迫感,我的爱情就冷淡了下来。
“后来我没有再见到她。对我来说,那就像初恋,对于爱过千百次的成年男人来说,它具有纯真的恋爱所具有的全部崇高的魅力……如果你曾经像我这样爱过,并且跟我一样伤害过对方,你一定会懂得留在我记忆中的全部贞洁。
“不错,重现了。”他久久地摇着头说,“一切戏剧性情景都可能重现,即使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情景也会重现。必须活下去,你还很年轻……你那种特里斯坦式的境况也一样,这不妨碍人的心灵发出最持久的、洋溢着激情的呼喊……我跟你一样喜欢这出戏,也许比你更喜欢……希望你相信,我不愿意谈特里斯坦这出戏,它包含着三十二条戏剧情节的规则。除此以外,一切都可以重演。不,那种场景不会像噩梦般重现,那些人物也不会为了已经死去的幸福的幻觉而忍受痛苦,这是另一回事……你看过一次那类重演的序曲……是的,我知道你记得……那时,我和你,我们还不认识……我恰恰应该跟你谈谈这件事!不过,你对你看到的,并认为是我的幸福的那一幕判断错了……请听清楚,我说的是幸福的那一幕!那条船一会儿就要开走,这一次开走了就不会再回来……我把此事告诉你(你似乎可以把它写下来),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你跟我那时的长相惊人地相似(幸亏只是在好的方面) ;二是因为你,我年轻的朋友,在听了你将听到的情况后,完全不能去追求她。请听我讲吧:
“直到一天晚上,我又遇见了她。是的,就是在剧院的那个晚上……在看到她丈夫,那个富有的批发商时,我明白她已经跟我一样在婚姻方面跳进了乌卡亚利河(3)……但是当我再见到她时——她正在离我二十米远的地方望着我——我感到,失去她的忧伤如鲜血般从我那颗安然沉睡的心灵中涌出,仿佛那十年光阴其实一天也没有过去。伊内斯啊!她的美貌,她那种在一切女人中绝无仅有的目光,都曾属于我,完全属于我,因为它们都曾恭敬地顺从于我。有一天你也会对此做出评价的。
那个邻座没有再回来,那个包厢也一直空着。
“我尽一切可能想忘记此事,并竭尽全力地试图把我的全部思想集中在舞台上。但是,瓦格纳那神奇的乐谱,那种充满病态的激情的呐喊,使我本想忘记的事情燃起了熊熊火焰。在第二幕或第三幕演出中,我再也克制不住,便回过头去看她;在瓦格纳乐曲的感召下,她也感到痛苦,便也望着我。伊内斯,我的宝贝儿!她的嘴,她的手,在半分钟的时间里浮现在我的嘴和眼睛下方。在那一刻,她把十年间失去的幸福集中表露在她那苍白的脸上。永恒的特里斯坦,你对我们那已经僵死的幸福发出了超乎人类激情的呐喊!
“这一段恋情结束了。”我忧伤地对自己说。
“于是,我站起来,像个梦游症患者一样穿过座位,顺着通道向前走去,走近她时并没有看她,她也没有看我,仿佛这十年来我并不是一个卑鄙的人。
在第三幕演出过程中,我的邻座一会儿也没有转过头。但是在这一幕结束前,他从靠边的通道走了出去。我看了看那个包厢,发现那个女人也离开了。
“就像十年前那样,我产生了这样的幻觉:我手里拿着帽子,从她面前走过。
果然,我这个本来眼睛不离舞台的邻座,在这一幕演了一半之后,便把眼睛转过去注视那个包厢。她的头略向后仰,在昏暗中也在看他。我觉得她的脸色更苍白了。在那条笔直的、从心灵到心灵连接着他们的一动不动的平行线两端,他们彼此久久地注视着,周围恍若无人。
“我走过去,包厢的门开着,我欣喜若狂地停住了。就像十年前她靠在沙发上那样,伊内斯现在躺在包厢休息室的长沙发上,正在为瓦格纳充满激情的乐曲和她自己破碎的幸福而啜泣。
“他们认识,”我对自己说,“而且不是一面之交。”
“‘伊内斯!……’我觉得命运把我安排在了一个决定性的时刻。十年了!……可是,有十年吗?不,不,我的伊内斯!
既然如此,我便毫无权利认为自己是个幸福的男人,于是,我开始观察我的邻座。他是个三十五岁开外的男子,留着金黄色的胡子,一双目光明亮、略显严厉的蓝眼睛表现出显而易见的心志。
“就像那时一样,当看到她的躯体,她整个可爱的躯体因哭泣而颤动时,我冲她喊道:
同样,我一时间梦想成为她丈夫的突如其来的幸福感,也随着一场恋情的破灭而化为乌有。她又把眼睛转过来了。但是这时我发觉,我左边的邻座正在看她,他们彼此一动不动地注视了一会儿后,互相打了招呼。
“‘伊内斯!’
这种情况发生得非常迅速:她的眼睛躲开了,但是有两三次,在我久久地盯着她看时,她又在一瞬间把眼睛转过来看我。
“就像十年前那样,她哭得更加厉害了。也像那时一样,她把头埋在手臂下回答:
第二幕开始了。我仍然把头转向那个包厢,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我已经感受到了她那在大厅里东张西望的目光的魅力,当我感觉到她的目光直接落在我身上时,我在刹那间经历了我从未有过的最美好的爱情之梦。
“‘不,不……太迟了!……’”
我睁大眼睛,看了她很长时间。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当男人如此紧张而专注地追求一个女人的美丽身段时,他不需要借助眼镜就能看清楚。
(1)《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德国作曲家瓦格纳(1813—1883)的著名歌剧,1865年首演。
显然,那里坐的是一对夫妇。男的是一个很平常的丈夫,也许是由于他那种商人的粗俗样子和在年龄上和他妻子差别悬殊,连平常都算不上。女的,年轻、苍白,具有比面孔更深沉的美(当然,她的面孔也很美),这种美体现在目光、嘴唇、脖颈和微闭的眼睛的完美搭配上。尤其是她那种美,对男人没有丝毫的挑逗性。这一点恰恰是女人们永远不懂的地方。
(2)橄榄山,位于耶路撒冷东部,是犹太教和基督教的圣山。据《圣经·新约》记载,耶稣生前常在山上布道,受难前曾在此地向上帝祷告三次,从而克服内心的脆弱,决心坦然接受未来的苦难。另外据称,耶稣基督认为,只有那种忏悔和谦卑才能把人们的脆弱变成神圣的堡垒。
《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1)第一幕结束了。那天的喧闹气氛令我感到厌倦,我便坐在我的座位上,对自己的独处备感满足。我把头转向大厅,目光立刻停在下面的一个包厢里。
(3)乌卡亚利河,位于秘鲁境内的一条河,是亚马孙河的一条支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