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玩到什么时候记不清楚了,只记得一觉醒来,拉斯维加斯已是阳光明媚一片辉亮。白天的拉斯维加斯少了几分喧闹,却多出几分繁华,那繁华集中在一座座造型奇特、令人瞪目结舌的饭店上。有人介绍说世界上十家最大的度假饭店有九家在拉期维加斯,其中最大的米高梅大酒店更是壮丽无比、奢华无比,让人如同面对一座巨大的艺术殿堂。也因此,除了“世界赌城”、“色情天堂”的雅称之外,拉斯维加斯还有“旅游之都”、“结婚之都”的美称。旅游不需说,拉斯维加斯每年接待的游客高达三千八百万,比纽约、华盛顿还在高出不少。“结婚之都”说的则是到这儿来结婚、度蜜月的人特别多,上至王子侯爵高官大员,下至明星大享才子佳人,无不趋之若鹜,把在拉斯维加斯结婚和度蜜月当作一生的荣耀。据说台湾影星林青霞,就是在这儿度过新婚蜜月的。拉斯维加斯之成为“结婚之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这里结婚特别简单,只要交上五十美元便一切OK。这浪漫倒是够浪漫的,只是带来的离婚率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们饭店下面的赌场,在拉斯维加斯只能算是一个小萝卜头,但也少不下几千平方米的样子;里面人影幢幢、熙熙攘攘。因为提前得到忠告且襄中羞涩——口袋里只有一二百美元,根本没有赌的资格,我时而在老虎前丢几个硬币,听一听铜币滚动的声音,时而便这边看看那边瞅瞅。同来的丛维熙、赵大年看过一通瞅过一通,见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便坐到桌前玩起真的来了。那让我和同来的几位好不忧心,两人却玩儿似地,没一会儿便连赢几盘,把场上负责发色子的工作人员慌得手忙脚乱。
拉斯维加斯还有一个“自杀之都”的雅称,那自然是不少赌徒的归宿了。对于这样的归宿没有多少人关心,更没有多少人同情或者惋惜——这里崇尚的是自由,只要是自由而来、自由而赌,后果是只能由自己负责的呢。
千里迢迢来到赌城,自然不能不看一看赌场。拉斯维加斯的赌场无一例外,全都设在饭店一层;进出饭店,第一个看到和经过的就是赌场,也就是说,只要你踏上拉斯维加斯的地面,想要躲避赌博和赌场是不可能的,除非你长着两只翅膀。
从拉斯维加斯出来,我遥望着沙漠中渐渐远去的那座赌城,眼前忽然闪过“迷途的羔羊”几个字。那是基督教中对芸芸众生的一种称谓,我不知怎么就与拉斯维加斯扯到了一起。但仔细想想,“欲望之城”才是拉斯维加斯最为恰当的称谓,因为它不仅是扎根和浇灌着人的欲望成长起来的,也在每时每刻地消费和膨胀着人的欲望:尽管是一些并不值得称道的欲望。
从远处看,拉斯维加斯的灯火比起洛杉矶差得远了,亚洲旅游公司的吉米先生却发誓说,拉斯维加斯的夜晚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不看就要遗憾一辈子。于是大家放好行装,擦一把脸,便又回到巴司上。第一站看的是“意大利天空”:在一条不下百米的街道上擎着一个蓝色苍穹,苍穹上闪烁着数不尽的星辰,与美好真实的夜晚竟然看不出一点不同。接下看的就是表演了。因为事先被告知,拉斯维加斯是一个“色情之都”,色情表演毕毕皆是,大家报的都是一种猎奇心理,但一直看到末尾也只是出现了一两个并无太多刺激的场景。但表演结束,在回饭店的大街上,不知从哪儿涌出那么多色情广告,有单页的小报也有成本的专刊,上面全是赤裸、半赤裸的女人照片;那照片有黑白的,也有色彩光鲜、让人一眼看去就拔不出来的;照片下方无一例外地标着地址和电话,有的还标着价钱。我们一路向前走有人就一路向我们手里、怀里塞,不收都不行。走出不远,翻译眼看拿不下了,只得向垃圾桶里扔起来。吉米问我们要不要去看看脱衣舞什么的,我们说累了一天,还是回饭店吧,这样便招来两辆的士。哪知的士车顶的灯标上印的也是一个裸体女郎。有人告诉说,内华达州的法律是保护妓女和性交易的,拉斯维加斯所在的县的法律则是不保护妓女、不允许性交易的。那说得我们一阵哈哈大笑:一个世界有名的“色情之都”,背后竟然还会有那样一个所谓的“法律”!
然而,一座繁华无比、兴隆无比的城市摆在那儿,说三道四又有多少意义呢?
一个热得要死的大沙漠里,竟然会出现一个声名四扬的城市,并且招来成千上万的宾客,这真是一个让人费尽猜思的奇迹。
国庆日价格减半
这里的宾馆千篇一律地安装着一流的空调设施,要不,真不知道怎么才能度过这漫漫的夏天。
美国的国庆日是七月四号,《独立宣言》通过的日子。国庆日是法定的假日,许多人带着家人、情人,开着汽车、驾着游艇外出野游去了,市区内除了少量的庆祝游行,显得格外平静。那天下午本来是参观游览,陪同的范先生得知大家有心要买点东西带回去,便临时改变计划,带我们去了商场。
到达赌城时天已黑尽,气温已下降,高耸的显示牌上报出的数字依旧高达华氏一百一十一度——相当于摄氏四十四度。
范先生是早年从台湾来的,从做服装生意入手,如今成了当地颇有实力的房地产商。他对于购物尤其是我们这些腰包干瘪的大陆客的购物仿佛有过专门研究似的,哪儿那个商场是日本人开的气派大东西贵只能看看不能买,哪儿那个商场是印度人开的便宜是很便宜但都是伪劣产品买了非上当不可,哪儿那个商场是美国人开的贷好价格也公道偏低保险错不了等等,都在他脑子里装着。他送我们去的是一家说不上多大、货色却相当齐全的商场。商场门上贴着一张告示:所有货物以半价出售。
从洛杉矶上车一路东行,要不了多长时间你就会发现进入一片灰苍苍的旷野,那便是沙漠地带了。说是沙漠,与电影电视上见过的全然不同。这里的沙漠是死沙漠,表皮上罩着一层硬壳,间或生长着一团一簇的矮棵植物;生人至此或者没人介绍,你压根儿与沙漠两字联系不到一起。但苍茫无际、天地一色的情形依旧存在,高温反射、灼人肌肤的状况一点不减。时值六月下旬,在洛杉矶还穿得住长袖单衣,这里已经烤得不行了;离开拉斯维加斯还有半天路程时气温已高达华氏一百多度(相当于摄氏四十多度)。因为巴司里开着空调开始大家没有注意,要吃午饭时一出车门,便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惊叫:热风扑面,如同千百支钢针一齐扎来,那滋味竟与置身于熊熊燃烧的炼钢炉前没有丝毫不同!
“今天国庆日,东西便宜。”范先生脸上带有几分得意。
就知名度而言,拉斯维加斯并不一定在纽约、华盛领之下。当今世界,不知道纽约、华盛顿的人不多,不知道拉斯维加斯或曰赌城、大赌城的人也不多。可知道拉斯维加斯地处沙漠深处,是一座地地道道的沙漠之城的人,恐怕也不多。
这可是新鲜事儿。在我们印象里,越是节日人多,东西越是要涨价才对。
沙漠里的欲望城
“每年国庆日和圣诞节商场都要降价,这是规矩。不过这不是议会、政府定的,是老板们自觉的爱国行为。”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真的相信,那会成为冯小姐一生好运的开始。
这越发新鲜得不行了:老板爱国,竟然就爱到宁肯以半价出售商品的程度?进到商场后,我和同去的几个人特意先进行了一番考察,结果发现标明一百美元的项链确乎五十美元就可以买到,两天前别的商场卖到六十几美元的一帽子,在这儿三十几美元就可以拿走。
“这样,你捧着钱,让它往下流……”终于,在我的导演下,在小赌城彩灯辉映的老虎机旁,冯小姐留下了一副象征财运亨通、好运长久的倩照。
这可真是天赐良机,买!那天从商场出来,同行的人第一次没有出现空手的。
一路同行,虽说招呼也没有打过几个,见了面儿大家还是熟人,照相自然是小事一桩。可一张照过,无论我还是冯小姐都觉得不够味儿。
总领事馆的那瓶酒
“请这位先生帮我们照张相吧!”冯小姐的母亲对我说。
总领事馆要请我们吃顿饭是一开始就说定了的,由于安排上的原因,直到离开洛杉矶的那一天才算是得到了落实。那使我们好盼,从维熙、赵大年等几位老作家更是盼得唇焦舌燥,惶惶不可终日。
我的祝贺越发使冯小姐和她的父母喜形于色。赌场的名声好听也罢不好听也罢,这里毕竟是离赌城很近的地方,能够在这里得一个好运气,无论如何总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儿。
不知是因为主人不喜欢喝酒还是美国酒价太高的缘故,到洛杉矶十多天我们竟然滴酒未沾。正常餐饮交游一律以茶和咖啡代酒,就连欢迎酒会,明明白白打出“酒”字儿来的场合,也还是不见酒的影儿。这对于两位女士和我这种与酒交情不深的人倒也罢了,苦只苦了几位“酒君子”:在国内,杯中物那可是一天都缺不得的小命根子儿呢!
“五百枚!厉害!好运气好运气!”
先是埋怨对方小气寒碜,连口酒也不肯给喝。后来埋怨自己没有先见之明,离开北京时竟然没带几瓶二锅头出来。再后来是跃跃欲试又强忍馋虫,恨只恨酒价太高,恨只恨囊中羞涩。这样忍、忍,恨、恨,一直忍到、恨到总领事馆的餐桌前。
因为边看边玩,大家都是托着投币随意在老虎机的丛林中漫步游动,冯小姐什么时候与我们走到一起来了我全然不知,是一阵更长、更响也更让人陶醉的投币滚落的声音惊动了我;我扭头一看,发现了手舞足蹈、喜不自胜的冯小姐。
说是总领事馆实是总领事官邸。住外机构代表国家元首、政府首脑的是大使或总领事,其他人只能算是随员、工作人员,大使官邸、总领事官邸便成了一种象征。
也就在这当儿,冯小组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中国驻洛杉矶总领事官邸是由美国政府提供的。作为交换,中国政府为美国驻中国一个总领事提供了一座大致相当的官邸。总领事官邸地处洛杉矶富人区,是一座独立的花园洋房,庭前绿地,院内花丛,相当典雅气派。总领事名叫王学贤,山东青岛人,大学毕业走上外交战线,来洛杉矶已经几年了。
那晚为了求得一个吉祥,李玲修特意换了一身紫红套裙。为了亲身体验,大家各自买了几包投币。我也我花十美元买下一包十分、二十五分的投币,一边走着看着,一边随意地向老虎机里投。投一枚拉一下或者按一下,多数时候声色全无,偶尔也叮零当啷落下几枚“收获”。也许由于求之过切的缘故,那一晚李玲修的运气并不怎么好。倒是我越投手气越足,先是叮零当啷掉下十几枚、几十枚,后来掉得高兴,竟然一股劲掉下整整三百枚(三十美元)。那使我很是陶醉了一阵子,自以为是运气最好的人了。
一番介绍交谈,大家团团坐到餐桌前时赵大年急不可耐地嚷道:“来点酒!来点酒!”嚷过才对总领事说:“这回可到家啦!这些个日子,差点没把老头给馋死!”
台湾的冯小姐运气最好。她长着一张苹果似的脸蛋,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按照当地法律不满二十一岁的青少年是不推进入赌场的,冯小姐个子高,有父母陪着,更主要的是赌场内并没有谁对着护照逐一检查,因此也就乐得随意了。
大家轰然而笑,总领事也笑了;随着笑声,一瓶五粮液出现到众人面前。
赌场有多少家没人数得清,模式只有一个:上面住人下面开赌,把住宿吃饭同赌博合而为一。游人至此,只要你住下,只要你吃饭,赌场是你想进也得进不想进也得进的地方。这显然是一个圈套。好在明知圈套摆在那儿,人们还是愿意进去开开眼、碰碰运气。
“既然是到家了,大伙就放心喝。我还有预备队哪!”总领事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
从洛杉矶去往大峡谷和拉斯维加斯的路上,我们在一座并不知名的小城住过一夜。也许是因为离“赌城”很近的缘故,街上的宾馆里明目张胆地挂着不少“小赌城”的招牌。处于好奇,吃过晚饭之后,我们一行便相约进去看个究竟,碰碰运气。
酒喝起来了,好香好醇,把一屋子人的心都醉透了。
交好运的台湾少女
以黑制黑
的确,她没有说错——一盘血丝淋淋的牛肉已经找不见影儿来了。
在华盛顿,我们还是住希尔顿饭店。希尔顿饭店是遍布美国乃至于世界许多地方的超级连锁店,自从离开加州,印象中就与希尔顿结下了不解之缘。我们住的那家希尔顿离白宫很近,不过三四条马路的样子。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李玲修问。
华盛顿是一个相当出色的城市,天清水碧、绿树芳荫还在其次,街道和街道两旁的建筑物也出奇地宏大、端庄、典雅。钮保国说那完全是一副中央帝国的气派。我连连点头,却又颇多吃惊:在我的印象里,只有中国古代的帝王才总是把自己视为中央帝国,而只有二百多年历史的华盛顿,是压根儿没有这种资格的呢。
这使我想起第一次吃生鱼片的情形,吃前总担心腥、腥,真的吃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便真的学着她的样子,把一块浸着血丝的牛肉送进嘴里。
然而没有资格的华盛顿偏偏显示出的是一种比中国古代帝王一点都不逊色的中央帝国的派头。
“你看,这样。”她刀叉并举,先自吃下了一块。
因为在华盛顿只有一夜的停留,为了观赏夜景和增加对华盛顿的感受,那天晚饭后,我和汪小姐、钮保国等人漫步来到白宫外的广场,围着白宫和财政部大楼转了好大的一圈。回到饭店大约九点多的样子,我们正准备上楼,饭店大厅的门忽然被撞开了,一个满身血迹的黑人青年扑进大厅,连声喊着:“警察!警察!”训练有素的饭店工作人员,一边报警一边上前抢救。没一会儿门外又冲进一个黑人,这是个又高又壮的家伙,手里攥着一把匕首,一边朝那个黑人青年扑去,一边诅咒着:“我要你死!你非死不可!非死不可……”然而没等他举起的匕首落下,几声急促的警笛响过,几名警察有如天兵降临,已经把两人制得服服帖帖的了。
李玲修是以报告文学著称的女作家,年轻时漂亮得耀眼,电影《女飞行员》中那个胶东妹子就是她演的。如今虽说非往日可比,却依旧风度翩翩。因为是胶东同乡,我们的话就格外说得到一起去。
奇怪的是几名警察也一色都是黑人。
那情形被李玲修看到了,鼓动说:“这可是最上讲究的,你尝尝,挺好吃的。”
“这是洛杉矶事件以后政府采取的新措施。”一位朋友解开了我们的疑惑。
有心送回去又嫌麻烦,只好丢到一旁想吃点别的将就将就算了。
几年前洛杉矶发生过一场惊动了整个美国和世界的大骚乱,起因是几名白人警察殴打了几名黑人青年。骚乱从游行示威开始,以至于发展到烧杀抢掠、狼烟四起,布什政府调动了几个空降师才重新控制住局势。据说那次事件的处理,显示了美国政府处理大规模突发事件的能力,很为各国政府所看重。也就是从那次事件之后,美国警方开始实行了“以黑制黑”的方针——凡是黑人犯罪、黑人骚乱,一律由黑人警察出面处理和惩罚。
美国人吃牛肉讲究鲜嫩,半生不熟、似熟非熟,上面浸一层血丝或者血水的往往最受欢迎。我盘中的这一块恰好符合这个标准。然而这对于我却是一个难题。
眼看两名穷凶极恶的黑人青年被押进警车,我们心里禁不住一阵惊喜。在一个种族矛盾十分尖锐和复杂的国家里,“以黑制黑”确乎不失为一项妙策啊!
前面的人络绎而去,轮到我时切肉的师傅照例问了一句。因为不懂英语,明知问的什么也无法回答;但又不愿意露了根底,便装做听懂了的样子,把手指朝向烤得有些焦的部位指了指,意思是就要那一块。哪知对方并没有看准我指的位置,把刀平着一削,从烤好的牛肉中间切下一块红红的嫩嫩的放到我盘里。我想告诉他切错了却张不开口,想让他另外再切一块还是张不开口,只好将错就错端回了事。
免费入场 欢迎参观
那次吃的是肉食自助餐,特便宜,3.5美元管够吃。一行人端着盘子依次向前,一般食物随你自己向盘里夹,只是到了烤牛肉时出现了一个负责分切的师傅。牛肉是美国人的主食,烤牛肉又相当讲究,轻、重、老、嫩各不相同,全凭客人的口味。分切的师傅又高又胖,是一个典型的美国人,他持刀待客,客人看中哪一块就切哪一块,没有半分迟疑。
华盛顿到底不愧是美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各种各样的博物馆、展览馆、纪念馆数不胜数。按照我们国内的规矩,这种地方要进去就得付钱;可付钱,按照美国的物价和消费水平,我们这些人绝对是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的。
麦当劳的吃可说是五花八门,套餐、便餐、零餐任君自选。当下最为时兴的是自助餐。自助餐又分为肉食、菜食两种。菜食更是新潮,整个餐厅摆的全是各式各样的新鲜蔬菜、新鲜水果。两相比较,后一种似乎更受欢迎。
好在华盛顿的博物馆、展览馆、纪念馆一律不收费,即使眼下经济不景气,各种费用大幅度减少的情况下,实行的也还是这个政策。开始我们不理解,参观过几个之后仔细想一想,才知道那是一个相当英明的政策:博物馆、展览馆、纪念馆里宣传的都是美国的历史和成就,如果斤斤计较于几个门票的收入,而把来自于世界各国的游人拒之于门外,岂不因小失大,甚至于失去了办馆的初衷?
住在希尔顿吃在麦当劳,这似乎已经成了常识。从洛杉矶到纽约、华盛顿,麦当劳如影随形,无时不跟在我们身边。
想象不出的是,联邦调查局也加入了这个行列。那次参观过林肯被刺的福特剧院出来,见一支队伍正向一座大厦里边去,我们跟过去一问,参观的竟然是大名鼎鼎也臭名远扬的联邦调查局。为了表示热情,联邦调查局门前特意竖了一块“免费入场 欢迎参观”的牌子,一位身着制服的女士还专门站在台阶上,一边维持秩序一边招应游人。作为美国的两大情报机关之一,联邦调查局可说是要多神秘有多神秘,如果在我们国内,怕是游人走近都要招来白眼甚至于麻烦的,而在这里……那无形中激起了我们的兴趣,可一问少说也得两个小时,才不得不悻悻而归。
带血的牛肉片
如果说博物馆、展览馆、纪念馆面向游人为的是宣传美国的光荣和梦想,联邦调查局免费入场、欢迎参观为的又是什么呢?
吁!多亏新娘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要是换上别人岂不……
迷失在冬天的花园
因为要填饱肚子,因为要去鬼镇已经足有几百年的小街上去观光游览,因为接下还要继续赶路,大家一阵惊讶之后也就丢下了。可当重新登上巴司时,我意外地发现,那位被铐走的新娘,正安祥地偎在新郎身边吸着可口可乐。我好不疑惑,连忙上前询问,得到的回答是那牛仔模样的警官是由当地旅游部门的人扮演的,方才的一幕,仅仅是为了让游客能够亲身领略一番西部风情。
到达尼亚加拉城已是傍晚。这是一座不过三五万人的边陲小城,与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尼亚加拉城隔河相望。两国、两省州(美国的尼亚加拉城属于纽约州管辖)竟然出现两个名字相同的城市,那自然是因了尼亚加拉大瀑布的缘故。为了观赏这一举世闻名的自然奇观,我们是驱车几百公里,专程从华盛顿赶来的。
那对小夫妻是从台湾来的,一路上亲亲密密,是车上最惹人眼红的一对。尤其新娘的那副红红润润的脸蛋,甜甜蜜蜜的大眼睛,招来了男士们数不尽的惊羡和妒忌。可哪想……看着被铐走的新娘,众人一片哗然,我心里也不觉掠过一阵惊诧和婉惜。
因为住的地方与大瀑布很近,吃过晚饭,车辆未动,我们一行人随着导游漫步向河边走去。尼亚加拉河是联结伊利湖和安大略湖的一条纽带,流水滔滔一路北去,到达尼亚加拉城外时忽然一头扎下一道宽三千五百多英尺、深一百八十多英尺的悬崖;洪涛飞泄,水雾腾空,声震宇内,其情其景可谓惊心动魄蔚为壮观。那引来了数不清的敬仰赞美。爱尔兰诗人托·穆尔写道:“我拜望过大瀑布……如近神灵,如入仙境……”英国文豪狄更斯,更把大瀑布视为心灵的圣地:“尼亚加拉瀑布,优美华丽,深深铭上我的心田;铭记着,永不磨灭,永不迁移,直到她的脉博停止跳动,永远,永远。”
果然,牛仔模样的警官向车前一站,满脸严竣,目光扫过几扫,立时盯准了第三排上的一对小夫妻;没等车上的人们看清怎么回事儿,咔喳一声,手铐已经扣到那位年轻漂亮的新娘腕上了。新娘一惊、一怔,好象与新郎对视了几眼,便乖乖地、脸上挂着几缕难以理喻的微笑,跟随牛仔警官下车去了。
大瀑布的夜景同样好看。两岸成千上万束灯光交相辉映,水面有如金龙翻波,水面上方升腾的巨大水雾则如同彩虹横跨缭绕,经久不散。来到岸边,大家三五成群,一边观赏一边拍照和称奇叫绝。我们一起原本几个人,走着看着不知怎么只剩下我和李玲修两个。
到鬼镇已是中午。汽车顶着沙漠中的烈日刚刚停稳,车门口就出现了一个相貌魁梧的汉子;他头戴鸭舌帽,足登长简靴,又宽又长的腰带上斜挂着一支手枪,与电影上声名显赫、独来独往的西部牛仔完全一副打扮。不同的是他手里晃着一只银光白亮的手铐子。那给予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这是一位警官,车上肯定有人出了麻烦,闹不好是非要铐走几个不行了。
沿着河边向前,我忽然发现岸边还有一段隆起的钢桥直伸河心,好象是专为游人设立的看台,便提议上去看看。
从洛杉矶去大峡谷,途中经过一个被称做鬼镇的地方。鬼镇自然并不真的有鬼,据说那原先是一座银矿,银矿废弃人烟皆无就成了鬼镇。鬼镇后来又成了旅游点。
李玲修说:“小心走散了。”
被铐起的新娘
我说:“嗨,这么近的路,闭着眼也回去了。”
天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警察。
上桥要买票,每人五十美分,但那钱花得绝对不冤:从桥上再看,不仅美国境内的瀑布一览无余,加拿大方面的马蹄瀑布也历历在目,一片无可言喻的辉煌。好!好!我和李玲修只剩下连声叫绝的份儿。
美国的警察无事不管。大到遭了抢劫发生了火灾天灾,小到邻里之间发生了口角,或者下水道堵塞了,花圃没有按时修剪,甚至哪家的女人要生孩子时找不到交通工具了,只要找到警察他都管。初到美国,听人这样说我们总觉得象是天方夜谭。也巧,那天在一位朋友家里,正赶上朋友的一只猫爬到一棵树上下不来了,急得喵喵乱叫。树好高,树枝好细,大家干急没有办法,主人打过一个电话,不多一会儿便来了两名警察。猫被救下了,两位警察水没喝一口,笑咪咪地扬扬手,道一声“OK”便离去了。
担心真的与同来的人走散,我们俩在桥墩上没敢多耽搁,照了几张留影便下来了,可找了一遭也没有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美国的交通实行的是全封闭电子控制系统,所谓“马路橛子”,走遍全国也难得见到一个;凭白无故,要想见一见警察的面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只要你违反了交通规则,只要你遇到了麻烦或者拨通了那个专用的电话号码,警察立刻就会出现到你面前。一次晚上,我们随同杨女士去拜访一位朋友,因为朋友那儿没有停车场,汽车停在附近的马路上。那段马路,按规定停车不得超过四十分钟。杨女士一直看着表,可由于意外情况,出去时还是超过了五分钟。事情小得可怜,加之夜深人静又没见到警察的影儿,我们谁也没向心里去。可第二天一早,杨女士就不得不按照送上门儿来的罚单,向联邦政府交纳了四十五美元罚金。
“行啦,人家回去了,咱们也走吧。”那并没有使我觉出什么。
据说美国居民是通过两种形象把城市当做一个整体的,一个是民选的市长,另一个就是穿制服的警察。而制服、徽章、枪支和巡逻车则是警察权威的象征,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事情失去了控制”,人们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求助对象总是警察。
盯着来时的方向过了一条街道,又过了一条街道,感觉应该差不多了,可总是不见宾馆门前的那方绿地和挺立的旗杆。或许还在前面?可又走了几条马路还是不见;不只不见,连来时路过的一片绿树青青的长廊也找不见了影儿。
爱管闲事的警察
错了,错了,肯定是走过了!
高速公路是今日美国的骄傲,高速公路加汽车,一向被美国人视为现代文明和个人自由、个人独立的象征。天知道,高速公路竟会与一向被视为野蛮人和原始部落的印第安人有着如此紧密的联系。生活实在是太奇妙了。
可向回走,绿地、旗杆、长廊依然杳无踪影。
美国的高速公路建设计划是在《国防高速公路法》的基础上制定的,从五十年代中期着手实施,到七十年代中期总共耗费了几十亿美元。一上来,计划的制定者们并没有把印第安人小路纳入视野,可勘察着勘察着、规划着规划着,有意无意有形无形总是与印第安人千百年中留下的、遍布于各地的小路同出一轨。于是人们明白了印第安人小路的奥秘和价值。印第安人小路由此也便成了今日四通八达、把整个美国联通一气的高速公路的蓝本。
好象应该向里,那边好象是一个宾馆……
“不,这可不是我发明的。事情肯定不象我说得那样好玩,可绝对是真的,大学的教课书上就是这样写着的。”杰米露出了少有的认真。
不对,应该向那儿,那儿那片灯光肯定是……
美国的导游是相当活跃的一族,为了吸引游客和博得游客的好感,他们一路上要充分发挥幽默滑稽方面的才能,用许许多多秩事逸闻和笑料来调济气氛。由此,不少事到了他们嘴里就被改变了摸样。高速公路与印第安人小路的说法令人惊讶,但真实成分究竟有多大?是随口编造出来的还是确有什么事实根据?午饭时我有意把疑问提到了杰米面前。
走,走,转,转,这儿不是,那儿不是,那儿还不是……
把印第安人小路同高速公路拉到一起的是杰米,是在去拉斯维加斯的路上。那时巴司正在沙漠中的高速公路上飞驶,作为亚洲旅游公司的导游,杰米告诉我们说,这里原本是印第安人的领地,印第安人对于美国的贡献至少有两项是无论什么人都抹杀不了的:一项是培育种植了玉米,过去使美国人免受饥馁之苦,如今为美国人创造了大量外汇;另一项就是印第安人小路,那后来成了美国高速公路发展的依据和“蓝图”。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事情麻烦了,意识到自己压根儿没有那样的记路、认路的能力——何况来时只顾说话,压根儿没有把记路、认路放在心上!
也就在出了机场,行驶在通向市区的高速公路上,杨华莎女士问起我们来美国有什么要求时,我说了句“客随主便”,彝族诗人吉狄马加却提出想去参观一下印第安人部落。得到的回答是随着文明的深入,本来意义上的印第安人部落已经很难找到了,古老的印第安民族与高度发达的美国社会差不多已经分不清彼此了。那使吉狄马加蹙眉长叹,也使我们很是惋惜了一番。但那时,无论谁也没有把印第安人小路与具有象征意义的美国的高速公路联系到一起。
尼亚加拉是一座小城,可再小的城也是城,要想在这样一片居住着三五万市民的城区之中,在这样一个除了朦朦月光一无所见的夜晚之下,找到一个小小的、刚刚入住的宾馆,实在是一件与登天差不多相当的事儿。
飞机降临美国,从空中看得最清楚的就是叠印于山峰原野之上的白白的、蜿延崎岖的小路。有人告诉说,那就是有名的印第安人小路。下飞机后,汽车驶上宽阔笔直的高速公路,所谓的印第安小路立时便从面前消失了。
后悔是来不及了,唯一的办法只有找,调动起全部精力和记忆力的、一条街道一条街道地去找。也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尼亚加拉的街道是那样多、那样长:多得让人绝望,长得让人怵心。
从印第安人小路走来
应该找个人打听打听!
还值得一提的是南加州华人写作协会副会长周腓力。第一次见面他给予我的印象就特别深。别人的名片上排的都是一溜光彩耀目的头衔,他的名片上只有六个字:出卖小说的人。据介绍他是洛杉矶华人作家中文学素养最高、作品档次最高的一位,在当地华人中颇负盛名。但他很穷,靠老婆开的一个铺子为生——铺子也相当可怜,只卖一些日常用品。他的作品,许多都是一边替老婆看铺子,一边靠在椅子上写出来的。在我们来访的几天里,作为主人,他还不得不几次请假回去替老婆看铺子。对于他的小说大家都颇有兴趣,几次表示希望能够找一本“欣赏欣赏”。可直到未了也没能如愿:他的小说从来是只出售不送人的——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出卖小说的人”呢。
可街上早已没有了人,就算有,我们除了“ok”、“Sorry”、“Thanks”等几个简单的单词之外,一句英语也不会说,又能怎样呢?
洛杉矶的华文作家大多从事别的职业,只把写作当做一种业余爱好。真正以写作为生或者以写作为职业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肖逸。肖逸六十岁冒头,白白净净,看上去不过四十几岁的祥子,据说已经出版了一百多部武侠小说。在科技高度发达、电脑早已普及的美国,他的写作手段至今还是古典式的:一叠稿纸一支钢笔而已。不过写完之后用的却是现代化的电传——美国没有中文出版机构,他的书仍然要拿到中国大陆或者台湾、香港、新加坡去出,他的读者也主要在那里。跨越国界地界的写作出版,使他的书得以自由流传,但也使他遇到了不少版权方面的麻烦。在西来寺的一次聚会上讲起版权受侵的情形他义愤填膺,讲起目前的处境他连呼穷得不行,穷得让人可怜,可会后到他家中一看,一座花园洋房,两部高档汽车,院内与亭廊相接的是一个偌大的游泳池。那一时成了我们这些来自大陆的“骄子”们感慨议论的“热点”话题。
好在李玲修记住了宾馆的中文名字:冬天的花园。然而记住了又问谁去呢?
从台湾、香港或者海外其他地方去的作家也有两种,一种是用英语写作的,一种用汉语写作的。美国是英语世界,不会用英语写作就不可能打入主流社会,不可能在主流文学中占有一席之地。尽管於梨华、聂华玲等在中国大陆和台湾、香港颇有名声,在美国却鲜为人知。在几年前的一次例行的中美作家会议上,有人问起於梨华、聂华玲等人的创作水推,中方团长邓友梅回答了一句“相当不错”,没想引起了一场轰堂大笑——人家对华文作家压根儿就没有瞧进眼里去。而英语偏偏丰富得很、复杂得很,外来的人要达到从事文学创作的水平可说是难乎其难。这客观上把美国的华人作家圈进了一片小天地。但在洛杉矶我们确乎见到了一位用英语写作的华人作家。他叫黎锦阳,来美国时只有七八岁,是靠在街头吃二十五美分一碗的面条长大的。他出版的十一本书都是用英语写的,写的却都是中国人的故事。四十几年前写的一个剧本,至今还因为有人上演时而收到汇票(稿酬),日子自然也就过得优哉游哉。只是他的作品翻译成中文的很少,对于他,我们反倒陌生得不行。
对面街道闪过几个人影,传来几声嚎叫,我断定是肇事的黑人在活动,连忙从路边拣起几块石头攥进手里。可夜深人静,一旦遭到袭击,单靠几块石头又做得了什么呢?
洛杉矶的华人作家主要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五六十年代从台湾、香港等海外地区去的,另一部分是改革开放以后从中国大陆去的。中国大陆去的原本档次比较高,但时间短,脚跟没有站稳,眼下大多忙于生计。用洛杉矶总领事馆官员的话说,就是“在国内时除了创作什么都不干,到美国后是除了创作什么都干”。也许由于原本同生一片故土的缘故,从大陆来的作家对于我们的到来仍然报着更多的热情。一位在餐馆打工的青年诗人利用休息时间,开着一辆破得不能再破的汽车陪同我们参观了汉亭顿图书馆。一次座谈会后,一位女作家连夜打电话告诫我们需要注意的一些情况……何晓鲁是南京军区的女作家,一部《元帅外交家》使其红极一时,曾经作为中央电视台的特邀记者,专程到美国采访了当时的国务卿基辛格。她来美国已经几年,嫁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丈夫,但至今靠打工为生:今天给这个写点什么,明天给那个编点什么。一次开着自己的汽车送我们外出,天气并不多热,可空调开到极限,还是把我们弄了一身大汗。“咱是美国的穷人,是社会最底层的最普通的老百姓。”何晓鲁这样描绘自己目前的处境。
“这样非找到天亮不可,咱们还是到桥那边看看吧。”李玲修说。
既然是作家访问团,总断不了要访问作家。因为主人是南加州华人写作协会的诸位先生女士,与加州尤其是洛杉矶的华人作家交流接触,便成了必不可少的一项活动。
从看夜景的半截钢桥上我们知道不远处还有一座大桥,是美国与加拿大的边境口岸,可边境口岸就准保找得到会说汉语的人?我心里不以为然,但祸是我惹下的,单是这样没头苍蝇似地乱跑乱撞确乎不是办法,李玲修又是大姐,我也只好闭了嘴随后而行了。
洛杉矶的华人作家
口岸值班室果然有人,可我们用仅会的几个单词,China China地比划了好一会儿,对方还是只有摇头摆手的份儿。完啦!看来今天是非在街上待一个晚上不可啦!满肚子的热气凉了,我心里结起了一层厚厚的冰。
作为美国的第二大城市和西海岸的第一大城市,洛杉矶的置高点,洛杉矶最为风光的地方竟然握在日本人手里。不要说美国人,连我们这些“第三者”,心里也隐隐地生出一丝辛辣和苦涩来了。
李玲修却不甘心,站在桥边,两眼睁睁地望着桥上时而返回的游客。因为美、加两国公民可以自由往来,又因为加拿大方面的马蹄瀑布比起美国方面的瀑布别有一番景象,每天都有不少美国人通过这座大桥前往加方观赏。但既然过桥的都是美国人,还指望什么呢?还能指望出个什么来呢?
赏着夜景,无意中我发现酒楼中进进出出的日本人特别多,一问才知道,老板竟然又是日本人,竟然又是凭着大把的票子从美国人手里生生夺过去重建的;不单挣了大钱,如今还成了洛杉矶的日本人和来洛杉矶的日本人欢庆聚会的场所。
“这几个像中国人。”远远走来一伙游客,李玲修急忙上前。
“好地方!好气派!”大家一阵赞叹感慨。
我泄气说:“嗨,拉倒吧!咱们还是……”
酒楼很大,龙檐鳞角一派东方气韵,更加一溜几十层宽平舒展的石阶排铺直上,很有点琼楼入云、仙阁凌霄的味道。把酒楼建在这种地方,可说是把地利天时占尽了,生意也就可想而知。
她不理睬,迎上前去问过几句,意外地竟然蹦了起来——来的是几位美籍华人,其中还有一位对尼亚加拉相当熟悉的导游!
那次为了观赏洛杉矶的夜景,主人把我们送上洛杉矶市内的一座山顶。洛杉矶是地震区,高楼少市区大,市区内的小山也有几座,但这一座据介绍是置高点,是可以俯瞰全城的。果然,汽车盘旋而上,来到雄居山巅的酒楼下时,整个洛杉矶市区便尽收眼底了。
“你们算是找对人了,跟我走吧。”听过“冬天的花园”几个字,那位导游说。
这些日本人可真是……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话是这么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恨还当不了恨:这些日本人可真是!哼!
面对导游亲切而又流利的话语、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我心里顿时生出了一种获救的感觉,一种险境重生的感觉。中国人,中国话!此时此刻,那就是悬崖上垂下的绳索,波涛中漂来的木桶,雪地里燃烧的篝火!那就是希望、光明、新生、一切的一切……
但恨是藏在心里的,嘴上说起来则是另外一番道理:“地方反正是美国的,买走了也带不走。把日本人的钱拿过来干点别的不更好吗?”
满心喜悦感激,跟随导游一路向冬天的花园归去时,我心里暗暗发狠:回去以后一定要学点外语,面对开放的世界,哪怕仅仅是为了生活、生存,也不能再做睁眼瞎、充耳聋的现代文盲了!
那原因并不在于偷袭珍珠港时几乎毁了人家的太平洋舰队,二次大战中双方进行了几百上千次你死我活的拼杀,而是日本人仗着手里有钱,大包小包搜刮和席卷入家的东西不说,还把手伸进人家国门,肆无忌惮地买工厂、买大楼、买地皮……只差没有把人家的白宫和五角大楼买走了。事情似乎也确乎如此,迪斯尼乐园是美国人的骄傲,如今相当大的一部分产权却落到日本人手里。洛克菲勒中心是当今世界上唯一可以跟联合国一样挂多国国旗的地方,也成了日本人的囊中之物。这也就怪不得美国人的那个“恨”了。
一路槟榔
据说美国人最恨的一是日本人一是台湾人。台湾人是近年新出现的角色,恨归恨,还没有达到太深的地步。日本人则不同,那是被恨了多年,入了心入了骨的。
到台湾的第二天,就听人说起槟榔妹。
山顶上的日本酒楼
那是从高雄去往垦丁的巴司上,我们的主人、高雄文协的一位朋友说:很多来过台湾的人最感兴趣的就是槟榔妹或者叫槟榔西施,以为那就是台湾的文化,其实槟榔妹只是台湾的一种社会现象,顶多算是台湾文化中小小的一部分。于是有人问:“什么叫槟榔妹呀?”回答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回答说:“当然真不知道,我们又没来过台湾嘛。”这时有人朝向车窗外一指,说:“那不就是嘛!”
文化!那一刻,我明白了东西方真正的差异在哪儿,明白了中国人与美国人的差异有多大。
这时,也只有这时,我和同来的几位大陆作家才发现,路边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小屋,那些小屋玲珑剔透,大多从外面就能看到里面去,而里面无一例外,都有一名光鲜惹眼的女孩子在招应着什么。
的确,我们知道我们的孙猴子、猪八戒,知道哪吒、小红孩,知道贾宝玉、林黛玉,哪里知道这些西方世界中的故事和人物?而这些故事和人物,是自孩童时代便进入人们的生活和心灵中的,一代一代的人们也正是吮吸着这些人物和故事所给予的营养——智慧、好恶、美丑……长大成人和走向生活的呢!
“这是卖什么的?”我问。
然而我们,我们这些来自于大洋彼岸的人们却跟瞎眼骡子似的,除了满眼的花红柳绿、热热闹闹,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看不出来。
“怎么还卖什么的,槟榔妹嘛。”有人回答。
游行是在中心大道上进行的。当夜幕降临,天空中升起过几簇焰火,远远地驶来了一支车队。说车队是因为在运动,车的影子是压根儿看不出一点来的。车上展示和表演的全是一个个经过精心妆点的“故事”。那些“故事”不用说都是人们熟知的,有的来自于民间传说,有的来自于童话,有的来自于文学作品。“故事”的主人公由此也五光十色,有公主、小丑,有英雄、侠客,有唐老鸭、米老鼠,也有魔鬼、小丑等等。他们一律扮做“故事”中的模样,车上车下惟妙惟肖地做着表演。乐声交替,灯火辉映,连起一条绵延不绝的彩色河流。围观的人很多,一个“故事”开过来,响起一片欢呼;又一个“故事”开过来,又响起一片欢呼。尤其是那些孩子们,更是雷鸣雀跃、如醉如痴。
这倒是一件新鲜事儿。槟榔我是知道的,那年去海南岛时见过不少。但海南岛卖槟榔的多是挑着担子、游走于街头路边的农民,卖时还要外加一种树叶和石灰;买了槟榔要先用刀切开,然后加上石灰,用树叶包起来才能吃。海南的同志告诉我,槟榔果有提神和催情的作用,口味也满不错,过去吃的人很多,能够一直吃到满嘴通红、满脸通红,如同血染。但近年传说吃槟榔会诱发口腔癌,吃的人就少了。我曾有心要买一个品一品,因为担心不卫生和咽不下去,才只得罢了。没想来到台湾,又跟槟榔接上了弦儿。
迪斯尼乐园的化妆游行每隔两小时进行一次,很受游人欢迎,而晚上的焰火游行据说更加美妙绝伦。因此那天参观游览过一通之后,我们吃了一点东西,便专心等待着夜晚的来临。
“听说挺好吃,买点尝尝不行吗?”我说。
洛杉矶之被称为世界文化城市,首先是好莱坞,其次就是迪斯尼乐园了。在迪斯尼乐园,你可以乘坐海盗船亲身感受惊心动魄的海战,可以进入魔鬼城目睹群魔乱舞的情景,也可以进入幻想世界,与众多童话人物起舞高歌……惊险、刺激、过瘾,但无论形式还是内容,你面对的都是一个绝对陌生的世界,绝对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世界。
“你是想看槟榔妹吧?那可是火辣得很呢!”有人打趣说。
美国中国,写起来是四个字,说起来是分居地球东西的两个大国,但两者之间的差异,实在不是用距离和数字说明的了的。
我说:“怪了,就算是看看槟榔妹又怎么着了呢?”
迪斯尼之夜的迷茫
车厢里哄起一阵笑声,接下却转了话题,槟榔妹便如同车窗外飘闪的光影远去了。尽管如此,接下几天,在断断续续的交谈和介绍中我还是知道,槟榔在台湾是与稻米差不多具有同等地位的农产品,二千三百万台湾人中槟榔摊贩有五万,依赖槟榔业维持生活和生存的人口接近五百万。这在槟榔不愁卖、价格也比较高的情况下当然没有问题;可随着吃槟榔的人越来越少,槟榔业的生存和竞争就成了大问题,槟榔屋和槟榔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那些槟榔妹都是年轻和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子,加之穿着暴露、花枝招展,确是吸引了不少开车的司机和过路的客人,对槟榔的促销起到了积极作用。但一年四时如此,即使冬天也不能例外,笑脸迎人之外,槟榔妹的生活是很难与“轻松”二字说到一起去的呢。
没等他把话说完,一直埋头开车的张小姐忽然回过头,把手一扬道:“赵王爷我要啦!赵王爷我要啦!”
这样一直到离开高雄,坐在驶往台中的巴司上。
赵王爷自然不领这个情,反驳说:“我这么大岁数没人要了,要是你吗……”
与我一起来台湾访问的大陆作家有十几人,陪同的台湾同行有六七人,加到一起二十几个人的样子,一路上没有点节目是不可想象的。于是先唱歌,唱的都是大家熟悉的老歌,或者有点酸甜气味的情歌。接下来是说笑话,说的全是半荤半素的那一种,说到紧要处男士们一齐鼓掌大笑,女士们则只好装作睡觉,或者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向窗外。再接下,有人——记不起是谁了——便拿我开起涮来,说:“刘玉民,你不是要看槟榔妹吗?这可是好机会!”
如此等等乱成一糟。后来轮到了我,因为一路上我与赵王爷经常以打嘴仗为乐,便说:“别人都是假的,只有赵王爷留下才是正路。”
的确,窗外飞逝的景色中,槟榔屋和槟榔妹一直都没有停止过。
好象是去USC即加州私立大学访问的路上,不知怎么说起要不要留在美国的事儿来,有人盯住翻译小汪,说小汪可以留下,她是女孩子,年轻,英语又好。小汪说别别,那我成什么人了?又有人说××可以留下。××说美国可没有养白痴的,我留下连饭也没处吃去。又有人说××应该留下!××说你才应该留下呢!
我听着却有点不舒坦,说:“怎么是我要看槟榔妹?你们不是也都心里痒痒的吗?”
没有想到的是,张小姐对赵王爷同样怀着一腔“真情”。
这样说,前面的人嘀咕了一阵,便向领队的中国作协副主席陈建功问了一声说:“怎么样,看看吧?”
朝夕相处总断不了要议论点什么,赵王爷经赏便成为议论的话题。一次一位女导游眼巴巴的望着赵王爷,对我说:“你们那位赵先生好风度喔!”另一次,一位年轻娇小的女诗人当着大家的面儿对赵王爷说:“你好性感啊!”一位年轻女性说出这种话,难免会使人尴尬。好在大家都装做没听见,赵王爷也只是嘴角闪过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便放过了。
作家访问团要看台湾社会的真实境况,本是情理中的事儿,陈建功当然没有阻拦的理由,他扬了扬手说:“大家要看就看吧。”
张小姐是个极有个性的人,据说读过《白鹿原》后一次见到陈忠实,她满心想的就是上去搂住人家亲几口,只可惜没能如愿。这次见到老作家从维熙,她又是佩服得不行,硬是与另一位王小姐一起,搂着从维熙在人家脸上亲了几口。而那确乎让从维熙“美”了好一阵子。
于是,巴司驶到下一个槟榔屋前时便停下了。让我想象不出的是,巴司刚一停稳,还没等我站起来,那些一直拿我开涮和装作漠不关心的同行们便一拥而下,朝向槟榔屋里涌去。等我拿好相机下到车外,槟榔屋前已经靠不过去了:几位抢了先的女士和先生忙着在与槟榔妹合影,而其他人则把照相机、摄像机一齐对准,哔哩叭啦地忙个不休。我只好远远地拍了几张照片,连槟榔妹长的什么模样,戴的什么胸罩(据说正常情况下,槟榔妹是只戴胸罩不穿上衣的),以及穿的什么短裤或者穿没穿短裤(据说正常情况下,槟榔妹下身顶多穿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丁字内裤,有的连丁字内裤也不穿,只围上一层薄薄的纱巾的),也没有看清和留下印象。
美国女性与中国女性的不同,我是从一位老乡身上体会到的。到达美国的第二天,北加州华人写作协会为我们举行了一次晚餐会,会上一位女性跟我攀起了老乡。她叫张金翼,祖籍山东,早年跟随父母去的台湾,而后由台湾来到美国,成了美国公民。异国述乡情,双方自然亲近了不少。餐会结束,在送我们回住处的路上,她提出能不能送一本我的“大作”给她欣赏欣赏,我就答应了。送书总得签名,签什么好呢?想想她五十几岁,年龄比我大,而且有一个同乡的亲情在里面,使随手写了“金翼大姐赐教”几个字。没想这一来出了麻烦,一连几天,她见了我睬也不睬。想想,才知道麻烦出在“大姐”两个字上了,于是赶忙改嘴叫起“张小组”。而那也果然灵验,张小组立时也便笑脸相向了。
从停车到开车,总共不过五六分钟,那些照了合影和看得清楚明白的自然乐不可支,而我则只有沮丧的份儿。好在巴司开动后有人拿出一个槟榔果,说:“刘玉民,你不是想吃槟榔果吗,敢不敢?”
赵王爷六十三岁,一头银灰色的秀发,一副魁梧的身材,再穿起一件花色短杉,确是另有一番气度风范。但无论赵王爷本人还是我们大家谁也没有想到,他竟成了访问团中的“白马王子”,成了美国女性眼里的“热点人物”。
我接过,发现槟榔果被洗得干干净净,也没有海南岛那种用树叶石灰包起来吃的讲究,便小心地品了几口;发现口味确实不错,也没有任何不良的感觉,便毫不客气地把另一块也吃掉了。
没想得到了认同,于是一路上大家就赵王爷赵王爷地叫开了。
巴司在原野和城乡之间穿行,透过窗户,我记下了众多槟榔屋的名字:火爆女、喷火辣妹、三点式、黄色槟榔室、玻璃屋、莹光灯、小宝贝、黑美人、堕落天使、太阳花、小骚妹、小仙女……如此等等,等等。
论年龄,北京作家赵大年是访问团中的老大。一次闲聊,说起他是旗人,祖上属于正黄旗一脉,很有一点身世地位,我就随口送了一个“赵王爷”的雅号给他。
“高高的树上结槟榔,谁先爬上谁先尝……”一首《采槟榔》让人们知道了台湾,感受到了爱情的纯真和美好。然而作为台湾现代社会的一大景观,槟榔屋、槟榔妹带给人们的却是另外一番感受。像所有光鲜的背后都隐藏着无奈和艰辛一样,我惟愿人们在猎奇和寻找刺激之外,能够从中得到更多的品味和思考。
赵王爷我要啦
甜蜜的梨乡
浩然的脸刷地成了一块红绸子,我和钮保国却乐得大笑起来。好莱坞真是一个让人忘情的地方啊!
我来到莱阳时,这个驱名中外的梨乡正酣渡着一处一度的“蜜月”。看吧,丰收的梨园简直就是一个翡翠与珠宝的世界:绿树亭亭,连起一片浩大的海洋;硕果累累,构成满天绵密的群星。那梨大的如灯笼,小的像拳头,一嘟噜一串串,就像满架低垂的葡萄,让人眼花缭乱喜不自禁。
接下轮到浩然了。不知因为疑虑未消还是因为单独与这样一位年轻漂亮的外国“公主”合影,浩然还是一副忐忑不安手忙脚乱的样子。“公主”却笑着,一边搂着浩然的肩膀让他坐到身旁,一边吐出了三个惊心动魄的字:“我、爱、你!”
陆儿岗是莱阳梨的发源地,全大队上千亩梨园里生长的全是独一无二的茌梨,糖份高且具有特殊的风味。我问技术员老王这是为什么,老王没有回答,却领着我向梨园深处走去。
“很好,很好。”听说要照相,娱人小姐坐到花坛上,搂着我和钮保国的肩膀,留下了几张亲热温馨的倩影。
初次来到梨园,一切都那样新鲜。沿着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梨树,老王把我带到一棵百年老树下。这是棵十分奇怪的树:没有躯杆,只有五只粗壮遒劲的臂膀从地平面伸展而出,形成一个巨大的盘形树体。老王说,这是园中资格最老的一棵梨树了,相传己有三百多年的历史,树杆是被五龙河的支流——清水河的流沙埋起来的。早在几百年前,清水河从陆儿岗村头流过,那时候它像一匹野马,每到夏天便撒起欢儿,用洪水和流沙无情地吞噬着良田沃土。一天,有人在流沙覆盖的土地上栽下几棵梨苗,没想过了一个夏天,梨苗便枝繁叶茂起来;几个夏天过去了,几棵顽强的小梨树居然长出了果子。这个消息惊动了人们,于是一块块沙土被开垦,一排排梨苗扎下根儿;流沙包围了梨树,梨树锁住了流沙,奔腾不羁的的清水河被逼得步步后退;又过了许多年,一片宽大的梨园终于形成了。
她说的是汉语,音正腔圆,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甜蜜感。那使我们好不惊讶兴奋。好莱坞接待的是五洲宾朋,每天不知有多少游客、说着不知多少种语言。娱人小姐凭着我们的几句私语便认定我们是中国人,并且用汉语跟我们打起招呼,实在是一件出乎想象的事儿。这使我和钮保国受到了鼓舞,也使浩然满肚子的疑虑打消了一半。
“这流沙地有什么好?”我问。
见浩然认了真,我们正要解释,娱人小姐却迎上前来,跟我们打起了招呼:“你好!”
老王随手抓起一把沙土说:“这沙细、层厚,加上其中云母成份大,含水量低,土质也壮,对梨的质量影响可大了。”
“行,当然行,人家这是……”
见我不明白,又说:“比方西瓜,是旱地、沙土地的甜还是涝地、粘土地的甜?当然是旱地、沙土地里的甜。梨也是这样,土质壮不壮决定风味,含水量大小决定糖份。按土壤学上说,一般土壤的含水量不低于百分之七点八,这儿,沙丘这儿却只有百分之四点六七,所以产的梨就比其他地方的甜、口味也好。”
来到花坛前,浩然越发没了主意,一股劲儿地嘟哝:“你们两个、你们两个,这能行吗?能行吗?……”
原来是这个道理!我抓起一把沙土仔细地观察起来。
尽管文革期间浩然一度红透半边天,成为八亿人口的大国中仅有的一名“作家”,人却是公认的老诚人。因为两年前心血管出现过一次麻烦,这次出来又挂着一个团长的衔儿,越发小心得让人发笑。我故意逗他,揽着他的胳膊只顾向前走,钮保国也只是笑谈迷地说了两声:“没事,没事。”
“当然,梨的品种很重要。”老王指着百年老树说:“同样的细沙地,这种茬梨比其他梨就好吃得多。”
浩然见那边是一个公主,又听说要去跟人家照相,一边走一边问:“这行吗?这行吗?”
我知道,驰誉八方的莱阳梨说的是这种茌梨。为什么叫茌梨呢?传说清朝时,莱阳有个人在茌平做县官,梨树就是他从那儿移过来的。可据考察,茌平那儿从来就没有这种梨树,于是茌梨的历史也就成了一个谜。但茌梨作为莱阳梨的优良品种,早已推广到辽宁、福建、甘肃、西藏等许多省区。它不仅甜、风味好,个头也大,一般三四两,最大的一个竟达一斤一两。老王要我估估面前这棵茌梨能结多少果子,我便注意地观察起来。这棵三百高龄的老树就像神话中最富有的财翁,浑身上下层层叠叠缀满了硕大的绿色珠宝。可到底能结多少呢?我鼓着劲儿说了个七八百斤,老王摇摇头,说:“再鼓鼓劲儿,向多里说!”
钮保国是中国作协美大处的负贵人,几年前就来过好莱坞,对娱人小姐早已知情。
“一千。”我说。
那是一位年轻擦亮的公主,头上戴一顶插着鸟翎的软帽,身上着一袭绣着黑色图案的紫裙,丰姿韵秀丽影绰约,很象是美国南北战争时的那位尽人皆知的“乱世佳人”。看着她在街心花坛前同一伙阿拉伯游人拍过照,我和钮保国当即喊着浩然向那边去。
他笑了,两手一比划道:“这么说吧,保守点儿,下不来一千五百斤!”
那“幸运”的第一个对象好象是米老鼠。那是在看过一场墨西哥湾的警匪大战出来,同行的几位有的盯上电脑画像,有的进了路边的商店,我见前面一伙人搂着一个嘴巴尖尖、脑袋大大、四肢和身子肥肥的童话人物在拍照,便好奇地走过去也照了一张。照过才得知,为了增加游人的兴致,好莱坞中每天都有不少影剧“人物”伴随游人一起活动。扮演影剧“人物”的娱人小姐、娱人先生多数是电影演员,有的还是大名鼎鼎的影星。这个主意确乎不错,游人远道面来,一睹影城风貌的同时还可与影剧“人物”和影星们交流结识一番,实在是一件难得的雅事、趣事。但影城太大,参观游览的项目太多,我们的时间又限得很紧,一路风风火火,把那雅事、趣事无形中竟然给埋没了。直到游览结束临到出门时,意外地,才与一位娱人小姐不期而遇。
一千五百斤!每年一千五百斤,三百年,这棵老树的贡献那可真是……可老王说帐不能这么算,梨园的过去与现在天壤之别。
游览好莱坞是不会感到寂寞的,你可以亲眼目睹警匪大战的拍摄现场,可以实地领略西部牛仔的旷放豪达,可以漫游太空之后再乘兴到摩西的红海中去横渡一遭,也可以伸出自己的手脚与大名鼎鼎的明星们比一比粗细大小,还可以享受与已经成为“经典”的电影人物握手言欢,甚至于有拍上一两张温情脉脉的彩照的幸运……
“是吗?”我有些疑惑。
原本以为好莱坞与我们的电影制片厂差不去多少,无非是大一些、好看一些罢了。及至游览过一番才知道,那实在不是一个“厂”字包容了的;那是一座城,一座绝无仅有的,为电影而兴、为兴电影而存在的真正的城市。
老王说,解放前的梨园虫多灾多,再加上缺少科学管理和知识,梨园和梨乡百姓长年在风雨飘摇中勉强度生,遇到灾害年月,“陆儿岗亮光光,梨树秃头人逃荒”,就成了真实的情景和写照。直到新中国建立之后,在人民政府的帮助和支持下,梨园才迎来了春天,梨乡百姓也才过上了好日子。
好莱坞的娱人小姐
园中除了茌梨,还有大秋白、香水梨、伏梨、茄梨、马蹄黄、丹母郎克等三十多个品种,并间杂着一些苹果、桃子、樱桃……我正沿着幽静的曲径参观着,前边忽然响起一片银铃般的笑声。循声望去,原来是一群姑娘在下架。多么紧张、欢乐的场面哟!树上梯下,一双双轻盈敏捷的手,采摘着丰收的果实也采摘着欢乐和喜悦。树下另有一群姑娘,在嬉笑轻歌中熟练而迅速地分着等级、装箱装筐;而在小山般的梨堆旁,汽车正鸣着笛音向外开出……热情的老队长告诉我,梨园每年要向国家交售上百万斤梨,不仅销售北京、上海和全国各地,还有很大一部分运到香港,远销各国,为国家换回大笔外汇。
想不到的是,几天后在蒙提贝娄图书馆与几位华人女士座谈时,这些美国生美国长、连汉语也要想一想才能开口的人们,一致提出的又是一个汉字简化问题。汉字,作为中国文化的细胞和基本组成部分,确是小视不得的。如果有一天文字改革能够得到全世界华人的一致赞同就好了。
我正听着,老队长向旁边喊了一声:“秀娟!”旁边立刻走过来一个姑娘,捧着几个茌梨送到我的面前,甜甜地一笑说:“同志,尝尝吧。”
可惜的倒是问错了人,正式、标准的答案只有国家文字委员会才能提供。
“这怎么行!”我连忙推辞。
这个问题同样出乎我们意外,但想想,对于海外华人确乎是一个必须正视的问题;而且随着改革开放和双向交流的增多,越来越显示出紧迫性和重要性来了。
“怎么不行?”老队长朗声地:“春花秋果是咱们这儿的规矩。春天客人来了,没别的,看梨花;丹崖白雪,有名的美景嘛——站在北边的红土崖向南看,嚯嚯,一片白雪,比冬天的雪景还好看;进到梨园来,花香的你鼻子透不过气儿来,蜜蜂就围在你身边唱。秋天客人来了就该吃梨了。你大远里来,又赶上下梨,不吃几个人家还以为俺们不懂事呢!”
第二个大家共同关心的问题就更奇了:文字改革——汉字几千年来一直是中华民族通用的语言,为什么要简化?汉字简化使海外的几千万华人成了文盲、半文盲,这是利大还是弊大?汉字简化为什么不事先征求海外同胞的意见?汉字简化以后会不会把中华民族共有的那个“根”破坏了?汉字简化是两岸统一的一大障碍,若干年以后,汉字会不会恢复原先的面貌等等,等等。
老队长一片盛情,加之我的口水也流下来了,便赶紧接过一个,擦一擦便吃起来。
问题多是提给团长的。浩然是北京市作协主席,以小说《艳阳天》《金光大道》等红极一时。这位以写农村生活为己任的老作家也长年生活在农村,《一个北京人在纽约》的小说只听过名字,电视剧压根儿没有搭过眼。其他人也大多专著于纸笔,对电视剧缺少研究,因此讨论才没有能够持续和深入下去。
“哎哟,真甜哪!”一口下咽,我只觉得从嗓眼一直甜到肠底。
作为补充意见,北美电视台的鲁安先生——他原籍济南,是地地道的山东老乡——举出了两上例子,一个是电视剧中写主人公一来纽约就四处打工,而在美国随便打工是违法的,想打也没人敢要你;另一个是,他原先每月都给在济南的父母寄钱,电视剧播过以后,父母打来电话说以后不要再寄钱了,知道你们在那儿很不容易,而实际情况远不象电视剧中写的和父母想象的那样,等等。
“这就叫做‘脆如青瓜细如油,多汁无渣蜜也羞’。懂了吧!”老队长乐着,又给我唠起了整地、施肥、剪枝、灭虫的经验来。是啊,春花秋果,每一个果子里面,都浸透着梨乡群众的汗水和心血啊!
《星岛日报》记者方小姐问:电视剧把小说的结尾改成让男主人公破产后重新回到北京,这是不是一种政治宣传和政治的需要?
我一个梨还没吃完,老队长又递上一个,并且细眯着眼睛问道:“甜不甜?”
《世界日报》记者孙先生问:据说这部电视剧在中国大陆走红主要是因为拍得真实,但在美国许多人的看法拾好相反,认为是精心编造的,一点也不真实。请问中国大陆所说的“真实”的涵义是什么?
我说:“梨是甜的,劳动是苦的。”
《天天日报》记者王小姐问:据说《一个北京人在纽约》在大陆引起了轰动,这种轰动是政治因素多呢还是艺术因素多?
老队长放声大笑,笑过说:“不对,梨是甜的,劳动也是甜的!为了咱们的好日子,汗水也会变味的!”
那时《一个北京人在纽约》在国内播过不久,在美国正红。
多么朴素美好的语言!像重锤击鼎般响亮,也像金钟绕耳般动听。劳动是甜蜜的!在梨乡,老人们的每一句话,姑娘小伙子们的每一阵笑声中,无不渗透着沁人的甜香。
隔着一个无边无际的太平洋,分属于不同的社会团体、政治派别的记者们最关心的是什么,我们心里一点也不托底。开头几个问题只是泛泛而谈,比如怎样看待大陆作家的使命感,怎样看待《废都》、《骚土》一类作品的走红等等。接下我们担心要接触到敏感的政治问题了,却没想提问一下子集中到电视剧《一个北京人在纽约》上了。
的确,劳动是甜蜜的,钻研和创造也是甜蜜的。虫灾历来是梨乡的大敌。“莱阳梨十梨九砂(虫眼),一个不砂还长着个大疙瘩(虫伤)。”几百年来,虫灾一直困扰着梨乡人民。虫子少时用手捉,或者把招了虫子的树叶、果子统统摘掉埋掉,还起作用;逢到虫子多了,灾害铺天盖地,人们只有仰天长叹、把泪水默默地向肚里咽的份儿。后来开始喷洒化学药物,使防治工作有了突破性的进步,但喷过几年之后,却发现梨的风味与以前相比出现了明显的退化。怎么办?老王翻了不知多少资料,跑了不知多少地方,终于和其他同志一起培育出一种赤眼蜂。这种蜂只有蚊子的三分之一大小,却厉害得很,每亩梨园分五次放出二十万头赤眼蜂,各种害虫就会统统被消灭,梨树梨园却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记者招待会在一家华人餐馆举行。到场的都是华文报纸、电台、电视台的记者,唯一例外的美国之音,派来的也是一位华裔青年。主人,南加州华人写作协会会长杨华莎女士把我们逐一介绍过一番,我们也逐一地致过几句答词之后,提问便开始了。
陆儿岗的梨园里,百分之七十的树已过了百岁。正像人会衰老一样,这些树由于年岁太大,往往会出现枝枯、叶落、不结果的现象。人们经过多次试验,成功地把嫁接技术搬了过来:春天剪一条新枝插到老树的基干上,当年结果,几年后就能独立成枝;这样,只要根不死,梨树就会永葆青春。他们用这种办法,使许多老态龙钟的梨树“返老还童”,也使老梨园始终焕发着青春的气息。
第二个玩笑就要算是记者会上的提问了。
甜蜜的劳动创造着甜蜜的生活。我来到一户农民家里,这里周围都是梨树,环境十分幽静秀美。女主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大娘听说我远道而来,立刻笑哈哈地端出一盘梨来。我告诉她已经吃过了,她却说“进门梨”是这儿的规矩,无论如何也要我再吃几个。正推让着,院外忽然传来了歌声:
从北京经上海到洛杉矶,全程一万二千多公里。眼前是望不尽的银山飞絮,脚下是踏不平的太平洋波涛,空中飞行长达十几个小时。没有想到的是,在经过了十几个小时的长途旅行之后,到达洛杉矶时,时间竟然还是二十四号上午。不同的只是离开北京时太阳还娇滴滴地斜挂东方,而洛杉矶迎接我们的则是傍近午时的炎炎赤日。四十几小时以内过了两个二十四号,时差给我们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阳春三月夸梨乡,
祈祷什么呢?旅途安全还是出访成功?
花如白雪蜜蜂忙;
班机是大名鼎鼎的美国麦道。机体很大,一应设施都是第一流的。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坐在位子上,通过电视屏幕便可以随时知道飞机的高度、速度,航行的方向、方位,机舱内外的温度以及起飞地、到达地的时间等等。国际航班安全系数很高,即使这样,在北京起飞时翻译汪小组还是双手合什默默地做了好一通祈祷。
金秋八月夸梨乡,
一行九人,据说是五年来以中国作家协会名义派出的第一个访美代表团。团长原定由中国作协副主席、著名小说家陆文夫担任,他临行告病,浩然的那个副团长未曾上任便先自得到了提升,山西省作协主席焦祖尧也便趁机捞了一个副团长的“肥缺”。团员中如从维熙、吉狄马加、李玲修、赵大年等,也个个算得上是知名人士。
果实如山车难装;
离开北京是二十四号上午。六点起床,七点上路,八点到达机场,九点稍多,东方航空公司的国际班机便呼啸着把我们送上了天空。
自古人人夸梨乡,
到美国,第一个给我们开了玩笑的是时间。
天堂就在咱家乡……
两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歌声在梨树丛中飘荡,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动人。陆儿岗,祖国的梨乡!解放前,褴褛、憔悴是你的容颜,穷困、灾难是你的命运。那时候你出产的梨是甜的,人民的生活却苦不堪言。而今你容光焕发,用满身的珠宝为祖国和社会主义建设作着贡献。
水是文明的摇篮,人类的文明从一开始便是与水联系在一起的。水是文明的象征,人类的今天和明天是越发地与水密不可分了。我们的水,我们的江河湖泊、山岭原野,什么时候也能够让人感动起来呢?
啊,美丽富饶的新梨乡,我在心底里为你祝福!
我的原本不平静的心,便越发地不平静起来。
体验成山头
惊讶是不必说的。振奋是不必说的。感慨是不必说的。那使我想起了二十几年前的中国,想起了奔腾不息的黄河,清波如轮的趵突泉,平静安祥的大运河、白洋淀,也使我想起了如今的中国,想起了日渐枯萎的黄河、时而干涸的趵突泉、恶臭熏天的大运河和白洋淀,以及数不尽的荒山秃岭和干渴的土地。
窗外正是夏天,七月的、流火的夏天。都市已经变成一座大火炉,连最丝文的大学教授和花季少女,也恨不能剥下身上的最后一件布衫。朋友,你在哪里?一月前,我们是说好要到成山头会面的,说好要来领略黄海汇流的壮观和豪迈的,说好要实地体验一番秦始皇、汉武帝御马东巡时的英姿和风采的呢。
也许因为有了新的感想的缘故,一路上我对美国的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清新秀丽的哈瓦苏湖到穿山越谷的客拉勒多河,从浩浩荡荡的东河、赫德森河到曲婉,伸展的德拉华河,从气势磅礴的尼亚加拉河到数不清的大的小的、有名的无名的湖泊河流,美国大地上可谓水网密布纵横交错。这些河流湖泊无一例外,全是清波银浪、激越豪迈,闻不到污染的臭气,看不到干涸的迹象。而与此相关联的则是望不尽的绿树葱笼,看不完的绿野千里;从纽约到华盛顿,从华盛顿到水牛城、尼亚加拉,从尼亚加拉到纽约,整整五天的旅程,我两眼瞪瞪,竟然没有发现哪怕是一座没有绿色的秃岭,哪怕是一片失去青翠的荒原!
放下你手中的书笔,关上你面前的电脑;向前走,一直向前走,走到山东半岛和胶东半岛尽头,走到荣成和龙须岛尽头,成山头就在你面前了。
我感到了自己的无知,也感到了一种心灵的震撼:文明毕竟不是一块招牌,水,美国的、可以尽情喝的、不需要担心痢疾和肚子痛的自来水,不正是文明发展到特有程度的产物吗?
广袤的中国大陆在这里宣告终结,浩瀚的太平洋波涛在这里开始激荡;论起位置、名声,只有海南岛的“天涯海角”才能够与之媲美。天涯海角是古人心目中的“南极”,而成山头则是古人心目中的“东极”。“极”地原本珍奇,一个拥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的大国的“极”地,更是无需多说。记得那年站在天涯海角的巨石下,望着远方的海近处的沙,你说,你仿佛真的置身于天边,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和悠远。现代人生最看重的莫过于体验,“极”地的体验是无可替代的。“东极”,带给你的会是什么呢?
吁——原来是这么回事!想起随身携带的痢特灵和几天里满肚子的嘀嘀咕咕,我脸上不觉有些尴尬起来。可那完全是有理由的呢,国内哪一家自来水不含有大量的杂质、细菌?不少大城市的自来水甚至于超标十几倍几十倍。“喝生水不卫生”,“喝生水要肚子痛”,“水一定要烧开了才能喝”,这已经成了常识,成了从三岁童子到八旬老翁无人不知的生活准则。自来水,尤其是美国这样一个大国的自来水,竟然全部经过了处理,全部达到了饮用标准,实在是想也没处想去的事情啊!
你首先要上的是一座面海的小山,然后沿着山顶的天街、石阶,登上一个探海的、壁立千仞的高台——天尽头。说壁立千仞丝毫不带夸张的成份,那石壁拔海矗天、陡峭如削,如果不是海底熔岩气冲霄汉的兀起,便一定是神灵巨斧或神鞭的杰作——而这恰巧合了《三齐略记》中的说法:秦始皇东巡时为了观看日出,命令众神远从太行山搬运巨石填海建台,众神挥斧劈山,而后挥动神鞭,驱赶巨石滚滚东来,成山头便由此而成,天尽头便由此而成。“神话,一则神话而已。”你也许会一笑置之。然而成山头的峰峦上、天尽头的岩缝里,至今却还留存着不少渗透着锈斑血渍的斧迹、鞭痕。
没想杨先生倒乐了,连连拍着手掌说:“你看你看,这都怪我没说清楚。美国的自来水都是经过处理的高纯净水,喝得再多也不会出毛病的。你就放心好啦!”
天尽头上立着一面偌大的石碑,碑文原本出自秦朝名相李斯之手。公元前210年,李斯随同秦始皇第二次东巡至此,无奈而又慷慨之中留下了“天尽头秦东门”六个字,天尽头便由此得名。但千年风雨,古碑早已无存,现在的“天尽头”三字是胡耀邦题写的。八十年代初,成山头还是荒草遍地乱石杂陈时,时任中共中央主席的胡耀邦巡察至此,心潮澎湃,留下了那幅墨宝。也正是从那时起,成山头结束了几千年默默无闻的历史,翻开了创世纪的新篇。天尽头高、险且小,不过巴掌大的一块岩面,置身于石碑前你难免会有点心虚气喘,但不要紧,把脚原地踏牢,把手握紧围栏,把眼睛稍许平视,第一个映入你眼帘的便是千仞之下的海涛中的几方巨石了。那便是所谓秦桥遗迹:当年秦始皇为求长生不老药,要东渡仙山时留下的建桥石。海呐喊着,喧腾着,建桥石却声色全无、静若处子,那无形中会使你突突乱跳的心平缓下来。而一经心平气静,你便尽可以挺胸抬头、放开望眼了。
那天,在蒙特贝娄图书馆外的花园里,我把自己的“不明白”说给了杨先生。
这时呈现在你面前的就是海——黄海了。黄海北起鸭绿江口南至长江口,在中国版图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弧线,成山头恰巧是那条弧线的突出点、转折点。每天每天,南来北去和北来东去的两股巨大的海流在这里汇聚碰撞、盘亘涡旋,使原本蔚为壮观的大海越发显出了雄浑激越、万千气象。海风浩浩荡荡且歌且舞。海浪拥拥塞塞前涌后叠。太阳巨轮般的硕大而又出窑的瓷瓶般的鲜丽娇红。连海鸥比起别处的也似乎要大出几分、英武出几分。轮船,一艘雪白如银;又一艘雪白如银。渔船却是千军万马、纵横驰骋——作为中国北方的大型渔场,成山头是早在几十年以前便闻名遐迩的。站在天尽头上,面对这样的海风海浪,这样的太阳海鸥,这样的轮船渔船,你会一刹那间觉得自己长高了几百倍几千倍,胸襟开阔了几百倍几千倍;一刹那间把难耐的署气、热气、汗水、劳累,把满心的忧愁、烦恼,把人世的荣辱宠失、恩怨亲疏,乃至于种种种种,连同自己的躯壳一起化成为氤氲海天的云光蜃气。
的确,习惯,人家就是那么一个习惯你有什么办法?看来我们也只有随着“习惯”一条路了。外出时,看到公共厕所特设的水龙头,看到好多人张着嘴把一股股上喷的自来水吞进肚里,也不得不凑上前去添一份热闹。尽管这样,心里免不了还是别别扭扭,不明白美国人怎么会养成这么一种习惯,不明白美国人常年喝生水怎么会不得痢疾、不得传染病,更不明白自己二十几年不沾生水,为什么到了美国一连喝了几天,竟然会没有闹出什么症候麻烦来。
我知道你曾经看过许许多多的海,海曾经给你留下过许许多多的印象和感触,但我敢说,你把看过的所有的海,所有的印象、感触加到一起,也决然抵不住成山头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
第二天,陪同的杨先生告诉我们说,美国人没有喝茶的习惯,喜欢喝咖啡,因此饭店旅馆里虽然没有暖瓶茶杯,咖啡壶却是少不下的;咖啡之外,喝生水便算是一种习惯了。“习惯,习惯了嘛!”杨先生说得音满腔圆、理直气壮。
到成山头,第一个要看的是海,第一个要感受的是海,但如果事有不巧,你赶的是一个雾天、阴雨天;当你站在天尽头的石碑前,满眼尽是飘动着的、无尽无绪的雾或雨丝,你心中的懊恼和失望也会如同雾和雨丝一样缠绕盘旋。你说不尽的遗憾、失落,恨恨不已却又无计可施,只好转身离去。可是没等你走下第一道石阶,一声震耳的笛号突然拉响。那仿佛是一道声音汇聚的闪电,骤烈而绵长,从你头顶浩浩而过,扑向雾雨迷漫的海面和深不可测的远方。你被吓了一跳,惊讶回头,没等发现隐藏在石壁上的巨型喇叭,一声声同样的笛号便接连地掠过你的头顶,扑向雾中雨中,扑向深不可测的大海;而雾中、雨中和海的远方,随即也会传来几声或者清晰或者隐约的回响——雾笛,作为国际著名航道和渔区的眼睛与喉舌,成山头正在履行着自己神圣的职责。雾笛呼应,海天一响,成山头带给你的除了满心的新奇喜悦便只有满心的新奇喜说了。
到美国第一站是洛杉矶,住在一家台湾人开的酒店里。说是酒店,实际是不上档次的汽车旅馆,但空调、卫生间一应设施还是有的。进屋后四下里一搭眼,果然没有暖瓶、茶杯一类国内旅宾馆必备的东西,只在一角多出一个水盆和一个水龙头。我心想,这一定就是供客人饮水解渴的地方了。入乡随俗,生水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了,加之一路颠波,嗓子确是有点干了,我便找出杯子,扭开水龙头先是接了一点,见没有杂质异味,又品了品不觉苦涩,这才小心地喝了几口。喝过心里依然不痛快,与同屋的山西省作协主席焦祖尧,很是发了一通愤懑。
成山头感染你的还远不止这些。当你从天尽头下来,沿着天街漫步而行,无意中你会发现,你已经回到了两千多年前的那个大一统的年代:射蛟台雄风激荡;拜日台肃穆依然;秦代立石巍峨峥嵘;始皇庙里香烟缭绕。而最为绘声绘色、感人至深的是《秦王东巡》巨型石雕;那奋蹄扬综的骏马,如闻辚辚之声的御车,车上雄视天下、威风八面的始皇帝,使你在惊叹仰慕之中不由地便生出一股豪气。而当你沿着御车前行的方向步出东天门,登上返程的汽车时,你无意中把目光向窗外一瞥,就会发现道路两旁排列着几千名秦朝武士,一个个粗眉厉目威武雄壮,恰似从兵马甬中走来的一样——那同样是大青石的杰作——他们象是为你送行更象是为你护卫。
尽管做了最坏的准备,一路上心里还是嘀咕不止:看来美国的发达文明也不过如此!看来这次肚子是要好好经受一番“考验”了!
这时的你,即使已经有点困乏,也不由地为之一振,生出一种帝王巡行的感觉来了。
还是在为出访做推备时,有人告诉我说,美国人一年四季喝的都是生水,到那儿是找不到开水的。那使我好不疑惑:人人都说美国高度发达、高度文明,这水怎么倒会……不过既然是事实,就不能不有所推备。我与生水绝缘已经足有二十几年,去了美国每天要喝那玩儿,肚子不出毛病、不热闹上一阵子才是怪事!那天,我特意去了一趟医院,要回了一瓶痢特灵,小心奕奕地放进随身携带的一只小箱里。
山海奇观、古事新成,按说你可以乘兴而归了。然而不,成山头还有好戏在后头。你可以去钓鱼台一饱钓兴,到海水浴场一展泳技;可以到马兰湾畔的渔民新居里,一面品尝着对虾、蟹子,一面感受着渔民生活的情趣韵致;可以到龙眼湾边的养殖车间,详细了解海参、鲍鱼的生长情形——那里养殖的海参有胳膊粗,鲍鱼有碗口大,算得上远近闻名的了。如果你想进一步了解海的雄奇富有,你还可以搭乘游艇去一趟海驴岛;那里,成千上万只海猫子——海鸥,会用羽翼在你头顶搭起遮天蔽日的云伞,用鸟蛋,在草丛里、危岩上,排起一座座高深莫测的怪阵。如果你还有余兴,你还可以……
的确,美国的水给予我的印象是太深了,是真正地打动了我的心的。
成山头是诱人的,成山头是看不尽的。这种诱人和看不尽不仅得益于大自然的钟灵造化,更得益于人的眼光和胸襟:单是近十几年中,当地政府用于成山头的建设、保护和人文景观、民俗风情开发的资金,就不少于几千万。十几年不过短短一瞬,成山头却由一座默默无闻的边陲小山,一跃而成为国家级风景名胜区,这本身不就是时代的一个缩影?不就是一首感人至深的诗歌?朋友,你真该显一显你的生花妙笔才是。
水?而且是“感动”?
作为国家级风景名胜区,成山头不似黄山奇峰云海、气象万千,不似三峡一江巨流、震古撼今,不似西湖苍烟夕照、柳浪闻莺,然而成山头却有着自己独有的魅力,黄山、三峡、西湖也无可替代和比拟的魅力。朋友来吧,来体验一下成山头的魅力吧。那一定会成为你人生的一种财富。
在美国,几乎每天,好心的主人都要问起我们的感想和兴趣。这实在并不是一件容易说清楚的事儿。这个当今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给予我们这些初次光临的人们的感想、兴趣实在太多了。但我最终还是回答了主人的提问。我说:“来美国,最使我感动了的是水。”
马石山的风
最令人感动的是水
听说要进马石山,很是兴奋了一阵子。那不只因为马石山是我久所仰慕的一座历史名山,“马石山惨案”及其英烈们的坚贞豪雄,曾经引起过全中国乃至于全世界的震惊;不只因为刚刚下过一场雪,那使我想起了“千峰笋石千珠玉,万树松萝万朵云”的佳句,心中跃跃,很想领略一番“六处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的境界;更因为马石山里有宝,有我期待已久的真正的“宝藏”。
黄山看云,华山看险,济南看泉。济南的泉喷涌如诗,诗意无限。爱泉又爱诗的济南人,离诗境和人间仙境是越来越近了。
谁叫我跟农村有着纠葛不清的联系?谁叫我写过一部《骚动之秋》,并且至今对农村尤其是山区农村的变革和发展,倾注那样多的热情呢?
欣欣然飘飘然是无可避免的,昏昏然莽莽然则绝尘而去。岁月淘尽了浮燥、无知、狂妄、浅薄,沉淀的是清醒、真诚、成熟、坦荡、科学。经历了干渴、困厄、无望和艰辛的济南人,已经读懂了人世间最深奥也最通俗的一部大书。那部大书说不出多长多厚,上面却清清楚楚,写满了“泉、泉水、泉城、泉城人”几个如斗的大字。
可是冬天旅行实在有些单调枯燥。窗外一方惨惨淡淡的天空,天空中一枚惨惨淡淡的太阳;原本色彩纷呈千姿态百态的山野村庄,也显得有些雷同泛味。唯一可以提兴的雪,也由于一连几天的好天气,从马尾松梢头散落到山崖山脚下去了。汽车前行,我散散漫漫望过一阵窗外,便阖目归神,进入迷迷蒙蒙的“旅行态”中了。
趵突泉水欢鱼跃笑脸如云。大明湖画舫如梭藕白花红。五龙潭的“清泉石上流”又一次浸湿了孩子们红嫩的小脚丫。护城河里又飘荡起只有上帝心中才有的绿色。千佛山、鹊山、华山、英雄山、燕翅山等风尘洗尽神彩飞扬。老济南们提壶担桶,又一次把接水的队伍排出老长,“一壶泉水二两茶”,也再次成为人们陶然于其中的神仙般的境地。成千上万的海外华人和蓝眼睛、棕眼睛的游客,摩肩接踵纷至沓来……
“我们已经进到马石山了。”说不清转过多少弯爬过多少坡,陪同的老邓忽然提醒说。我睁眼四望,汽车果然行驶在一丛莽莽苍苍的山峰中了。群峰重叠拥偎的远方,一座纪念碑如同一位刚刚下凡的仙女,耸立在天空里——不消说,那就是曾经使侵略者为之丧胆和颤狂,也使爱国志士至今为之自豪和悲愤的主峰所在了。
济南人的真诚、执着、顽强打动了天公地母,2003年9月6日凌晨,泉水终于又一次喷涌了,济南的魂、济南的诗,终于又一次回来了!
除去历史上那段自豪和悲愤,马石山似乎并没有多少引人注目的地方。山也平凡,难得见出岈巍嵯峨;水也平凡,难得使人心摇手痒,恨不录之于诗文绘之于丹青。倒是车窗外狮挺虎立、风驰电闪的老柿子树,为冬日空旷寂廖的原野,增添了不少诗意和威严。
大环境绿化,方圆数百平方公里的南部山区,数十几万人一干就是十几年;引黄入济,几个大型水库水厂相继建成,城市生活用水和工业用水得到了替补;封井保泉,市区内三百多眼大型水井、一千五百多眼小型水井相继关闭;城建执法,任何截断地下水脉堵塞地下泉眼的行为都要受到严惩;开发替补水源,西郊地下水勘测成功,确保泉水先观赏后利用的设想破茧而出;回灌补源,几千万立方的地表水被注入地下;爱泉护泉,从不满三岁的呀呀童子到九十几岁的耄耋老人,闻风而动、细致入微……
“柿子树?你再好好看看!栗子!”老邓似乎很认真地纠正说。
还我泉水!还我泉城!成了我和众多济南人心灵的呼喊。还我泉水!还我泉城!成了上到总书记、国家主席,下到城市管理者和普通百姓夙夜为谋、矢志不二的目标和行动。
栗子?早就听说马石山的板栗非同一般,这次进山好大成份也正是为着板栗来的,可怎么……我搭眼细看,那好粗好高,一棵棵一群群,在田埂山坡和远处的山坳里染了一片片灰色云霭的老树,确与盘桩虬枝的柿子树分出了彼此。
泉,泉水,泉城,泉城人,那实在是一个血脉相联、命运悠关、息息相通的生命本体啊!
“怎么样,看出点滋味来了吧?”老邓笑着,又指着窗外另一面山坡:“你看那是什么?”
原先说泉水是济南的魂儿,我和众多济南人总觉得有点夸张,失去了泉水的泉城和济南人,却实在跟魂儿被人偷走了没有什么两样:花容失尽,灵性无存,心苗枯萎,满眼晦暝……
山坡上稀稀落落长着几簇落叶松和柏萝,此外并没有别的什么。
泉水喷涌时,说起济南,我和众多济南人满心都是惬意;泉水停喷后,逢有家人、友人、客人来济,陪同成了最窘迫最无奈的苦差,介绍和夸耀——对往昔盛况的介绍和夸耀,每每就变成了伤感和悲叹……
“你看地上,翻新土的地方。”
泉水喷涌时,千佛山倒映如画,鹊山、华山、英雄山、燕翅山等葱笼无限,绿色满城花香满城;泉水停喷后千佛山没了影儿,鹊山、华山、英雄山、燕翅山等萧瑟凋萎,树不绿花不香,空气里飘动的都是苦涩和沮丧。
我这才看出,偌大一片或者平缓或者陡峭的山坡上,密密麻麻,到处是挖好的树坑和栽上的树苗。瑞雪初融,新土泛红,新枝泛银,越发显出醒目整齐。这也许就是板栗会战的成果了?好家伙!我心里一阵欣然。
泉水喷涌时,老济南们或者提壶担桶,把接水的队伍排出老长,或者一壶泉水二两茶,坐在欢声四溢的泉池旁,置身于五龙潭畔、护城河岸,听泉水呢喃看柳丝缠绵,完全是一种神仙般的境界;泉水停喷后,泉池失去了本来面目,五龙潭、护城河成了死水坑、臭水沟,水无可接队无可排,茶没了味儿人也没了神儿,老济南们的笑脸被锁住,心灵被掏空了。
老邓不吱声,等车开上一道高岗时忽然示意停车,把我引到路边的高地上。面前是纵横勾联的几道山梁,山脊上、山坳里、联接山脊山坳的山坡上泛着新土新枝的板栗坑和板栗苗,一个接一个、一棵接一棵、一片接一片,恰同严整布列的千军万马,构起一幅宏大雄浑的古战场。那古战场连天接地,直通向马石山的重峦迭幛深处。
泉水喷涌时,趵突泉里游人如织、笑脸如花,大明湖上水碧莲白、画舫如梭;泉水停喷后,泉池裸了底儿,湖水绿了、臭了,不仅国内游人一步三摇头,许多看过《老残游记》的台湾游客、东南亚游客也大呼上当,说让老残给骗了。
我见过许许多多果园果林,见过许许多多已经或正在进行的山区开发场景,却从未见过如此的气势和气魄!
失去了泉水的泉城,失去了泉水的济南人,面临的是怎样一种尴尬和悲怆啊!
“总共三万多亩,去年一次会战拿下七千亩,计划三年把马石店乡建成板栗乡。”老邓不无得意地笑着。
然而进入1978年之后,泉水停喷就成了家常便饭。不仅天旱、老天爷为难时停喷,老天爷不为难,降雨量超过正常年景时照样停喷;停喷的间隔从八个月降到七个月、五个月、三个月,停喷的时间则由一百多天、三百多天延续到五百多天、七百多天、九百多天……
马石山里果然有“宝”!马石山果然不虚此行!
天旱!是老天爷故意找济南的麻烦!尽管报上出现了几篇指证地下水开采过量的文章,我和众多济南人,还是毫不犹豫地把泉水停喷的原因归结到老天爷身上,认定那不过是特殊年景里的特殊现象,只要那个“特殊”消失,济南的泉水,那诗一般动人也诗一般激越的泉水,便会一如既往和永不疲倦地“动人”和“激越”下去的。
天空仿佛变了色调,白金似的阳光,把山崖山坳里的残雪映得如玉似霞:马石山显出自己的新奇和壮丽来了。
好在那情景没有持续多久,当盛夏到来,一连几场大雨到来,济南的泉和泉水便如同迷路的孩子,回到我和众多泉城人面前了。
汽车驶进一座大院,马石店乡党委书记张进玉、乡长刘玉贵出现到我的面前。这是两个啃着山枣野瓜长大的山区农民的儿子,马石山是他们的生身之母,也是他们的效命之地。中年之身,也恰好蓬勃着朝气和雄心。
这样过了几年,当1972年春天到来的时候,半天空里忽然传来了泉水停喷的消息:不仅趵突泉停止了喷涌,黑虎泉、珍珠泉、五龙潭和遍布老城区的数不清多少名泉、无名泉一齐停止了喷涌。消息是那样惊人,以至于一刹那间,我和众多济南人满脑满肚子里的欣欣然飘飘然,全变成了愕愕然和茫茫然:怎么可能呢?济南的泉水是远古就有的,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也不下几千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然而愕愕然茫茫然还是变成了愤愤然凄凄然:站在干涸的趵突泉边,站在无语的护城河畔,我欲哭无泪,众多济南人欲哭无泪。
“其实并没有什么,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上级把我们安排在马石山,我们就有责任为山区群众建点功立点业。”张进玉用一种平淡得不能够再平淡的语调回答着我的提问。
欣欣然飘飘然带来的是昏昏然莽莽然。这在我和一般百姓说来,顶多也就是用起水来大手大脚、随心所欲,而在某些大权在握的人那儿,就要豪气得多气魄得多了。济南是个盆地,海拔低水位高,特别老城区,泉眼星罗水脉纵横,可防空洞照挖,遇到泉眼就堵,碰上水脉就截。城市建设,楼房越盖越高地基越挖越深,珍珠泉旁一个工地,四台水泵日夜不停地抽了两月,最后还是把两吨水泥一咕咚投进去,才把水眼压住了的;而一经压住,喷涌了几千年的鸭子池便成了滴水不沾的鸭子窝。城市无限制膨胀,工厂无限制兴建,地下水的开采量成十几倍几十倍地增加……但这些,在我和众多济南人耳朵里不过是轶闻趣谈,顶多印证的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够再平常的理念:济南的地下水确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呢!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要算是一个古老而又古老的格言了。可自从马石山成为人类的聚居地,天知道经历了多少任官,哪朝哪任的官真正为山区百姓造下福来了呢?马石山离海不过七八十里,自古而今,逢上年节或者红白喜事、贵客临门,饭菜上总少不了鱼,但那鱼有模有样就是不能动筷,端上看看就得端走——那是一条用汤水和鸡蛋皮盖住的木鱼。一条木鱼从这家端到那家,从上辈端到下辈。解放、学大寨,吃木鱼的历史结束了,逢有重要场合,鱼是可以吃上了,但那吃只限于朝上的一面。某年某月某日,某家待客上了一条鱼,主人孩子眼巴巴地躲在门缝后等待剩下的另一面,没想几个外地客人不懂规矩,吃过一面又翻过另一面,孩子急了,竟然破门而出,抱住母亲的腿嚎啕大哭……为了让山区的百姓能够吃上鱼,能够过上富裕的生活,改革开放以来马石店乡换了几任班子,但几番风雨过后留下的成功有,更多地留下的依然是山区群众的失望和焦灼。张进玉、刘玉贵衔重赴任,面对全乡近四万亩荒凉山峦,果敢地把以栽种板栗为中心的山区开发提到了首要位置。
身处这样的济南,面对这样的泉和泉水,让人不欣欣然飘飘然是不可能的。在随后的日子里,每逢家人、友人、客人来济,我总是义不容辞,一遍一遍地陪着去看,去介绍,去夸耀,不把家人、友人、客人灌得满眼清碧、满心甜香就不肯罢休。那如诗喷涌的泉水,那把济南变成江南和仙境的泉水,那“岁旱不愁东海枯”的泉水,在我和众多济南人的心目里,是如同威尼斯的水城和格陵兰岛的冰雪一样,足以让整个世界都为之倾倒的。
山区开发功在千秋,可短期内见不到效益政绩,这是许多急功近利、一心谋取升迁的干部们所不屑一顾的。张进玉说:“咱们要建就建个百年大功,要求就求个把碑立到群众心里去。”
有人告诉我,世界上的泉水无可计数,但像济南这样身居闹市、百泉群涌、经世不衰的景象非但中国绝无仅有,找遍世界也找不出第二个来的。
大规模山区开发还伴随着风险:必须暂时收回分到群众手里的两万一千亩自留山,而这一旦遭到误解或者引起麻烦,就可能造成难以想象的后果,危及张进玉、刘玉贵的政治前途。而现在,似乎已经没有多少负有领导责任的人,肯于为群众利益而把自己投入风险的旋涡里了。刘玉贵说:“了不起不就是丢了那顶小小的官翅子吗?能干成前人几千几百年干不成的事儿,丢了也值得!”在伙伴们的支持和共同努力下,张进玉、刘玉贵利用秋后农闲,毅然发动全乡十几个村的成千上万名群众,打响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山区板栗大会战。
时光退回三十几年,当我还是一位身着戎装的热血青年,济南就是以那如诗喷涌的泉水打动我、征服我的。你看,豹突腾空,平地卷出三尺雪;黑虎震吼,一河清涛一河银;珍珠袅袅,串串层层万朵云;更有五龙潭里、剪子巷边,那石板上汩汩涌流,浸湿了孩子们红嫩的小脚丫的泉水,护城河里只有上帝心中才有的绿色——水藻,大明湖上绿叶田田、香风四溢的荷花:济南实在是诗中也无处寻觅的仙境啊!泉水呢?泉水是那样晶莹、清澈,那样甘冽、甜美,那样冬暖夏凉、四时如饴……古来都说诗如泉涌,济南实在是泉涌如诗,一泉一诗,遍地是诗啊!
“那些天,马石山里就跟打鬼了时一样,到处都是松门、彩旗、大红标语,男女老少没有一个肯闲着的。青山村八十三岁的老党员宫吉云和只有一条腿的老残废军人李培献都上了山。县里来开现场会时,县委书记和县长都感动的差一点掉下泪水来。”张时玉说,“现在群众劲头很大,各村这几天也还在干着哪!”
黄山的云中有梦,华山的险中有情,济南的泉中有诗。
现在?这几天?隆冬三九,这可是冰封雪冻、棍打不走的时候啊!
大凡世间景物,一经众口相传,其知名度和认同度便无可置疑了。泉,泉水,泉城!的确,自从济南的先人们傍泉而居、缘泉而兴,把济南变成一座融古通今、勾连中原与海洋的都市,济南的泉和泉水,便成为足以与黄山的云、华山的险相媲美的一大奇观了。
为了验证也为了求得验证,午饭后刘玉贵陪我踏上了山路。在青山村,我看到了自七十年代开始,经过几代人栽培,如今已经进入盛果期的两千多亩板栗树。那些板栗树像无数把张开的伞盖,把一条不下五六里路的山坳整个儿淹没了。朔风啸啸,置身其间仿佛依然闻得见满山花香,看得见千树金红。在井乔家,我看到了正在规划修建盘山石路的人们。那里的板栗树已经栽到山顶,为着日后的管理和收获,他们要让马车拖拉机在山梁上自由行驶。五年后单是满山的板栗树,就足以使这个当年鬼子扫荡时也寻找不到的小山村人均收入超千元,而十年二十年后板栗进入盛果期,这个数字至少还要来上几个“驴打滚儿”。在一条冬日融融的山坡上,我见到了马石店村支部书记宫锡山。这位长相文秀,肚子里实在没有多少墨水的汉子上任三年,铺街、建桥、修水库,多次受到上级表扬。但一次外出参观,他望着人家那里满山遍野的果园,突然蹲到地上说:“我对不起共产党和老百姓啊!”他悔恨莫及的就是前些年没有发展果木,村里经济缺少后劲。在板栗会战前召开的动员大会上,宫锡山发誓睹咒说:“这一次咱要是打不好这一仗,就操他爹操他妈啦!”村里的几位支部委员竟然也当即把他的这句粗鲁得不能够再粗鲁的咒语,当着全体干部党员重复了几遍。这位把祖宗也押上的支部书记,此时正带领一伙人在栽了树苗的板栗坑外,用石块垒着一道道堤堰围墙。风凛冽而尖利,山石破碎而杂乱,垒起的堤堰围墙却整齐而又坚实。一个七十二岁的老太太,裹着头巾披着棉袄,两腿跪在山坡地上,把只有拳头大小碗口大小的石块一点一点摆平、压实,那专注和一丝不苟的劲儿,跟绣花纳鞋垫看不出丝毫区别。这哪儿是给板栗树筑堤垒堰,分明是用全副的身心和赤诚热望,在筑垒马石山区人民的百年梦想!
黄山看云,华山看险,济南看泉。
汽车行驶,激情行驶,枣林、涝口、台上……我看到的是一幅幅多么撼人心旌、扯人肝胆的画面啊!四年前,在写《骚动之秋》那部长篇小说时,为寻找“二龙戏珠”山区开发的“模特儿”,我曾费尽心思。而那是被认为展示了中国农村“未来”的。这个“未来”,如今不正在马石山区变成现实吗?马石山,你该是一个既属于今天又属于未来的精灵才对!
——写在泉水复涌六周年
我终于登上马石山顶峰。站在那片光荣而又贫嵴的土地上,我忽然想起我故乡的一座座山峦,我忽然想起昆嵛山区、泰莱山区、沂蒙山区和峨嵋山区、祈连山区以及许许多多的、遍布全国各地的山区,我忽然想起那里的乡亲们和党的干部们。
泉涌如诗
马石山的风啊,愿你染绿八千里河山,催动九万只征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