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必须冷然以对,不能给母亲丝毫的余地,也不能给自己丝毫的余地。
浓厚的药气令人作呕,服侍的宫人似乎烧了很多滚烫的水,蒸腾出的水汽,在冰冷的玉屏上凝出了灰蒙蒙的一片细珠雾,张铎看不清徐婉此时的模样,但可以想见,她有多么的痛苦。自从徐婉自囚东晦堂以来,他时常在无人之时,望着那尊白玉观音冥思,他想过,徐婉终有一日,会以死相逼,可却没有想到,这一日真正来临的时候,他心里是那么害怕,那么无助。
此时里间梅辛林施展开了他的手段,服侍的宫人们捧物小心翼翼地进出,即便是步履匆忙,经过张铎身边的时候,仍不忘弯腰凝气。一时间之,金华殿内虽然忙乱,却听不见人声。
说完,拱手行了一礼,转身饶进屏风。
忽然,有一只冷得几乎令他肉跳的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梅辛林道:“臣明白了。”
“你……挪我这里来,别挡着……”
“她自戕就是个罪人,救活她,要死,也是朕赐她死!”
张铎侧过身,身旁的那个人仍然穿着湿透的春裳。
张铎面上没有露出一丝的悲怒,手却在背后攒得死死的,与此同时,他发觉背脊的中断处,似乎被人用一根粗骨针,狠狠地戳了进去,痛得他浑身冷汗淋漓。
显然,金华殿无人敢猜他对徐婉的态度,也就没有人敢过问这个冒然救了徐婉性命的宫人。仍由她瑟缩着身子,在起霜的夜里冻得瑟瑟发抖。
也只有梅辛林敢在这个时候问张铎这句话。
“你在这儿挡着,他们……”
“臣听陛下的意思。”
“放肆。”
梅幸林到也不避,起身从屏后走出,抬头望向负手而立,面色冷峻的张铎。
这一声他压地极低,但席银还是听见了。
张铎什么也没说,伸手将竹帘一把拽了下来,“哗啦”一声,竹帘应声席地,殿外的宫人皆垂头伏地。殿内的太医也不敢说话,用目光将梅辛林拱了出来。
不光听清了这两个字,更听清了其中的隐怒。
太医署的人,一半候在帘外,一半随着梅辛林立在里间。
她不敢再说话,扣着张铎手腕的手指,也像挨了火星烫一样的弹开。
张铎跨进金华殿的时候,那道竹帘仍然悬在漆门上,里间明明灭灭的灯火,透过竹缝错落地铺在张铎的脸上,金华殿所有的宫人尽皆神色慌张地跪在殿外,时不时地抬头朝殿内张望着。
屈膝就要跪下,却被张铎的一把捏住了手臂,转身就往外拖。
李继笑道:“有恃无恐。”
“你……你放开我……你你……你不要这样……”
邓为明道:“那那个奴婢为何如此大胆。”
席银惊乱地求饶,张铎却没有半分松手的意思,径直把她拖下了月台,白玉道上的雕纹,与她脚腕上的铃铛不断地龃龉,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他说着转向邓为明,“陛下至今不肯施恩赦免张熠,若换你在,你敢救娘娘?别忘了,张司马是如何死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你别这样对我……”
李继笑了笑:“张熠通敌,陛下要斩张熠,金华殿娘娘以死相逼。”
“我就是过于纵容你,才让你放肆成了这样,席银,我今日要让你,脱一层皮。”
“这可是奇了,金华殿娘娘投水,内禁军不救,内侍不救,为何是一个奴婢出头。”
话声一落,身旁的人声顿时止息了,须臾之后,一丝卑弱的啜泣声传入张铎的耳中。
李继应道:“是。”
张铎的脚下的步子下意识地一顿,心中刺疼。
邓为明道:“席银是陛下从宫外带进宫的那个奴婢吗?”
这是整个洛阳宫中,唯一一个体谅他内心的人,而他,却不得不拿很厉的言辞去责难她,用残酷的刑罚去处置她。天知道,此时此刻他有多么的矛盾。
邓为明身旁的李继望着紧随张铎而去的宫人们,摇头道:“惨啊……”
“传宫正司的人来,把她带走!”
张铎拢紧了衣襟,越过邓为明等人大步跨下了白玉阶。
说完,他松开了手。
宋怀玉连滚带爬地去传话。
席银若一朵被风雨浇透的孱花,扑落在地,她顾不上狼狈,拼命地拽住他的袍角。
“是是……”
“不要把我交给宫正司,不要……不要把我教给她们。”
“把太医署的人都传去金华。”
张铎低头看着她:“你是宫奴,你不配脏朕的手。”
“是……”
“你骗人!”
“去金华殿。”
张铎一窒。
宋怀玉抬起头,看向张铎道:“席银姑娘涉水去救了娘娘,梅医正如今已去金华殿了,娘娘仍然凶险……”
“你说什么。”
尚书省的人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不敢跪,纷纷看向宋怀玉,邓为明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那娘娘现下如何,可有人施救?”
席银抬头,向他伸出手掌。
他拼命了压着不断窜涌的血气,也不敢出声,生怕声动血呕,大恸难抑。
那手掌上还留着她前日因为习字不善,而挨得玉尺印。
此言入耳,那如同九层地狱中涌出来的寒气猛地侵袭入张铎的头顶,即便他早已给自己下了无数次决心,不要在乎徐婉的生死,不要被亲族掣肘,可当她真的以死相逼的时候,他还是觉得骨骼震颤,喉咙里不断地冒出腥辣的水。
“是你要教我的,不是我要脏你的手,”
“金华殿娘娘投了奕湖……”
话刚说完,司正已带了人过来,见席银拽扯着张铎的袍角,忙对内侍道:“还不快把这奴婢的手掰开。”
“何事。”
席银不肯就范,仍旧死命地拽着张铎的袍角,内侍不敢冒犯张铎,只得拿眼光试探司正。
张铎一怔。
司正见此喝道:“大胆奴婢,再不松手,必受重刑!”
宋怀玉来不及解释,抬头见张铎走出,忙跪下禀道:“陛下,金华殿出事了!”
席银跟没听见司正的话一样,凝向张铎的眼睛:“我求求你了,你不要那么狠……好不好……”
“宋常侍,这是……”
张铎喉咙里吞咽了一口,夜袭而来的冷风,吹动所有人的袍衫,沙沙作响,唯一吹不动,是她湿透的一身。
东后堂一议就议到了掌灯时分,尚书省的人刚退出去,便见宋怀疾步过来,差点没和邓为明在殿前撞个满怀。
张铎低头望着席银。
张铎这才垂下手,转身往太极殿东后堂而去。
她的鞋履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遗落了,湿透的裙遮盖不住脚掌,无辜地翻在他面前。
宋怀玉忙伏身道:“老奴糊涂,老奴日后定不敢冒犯席银姑娘。”
她好像很冷,从肩膀到脚趾都在颤抖。
“不要自作主张。”
“松手。”
他说完,反手一指。
“不……”
话未说完,却见张铎回头道:“宋怀玉,她虽是个奴婢,但琨华殿没有人能训斥她。能责罚她的东西摆在朕的书案上。”
“松手,朕不送你去宫正司。”
宋怀玉点了点头,“她今日是莽撞了一些,老奴……”
“真的吗?”
“在朕面前失言。”
“君无戏言。”
张铎一面系袍,一面往玉阶下走。
席银这才慢慢松开了手,宫正司的人忙上押住她,她也没有挣扎,期期艾艾地看着张铎。
宋怀玉忙取袍衫跟着张铎出来,一面道:“席银姑娘犯什么禁了吗?陛下罚她跪着?”
如果这个时候,她还敢像胡乱说话,顶撞他的话,他在矛盾之中,或许真的会错手扒她一层皮,可是她没有。她未必看出他内心的矛盾,但她看清了他心中的恼怒。
“朕要去太极殿议事。你去传话,让席银起来。”
示弱,却又不是单纯地示弱。
“是。”
她把她与生俱来的卑弱之态,化成了一根柔软的藤曼,紧紧地缠住了张铎。
张铎搁笔,“传话宫正司,把金华殿的利刃毒物都收了。”
抓住他,向他伸出手掌,这种把自己交付给他的模样,令他眼眶发烫,五内软痛。一时之间,张铎想把她从地上抱起来,舍不得把她教给任何一个人。
琨华殿内,宋怀玉见席银没有跟张铎一道回来,也不好问,使了个的眼色,命人到外头去查看,自己亲自在旁伺候茶水,其间,小心问了一句:“金华殿娘娘还好吧。”
“你们先退下。”
不见席银,只是不想再被这个女人剥衣剖心。
宫正司的人面面相觑,在宋怀玉的示意下,退了下去。
“不跟着你,你让我去哪儿啊……”
席银松了一口气,肩膀陡然颓瘫下来。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眼泪,挣扎着从地上站起身来。
张铎独自走出好远,才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满含埋怨,又无可奈何的声音。
“谢谢你……”
她到底乖觉,听他这么一说,就跪在地上不敢乱动了。
“谢朕什么。”
席银见此,试图跟他一道起身,却听他冷道:“跪着。”
“谢谢你……谢谢你饶了我。”
不由笑了一声,拍掉席银的手,直膝站起身来。
“你觉得你自己错了吗?”
他想至此处,觉得冥冥之中,上天当真很会玩趣世人。
席银闻言怔了怔,想摇头又不敢摇头。
张铎没有吭声,他回味着“不想死,也不得不死。”这一句话,不禁想起了在永宁寺塔中撞柱的张奚,忽觉有些讽刺。张奚也许永远都想不到,除了张铎之外,看懂他人生最后抉择的人,竟然会是席银。
张铎转身回望身后的金华殿,灯火通明,人影凌乱。
“对不起,我不该在你和娘娘面前多嘴。”
“朕有点后悔,当初在铜驼道上救了你。”
她不敢再往下说。
席银垂下头,半晌方轻道:“对不起,你救过我,又放了哥哥,我一直不知道能为你做点什么……我以为……你心里很在意娘娘的。”
“好好……我错了,我不这样说,我就是想告诉你,娘娘,长公主,她们有才学,有品性,也有身份和地位,她们不单单求生,她们还要你的尊重,你在娘娘面前把话说绝了,她听完这些话,哪怕不想死,也不得不死了。你啊,你是曾经为了见她一面,宁可受那么重的刑罚人,今日你若亲手逼死她,你……”
张铎没有应答,抖了抖被她抓捏出褶皱的袍衣。
席银被吓得一哆嗦,忙将声音压弱。
“回琨华。”
“住口!”
席银忙赤足跟上他,一路上也不敢说话,直到走进琨化殿的漆门。
她说完,垂下了眼睛。“但我想说的是,那个士人的妻子,还有娘娘,长公主殿下,她们和我不一样,我以前过得是穷日子,又讨的是些不干不净的钱,如今,不用出卖色相,你也准我穿绫罗,睡大室,我就觉得我没活够,还想继续活下去,所以,你怎么骂我,怎么打我,我都不会求死的……因为我……贱吧。”
宋怀玉点了灯,闭门,同一众内侍宫人退了出去。
“我承认,那是我从前做的丑事。跟你说这个事,我也觉得很羞愧。”
张铎走到熏炉前,正要解身上的袍衫,便见席银下意识地要来伺候。
“你跟朕说你从前的丑事做什么。”
张铎别开她的手,自解玉带道:“把你自己身上的湿衣脱下来。”
张铎沉默地听她说完这一席话,忽觉自己将才想错了。
席银怔在那里,殿内此时并没有其他的宫人,她也无处寻别的衣衫。
“以前,我在乐律里中讨生活的时候,有一士人为我捐红,捐了好多好多。那一年她妻子病笃,连药都要吃不起了,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拄着杖来寻她的丈夫,谁知正遇上她的丈夫并几个友人听我的筝,那士人觉得丢面子,大声斥责他的妻子,说她久病不死,无能为家族继后,实是累赘。他的妻子当时什么也没说,独自一个人,拄着杖颤巍巍地回去了。后来,我心里过意不去,想把她丈夫捐给我的红银退还给她,可是却听说,她回家之后,就已经自缢而亡了。”
“你……你要打我……我吗?”
席银回过头来,挽了挽耳边地碎发,轻道:
她立在熏炉后面,瑟瑟发抖。
“讲。”
张铎此时已经解下了对襟,露出雪绸禅衣。
张铎不信她能说出什么暗意深刻的故事,来破他的心防,冷道:
他什么也没说,顺手把冠也拆了下来,散了发,盘膝在玉簟上坐下来。
“欸,我……给你讲一件令我愧疚很久的事吧。”
“朕的话你没听到是不是。”
席银吞了一口唾沫,忽轻了声音。
席银心一横,伸手解了腰间的绦带。
说完,她回头朝金华殿看去,层层掩映的花阵碧树,几乎灼伤人眼。殿宇巍峨而冰冷,令人望而生畏。
春裳并不繁复,只肖几下,她就把自己剥地只剩下一身抱腹了。
席银回顶道:“你打我的时候少了吗?以前清谈居里还有一只狗,如今,雪龙沙被关到了兽林……除了我在你身边,打起来最顺手,又没脾气,你还能拿谁出气啊……”
她羞于站立,急切地想要做些什么,索性把张铎手边的那一把玉尺递给张铎,迎面却撞上了张铎伸过的手,那手上握着他将才退下来的袍衫。
“朕什么时候拿你出过气。”
席银怔在张铎面前不知所措,察觉出来他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忙将玉尺往身后藏。
张铎想把她的手从膝盖上移开,但犹豫了一时,又没有动手。
张铎面无表情地伸出另一只手,捉住她背在的身后的手,一把拧了出来,取下她手中的玉尺,又扬了扬袍衫。
“你不放过我,我会好好地呆着,但我害怕你恨极怒极的时候拿我出气……”
“穿好。再露丑态,朕就命人传鞭子。”
说完,她认朕地凝向他,又道:
席银慌忙接过他的袍衫裹在身上。
“这话,你对我说过很多遍了。反正哥哥身边有长公主殿下,她那么高贵优雅,我对哥哥,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她穿过很多次他的衣衫了。
她说着,伸出另外一只手揉了揉眼睛。
每一次都是在她最冷,最狼狈的时候。
“你不放过我就不放过我吧。”
在清谈居里,她被当年的刘帝剥地连下着都丢了,是他让她从箱中翻出了一件袍衫裹身,在廷尉狱的大牢之中,狱吏们谈论她的身子,说着淫秽下流的话,引得她浑身粘腻,不由自主地要去剥衣,是张铎一把打掉了她试图自轻自贱的手,拢紧了她衣襟,并给了她一件玄袍,后来,她裹着那件玄袍不仅走进了太极殿,还活着走了出来。
“就算一个人都没有,朕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这一年多的时光,要说张铎对自己有多好到并不见得,时常喝斥,责罚。
张铎听完这句话,心若堕入无边的海。
苛责她的功课和行仪,逼着她做她根本就不会做的事。
“你这样……你身边以后就连一个人都没有了。”
可是,即便如此,他真的是这个世上,除了岑照以外,唯一一个不曾羞辱她,拿她取乐的男人。
席银抿了抿唇。
他甚至和岑照不大一样。
“你说什么?”
只是,到底有没有必要在他们之间分出伯仲来,席银觉得自己并不配多想。
“你不要那么狠……”
“是不是冷。”
席银伸手覆在他的膝盖上,撑起身子凑近他,声音恨细。
“不敢……”
张铎原本想把她丢在那里,谁知走了几步,又忍不住返转回来,蹲下身道:“朕说了,朕睡得安稳。”
“不敢是什么意思?”
他说完便要往前走,谁想席银竟没有撒手,被他这大力地一拖拽,猛地扑摔在地,手臂擦在石铺路上,被尖棱膈得发红,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反过手臂,用舌头舔了舔发擦红处。
张铎指了指熏炉:“冷就坐到那边去。”
“朕不会。”
席银应声挪着膝盖,缩到了熏炉旁,熏炉里还焚着沉香,离得近了,味道是有些扎鼻的,但她也着实冷,看了一眼张铎,见他垂着面,便小心翼翼地把脚露了出来,朝熏炉靠去。小声道:“你……什么时候打我啊。”
“娘娘若死了,你这辈子都睡不安稳了。”
原来她还在想着脱一层皮的事。
席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张铎侧过身,手臂搭着在膝上,低头看了一眼她那双冻得通红的脚。
“欸……”
席银感觉到他在看自己,忙下意识地裹紧了袍衫,往熏炉后挪了挪。
张铎冷斥道:“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对不起……”
这世上就有这样的人,出身卑微,却对人情异常敏锐。
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认错总不会是个过错。
一朵杏花落在席银鬓上。
张铎听完这战战兢兢的一句,抬手理了理袖口上的褶皱,平声道:“一味只知道说对不起。”
“不担心……娘娘自戕吗?”
席银将头缩进袍衫中,冲着自己的胸口哈了几口气。
席银跟近几步走到他面前,仰起头望向他的眉间,张铎也低头看着她,席银的耳后不自觉地发起烫来,他此时的神情竟有些她说不出来的温柔。
此时她周遭逐渐暖和起来,张铎的气焰没有将才那般吓人,她也敢稍微顾及顾及自己身上的冷暖。
但这似乎并不是因为他冷血,而是因为,剖出软肋,他自己好像也会害怕。
“你那般生气,又拽我……又传宫正司的人来押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席银越来越发觉,张铎从来不肯在人前谈及徐婉,张平宣这些人。
张铎听她说完,撑着膝盖站起身,衣料婆娑,悉悉索索。
这又是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
席银紧张地将脑袋从袍衫里钻出来,周遭乱顾,试图去找一藏身之处,又听头顶人声冷道:
“担心什么。”
“别躲了。”
她好像真的和张奚一样,看不上他这个儿子。
席银闻言吞咽了一口,惊惶地凝着张铎的手。那神态落入张铎的眼中,和年少时的他自己,竟有一丝莫名的相似。
那时徐婉对他,比对张熠,张平宣,张平淑都要严厉,但凡子辈有什么过错,他都是第一个被剥掉外袍,被令跪在祠堂中受罚的人。在张府生活的十几年间,徐婉从来不曾温柔地照顾他,起初他觉得,那是困于妾室的身份,她没有能力维护好自己,后来,却慢慢发觉事实并不是这样。
他也恐惧皮肉之苦,却没有真正仇视过施刑的人。对于苦难,他有类同于佛陀观音般的坦然。
张铎望向席银的手,那纤细的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拈着衣料,虎口处微微颤抖,那种因为年轻而自生的孱弱和胆怯,令张铎顺着她的话,回忆起了他自己的少年时。
深信苦难即菩提,披血若簪花。
席银摇了摇头:“你真的不担心吗?”
但这些道理毕竟过于晦涩,若强要席银明白,则会剥夺掉她尚存的那一丝温柔。
“回去朕会责罚你,还是你想在这里丢人现眼。”
他真的想让席银变得和他一样吗?
张铎脚下一顿,回头见席银正扯着他袖口一角。
从前是的,但此时此刻却不见得了。
“欸。”
他一面想,一面在席银身旁盘膝坐下,席银识趣地往一旁让了让,把暖和的地方留给他。谁想却突然被张铎捉住了脚腕,顺势往身边一拖。
春华殷实的时节,大簇大簇的蓬勃的花阵向身后移行,然而在飞梁画栋之间,却像无数溃烂延展的血色创口。
张铎大概真的是不知道如何心疼一个姑娘,在他的人生里,他给予大部分女性肢体上的尊重,就算施与重刑,也是为了惩戒,又或者从她们的口中逼出些什么,并不以此意淫为乐。
从金华殿到琨华殿的这一路,张铎都没有说话,只是偶尔抬头看一眼长风之中的风筝。
席银是除了张平宣之外,唯一一个走进张铎生活的女人,于是难免肢体接触,难免电光火闪。
席银跟在张铎身后。
他原本是想对她稍微好点,可是已经弄巧成拙太多次了。
说完,他握拳负于背,转身涉入退避开的人道。
“过来,不要躲。”
“也包括母亲。”
席银被挪到张铎身边,又惶恐地试图把脚踝藏进袍中。
最后那几个字,他脱口不易。
张铎松开手。
“西北未平,荆楚未定,朕还有大把大把未尽的兴,是以,朕不会留下任何一个掣肘之人,诚然……”
“你不是冷吗,坐这儿。”
说完,他转过身。
席银抬头望着张铎。
“不是。从陈望父子,到张奚,常旬,张熠,这十年之间,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到如今这个境地,朕并不能提笔评述他们,也无能评述自己。但朕要让他们死得其所。”
“你不怪我了吗?”
徐婉静静地望着席银,良久,方轻声道:“她的话,是你想说的吗?”
张铎摇了摇头,他的双手仍然搭在膝上,轻轻地握了一双拳。
席银挪着膝盖向后挪了几下,这才站起身退到阶下。
熏炉中火星子闪烁跳跃,慢慢熏红了二人的脸,席银将手和脚一并凑近暖处,手臂自然地靠在了张铎的肘处。
“起来,退下!”
张铎侧头看了一眼那相挨之处,什么也没有说。
席银被这一声断喝下闭了口。
“欸……”
“席银!你给朕住口。”
“你就不会称陛下?”
“奴想求娘娘……不要自戕。”
他仍然语调冷淡,却已然去掉了之前的恼意。
“你所求何事。”
席银缩回手,叠在自己的膝盖上,把脑袋枕了上去。
席银没有应他,径直道“能吗娘娘?”
“每回叫你陛下,你都不出声,坐在观音下面,像泥巴塑的一样。”
张铎转过身,低头道:“你在作什么。”
“那你也要称陛下。”
“那奴能求娘娘一事吗?”
他望着火星子,平道:“朕是君,是你的君。”
谁知,话音刚落,面前的女子竟然伏身跪了下来。
席银“嗯”了一声,手指在下巴下面悄悄地摩挲着。
徐婉淡淡地笑了笑,垂手放下竹帘,轻道:“我无话可说。”
“你……呛水了吗?”
在徐婉面前,她好像终于看懂他不肯承认的用心,这足以令他由衷的欢愉,可最后那一句毫不避忌的自我剖白,关乎她真正爱慕的人。对于张多铎而言,还是如刀割心。
“什么啊……”
他让她跟着自己过来,无非是不想孤身一人,面对从来都没有认可过自己的母亲,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她竟会开口替自己说话,不仅如此,母亲那一袭连自己听后都如刀悬顶,无从辩驳的话,竟被她这毫无力道的言辞给破了。
“朕问你有没有在奕湖里呛水。”
张铎静静地听着席银的话。
“哦……没有。”
“我知道尊卑,陛下尊贵,奴卑微,我没有非分之想,我只想……活得好一些。况且,我心里也有想要追随的人……”
她说着抬眼笑了笑:“我小的时候,常在山涧里玩。有一回,倒是不小心呛了水,被路过的一个樵夫给救了,把我送回青庐,我现在都还记得,那一回兄长生了好大的气。”
她急于表达,脸色有些红,反手认真地指向自己。
张铎很想听她接着往下说,他想知道,岑照是如何对待犯错的席银的。
“不是……”
然而,席银说到这里,竟鬼使神差地不再往下说了。张铎抬头,凝着墙上的透窗影,与自己纠结了好久,终于忍不住道。
“不分尊卑。”
“那后来呢。”
“我如今不觉得这个世上只有一样对错,我的确应该自守本分,谦卑恭敬地做一个奴婢,但我……偶尔也想读书写字,也想在生死关头,不求任何人,只倚仗自己。”
“后来……”
她看向张铎。
席银有些羞愧,耳后渐渐地红了起来。
“我也……没有想过能站在陛下身旁。我以前也像娘娘一样,相信一个男子,信他教我的一切都是对的,可是……”
“后来就被兄长责罚了呀。”
张铎不及应话,身后的席银忽然开了口,然而越说声音越小,抬头见张铎并没有回头,又大着胆子清了清喉咙。
“如何责罚。”
“我是配不上陛下……”
“你……”
她看回张铎:“而你不可一世,你不信,你不能让她端端正正地和你站在一起。可你忘了,奴就是奴,出身卑微的人,她们靠卑微求生,你永远不可能,让一个奴婢配得上你。这也是你所走的歧道,你用刀斧夺来的帝王之位,没有人会认可,你要杀更多的人,来谋求一时的安定,但总有一日,你也会死于刀斧之下。”
席银顿了顿:“问这个做什么呀。”
她说完,再次看向席银,续道:“你是我的儿子,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会救这个丫头,是她和你一样,一样离经叛道,一样为世人所不齿,只不过,她生如蝼蚁,万人可践,而你……”
张铎无言以对。
“因为,我相信我丈夫,追随他的“忠义”。张退寒,这个世上的事,皆有因果,你背叛家门,终将被家门遗弃。你不重亲缘,必会亲缘断绝。”
席银到也不在意,他不肯答,她便自答。
徐婉问话笑笑,将目光从席银身上收了回来。
“兄长那么温柔的人,还能怎么责罚我呀,就不准我吃了一顿饭,要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去山涧里玩了。说起来,从那次以后,我真的就没下过水,今日,还是我第一次犯禁呢。”
“朕在问,你为什么不肯认朕。”
她说完,把头从手背上抬起来,双手拢在一起搓了搓。
徐婉却道:“这就是你捡回来的那个奴婢?”
“你呢,你小的时候,会去水边玩吗?”
张铎的声音不大,情绪暗藏。
“不会。”
“为什么不认我。”
“那你小时候都玩什么呢。”
她一面应着,一面强迫自己立直身,其间,她感觉到徐婉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像一把柔软而薄刃的刀,一片一片地切着她的皮肤。
“不玩。”
“是……是……”
席银不以为然,“可你有那么些兄弟姊妹,他们不会跟你一道玩吗?”
“立卧有态,忘了吗?”
张铎摇了摇头。
张铎忽然唤了她一声。
“真可怜。”
“席银。”
张铎没有否认,烛火在不远处的墙壁上颤颤巍巍,他的影子像一只孤鬼,他不禁下意识地将身子朝前倾了些,席银的影子便从他背后露了出来。那一刻,整道墙壁似乎都暖和了起来。
她不由自主地垂了头,缩了脖子。
“席银。”
席银在张铎身后抬起头,眼前的女人有一双温柔的远山眉,长发并为梳髻,流瀑一般地垂在肩头,身着青灰色的海青,像极了她从前见过的山海神女图。那种美,极其的内敛深邃,与徐婉比起来,她自己就像是浮在女人脸上的一层铅粉。
“在。”
她说完,伸手撩开了面前的那道竹帘。
“朕今日,本来不该带你回来,因该让你在宫正司受刑,示众。”
“也许平宣会回来求你,但我不会求你。张退寒,不管你还肯不肯认自己是张家的子孙,我都不再认你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边的那道影子,明显颤了颤。
“朕已经勾绝了他的案子,后日枭首。你不求朕吗?”
“我自作主张,我……”
这种姿态和当年张奚逼他拜的儒圣偶像是一样的。端正,一丝不苟,不容置喙。
“但是席银,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张铎的手捏握成拳,令他难以忍受的是,她的姿态。
“我不太懂……”
“你是我的儿子,你弑父,就等于我杀夫,你杀弟,就等于我杀子,我徐婉,早就是给个死人了。”
张铎曲臂撑下颚,低头看着她。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带着比张平宣更绝更厉的寒凉。
似在解她的惑,又似再说另一件事。
“不用白绫,我有我自己的死法。”
“你问我小的时候是怎么过的。十岁以前,在外郭的乱葬岗,那个时候和你一样,什么都不能想,活下去已然不容易。十岁那年,母亲把我带回了张家,那时我不会识文断字,母亲就让我在东晦堂中,没日没夜的习字读书。她和张奚都相信,文以载道,能渡化人心。”
张铎笑了一声,“好,朕成全你,传宫正司的人来,金华宫徐氏,赐死,赏白绫。”
“渡化人心……渡化你吗?”
帘内人似乎愣了愣,随之道:“求死。”
“对。渡化我。”
“朕在问你。”
席银从未从张铎的口中,听过关于他自己的身世。
“我也问你一句,你还愿意做张家的子孙吗。”
平常都是她滔滔不绝地叨念着她的过往,关于北邙山,乐律里,甚至岑照的种种,大多时候,他还是愿意听,若是什么话触到他的不顺之处,喝斥几句也是有的,但他一直避谈自己,就好像他生来就是鬼刹阎罗,没有过“做人”的过去一般。
“朕只想问母亲一句,母亲停饮食,是要求死,还是要逼朕放了张熠。”
“那你……小的时候,是不是像我一样做过很多错事。”
帘内的人,也能将他的形容看得真真切切。
“嗯。”
他就立在帘外,触手可及那道人影。
“是什么呢?”
“我从没有想过要冒犯你,你要隔着这层竹帘见我,可以。”
她起了兴致,抱着膝盖侧身向他。
“东晦堂都烧了,你还有什么不敢。”
“张熠偷东晦堂的字,被我打断了半根牙。陈望养的犬在东晦堂外吠闹,被我用裁刀杀死了。”
“不敢。”
席银怔怔地望着张铎,脚趾不经意之间触碰到了他的膝盖。
“为什么不径直进来。”
“你不是该惧怕吗?”
一切都没有变,唯一改变的是,从前张铎只能跪在那从海棠的前面,没有资格掀起薄薄的竹帘,而今,他不用在跪,也没有人敢阻拦他,把那层竹帘撤下。然而,竹帘仍然降在漆门前,徐婉的影子千疮百孔。宫人屏息凝神地退得八丈之远。
席银回过神来不断地摇头。
从东晦堂到金华殿。
“我听你这样说,觉得好痛快。我若能像你一样,有心气,有姿态,那我当年,一定大骂那个不顾自己妻子的性命,把钱全部砸进胭脂堆的读书人,把捐红砸到他身上,再啐他一口。我要是那样做了,也许,那个妇人,也不会自缢而死……”
席银望着张铎的背影,他已经走到玉阶下面去了。
“那你现在有这样的心气吗?”
“这会儿吗?”
席银一怔。
宋怀玉躬身折返,走到席银身旁道:“陛下让你随侍。”
如今再把她送回乐律里,她一定不会准许男人们的手在她身上肆意地抓摸,不会准许他们轻薄自己身子,侮辱自己的名声。
张铎走到月台上,回头对身后的宋怀玉说了什么。
可是,她是从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心气呢?
远处永宁塔的金铎声为风所送,回撞在洛阳宫城各处高耸的殿宇之间。
换句话说,是谁给了她这样的心气……
殿外的天幕上飞着自由自在的风筝,长风过天,无数青黑色燕雀从旗风猎猎处直窜云霄。
这般想着,她不由朝张铎看去。
席银跟着他走到门口。
“有吗?”
于是睁眼起身,接过席银子手中的衫袍,也不让她伺候,自整衣襟,系玉带,命人推门。
他又问了一遍,
想着,张铎不敢再让她是无忌惮地说话,若她在说下去,他这个人,就要被那些毫无深意的话给剖开了,
“有……”
于是高贵辉映着卑微,而卑微,又何尝不是高贵的脚注。
这一声答应,并不是那么的确切,带着女子天生的胆怯,同时,又饱含着那着实得之不意的勇气。
他们都不承认这天下公认的正道。
她的眼睛忽闪忽闪,那么真切地望着他。
位极如他,学了二十多年的儒,位卑如她,连孔孟都不分。
那是他慢慢教出来的姑娘啊,用强刑来逼她也好,用很厉的言辞来训斥她也好,她到底是改变了,再也不是那个以淫荡风流为荣,靠着男人的意淫讨生的女子。
说完这句话,他立时就后悔了。
他很想伸出一只手,摸一摸她的头。
张铎强抑下心里翻涌的情绪,刻意喝道:“因为她出自名门,自以为黑白分得很清楚,你以为世人都像你一样卑贱,不分是非吗?”
然而手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绑在膝盖上,怎么也抬不起来。
“可是,为什么有母亲会不疼自己的孩子呢。”
好在,她还愿意出声,遮掩住他的尴尬。
张铎听完这句话,手指猛地一握,此生第一次,他为一句话热了喉咙。
“我……能不能也问你一个问题。”
席银见他不吭声,大着胆子续道:“娘娘不疼你。”
“你问吧。”
退一万步讲,若是势均力敌,他好像也还好受些,偏都是一副以卵击石的模样,一个在监牢里后斩,一个绝食求死,皆是无畏而惨烈,让张铎在无奈之余,深感无趣。他太想要一个人把这一层压抑的薄膜给捅开了。
“你不处置我……是不是会让……”
他心中波澜叠起,虽然除了席银之外,他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改变自己的决定,但他还是恨张熠无知,恼母亲固执,也顾忌张平宣对他的恨意更深。这些人是他最亲近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不肯屈从于他的权势,安享他带给他们的尊荣,反而要拼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让谁呢?
想啊,太想。
她好像一时还想不透彻,索性用了一个代词。
席银抿了抿唇:“你不想听我说话呀?”
“是不是会让有些人,以为你忌惮娘娘。”
张铎没有睁眼,轻道:“不要说该杀的话。”
张铎背脊一寒。
席银见他不动,也抱着衣袍靠着他坐下,低头道:“有的时候,我都在想,你与娘娘到底是不是母子。”
这是宫廷之中的大局,也是他的心。
张铎深吸了一口气,阖目仰面。
宋怀玉赵谦之流未必全然猜透,她竟这样堂而皇之地问了出来,若换成是这洛阳宫中任何一个人,他都绝不允许他活到天亮。
席银应道:“太后不进饮食。”
“他们……是不是会拿娘娘来要挟……”
张铎却没有起身,一片青灰色的竹影映在他的衣袖上,缓缓游移,直到爬上其肩,放听他道:“金华殿禀的什么。”
席银自顾自地说着,忽又觉得“要挟”这个词过于的肤浅,然而,她一时又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替换,正要续言,却听面前的人道:
她说着撑着案站起身,去熏炉上取了衣袍回来,立在他身旁等他。
“所以呢。”
她说完,也笑了笑:“这回,没有人敢对你施鞭刑了。我……去给你取袍衫。”
席银脖子一缩。
席银道:“宋常侍拦着不让我进来通报,我还是自作主张地进来了,其实,在门外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两次见你受刑伤,你都是为了你的母亲。那么疼你都肯忍……”
小声道:“我那会儿在金华殿太还害怕了,才拼命求你的……”
张铎鼻腔中笑了一声:“你知道什么。”
她越说声音越小。
席银吸了吸鼻子,“你想去看太后,就去啊。”
“要不……你把我送去宫正司吧,只不过!”
“别这样看朕。”
她急添道:“别打我……宫正司的鞭子,真的太疼了。”
席银走到他对面坐下,抬头望着他。
张铎看着她模样,不知道是该笑,还是应该恼。
他哦了这一声之后,长时的沉默。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为谁。”
“哦。”
“我……”
“金华殿来人了。”
“你不是根本不想留在我身边吗?”
“怎么了。”
“我……”
张铎摁了摁眉心,席银的影子就铺在他面前,挡住了案面上所有的光。
“起来。”
李继拱手作揖,退步而出。
“啊?”
殿内张铎刚放下笔,见席银走进来,到也没多在意,侧面对李继道:“诏,朕就不下了,你去传话赵谦,刑毕后,朕在东后堂见他。”
“朕让你起来。”
宋怀玉伸手还想拦她,却未拦住。
席银也不敢再说,拢着袍衫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无措地看着张铎。
“欸,你……”
“身上烤干了,就去榻上捂着。”
席银掰开宋怀玉的手道:“宋常侍,禀还是要禀的,至于陛下如何处置,那是陛下的事。”
“榻……”
席银的手在门上顿住,宋怀玉几步跟上来,摁着她的手道:“你知道李廷尉在里面和陛下议兆园那些刘姓习作的事,再等等……”
那可是在琨华殿的内室啊,除了张铎的坐处和就寝之处,连宋怀玉都只有一块立锥之地,可供侍立。张铎说“榻上捂着。”那就是要席银去张铎自己的床榻啊。
“席银。站着。”
席银呆立着没有动。
正在踟蹰,却见席银已经伸手推了门。
张铎径直走到榻边,掀开被褥沿边坐下。
关于张铎和太后的关系,他知道得并不明晰,只知道太后自困金华殿,一直不肯受封,张铎也从不肯去探问。至于根源究竟为何,尚不是他一个阉奴敢问的。因此一时也不知道是立即通禀好,还是再等等的好。
“过来。”
宋怀玉闻言,不由看向席银。
席银梗着脖子。熏炉燎起的热风钻入她的脖子,一路抚至后腰。
她声音有些发颤:“求宋常侍通禀陛下,娘娘知道张二郎君要被枭首的事后,便不进饮食了。”
春夜,浓郁的沉香气,观音像,古雅的天家宫室,刹寂的陈设,压抑之下,喧浪涌动。
“宋常侍,奴等死罪,实是金华殿娘娘……”
席银忍不住去看他那身禅衣下的胫肉和骨骼。
那一行人忙伏身跪下,为首的那个穿着淡青色的宫服,头攒雀首釵,席银隐约认出,她是金化殿的宫人。
岑照有风流之姿,身段纤瘦欣长。
宋怀玉忙上前道:“放肆,不知无诏令,不得近太极殿吗?”
张铎却有着一身征人久经杀戮后,修炼出的胫骨,刚硬无情,可残损之处,却暗渗着他毫不自知的人欲。不光是在于“情爱”,也在于世人征战的血性,以及对权势的执着。
席银说完,正要回身,却见白玉阶下疾步走来一行人,转眼就绕过了玉璧,直上太极殿。
望着这一副包裹在白绸之下的身子,席银脸色渐渐地烫起来。
“多谢宋常侍。”
在女人用身子交换安定的乱世里,最好的归宿,是把自己交给一个不会凌虐自己的人,被这个人占有,同时也被这个人坚定地护在身后。
宋怀玉道:“既如此,你下去歇歇吧。”
“啪”的一声,打断了席银的思路。
席银应道:“李廷尉在和陛下议事,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的,怕在殿中失礼,就出来候着。”
她抬起头,却见张铎的手在榻面上用力地拍了一下。
宋怀玉道:“怎不在里面。”
若是换做乐律里的寻欢之人,这个动作无异于猥琐而无趣的撩拨。
席银闻话,忙行了个礼。
而张铎此人过于刚直,且力道之大,几乎拍皱了褥面儿,就令这一番动作莫名地正经起来。
宋怀玉走上玉阶,转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道:“从前洛阳宫的嫔妃们也弄这些玩样儿。”
“过来。”
那日是个晴日,席银立在白玉阶上,看阖春门外女人们放起来的风筝。
席银闻言,忙把头垂下来,挪到他身旁坐下。
廷尉的案宗在第三日送进了太极殿。
心里的那些荒唐念头起来以后,她是一点都不敢抬头去看张铎了,也不敢有丝毫的肢体接触,规规矩矩地把手握在一起,放在膝盖上。
其间她没有睡着,听着那窗外大抔大抔的春花被晚风吹落了,拂扫过四周的窗,门,玉壁,石屏,继而摇响了殿檐上的铃铛,呼应着永宁寺塔的金铎之声,如同他今日在太极殿上,对她说的那些话一样,铿锵入耳,喧嚣了整整一夜。
好在,他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独自朝里躺了下来。
席银蜷缩在他身边,头枕着手背,安安静静地陪着张铎。
席银悄悄地背过身去看张铎。
那夜,张铎没有回琨华殿,只靠着凭几合眼小憩。
“躺下。”
席银觉得这句话的意思有些微妙,但意思隐藏在某种因果逻辑之后,不是她一时能够想明白的。
他不轻不重地说了两个字,全无情欲沾带。
张平宣也好,徐氏也好,这些都不是他此生为人,后世为君的底线,唯有眼前这个女人,是他终身不肯舍,不肯弃,不肯累在万层枯骨上人。
席银犹豫了须臾,终于起身脱掉了身上的袍衫,缩进了他的被褥中。
这一个对比,即便沾染血腥恶臭,却是不经意之间,脱口而出的告白。
与其周身的寒朔不同,张铎的身子十分温暖。
他心里由衷地开怀,嘴上冷道:“张熠的命根本不算什么,但有一日,你犯大罪,朕也一样会杀你。”
席银悄悄蜷缩起双腿,原本冰冷的脚趾,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张铎的膝弯。
不精炼,但几乎把他想的表达的意思,全部阐明了。
席银浑身一颤,脚趾瞬间如沾火炭,身如升在冰火两重天上。而身旁的人却一动也没动。
“嗯。我知道了,因为,要救自己的命,也要救……更多人的命,还要,还要让国家……像一个国家。”
“以后,这个地方你可以坐,偶尔朕也准你躺躺。”
不想她却真的点了点头。
席银把头埋进被褥,弯腰紧紧地抱着膝盖。
张铎不指望她能真正地应答。
此时此刻,她应该对张铎说些什么呢,躺在他的床榻上,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张铎要要她的身子了。
“你现在明白,为什么要杀那么多的人了吗?”
她怕得很,尽力想着在他与自己的身子之间留出间隙。
是以,他们此时此刻,都不知道这一句话当中,竟有谶意。
然而张铎竟然翻身过来,直面向她。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也无心。
鼻息扑面,她面红耳赤,身子僵得像一块丢在火堆里烤的石头。
这话听得席银心中震荡。
“我……我不侍寝。”
“你没有去过战场,所以你才习惯哭,若哪一日,你敢单枪匹马,救一个人,或者护一座城池,你就再也不会哭了。”
张铎原本要脱口而出的是:“你配吗?”这三个字,然而,话到口中,却又被一种十分安静的力给抵了回去。他看着席银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其上有山川沟壑,有水道,有丛林和关隘,她似乎看得懂,也似乎看不懂。
她在他身边缩得像一团球,也不应答,只是拼命的摇头。
席银将目光落下那张战图。
其实答案早就呼之欲出了,只是她从前吃过亏,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在这个时候提起岑照,所以,只能用这种姿势来表明。
“赵谦以后要面对的疼痛,会比你经受的那种痛重一万倍。”
张铎翻身仰面而躺。
席银耳根滚烫,细声道:“记得。”
灯尚未吹,宫室之中的一切都一清二楚。
“你在清谈居的矮梅下,被我鞭笞过几道,那种痛你还记得吗?”
他习惯了事事确切清明的感觉,此生即便入无边苦海,也尚有力自救,不会永堕混沌。
席银背脊一僵。
唯一糊涂不可解的公案,此时就躺在身边,没有她,他会活得游刃有余,而有了她,虽是一路磕绊,却也有冷暖自知的切肤实感。
“他是为世人举刀的将,迎向他的,是千千万万把敌刀,他若为私情退一步,就会被他面前的刀阵砍得粉身碎骨!”
他想着,竟将一只手从被褥中伸了出来,环在席银的脖子上。
张铎指向仍然摊开放在灯旁的那张江州战图。
温暖的感觉令席银的心脏几乎漏跳了一下,然而,那只手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轻轻地摸了摸席银的脖子。
“为……什么……”
常年握刀剑的虎口处尚有旧茧,刮蹭着席银的皮肤,令席银微微觉得刺痛。
“朕斥责赵谦,是因为他像你一样,圄于私情。你尚可原谅,但他却罪该万死。”
“放松。”
说完,他认真地看向席银。
张铎如是说。
“不被私情围杀,你才有资格问这个问题。否则,不配为人,为自己开道,也不配为将,替世人守关。”
席银一夜未曾合眼。
张铎垂下手臂,抛奏疏于案。
身旁的人睡得也很不安稳。
她的眼中蕴着已然微弱的烛火,目光十分诚恳,
半夜时,他的肩膀时不时地发抖,席银翻身起来看他,却又不敢唤他醒来。
“那……什么才是大的事呢。”
哪怕是在梦中,他人仍然隐忍地很好,紧紧地闭着嘴唇,一个糊涂的字眼都不肯吐出来。正如她所想的那样,他不准任何人猜透他对徐婉的心,以此来要挟自己,是以宁可看着她自戕。
“你想的事太卑微,不值一提。”
他不给世人留一分余地,也就不肯给自己留一点出口。
张铎的手不自觉地一捏,纸张磋磨的声音有些刺耳。
席银看着灯下他紧缩的眉头,脑子里所有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停歇了。
她言及了徐氏。
她犹豫地伸出一只手,轻轻摁在他肩头,学着张铎之前的口吻,轻声道:
张铎一时无应,席银抿了抿唇:“我怕你又会像之前在东晦堂那样……”
“放松。”
“可你如今,又要杀她的哥哥了。”
第二日辰时,席银独自从张铎的榻上醒来,宋怀玉立在帷帐后,吓得席银忙拢起被子坐起来。
“那是因为,他觉得朕杀了她的父亲。”
“宋常侍……”
“我觉得……殿下就很怕你。”
宋怀玉躬身道:“姑娘不必急,老奴为你备好了衣衫,胡宫人会服侍姑娘沐浴更衣的。”
张铎手臂一台,席银被迫跟着他的动作跪直了身,然而她没有止话,反而续道:
他说完,胡氏便从纱屏后走了出来,还未说话,就冲着席银匍匐下来,“姑娘,奴从前冒犯姑娘,实在该死。”
“猜的啊,如果哥哥他杀了很多人,那阿银也会害怕的。”
席银仍将自己笼在被褥中,看着胡氏,轻道:“你别这样,先起来。”
张铎就着一本奏疏挑起她的下巴,“你如何知道。”
“奴不敢……”
“你的至亲之人,会怕你的。”
席银无可奈何地朝屏外看去,“宋常侍,你说句话啊。”
她纠结着手指,仰头望着他。
宋怀玉立在屏后,含笑道:“姑娘受吧,该的。”
“可是……”
该什么该。
“在这太极殿中不会,反而安定。”
这不就是以为她做了张铎的女人吗?之后可怎么辩得清楚,席银掀开被子,赤脚踩了下来,胡氏忙起身替她披衣。
“杀人杀多了,不会害怕吗?”
“姑娘,莫冻着了。”
张铎松开盘坐的腿,放下奏疏,端起了茶盏。
“你……你让我自己来。”
“你暂时还不需要懂。”
胡氏听了这话,松手退到了一边,仍然低眉顺眼地侍立着。
席银摇了摇头,继而又点了点头。
“你……你出去吧。”
“想问为什么杀那么多的人?”
胡氏没有挪动,席银无法,只得重新拿捏言辞,抿了抿唇,试探着出口:“你退……退下。”
她不知道如何表述,以一行文字即取百人性命这种事带给她的冲击,只吐出了意思最为直观的两个字。说完之后,又愧于自己言语上的贫乏。
胡氏看了看屏外的宋怀玉,见宋怀玉对她点了点头,这才行了个礼,绕到纱屏后面去了。席银忙穿好对襟,系上绦带走出来,却见外面已备好了妆奁,宋怀玉亲自侍立。
“杀人……”
“以前,老奴从未对姑娘尽过心,今日请姑娘赐老奴一分薄面。”
“你想说什么。”
席银不敢过去,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几步,“我是陛下的奴婢……”
她显然已经跪不住了,侧身蜷腿而坐,鬓发有些散乱,揉捏着手腕,轻轻地喘着气,脸颊泛着红晕,半张着口,又不敢出声。
“是,老奴明白,但这宫里啊,奴婢也分贵贱,能入陛下眼的,就是内贵人。”
张铎矮下奏疏,望向身前的人。
他说完,看了一眼胡氏,“还不扶内贵人过来坐。”
那些字迹,没有力道风骨,当真配不上这个动荡不安,惊心动魄的江河日月,也配不上赤血背后的无边地狱,但看起来,却暗含“天下万事嬉调侃”的姿态,未必不是一场风流。
席银几乎是被一众人硬生生地架到了妆奁前,珍珠攒成的花,金银错落的簪子,玉石坠子,每一样都是她从前最喜欢的东西,如今明晃晃地铺在她面前,却似乎与她格格不入。
身后的张铎撑开手臂,靠在凭几上,单手拣起她累在手边的奏疏,一本一本地扫看。
“陛下呢……”
席银写完最后一个字,手和腰几乎都要断了。一个时辰之间,她写的最多两个字是“枭首”。以至于写到最后,连自己的脖子上,都有刀摧汗毛的感觉。
宋怀玉一面伺候她梳头,一面道:
博山炉中烟尽,碧竹的影子斑驳地绣在窗上。
“陛下在尚书省,去时留了话,叫不让搅扰姑娘。”
月偏西。
正说着,殿外的内侍道:“宋常侍,太医正来了。”
但张铎有张铎执念,无论是用鞭子,直接地给她施加切肤之痛,还是灌以“天地不仁,命数自改”的邪道,张铎无非是想看着当年那个在乱葬岗与野狗抢食的自己,再活一次。
宋怀玉放下玉梳整了整袖口,道:“应是来给陛下回话的,让他候一候,我就来。”
把一个羸弱卑微的女人推到生杀予夺的文字刀山上,多少是有些残忍的。
席银听了这话,连忙抬头道:“陛下昨夜,命我听医正回话来着。”
开国之初的政令,在肃清旧势的政策之下,无论在任何一处,都给挂着血臭。
宋怀玉道:“姑娘的话当真?”
金刮铁蹭。
“我何敢妄言,说完,她随手捡了自己惯常束发的那根银釵,挽定发髻,不顾宋怀玉出言阻拦,夺路出了内室。
席银无法,只得依言在他面前坐好,挽起袖子,伏案而等。
殿外是一派明媚的春光。
“不用怯,照着朕说的,一个字一个字写,朕看着你。”
梅辛林见出来的人不是宋怀玉,而是席银,又见她周身装束与琨华的其他宫人不同,不由笑了笑,拱手行了一个礼。
“我……我不敢……我去唤宋常侍进来吧……”
“内贵人。”
“朕不想握笔了,剩下的这些批复,你来写。”
席银额前凸了经,百口莫辩,只得硬道:“陛下尚在尚书省。奴引大人前去。”
张铎摊着手在案上扣了扣。
梅幸林道:“不必了,尚书省议外政军务,臣不便禀内禁之事。臣在金华殿后传。”
“什么?”
说完,便要辞去。
“取一只你顺手的笔。”
席银跟了一步道:“金华殿娘娘……尚全?”
张铎的嘴角不自觉地扯出了些弧度。
梅幸林顿住脚步,回头道:“有赖姑娘相救即时,虽有寒气入侵肺经,但性命无忧。”
说完,她竟弯眉朝他露了一个笑容,续道:“你别难过,我今日好好的服侍你,不惹你生气。”
席银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席银抬头望着他:“我还是第一次听你夸我呢。”
梅幸林看着她,忽道:“内贵人可知道,陛下尚无正妻,亦无姬妾,这一声‘内贵人’……”
“还成吧。有几个勉强认得出来。”
“奴知道,损陛下名声嘛……没事,梅医正,陛下是神仙一样的人,即便有人要置喙,也是说奴淫荡惑君,日后,陛下将我送到宫正司就好了。”
他想着,不由看向那一堆歪歪扭扭,怎么写都不得要领的字,抬起那只烫伤的手,就着手背捋平纸面。
她说完,抬手挽了挽因为将才过于急切而漏挽的碎发。
席银的心思浅而真,张铎不难看出,看穿了他的情绪之后,这个女人在试图哄他开心。
“对了,梅医正,什么样的食饮,有益于眠呢?”
张铎一愣,而后忍不住笑了。
梅幸林道:“内贵人问此作甚。”
她跪直身子朝张铎伸出手来,“你随便打多少下,我都不吭声。”
“陛下夜里睡不安稳,问他因由,他肯定不会说,里内是疏解不了了,只能求些外力来助,奴实在粗陋,对此知之甚少。”
“你说哪个字儿不好,我今儿晚熬一夜,也定要写得你满意,否则……”
梅辛林听完这一句话,多少有些明白,张铎为什么独独对这个卑微的女人另眼相看,为什么的一定要把她留在身边。
他还没把那个“直”字说出口,她的衣袖已经叠到了他的手臂上,指着纸面说道:
她自认粗陋,事实上理解张铎的所思所想,本性之中,又带着与张铎相克的温柔。
“坐……”
“陛下曾在战时受金戈之伤,后又多次被施以鞭杖,内有虚烧之火,自难成眠。芸菊煎茶饮,有所助力。”
张铎没有说话,将奏疏底下的那叠官纸抽取出来,铺在灯下,席银凑着身子去看,肩膀便不自知地靠在了张铎的手臂上,陡然间的触碰,张铎的背脊上像是被一只冰冷而柔软的手轻点而过,冰火相错的感觉直串耳后。
席银垂着头,认真地记下,而后又道:“梅医正,你还会去长公主殿下的府上,给哥哥看伤吧。”
“我……是不是……又让你失望了?”
梅幸林道:“岑照,已经大愈无恙,臣供应内禁苑,无诏,并不会再去。”
席银应完这一声,侧目悄悄看了张铎一眼。
席银目光暗淡。
“好……”
梅幸林道:“姑娘为何如此问。”
“以后在太极殿,要把茶盏端稳。”
席银道:“我能求您一件事吗?”
他声中不闻波澜,却似是刻意压平的。
“请讲。”
席银见他松摊了手指不再捏握自虐,这才起身,整善裙裳在他身边规矩地跪坐下来。
“近来,江大人也不进宫为我讲学了,我也不知道求谁,您能帮我给兄长代一句话吗?”
“来,你坐好。”
“什么。”
张铎只得试图把所有的精神都收聚回来,生怕一个失神,就要让他自己二十年来的修为,在一夕之间,全部废在这个女人身上。
“您告诉兄长,阿银不是内贵人,阿银没有做皇上的女人。”
剖心之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