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他由着席银慌乱地摁捂他的手臂,身子被她拉拽地微微晃动,也不在意。
从前的淫靡,恐惧,卑微,以及如今这一副无措的模样,都没有丝毫的伪装。
“你跟着朕,心跟着岑照。”
不管岑照身上隐藏了多少秘密,她却一直是一个真实的人。
席银一愣,正不知如何应答,却又听张铎道。
张铎望着席银。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爱慕岑照什么。”
她怔怔地看着他的手臂,好像是真的被血给吓到了,手掌越压越用力,试图止住那不断渗出来的红液。
不知为何,这个句式有退后之意,把应答的权力让度了出来,席银反而不敢应答了。
“对不起,对不起……”
她无意让面前这个男人露卑相,毕竟他曾在她面前,自信地挑起了“杀戮”和“救赎”两副世相。
血从她的指缝里渗了出来,顺着她的袖子蜿蜒而下。
“我也不知道……”
张铎低头看时,只见她已经从地上跪直起来,慌慌张张地捂着他手臂上的血洞。
说话间,手掌上已感觉到了粘腻。
地上传来一阵悉悉索索地声音,接着手臂的伤处有了肢体接触的知觉。
“我做再多的错事,哥哥都一直温言细语地跟我讲话。我知道错了,就伏在他膝上哭一场。他就原谅我了。我其实……不敢爱慕他,我就是想跟着他。”
张铎仰起头,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内在精神之中,被侵蚀出了一个空洞来。
“然后呢。日日在罗裙翻酒污吗?”
然而,她好像敢肆无忌惮地伤他。
席银浑身一抖。
他杀不了岑照放在他身边的这个女人了。
“然后终有一天,落得青庐前那十二女婢一样的下场,你就功德圆满了。”
血顺着他的手腕滴下来,她见周围包括江凌所在的内禁军都摁剑戒备,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口中迸出一个“杀”字,然而他却面无表情地望着席银。
席银抬起头来。
席银将才几乎拼了全部的力气,硬生生地在他的手臂上扎出了一个血洞,血洞旁边,是一道清晰的咬痕,也是她的杰作。
“你在怪哥哥吗?”
她正捂着脖子,艰难地喘息着。一滴粘腻的猩红落在她的膝上,她一愣,这才顾得上去看他的伤处。
张铎一怔。
席银的身子一下子瘫软在张铎脚边,
她蠢,但她对于他的情绪极其的敏感,好像出于一种同类的天赋,令人细思极恐。他若应了这个问题,那么她接着就会想到——这明明是她席银的事,他为什么要怪责岑照。若再把这个问题解出来,铃铛里面的那快铜心,就要藏不住了。
张铎忽然有些想笑,慢慢地垂下手。
“所以,你觉得朕对你不好。”
她说完着一袭话,目光中仍然充满着惊恐。
他转了话,席银想要应答,可言语却并不能脱口而出。
“所以,不能求你,也不能怯,只有靠自己挣命……”
“你也没有……对我不好。”
“所以呢。”
她说完垂下了眼。
“我以为……你要杀我……”
张铎看着她在雪风中颤动的睫毛。
席银哪里知道眼前的人究竟在挣扎些什么,他只是觉得,他好像有些悲哀,有些颓丧,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不知所措。
“那你为什么要伤朕。”
“你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
诚然这句话是有言外之意的,奈何席银只听懂了一层意思,连忙抬头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以为你要杀我……我才……”
说完,她低头看向席银。
比起手掌底下的那一片腥粘,席银觉得解释是苍白的。
门前侍立的江凌等人,业已拔刀,张铎却冷声喝道:“都退到下面去。”
“对不起……”
席银得以缓出声来,胸口上下起伏,一连咳了好几声。
“席银。”
张铎虽吃痛,却也只是松了三分力,并没有放开她。
“……”
“嘶……”
“听着,我不会杀你。以后也不会像刚才那样对你。”
席银地肩膀开始抽动起来,眼眶发红,喉咙生腥。她说不出话,只得松开一只手,反臂从发上拔下一根簪子,照着张铎的手臂狠狠地戳了下去。
他说完,掰开了她的手。
他想着,不由又抠狠了几分力。
席银被自己手掌上的血迹给吓了一跳。
匠人死于其作品,而其作无情。
“起来吧。”
掌中的这个人,似一块将被他雕琢出轮廓的玉。
说完这句话,他垂手跨了回去。
张铎仔细地回忆着自己第一次在平乘车上见到她时的心态,想起清谈居外矮梅树下,逼她吐实话的那一顿鞭子,那时他尚其收放自如。至于现在……
席银忙跟在他身后,走进殿门后反手就阖了门,将仍在持剑戒备的内禁军锁在了门后。
杀也就杀了。
张铎撩袍在案后坐下,挽起袖子,将手臂露到灯下,稍稍查看了一回,伸开另一只手臂,去取放在博古架上的伤药。
张铎看着她的脖子,细而柔弱,他但凡再使一点劲儿,就能把它拧断。
席银忙上前替他取了来,转身在他身旁跪坐下来,小心地托起他的手臂。
她因为喉咙处的桎梏,而说不出完整的话。
张铎没出声,任凭她折腾。
“陛……”
她像是真的有些慌,险些把手中的药瓶打翻了。
“住口,称陛下。”
哪怕是上过药后也一直托着他的手臂,傻傻地盯着,生怕止不住血似的。
席银惊恐地抠住他的手指,“你……你……”
张铎的胳膊有些僵,刚要抬,却听她小声道:“你不要动……成吗?”
席银缩在漆柱后面,雪风不断地往她空漏的衣裳里灌。见张铎出来,将要开口,却被人一把握住喉咙,而后顺势将她从地上提起来。
张铎顺从地放下手臂,那伤口处果然又渗出了一丝血。
张铎想着,忽地起身,从案后疾步跨出,袍尾拂扫之间,刮落一大把笔。
席银忙用自己的袖子去擦拭。
他自己的确是因为席银而放过了岑照。岑照手无寸铁,在朝无势,但就凭着席银,他赢得过于彻底,过于轻松。
毫无心念的触碰,又惹出了张铎血脉里的震荡。
但他夜不得不去想“掣肘”的这个问题。
他身上轻轻一颤,席银立马觉察了出来,抬头道:“是不是很疼。”
他刚刚才做了与梅辛林所言相反的事,但此时此刻,他并不想反过头来苛责自己。
张铎望着她的眼睛,直吐了一个“对”字。
琨化殿内,张铎的手还顿在一只无名的笔杆上。
席银忙弯下腰,将嘴凑到他的伤处,轻轻地替他吹着。那模样如同数罪一般,虔诚而认真。
以至于她头都不敢抬。
张铎不知道,这一刻,她的温柔,她的好,以及她对自己的心疼,算不算是自己乞求回来的。他也不想去纠缠明白,毕竟过于自损。
雪声若搓盐,但席银还是听清了梅辛林的那句话。
他闭上眼睛,试图顺着梅辛林的话,当她是一个被镣铐束缚住双手双脚的女奴。然而,好像也并没有因此而获取任何的开怀之意。
梅辛林似乎也没指望他回应一般,拢衣径直从席银身旁走了过去。
“够了。”
张铎没有言语。
“不疼了吗?那我替你包扎上吧。”
梅辛林见此,也不再说什么。他转身朝前走了几步,看着在雪里蜷缩的席银,忽又道:“这个女人可以宠,但必须用铁链子锁住她的双手和双脚,做个内奴。否则,后患无穷。”
她这么一说,张铎陡然想到了那只雪龙沙。
张铎良久才在鼻中应了一声。
她用他给她的鞭子把那只雪龙沙狠揍过之后,也是像现在这样,替它包扎好,还喂它吃熏肉。
“嗯。”
她当他是狗吗?
梅辛林见他沉默,索性沉声,连称位也去了,续道:“我听赵谦说过,你告诉他:‘号令万军是最重大的杀伐,为一个女人畏惧不前,必会遭反噬。’你会教他,就证明你心里其实想得很明白。不要负你自己。”
张铎一时气恼。
张铎的手拂过笔海,看似有意挑取,却久久没有抽杆。
“够了!”
梅辛林道:“陛下有个喜欢的女人在身边,臣倒是觉得好,但若这个女人,令陛下掣肘,陛下就该当断则断。”
席银吓了一跳,忙跪坐下来。
张铎不自觉地看向席银,轻道“你是怎么看的。”
“对你好也不行……”
她缩在殿外一角,捧着手呵气。
她轻声嘟囔着。摸了摸被他掐红的脖子。
他说完,看了一眼跪在殿外的席银。
“你差点把我掐死,我也没怪你……”
“臣本不想多言,但望陛下慎重。臣深知陛下的心性,若换成从前,镛关大破后,陛下就会处死他,如今他人已在长公主府,陛下心里究竟是如何思虑的,臣不敢深猜。”
张铎闭着眼睛,忍住气性不去理她。
说着,他摇了摇头。
谁知,她竟还敢对他开口。
“陛下信严刑可破皮囊,刺精神,臣也信这一点。人在受过极刑之后,之前刻意掩藏的事,总会一时外漏。殿下请臣去看他的伤势,臣察看了他双目……”
“梅医正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你如何看出来的。”
张铎这才知道,梅辛林的话她将才听到了。
张铎不禁蹙眉。
“为什么要把我手脚都锁起来,才能免除后患啊。”
梅辛林道:“这个人,双目未必失明。”
因为什么呢。
张铎道:“在他去镛洲之前,朕试过他多次,也用酷刑逼过他,他没有认。当然,这不足以为信,你是看到什么了吗?”
因为席银可以轻而易举地捅他一刀。而他却想要把她留在身边,甚至,她没有刀,他还想要送她刀。
梅辛林道:“陛下恐怕要深查一查,当年陈家的刑狱,岑照这个人,身世可疑。”
“朕从前没有那么想过,以后也不会那样想。”
“有话直说。”
他说完,收回手臂站起身。
梅辛林点了点头:“是。陛下还记得当年的陈孝吧。”
席银也跟着抬起头,那双眼含星敛月,清澈纯粹。
张铎勉强平息下来,压声道:“你将才的话没有说完。”
“你去哪儿……”
梅辛林摇头笑了笑:“陛下向来是不屑拖泥带水之人,她能在陛下身边活着,一定有她的道理。她不光让她自己活下来了,还让岑照,也在陛下手中活下来了。”
“安置了。”
“何论从前,朕今日也杀得了她。”
说完,他朝屏后走去,谁知后面的人也跟了过来。
张铎闭着眼睛,捏了捏手掌。
“作甚。”
梅辛林望着席银的背影,叹了口气道:“要换成从前,陛下怕早将这丫头杀了。”
席银指了指他的手臂:“你有伤嘛……我守着你啊……”
席银一怔,又赶忙站起身往外走。
时隔多日,仿佛又回到了清谈居的时光。
“跪到外面去。”
张铎睁着眼睛躺在榻上,席银靠在屏上也没有睡。
席银不敢再出声,屈膝跪下。
窗外的北风夹着雪,抨在漆门上。
“跪下。”
除此之外,万籁俱寂,烛焰孤独。
席银被张铎斥红了眼睛:“他说哥哥是……”
张铎知道,她肯守在这里,未必全是因为伤了他而愧疚,她更害怕殿外那些持刀摁剑的内禁军,就像从前她害怕雪龙沙一样,狡黠地在他身边求一个庇护,她明白,靠得离他越近,就离那些爪牙越远。
“你放肆什么?这是什么地方,朕在和谁说话。”
这也许是岑照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内化在她身上的求生之道,直至今日,张铎也没能把这一副奴骨,全部剔掉。
席银的声音有些颤抖,然而话未说完,却听张铎猛一拍案,案上砚台一震,墨汁荡了出来,扑了几滴在张铎身上。
可是,他又觉得庆幸。
“医正怎么能这样说!哥哥……”
因为她尚且贪生,所以才肯陪他一夜。
“岑照此人,留着是个祸患。”
那能不能同榻而眠呢?
“嗯。”
让她那一层柔软而微微发凉的皮肤,贴着他上过药后灼热的伤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梅辛林看了一眼席银,“有一句话,臣要直言。”
夜深之时,张铎陷入了一种他从前向来不屑自辨的焦灼之中。
“讲。”
思虑不清,颅内就有无数的魑魅魍魉妖艳行过。
“陛下。”
张铎不由翻身朝席银看去。
这些问原本就是问给身后的女人听的,然而,当她听完,在张铎背后长长地松出一口气时,张铎又气得很不得再给岑照一百杖。
她迷迷糊糊地靠在屏风上睡着了,手搭在膝盖上,脖子歪在肩膀上。孤灯点在她身旁陶几上,她指甲干净,嘴唇丰润,在烛火的灯焰下,流光晶莹。
“是。”
张铎撑着榻面坐起身子,居高临下,却又耻于看她。
“人在平宣府上?”
睡梦里,她有一些惊颤,也不知究竟是梦到了些什么,偶尔肩膀抽耸,手指轻抓。
梅辛林应道:“看过,伤筋动骨,在臣手上,不至于要命。”
张铎几乎是不自知地掀开被褥,赤足下了榻走到了席银的面前。
想至此间,他索性问梅辛林道:“人你去看过了吗?”
对她这具身子,张铎有太多的事可以做。
张铎回头看了一眼席银,她那欲言又不敢言的模样,实令张铎心里头不悦,但岑照那个人,又是张铎最没有办法和席银谈论的话题。比起他如今滔天的权势,无道的手段,岑照羸弱而卑微,身忍辱,性高洁,轻而易举地攫走了席银的怜悯。
可是,与睡梦之中的人僵持很久之后,他却只是惶然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极轻极轻地摸了摸她的手指。在杀了她和摸一摸她的手之间,张铎倒向了荒唐的一边。而这荒唐给他带了从未有过的体验,如临花阵,万艳铺排,如降地狱,拨皮抽筋。
梅辛林点了点头:“好,有陛下这句话,臣就有底了。”
他一时分辨不出究竟是哪一种感觉,以至于他还想……
“既然长公主有命,你就尽你所能。”
再摸摸她。
梅辛林倒是没在意这二人的神情,续道:“请陛下明示。”
谁知席银轻轻咳了一声,一下子惊醒过来,被眼前的那张脸吓得惊叫出了声。
她忙收敛了声音,垂下头去。
外面传来鳞甲的声音,江凌于窗询道:“陛下可有恙”
话声刚落,就觉张铎的目光如寒箭一般地扫过她额头。
“朕无事。”
席银闻言脱口道:“是哥哥吗?”
说着,他将手撑在屏面上,“退下。”
梅辛林走进殿内,行礼后径直道:“长公主求臣去救一个人,臣来问问陛下,这个人,陛下准不准他活。”
江凌等人只得退下。
席银忙起身退立一旁。
席银抬头望着张铎。
张铎放下笔,看了一眼还愣坐在自己身前的席银道:“站起来。”
他穿着无纹的雪色禅衣,衣襟不整。
“是。”
“你……”
“召。”
“你懂怎么伺候男人吗?”
“梅医正来了。”
“伺候……”
宋怀玉冒着风雪从外头进来,张铎终于丢开席银的手,问道:“何事。”
“朕是说的是那种伺候。”
席银的手此时已经快被张铎拧断了。
席银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肩,眼神惊恐。
席银明白过来,这“练透”二字的实意时,天色已暮。
她在这一方面其实并不迟钝,哪怕张铎没有直言,但她已经听懂了,甚至比他说的意思,还要淫靡荒唐。可想起岑照,她又不肯动念了,吞咽了几口,将目光从张铎半露的胸膛上移开,抠紧双肩拼命地摇头。
“今日把这个竖笔练透。”
谁知,张铎的手竟覆在了她的头顶。
张铎将笔递到她手中,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别慌。”
席银慌不叠地把手伸了出去。
这二字之中透出忍而不堪忍的颤声,好像是对席银说的,又好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手呢!”
说完,他揉了揉席银的头发。
“啊?”了一声,低头见他已经从新铺好了一张官纸张。
席银被这突如其来地接触,招惹地酸了骨头。
席银还没从他的杀气里回过神。
岑照从前喜欢这样摸她的头,但却不是在这种彼此衣冠不整的时候。
“手给朕。”
大多是在她委屈想哭的时,他才会蹲下身,顺着她的脖子,一路摸索至她的头顶,轻声对他说:“阿银什么都好,就是太爱哭了。”
席银蜷缩着腿坐下来。
每每那时,席银都想化为他掌中的一只猫,抬起湿润的鼻头,去蹭一蹭他的手掌。可是此时,她却想躲又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
“哦……”
“那你懂什么。”
“坐好。”
“……”
张铎松开了她的衣袖。
张铎好像还没有放弃将才那个令席银心惊胆战的话题,见她不开口,又补了一句。
席银齿缝里抽了一气。
“朕说的是那方面的事。”
“不能。”
席银傻愣愣地望着张铎,张铎也盯着她。
“好,我做。但若有纰漏,你能不杀我吗?”
席银发觉,他的呼吸虽然平静,眼角却在隐隐地搐挑。
席银抿着唇,扯了扯几乎被他拽垮的衣袖。
“我懂……懂一些。”
平心而论,他对着席银认真说话的时候,席银总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话语背后,似乎藏着一种她尚看不明白的执念。其中有侵犯力,却又似乎没有恶意。
犹豫了很久,席银终还是不敢骗张铎,张开嘴老老实实地答了。
席银望着张铎的眼睛。
张铎闻话,松开撑在屏风上的手,站起身道:“好,写下来,交朕。”
这一句话利落又无情。
到底是交他,还是“教”他。
“君无戏言。”
那个字具体是什么,席银辨不出来。
谁知话一说完,却被人一把拽了回来,膝盖磕在席面上,疼得她不禁皱起眉。
不过兜兜转转一年铎了,难道微尘也能蒙蔽珍珠,奴婢也能做帝王师吗?这番逆转大得足以把她的心诛掉。她起了这么一个念头,就不敢再往下想了。
席银忙站起身,“那我不敢碰。”
开春过后,张府仍在的购炭。
“对,因为那是国政,关乎百官沉浮,边疆战事,一旦出了纰漏,经手之人,凌迟亦不可抵罪。”
赵谦巡视过内禁军营,又去太医署把梅辛林给拎到了张府。
“可是,宋常侍教过我,太极殿来的东西,我们宫人不能碰。”
梅辛林一脸不快,下马后一脚踢在的张府门前的炭框上,对赵谦道:“你这贱骨头。”
席银怔怔地坐在他身旁。
赵谦嬉皮笑脸道:“你给殿下一个面子吧。”
他说着,侧面看向她:“朕的饮食起居属你,从太极殿送到琨华的奏报,宋怀玉不在时,你也可以经手。”
梅辛林道:“我跟殿下说过,他活了!”
“对,你来掌。”
赵谦让仆婢牵马,赔着笑道:“这不是殿下信任您老嘛,你救人救到底。”
“啊?我吗?”
梅辛林看着赵谦的模样,斥道:“陛下就该给你一百军棍,把你打醒你。你这种人,话说得再鞭辟入里,你也当是喝了一壶糊涂酒。”
“以后琨华殿的事,你来掌。”
赵谦弯腰怼着他往里走,“对对对,我这人糊涂。”
这种事张铎原本做不来,可今日无意之间好像又寻到了一层法门。
话刚说完,就迎面撞上了张熠。
对于张铎而言,最难的事,用严法逼她立身之后,如何再给这个女人处世的底气。
张铎登基以后,强烧了东晦堂,把徐氏接入了金华殿,张平宣不肯受封,张铎就把张府旧宅给了她。张熠没有官职爵位,其母余氏的母家,忌惮张铎,也不肯迎回他们母子,张平宣便让余氏和张熠仍留住在张府之中。
为了她,斥责胡氏。这种行径非但不能让她领情,还会令他自己显得肤浅而无聊。
自从张铎登基,张熠就成了一个颓唐之人。日日夜夜在家中携妓饮酒,没有人说得一句。然而这几日却不知道怎么了,总是天将明就出府,深夜才归。
维护女人这种事,张铎不屑于做得太明白。
如今在门前撞见赵谦,他竟有些惊惶。
他刻意没有立即回应她,低头摩挲着那把玉尺。
“站住。”
她的着一袭话,没有任何的章法,乱七八糟,粗浅得很,却令张铎心悦。
赵谦伸臂挡住他的去路,偏头问道“你去什么地方。”
席银抿了抿唇,抬头笑道:“因为她们虽然守宫礼,但她们也会胡言,也会和我一样做错事,也会受你的责罚,我和她们是一样的人,只要我肯用心地学,我以后,也会识很多很多字,也会说出大道理。”
“你管我去什么地方。”
张铎道貌岸然地放下手上的官纸,刻意道:“为何。”
赵谦仍然不肯让,甚至一把捏住他的肩膀:“洛阳城掉根针都与我有关。”
“我以后不会怕琨华殿的宫人了。”
“你……”
“嗯。”
“听说你这几日总是往兆园里去。”
“陛下。”
张熠下意识地扭了扭肩膀,“你放手。”
张铎扫了她一眼,便将目光从新落向了手中的官纸,不肯再抬头。
赵谦摁住他的身子:“你听好了,陛下本无意为难你与余氏。你最好不要有什么异心。”
她说着,笑弯了眉眼。
这话虽然没有说明,但无论是站在梅辛林的角度,还是站在张熠的角度,都听出了些意思。
“我心里很舒畅,就跟喝了雄黄酒一样。”
张熠掰开赵谦摁在他肩头的手,喝道:“他要我干什么?向他那个杀父仇人谢恩吗?你最好给我让开。”
她垂头笑了笑,伸手将耳边的碎发细致地挽到耳后。
赵谦被他撞地身子一偏,回头还想追,却被梅辛林的出声拦住。
“我……说不清楚,不过……”
“你说得越多,他越听不进去。”
席银摁了摁眉心,当真露了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然而想了半天,似乎是想明白了,却又无法理顺一通话来表述。
赵谦无可奈何地揉了揉手腕。
她的脸凑得有些近,鼻息扑面,张铎的耳廓陡烫起来,他不着意地一旁挪了挪身,刻意冷下声音道:“你说呢。”
“死脑子一根筋,如今各地的刘姓势力回过了神,皆有细作暗遣洛阳,兆园那处地方,内禁军已经暗查多日了。这个张熠,总有一日要把自己的向项上人头赔进去。
“胡宫人为什么会求饶,又为什么会怕成那个样子。”
说着,他愤懑地拍了拍手,回头道:“不说了,你见殿下去吧。我还有军务,先回营了。”
席银屈膝在张铎身边跪坐下来,开口却是答非所问。
说完命人牵马过来,绝尘而去。
他说着,狠狠地抖了抖手上的官纸,“朕刚说的,你听是没听。”
此时滴雨檐下,岑照一个人静静地坐着。
“看朕这里。”
脚下烧着滚滚的炭火,面前是一张雕鹤莲图的檀香木琴案,案上摆着一把焦尾形制的古琴。香从铜炉流出灰白色的烟。他的手抚在琴弦上,却一个音都不曾调。
“我……”
“你为我弹一曲吧。”
“你还在看。”
张平宣的声音很轻,手指摩挲着垂在岑照脚边的琴穗。
席银怔怔地看着胡氏瞪眼蹬腿地被人拖出琨华殿,喉咙处不由地吞咽了好几口。
“殿下想听什么。”
胡氏在宋怀玉手底下做了好几年的事,宋怀玉有心维护,此时也不敢开口,只得亲自上前,用一根白绫卷勒了她的口舌,摆手命人把她拖下去。
“《广陵散》。”
张铎看了一眼宋怀玉,冷道:“堵嘴,拖出去。”
“那早就已经失传了。”
“不……求陛下饶了奴,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胡言了。”
“但席银说过,你能修谱。”
胡氏泪流满面,已然听不进去宋怀玉的话。
岑照低下头,额后的松纹青带垂落于肩。
宋怀玉赶忙命人上前将她架起:“陛下已经开恩了,你怎敢失仪!还不快闭嘴。”
“阿银的话,殿下也信啊。”
胡氏听了这句话,重重地磕了两个头,求道:“陛下,饶了奴……求陛下饶了奴。”
“她时常骗人吗?”
“带胡氏出去。”
“倒也不是。”
“老奴在。”
他说着,调了两个弦音,温和地笑了笑:“只是会把我说得过于好。”
“宋怀玉。”
张平宣望着岑照:“我以前……遇到过一个,无论怎么赞美,都不会过的男人。”
张铎扫了一眼她目光所落之处。
岑照按静琴弦,平声道:“这世上没有那样的人。”
“啊……我没有,我在听你说话。”
“有的。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席银,你到底在看什么!”
直白热烈。
他说这话的时候,席银发觉门前的胡氏连腰都撑不直了。
岑照将手拢回袖中。
“你这个竖笔啊,是所有字骨里写得最难看的,朕怎么教你,你都没法把它立起来。”
“你怎么也像阿银一样。”
张铎拍了拍身边的坐处,啧了一声。
张平宣赫地提高了声音。“你不要这样说,我是张奚的女儿,我的话和席银的话不一样。”
“没有。”
岑照静静地听他说完,忍着疼痛跪起身子,叠手下拜道:“殿下恕罪。岑照卑陋,只堪与奴人相语。”
冷不防一句劈到脸上,席银这才发觉,他一手捏着纸,一手撑下巴,正抬头看向她。
“你……你别这样。”
“你在看什么。”
张平宣忙弯腰去扶他。“你比任何人都要好,都要清隽洁净,你以前不过是不愿与世俗为伍才困在北邙山青庐的。若你愿意像我父亲那样,出世为官,定是不输于父亲的……”
怪了,他明明没有对胡氏说过一句话,看似一门心思都在自己的“陋字”上,胡氏为何会被吓成那个样子呢。
“殿下,您这样说,岑照就无地自容了。岑照……是殿下兄长的阶下囚,如今,不过是殿下肯垂怜,才得了这一席容身之地,世人……恐早已视岑照为殿下内宠,岑照早已无脸面,再立于世了。”
席银不由朝张铎看去,他正挑初一张她写过的官纸在看,手在玉尺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不是的,我不会让你被人侮辱的。”
无论她将才多么的仪态端正,将她衬得像一条陋虫,如今也像被抽去了脊梁骨,孱软地伏在地上。
她说着,撑着他直起身:“我不管你是不是陈孝,我只知道,你有绝艳之才,品性如松如竹,唯被世道所累,才会如今遍体鳞伤,受尽侮辱……你放心。”
席银看着胡氏的肩膀,那肩头在灌门而入的雪风里瑟瑟发抖。
她说着,眼眶竟有些微微的发红。
张铎跨到案后,撩袍坐下来。胡氏仍然一声不敢吭地跪着。
“有我在,洛阳城一定有你堂堂正正的立身之地,我只想问你,在心中,我张平宣,究竟配不配得上你。”
“不曾。”
近三月,天气陡然转暖。
胡氏忙在帷帐前伏跪下来,张铎从胡氏身边走过的时候,低头看了她一眼,抬头对席银道:“写完了?”
张铎要席银写的东西,席银至今也没有写出来。
张铎从殿外跨入,身后跟着的宋怀玉,一个劲儿地冲着胡氏摆手。
她自己到是一心挂着这件事,在张铎面前战战兢兢,然而张铎却再也没有提起此事。
她抬头朝前面看去,琨华殿的殿门如同一个光洞,雪的影子像银刃一样,削过张铎的面庞。
整个二月间,席银眼中的张铎,似乎又披上了从前那层虽然满是的疮痍,却又无比坚硬的甲。
席银手上的笔被惊落,在官纸上撇下了长长的一道。
楚王刘令与东海王刘灌反了。
正僵持,殿外突然传来一声笑。
不过这件事,并没有令张铎有过多的烦扰。
胡氏气得一时手足无措。
那些是旧朝的藩王,撤杀他们是必然的,他们反也是必然。
胡氏握在腹前的手有些颤抖,她是在宋怀玉手底下磨过多年的人,除了宋怀玉之外,琨华殿的宫人,都肯叫她一声姐姐,而席银非但视她为无物,言谈做派全不和宫中行仪,令她十分恼火,如今,还敢公然与她争辩。奈何皇帝的起居全是她一人承担,其余的宫人都插不上手,掖庭走了一遭之后,连宫正司都跟着私人底下称起她内贵人来。
张铎一生滚血活来,深知刀剑伤口,真实可靠,敞亮厮杀毕竟比内宫暗斗来得痛快。
“胡宫人,你自重!我何曾无耻,你不要侮辱我。”
三月三这一日,朝会散后,太极殿东后堂中,站了数十人。
“无耻放肆!”
独席银一个女子,孤零零地地立在张铎身后。
她说完,又走回案后,抚裙从新跪坐下来,取笔蘸墨,强逼着自己把心里那阵胆怯推出去。
除赵谦外,另外几个朝臣都对这个垂着头的女人不屑于顾。皇帝不娶妻,不纳妃,终日只令奴婢为伴,多少令人不齿。不过,他们不齿的人绝不是皇帝,于是,席银便自然而然地被视为了妖媚放荡,魅惑君王的罪人。朝臣不敢实言上谏,仅仅是因为张铎绝戾,且尚未为她行无道之事。
“我说,是陛下准我坐在这里的。我还有字没写完……”
席银隐隐察觉出了恶意,虽然自从张铎命她掌文书,太极殿的东后堂,她就能来去自如了,但这到底是她第一次见这么多的朝臣,他们皆衣冠端正,眼光如炬,哪怕只是余光扫到她,都能把她身上的衣衫燎起来。她胆怯地不知向什么地方看,只得下意识地去找那个最熟悉的人。
“你说什么。”
于是她偷偷望了一眼张铎的背影。
她低着头轻轻地顶了一句。
张铎坐于案前,背脊平直,手臂则闲枕在几本奏疏之上,而奏疏下面规规整整地压着一叠官纸,那是她前两日的功课。
“是陛下准我坐在这里的……”
虽然丑,但那是除了奏疏之外,那是唯一能摆上东后堂的案上的字。
席银忙放下还握在手中的笔,刚要退缩,却忽地想起张铎曾经问她:“我无畏殿上群臣,你也就不需要怕这些宫人。”
“添茶。”
“你还不退下!要让我请宋常侍过来吗?”
这两个字显然只有席银能应。
她们就像是当年他在乐律里中见到过的那些恨自己丈夫不长进的年轻妇人一般,身份干净,立场无错,所以连带着仪态都端正起来,斥责完了男人又斥责她,说她水性杨花,不知羞耻。而她只能抱着琴,低着头在那儿听着,心里虽然委屈,却又没有立场说哪怕一句话。
她也不敢多想,挽袖从张铎身后走出,竭力稳住自己的手,执壶添盏。
席银从前,最害怕这样的女人。
“陛下。”
席银望着胡氏,她年纪不算太轻,生得眉目端正清秀,鬓发梳地一丝不勾,双手交扣在腹前,亭亭玉立。
尚书仆射邓为明道忽唤了张铎一声,其人身宽,声若洪钟,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句,几乎吓破席银的心胆,她肩膀一抖,眼看着茶壶就要脱手。手腕处却被张铎一把托住,继而就着手掌的将茶壶一并稳住。
胡氏放下手中的沉香料,“我们琨华殿的人,都是宋常侍过了好几回眼的,你虽在琨华落了宫籍,但我冷眼瞧了你这几日,你的举止言谈,却半分没有琨华宫人该有的心智和仪态。”
那是刚刚才在炉上滚过的水,席银知道壶面儿此时有多烫,然而张铎却连眉都没有皱,甚至连看都没看席一眼,托着她的手,慢慢地将壶放回原处,平声对堂中人道:“朕看朕的图,你们可以接着议。”
“你好大的胆子!”
博山炉中的香线流泻而出,淌入张铎的春袍之中。
席银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我这就……”
堂中并无人敢提张铎与席银的那一幕。
宫人胡氏进来换香,见席银坐在张铎的书案前,惊道:“你怎么能坐在陛下的坐处。”
赵谦应声道:“不知邓仆射怎么看的,依臣看,刘灌不足以为惧,其势不大,军力也不过万余人,顷刻之间便可绞杀,这个刘令……却有些麻烦。”
想着索性把笔搁在自己的案上,点着案面,命她坐下来从新写,自己撩袍跨了出去。
邓为明道:“臣与赵将军所见相同,刘灌未必需要剿杀。他是看其兄刘令行事,只要刘令一败,他便会跟着溃,陛下,如今战事起于江岸,江州守将许博善操水军……”
也是,她应该跑不了,自己急什么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赵谦便断道:“但这个人不能用。”
这么一句,把他的气焰摁了下去。
邓为明道:“赵将军何出此言。”
谁知席银可怜巴巴地举手道:“你议事去吧,我又不会跑。”
赵谦朝张铎拱手道:“陛下,许博之女是前朝的嫔妃,他是刘姓家臣,去年年底,陛下才撤了他军职,将江州水军交在王湎麾下。”
临走时看了一眼席银熬夜写的字,随手勒了几个实在看不下去,拿起玉尺又要罚她。
邓为明道:“臣正要奏请陛下,许博之女许庭华时年十七,入掖庭之后,尚未得幸,仍是完璧之身,若陛下肯垂青许庭华,许博必将感怀天恩,鞠躬尽瘁。”
张铎回琨华更了一身衣就去了太极殿的东后堂。
赵谦听完这句话,刚想说什么,却见张铎掐着手指,望案沉默。
这个时辰,朝会虽然散了,但尚书省请见。
毕竟涉及内宫私事,他虽知张铎在这方面的习性怪异,但身为将臣,此时并不好再开口。
席银并不知道,张铎究竟在想什么。
张铎沉默了须臾,松指翻起案上荆楚图的一角平声道:“赵谦,王湎此人,无战时可用,但在战时,他领不了水军。”
自从那夜替她上过药后,张铎每每回想起那个场景,就要辗转折腾。要说怯吧,席银怯他。他又何尝不怯席银。
赵谦尚未应答,就听邓为明道:“正是正是,放眼我朝军中,再也没有比许博更善水战之人了……”
自己则坐在外面捏着书,也不敢往屏处看。
“但邓仆射所说之事,朕没有考虑。”
每到这个时候,张铎就让女医架个屏,带她去后面上药。
“陛下……”
时常期盼着太医署的人过来送过药。
“宋怀玉。”
是以席银看着那玉尺子就害怕。
“在。”
然而,他责起她的迟钝来也毫不手软,笔杆子不顺手,他专门让宋怀玉给去宫造司给他取了一把玉尺,平时就和书一道捏在他手中,席银应答稍有不对,就径直朝她手板上招呼。
“许庭华,如今在什么地方。”
比如,他讲《论语》,一部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儒学大作,偏偏能听到某些逆骨铮铮刮擦的声音,时常听得她心惊胆战,又欲罢不能。
宋怀玉躬身应道:“回陛下,前朝的嫔妃都收在掖庭。”
但他讲得比江沁要有意思得多。
张铎握了掌,“好,将她提出来,押到廷尉狱中去。拟诏,告诉许博,朕不杀刘姓家臣,是要他自己卸掉这个冠冕,若江州一战胜,朕就赦许庭华归家,他也就不再是刘姓家臣,可堂堂正正,统帅江州水军。若失江州,许庭华则于阖春门外受凌迟之刑。”
自从她受鞭伤以来,张铎就不让江沁每日进宫来给教她习字了。张铎闲时,会翻着书本,亲自讲授。他是个做事严谨的人,比起江沁那柔和态度,张铎讲授时,经常显得咄咄逼人。
邓为明听完正咋舌,又听赵谦在旁道:“邓老没领过兵,战令若含斡旋之意,反受人拿捏,非得这样的劈骨削肉,才能使之破釜沉舟。这是陛下当年教我的,是吧。”
琨华殿内,席银坐在张铎的坐处写字。
赵谦说得有些乐过了头,甚至冲着张铎扬了扬下巴,见张铎扫来一撇冷光,悻然缩了头。
张平宣的人影在阖春门前消失之后,赵谦才悻悻地解马,也懒怠地骑,冒雪归营。
张铎看了一眼赵谦身后的李继,想起一事,抬起手臂,从奏疏里抽出一本,虚点其额道:“你过来。”
天上的雪撒若鹅毛。连天的树阵抖动着干硬的枝桠,沙沙作响。
李继忙上前拱手。
他说完,耳朵后面有些发红。
张铎把奏疏递给他:“这一本你压了几日?”
“我啊……我送殿下进去就回。”
李继额上一潮。
“你不回内禁军营吗?”
“臣……”
“哦。好。”
“别跪,也不需请罪,朕知道,这里面有中领军的意思。”
“我入宫了去了。”
赵谦一怔,不敢出声。
走了几步,回头见赵谦还立在原地。
“兆园窝藏刘令的暗设在洛阳城的细作,中领军拿人,廷尉考竟,费十日不止,赵谦,朕命你暗围兆园,可是在上月中旬。”
她说完,接过女侍递来的伞,转身往阖春门上走去。
赵谦只得上前几步,屈膝跪下。
“如此我就放心了。”
“臣知罪。”
张平宣点了点头。
“拖就能拖到张熠无罪吗?”
“殿下放心,银子那丫头,不会记你和陛下的仇。我昨日听江伯说,她之前受了些轻刑,陛下为此把梅辛林都召去了,现已无大碍,她的功课,如今是陛下亲自在教习。”
李继自然是知道症结所在的。张熠私下与兆园结交,并托笔替刘令撰写檄文,直指张铎弑父,夺位,不忠不孝,实犯逆天之罪,字字句句皆狠狠挫骨。赵谦摁着中领军不收网,无非是担心张府受牵连,祸及张平宣。直至张熠欲私逃出洛阳,才不得已锁拿。而这个消息在廷尉,又硬生生压了两日。
“我之前,对她话重了些。”
李继知道赵谦此过难逃。也知道他与张铎之间多年的情谊,是君臣,也是兄弟,自己和邓为明等人在,张铎很难舍恩,于是拱手道:“陛下,不如将此案发还三省,详议之后,再……”
说起席银,赵谦抱臂叹了口气:“她和岑照,可真是一对患难兄妹。”
“有必要廷尉并三省同议?”
张平宣听完赵谦的这番话,不知如何应答,轻声转道:“席银还好吗?我听说,她之前从廷尉狱回来,就被压到掖庭去了。”
“是,臣……愚昧。”
“殿下……还是要尽力劝劝太后,大势已定,太后要陛下怎么样呢,总不能自贬罪臣,把朝堂拱手奉还吧。”
张铎冷续道:
张铎对徐氏的事闭口不提,但赵谦看得出来,对于这个母亲,他看似放得下,心里却是糟乱的,无非是大定之初,四方又极不安定,军政上的事情千头万绪,他强迫自己狠心没去想而已。
“兆园的人犯,枭首。”
赵谦从张平宣脸上看到了焦惶的神色,但这已然不是他解得了的困局。
赵谦脖子一梗,顾不上李继等人在场,起身上前几步道:“陛下,张熠可是你的……”
张平宣摇了摇头:“母亲不会受封太后。自从东晦堂烧了,母亲一直饮食甚少,很多时候,连我的劝也听不进去。”
“你的罪朕还没论,跪下!”
赵谦侧让道:“是……太后可还好。”
赵谦双膝砸地,却依旧不肯住口。
“况且,今儿是腊八,我还要去金华殿看看母亲。”
“陛下,张熠死不足惜,可他若被枭首,太后与长公主殿下……”
说完,她直起身,抖了抖氅子上的雪,又挽好被风吹得有些乱的额发。
张铎冷道:“什么太后与长公主,她们受封了吗?金华殿的是囚妇,张府那个,靠朕法外开恩而活。”
“不必了。你回内禁军营吧。耽搁了你几个时辰,陪我在这里守着,我身边不是没人跟着。”
赵谦闻言,肩脊颓塌,他突然明白过来,张铎当着众臣的面把李继的奏疏拎出来,就是不打算给张熠任何的活路。
“我送殿下回去。”
“臣……知罪。”
“雪进脖子里了。”
言至于此,又身在太极殿种,他只得认罪。
“你冷吗?”
“将功折罪。”
雪越下越大,依着风扫进了她的衣领。张平宣掩面轻咳了一声。
张铎端起冷茶饮了一口。
她何尝不知道赵谦对他的好,只是“辜负”这两个字,她说不出口,赵谦也未必想听。
“李继。”
张平宣闻言,静静地垂下了头。
“臣在。”
“陛下为难这个做臣子的不是该的吗,只要他不为难你就好。”
“呈案宗上来,朕亲自勾。赵谦。”
赵谦手心有些发冷,忙接了她的话道:
“……”
她疏离地用了一个“他”字来代替从前“大哥”的称为,大有一种既不做亲族,也不做君臣的决绝之感。
赵谦跪在地上没有出声。
“不必了,我不想他为难你。”
“赵谦!”
赵谦无言以对,半晌方道:“那这样,到时候,你不要遣人,我让内禁军的人接他,送到你府上。”
张铎提声,语调里已带了怒意。
“我知道,陛下不会允许,但我顾不上那些了。他太惨了,这一回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他一个人。”
赵谦咬牙应了一声在:“在。”
“可是殿下……”
“你去监刑。”
“嗯。”
“陛下……”
赵谦神色一暗:“你要让他住在你府上。”
“再多言一句,你也同绑,朕来监这个刑。”
张平宣点了点头:“等他出了廷尉狱,我想把他接到张府。”
席银听得心惊胆战。
赵谦忙立直身:“你放心,陛下心里还是在意殿下的感受,有我疏通,他一定能活。”
而张铎运筹帷幄,杀伐决断之后,好像也并不开怀。
“谢谢你。我也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总之,无论岑照活不活得下来,我都会记着你帮我的事。”
赵谦李继等人退出去后,张铎仍然沉默地坐在案后。
“啊?”
没有了落雪的声音,外面却有花伶仃敲漆门。席银从角落里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在张铎的身边轻轻地跪坐下来,弯下腰,去那堆叠的宽袖里找什么。
张平宣侧头看了他一眼,又避开了眼,仍然望着脚边的雪沫,轻道:“赵谦。”
张铎低下头。
越说越有些尴尬。
身旁的女人几乎快把自己团成一团了,手上的动作不敢太大,窸窸窣窣的,像某种兽类,在金玉堆里小心翼翼地翻爬。
“我知道我皮糙肉厚,岑照不一样。”
他有些无奈。
他乐呵地说完,见张平宣不出声,兴子一下子落了下来。
“你在朕的袖子里找什么。”
“能活,怎么不能活。十年前金衫关那一战,我担罪挨了一百杖呢,不也好好的吗?”
席银抬起头,“你的手。”
张平宣抿了抿唇,“八十杖过后,人还能活吗?”
“什么。”
赵谦将马拴在树旁,陪她一道靠在城墙上,轻声道:“你怎么想啊。”
“你将才一定被我烫着了。”
“嗯。”
这一句具体到不能再具体,实实在在关乎他肉体的关心,一下子捅破了张铎的心防。
说着他站起身,看着张平宣的神色,试探着道:“李继的话,殿下都听到了吧。”
“席银……”
赵谦拍了拍肩上的雪。“怕殿下闷着难受。”
“别乱动。”
张平宣忙摁了摁眉心,抬起头道:“你还敢玩笑。”
她说着,已经从袖中提溜出了张铎的手。
“欸。”
托盏处发红,但却没有起燎泡。
赵谦蹲下身,冲着她的脸晃了晃手。
席银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托到案上,平放好,而后低头望着那一块烫红处道:“你好像,都不知道痛似的。”
赵谦立在楸树下,眼见李继行远,这才牵马走向城门拐角,张平宣裹着鹤羽氅靠在城墙上,低头望着脚边飞滚的雪沫子。
“呵。”
说完拱手,上车辞去。
他笑了一声,无话可答。
他说着,仰头叹了一口气,摇头续道:“也是冤孽啊。”
席银却自顾自地说道:
李继道:“无非妄求一见。哎……”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背上有好多道吓人的鞭伤,可是,你还是能端端正正地站立,行走。你父亲对你施脊杖的那一日,医正说你几乎要死了,可我也没听见你痛呼一声。”
赵谦一怔,忙道:“殿下做了什么吗?”
张铎轻轻握了握手,却被席银摁住了手指。
李继应声撩起车帘,踏车的脚顿了顿,转身又道:“将军若能见到长公主殿下,能否替我劝劝殿下,廷尉狱隶于太极殿。殿下的训示,我等实在为难,还望殿下体谅。”
“别动啊,这样疼。”
赵谦点了点头,拉马让开面前的道:“多谢大人相告,雪大,李大人好行。”
“你不是说朕不怕痛吗?”
李继不以为然,“尚书省拟的诏,我将才在太极殿看过了,判的百杖,陛下看过后,施恩又改作杖八十,不过,刑后能不能活,我尚不敢说。”
说罢,他试图握掌,谁知席银却撑着身子跪直,固执地摁死了他的手指。
赵谦闻言抓了抓脑袋,压声道:“中领军不涉刑律。”
“那是你能忍,可是伤它在你身上,一定是痛的。”
李继道:“赵将军为何不直接面询陛下。”
伤在身上,一定是痛的。
赵谦翻身下马:“我想问一句,岑赵的处置,陛下勾了吗?”
她这一句话,切肤劈骨,好不痛快。
他说完抬头望向赵谦:“听赵将军的意思,是刻意在这里等我。”
“席银。”
李继道:“哦,有事要密奏。”
“嗯。”
雪下得很大,在赵谦的鱼鳞甲上落了厚厚的一层,他骑马近李继的车架,在马上抱拳道:“太极殿朝会早散了,李将军怎么晚了一步。”
“这里不是最痛的。”
“赵将军,亲自巡查?”
席银叠袖,头枕着手背趴下来,轻轻地替他呼着气儿,断断续续道:“我知道。”
腊月初八这一日,李继从尚书省出来,在阖春门上遇见了赵谦。
“你知道什么。”
转眼冬深。北邙山覆雪而立,苍苍茫茫的雪影中,洛阳城却四处飘散着椒柏酒的香气。
“你要杀弟弟,还骂了赵将军。你也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