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席银。”
“进来。”
张平宣侧头看了她一眼,到也没再说什么,撑伞走下玉阶,带着女婢,往金华殿去了。
席银忙将那对铃铛重新藏入怀中,挪着步子,走进正殿。
侍立在外的宫人纷纷行跪,唯有席银捏着那对铃铛,静静地立着。
张铎独自坐在御案后,目视案上的云鹤铜雕灯盏,一阵沉默。
话声落定,门也被她徐徐推开。
良久,忽听他道:“你让朕,被自己的妹妹,狠戳了一回脊梁骨。”
“你说我自取其辱,你自己又何尝不是自取其辱。”
席银低垂着眼,紧紧地捏着袖子,生怕那对铃铛从袖中落出来,奈何,越是小心,越是招惹金属刮擦,呲呲作响。
她说着,手指已经触到了门壁。
本就慌张,偏偏张铎甩过来的话,又是那么毫无章法。
张平宣却没有止话的意思,转身道:“你让我住口可以,那天下人呢,你杀君弑父铎来了帝位,可谓离经叛道至极,不想在婚嫁之事上,也如此荒唐。世人倒是不敢置喙你的身份和地位,可没有人会顾及奴隶的体面。说到底,你也自恨喜欢席银吧。呵……喜欢一个没有半分见识的女奴,而那女奴的心思未必在你身上,你把这天下最好的珍珠玉石都捧到她眼前,尚抵不过那一对铜铃铛。”
脊梁骨。
张铎抬头复了一遍。
张平宣怎么会用自己去戳张铎的脊梁骨呢。
“住口。”
席银没想明白,自然不敢答话。
张平宣摇头笑道:“都说你喜欢席银,不立后位,只尊她那个内贵人……”
雨声淅淅沥沥地摩挲着窗面,风渐渐起来,带着雨雾一阵一阵地扑向席银的背,她不由地咳嗽了一声。
“住口。”
张铎站起身,走到她身后一把合了殿门。
“我要嫁人了,你呢?你何时娶你的皇后?”
“别在捏了,藏袖子里,就当朕看不见吗?”
她说完,扶着地面,慢慢起身。
他说着,朝她伸出一只手。
“张退寒,母亲的生死,你都视而不见,遑论我这个妹妹。你放心,即便我有一日,被你凌迟,我也不会怨你绝情,因为你这个人,本来就没有心。”
席银慌忙摇头:“我……”
张平宣点了点头。
“宫人与外男私受,你是嫌你自己命长,还是觉得岑照死不干净。”
张铎压平自己不由自主耸起的肩膀,直视张平宣道:“我已将该说的话都说给你听了,你要一意孤行,我不会阻你,但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即便你不肯认我这个哥哥,我也绝不能容忍你背叛我。他日,你若行歧路,不得怨我什么都不念。”
席银闻言喉咙哽塞,屈膝就要跪,却被人拧着手臂,一把拽了起来。
“这两个字,你留给外面那个奴婢吧。”
“给朕站好。”
“放肆。”
席银的身子有些发抖,被张铎拧着的胳膊,几乎要撇断了,她不敢大声呼痛,只在喉咙中逼出了一个弱弱的“疼”字。
张平宣歪首反问,“你已在这四个字上做绝了!”
张铎看着她那副拼着挨打也不肯跟他妥协的模样,里内气血翻涌,
“心术……非正?”
一年之前,就是在太极殿的正殿上,席银跪在殿中,试图伸手去捡从郑皇后头上坠落的东珠。张铎踩住那颗东珠不准她去捡,告诉她女人喜欢金玉无妨,以后向他讨。
“此人心术非正,必要亡于刀斧,我不准你张平宣与此人沉沦。”
如今想来,这句出自他口中的话,甚是扎肺。正如张平宣所说,如今张铎即便是把金玉捧到她面前,她也未必贪取。
张铎的手掌狠压在案,声音暗暗削出了锋刃。
这一年来,他那阴暗见得不光的爱意,随着他逐步登极,反而越见孱卑,如今,看着她如此珍视岑照送她的铃铛,他竟连恶言斥骂她的气焰都烧不起来了。
“啪”的一声炸响,惊得张平宣头皮发麻。
“你就知道疼,从来都不去好好想想,到底谁在让你疼。”
张平宣笑了一声:“当年我救不了陈孝,眼睁睁看着他被腰斩,这一回,我不管是不是老天作祟,总之我绝不会再丢开他。”
他气极之下,甩开了席银的胳膊。
“张平宣,你自视为洛阳高门之后,自取其辱一次不够,还要再蹈覆辙?”
席银踉跄了几步,脚腕上的铃铛磕碰,发出脆弱而伶仃的声音,席银勉强稳住了身子,抬头朝张铎看去,铜灯的光焰下,张铎的脸色却是黯然的,然而却并不像从前那样阴翳可惧。
“对,我要嫁给岑照。”
“每回,不都是你嘛……”
“岑照?”
她越说声音越小,犹豫了一阵,把铃铛从袖子里取了出来,低头捧到张铎面前。
张铎睁开眼,凝向张平宣。
张铎回头扫了一眼。
“我……要嫁人。”
“做什么?”
“何事?”
席银轻声应道:“你别生气,就是一串铃铛而已。你如果不想我收着,我就教给你。只求你别把它毁了。”
“去看母亲之前,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张铎望着席银的脚腕,“你坐下来。”
“你去金华殿见徐婉吧。告诉他,朕没有禁锢她。”
“什么?”
好在此处是太极殿的正殿,朝阳腾涌于天际时,从他所坐之处,可抛震慑山河的军令,可掷令洛阳权贵身首异处酷诏,所以,此处是最易砍断情亲羁绊的地方。张铎闭上眼睛,到也逐渐平复下来。
“朕让你坐下来。”
他说完,走到御案后坐下,低头握了手掌,
他语气已然不耐,席银只好席地坐下,下意识地蜷缩起双腿,抱膝护着自个的身子。
张铎的牙齿轻轻龃龉,“不怎么样。”
张铎蹲下身,伸手撩起席银的裙摆。
“如此,又怎样?”
“你……”
她说完,屈膝在张铎面前跪了下来。
“住口。”
张平宣低头笑了笑:“你已经是皇帝了,为了这个位置,父亲,二哥,都被你杀死了,你又何必在意我和母亲受不受封?”
席银抿了唇,不敢再言语。
张铎看向殿门,“好,那就和徐氏一道受封,你们就可以立在我面前。”
张铎仍然看着她的脚踝处,“把刬(袜)褪了。”
张平宣摇头道:“我不会跪你。”
太极殿上,除了张铎之外,无人能着履,退下袜刬,席银的脚就裸露在了张铎面前。
张铎冷道:“跪,不要让朕动内禁军。”
他虽不是头回看,但像如今这样,认真地审视,还是第一次。
张平宣抬起头道:“羞辱了我,你就好受了吗?”
席银是真的生得极好,无论是容貌,还是身段,甚至是皮肤都挑不出一点瑕疵。上天造物之用心,就连足,这等不轻易视人之处,都为她精心雕琢。张铎将脑子里如潮水般冲涌的乱念压了回去,定睛朝她脚腕处的铃铛看去。
张铎打断张平宣的话,看了一眼她膝前的地面。
那是一对有年生的铃铛,上面的青燕雕纹已经不怎么看得清了,划痕却十分清晰。
“开口前先行礼。”
同时也能看得出来,这串铃铛是在她年幼的时候,为她戴上的,随着她年岁的增长,越箍越紧。铃铛下的皮肤,有几处青紫,都是她不留意间,被摁压所至。
“张退……”
张铎试图伸手去触碰那对铃铛,谁知席银的脚却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一般,即便他的手尚在戏袖中蛰伏,她就已经把自己的双脚往后缩了缩。
张铎没有去东后堂,孤立在正殿中的鹤首炉前。炉中并没有焚香,但十二对鎏金莲花铜灯却都燃着,烘出张平宣的影子,静静地落在张铎脚边。
张铎的手指狠狠一握。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荒唐。
漆雕门隆声合闭。
他捏掌沉默。
侧身让开道,供张平宣随张铎入殿。
席银捏着自己的裤腿,却并不理解他内心的纠缠。
席银心有余悸,忙轻应了一声“是。”
她有些不解地望向张铎。
说完,返身回殿,走到席银身边的时候又道:“在此处候着。”
他此时半屈一膝,一只手摁着她的裙摆,另一只手搭在膝上,弯折着脖子,姿态上不见一分傲慢之气。
于是,张铎索性不把余光也收了回来,对宋怀玉道:“带张平宣进来。”
灯焰的光落进他的衣襟,衣襟处裸露的皮肤,微微泛红,陈年旧伤看不真切,竟令他一时显得,有些……柔和?认识他这么久,他可从来没有如此沉默,温驯地蹲在她身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这么静静地和她挨着。
从前的喝斥与威逼,并没有让她少在意岑照一分,此时,即便他心里闷燥,也强迫自己冷下来,不要在张平宣面前伤她身上那一点点,自己花了一年的时间,才逐渐铸给她的自尊。
“你……别看了。我觉得……羞。”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
她说着说着,把头别向一边,耳旁传来他似乎刻意压制的声音。
张铎没有刻意侧身去看席银,然而这一系的动作,都落入了他的余光之中。
“这对铃铛,你戴了多久了。”
席银这才将铃铛接了过来,用袖子轻轻地擦拭着上面的雨污,而后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
他这么一问,席银倒是认真回忆了一番。
张铎的声音尚算平稳。
“嗯……有十年了吧。”
“拿吧。”
她说完,把头枕在膝盖上,凑得离张铎的额头很近。
席银此时却不敢伸手了。
“你……准我说过去的事吗?”
那对铃铛叮的一声落在阶上,顺着玉阶就滚了下去,席银试图去追捡,却被张铎喝住,与此同时,宋怀玉等人已追了下去,捡回铃铛,送到席银面前。
张铎抬起头,正触上她的目光,那双眼睛,在放下戒备和恐惧之后,十分清澈晶莹。
江凌闻话,立即示意内禁军,将人押至张铎面前跪下。张铎看着女婢的手,内禁军即抬起她的手臂,掰开其手掌。
“朕问你就讲。”
张铎立在阶上,似乎真的是小憩刚起,身上的袍衫并未周全,松披在肩上。他看了一眼张平宣身旁的女婢,寒声道:“把人带上来。”
“好。”
张平宣抬起头。
她应声露了个笑,眉目弯弯,牵魂摄魄。
席银脖子上的静脉猛然一抽,还不及回头,又听那人道:“席银,回来。”
“哥哥捡到我的时候,我几乎要被饿死了,但是胃已经被灼坏了,什么都吃不下,只能在榻上躺着,哥哥照顾了我大半个月,我才稍微好些。那会儿,我就特别想帮着哥哥做点什么事,哥哥不在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爬起来,想去青庐后面,抱几捆柴火,结果不小心摔下了青庐后面的小坡,痛得昏了过去,听见哥哥四处寻我的声音,他那会儿眼睛已经很不好了,而我又没有力气说话,所以,差点冻死在坡下。好在,哥哥第二日终于找到了我,然后,就给我做了这个铃铛。”
话被身后的人声打断。
她说着,晃了晃膝盖,让铃铛擦撞出声来。
“住口。”
“哥哥说,他以后也许就看不见了,但是,只要我戴着这个铃铛,无论我以后身在何处,他都一定会找到我。哥哥给我这对铃铛,是那年的三月十五。我就把那一日当成了我的生辰。也就是后日。”
席银张开嘴,吸了一口气,提了声道:“奴真的没有妄……”
她说至此处,语调明快起来。
张平宣点了点头,却没有把铃铛给她的意思。
“后日,阿银就十八岁了。”
“嗯。”
张铎静静地她把这一段不算太短的话说完,将摁住她的裙摆的手收了回来。
“奴没有。”
“你知不知道,洛阳城里什么样的女人,会戴这样东西。”
离开北邙山和青庐,已越一年,岑照和她的日常关联,全部切断,只剩下了脚腕上的铃铛。它们象征着她的归属,不论是肉身,还是心灵,一旦绞断,也就是绞断了她从前,所有卑微而实在的信念。
“知道,伶人。”
席银望了一眼那一对铃铛,又看向自己的脚腕。张铎好像不止一次地想要把她脚上的这对铃铛绞了,可每一次,她都像一只惊疯的母兽一样,不要命地维护。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肯绞了。”
她说着,把铃铛放到女婢手中,低头凝着席银的面目。
“我就是伶人啊。”
张平宣道:“再说一遍你没有,好好说,说得我信了,我就把铃铛给你。”
她脱口而出的应答,令张铎心中愤懑,但他并没有对席银施以严词。
“奴没有……”
“ 为伶人者,无非受人亵玩,贱赠之以交游,虐杀之以娱兴。”
席银惶然摇头,耳边的珍珠乱打,与碎发不安分地交缠在了一起。
席银怔了怔。
张平宣望着她笑道:“你心里对岑照,是不是还存着妄念。”
张铎指向她的脚腕,续道:
席银撑伞上前一步:“请殿下相赐。”
你脚腕上这个东西每响一声,都让人更想践踏你一分,习字读书的这一年,朕要你修身明理,你却还是看不明白,一日一日,痛了就知道哭,从来不知好好想想,究竟是谁在伤害你。”
“你果然下贱。”
他似乎要把一些话挑明白了。
席银忙伸手要去取那铃铛,张平宣却又一把握回。
但是,一旦挑明,又会把他那对岑着不能见光的妒意全部曝露出来。
“你哥哥,托我带给你的。他说你脚腕上的一对过于残旧。”
于是他也只能说到这里,他期盼着这个在人情上极为敏感的姑娘,可以顺着他的话仔细地去想想。
她说完,从袖中取出一对铜铃铛,拈着串线,垂落在席银眼前。
而席银似乎也真的听出了些什么,迟疑道:“我……我知道,你不想伤我……”
“你不用跟我解释,我无意听那些虚言。”
“嗯。”
“我并没有。”
张铎别过脸,鼻中应了这一声。
“你还知道,你有一个被折磨地遍体鳞伤的哥哥。我看你如今维护他的模样,以为你早就把你哥哥忘了。”
席银松开抱在膝盖上的手:“我虽然觉得自己不配那样去想你,可我一直觉得,你和我一样,是身世可怜的人,呐,你看,你是皇帝,但洛阳宫里,没有你的兄弟姊妹。我也是,我在洛阳宫中,也没有一个亲人,所以,我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你和永宁寺塔上的那些铃铛一样……你很孤独吧……”
“哥哥……”
张铎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此话一出,果令眼前的人神色慌变。
她的声音和张平宣全然不同,孱软,带着卑微的试探之意,于张铎而言,却像以一把又一把犀利的刀,割得他心肺乱颤。
其声不厉,平徐但不失力。女婢迟疑地看向张平宣。张平宣见此,忽笑了笑道:“岑照若见你如此,真不知道是欲哭,还是欲笑。”
从前他要顶起周身所有的力气,才能去与之对抗,从而保持一个皇帝应有的姿态。而这一句:“你和永宁寺塔上的那些铃铛一样……你很孤独吧……”入耳,他却连自己的姿态都维护不住了。
女婢应声就要上前,却见席银抬起头道:“此处是太极殿,不得碰我。”
而她还在等他的回应。
张平宣不肯再多言,回头对身旁的女婢道:“把她拖走。”
他惶然之间,又垂目“嗯”了一声。
“奴不敢。”
那从鼻腔之中带出的气声,比他从前所有的言语都要温柔。
“退下。”
席银低头,凑到他的鼻子前。
张平宣听完席银的应答,心中不舒,着实不愿意被这种看似卑微恭敬,实则不容置喙的气势压制。
“你放心,我不会走了。除非你娶了皇后,纳了嫔妃,她们能长长久久地陪着你,照顾好你的饮食起居……到那个时候啊,你愿意放我走,我才走。”
一旦受到这些冰冷的高阁巨殿影响,久而久之,言辞,仪态,也会在潜移默化之间改变。
她离得太近,鼻息温柔地拂过张铎的脸。
而人,恰恰是最无定性的。
此时,他原本有很多的话可以说,比如,他可以斥她自以为是,他身边难道缺一个奴婢伺候吗?再比如,他可以坦诚,他根本无心立后纳妃,他这一辈子,所有的心都起在她身上,所有的念也都动在她心上。
周遭殿宇舒翼飞檐,漆瓦金踏,银楹金柱,即便掩在雨幕之中,也见张牙舞抓之势,如同要张裂腾跃一般,各处皆见动势。
然而,这两番话语,他都说不出口。
席银没有直身,颔首应道:“奴掌太极与琨华二殿,殿中事务,由奴一人担掌。陛下在东后堂休憩,殿下若无急事,请在殿外立候。”
他索性站起身,无措地“嗯”了第三声。
“你凭何传这样的话?”
“陛下。”
张平宣面上略起怔色,一时说不上来究竟为何,但她的确大习惯,此时大胆挡在她面前的席银。
“什么。”
席银将头埋得很低:“陛下并未禁锢金华殿娘娘,殿下大可不必请旨。”
席银也跟着他站起身来,抬起手,又把那对铃铛送到了他面前。
张平宣顿住,低头看了一眼席银,又抬头朝朱漆殿门望去“我去请他的准,至金华殿见母亲,你也敢挡。”
“你到底作甚?”
张平宣没有应声,径直从她身边行过,谁知她忙退了好几步,仍然躬身挡在她面前。
“给你。”
“殿下。”
“将才千般护着。”
她独自一人迎来,没有宫外传言中的身段和架势,眉目之间的神色,和在清谈居里时一样。无非是身上不再穿奴人所穿的青衣,着褪红色对襟襦衫,下衬云纹银丝绣的间色裙,头簪素银簪,耳上悬垂的珍珠,随着她行礼时的动作,轻轻晃荡。
“哥哥还愿意是送我铃铛,我就心安了。”
张平宣在席银面前站住脚步,抬头打量伞下的人。
张铎听完,一把撇开她的手:“朕不要。”
雨细若烟尘。
不要就不要吧,席银倒是早已习惯了他的无常。
“我去迎殿下。”
“你不生我的气了吧……”
“有,不过……内贵人要去什么地方。”
殿上梁木高悬,十二铜柱灯照影如阵。而她细柔的声音,若丝绸抚皮,不知关照到了张铎的那一缕魄,竟令他的心绪潮退波平,再也翻不出大浪来。
“伞呢。”
“朕根本没有必要为你动怒。”
于是席银忙令所有的人都退了出来,自己一个人在门外守着。
这话说出来,张铎自己也没有底气,说没有必要动怒,那适才五内翻腾的又是谁?
旁人不知道,席银却晓得,自从徐婉自戕以来,张铎没有一日睡安稳过,今日也不知道是不是雨声助眠,邓为明等人走后,他竟趴伏在案上,得以睡实。照梅辛林的话来说,让他多睡一会儿,比什么药都养人。
念此一时懊恼。
张铎伏在案上,正在小睡。
他不由寡下脸来,对她正道:“你跟着江沁和朕学了这么久,一直没有修明白,如何立身处世。”
席银忙隔着门隙朝里面看了一眼。
席银捏回手中的铃铛,轻道:
太极殿东后堂,刚刚召读完江州军报,席银侍立在殿外,落雨天,有些薄冷,她不由朝着手心和了一口气,还未及搓掌,便见一个内侍匆匆过来道:“内贵人,长公主殿下来了。”
“我记得你教过的,士人修身治国平天下……那是他们必有的志向。可是女子……也要懂立身处世的道理吗?”
张平宣收敛起所有的思绪,下车径直朝太极殿行去。
“朕要你懂。”
车在阖春门外停下。
岂止是要她懂,他甚至希望,她能比洛阳城中那些门阀氏族的子弟,懂得更多些。
张平宣这才发觉,为了赵谦,她竟然也流得眼泪,然而,她立马觉得有愧,忙抬袖擦拭。
“但是席银,你一直令朕失望。”
女婢的声音,将她从那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痛之中拽了回来。
“不是……”
“殿下……您哭了……”
她仰着脖子,轻声辩驳,“我……我觉得我还是有长进的,只是在你面前,我……”
她想试着,为岑照争来真正尊贵的地位,和磊落的人生,其间最好利用的人,分明就是手握整个内禁军的赵谦,可如今张平宣偏偏想要避开他。张奚和徐婉,教养了她二十年,教给她最多的,是如何自敬,不以色惑世人,不戏弄人心,哪怕张奚已经死了,徐婉试图自戕,张平宣也很难颠覆掉她们灌给她的道理。
“你时时沉湎过去,沦于私情,以至于到如今还是战战兢兢的模样。”说着,他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铜铃铛,寒逼道:“怕此物被毁而屈膝于人,他日若有人要你为此物交奉性命,你也拱手奉上吗?”
可有的时候,同情并不能开解人生。张平宣皱眉垂下眼来,深吸了一口气,却不知为何哽咽,呼不顺畅。
人与人之间,似乎总是在微妙之处,欠缺一丝默契。
过于磊落坦荡,这也是为什么,自己身边的奴婢都能看穿他的心,为他的遭遇不平。
他将才给了席银一个缝隙,去表达自己在他面前的窘迫,却立马又拿出她最害怕的态度,把那一丝缝隙给填上了。
赵谦这个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和张铎并行的。
席银不敢看他的脸,垂头望着脚尖,“我……”
张平宣心里有些刺痛。
“不要跟朕狡辩,你已经为岑照交奉过两次性命了,第一次在太极殿朕救了你,第二次在廷尉狱大牢,朕赦了你。席银,后日你就十八了,可你连活都不知道怎么活。”
“奴不敢胡言。”
席银被他说红了眼,低声道:“对不起……”
“绝情?”
张铎朝她走近几步,席银感觉到那一道青黑色的人影压迫过来,忙将头埋得更低了,张铎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她迫于张铎的手力,不由自主地踮起脚来,眼睛却还是垂视在地。眼角的泪水悬而未落。
张平宣一路沉默,身旁的女婢道:“殿下……对赵将军未免过于……”
“再哭。”
说着,遥遥地看了一眼道上的车影,此时已经转上了御道,渐不见踪影。
他说着,用拇指擦去了她的眼泪。
马在细雨中长嘶了一声,前蹄扬起,似有不平之意,赵谦握缰摁下马头,而后翻身而上,拍了拍马背,自嘲道:“下一次离开洛阳,她怕是连我花都不会要了。”
他手指的皮肤并不似岑照那般细腻光滑,使力也不温柔,但好在他望着席银的目光很诚恳,不夹杂丝毫的挑逗和揶揄。
张平宣也不再说话,吞了一口唇边的泪,扶着仆婢地手跨上了车。
“我不屑诋毁中伤任何一个人,你应该明白。”
赵谦虚点着头,侧身让出了车道。
“我知道。”
她说完这一番话,望着赵谦沉默。
“那你就不要哭了。”
张平宣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抿了抿唇,哑道:“你怕是根本没想过,我的亲族,要么命在旦夕,要么已然半死。如今,长姐被夫家所困,明日刑场,若我不去,谁来替二哥收尸?赵谦?”
他说完,松开她的脸颊,朝外唤道:“宋怀玉。”
赵谦松掉马缰,摇了摇头。
“老奴在。”
“无话与我说了是吧。”
“传江沁入宫。”
这一句话,如一只手,精准地破了赵谦的肉身,揪住了他的心肺。
“陛下,这个时辰了,不如明日……”
“你是什么样的人,与我究竟有何干系。”
张铎仰起头沉默了一阵,应道:“也成,那就明日,在太极殿东后堂见他,召尚书省,赵谦一道议事。”
他说着说着手足无措起来,然而,张平宣却笑了一声。
宋怀玉道:“陛下,赵将军明日奉旨监斩。”
“我不是那样的人,我……”
“嗯。”
“那是以前!”
张铎的手指一捏一放。
“你知道的,我赵谦只在阵上杀敌,我……”
“不用召他。”
“你怕我看见你行杀戮。”
席银是在张熠被枭首的那一日,知道了岑照与张平宣的婚讯。
张平宣抿了抿唇,仰头望着浓荫掩映下的雨阵。
那日天阴蔽日,无数乌青色的云朝着东边的一处光洞翻涌而去,一看就要落雨,江沁从东后堂走出来,见席银在漆柱旁立着。
“没有,我来只是想劝你,明日……不要去刑场。”
“内贵人。”
“你还想跟我说什么?”
江沁唤了她一声。
赵谦脑中空白,鼻腔里闻到的明明是花香,却又含着不知道什么地方钻来的血腥气。
席银闻声,忙回头屈膝行礼:“江大人,奴不敢当。”
她说完,陡然加疾了声音:“谁睡着,谁醒着,世人眼目雪亮,你心里也明白!”
江沁笑道:“自从陛下亲自教授以来,很久没有见到内贵人了。贵人功课必有长进。”
张平宣忍泪笑了一声,“那你指望我说什么呢?说我二哥通敌该死,说我母亲不识大局,愚昧无知?”
“不曾……”
“你以前不会这样说话的。”
席银低下头:“字仍旧写不好,书也念得不顺畅。陛下前日才说,我一直令他失望来着。”
这话,拆开来看,说不出有多犀利,披头而来,却戳得赵谦肺痛。
江沁摇了摇头:“内贵人不需自谦,将才见内贵人在东后堂,替陛下掌墨,顺笔,其间行仪端正。替大臣们传递奏疏,也神色泰然,不卑不吭,想来陛下的用心不曾白费。”
“不必,赵将军,荣华富贵我也想要,又有什么立场斥责你。再有,你被他过性命,一向奉他为圭臬,这么多年了,你也没必要为了我去变更,跟着他,走你的独木桥吧”
席银听他说完这番话,到是露了笑容。
张平宣摇了摇头,伸手揉目。
“我也私下觉得,自己是有长进的……”
“对不起。”
她说完,压低了声音问道:“江大人,我能问您一件事吗?”
赵谦忙摆手退后,一大抔玉兰花从枝头被吹落,横亘在二人之间。
江沁应道:“内贵人请问。”
赵谦想上前几步,却听她喝道:“你别过来!”
“我将在里面听到,陛下要大人为长公主殿下拟定封号。”
她说完,胸口上下起伏,红色的血丝逐渐在他眼中延展开来,她不想让旁人看见,不得不别开了头。
“是。长公主殿下一直未曾受封,因此未入宗务,如今,殿下要行婚礼,自然要先行册礼,方可论婚仪。”
“你放心!我不会像母亲那样自戕,也不会蠢到去劫廷尉狱和法场!”
席银悻悻地点了点头。
赵谦早料到了她会说这样的话,喉咙里叹了一声,“我即时就要回廷尉见李继,我来劝你一声,明日……”
“内贵人不是要问什么吗?”
“明日即要监斩,将军不查刑场,不鉴犯由吗?”
“是……我想问,若长公主殿下行过册礼,再嫁给哥哥,那哥哥就是驸马督卫了吧。”
赵谦唤了她一声,她这才回过头来。
江沁点了点头。
“平宣!”
“若长公主殿下受封,其夫君,自然以帝妹婿的身份授驸马督位。不过岑照其身有残,此位实为虚职。”
话刚说完,漆门启推,张平宣交握着手,从门后跨出,抬头看了一眼赵谦,一言不发地向平乘车走去。
席银抿了抿唇。
赵谦咳了一声:“滚一边去。”
岑照终于要结亲了,新妇是一朝的长公主,出身高贵,通晓礼乐,堪为其知音,一定不会辱没了他的清白之性,而且又能带给他遵位……
张平宣的平乘车尚候在树荫下,赶马的马夫劝道:“赵将军,下雨了,您不如过几日再来吧。”
想到这些,席银心里虽有酸涩,却也由衷为岑照欣喜。
此时张府外,赵谦牵着马盘桓在门口,马蹄子把春尘扬成了一层薄雾,又被忽降的细雨浇降。
“真好……”
无言时,人常思报应。尤其是他这样通周易,善批命理的人,一向深知,愚弄人心的下场唯有“孤绝”。然而想到张铎,又恍惚感受到了,他的命理与自己殊途同归。
她说完,合十双手,下颚抵在指间上,闭着眼睛踮了踮脚,发髻上的蝴蝶流苏釵轻轻颤动。
平宁时,暗流在底。
江沁声音却渐渐沉下来。
岑照摁灭琴响,香炉里的烟气也断了线。
“内贵人何出此言。”
流仙绦拂过岑照的手指,残下一丝女香。周遭叶声细明,潭面水气蒸腾,雾失楼梯,也遮住了张平宣的背影。
席银睁开眼睛:“哥哥有了良配,再也不需要受苦……”
她说完,仰头忍回泪,起身从琴台边走了过去。
“内贵人难道不担忧吗?”
张平宣肩膀颓塌:“父亲死了,二哥……枭首在即,母亲自戕。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了,早就不在乎了,我如今觉得,冬日里喝凉水,夏日间吞滚炭,也不是什么痛事。”
“担忧什么?”
“呵……”
江沁朝前走了几步,避开殿外侍立的宫人,轻道:“岑照究竟是何什么样的人物,内贵人心中可有计较?”
岑照放慢声音,“殿下也许会痛所有。”
席银道:“我当然知道。他将我养大,是我最亲的人。我虽然愚昧无知,但他却是青隐的高士,他懂很多很多的东西。”
“如此……”
“他教过你什么呢?”
张平宣的声音破入雨声之中,有些急促,“你想要什么,我就去替你争什么,就我争得来,席银她不可能替你争。”
“他教我音律,我的琴技都是他授的。”
“我不在乎,也不惧怕。”
“除此之外?”
“恐负深恩。”
“他……他眼盲,不然他也会教我写字读书的。”
岑照侧过脸,温声:
她急于替岑照辩驳,以至于说的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
张平宣倾身迫近岑照:“你不要一直念着她,好不好,你身边的人,是我。”
江沁道:“真正教内贵人读书写字,立身处世的人,内贵人为何不肯似维护岑照般的维护。”
岑照垂头笑了笑,轻道:“妹妹。从无非分之意。”
江沁说的人自然是张铎。
张平宣一把将铃铛捏入掌中,“你究竟当她是什么?”
但这样的问题,张铎那个人自己,是绝对问不出口。
“是。”
他只会一味地喝斥她,有的时候,甚至会拿生杀大权来吓她,让她几乎忘了,他那只握过刀剑的受,也曾经捏着她的手写过很多字。
张平宣道:“你不顾伤势,一连打磨了三日的东西,就是这个?”
如今,她的那一体字,虽不传神,但从字骨上来看,大半都像他的。
“是啊,不过已经残旧了。”
而从前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言语,也潜移默化,逐渐渗入她的皮骨。让她慢慢地明白,究竟何为羞耻,何为侮辱。
张平宣犹豫了一下,终究伸手接了过来,细看道:“我记得,她脚腕上好像有一对类似的。”
“我……”
岑照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对铜铃铛,“能替我把这个,交给阿银,后日,是她的生辰。”
江沁的话,令她着实有些羞愧。
“是,母亲前日在金华殿自戕,我要去看看母亲,也要去见一见……那个人。”
但要说她全然不维护张铎,到也不是实情。
“殿下要入宫?”
实是张铎过于刚硬,除了那一顿几乎要了他命的杖刑,短暂地打破了他的肉身,致使他被迫流露出血肉之身本质的脆弱之外,大多时候,他都自守孤独,不给旁人一丝余地。
张平宣拢了拢衣袖:“我走了,天冷你莫忘唤人添衣。”
江沁见她不言语,正声又道:
岑照不再回应,廊外忽然落起了细雨,打在宽大的菡叶面上。
“从北邙山青庐,到长公主府,岑照此人,或许并非如内贵人所想的那般超然世外。如今,长公主与陛下不睦,岑照之后的路会如何如何走,我尚不敢妄言,但为臣者,时常为主君先忧,我不得不提醒内贵人一句,莫为前事遮眼,枉作眼盲人。”
张平宣道:“我说过有我一日,就无人可欺辱你。”
说完,拱手一礼,撩袍朝柱后走去,席银追了几步道:“大人的话,奴听得不明白。”
岑照拱手弯了弯腰:“还请殿下不必为岑照介怀。”
江沁道:“都是字面之意,并不值得深想,内贵人肯记着,时时回念便好。”
“没什么,不守本分,欺你眼盲罢了。”
席银仍未停步,追到他面前道:“可我听大人的意思是,哥哥有异心……不会的,哥哥这一生,只想和阿银守在青庐,哥哥到今日这个地步,也是受世道所逼。”
岑照道:“殿下,她们怎么了。”
江沁摇了摇头。
只见张平宣指了指二人的眼目,吓得她们忙叩首认错。
“所以,是长公主殿下逼亲。”
两个女婢不敢违逆,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
“不是……”
“都把头抬起来。”
席银言语有些混乱,思绪也绞成了一团。
“是……”
之前他尚想急切地替岑照辩解,可听了江沁的这一番话以后,她竟不知该如何辩解。
她说完,对跪在地上的女婢道:“我今日要出府入宫,你们照顾好岑公子的饮食药饮。”
“江沁。”
“你日后自然是会明白。”
江沁闻声忙拱手行礼,席银回过头,见张铎已从后堂跨了出来,身后跟着胡氏和宋怀玉。
“殿下何意?”
“谁让你跟她说这些的。”
岑照顿指。
“是,臣有罪。”
张平宣站起身,低头道:“不止是衣冠,也关乎你我。”
江沁撩袍跪下,伏身请罪。
他说着,弹指又拨了一个音。
张铎揉了揉握笔后发酸的手腕,走到他面前道:“你以后不得再把她视为你的生徒。”
“不必,衣冠而已。”
“是。”
张平宣道:“换了。”
张铎至此也不再多说,径直朝玉阶下走去。
“殿下,是岑照自己所求。”
席银忙追到张铎身边道:“为什么不能和我说这些。”
岑照伸手将琴边的松纹带,反手系于额上。
张铎侧面看了他一眼:“你身边的人是什么样的,你得有眼力,自己去看,而不是轻信旁人所言。你今日若因人言而生疑,他日也会因人言弃己。”
两个女婢跪在地上互望了一眼,皆不敢出声。
席银跟着他的步子,亦步亦趋。
“谁让你们给他奴人所穿青袍?”
“我现在有些害怕……我没有那个眼力。”
张平宣在岑照身边坐下,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衣袍,养杖伤时,他多散发,着禅衣,今日倒是戴了小冠,束之以银簪,腰间却不系带。
张铎顿住脚步,转身正视她道:“你并不愚蠢,你比这世上很多人都看得清楚,但你过于柔善。”
“怎么不弹了。”
他说完,又觉得说得并不够痛快彻底。
岑照按住琴弦,琴声戛然而止,独剩余韵回荡在廊下清潭水面,两只水鸟从菡丛里飞起,落在岑照对面的莞席上,期期艾艾地盯着琴台。
索性挥手示意宋怀玉和胡氏退下。低头看着她道:“朕唯一的妹妹,要嫁给岑照,这实非朕所愿,从前朕可以杀了的岑照,为平宣另觅好的夫婿,但在朕如今这个位置,就没有必要了。”
张平宣走进穿廊,轻咳了一声,两个女婢回过神来,忙伏跪在地。
席银轻问。
青衣女婢望着那一段随着琴音,一时抬,一时扼的手腕,双双怔了眼目。
“为什么……”
他身穿一身青色的宽袍,为求不拂扫琴弦,以至袖口挽折,腕骨裸露。
张铎仰起头,阴云未散,云涌处的光洞却越撕越大。
两个青衣女婢跪坐在岑照身边,替他周全香炉与茶炉,岑照尚未系上眼前的松纹青带,静静地闭着眼睛,手指上的刑伤可见淡痕。
“自从张奚死后,朕明白了一件事,这人一旦死了,世人看到的就只有他生前的虚名,至于他们背后的卑劣和懦弱,就都被抹去了,张平宣也好,你也好,朕不想你们被蒙蔽一辈子,所以,纵使有豺同行的路险一点,朕也可以走。”
穿廊下,琴声伶仃,雅香徐徐。
席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急忙摇头。
张平宣身着牡丹花绣的襦衣,拖曳着朱色间银丝的的广摆裙,腰系流仙绦带,从居住室内走出。
“席银,没有人逼你,以后就算你真的做了什么错事,也不会有人敢处置你,如今朕斥你,也只是不想看自己身边的女人,一味作践自己。”
张府的玉兰蓬勃地开了,远见如雪覆青瓦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