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城的城门楼上,岑照临着高处来的风,面向远处连片的烧迹,荆州破城的那一日,他也是这样静静地立在城楼门楼上,与军中勃发的士气总不相融。
隔岸望月的人,烹热烈酒,便能两股战战,拍雪抖霜,共赏时令和战局所铺承的艳阵。
“一贤先生在想什么。”
然而虽江上一苇舟船不堪渡人,春意相连,一城渡来花香,一城渡来血气。
刘令抱臂走到岑照身后,“请先生喝酒。”
席银被闭锁在一方居室内,实是无法探知。
岑照回过身拱手行一礼,直身道:“岑照很多年都不喝营中的酒了。”
五感关联,草木知情,江州的春花渐渐开了,荆州如何?
刘令是个莽性的人,听他这么说,径直嘲道:“营中的酒肯定比不上洛阳,配不上你的肠胃。”
每每这个时候,她都强迫自己去喝一口酒。把仁念稍压下,去想江上的那个人。
岑照闻话只是笑笑,并没有说什么。
多雨的窗下,想起赵谦和张平宣,她偶尔也会难过得想哭。
刘令望向已撤避了五里之远的许博大营,朗道:“先生和张铎究竟彼此算了多少步。谁算得多些,啊?”
但席银可以。
岑照转过身,背靠在城楼墙上,“差得不多。张铎借我稳住荆州,从金衫关调度军队。也留了破绽,令我们可以挪子吃掉赵谦这一枚棋。说来,你我实不亏。这个人在,是荆州破城突困最大的阻碍。”
张铎的心太硬了,一生自命不凡,无法触及到赵谦,张平宣的执念,更别说从执念里看出他们对自己的惶恐,矛盾和怀疑。
刘令笑道:“有何用?听说他逃了。”
毕竟人心,永远都是最不能倚仗的东西。
“即便逃了,他也是个亡命的废人了。赵家出了他这样一个人,也败了。”
情感淡薄的人大多都是在用血肉换取人生的“利益”,杀狗取食求生,抑或亡命地奔赴前线建功立业,无不皮开肉绽。而情感浓烈之徒,大多捧上真心,换取人生的‘利益’只不过,比起“皮开肉绽,心安理得”,这些人大多‘心魂具损,辗转反侧。”
刘令弹了弹衣袖上的草木灰,道:“无毒不丈夫,先生不惜利用自己的妻子,去剜赵这个人。”
席银逐渐开始明白,他所谓“皮开肉绽,心安理得”的含义。
岑照笑笑,“何来吾妻一说。”
她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要喝酒,但自从开始做梦以后,她就睡得不是那么好了,而酒带来的灼烧感,却和张铎的体温有些类似。也许是因为张铎身上伤痕过多的缘故,那每一处增生过的地方,好像都比其余的皮肤要烫一些。
刘令拍掌道:“好好好……”
但那内禁军里的爷们儿解乏解冷的东西,实在不是什么好滋味,席银生平第一次喝酒,喝得就是这样冲眼辣喉的东西,但她却有些贪恋这种刺激,不愿意让这样的感觉那么快地从身上消退。
他原本是想试探张平宣此人,在岑照与张铎的心中,究竟有多大的斤两,如今听岑照如此说,心里大不甘,转而又道:“听说张平宣可是一直在找先生啊。”
席银要酒,他不好找也找来了一壶椒柏酒。
“楚王对这些事果然灵觉。”
张铎走时,把江凌留在了黄德的官署,名为看守,实则到像是个跑腿的。
刘令被他这么一揶揄,不免生恼,但尚不至于起性,仍压着声音道:“她不敢回许博军中,也不肯回去见张铎,你也不让她进荆州城,一个女人……还是妙龄风华之年,又有公主之尊,万一就这么沦到村男野夫的玩物,未免太暴殄天物了。先生……真的不打算见她。”
张铎离开江州以后,席银向江凌要了一壶酒。
岑照静静地听刘令将这一番话说完,反手,轻轻地摩挲着城墙上的石缝的,“没有必要再见。”
“我不杀你。你也要记着,我这次关你,不是为了处置你,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你甚至比赵谦,张平宣这些人,还要有勇气。”
刘令撇目道:“没有必要?她是张铎唯一的妹妹,腹中还怀着先生的骨肉。本王若将她捆回营中,绑为人质,先生也当真不在乎?”
“你……不杀我?”
“呵。”
“好好留在这里。我不能带你去荆州,但也不能把你留给江沁。所以我只能借你放走赵谦的罪名,暂时把你关在这里。”
岑照笑了一声,转身面向刘令,冷道 “她算什么人质呢。”
他不轻不重地在她的后臀上拍一把,不带丝毫的侮辱和责难。
刘令不大满意他的这一声轻笑,带着对他心智和局观的蔑视,令他很是不舒服。“先生何意。”
“谁说你要死的。”
“她已经是一枚废棋了。”
“所以你就要对我好,让我要死了都不甘心吗?”
“废棋,你是说张铎弃了她,还是你弃了她。”
席银一下子被他逼出哭腔,
“张铎会杀了她,我不会在意她是死还是活。”
张铎低头道:“你有一日当我是皇帝吗?你气我,背叛我,侮辱我过我多少次,你自己忘了吗?”
说着,他抬起头续道,“楚王不需试岑照,若想荆州不败,渡取江州,我劝楚王不要妄揣岑照,毕竟楚王所需不是眼前这一胜,楚王还刘姓江山要打。”
“就算要杀我……也不用在死之前这样对我吧。你……你是皇帝啊……”
刘令眉头一簇,因荆州之困,他被迫拜此人为军中师,奈何他虽仍持谦卑,但其对荆楚一代,山水地势,水文天气的研探,对战机时局的判断,诚胜过荆州城中诸将良多。
“说。”
三战许博,三战皆胜,诸将皆信他的谋划,服他的调度,奉其为圭臬。刘令反而很难在营中插上话。刘令忌惮他,却也是憋闷了很久,此时胸口的闷气一涌而出。喝道“狂妄!本王有国仇,你就没有家恨?陈门独鬼,卧薪尝胆这么多年,受仇人的肉刑,还娶了仇人的妹妹,这么大的代价花出去,若是败了,午夜梦回时,你还敢见陈老大人?”
“张退寒。”
岑照直起身,抖袍弯腰一揖,“所以还请楚王怜悯。”
她原本只想死前贪那么一点点,谁知他给了那么多,让她贪得无厌起来。
说完取过靠在墙角的盲杖朝城楼下走去。
席银听完这句话,浑身不自觉地抖起来,她那混沌的脑子里,此时有很多话想要说。她怕死,怕死的时间疼,怕再也吃不到好吃的肉,,怕看不见南方的晚梅,怕那种美好的滋味,再也尝不到了……”
刘令在他身后道:“你说张平宣这个女人,你不在意了是吧。”
说完,他弯腰抬起席银的腰,让她的背抵在自己的膝盖上。“你要是难为情,朕把灯吹了。”
岑照脚步一顿,须臾沉默后方应道:“楚王不信,可以试试。”
张铎望着她那紧闭的双眼,还有涨红的脸,平声道:“是饿得没有力气了?”
刘令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好,你不要,本王就自便了。”
话音刚落,席银已经支撑不住腰身,咚地一身跌躺下来。
苔痕布满的石铅
“不准再说对不起,岑照是岑照,朕是朕。”
岑照没有出声,沉默地到城墙前面去了。
“对不起……”
荆州的早春汹涌而至,粉雪尽数湮灭,大片大片的梅花成簇开放。
张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声道:“没有人要摘你的铃铛。”
黄德的军队在定城被南下的刘令军队截住,与此同时,东海王刘灌从会阴山后劈出,与刘令的军队成合围之势,将黄德大军生生逼退向回江对岸。
席银心脏狂跳,语无伦次,哪里还能想别的。
张铎在江上收到黄德的军报时,因清理水道而落锚在岸的商船上,有伶人正唱乐府名曲《蒿里行》。
“把腰抬高。”
“白骨露于野版,千里无鸡鸣。”
席银被他后面的声音吓住了,然而让她更难以置信的是,在她私隐处替她整理狼藉的人竟然是张铎。“我……我起来,我自己……”
琵琶幽咽,语声凄凉。
“住口!闭眼!”
张铎忽然想起,两年来,席银再也没有触过弦。
“不是……”
他不由闭眼细听。
“躺下去,闭眼!”
两岸垂杨舞絮,在耳旁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再一睁眼,眼前满是不应时局的勃然生机。
“陛下……我……”
邓为明从船上下来,顺着张铎的目光朝江岸边望去,轻叹了一声。
席银几乎是下意识地挣脱了张铎的手,猛地清醒过来。
“若不是战事,此时节正是南边运茶的时候。如今大多茶商弃船上岸躲战去了,这些弯渡里拴了好些家妓歌伶。无处上岸,做此哀音,陛下不悦,臣让她停了。”
张铎抓住她的脚腕,手无意间触碰到了那对铜铃铛。
张铎低头道:“不必,还算悦情。黄德还有几日渡江?”
席银在睡梦中感觉有人托起了自己的腰身,又地分开了她的腿,而后一方潮湿温暖的丝质绢帕在她的私隐处笨拙地抹擦。她以为是胡氏,动了动腿,含糊道:“胡娘……你别弄了……”
“据战报是明日。如今荆州刘令的军队,也在距对岸二十里之处了。”
张铎自嘲一笑,说不出来。
张铎望向江对岸,花阵如雾,万物在艳色之后,都只有朦胧的影子。
就怎么样呢。
邓为明迟疑了一时,终开口道:“有一件事,臣要禀告陛下。”
“如果你敢骗朕……”
“说吧。”
“别问我了……我太困了……”
“据黄德的斥候军说,他们在荆州城外看见长公主殿下了。”
“你是睡着还是醒的?”
他说完,也不敢擅自往下,抬头凝着张铎的面目,以求继续下讲的余地。
“嗯……”
张铎放下手中的军报,沉默须臾。
张铎低头重新看向席银,“席银。”
“她如何?”
宋怀玉魂飞魄散,只得遵命,哪里敢多问多想。
“据说……不好,殿下身子重了,从金衫关到荆州,本就损身,此时,腹中胎儿是否安然,已是不好说了。”
“不准过内屏,闭着进,闭着眼出,否则剜目。”
张铎捏在袖中的手忽地松开,邓为明见他未露情绪,起胆续道:“听说,殿下独自去敲过荆州的城门,但是并未见荆州开城迎她,如今驸马……哦不,岑照已出囹圄,指掌荆州大军,却如此作践殿下,实与禽兽无异。”
宋怀玉忙站住脚步,“陛下吩咐。”
张铎没有回应邓为明的这句批言,令他心脏钝痛的是,他对席银说的那一句:“自轻自贱的女人,最易被人凌虐至死。”竟在自己的亲妹妹身上逐渐应验。
“站着。”
他撩袍朝江岸走了几步,春日的暖泥中的花瓣沾染革靴,眼见就要被踩碾。
“是。”
寻常时候张铎从不会在意这些无知觉的东西,今日他却沉默地退了一步回来。
张铎拖过自己的袍衫替席银盖住,令道:“捧水进来。”
“陛下,要不要遣一支内禁军,去将殿下接回江州。”
半晌,宋怀玉才小心地在门外应道:“胡氏今日无值,老奴伺候陛下。”
张铎望了一眼泥中的花,红艳似火,令他忽然想起,永宁塔中的海灯焰。
张铎无可奈何,转身朝外面唤道:“胡娘,在不在外面。”
他是怎样杀死张奚的,他至今已然记得。张平宣是张奚亲自教养的女儿,如今,他只要再多走一步,同样也可以逼死张平宣。
那个“敢”字始终没有说出口,她荒唐地起了些细弱的鼾声。
没有必要,也不忍心。
“奴……奴……奴不……“
“不要遣内禁军,让黄德分百十人,返回荆州去寻她。”
张铎捏着她的手道:“你要朕整理吗?”
“是,臣替陛下拟令。”
“我……不想……”
“还有。”
“你起来,朕让人进来服侍。”
张铎顿了顿声,“如果她肯回来,就不需要跟她说什么,把她安顿在江洲,找大夫好好调理。如果她不肯跟黄德的人走,也不需要再逼她了。她死在荆州,或者死在朕面前,都是一样的。朕看不见也好。”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
“那……”
“不舒服……”
“给银两,衣裳,头面首饰。再让人告诉她,不准受辱而死,否则,朕绝不准她入张家的祠堂。”
张铎一把摁住了她的手腕。
邓为明领命退行,其间隐约听到,张铎对宋怀玉说的话。
“不要抓。”
声不大,混在风里有些模糊,似乎说的是那唱《蒿里行》的伶人。邓为明想的是些“铁剑红袖”的风流事,不想那伶人却在第二日上了岸,被宋怀玉遣人送回江州城去了。而那夜的青龙上,不曾响起一丝弦音,唯有春夜幽静的月影,被水波碎了一次又一次。
席银曲腿侧躺在灯下,两股之间的春流尚可见晶莹,而她好像也觉得有些痒,伸手要去抓。
席银在江州城见到张平宣时,几乎认不出她的模样。
张铎弯腰从一旁的木箱中去出火折子,从新点然灯。
她穿着一身暗红色禅衣,外裳不知踪影,抠着脚趾头缩在通帐车的一角。而脚趾上的指甲有些都已经不了,身上的污迹凌乱,因为干涸的太久了,甚至分不出究竟是泥,还是血。
他抬起手抹了一把脸,曲膝将手臂搭在膝上,脚趾却触碰到了那一滩已然冰冷的粘腻。
江凌用刀柄撩起一层车帘,阳春的光刚一透进去,就惊起了她一阵抽搐,“不要过来……不要……不要过来……”
回应他的是一声糊涂的憨笑,张铎一时没忍住,也跟着从鼻子里哼笑出声。
席银觉得眼前的场景很熟悉,熟悉得甚至令她心痛。
“你又哭又笑的是要干什么。”
她不由得摁了摁胸口,忽然想起了两年前那个落雪的春夜,她被人剥光了下身,匍匐在张铎车前。而她想不到的是,那个写得一手字,堪辨宴集诗序的女子,也会沦落到和她曾经一样的境地。
后来疲倦,饥饿,还有恐惧,令她在浪平之后混沌了意识。而张铎坐在她身边,低头吹灭了案上的灯。
席银按下江凌的手臂,转身朝后面走了几步,确定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这才道:“殿下为何会如此……”
席银感受到了一次无边无际的情浪,让从前在乐律里中被人摸抓,在廷尉狱中被人淫谈时感受到的所谓“滋味”,全部化成了虚妄。她其间又是哭,又是笑,又是胡乱地抓扯,又是腿脚乱蹬,全然不顾忌,她身上的那个人是皇帝。
江凌道:“听说黄将军的副将在荆州城外找到她的时候,刘令军中的那些禽兽正要……”
“识得字,也认得图。”
他说到此处,喉里吐出一口滚烫的浊气,喝道:“禽兽不如!”
“那为什么……”
席银朝车架处看了一眼,抿了抿唇。
“我不喜欢这种事,所以不会。”
“那……殿下腹中的孩子还好吗?”
席银口中牵出了粘腻的银丝,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你……前几次为什么不这么……”
江凌点了点头。
相比于她的惶恐,张铎则依旧沉默。
“那如今……要怎么安置殿下呢。”
他说完,反身屈膝跪地,托着席银的腰轻轻地把她放在莞席上,脱去她的大袖,又解开她的蝉衣,最后把她的抱腹也脱掉了。张铎捏住席银的R,就这么一下,便引起了席银身上的一阵颤抖,她喉咙失桎,“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江凌道:“尚不知。陛下只是让人带殿下回江州,没有说如何安置,内贵人,我等虽是内禁军,但毕竟是外男,殿下身边的女婢也在乱中与殿下离散,我是万分惶恐,才来找内贵人拿个主意的。”
“我没说不可以。”
席银捏了捏袖口。
“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我…”
“我如今也是戴罪之身……要不……这样吧,你看守我也是看守,就把殿下送到我那里去,别的都不打紧,先找一身干净的衣裳,把她身上那身换下来再说。”
“别动。”
江凌忙道:“衣裳什么的,陛下早就命人带去了的,如今现成着,只是,殿下不让任人碰……我这就让人去取来。”
想着,她慢慢松开了捏在张铎耳朵上的手,往后缩去。
席银点了点头。
若是在平常,她根本不敢直说这样的话,如今是觉得,张铎不会跟自己一个半死的人计较,才敢这么明目张胆。然而,她又觉得有些可惜,她终于明白,喜欢一个人,才会贪图他的身子,才会从身子里流出坦诚而不羞耻的液体,才不会因为凌虐和侮辱而被迫滋生欲望。可是,她明白得好像有些晚了。
“再去请个大夫,不要立即带进来,请他候一候,我试着劝劝。”
张铎长时的沉默,令她的欲望显得有那么些卑微。
“是。凭内贵人安排。”
然而席银心里却是慌的。
张平宣被人带回了官署偏室。
中间那个词她含糊地晃了过去,但张铎还是听清了。肉糜这些血腥之物,果然易于激发本欲,她羞红的脸像一朵生机勃然的艳花。
席银进去的时候,扶张平宣的女婢们多少有些狼狈,鬓发散乱,裙带潦草,见了席银,忙行过礼退到外面去了。
“我想要……可以…吗。”
席银挽起袖子,拧干一张帕子,轻轻地从帷帐后面走出来。
她说到这里,脸刷地红了。
张平宣抱着膝盖缩在墙角,头埋在一堆乱发里,身上一阵一阵的痉挛。
席银摇了摇头,“不吃了,我想……”
“你滚出……出去!
张铎看向席银,“你还吃吗?”
她的声音极细,连气息也不完整。
门外宋怀玉禀道:“陛下,牛肉送来了。”
席银没有再上前,就在屏前跪坐下来,“我把帕子拧了,你把脸擦一擦,我陪你沐浴,把身上的衣裳换下来吧。水都是现成……”
就好比死了之后,所有的创口都会闭合,不会再疼,只有活着的人,才会带着满身的疮痍在寒夜中辗转。但张铎此时并不想对她说这些。他伸手把那一具柔软的身子搂入怀中,席银却还是不肯松开捏在他耳朵上的手。他也没说什么,偏着脖子迁就她的动作。
“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的衣裳……”
哪种死发都不会痛,痛是留给活人的报应。
她说着说着,喉咙里竟然逐渐带出了凄惨的哭腔,声音也失掉了力度,像一只伤兽,凄厉哀伤。
“我特别怕死,哪种死法,最不疼啊。”
“我求求你了……不要碰我的衣裳……不要碰,不要碰啊……”
她忽然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席银有些说不出话来,任凭她把心里的恐惧和混乱吐出来,半晌,方轻声道:“这里是江州,是我居室,没有人要脱你的衣裳。”
“张退寒……”
张平宣怔了怔,依旧没有抬头,但她似乎听明白了席银的意思,不再重复将才的话,死死地抱着自己的膝盖,哭得肩膀抽耸。
就不该惯她这样,张铎正想说话。
席银这才试探着向她挪了挪膝盖,伸出手勉强将她额前的乱发理开。
“我就捏一晚。”
“没事了,不要再哭了。我替你梳洗。”
“不要捏我的耳朵。”
张平宣只是摇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它并不是能够外化于形的强力,相反,它柔韧而克制,多一分便会刺激到他多少有些偏激的处世之道,少有一分,又无法令他感受到它的温暖。
此时此刻,她根本接受不了来自席银的安慰和庇护。
张铎任凭她捏着自己的耳朵,他太贪恋这一点点脆弱的庇护。
然而,身旁的人却弯腰迁就着她,平和道:“我绝对不会侮辱殿下,绝对不会。”
她说完红了耳根,低头道:“我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
她戳穿了她的心,却全然听不出一丝揶揄的恶意。
席银也抬手捏住了张铎的耳朵。“我连雪龙沙都杀不死,杀什么赵将军啊还有……那样的话你多难过啊。我之前都说了,你不要怕,我会帮你的。”
张平宣抓紧了肩膀上的衣服料,颤声道:“可我已经没……没有脸面了……没有脸面见你,也没有脸面再见……再见张铎……”
张铎侧头看向席银,伸手捏了捏她的耳朵。“但其实你也可以杀了赵谦。”
“但你还要见小殿下啊。”
“我也可以救人了。”
席银用帕子擦了擦她嘴角的口涎。
她说完红了脸,搓了搓有些发僵的手。
“殿下,其实我有很多的话想跟你说,但是……我又觉得陛下会比我说得更在理,所以我就不说了。殿下想跟陛下说什么,可以在我这里好好地想想。我不会打扰殿下。”
“那就好。”
张平宣抬起头,凝向席银,“我差点……杀了你啊,你见我沦落至此,为什么不奚落嘲讽?”
张铎盘膝在她身边坐下来,应了一个字,“对。”
席银将手放在膝盖上,柔道:“因为,我当年被人剥掉衣衫,赶上大街的时候,他也没有奚落嘲讽我。他只是跟我说,自轻自贱的女子,最易被人凌虐至死。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太懂这句话,但一直都把它记在心里。”
席银摇了摇头,“人我都放了,怕也没用了吧。但是我想知道,我……做对了吗?”
说完,她低头望着张平宣:殿下,我曾经也被男人们无礼地对待,如果我还能奚落你,那我就是猪狗不如。殿下不要不怕,我只要在,就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对你说出侮辱的话。沐浴好吗?水都要凉了。”
张铎不置可否,只道:“怕吗?”
张平宣哑然。
“你是不是……要杀我啊。”
面前的这个女子虽然柔弱温和,说出来的话,却莫名地和张铎有些像。
席银抿了抿唇,抬头望着张铎。
张平宣忽然有些想明白,为什么当年徐婉那样责罚张铎,张铎还是要去见她。
说完,他伸手挽了挽席银的耳发,“你今日想吃什么,朕都让你吃。”
他和席银一样,人生里没有太多的私仇,恣意地做着自己认为该做的事,不在意是非对错,只求心安理得。
张铎冲着席银扬了扬下巴道:“烤牛肉。”
“对……”
门前侍立的宋怀玉忙应道:“老奴在。”
她吐了一个字,后面的连个字却哽在喉咙里,一时说不出口。
“宋怀玉。”
席银挽了挽她耳边的碎发,像是知道她的窘迫一般,开口轻声道:“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啊,我受不起。我扶你去沐浴。”
“牛肉……烤的牛肉。”
水汽氤氲在帷帐后面,时隔数月之久,所有的狼狈,不甘,愧疚,委屈,终于一股脑地被埋入了干净无情的热水中。
张铎稳住她的脖子道:“朕认真问你的。”
张平宣闭着眼睛,用帕子用力地搓着肩膀手臂,哪怕搓得皮肤发红发痒,也全然不在乎。
她哪里还敢吃肉,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席银隔着水汽,静静地看着她露在水外的背脊和肩脖。很难想象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那养护地极好的皮肤上,满是淤青和伤痕,以至于她自己在搓洗的时候,也忍不住皱眉。然而,她似乎根本不肯对自己留情。
“你要吃什么肉。”
“我替你擦背后……”
她索性捂着脸把头埋了下去,谁知又被人掰了起来。
说着,席银抬臂挽起袖子,接过了她手上的帕子。
话一出口,她又“啧”了一声,有了他刚才那一句言外之意打底,好像怎么说都不对。
与此同时,张平宣也在她的手上看到一道伤痕,有些旧了,颜色很淡,面儿却不小。
“我……就是饿了而已。”
“这是……什么……”
席银一愣,顿时不敢再去接这个话了。
席银低头看了眼,轻道:“哦,雪龙沙咬的。”
张铎没有驳她,平声道:“你有什么意外之意吗?”
说完,她忍不住又笑了一声,“同样的地方,陛下也有一个。”
“那我也想吃肉。”
“什么。”
“囚徒的饮食只有青菜白粥。”
席银一面小心地替她擦拭伤处,一面应道:“报复他的时候,我咬的,两年了,一直没散。”
陡然听到这么直截了当的一句话,张铎不觉一窒,随即摇头笑了笑。
张平宣闭着眼睛,突然问道:“你喜欢张铎吗?”
“我想吃肉。”
席银点了点头,面上露了一抹淡淡的红,“嗯…有一点。”
张铎将将甩没火折子,火焰熏着他的侧脸,他用袖拢着灯盏,一回头,将好对上了席银的目光。
“那岑照呢。”
于是,她没有试图从这个多少有些阴森的梦里醒来,任由它的氛围流窜四肢百骸,直到她终于被真实的饿意袭醒,睁开眼睛没有闻到饭香,但却嗅到了一阵熟悉的沉水香气。
席银重新拧了一把帕子,抬头道:“以前……是爱慕。因为他会奏古琴,会吟诗,知道好多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他也从来不骂我,总是那么温温和和地坐在青庐里,夸我做的饭好吃,衣服洗得清香。那时候我觉得,这么清洁温和的一个人,我怎么配得上呢,可是现在……比起温柔,你哥哥那劈头盖脸的骂,却好像能让我想更多的道理,做更多的事。”
席银记得很久以前,岑照曾跟她说过,“多梦之人,必受过大罪,阿银是个无忧无虑的姑娘,所以才不会做梦。”但她如今逐渐明白过来,这个世上的欺骗,凌(和)虐,侵害,好像并不会因为女人的无知而消失。
说完,她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席银过去是个很少做梦的人,但在她身边生活着的男子,岑照也好,张铎也罢,都是夜中多梦难安的人,她时常会被他们梦中的惊厥给吵醒,举灯去看的时候,他们却又都闭着眼睛,不肯出声。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弹过琴了,但我写陛下的字,已经写得有些模样了,我还背会了《就急章》,读完了《周礼》。再也不是傻傻的,活着就只为吃那口饭。我之前,还救了赵将军……”
梦里并没有什么实在的场景,只有某些虚像,像是她在江上看到的崖棺,笼在荣木花的阵中。
“赵谦……”
席银很难得有了一场梦境。
“嗯。当然也不是我救的他,是陛下放了他……”
不再因为一顿美味的饱饭而活着,似乎才能真正体会到什么是人生的疲倦。
张平宣侧过身,“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席银将脚缩在裙裾内,靠着博古架休憩,她一夜未合眼了,此时没什么口腹之欲,周身只受乏意束缚,闭眼没多久,就睡迷了神。
席银摇了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送他去了渡口,看着他上了船,他若一路南下,这个时候,也许已经到了淮地了。”
因见江凌有照拂的意思,加之张铎并没有明令,内禁军到底无人敢对她过于无礼。
张平宣呼出一口烫气,怅道:“他和我一样,也是个废了的人……只是我是女子,活该如此,他一个男儿郎,何以断送自己至此啊。”
席银曲膝跪坐在一处无灯的偏室内。
席银将手从水里抽了出来,搭在桶沿上,沉吟了半晌,忽道:“也许……有杀人刀,就有救命药吧,不然,杀人刀也太孤独了一点。对了,殿下,你既然已经到了荆州,为什么没有进荆州城呢,哥哥知道你去找他了吗?”
“不必,朕有朕的决断。”
张平宣听了这句话,浑身猛地一阵乱战。
江沁见张铎握拳长立,久不应话,跪地伏身恳切道:“陛下若不肯下旨,臣只得逆君而行!”
席银吓了一跳,“怎么了……是身上不舒服吗?”
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毕竟他从前就习惯过这样的日子。
张平宣捂住胸口,竭力地让自己平复下来。
他便得以敛性修心道,调万军,行杀伐,周身干净地称孤道寡……
“不是……别问了……别问了。”
其实杀了席银,眼前就只剩城池与山河。
席银顺着桶壁慢慢地蹲下来,轻声道:“好,我不问,我让人去给殿下取衣裳过来,我还有剩下的好香,都是陛下的给,一会儿我焚上,让殿下好好睡一觉。”
雪遇朝日渐融,风穿庭院,刺骨的冷。
席银看着张平宣睡熟,这才从偏室内走出来,江凌抱着剑立在外面,见她出来刚要开口,却见席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话音落下,二人身后的朝阳破云而出。
“殿下睡下了。”
张铎没有应声,江沁提声续道:“岑照兵不血刃,就利用长公主废掉了赵谦,致使荆州战局失控,此人攻心的阴谋,阴狠无底,陛下既恨杀意晚起,就该借由此次罪名,一举清后患。臣万死进言,席银此女,留不得!”
江凌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轻道:“那内贵人今晚怎么安置。”
江沁径直道:“臣以为,陛下此举大为不当。”
席银抚裙在台阶上坐下来,揉了揉肩膀,有些疲惫地笑道:“我没什么,哪里不能将就一晚上。一会儿,我抱张毯子过来,在门廊上坐会儿吧。”
“嗯。”
她说完,抬起头来转了个话道,“对了,江将军,你知不知道,荆州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原本以为顾海定传信让殿下南下荆州,是为了让陛下投鼠忌器,可是,你们却说殿下根本没有进荆州城。我之前问了问殿下,可是,她听我问她之后,好像很难过,我就又不好再问了。”
“臣听说,在厝蒙山行宫,陛下为席银亲求过梅辛林。”
江凌下了几级台阶,欲言又止。
当他再看向张铎时,却见张铎已经负手走到地壁前面去了,青灰色的影子落在壁墙上,背后朝阳欲升,一明一暗,泾渭分明。
席银道:“关乎军中机密吗?将军不能言?”
苑门前传来脚步,张铎没有回头,江沁倒是看见席银被绑缚着,从门后行过。
江凌摇了摇头,“不是……是不知如何对内贵人讲。”说完,他亦叹了一声,迟疑了一阵,终于开口道:“其实,岑照已反,如今刘令在荆州的十万大军,汇同刘灌的那三万军都由他指挥调配,赵将军获罪出逃之后,军中士气大减,人心不稳,许老将军已经连败了三战,如今,眼看就要压到江上了。至于殿下为什么入不了荆州城,我尚不知道。只是听送殿下回来的人说,殿下去城门下叩过门,但是荆州并未为殿下开城门。 ”
说着,他仰起头,喉结上下一动。
席银静静地听江凌说完着一袭话,明白过来张平宣究竟在难过什么。
“是朕关键时候软了手,赵谦是什么秉性,你和朕都很清楚,朕在洛阳,就已该赐死平宣。”
岑照若真的反了,那张平宣进不了荆州城,便是岑照不肯见她。
张铎笑了一声。
“哥哥……真的反了吗?”
“陛下不该有如此言语。”
江凌本就有些不忍心跟她说这件事,今见她眼眶发红,更不好再说什恶言,拿捏了半天,只能点头“嗯”了一声。
“是朕。”
席银听了他这一声,低头抿着唇,一言不发。
江沁望着黄德的背影道:“这个赵将军,也是……”
江凌试探着道:“其实内贵人问过几次荆州的事,我都没说,是……”
黄德应是,当即出署点卯。
“你们是怕我像陛下杀秦放时一样。”
张铎抱臂走下石阶,“荆州城外守不住了,传令给许博,往江州退。黄德,你领军南下,截杀刘灌。但是你记住,如果赶不上刘令,就不得应战,同样退回江州。”
她直白地帮他把后话说了出来,说完,顺势抹了一把脸,眼泪虽然是抹掉了,但也擦花了之脂粉。
黄德顿足道:“他们想南下与刘灌汇军!”
江凌看着她的模样,没有否认。
张铎将许博的奏疏递到他手中,“这个递到朕手上已经过了两日。此时荆州是什么情况,尚不可知。而且,他们破的不是荆州北门,而是西面的成江门。”
“对不起,内贵人。”
张铎看向江沁,江沁眉心紧蹙道:“陛下觉得来不及了。”
席银“嗯”了一声,抬头望向夜幕,临近十五,月圆如银盘。
黄德道:“陛下应立即调军增援。”
从前在洛阳宫中望满月,她总希望能与岑照人月两团圆,如今岑照与她一江之隔,席银却有了情怯之感。
张铎看着纸面,一手摁了摁脖颈,应道:“从赵谦回奔江州时起,荆州刘令已经开始破城了。”
“我不会再那样了。”
黄德道:“许将军虽擅指水师,但对于攻城设隘的战事并不熟悉,赵将军……不是,赵罪人逃脱后,其手下将领,皆自迁其罪,军心溃散,末将看,就许将军一人,恐怕很难困守住荆州。”
“对不起。”江凌在阶下拱手又告了一声罪。
三个影子被熹微的晨光静静地投向青壁。
席银含笑摇了摇头,她没有再在张铎面前纠缠岑照的话题,吸了吸鼻子,转而道:“大夫的药呢,我去煎。”
内苑正室的门廊上,张铎正借石灯笼的光看许博呈上的奏疏,黄德和江沁也立在廊下。
“女婢们已经煎上了。”
宋怀玉拍了拍大腿道:“我就说,她忽然撇下我,只带着你一个人去府牢定是要出事,果不其然!”
“好,今夜是大人值守吗?”
胡氏摇了摇头,“内贵人不让奴进去,奴也不知道跟赵将军说了什么。可是,陛下让带去的酒,我远瞧着,赵将军是喝了的啊……”
“是,内贵人安心。”
此时前门处人声消停下来,宋怀玉忙将胡氏拉到僻静处,压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席银到底没有安心。
胡氏与宋怀玉见她如此都不敢再出声,眼睁睁看着席银被人拧绑起来带到内苑中去了。
无梦的人生早已不复反,即便她坐在门廊上打盹儿,也被一个又一个混沌的梦境侵袭地浑身冒冷汗。梦里有一双眼睛,她好像见过,但是又不熟悉。可她还觉得那双眼睛应该是岑照的。
“没事,是我劳烦将军。”
她至今依稀地能回忆起,那双眼睛曾在乐律里中含笑望着她,“给你取个名字吧,叫……席银。”
东边渐渐发了白,连下了几日的雪终于停了,这日是个融雪日,潮湿阴冷,即便不张口,口壁也隐隐发抖。陆风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挥手内禁军上前,退了一步道:“得罪了。”
“什么……”
她这配合的模样竟让陆封一时有些错愕。
“席,银”他一字一顿,温柔地说给她听。
席银垂头看着地上被踩得凌乱脏污的雪轻声应道:“嗯。”
“莞席的席,银子的银。”
话还未说完,陆封已经走到了席银面前,拱手道:“内贵人,末将也是依令行事。”
声如春山渡化后的风,人若画中宽袍的仙。
胡氏摇头,“奴……没有跟内人进去,奴不知道啊。”
“阿银,以后跟哥哥一起活下去。”
宋怀玉看向胡氏急道:“怎么回事啊。”
席银被这句话惊醒。
“什么……”
醒来后竟发觉自己的后背几乎被冷汗濡湿了。
陆封见此转身看向江凌,江凌原本不想出声,此时不得已,只得开口道:“江州府牢回报,内贵人私放人犯。”
东边发白,庭院中的药炉上,汤药已经翻滚。
正说着,宋怀玉也从里面奔了出来,“说拿人,怎么拿起内贵人来了。”
耳边的哭声来自张平宣,隐忍而凄厉,席银静静地站在门廊上,望着东窗上那道被夕阳照出来的影子,一直等到那哭声停息下来,才盛了药,示意女婢端进去。
胡氏闻话忙道:“陆将军,这是要做什么!”
日子一翻入了阳春,春汛时至,江水大涨。
席银从江州府牢回至黄德官署,天已还未明,江凌与陆封横刀立于门前,席银从车上下来,便听陆封道:“来人,把内贵人拿下。”
万丈江水渡走一抔又一抔的岸边化,和江上的残焰映在一处,惨艳无双。
落款——张退寒。
而此时江上的水战,也逐渐从焦灼转向明朗。
赵谦拆开信,见上面只笔迹清淡地写了一行字——山水遥念。
许博本就善接舷战,张铎南下时,又沿路从云州,灵童,的调集了大批战舰,而刘令的水军因之前去年末的渡江之战,本就损耗大半,军中大翼,小翼皆有损毁,不及补充修缮,在接舷战中几番惨败。
他心里终究有歉疚,原本不抱什么希望,谁知席银应了一声“有”,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到赵谦手中。
这令邓为明等人大松了一口气。
赵谦点了点头,犹豫了一阵,终张口道:“张退寒有没有什么话留给我。”
这日,邓为明将走进张铎的大帐,便见许博沉默地立在帐中,张铎身穿燕居袍,压着江沿岸的地图的某一处,指给江沁看。三人似乎都在想什么,皆没有说话。邓为明不敢上前,只得走到许博身边,轻声问道:“怎么了?”
席银也不再追问,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根,对赵谦道:“时辰耽搁不得,天亮了就难出江州城了。我先让人替你整理整理,然后,仍然送你从水路走。赵将军,你听我说,你出了林蓬渡,就千万不要回头了。”
许博不大喜欢邓为明这种不熟军务的督官,没什么好脸色,示意他噤声。
“没什么。”
邓为明正想再问,忽听江沁道:“如今荆州城南面的那个城门口子已经开了,刘灌分了一半的军力,大概万余人驻守在城门外,为的是江战一旦失败,好立即从荆州南撤。以我们现在的军力,即便打败刘灌的那一万五千军马,刘令等人,也未必不能逃出。
赵谦忍了一忍,终究没去解张铎的底。
张铎敲了敲图面,平声道:“那就又是拖耗。”
“什么……”
“是啊。”
“那个孤鬼他……”
江沁叹了一声。
“看出来什么?”
“还有一件事情,臣有些担心。”
赵谦扼腕道:“看什么花呀。欸,你是真看不出来吗?”
张铎抬头示意他往下讲。
席银续道:“但是,陛下还是和将军不一样,我呢……也不是长公主殿下,我是个无关紧要的人,陛下也不喜欢我。所以我希望荆州可以保全,南方可以安定下来。等开了大春之后,我想去看荆州城里看晚梅。”
江沁道:“此次江战,似乎并未看见岑照临战。”
赵谦沉默不言语。
邓为明忍不住道:“或许,岑照并不熟悉江上的船舰。”
席银摇头道:“陛下忍痛要黄德杀公主殿下,是不希望将军为了殿下犯禁。江大人他们也一样,不希望陛下因为我而失大局。”
许博摇头应道:“臣也有此疑惑,去年末的渡江战,臣就与刘令麾下几将交过手,此番水战,仍不见他们在战阵上有任何的改变,仍然是以小翼辅助大翼的强攻之法,但是,诸多战舰皆以受损,之前荆州困城,他们无法即时修缮,所以一但接舷,立即沉毁的十之七,这种打法,全然没有月前荆州破城战的章法。但是,令臣更不明白的是,即便如此,刘令还是不肯停战,一直在试图渡江,大有哪怕损百人,也要渡一人之的态,所以,臣也觉得,那个岑照,在江战上避开了。”
“说你们呢,提我做什么。”
张铎取了一支朱笔,平道:“他们在哪一处渡江。”
席银抬头道:“因为将军呀。”
许博上前指与张铎,“在此处。”
“你怎么想明白的。”
他说着,用手指点了点,“此处是江道的狭处,大约只有五十来米。”
赵谦看着她的神情有些不忍。
张铎顺手圈出许博所指之处。
席银垂头沉默了一阵,放轻声音,落寞道:“知道啊,公主殿下看不上我,江大人和梅医正他们……觉得我该死。陛下一直以为我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其实……我已经想明白了。”
那个地方,后面即是江州。
“你还知道你名声不好啊。”
“江州……”
席银笑笑,“我名声本来就不好,能怎么样。”
张铎提起笔,轻念了这两个字。
赵谦闻言肩膀一塌,“那……你怎么办?”
邓为明道:“难道他们要图谋江州,陛下,如今江州只有内禁军,是不是该把黄德将军调回……”
席银冲着他的面门怼了回去,“这就是他的意思,他若真的要处死你,根本就不会让我来送你。”
话还没说完,忽听江沁道,“陛下,一旦渡江,就该一举破城,乘胜追击,此时分兵回护江州,实无必要!”
“将军才傻呢。”
张铎看了他一眼,“你在慌什么?”
赵谦听她说完,噌地就要站起来,竟因酒后未醒,被席银拽着手上的镣铐,硬生生地拖摔下来。他顾不上手脚磕碰,压低声音道:“小银子你傻呀,他是要你送我上路,你怎么能放了我?”
江沁跪下道:“臣已冒死进言多次,陛下……”
“不行!”
“行了,再往下说,就是讽君。”
席银抬手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别出声,我放你走。”
江沁止了声,伏地不语。
赵谦猜出了三分,望着席银迟疑道:“你到底要帮张退寒做什么?”
许博与邓为明都不大明白君臣二人言语之外的真意,皆不敢冒然开口。
席银道:“我是陛下的内贵人,奉旨赐死,他们自然要回避。”
良久,江沁才叩首道:“臣知罪,臣万死。”
“什么意思,府牢的人呢?管杀不管埋啊?”
张铎将图纸拂开,冷道,“先渡江,此时不是回护的时候。”
赵谦一怔,朝席银身后的胡氏等人看了一眼,见原本府牢里的人都被屏退了,不由背脊
说完又对许博和邓为明道:“你们退下。”
席银点头道:“一大半,全都懂了这次就没办法帮他了。”
许邓二人见此情形,也不敢久立,应声退出帐外。
赵谦忍俊不禁,“他教你的这些你都懂吗?”
张铎这才低头道:“起来。”
她一时有些记不轻,不由抬手拍了拍后脑勺,面色懊恼。
“臣不敢。”
“他说,将军曾御外敌,吾等弱女受将军庇护多年,方有安生之幸,至于受敌者凌虐,所以如今虽将军在囹圄,我亦不可轻辱将军,还有……周礼衣冠不可废,下一句是……”
张铎冷笑一声,蹲下身道:“朕一直不明白,即便是朕喜欢席银,朕还是朕。但你却一直认为朕会为了席银而陷昏聩。究竟是为何。”
席银也屈膝跪坐在干草上,抬头凝向赵谦道:
江沁跪地沉默不语。
“教你什么?”
张铎冷道:“答话。”
“他以前教过我的。”
江沁叠手再叩一首,“陛下若只当她是一奴妾,以严刑管束,臣等无话可说,但臣请陛下扪心自问,陛下知道,她是岑照的棋子之后,有想过把她从身边拔除吗?陛下甚至不惜为她去……”
席银撇掉他手上的草芯子,正色道:
他声无所继,咬了咬牙,勉强道:“成大业者,怎可为一女人卑膝。”
赵谦听她说完,不由歪头笑了一声,伸手拍了拍大腿,而后又一把抓起身边的半 草芯子戳了戳席银的鼻子,笑道:“你一个小丫头,讲究什么。”
张铎笑了笑,随口道:“你说朕跪梅辛林。”
席银点头应道:“知道。但是我讲究呀。”
江沁闻言浑身一颤,匍匐叩道:“陛下!此话怎可再臣面前出口啊!臣请陛下收回此话,臣……臣万分惶恐!”
赵谦听她说完,随意盘起双腿,摇头道:“我不讲究。”
张铎看着他两股战战地跪伏在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直身道:“江沁,朕就觉得,她配活着,配和朕一起活着。再者,你将才有一句话,朕不赞同。”
席银将手搭在膝上,望着赵谦道:“奴不嫌弃,奴今日是带了人来,替将军梳洗的”
他说着站起身,低头续道:“律法严明以正官风,以慑民心,以镇君威,什么时候是用来虐杀女人的。”
赵谦不自觉地朝后靠了靠,摆手道:“欸欸欸,走远些,仔细熏着你。”
“……”
席银没在意,捞袖在赵谦身旁蹲下。
江沁无话。
插科打诨了一辈子,此情此时下,他出口的话还是没什么正形。
张铎走回案后坐下,平声道:“席银的取舍都是朕教的,你竟然觉得朕会不懂。多舌之人,可恨至极。”
说着,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望向席银约越见清晰的脸,笑道:“你这银子真的是越长越好看。张退寒这人啊,人闷得很,艳福倒是不浅。不过,他自己不送我,让你这丫头来沾血……呵,还真是他对你的作风。”
“陛下若觉臣为多舌之人,臣自请绞舌。”
赵谦吐出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嘴巴里的草芯子,笑道:好得很。”
“江沁!”
“我?”
“陛下。”
席银冲赵谦笑笑,回头示意胡氏在门外等着,独自一个人撩起裙摆,弯腰走进牢室内,“将军还好吗?”
江沁深吸了一口气,怅然道:“您身在极位,本该以门第为重为择选妻妾。可是,陛下至今未立后册妃,整个后宫只有席银一人,这如何是子嗣传承之道,即便此女有孕,贱奴之子,又怎配得大统。”
“啧,小银子呀……”
“那朕呢。”
牢中不辨阴阳,他亦算不出时辰,只知道灯烛快要烧没了,焰火临尽时那淡淡的白烟笼着一个娉婷有致的影子。赵谦的头还疼得厉害,他抬起伤痕累累的手腕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了那道影子是谁。
他在案后抬起头,“朕长于乱葬岗,自幼无姓。徐氏二嫁,朕认异姓为父,冠张姓,跪张家祠堂,最后也灭了张家满门,朕如今,除了自己的姓,就是断了根,不除这个姓,就是忘了本,朕是如此,那朕子嗣的母亲,需要什么清白的门第吗?”
赵谦在江州府牢里看见席银是酒醒之后的第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