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铎从黄德身旁走过,一面走一面道:“什么前朝习性。”
江沁立在他身侧,向张铎拱手行了礼。
黄德连忙挪膝朝向张铎,“末将实知死罪,不敢有妄姿。”
张铎跨进正堂,见黄德解了鳞甲,只着禅衣,赤着脚,跪在地上,伏身候罪。
张铎撩袍坐下。
席银心里有诸多困惑,望着他的背影也只能作罢。
“朕的旨十一月十五中就已经到了江州,张平宣是十六日入的江州城,为什么十六日不杀。”
张铎起身下车,扔下一句道:“先休息。”
“末将原本是要遵旨行事的,只是……那毕竟是长公主殿下……是陛下的亲妹妹……末将……惶恐。谁知赵将军的会离营返回江州,十六日强闯了看守长公主殿下的西园。带走了长公主殿下。末将深负君令,自知罪无可恕,只敢求陛下,饶恕末将的妻子,还有一双儿女。”
“什么话啊。”
“说得的远了!黄德。”
席银这才想起他在船上说的话。
他一提声,黄德的肩膀就塌了下去,外庭地屏后的女眷们也跟着五内震颤。
张铎没多说什么,只道:“听朕的话,还记得朕跟你说过,到了江州,朕有话跟你说吧。”
“赵谦在什么地方。”
席银摇头道:“我不累,我给几位大人照看茶水吧。”
“回陛下,许博将军知道陛下驾临江州,已命人将赵将军押回江州,此时就关押在江州府牢中。”
说完,他看向席银道:“你先去洗个澡,看看能不能睡上一会儿。”
张铎沉默了须臾,稍稍放平了声音。
张铎收回手,直身应道:“传黄德和江沁来见朕。”
“他在牢中关了几日?”
车架停了下来,江凌在外面禀道:“陛下,已至黄德官署。”
“今日是第三日。”
席银点了点头。
“饮食如何?”
“顾不上。别哭了。”
“饮食……”
张铎用拇指抹掉她的眼泪。
张铎忽问这近乎死囚之人的饮食,黄德到没想到,一时不知情,尴住了。
席银道:“可是你这样,你不难受吗?我……我真的很难受。”
江沁道:“陛下今日见赵谦吗?”
“不要这样看着朕,朕悲悯不了那么多人,哪怕是赵谦和张平宣。”
张铎不置可否,只是向黄德抬了抬手,“起身。”
他沉静地迎向席银的目光,伸手轻轻碰了碰她自己扇红的脸颊。
黄德忽蒙大赦,忙叩首谢恩,搓着手掌,谨慎地退立到一旁。
他说得很平静,好像说得并不是一件与人的生死有关的事,席银抬头凝着他的眼睛,试图从张铎的眼中看出哪怕一丝丝对生死的畏惧和悲悯。然而徒劳。
天太阴寒了。
席银别过脸,张口欲言,却又听他道:“朕是说实情而已,许博与刘令的渡之,耗尽了江州所有的存粮,以至于军中为寻找军粮,而食人马。如今江州才埋定亡人骨,即便黄德再重休养生息,也不可能令江州在数月之内恢复元气。少青存,老弱死,是此城之必然。而且这也有益于省粮养城,于生息而言,是有益的。”
虽次日是元宵,但南边的破春之际,一旦无雪无晴,就的令人憋闷。
张铎放下手臂,笑了笑:“你以为朕是在宽慰你?”
“黄德,朕借你的地方见赵谦。你有没有避忌。有避忌说。”
“你怎么不骂我,我宁可听你骂我。”
张铎虽然这样说,但黄德哪里敢有什么避忌,拱手应道:“末将不敢,这就命人安排。”
席银抿着唇。
“不用安排。”
“因为你即便你不给她那只金簪,她也至多多活一日。”
张铎说完,抬眼环顾周遭,“这个地方后面是什么。”
“为什么?”
“哦,是一处偏室。”
张铎也不跟她僵持,松开她的肩膀,直身理了理袖口,“席银,没有自愧的必要。”
“有供奉之物吗?”
席银坐着没动。
“没有。”
“转过来朕看你脸。”
“那就借那一室给朕。”
“我……”
“是。”
“谁告诉你的,打自己脑子就会清醒。”
这边黄德赤脚从正堂里出来,守在地屏后面的蒋氏忙兜着外袍过来替黄德披上,一面问道:“陛下降罪了吗?”
她抬手去拍脑袋,却被张铎一把捏住了手腕。
黄德转身朝正堂看了一眼,摇头道:“没有。”
“哎呀。”
蒋氏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那就好那就好……我这就让家人准备下去。”
她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然而虽然说出口了,却还似有很多不明白之处。
她说着拢衣便要走,黄德唤住她道:“等等。”
“仁意也会杀人……”
蒋氏顿步回头,“将军还有什么要嘱咐。”
但看着她的模样,他又觉得没有发作的必要。
黄德跟上几步,摆了摆手,“今日不摆宴,你等回避。不要入正堂。”
这话在张铎听来,无异于在骂他。
蒋氏虽疑,却也不敢多话,只轻声道:“陛下身边的那位内贵人呢,怎么安置。”
“这么久了,我都还是个害人鬼。”
黄德道:“你问过宋常侍吗?怎么说。”
说完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力道不轻,脸颊应声而红,她声音有些发颤,但又在极力地抑制。
蒋氏摇了摇头,“他不肯明说,我私想着,陛下这么些年没有立后纳妃,身边只有这么一位内贵人,虽宫正司此次未跟从,但我等也不敢轻怠她,仍是以皇妃之礼相待。只是这位内贵人拒不受礼,说是,仍随陛下居。”
席银抬手揉着眼睛,“我没哭。”
黄德应道:“既如此,你随内贵人意吧,不要触及陛下此行的私事。”
张铎无奈捏了捏手指,轻道“不要在朕身边哭。”
蒋氏似懂非懂地应下黄德的话,返身带着女眷退回内苑去了。
可是她没有这样想,低头吸了吸鼻子,肩膀颓塌,眼睛发红。
席银沐过浴,在镜后篦完发,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女婢送来饭食,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欲服侍她,她着实不惯,但身在他人屋檐之下,又不好诸多言辞,浑身不自在地吃过饭,散着发裹衣走向中庭。
比如这会儿,再多想一层,她就应该能懂,她之所以被杀,被诋毁,被人介怀,无非是因为张铎对她过于好。
昏时来风落雪,粉末一般地落在泥中的新草上。
然而,她每一次,却都好像只能触到入门的那一处,就避开了。
张铎没有回来,宋怀玉也不在,胡氏立在廊下与另外两个小宫人数着陶盆中养着的鲤鱼,偶有一两声的克制的嬉笑声。席银抱着手臂走下门廊,胡氏见她走出来,忙起身问道:“内贵人去什么地方。奴跟您去。”
“铎”是传军令,发政旨的宣声之物,她非要说是大铃铛,那大铃铛就大铃铛吧,他只希望席银能在男女之情上,跟他再多一丝丝的默契。
席银应道:“我去前面寻宋常侍。你们歇着吧,难得闲。”
张铎说完“大铃铛”这三个字,一时有些哭笑得。他终究不再像过去那样执念自己名讳的里的那个字。
胡氏看了一眼天时,“那内贵人多穿一身衣裳人,入夜了天冷。您站一站,奴给您取去。”
“对,因为大铃铛。”
说完,她拍了拍手上的鱼食粉,转身往内间走。
“因为……大铃铛。”
席银倒是顺着想起,张铎今日也只穿了夹袍,忙道:“你把陛下的鹤羽织的那件氅子也一并拿出来吧,我一并交给宋常侍。”
席银一怔。
胡氏应声取了衣出来,递到席银手中,“内贵人早些回来。”
“张平宣为什么要杀你。”
“好。”
席银摇了摇头。
黄德的官署是二进叠门形制,张铎所在的正堂位于首门后的明间。席银从内苑的连门出来,正见江凌等人在首门处持刀戒备。正门开着,细密的雪掩盖了黄昏微弱的余晖,门前昏暗,却将一个身着囚服,手脚被镣铐束缚的年轻人身影凸显了出来。
张铎笑了一声,“你想不通吗?”
那人被内禁军押解着,走向地壁。
席银难受地说不出话来,垂头拼命地扯着腰上的束带。良久方道:“为什么对人好……反而会杀人。”
脚腕上的刑具拖拽,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但他似乎没有丝毫难为情,冲着门前的江凌笑了笑。
“我……”
江凌拱手作揖,口中道:“赵将军。”
张铎放下车帘,平声应道:“你自己杀的人,让我救吗?”
“今日就要死了,还将军。”
席银拽住张铎的衣袖, “我没想到会害她,你救救那个老妇人好不好。”
江凌直身,“将军休要妄言。”
奈何车驾已转向了西道,无论是老妇人,还是那个年轻的乞人都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赵谦掂了掂镣铐的铁链,随口道:“陛下走的水路吧。耽搁地有点长啊。我估摸着,他带那小银子来了吧。”
那老妇人被掐得眼白突翻,席银不忍地喝道:“快住手阿!”
江凌听着这些话,莫名不忍。
老妇人被撞得头破血流,却还是拼命拽着席银的金簪子不肯松手,那年轻的乞者试图掰开她的手,谁知她竟匍匐在地上,不肯把受露出来,气得他发了狠,一把掐老妇人的脖子,提声道:“再不松手,老子掐死你!”
一时不肯再多说,背过身道:“陆封,押人进去。”
话声刚落,席银不及回头,就已经听见了那个老妇人凄惨的声音,她忙回身看去,只见一个年轻的行乞者抓着老妇人的头朝地上抢去,一面喝道:“ 松手!”
“押什么,都这样了,我还敢跑不成。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哈……”
张铎没有出声解释,他伸手掀开了席银身旁的车帘,平声道:“你自己看。”
他笑了一声,竟有一丝颓气。
身旁忽然传来这么一句,惊得席银肩膀一颤,她转过身看向张铎,疑道:“为什么,我是想给他一些钱,他太可怜了。”
“要动手,我也打不过他。”
“你这是在杀人。”
“赵将军!休要胡言乱语!”
江州才经战事不久,虽其守将不算是穷兵黩武之人,战后颇重农商生息,但毕竟被挫伤了元气,一路所见民生凋敝,道旁尚有沿街乞讨的老妇人,席银看着心里难受,回头见张铎没有看她,便悄悄把自己头上的一根金簪子取下来,从帘缝处扔向那个老妇人。
赵谦被这么一斥,抹了一把脸连声道:“得得得,押我走押我走。”
席银应声,小心翼翼地绕过伏身跪在地上的一众人,跟着张铎上了车架。一路上张铎都没出声,双手握拳搭在膝上,目光透过帘隙,看向车外的无名处。席银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旁,也不多话,想看外面的景致,又不敢打扰他,于是偷偷用手指抠起身侧帘布一角,眯着眼睛朝外看去。
江凌朝后让了一步,示意内禁军将人带走。
张铎不再说什么,侧身看向席银道:“过来,跟朕走。”
席银跟了几步过去,想要跟赵谦说话,谁知他虽戴刑具却走得很快,席银还没来得及张口,他就已经走到地壁后面去了。
黄德虽跪在风地里,却依旧头冒冷汗。“是……”
席银立在地壁前,眼看着正堂偏室的灯一下子亮了起来,帷帐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
张铎低头看着黄德的脊背道:“朕不打算在这个地方讯问。”
几乎一样高度,体格也十分相似。
引桥下面,江州守将黄德率众在桥旁跪迎,见到张铎,解剑伏身,请罪道:“末将有负君令,罪当一死。”
赵谦还在洛阳的时候,席银虽然从没有在张铎口中听到过对赵谦的好话,但席银知道,江凌是家奴,梅辛林是上辈,只有这个年轻将军,是他的生死之交,是他过命的挚友。如今,他让他穿上了囚服,戴着刑具受辱……若是张平宣知道,定然会大斥他的阴狠和寡义。
她抬头看向前面张铎的背影,虽也受着落霜,但他却好似浑然不觉冷一般,背脊笔直,手负于后,席银见他如此,也不自觉地顶直了背脊。
席银却忽然想起了白日里那个被人打死在街上的老妇人。
南方的春早,寒霜凝结的枝头已能偶见几处新绿,张铎与邓为明,江沁二忍走下船舷,榻上引桥。席银自觉地落在了后面,与胡氏等人走在一起。船上的玄龙旌旗迎着江风猎猎作响,岸边的垂柳被风吹得婀娜起物,在席银身上抖下了大把大把的冰渣子,有些落进脖颈里,冷得她几欲打颤,
张铎在杀弃人命的时候,到底会不会心痛。
临抵江州,已经将近元宵,但江上的雪已经停了。
席银觉得他是会的。
水路格外漫长。
只是世人会为陈孝那般的山英落亡而捶胸一大哭,会悲悯羸弱惨死的人,他却只信“乱世争命”的道理,正如他曾经告诉席银的那句话一样,“纯粹的良善之人,根本不配在洛阳城里活着。”所以,他才显得那么无情冷漠。
张铎冲她养了杨下巴,“没事,去取饼吧。到了荆州朕再与你说。”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金铎无舌。
席银疑道:“你怎么了……”
他应该也想像永宁寺塔上的那些大铃铛一样,得遇高风,声送十里,陈一人之情吧……
张铎见她转过身,脖子上绕着的狐狸皮不知什么时候松垂了下来,露出那道还没散掉的淤痕,而她也似乎觉得冷,忙抬手重新缠拢,一面看着张铎,等他开口。然而他沉默了须臾之后,却摆了摆手,“没事。”
此类隐情不光席银知道,赵谦也明白。
“啊?”
是以他没有顾全君臣大礼,用脚踢平地上的席簟,盘膝在张铎面前坐下来。
“席银。”
“我就不行大礼了,反正也是死罪,再加一条,你杀我也杀得痛快些。”
她说着回身去取那盘胡饼,然而没走几步,忽又听张铎唤她的名字。
张铎应了一个“好”字。指了指案上的胡饼,“吃吧。”
“我给你拿。”
赵谦望了一眼那盘胡饼,伸手拈了一块放入口中。”
席银一怔,继而险笑出声,她忙垂眼掩饰,声音却似乎因为忍笑的缘故而变得越发的糯甜。
“这饼有滋味。”
“胡饼。”
张铎扼袖,端起酒壶亲手倒了一杯椒柏酒,推到他面前,赵谦刚要去取,谁知手腕上的镣铐一晃,“啪”的一声便将那盏酒打翻了。
“吃……什么。”
“可惜了。”
不多时手指从她的耳旁移至下巴处,轻轻抬起席银的头来,席银以为他要认真说些什么,谁知他却把头向一旁偏了偏,道:“我再吃一块。”
张铎没有说话,取壶重新倒满一盏,放入他手中,赵谦抬头一饮而尽,几日不曾打理须发,下巴处已经蓄出了一层青色胡茬,挂着酒液,反倒显得不那么狼狈了。
相反,他的手指很温暖,连低头看她的眼神也不似平常那般寒酷。
他放下酒盏,意犹未尽地看着空底道:“正月里能喝到这么一碗椒柏酒,解憾啊。”
虽是在调侃,席银却听不出丝轻蔑揶揄的意思。
张铎放下酒壶,“酒是金衫关之战后,你送我的那一坛。在清谈居的矮梅下一埋十二年,你鉴呢。”
他伸出手在席银的耳边顿了顿,终于还是替她将几丝被风吹乱的碎发挽向耳后,而后望着她的面容,鼻中发出了一声笑,侃道:“你要救朕啊。”
“不枉费这十二年。”
张铎没有什么可贪的。
他咂摸着嘴,似回味道:“你种酒是有一套的。”
这便够了。
说完,他又弯腰抓了一块饼,“饼呢,我看也不是俗人做的。”
“陛下。”她说着笑着望向他:“我也会救你。”
张铎应道:“席银做的。”
“哦。”
赵谦听到席银的名字,笑了一声,“这小银子,果然跟着你来了,我在荆州的时候已经听说了。张退寒,你厉害啊,岑照养了十几年的糊涂丫头,都长心了。她还好吧。”
“恩情还在。但现在……我慢慢地……发觉自己不太懂哥哥。我感觉,他和你一样,以前好像都过得不好,有一身的疮疤,你的看得见,他身上的那些看不见。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不要命的救他。”
张铎自斟一盏道:“还好。”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可是刚一说完,就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过于急切,甚至露着某种不甘人后,却又不敢明说的悲切之意。
赵谦曲起一条腿,垂头道:“我至今都还记得,当年你让送她去廷尉狱时,那丫头的模样。女儿家脸皮子薄得很,穿了囚服,戴了镣铐就羞得没有见人了。如今……”
“现在呢。”
他把脚腕上的镣铐拨地哗啦一声响,自嘲一笑,“我到也不想她看见我现在这一副模样。”
席银低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恩情,还有……爱慕……”
张铎饮了一口酒,淡道:“她不会轻贱你。”
张铎道:“你有想过你为什么会那么对他吗?”
赵谦点了点头,“我知道,那是好姑娘,之前是让岑照给教坏了。”
席银点了点头,“就像我当年,对哥哥一样。”
说完,他抬起手揉了揉眼,声音有些畅然。
他拍了拍船栏,笑道:“她还好。”
“听说,在厝蒙山的时候,张平宣险些杀了她,对不起啊。”
“朕本想,断掉荆州城内那些人的想法,也想断了某个人的执念,不想有人宁可自己死,也要让她活着。所以的……”
话至此处,他索性端起空盏伸向他。
他无情阵里一关二十几年,席银靠着肢体的情欲破了阵,然后又逐渐长出了心,修出了魂,虽然终究没有变成和他一样的人,但她在他身边的这一段日子,却让张铎逐渐开始明白赵谦到底在执着什么。
“来,我以死谢罪。”
她脖子上的狐狸毛雪风里颤抖,她虽然说自己不冷,但手和脸却都冻得红红的。
张铎没有举盏,隔灯沉默地看着他,良久,方冷道:“你凭什么替张平宣谢罪。”
张铎望向席银。
赵谦一怔,放下酒盏悻悻然地点了点头,轻道:“也是。我凭什么呀。”
至于如今……
“赵谦。”
他以前无法理解赵谦,一遍又一便地告诫他,手握万军,千万不能被私情所困,否则必遭反噬,被万箭穿心。赵谦嬉皮笑脸,听是听进去了,可从来没想过要遵照行事。
张铎的声音陡转寒锐,“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杀张平宣。”
其实收到江州手将黄德传来的消息时,知道赵谦擅离军营,带走张平宣之后,张铎心中的感受一时很难说。
赵谦沉默地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喝酒喝得急切,眼眶竟然慢慢红惹起来,他吸了把鼻子,“因为……你怕岑照利用他来挟制我吧。”
江面上漂过一大抔一大抔乌色的枯萍草,上面累着雪,又肮脏凌乱,又风流干净。
说着他坐直身子,将手臂撑在酒案上,提声道:“可我不明白,我算什么,沙场上的事 瞬息万变,说死我就死了,但张平宣,她是徐婉的女儿,是这个世上,你张退寒唯一的亲人,杀她,保我?谁答应我都不会答应。我还骂你!”
张铎没有说话。
“你给坐回去!”
席银踮起脚,把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张铎肩头的枯叶摘了下来,轻声问道:“殿下在江州……还好吗?”
“切……少给我摆你的君王架子,你如今也就能杀我一次,我怕什么。”
张铎点了点头,“朕看着她长大,她不蠢。”
张铎将酒盏顿在案上,“你想我传人进来,先把你的舌头割了,才让你听我说话吗?坐回去!”
席银忽地明白过来什么,“ 殿下不肯跟赵将军说……”
赵谦丢开手,“好,坐回去。要不我跪下答你?你不要想了,你无非要问我张平宣在什么地方,我不会说,你要割我舌头是吧,割了也好,免得刑讯时,我脏了你的耳朵。”
张铎沉默了须臾,方吐了三个字,“她知道。”
张铎的手捏握成拳。
席银忙道:“那殿下知道吗?知道什么是夕已丧之吗?”
赵谦看着他逐渐青经凸暴的手背,似也觉得自己言语有失,依言直身跪坐下,犹豫了一时,抬臂拱手道: “臣知罪。”
张铎听她说到这里,手在背后轻轻握了握,“他和你一样,不曾读《荣木》,不知道‘夕已丧之’。”
张铎压下气性,斟满酒仰头饮尽,放盏道:“谁是谁告诉你我命黄德杀张平宣。”
她声音越说越小:“虽然好看,可朝生……”
“顾海定。”
“赵将军……为什么要送殿下荣木花啊。”
张铎闭上眼睛,忽然狠力拍向酒案,酒水震颤,溅了他满袖,“他说了,你就星夜离阵,夜奔江州!我跟你说了无数次,手握万军是最大的杀伐,耽于情爱,必遭反噬,你为什么不听!”
“想说就说吧。”
赵谦笑了笑,“我想过要听。但见不得她哭,更见不得她死。”
话已到了口边,却终究觉得不好开口,席银险些咬了自己的嘴唇。
他说完,抬头把眼眶里的酸烫逼了回去。
“不是……我听懂了,你欣赏葬在这里的这些人,他们才是真风流,可是……”
“张退寒,你是我赵谦这辈子唯一的兄弟,你见识广,我见识短,你知道怎么调兵遣将,权衡各方军力,制约倾轧,我就只会提着刀破阵,你要当天下第一人,我想当天下第一将军,你对女人没有兴趣,我就喜欢你妹妹一个人……怎么说,我都不配做你的兄弟,无非是因为当年金衫关你救了我一命,我就赶着跟你赖了这个名声罢了。现在落到这个田地,也是我咎由自取。你放心……”
张铎平声道:“你是不是没听懂。”
他放下行礼的手臂,拿过酒壶自己斟了一盏。
席银静静地听他说完,抬头望着崖壁出神。
“无论你如何处置我,我都没资格怨恨,相反我该跟你说声对不起。”
他说完,看向席银道:“荣木朝生暮落,是命短魂艳,自前朝以来,士人兴薄葬,或白绢裹尸,或藏骨青山,但都还不算极致风流。能为一族之人,选此处生有荣木的崖壁来葬身的人,必有一等清白”
张铎侧过脸,呛笑了一声。
“说荣木花开繁盛,其根长而深,朝时华艳,夕时就已经亡尽了。”
赵谦是赵谦,心里的愧恨和不舍都可以直言不讳,张铎却不能如此,也不惯如此。
张铎放缓了声音,解道:
“诛心的话我今日不想说,我认识你二十年了,若不是你,我今日也难坐在这里。你说你不配为我同袍,就是斥我这二十年目盲,我不想认。可是,你真的愚蠢至极!”
席银摇了摇头, “没有……说的是什么意思呀。”
赵谦无言。
张铎望向那不断向后退去的崖棺,“朕好像没教过你,江沁呢,教过你吗?”
他撑了一把席面站起身,拖着镣铐,哗啦啦地走向窗前。
“采采荣木,结根于兹。晨耀其华,夕已丧之。”
雪影映在碧纱上,轻灵柔软,恰若尘埃。
“为什么会有人要把自己的棺材放在水崖上的荣木后面。”
“我以为我把话说得难听些,就不用跟你废话这么多,谁想你喝了酒,今日话真多。”
席银犹豫地朝他走了几步,一面走,一面问道:
他轻轻推开窗户,雪气猛地扑了进来,吹起他原本就凌乱无束的头发,他呸了几口,把那些入口的乱发吐了出去。
不准她过近,也不准她离得过远,真是有些难以将就。
“张退寒。”
这种阴潮的东西令席银本能地有些害怕,张铎感觉到身后的人再往后退,转身向她伸了一只手道:“朕带你看你怕什么。过来。”
“说。”
“崖棺……是什么……”
“等我把荆州的军情说完,你就动手吧,擅离军营是死罪,我知道,你有心饶我一命,但军纪严明,我自己都不敢活着。”
“那树丛的后面有崖棺。”
身后的人沉声道:“先把你要说的说了。”
席银乖觉地退到他身后,小声嘀咕道:“我以前看过的荣木不长那样啊。”
赵谦转身应道:“如今岑照在荆州被刘令下了狱,生死不明。不过,这只是明面上的。荆州城究内究竟是一个什么情况,我身边入城的亲卫已不能探知。”
“哦。”
“我已知。”
“不要站那么近,退回来。”
赵谦背过身,“不过现在令我和许将军都不安的是,刘令却并没有破城的动向。许将军说,刘令此人是沉不下这口气的,所以依我看,岑照已经起了逆心,下狱是一个幌子。至于他的下一步是什么,我想不到。”
席银扶着船栏,隔雪细看去,“是荣木吗,荣木花那么好看,可这看起来……”
张铎暂时没有去应他的这句话,抬头道,“东面的刘灌呢。”
他目光稍稍一动,而后又垂了下去。“那荣木。”
“刘灌行军至距荆州百里之外,不敢再进。”
“哦。”
“刘灌大军总共多少人。”
“那一丛一丛的。”
“具探子回报,有三万余人。”
张铎顺着她的话抬起头看去,“哪种。”
张铎沉默地凝向酒案上的杯盏,平道:“倒是够了。”
“你看那些山壁上的树,是什么树呀。”
赵谦也应了一声,“是,刘灌那三酒囊饭袋本就不足为惧,如今金衫关的外领军翻调至江州,东进即可截杀刘灌,他就算有心与刘令在荆州会师,他也万不敢冒进荆州。所以,我也并不觉得刘令按兵不动,是在等东面这三万军队。但这样一来,我就更想不通了。照理说,刘令应该趁着你在金衫关的时候,破荆州之困,为什么会等着你从金衫关搬师回来,还按兵不动呢。”
张铎望着江面没有回头,却还是应了她一声。“什么事。”
张铎冷笑一声。
“欸……”
“之前你不明白,现在都走到局里去了,还不懂吗?”
他沉默着不说话,周遭除了船桨浪的声音,就只剩下簌簌的落雪声,实在没有一分除夕的热闹,席银忍不住扯了扯张铎的袖子。
赵谦摇了摇头。
一方面,她觉得这样对他,不太尊重。另一方面,是即便不问,她也能感觉到他的情绪,即便他藏得很谨慎。
张铎站起身,朝窗前走了几步,与他一道立在雪影后。
到现在为止,席银还是不太敢过于狂妄地直问他的想法。
“张平宣身怀有孕,我也将她带去了金衫关,为了拦阻她来荆州,席银差点死了。”
席银示意宫人过来,把胡饼接了下去,轻轻地走到他身后,张嘴想说什么,但抬头见他静静地望着为雪所封的江面,又把声音吞了回去。
赵谦闻话一怔,侧身道:“你的意思是说,荆州城按兵不动,是在等平宣?”
“不冷就先不进去。朕想站一会儿。”
张铎没有应他,抬手合上了窗。赵谦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步,脚下的镣铐一绊,踉跄了两步方稳住身子,“你说清楚。”
他说着朝前跨了几步,衣袖从席银身旁扫过,扑来一阵浓厚的沉水香。
“可惜当年洛阳城的陈孝,世封山英,洁身自好,不屑与我倾轧,否则,我今日也会被他处处赢半子。赵谦。”
“嗯。”
他凝着赵谦,“我输的半子是你。岑照并不指望,你死以后荆州战局会有什么改变,这是诛心之局。”
“不冷。”
“那你别输。”
说完,他看了看席银的脖子,伸手替她理了理耳朵下面的狐狸毛,随口道:“你冷不冷。”
赵谦抬起头,“处死了我,你就没有输给他。”
张铎直待口中那块饼咀嚼吞咽干净后方了无情绪道:“自己悟。”
“你放心,军法就是军法,对你我也不会容情。”
席银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为什么要修佛啊。”
赵谦笑了一声,音声落寞。
“啊?”
“那就好。”
张铎笑了一声,“修佛吧。”
说完他走回酒案后坐下,就着镣铐,一把扫平案上的狼藉。
席银抿了抿唇,吞了一口唾沫小心道:“也给别人。”
“有没有纸笔。”
“给朕?还是给别人。”
“有。”
张铎拣了一块胡饼,捏在手中却并没有吃。
“容我一封自罪信,处置我以后,你替我把它送给我父亲。”
她把胡饼捧了上去,“你在议事,我就去底舱的厨室看了看,呐,给你做了胡饼。”
张铎沉默半晌后,方低头看着道:“你担心什么。”
“去……哦。”
赵谦摇头笑道:“你不要自作多情,我不为你,我只是不想我父亲过于悲痛。”
“你去什么地方了。”
“你怕他因你而反我?”
他穿的是燕居服,玄底无绣,冠带亦束得简单。
赵谦凝着酒案上的灯,摇头叹道:“张退寒,杀我之前少说几句吧。纸笔呢。”
席银只得站住回头,见张铎立在门前。
“你今日不用写,明日,朕会命人去送你,届时,会有好纸良墨,供你尽兴。”
门开着,席银想着将才江沁的神情,一时竟有些不敢进去,踟蹰着正要走,忽听背后道:“站着。”
赵谦点头道:“你让谁送我,我不想看见江沁这些酸人。”
船舷处除了远远侍立的宫人之外,再无人影。
“你放心。”
说完,向席银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进去。
“那便好。”
“好,我送二位大人下去。”
他说着,抬头道:“何必活过元宵呢。我原本以为,今日是你送我。原本我的命就是你救的,你拿去不是正好。”
江沁点了点头,“是。”
张铎看向四周,偏室里内置简单,看似弃锁了几年。
邓为明却立着没出声,江凌看出了此时的尴尬,岔道:“两位大人是这会儿下船吗?”
“此处是黄德私居,此处杀人,不尊居主。”
席银垂头让向一边行礼,江沁看了席银一眼,拱手还道:“内贵人。”
赵谦撑开双腿,“好,那我今日就偷生,最后醉一回。”
正说着,江沁与邓为明二人一并走了出来。
席银看见赵谦被内禁军从正堂里架出来的时候,已至深夜。
说至她从前最为熟悉的生活,她倒是极为放松的,好像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仰头吸了吸鼻道:“我还想得启,在清谈居的时候,我说给陛下烤牛肉吃来着……哈。”她看着怀中的胡饼笑出了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烤得上。”
他喝得烂醉,连路也走不得,几乎是被人一路拖下了石阶,口中含糊地说着一些席银听不明白的话。
风迎着席银的脸面刮来,雪沫子扎在她脸上,有些刺疼,她连忙背过身护着手中的胡饼,轻声应他的道:“在洛阳宫和厝蒙山,我都不到灶台,这回好歹是跟着陛下出来了,才能动得了火。”
江凌见此在一旁喝道:“你们做什么,怎能如此对他。”
江凌又咬了几口,伸手小心地接着饼碎道:“内贵人还亲自做这些。”
内禁军忙道:“江将军,赵将军实在醉得不轻……”
席银霁容,含笑道:“第一次没做好,这是第二炉的,底下还没麦饭,也是我蒸的,就是太粗陋了一些,我不好拿上来给陛下吃。不过除夕不吃麦饭,又跟没过似的,江将军,你过会儿不当值的时候,下去吃些吧。”
江凌上前一把将赵谦的手臂搭在肩上,回头道:“知会江州府,我们送赵将军过去。”
“很酥。”
席银眼见一行人走出了首门,这才抱着氅袍轻步走到门前朝里面张望。
江凌咬了一口。
正堂里果然没有人,偏室内的灯也有些虚晃,席银侧着身子从门缝里钻了进去,而后赶忙又将漆门合好,取出火折子点燃了正堂中的一只盏灯,用袖子小心拢着,朝偏室走去。
“好吃吗?”
偏室里人影单一,周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酒气。
江凌听她这么说,这才将剑别到身后,从盘中取了一块。
张铎独自负手立在窗前,听到脚步声便猜到了是席银。
“我做的,不是专门给陛下的,将在下面棚宿里,已让好些内禁军的小将军门尝过了。”
“不用来给朕换灯了,朕站一会儿就走。”
江凌摇头应道:“不敢。”
席银放下灯盏,踮着脚替他披上氅衣,也没吭声,在酒案边蹲下来,挽起袖子安安静静地去收拾两个男人留下的残局。
席银朝他走了几步,将手中的胡饼递了过去,“将军吃一块吧。”
张铎转身看向席银,灯下她认真做事的样子从容柔和。
江凌看着她笑着点了点头。
席银似乎也感觉到张铎在看她,端起一只空盘,转向他道:“我做的胡饼,你们都吃光了。”
她说着,指了指自己脖子上那一圈狐狸皮,“有这个不冷的。”
“嗯。”
席银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江凌,忙行了个礼,“我没事。”
席银站起身,“赵将军吃了几块啊。”
江凌在船舷上护卫,见席银一个人在雪中立得久,便出声道:“内贵人回下面宿棚去候一会儿吧,这里太冷了,内贵人还有伤在身,陛下在见江邓二位大人,我看还要一些时候。”
张铎低头看向那只空盘,“四五块。”
她脖颈上的伤还没好全,张铎便让宋怀玉翻了一匹狐狸皮出来,也不加针工,让她胡乱绕在脖子上,权且算个遮护,好在席银的脖子修长,系起来毛茸茸的到也不难看。
“我夜里再给他做些吧。”
席银仰头仰得久了,便觉脖子有些发酸。
“为什么突然要给他做。”
那日是除夕,江上大雪,雪影密集得遮挡视线。
席银张了张嘴,轻声道:“怕以后就做不成了。赵将军……很好的一个人。”
席银端着一盘胡饼从底舱厨室里出来,立在船舷上,抬头望向那一丛丛阴森的骨阵。
“那朕呢。”
席银随张铎乘青龙(楼船的一种,大型战舰)南下江州的时候,一路上在峡岸上看到了很多荣木树,临水而生,此时只剩下覆雪的枯枝,像一丛又一丛嶙峋凌乱的骨阵。
又是一句说完就会后悔的话,他好像听不得席银由衷地去夸一个人好似的,急于要与人分出高下。
如果赵谦肯在魏丛山的临水会上多听一些诗典,他也许就不会说出荣木花最衬张平宣的话。
“算了,你不用答了。”
“可惜荣木花开过了,平宣,我之前一直都觉得,荣木……花是四方天下之中,最衬你的那一种。”
席银抬头望向张铎,“你是不是也喝了很多酒啊。”
他一面说,一面垂下眼,眼底闪过一丝落寞。
“没有。”
说完,他又把手抬高了些,松开蹲麻了的腿,一屁股盘膝坐下,仰头道:“呐,给你花。你拿好啊,荆州城外的草都被许博烧光了,估计是找不到花了,这或许……是我这辈子能送给你的最后一朵花了。”
他说着,从喉咙里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
“张平宣啊,我看不得谁欺负你,就算那人是张退寒,我也不准。”
这些年,张铎喝酒越发喝得淡了,毕竟在金衫关靠着烈酒刺激而活的日子一晃过去了十几年,没有大醉的必要,另一方面,他也不敢酒后真言,让人去拿捏。
说话的人声音却渐渐平宁了下来,甚至带着一点温和的笑意。
“陛下。”
他说着,扬了扬手中的花,那幼白的花瓣,受不起南方冬日湿润而寒冷的风,瑟瑟地颤抖着。
“什么。”
“不要哭了。我又不蠢,许博早就给我说过张退寒的意思了,在他南下荆州之前,我绝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军法处置。你放心,我这条命是他从金衫关捞回来的,军法处置就军法处置吧……”
席银望着他抿了抿唇,“我想问你一件事。”
张平宣揉了揉朦胧的泪眼,低头看时,却见赵谦不知什么时候捡起了那朵落在她膝边的花,送到了她面前。
“问吧。”
忽然,鼻中渗入一阵的花香气,五感流窜,沁人心脾。
她见张铎答应,却也没有立即问出来,反而深吸了一口气,似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说着说着,肩膀抑不住颤抖。
“要问又不开口,你是何意?”
张平宣凝着赵谦的面目,“他要杀我,就是怕你会这样,坏了他在荆州的大计。岑照是我的夫君,是我腹中骨肉的父亲,我救他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怕我根本斗不过我那个哥哥,我也要试一试,但我不想利用你!真的……赵谦,我不想利用你……”
“我问我问。”
“什么……”
她说着掐了掐自己的虎口,试探道:
“根本就不是!”
“自古以来,皇帝处置臣民……都是凭着什么。”
“因为你违逆他……”
张铎笑了笑,这个问题对于她而言,似乎是大了一些,也难怪她迟疑。
张平宣猛地推了赵谦一把,“你到底明不明白,张铎为什么要杀我!”
他不想深解,恐说得过了,伤到她心上的无名处,索性着盘膝坐下,随口道:“随性而已。”
“我走了,你还活得了吗?”
席银听完摇头,靠在他身边跪坐下来,认真道:“你没有好好答我,我认真的,我很想知道。”
张平宣没有应赵谦的话,只复道:“快走。”
张铎理平膝上的袍子,侧面看了席银一眼。
赵谦蹲下身,试图说些什么安慰她。然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哪一句刺伤到了她,只得胡道:“我说错了,我哪有不喜欢你的时候,我嘴巴硬罢了,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那你觉得呢。”
“别哭,求你了,我受不了你哭。”
席银刚要开口,门外便有雪风渗进来,席银受了寒,下意识地朝张铎身后缩了缩。
不出声,光流眼泪,然后拼命地用袖子去擦,把眼周的皮肤擦红了也全然不在乎。
“冷是不是。”
赵谦最看不得张平宣哭,尤其是对着他哭。
“有一点。”
张平宣眼角渗出了眼泪,但她强忍着没有出声。
“那你坐这一方来。”
“我知道。但我从小到大,就喜欢你这么一个人。你以前特别好,我是说遇岑照以前啊,高傲,但有礼有节的,说的话也都有道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你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有一段时间,我都不是很喜欢你了,可我转念一想,以前你再不心,张大司马和徐夫人都很疼爱你,张退寒也护着你,现在你父母都不在身边,张退寒也不对你好了,至于那个岑照…… 对你如何我就不说了。那我就在我如果也不喜欢你了,你也太可怜了。所以就这么遭吧,接着喜欢你。”
席银应声站起身,缩到张铎的身后。
张平宣眼底发烫,她望着赵谦摇头道:“从小到大,我都不值得。”
张铎撩起氅衣的一边,罩在席银肩上。
他放下剑,伸出大拇指反指自己,“就怕你不利用我。”
“你还没有答朕的话。”
“我这个人啊。”
“什么话呀。 ”
“呵,赵谦你是不是蠢,哪有人上赶着……”
“你觉得朕杀人,凭的是什么?”
“我哪辈子就明白了,你爱慕陈孝,嫁给了岑照,我这个粗人该死心了。你不用问我,我对你的心早就死了,但那又怎么样,我只是不去想娶你的这件事而已,其他的心都还在。”
席银靠着张铎的肩膀,氅衣上的毛羽不断地朝她的鼻子里钻去,她忍不住呛了几声,张铎的手臂伸来,一把将人拖入了臂弯中。
面前的男人习惯性地抓了抓头,流露出一丝憨色。
“说不上来就算了。”
“赵谦,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你才明白。”
“我……不是说上来。”
张平宣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咬破了嘴唇,腥甜随着吞咽扩散入口鼻。但她感觉不到什么痛,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伤在哪一处地方。
席银抬起脖子望向张铎,“我只是觉得,我自己的这个想法很荒唐,甚至大逆不道,有点不敢说。”
“纯粹”的人,哪怕再蠢,也难以用难听的话去诋毁。
张铎也低头凝向席银,“那朕更要听。”
话声刚落,头顶错时而开一丛白色的花被风陡然吹落,落在张平宣的膝边。她低下头去看那朵花,渐渐抿紧了嘴唇。南方的花种类太多,她尚认不全,事实上,她从前也不喜欢这些腻歪的草木,熟悉的也不过是赵谦出征前,送她的那几种,最后那一次是荣木花。
席银深吸了一口气,喉咙里有些发涩,她索性又咳了一声,稳住声音,这才道 :
“张平宣,只要你能活得好,我赵谦,不介意被你利用。”
“我觉得……其实皇帝根本杀不了任何一个人。”
“不要再跟我说话,滚……”
五雷轰顶的一句话,张铎几乎哑然。
“张平宣。”
怀中的女人似乎并不知道此话令张铎如何错愕惊战,自顾自地说道:“你不想杀长公主殿下,你也不想杀赵将军,可你又不得不杀他们。就好像今日我们在路上看见的那个被人打死的老妇人……”
赵谦受完她这一句重话,握拳埋头,沉默了良久。
席银吸了吸鼻“你不想看着她死,可她最后还是会死。所以我才觉得,皇帝根本杀不了任何一个人。”
“我说得不够清楚吗?我让你滚回荆州!”
她列举了这么多的人,却漏掉了最重要的那一个。
“张平宣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张铎的手臂不自觉地抠紧了席银的肩膀。
“滚。”
“嘶……痛。”
张平宣笑了一声,故作轻蔑地吐了一个字。
“知道痛就住口。”
赵谦从这一番话里隐隐约约听出了一些令他又是欣喜,又是难受的意思,唇角不自觉地有些发搐:“你……你是什么意思。”
席银忙垂下头,“你让我说的,你别怪我。我其实……就是想跟你说,你真的不是一个狠毒的人,你也很好很好。”
“你也别给我拍案戳地的!你指望我跟你说什么,哦,带我从这里出去,带我一道去荆州城,我倒是想,你怎么办,在荆州受军法处置,还是回了洛阳,等着张铎把处死啊?”
“让你住口,你还要说。”
赵谦反手用剑鞘戳着陶案,切齿道:“妈的张平宣,你是不是不会说话啊,我赵谦这辈子管什么前途……”
他说完,端起酒盏,仰头饮尽。
张平宣将那信一把揉了,投入了博山炉中,抬头望着赵谦道:“你自己走吧,回荆州去,你根本没有必要为了我,把你在张铎那儿的前途毁了。”
一杯酒水下腹,肠胃烧暖。张铎其实根本就没醉,根本就还没到要酒后吐真言的时候,但他此时却想纵兴一把,假借酒水,跟身边这个说他杀不了任何一个人的女子,说些腹中诚恳的话。
“顾海定。”
“朕一生亲缘少,姊妹独剩平宣一人。朋辈亦凋零,挚友唯存赵谦一人。这二人必死,否则,朕不配称孤道寡。”
赵谦摁了摁太阳穴,愤懑地吐了一个人名。
“我知道。”
张平宣伸手拿起他拍在案上的那封信,一眼扫过,放平声音道:“张铎要杀的消息,是谁递给你的。”
席银说完,从氅衣里伸出一只拢暖了的手,轻轻捏住张铎的耳朵。
转折的句式已在口中,但赵谦搜肠刮肚却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话,来将其补完。
张铎脖子一梗,“做什么。”
“是跟我没关,但我……但我……我……”
“你别怕,你还有我,我帮你。”
她说着睁开眼睛,“我,我腹中的孩子,与你什么相干?”
她捏着他耳朵,手指十分温暖,面上的笑容如破春而融的细涓。
张平宣将身子朝后一靠,“所以呢?”
“陛下,我猜到你要什么事要对我说了。”
赵谦拍案,几乎是在喝斥她:“好个屁!你好好地在厝蒙山行宫呆着不行吗?非要来趟荆州这一滩浑水!你自己来就算了,还要拖着你肚子里那个一起来!”
张铎迁就着揪在自己耳朵上的手,低头道:“朕要让你做什么。”
“我怎么不好了?”
席银摇了摇头,“容我现在不说。”
张平宣闭着眼睛,任由他滚烫的呼吸喷在脸上。
张铎没有逼问她,从袖中取出那只无舌的金铃递到她手中。
他说到此处,一下子冲出了火气:“张平宣!你要嫁给谁我管不了你,但你能不能给我活得好一点?啊?”
“这是赵谦从平宣身上取下来的,朕重新把它给你,收好。”
赵谦侧面笑了一声,那声音听起来有些嘲讽的意思,却不知是在嘲讽张平宣,还是讽刺他自己。笑过后来,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直身走到她面前,一把拍在案上,“谁逼我死啊。”他说着双手撑案,迫近张平宣的面容,“要不是你,要跟张退寒闹到这个地步,惹得他要杀你,我会来江州?”
席银应声接过来,松开张铎的耳朵,仔细地将它悬在腰上。
张平宣跪坐在廊上,抬头看向他道:“没有军令,擅自离军,是死罪。”
那日夜里,她与张铎在并不熟悉的床榻上,畅快地行了一翻云雨之事。
烟园穿廊上,赵谦抱着剑靠在廊柱上看着张平宣,背后是一群屏息戒备的执刀府兵。
张铎不知在何处得了要领,席银竟然觉得没有从前那般的疼痛。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又一层有节律的酥麻,从底下慢慢地传入脑中。席银觉得自己的脚底心渐渐开始发冷,在她几乎觉得,那脚底的凉意近乎刺痛的时候,她的身子迎来了第一次情X。
蒋氏不敢再应声,拢着袖子惶恐地看着黄德,。黄德跺脚道:“要出事,要出大事了。”
她听乐律里的女人们讲过,“这种感觉,是男人喜欢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也很喜欢那个男人的时候,才会到来。而临近而立之年的男人,他们越发少起这种心,大多是自尽了兴,就不再管女的感受。”
黄德陡然提声道:“怎么会!那混小子不要命呗!”
于是,在张铎要抽开脱身的时候,席银伸手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那这赵将军怎会突然返回江州。”
张铎不留意,险些压着她。
黄德的额头冒出了冷汗,“没有……”
对于她的这个举动,他有些错愕,姿势尴尬,也不好去看她,刻意冷声道:“你要做什么。 ”
蒋氏看向黄德道:“郎君有收到荆州来的消息,说赵将军会来接应长公主吗?”
“你再呆一会儿,别那么快走……”
“荆州军副将,赵谦。”
张铎感受到了一阵紧缩感,也听到了她竭力抑制的浊吸。
“谁!”
这些年,他把她教得敏感而慎重,是以她很少提这样的要求,说这样的话。
“将军,有人强入烟园。”
张铎不想违逆席银的意思,曲了手臂撑着身子,与她的之间拉出些孔隙来,随后抽出一只手,一把将被褥拢上了头顶。
黄德犹豫了一阵,张口刚要说话,却听外面人来报。
眼前漆黑,彼此都看不清面容了,他才终于平复了声音,问道:“为什么要这样。 ”
蒋氏听出了黄德声中的惶恐,移步上前道:“究竟怎么了,郎君说出来,我行事也好有个底。”
黑暗中的人轻声道:“你这样是不是不舒服。”
黄德垮肩点头,“好,遣人看着烟园。”
张铎沉默了一阵,方吐了两个字:“不是。”
“照郎君教的话答的,殿下身子有亏,应再缓一两日。”
席银稍稍挪了挪腰,这一挪动,令那一处皮挨肉接,张铎脑内白光一闪,绝非有益于修身养性。他忙打起精神,将那起念按压下去。
黄德忙道:“那你怎么答的。”
“我今天不痛了。”
“问郎君什么时候送她出江州。”
她在这个时候大胆地提这件事,张铎有些脑胀。
“问什么。”
“你能不讲这个话吗?”
蒋氏应道:“殿下不住官署,如今暂住在城西的烟园。她身旁的周氏使人来问过几次了。”
“好,那我说……我想多跟你这样呆一会儿。”
黄德站住脚步,“长公主殿下安置在什么地方。”
张铎随了她的意,不再出声。
“既荆州未乱,郎君忧虑什么。”
“陛下,席银的席字,不是我姓,我也不知道我父母是谁。要不……你给我取一个姓吧。”
“不是。”
“朕不取。”
蒋氏跟在黄德身后道:“是荆州乱了吗?”
“为什么。”
黄德忙将手令放入袖中,回身道:“你女人别问。”
“席这个字,类于莞草,是低贱之物,而银,是世上好看的金属。两者龃龉,都不是你。所以席银,你是什么人,和你的姓与名,没有关系。”
黄德的妻子蒋氏将蒸熟了一笼麦饭,遣女婢来唤几次,也不见丈夫过来,便亲自过来请,见黄德立在拴马木前皱眉不语,上前关切道:“怎么了。”
席银听完他的话,过了好久,才应了一声:“是。”
与此同时张平宣也到了江州,江州守将黄德在除夕这一日,收到了张铎在半道上写个他的一字令——杀。
张铎挪了挪压疼的手肘。
临近年关,厝蒙山的人马开拔。
“朕可以起来了吗?”
悉悉索索的声音如鼠偷食,张铎却睡踏实了。
席银松开手臂,“可以。”
席银坐在他身边,惶恐地咀嚼着那半块胡饼。
两人相挨躺下,各自都在回味,就在张铎意识逐渐混沌的时候,席银忽道:“陛下……”
胡饼很酥,落了一榻的麦粉渣滓,席银叼着剩下的那半块胡饼,挽起袖子小心地去捡,晃眼间见张铎坐下来,伸手一把将那些渣滓扫了下去,伸腿抖开被褥,闭眼躺下。
张铎含糊地“嗯”了一声。
说是吃不下,后来却就着丝莼吃了一大碗米粥,最后还饿,又要吃胡饼。
身旁的女子翻了个身,呼吸轻轻地扑到他的脸上,半晌没有再吭声,张铎半睁开眼睛,轻道
“我吃不下……”
“怎么不说了啊……”
张铎侧过身,把她的脑袋从被褥里掰出来,“再躺一会儿,吃东西。 ”
“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