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铎四下看了,又不知她把她自己的衣裳收拾在哪里,索性朝屏后道:“宋怀玉。”
忽又听她咳了一声,这才发觉她为了方便照顾他的茶水,只穿了一件窄袖对襟,没罩外头那一件大袖。
宋怀玉听了传唤,忙进来答话,见席银伏在张铎身旁睡觉,一个人占了大半的御案,把张铎逼得都快靠到博古架上了。
想着,不由把玉尺放下,做了罢。
“这内贵人……”
她竟然没有跟她说,还一日不落地在写字。
“找个什么东西,给她盖着。”
张铎的余光扫见了她的模样,伸手抓过了玉尺,照着她的手背正要敲时,却见她的手指上有些清淤,忽想起那是这几日她与自己同榻,被自己夜里不妨捏出来的伤。
张铎似乎压根就不在意自己那一席之地窘迫,索性将案上的书那拿了起来,把自己那块地方也让给了她。她也毫不客气,挪了挪手臂,眼见就要把张铎笔海里的笔扫下去,张铎矮书一把拦住,却也只是随手投回,并没有说什么。
席银无法,只得捡起《礼记》的《玉藻》篇,伏在案上,抓着头暗记。博山炉就放在她身旁,里面的沉香腾出水烟,一阵一阵地往她的脸上扑,她本来就因为练字练得疲倦,不一会儿就被这香气熏得眼迷,忍不住想闭眼休息一时,谁知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
宋怀玉见此,也不敢出声了,取了一张绒毯过来替席银盖着,压低声音回道:“江大人和邓大人来了。”
“哦。”
他说着,又看了一眼席银,“要不,老奴唤醒内贵人,让内贵人去偏室……”
“不能。”
“不必,你先去传他二人进来。”
席银蜷起膝盖,将手叠在膝盖上,悄悄地看向张铎道:“我能不能……”
“是。”
张铎理了理袖子,“那就把读《玉藻》,我把这些看完,听你诵。”
宋怀玉转身出去,张铎这才看向席银,平唤了她一声。
席银这才把纸张往边上挪,一面道:“我写完了。”
“席银。”
席银要临字,官纸铺开,就几占了一大半的御案,再压上那本《就急章》,剩给张铎地方就只剩下十寸不到。他也算迁就席银,实在是挪不开手来时,才出声问她:“你要把我挤到什么地方去。”
“嗯……”
琨华殿的御案不大,张铎白日伏案时,与席银分坐两侧。
席银迷迷糊糊地,抬手就在张铎脸上抓了一把。
压抑人欲,几乎是张铎的本能,哪怕在席银身上,他饱尝肉汁的甘美,他也不允许自己耽于其中,不过,自从那日之后,张铎便不再让席银回琨华殿的偏室了。
张铎捏住她的手腕摁回案上,“得寸进尺。”
席银倒是想问,想说,然而,只要她开口撩开那么一边角,让张铎听出端倪,便会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席银一听这四个字,赶忙睁开了眼,试图把手抽出来,却不想被他越抓越紧。
自从那日行过房事之后,张铎没有提及过他的感受。
“朕要见外臣。”
岑照离洛阳后,白昼陡短,天气转冷得厉害。
毕竟相处了这么久,席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无论是在琨华殿还是在太极殿的东后堂,只要官员在场,他对她的言行举止都是极为苛刻的。这会儿根本不肖他说什么,席银便道:“那你……松开我的手啊,让我起来站着。”
他不由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谁知,张铎却道:“你去屏后面睡。”
江雾封岸,莫名地叫人不安。忽然,赵谦似乎也闻到了一丝丝尸气。
“啊?”
说完,独自走向江边的伤树荫中去了。
席银不知他是发了什么慈悲心,一时没反应过来。
“此去荆州还有几日的路程,你我皆有皇命在身,不便耽搁。”
“睡不着是吗?”
赵谦听到这一声时,岑照已经走到了引桥下。
“不……不是……我在什么地方都睡得着,我就是……不是,是你突然对我这么好,我有点不习惯。”
“赵将军。”
张铎松开手,捡起滑至地上的毯子递给她。
赵谦他行军打仗十几年,还从来没有握不住剑的时候,但听完岑照的这一句话,手腕竟然有些不稳。他终于明白,岑照既知张铎在荆州设局,为何敢坦然赴局。这两个人,都是极度地自负,只不过一个明明白白地要杀身,一个却在无意时诛心。
“去我的榻上,不要出声,只此一次,不会再有下次。”
他抬起头,“在江州。”
“好。”
“她的杀父仇人在洛阳,杀夫之人,”
这边,席银抱着自己的毯子将将走到屏风后面,江沁与邓为明便走进了琨华殿。
岑照说完,拂了拂袍衫上不知何时勾挂的萎叶,平声续道:
江沁见东面的漆窗开着,深秋难得的日光斜斜地透进来,正落在张铎身旁的屏风后面,映出席银那玲珑有致的身段。
“我如何伤得了她。”
江沁没有说什么,与邓为明一道行过礼后,拱手径直道:“荆州呈回的降约,陛下今日驳回了?”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你若伤害张平宣,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张铎鼻中嗯了一声。
赵谦握剑的手几乎渗汗,手背上青经突暴,汗毛竖起。
“朕后日要去胡令山冬狩,在朕回来之前,荆州的降约都驳回。”
“把剑收了,赵将军。”
邓为明道:“胡令山就在金衫关之后,如今,战事焦灼……陛下还是慎重为好。”
“你……”
“冬猎是幌子,趁荆州休战议降,年关之前,定下金衫关,朕才能把北面的军队压到江南岸去。所以,朕平定金衫关之前,命中书省好好替朕拟驳令,拖住荆州议降。”
剑盲在眼前,岑照不退,反而近了一步,赵谦忙将手臂向后一抽。
江沁道:“恐怕拖不了多久,刘令就会反应过来。”
赵谦忽然拔剑逼至他眉心:“当年张平宣为了你,几乎毁了自己一辈子的清誉,沦为整个洛阳城的笑柄。十二年前你不肯娶她,如今却与她成亲,你对她究竟是何居心!”
“刘令反,则岑照该杀。中书省拖不住算了,让他来拖。”
岑赵摇头道:“陈孝已死,尸魂而已。”
江沁道:“陛下原来算得是这一步。”
赵谦捏紧了拳,“你果然是陈孝。”
张铎放下奏疏,“朕算不到这么远,是跟的棋。”
“除了岑照,谁还担当得起‘尸魂’二字。”
江沁道:“此事恐怕不能让长公主殿下知晓。”
“那你还敢来荆州。”
邓为明看了江沁一眼,没敢去接这个话。
张铎的信先岑照一日,送抵他的手中,字不多,不足一笺,但他反复读了十遍有余,也不知道究竟用一个什么样的词概定定这封信的意思。岑照说“鞭尸刮魂局”,竟莫觉得贴切得很。
张铎曲立一膝,对邓为明道:“你先回尚书省,申时去东后堂,朕在那里见你。”
赵谦闻话,不由一怔。
邓为明会意行礼退出了琨华殿。
“陛下放我来荆州,不会不设鞭尸剐魂魄局吧。”
张铎指了指面前的席面,“你坐吧。”
“你什么意思。”
“是,谢陛下。”
“赵将军这么说,是是收到了洛阳来信了?”
江沁撩袍跪坐下来,见方砚中的墨已渐干,而席银不在,便抬手挽袖,亲自替张铎添墨。
他的声音仍旧平和,立于伤树之前,白衫洁如霜华。
“臣也许多虑,长公主殿下如今还想不到一层。”
“嗯。”
张铎低头看着砚中渐浓的墨汁,“她是想不到,但是岑照会不会让她知道,就不好说了。此处金衫关一行,朕要带她一道。”
“打住,我不是张退寒,听得懂你的言外之意。不过即便我听不懂,我也不至于笨得像银子一样,你说什么信什么。”
江沁点了点头,“听说,殿下今日进宫。”
赵谦摆手道:
“嗯。”
岑照笑笑:“我并无奉承意。”
张铎曲臂靠向凭几,朝漆窗外看了一眼。
赵谦回过身:“我这人说话直,什么受教赐教的,我听不习惯。”
临近冬日,难得晴好,天高无云,连摇曳的楸树枝都婀娜无限。
岑照拄杖走到赵谦身后,平道:“岑照受教。”
“她去金华殿了,今日是徐婉的生辰。”
“渡江之战后,埋了三日的尸,如今过了一月,什么尸气,早该散了,你是在洛阳住得久了,讲究。”
江沁顿了顿手中的动作,抬头道:“陛下不过去?”
赵谦远眺江上,怅然笑道:
张铎的面前正落着白玉观音的影子,乌青乌青的,像一团好了又伤,伤了又好,后来就再也消不下去的是淤血。他终究没说什么,从笔海中取了一支黑檀熊毫,随口道:“不必。”
水草衰黄,临岸的树木也多为战火所伤,有些一半焦死,一半在垂亡之间挣扎出了几处不合时节的绿芽,几处荣木花尚未凋谢,在满江萧索中艳得令人移不开眼。
说完摆手道:“墨够了。”
赵谦把剑抱在怀中,走向桥边。
江沁应声放下墨饼,拱手行了一礼,也将话说到了闲事上,“听梅医正讲,陛下的嗽疾好多了。”
他含笑应了这么两个字,转道:“此处还嗅得到尸气。”
“嗯。”
“甚好。”
“陛下知道保养身体,臣便安心。”
江风将二人身上的袍袖吹鼓得猎猎作响。
张铎听完他这句话,五内的血气渐渐不安分起来,他不自觉地朝屏后看去,屏后的人影被他这么一看,吓得跌跌撞撞地榻边撞去,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磕到了,喉咙里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叫。
岑照拄着盲杖走下船梯,行至引桥上。
张铎齿缝吸凉气,屈臂撑着额头,不忍直视。然而江沁在席,他又不好表露什么,只能盯着面前她刚刚写好的字来掩饰尴尬的,一言不发。
“长公主殿下……近来如何……”
江沁笑了笑,将目光从屏上收了回来。“等荆州平定,陛下身边应该要有……”
明明是一句很寻常的寒暄,赵谦却被那句“殿下甚为挂念。”惹得局促起来。
“囹于此事无益。”
岑照拱手在舟上行礼:“赵将军可安泰?殿下甚为挂念。”
江沁被他打断,悻悻然地摇了摇头,开口又道头:“囹于此事固然无意……”
赵谦走近船舷,抬头道:“洛阳一别,近半载了。”
他一面说一面凝向张铎:“耽于一人,恐更陷困局。”
赵谦闻话站起身,果见一艘二轮舟破开江上的浓雾,缓缓地向引桥靠来,舟上的人身穿素白色宽袖袍衫,青带遮目,手拄金竹盲杖,正是岑照
席银听到了这句话,但她不明白,江沁所说的耽于一人指的谁。
众人忙住了口,守着引桥口的亲兵忽回头禀道:“将军,来了。”
张铎哪里像会为一个人沉湎的人啊。
赵谦听完了这些话,吐出嘴里的草根,抱臂转身道:“在说什么。”
她一面想着,一面抱着膝缩到了床榻的一角里躺下。还来不及把眼合上,便看见张铎从屏后跨了进来。
他们为的是赵谦,所以,也没刻意回避他。
江沁似乎已经退了出去,她忙闭眼装睡。
“可不。瞎眼的驸马,瞎马,目中无人。”
张铎脱下外面的袍衫随手挂在熏炉上,在榻边坐下,伸手抓了一把她身上的被褥。
“听说他从前是长公主府上的内宠,哪里配我们将军亲自在此处迎他。”
“起来,我知道你醒着。”
永宁关船坞角,赵谦坐在引桥水桩上,嘴里的草根子已经嚼得没了味道了。岑照的船晚来了一日。跟随赵谦返回江州亲兵多多少少知道赵谦对张平宣多年的执念,今日眼见自家将军为了那位驸马,白吹了一日的江风,心里大多不平,不免在引桥下抱怨。
席银把头从被褥里钻出来,捏着被角小心道:“对不起呀……我刚才在屏后偷听,又失仪了。”
江上沉浮着枯槁的残叶,因战事初平,尚不见渔人出没。水面腾着的雾气,封了视线。
张铎掀开被褥,“撞在哪里。”
江州暮秋,寒肃得厉害。
席银忙扯过被子遮住脚腕,“没没……没撞着。”
嫁娶是划定缘分的一条线,他没有亲眼看见长平宣出嫁,洛阳荆州,一别小半载,他也从来没有刻意去想过,要不是许博几次提起,他几乎忘了,张平宣已嫁作人妇这件事。
她说着,跪坐起来,把脚藏在间色裙下,抬头看着张铎道:“你不怪我偷听啊。”
赵谦一愣,想起洛的张平宣,顿时没了一半的脾气。
张铎枕臂靠下,“你听到什么。”
许博站起身,“他是长公主的驸马。荆州事定,我就要向陛下请卸甲,带着女儿回南边,不用和这个人处了,但赵将军,你还要回洛阳。”
席银低下头,“嗯……听到你让哥哥拖住荆州议和,还听到,你要趁这个时机,平定金衫关的外乱,然后,再挥军南下,了结荆州的战事。”
“不必吧。”
张铎闭着眼睛,静静地听她说完。
“前驿来报,洛阳遣使,还有三日便至江州。围城之事全责教与我,你既已脱甲,就折返一趟回江州,去迎他过来。”
他将才和江沁的对谈,隐去了很多话,但她都一一猜凑了出来,说得虽然粗糙,却已然勾勒出了他心中的半局。
许博不置可否。
席银见他不肯出声,小心地在他耳边道:“我……是不是没说对。”
“陛下……应该有陛下的考量。”
“不是。”
赵谦一时无话可说,总不能直接告诉他,张铎几次杀不了岑照,都是因为那块小银子吧。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许博压根不在意席银是谁,自顾自地续道:“他哪里有什么妹妹,那是此人的家婢。为了向陛下讨要家婢不成,反而身受重刑差点死了,后来被长公主所救,才反出洛阳,投奔刘必。刘必败亡后,陛下没有杀他,竟还把长公主嫁给了他。此人原本一无所有,为庶人,为叛逆,为罪囚,如今尊贵至此。照理,不会被陛下所容,为何此番还要遣他来荆州担此大任?”
“乏。”
他说着,倒是想起了席银那怯生生的模样,不由地笑了笑。
席银抿了抿唇,也不敢再说话了,弯腰在他身边趴下来,脚趾不经意间刮到了张铎平放的一只腿。她慌忙抬头看了张铎一眼,见他并没有睁眼,这才放心地闭上了眼,习惯性地把手递给了他。
赵谦接道:“为了一个……女人。他妹妹,叫小银子。”
“你干什么。”
“嗯。虽说他多年隐居北邙山,有商山四皓,青庐一闲的称号,但其人十二年前的经历,并不传于世。当年刘必为了反叛自己家的朝廷,几次请他出山,他都不肯,后来是为了什么……”
“拿给你捏着。”
赵谦掰了一只兔腿,递给许博道:“老将军是说岑照吗?”
张铎拂开她的手,平声道:“不必了,朕不睡,躺一会儿就去太极殿。”
赵谦听他这样说,这才把火架上的兔子肉取了下来,呲牙咧嘴地捧在手中吹着气,忽听许博续道:“但他这次遣长公主的驸马为使,其意,我尚未想明白。”
席银“哦”了一声,又规矩地把手缩了回去。
许博听他说完,弹掉战甲上的草灰,望焰喟然道:“十几岁的少年,不易啊……”
烟如流雾,没有人走动时,便似画笔一般随意勾勒。
“他跟我说过,他若死在金衫关,大司马就是舍子护驾,大功一件,皇帝会嘉奖大司马不说,大司马自己也算是把他那个逆子除了,根本不会埋怨朝廷,甚至为朝廷陈情。但如果我死了……我父亲定然伤怀,朝廷会因此遭百官诟病,到时候,我父亲恐将被朝廷戒备,以至于不反也得反。金衫关被破,赵家在朝庭失去信任,则会引北面的羌胡长驱直入,中原大乱。老将军你看,我这脑子当时就想不到这些。”
“你的腿不要蜷得那么厉害,朕留给你的地方是够的。”
“何意?”
席银轻声道:“我不敢嘛……”
赵谦拍了拍膝盖,“舍命救我,那你就轻看陛下了。”
张铎睁开眼睛,侧面低头看向席银,见她不知什么时候,抓着自己的袖口轻轻地在搓捏。
说完,他叹了一口气,“不过,杀秦放逼钱粮,用亲儿的生死辖制外将,陛下都很果断。想不到少年时,到肯舍命救你一次,也难怪你对陛下如此赤忱。”
张铎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忽道:“你想问岑照是不是。”
许博摆了摆手:“帝王心术罢了,我懂,陛下不屑于用姻亲怀柔那一套。只是不知道,重刑杀戮之下,何以为继,会不会自损。”
“没有……”
赵谦转身稍有些急切:“老将军,我知道你因为陛下把你的女儿关人廷尉狱,以此来辖制你,你心里很不痛快。”
她急于否认,后来似乎又觉得自己根本无处遁形,埋着头不肯出声。
许博听完,点了点头,望着不断迸溅的火星子,没有说话。
张铎仰面重新闭上眼睛,平声道:
“他说他自己是张奚的长子。大司马的儿子啊,那些粗人,哪里有不换的。至于后来,他是怎么回来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回来的时候,满身都是血,简直分不清楚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不过,他提回了连个羌人的首级。那一年,我和他,都才不过十几岁。”
“至少如今,我没打算杀他,至于他最终会不会死,则在于他自己。你并不蠢,能够自去看,自己去判,关于此我不想多说。总之,岑照死,我也会处死你。”
“他们肯?”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啊……”
赵谦耳朵一红,“这个老将军就别问了,总之,他拿他自己向羌人换俘。”
“……”
“呃……”
张铎的喉咙一窒。
“花簪子……”
好在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转了话,没再往下说了。
“只能弃关,我为了去捡一只花簪子,结果中箭被俘,被羌人拖在马尾巴后面,差点没拖死。”
“你去金衫关,什么时候回来。”
赵谦撕下一大块兔腿,递给许博。
“年关之前。”
“之后……”
“那你不在的时候,是江大人来看我写字,督我诵书吗?”
许博仰面一笑:“无妨,赵将军接着说吧。就剩下你和陛下,之后呢。”
张铎忽然想起江沁那句:“耽于一人,恐更陷困局。”
“该的,让你放肆。”
他如果走了,把她丢在洛阳宫,无疑于把她留给了江沁和梅辛林这些人,那她回来的时候,她还能不能活着,真说不准。
他受不了自己两次嘴瓢,索性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想着,脱口道:
赵谦的脸映着熊熊的火焰,“张奚张大人,和当时尚书令常旬,不准护卫皇帝山狩的中领军驰援金衫关,我们百十个人,在关上拼死守了三日,最后,就剩下了我和张退……不是,啧。”
“你的字还是朕看。”
“岂止是狼狈啊,简直就是惨烈。”
“什么……”
“听过,狼狈得很。”
“你也去金衫关。”
他说着,又觉得遣词过于放肆了,忙解释道:“您是军中的老人了,听过金衫关那一战吧。”
“我吗?”
赵谦把兔肉从火架上取了下来,烫得呲牙咧嘴,还不住地拿嘴去哈气儿,一面道:“我跟陛下,那是过了命的。”
席银撑起脑袋来:“你要带我一道去吗?”
许博将手摊在膝盖上,笑道:“忠心之臣。”
张铎看着她,“你刚才也听明白了,此行明为冬狩,暗为定关,金衫关是屠戮场,和洛阳宫完全不一样,你从来不知道生死真正为何物。所以才愚昧肤浅,到也应该去城关上看看。”
“嗨……老将军别提了,这回去,张退……哦不是,我是说陛下,陛下还指定怎么责罚呢。战时不屑主将,私自呈报军情,老将军你如果写个奏疏那么一报,枭首的罪我这都有了。挨几棍子算什么。”
席银点了点头,又道:“你身上的那些旧伤,是不是有一大半都是在金衫关落下的。”
“上回受的棍伤,好全了吧。”
对于张铎而言,胫骨无非是寄魂的器物而已,旧伤叠新伤,哪里分得了那么清楚。
他倒是打实喜欢这个骁勇善战的年轻将军,为人赤忱,沙场上无畏,和远在洛阳的那位皇帝,着实不是同一类人。
“你问这个作什么?”
许博看着柴火上滋滋冒油的兔子肉笑着要摇了摇头。
“我怕你又伤成那样。”
赵谦抓了抓头,蹲下身拨弄着火堆道:“洗了个澡,就松快这么一会儿,也被老将军抓了个正着,得勒,容我把这兔子烤熟吃了,下去领军棍去。”
她说着,朝张铎的手臂看去,“你的旧伤真的太多了。”
许博笑笑,抬头打量着赵谦道:“赵将军,解甲了?”
张铎将手臂从她眼前挪开。
赵谦笑道:“这围城休战嘛,就让亲兵去前面的林子打了一只。老将军,我可没擅离开军营啊。”
其实入主洛阳以后,他身上唯一的一处伤,是被席银情急之下用簪子扎的。
许博也没客气,将剑解下,放在篝火旁,盘膝在坐下,“哪里来得兔子。”
除此之外,这世上连带徐婉在内,再也没有人能伤得了他。
赵谦回头一看,忙拍了拍手站起身:“唷,许将军,坐。”
“只要你不伤我……”
“赵将军。”
他忽觉失言,忙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许博按着剑从大营走出来。
好在席银没有听出他的情绪,静静地趴回了他的身边。
赵谦坐在营帐外的篝火旁,搓着手,等着柴堆上的野兔子肉冒油。
你能让我活得久点吗?”
荆州城外,人尸腐烂的气息,随着凛冬临近而渐渐压抑了下来。
“你如今的命,值得久活?”
哦,也对,二十八年了,第一次呀。
“如今不值得,但我想多修一些功得,在阎罗殿的时候,求阎神让我下世为男子。”
心想,他是……不好意思……让别人看见吗?
“为何?”
席银也没有追问,望着那榻上昨夜太累,不及收拾的沾染处发呆。
“想像你一样。”
抿了抿唇,垂下了头。
张铎不置可否。
胡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把张铎早间拎着衣冠鞋袜独自走去偏室的窘样说出口。
像自己一样,有一个疮痍遍布的人生,竟成了她在现世发的愿。
“没有,今日……”
不知道为何,他明明应该暗喜,她终于有了靠近他的意图,然而,好似因为自绝人情多年而保藏无情之苦,他此时竟有些心疼她说出此话。
“陛下……之前传人进来更衣了吗?”
“对了,我刚听你和江大人说,你要让长公主殿下也去金衫关。”
席银一怔,回头看了一眼昨夜的狼藉之处。都还在,只有他的衣冠不见了。”
“嗯。”
胡氏小声道:“陛下说了,谁敢迈上阶一步,就枭首……内贵人……还是自己……”
“可是我听说的,长公主殿下这几日身子一直不大好。”
席银道:“你们过来呀。”
“由不得她。”
席银辰时才醒过来,却发觉殿门是开着的,胡氏等人却都远远地站在阶下,捧着水,不敢靠近,席银过着对襟哆哆嗦嗦地走到殿门前,胡氏等人见她衣冠不整,也不敢多看,都垂着头不说话。
“你怕,殿下会去找哥哥吗?”
次日,张铎不到卯时就离了琨华殿。
张铎没有说话,松开胳膊平躺下来,“不要再说话了,安静地躺会儿,朕还要去太极殿。”
从入口,到咀嚼,到吞咽,以及吞咽之后,那短暂的颅内空白,他都自由尽兴。与此同时,弃至乱葬岗十几年的人之常情,诸如依赖,信任,欣慰……裹挟洛阳纷乱的杂叶,顺着穿门隙的冷风,悄悄地爬上了床。
“是……”
缴械是因为在秋寒利落的夜晚,张铎吞下了一块肉汁鲜甜的肉。
次日,席银听到了金华殿传来的一个消息——张平宣有了身孕。经过太医署诊看,恰有一月。席银心里一半欢喜,一半落寞,竟有些说不上来的复杂。
时至如今,狠厉的一方终于偃旗息鼓。
张铎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却什么也没有表示,不顾张平宣有孕体弱,仍用令旨逼其随行厝蒙山冬猎。
张铎有些混沌地想起,自己第一次对席银动念的时候,那时,他有两个相互冲克,且互不相让的欲望,其一是摸一摸她那双柔弱无骨的手,其二,是杀了她。
太医署的几个太医,权衡之后,心里惊惧,怕有不妥当,于是亲自来陈了几回情,张铎听是听了,但到底也没有松口。
张铎也终于闭上眼睛,安定之后,从未有过的疲倦感,像是冲破了平时的克制一般汹涌的袭来。
这日辰时,席银正与胡氏一道在琨华殿的月台上扫收枯叶,忽见白玉阶下走来一行人。
说完没过多久,便缩在他身边,呼噜呼噜地睡熟了。
胡氏直起身:“瞧着……像是长公主殿下。”
席银挪了挪膝盖,将自己的脑袋埋人他的胸口的被褥中,“睡吧,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太累了。”
席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见张平宣带着女婢朝月台走来。
张铎没有出声。
“你去太极殿寻宋常侍,请他寻时,跟陛下说一声。”
席银在他身边吸了吸鼻子,轻声道:“抓着就不怕我在你边上躺着了吧。”
胡氏正要走,忽又觉得不妥:“内贵人……您一个人应付长公主殿下吗?”
张铎不自觉地捏住了她的手。
席银放下手中的扫帚,拍了拍袖上的灰尘,“此处又是琨华殿,她是来寻陛下的,不会过于为难我。你赶紧去吧。”
杀戮过多,而无惧现世的人,睁眼时百无禁忌,阖眼侧面躺下时,却会畏惧背后未知的黑暗。她居然知道,自己多年的隐惧。张铎捏了捏她的手。手指柔软温热,就连骨头摸起来也是脆弱的。因为久不弹琴,从前留得很长的指甲也消磨得差不多了,没有一丝戾性。
胡氏听她这么说,只得抽身往月台下去了。
“这样我就动不了,你也不会担心我要杀你吧。”
这边张平宣已经绕过了漆柱,走到了席银面前,席银伏身行礼,张平宣低头道:“起来吧,进去传话。”
“什么意思。”
席银站起身应道:“陛下尚在太极殿。”
是时灯已经熄灭,席银在他身旁蜷缩着身子,也是半晌方等来一句。
张平宣道:“你为何不随侍。”
她如是说。
“回殿下,陛下这几日,不准奴出琨华。”
他过于警醒,席银稍微动那么一下,都会令他本能的戒备,直到她把自己的手悄悄地塞入他的掌中。“你捏着吧。”
“你也就听他的话。”
第一次与张铎躺在一张榻上,席银却并没有睡着。
席银躬身又行了一个礼:“陛下的话是该听的。”
说完,他松开系带,将手搭放在膝上,坐直身子,在席身后边续道:“我说过,岑照与我,不能用“是非”二字来分论,你有命活着的时候,自己看,自己判。”
“呵。”
“你哪里都不用去,就留在这里,读我让你读的书,写我的《就急章》。岑照为祸荆州,你就一道论罪。我说到做到。”
张平宣冷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我也该谨遵圣意,这般随侍厝蒙山冬猎?席银,按驸马的意思,我腹中的孩子,还应该唤你一声姑姑。”
他说完,使了更强的力,席银的眼睛一下子红了。
“奴不敢。”
“比起镣铐,这个算什么。”
她一面说一面让到了一旁。
你…勒得太紧了…。”
天已经很冷了,落叶被扫去之后,玉阶上的潮气不一会儿就凝出了薄薄的一层细霜。
张铎手上猛一使力,勒得席银身子向前一倾。
席银立得久亦觉得有些冷,又见张平宣只罩了一件大袖,并没有系袍,便忙走回殿中,把张铎的那件鹤羽织的氅衣抱了出来,替张平宣披上。
背过一只手,教他怎么系后面的带子,一面道:“我在琨华殿外跟你说的话,是真心话,我愿意去廷尉狱里呆着,直到哥哥和赵将军从荆州回来。”
即便张平宣出于某些嫉妒的情绪,而不肯去深想,见席银自己冻得哆嗦,还只管迁就和周全自己,倒也不忍再冷言斥她。
她返身背朝着他跪坐下来。
“殿下。”
来自眼前这个,刚才在不可描述上,毫无章法,慌乱无措的男人。也来自那个杀人无数,却会问她“痛吗?”的皇帝。
“什么。”
席银说不出话来,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从这句话中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哥哥……这么久有信寄给你吗?”
“你不能只教我脱,我也要知道怎么穿,这两种乐趣,我都要。”
“不曾寄。”
“你只要知道……”
她将说完又觉得她问得有些刻意,凝着她道:“他有没信寄来张府,你过问什么?”
张铎捏在手中看了一会儿:“告诉我怎么穿。”
席银忙道:“没有,奴就是想哥哥了,他去荆州都快一个月了。”
他不肯作罢,席银迟疑了半晌,终究只得从背后伸出手,将那身水红色的抱腹递了过去。
张平宣看着她羞红的耳朵,“荆州的降约已经递回,朝廷却一直不见批复,岑照身在荆州城,每多停留一日,我的心都是不安定的。”
“拿过来。”
她说着凝向席银,“你把头抬起来。”
“我自己穿……”
席银依言抬头,本能地想要回避张平宣的目光。
席银惶恐,忙把手向后藏。
然而她也知道自己将才替张铎试探岑照有没有与张平宣传信,张平宣此时也想要透过她,试探张铎的想法。哪怕她再想避,此时也不能避。
张铎突然说了这一句。
“你……在太极殿听到了什么吗?”
“拿过来。”
“殿下……指的是什么。”
席银也没有追问,起身捡起地上的抱腹。
张平宣从看着她那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是装出来的,索性直问道:“关于荆州议和,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是他该做的,可是此时,他却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没有回答她。
“哦……奴听到陛下和邓大人他们说,其中几条降约不妥,还要交尚中二省再斟酌,是以驳了。”
他如果要永立不败之地,就应该重新退回暗无天日的孤独之中,继续不屑一顾地规戒律世人,继续压抑人欲,让不可描述之地寂寞蛰伏,挥手用抹喉的刀,来和眼前的这个女人绝别。
张平宣不尽信,刚要再问,却见背后传来击节声。
因为他自信绝不会落败的局,被人布下了一颗不定性的危棋。
席银闻声忙伏跪下来,张平宣回过头,即见张铎负手而上,须臾便走到了她二人面前。
因为他此生最不能容忍自己生长的软肋,长出来了。
“你在问她什么?”
为什么?
“我……”
“那是为什么。”
张平宣有些惶恐,以至于语塞。
“不是。”
张铎低头看向席银,“你以为朕不在,就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席银抿了抿唇:“你后悔,是因为过于蠢笨,经常伤你的心吗?”
席银摁在地上的手指捏了捏,“奴……奴奴有错。”
“若我告诉你,我后悔让你这样活着呢。”
“拖下去,打。”
她面上真实的喜悦之色,如同一根又冷,又暖的针,直戳在张铎的背上,他不想听席银继续说下去,出声打断她道
“陛下……饶了奴……奴知道错了。”席银一面求饶,一面扯住了张铎的袍角。
“哥哥说,你是个滥杀无辜的人,我觉得不公平,对你不公平,对荆州的将士,以及那些被充为军粮的女人都不公平,然后,我竟然说了好些话来反驳哥哥,我以前……从来不会的……”
“宋怀玉!”
她说着说着,眼底泛起了光芒。
“欸,是……”
“最初是的。人家给两个馍馍,我就磕头。遇到你的时候也是,只要你不杀我,要我怎么样都行。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这么一个人,可以读书,写字,修身,养性,甚至可以听得懂,尚书省,光禄卿他们这些人谈论军政要务。我跟你讲……”
宋怀玉连声应着,示意内侍上去架人,自个却在发懵,压根不知道席银怎么又惹恼了张铎。
“你最初,不就是想活得久些?”
席银被人掰开了手,凄惨地望向张平宣,声泪俱下道:“殿下……殿下救救奴……您求求陛下啊……”
“我不是这样想的。”
张平宣望着她狼狈的模样,又见张铎冷着一张脸,丝毫没有要仁恕的意思,到把她将才的信了九分。
张铎笑了一声:“你以为你这样讲,就能在我这里长久地活下去吗?”
“算了吧,是我问她的,即便宫人私论朝政是大罪,也不至于……”
“呵……”
“拖下去!”
席银摇了摇头:“起初有一点,后来……就一点也不疼了。你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人。”
张平宣被这一声慑地退了一步,然而也被撞出了真火,提声道:“你明明是不想我过问荆州的事,你骂我就好了,打奴婢做什么?”
“痛吗?”
席银已然被人拖下了月台,张铎连一眼都不曾扫去,抬脚往殿内走去,“你跟我进来。”
张铎低头看她,她满身晶莹若雪,映着观音像青灰色的阴影。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张平宣跟着张铎走进内殿。
她说着,仰起头望向张铎:“我也是这副模样,不知道什么是廉耻,以为……以为把自己剥干净送到你面前,就能得救,结果被你斥得无地自容。”
殿内十分温暖,席银将才披给她的鹤羽氅,此时是裹不住了,她抬手一面解着系带,一面道:“你不是很喜欢她吗?”
“在想…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张铎背对着她立在观音像下,仍然负着手。
“你在想什么。”
“张平宣,长这么大,除了你朕还没有无底线地纵容过谁。”
席银听完他的话,半晌没有出声,手指抠着他的手臂,肩膀轻轻地抽耸着。
这话,真有些戳眼。
“你一点也不脏。”
自从在张家见到张铎,他一直把她这个妹妹维护地很好,她的错,没有哪一回不是张铎抗下来的,即便因此被张奚打得皮开肉绽,他也不吭声。张奚死后,他登基为帝,张平宣始终不肯跪他,甚至不肯称“陛下”,张铎也从来不说什么。
“你……说什么。”
是以即便张平宣强迫自己,不要为他的话牵动情绪,却还是不由鼻中泛酸,她忙仰起头,把突如其来的泪意忍了回去。
“你不脏。”
“那是因为我是个女人,我若是个男子,早就被你送去见父亲二哥了。”
“嗯。”
张铎回过身,从观音像的阴影下走了出来,“不要跟朕说这些无礼的话,朕告诉过你,张奚是自尽,至于张熠,那是他咎由自取。”
“席银。”
他说完,低头看向她的小腹,强压下情绪,平道:“梅辛林看过吗?”
他了挪手,不小心触碰到了一滩冰冷东西,张铎分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他也不想再去细想了。无所了,她是什么样的人,他不知吗
张平宣抬起头:“你以为我骗你是不是。”
如今……
“朕到真情愿你是在骗朕。”
张铎觉得她脏得令人作呕,于是直言诛心。其言语之恶毒,吓得她跪在马车里拼命地去擦拭。
“可惜不是,陈家有后了。”
当时,她因为恐惧和害怕,也因为剥刮带给她浪荡之心,在他的面前荒唐泛滥。
“呵。”
这一句话,令张铎陡然想起了第一次在铜驼道上遇见席银。
张铎冷笑了一声。岑,陈二字音声相似,若张平宣是有意咬错了字,那这讽刺的意味,就过于辛辣了。
张铎从新闭上眼睛,却又听她道:“你放心,我弄脏的地方我不会放着不管,我歇够了,就起来擦干净。”
“你如今这个样子,再也回不了头了。”
“我……没有力气。”
“我救他那一天起,就没有想过要回头。”
“你为什么不把衣服穿上。”
她说完,迎着张铎的目光朝走了一步,“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陈孝,我也不想去逼他承认或者否认。既然在中领军营,我能遇见他,救他,我就当这是缘分。如今,我不需要你纵容我,我只希望,你可以对曾经对你屠戮过的人,好一些。让他尽其才,得起所,有子嗣后代。不要用污伎,再杀他第二次。”
张铎侧头看向席银,她嘴唇还有些发红微微地张着,露出几粒小巧雪白的牙齿。
“你以为有这么简单?”
“你……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根本就不复杂,如果你不谋权,洛阳城根本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一直以来,只有你是那个大逆不道的人,但你却把所有质疑你的人,却被判为了逆贼!”
席银屈膝跪坐在地上,禅衣凌乱地堆叠在她的脚趾边。她以长发遮背,闭眼靠在张铎的手臂上,两个人都还在喘息,谁也没有说话。
张平宣急于反驳,说得又急又快,说至最后,甚至觉得额角涨疼,胸口发闷。
他身上披着袍衫,一手枕在头下,另外一只手臂,平放在枕边,舍给了榻边的女人作枕。
她忙伸手抚摁住小腹,一手去扶陶案。
张铎坐在榻边,一言不发。
张铎一把撑住她的胳膊,扶着她慢慢跪坐下去,“骂完了。”
云雨之后,殿外的更漏声格外地清冷,到了后半夜,雨打漆窗,淅沥淅沥的声音,静静地逡巡在人耳边。
张平宣喘着气甩开他的手,抬头道:“你真……无药可救。”
她终于懂了。
张铎立直身,转身朝外道:“宋怀玉,传梅幸林过来。”
什么是男人的恶意,什么是男子的爱意。什么是侮辱,什么是疼爱。
“我不用他看!”
她已然感觉到了,这个不可一世的皇帝,在她上的惶恐。而那样一场云雨,对席银来说,从最开始,就是一次疗愈。
“你必须然他看,此去金衫关一路,朕会让他看顾你。”
可是她始终抿着唇没有哭出声。
“张退寒!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和我腹中的孩子!它才一个月,如何能折腾到金衫关!”
但那也是席银的头一回,到最后,她还是在他笨拙、毫无戒律,不施伎俩的行动之下,泪流满面。
“不要叫朕的名字。”
那是张铎的头一回次,虽然每一个行为都出自本能,他还是不断地告诫自己,温柔一点,克制一点。
他说完,蹲下身平视其目,“赵谦那样的人,在荆州逼不得已,都要吃女人的肉。天下不定的时候,妻儿裹腹,你也不算什么。”
略…
“你……”
席银抬起头,看了一眼仍然被他死死摁在墙上的手腕,轻声道:“你哪里是要我走的样子。”
“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朕说吗?”
“出去!”
“……”
然而自己却愣愣地没有松手。
或者你还想问朕什么,直接问,不要去害朕的人,朕如今还不想打死她。”
不得已,他只有逼她走。
张平宣颤抖着唇,牙齿龃龉,颤声道:“我不去金衫关,我才把他有子嗣的事情,写信告他,我要留在京城……我要他给我的回信……”
“滚……滚出去……”
“朕不准。”
他并不认为女人邪狱,也不认可女人是他自负的茧衣。他只是从来没有遇到一个,他真正喜欢的人而已。
说完,他撑膝站起身,拿起张平宣解下的那件鹤羽氅朝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你今日不要出宫了,去金华殿陪徐婉。朕给你们赐宴,徐婉若是想喝酒,你就守着她喝,她喝醉了若能骂人,你就把殿门关起来,朕不过问。你告诉她,就当是朕祝她千秋。”
而这层桎梏,关乎他人生的气数,阳寿,以及此生所有,不堪流露的喜怒哀乐。
外面刚刚起一阵很烈的风,把天上的浓云都吹散了,月台上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都看不见。
只是尽管位极人间,他本该大开畅快之门,却还是破不了自己观念的桎梏而已。
张铎用手臂挂着羽氅,独自朝阶下走去,正遇见梅辛林拾阶而上。他虽然步履疾快,却还是顿住脚步,等他行了完礼起身。
事实上,张铎从来就不认可这些荒诞的经文。
“尽你所能,她腹中的孩子,也是张家的血脉。”
然而却是徒劳的。
梅辛林笑了笑:“张家的?言外之意是什么。”
他竭力地回忆着这些经文,细到字形笔划,企图让其将脑中那团混沌东西冲出去。
张铎撩袍从他身边走过,“没有言外之意。”
昼夜念嗜欲,意走不念休;见女欲污露,想灭则无忧。
梅辛林回头道:“我明白。”
觉意灭淫者,常念欲不净;从是出邪狱,能断老死患。
说完,他又追来一句:“下面的人还没有动手,陛下不需要走得这么急。”
心念放逸者,见淫以为净;恩爱意盛增,从是造牢狱。
张铎脚步一顿,“你说什么。”
以淫乐自裹,譬如蚕作茧;智者能断弃,不眄除众苦。
梅幸林道:“陛下能动杀念,却始终下不了杀手,其实长公主有何可惧,她要求死,陛下未必不忍看着她死,反而下面那个女人,留着才是祸患。”
见色心迷惑,不惟观无常;愚以为美善,安知其非真?
“梅幸林,做好朕让你做的事。”
《法句譬喻经》上说 :
风把这句话一下子卷下去好远,撕碎了尾音,刺耳地传入了席银的耳中,她趴伏在地上,身旁是宫正司执刑的人,手握刑杖,却都有些无措。宋怀玉立在阶下,见张铎下来,忙出声引众人行礼。
就范于威势之下的艳鬼,哪怕偶尔逃脱禁锢,显出吃人的本身,竟也有就地反杀张铎的意图,你问我怎么反杀的,你不要问,问就是好朋友之间纯洁倒不能再纯洁的友情,在关键的时候发挥出了强大的精神力量。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反正就是有了感觉,反正作者觉得作者写得最好的东西都删光了,然而还是没有办法让那谁满意,大家可以自行想象一下,席银的模样有多美,张铎看见他的时候,又多么傻。
一时之间所有都跪了下去,只剩下席银仍旧趴伏在地上。
席银半张着嘴仰起头,试图去迁就他的动作,喉咙处那类似于社会主义大和谐的动作,闪着人性的光辉。
“为什么不打。”
张铎伸出另外一只手,抚在她的脸颊处,用拇指试着力,将她的头发一点一点地从口中剥了出来。
宫正司的人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席银动弹不得,口中的头发呛乱了气息,引得她一连咳了好几声。
宋怀玉只得开口道:“陛下,内贵人身上有一只金铃,是御赐之物,宫正司的人不敢伤损。”
她狼狈仓皇地抬起头,用舌在嘴唇内外也不知道干了些啥,反正看起来就是充满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特别地正经特别地纯洁,但是很吸引张铎就对了!怎么吸引的?我去我怎么知道,不让让我写啊!她不得已,试图伸手去拨理。然而,手臂刚一抬起,就被张铎锢住,一把摁在了墙壁上。
“为什么不让她解下来。”
席银头上束发的金釵跌落,流瀑一般的长发迎风散开,有些横遮眼目,有些钻入口鼻。
“因为我不让他们解。”
张铎根本不敢与席银再在这干净的穹顶下对峙下去,狠心拽着她的手腕,几乎顾不上她的踉跄,将人一路拖进琨华殿中,不作丝毫的喘息,径直将她逼到了观音像后的墙壁前。
席银的声音脆生生的,并不是十分的恐惧。
大风天的夜中,人的五感本就被风中的寒气逼得敏感异常。
她趴伏的姿势有些好笑,手指握成圆圆的拳头,放在脑袋前面,头则枕在那一对拳头上,像睡觉时贪暖的猫。
肩胛骨陡然耸僵,她像一只被人拎住了脖子的猫一样,但是,她特别冷静!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张铎蹲下身,“你不该打吗?”
席银觉得颅内什么都没有,我去,她还敢想什么啊!
席银抬头,就着拳头揉了揉眼睛:“我没有被人利用,不该挨打。”
席银脚下原本就不稳,这一抓拽扯得她一连踉跄了好几步,几乎是撞到了张铎身上,胸口什么都没有,这一段算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改了,总之两位主角和作者一样,在这个时候思想纯洁,把从小到大所学的思想品德和马原毛概冲头到尾认认真真地想了一遍。
张铎望着她笑了笑:“朕不屑于演戏,你逼着朕跟你一块演。”
想着,竟一把扣住了席银的手腕,将她带至面前。
席银吸了吸鼻子:“若不这样,怎么稳得住殿下呀。她有身孕了……你刚刚……没使劲骂她吧。”
张铎忌惮那些并非来自于他,且未必受他所控的杀意。
“骂了。”
而在那个位置上,由于她完全不归属于张铎和岑照任何一个人,所有有心刀和无心的箭都会肆无忌惮朝她扑去。
“欸……你怎么……”
从她开口时起,她已不自觉地站到岑照与张铎中间。
她刚说完刚要撑起身,又意识到有宫正司的人在场,连忙又捏着拳头,认怂地趴了下去。
席银一个人,周身毫无遮蔽地曝露在月下,如一朵受不得冷的暖季花。
张铎笑道:“我怎么了……”
宫人隐约听见了琨华殿前的声音,更不敢上前,一并跟着宋怀玉,远远地在地璧后面立着。
“你让着殿下嘛,我之前,都试探出来了的,哥哥没有送消息去张府,殿下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