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台种了无数的高海棠,此时正直盛放之期,远望若红霞血雾一般,十分惊心。
砖石高垒十丈,百十余殿。登上台中最高的一座角楼,便可看见永宁寺的九层浮屠塔。
席银行在张平宣与岑照的身后,脚腕上的银铃铛,与楼阶轻轻的磕碰着,发出细碎的声响。她一直没有出声,也没有逾越,本着宫人的本分,仪态,礼节,都拿捏得当。
麒麟台是临近阖春门的一处高台。
三人登上角楼。
宋怀玉听完她的话,探头朝张铎处看了一眼,听张铎没有出声,便点头应“是。”自己让到了熏炉旁去伺候。
楼上已有宫人,捧着玉盘银碗在备席宴,见张平宣与岑照过来,纷纷退让行礼。
席银咬了咬下唇,索性从屏风后走到宋怀玉面前,续道:“我去为殿下和驸马引路。”
岑照没有回避张平宣,拄着盲杖,走到席银面前。
她言语上仍然有一丝迟疑,张铎没有看她,走到熏炉旁去了。
“阿银,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您服侍陛下更衣,我去为殿下和……”
席银弯了弯身:“奴是洛阳内宫人,不敢……受驸马这一声阿银。”
“内贵人在啊……您说。”
十多年来,岑照第一次在席银的话语中,听出了疏离之感。
宋怀玉正要走,陡然听见席银的声音,到吓了一跳,心思张铎不是不准她入殿吗?这又是什么时候自食其言的。
“你怎么了。”
“宋常侍……您等等。”
席银抬头看了看张平宣,她静静地立在岑照身后。然而岑照似乎觉察出了什么似的,回身道:“还请殿下,稍事回避。”
宋怀玉应道:“是。老奴这就引殿下与驸马过去。”
张平宣怔了怔,本想说些什么,然而张口之后,又把声音吞了回去。转身带女婢往角楼下去
张铎这才对屏外的宋怀玉道:“朕在麒麟台见他们。”
了。
“我不躲……”
“阿银。”
席银搅着袖子点了点头。
他说着朝席银走近几步,却听席银道:“不要再往前走了,前面是楼栏了。”
张铎回头见她还迟疑在身后,冷道:“你该知道,你要敢躲,朕会怎么处置你。”
岑照站住脚步。
席银忙跟着站起身,人却有些无措。
高处的风有些烈,吹得他眼前的松纹青带缭舞。
张铎站起身道:“更衣。”
“那楼外看得见什么。”
席银的目光一闪,手也悄悄地缩了回去。
席银顺着他的话朝外面看去。
两人没说话,屏后透来一丝门光,宋怀玉从金华殿回来了,在屏后拱手禀道:“陛下。长公主殿下与驸马到了。”
“看得见永宁寺的九层塔。”
“尊”与“卑”,皇帝和伶人,此时好像都还欠缺一个伤口,来收容彼此,想要弃置不要的血肉。
岑照不顾她将才的话,又朝前走了几步,眼看就要靠近楼栏了,席银忙伸手扶住他的手腕,“你要做什么……”
张铎看向那些已经被她分作两叠的字。如同两个好不容易靠在一起,又强行被拉开的人。
“我也想看看,阿银眼中看见的东西。”
他不再出声,低头继续抽理手边的那一堆纸。
席银松开岑照的手,退了一步,低声道:“我听不懂哥哥在说什么。”
这些话对于一个女人而言,似乎已经足够离经叛道。席银说完,背脊莫名有些发冷。
岑照摇了摇头:“你听得懂,只是不愿意告诉我罢了。阿银你究竟怎么了。”
席银抿了抿唇:“我也知道放肆。但我不是对高门大族的郎君们有什么妄念,也不是……不愿意嫁奴人,哎……我我说不清楚。”
席银抿了抿唇,忽径直开口道:“你为什么要利用我。”
张铎笑了一声。
“什么?”
她摇了摇头:“不想嫁人。”
“秦放的事,你为什么要利用我……”
席银望着手中的字:“我以前想跟着哥哥一辈子,照顾好他和他的家人。他若不要我,要把我配给谁,我就跟着谁,如今……”
“……”
“我啊……”
岑照没有回应她的问题,摆宴的宫人大多退到了角楼下来,夕阳将落,最后的一丝昏光铺在海棠花阵中,泛出通过的色泽,生生映红了岑照身上的素段袍衫。
他说完低头续笔,听席银没有出声,不禁又脱口道:“你自己呢。”
“秦放怎么了?”
张铎道:“前朝的皇帝差点死在谁手上,你忘了吗?”
他的声音仍然平和。
她说着顿了顿,抬起头望着张铎:“你快立后吧,娘娘一定是像长公主殿下那样,端正清丽的女人。”
“他……”
“我试着读过一些史书,史书上的皇帝……要娶高门大族的女子为妻,江大人说……这叫门第姻,士族与士族,寒门与寒门,贱口与贱口……士族不能自辱,贱口也不得妄攀……”
“他死了不是吗?听说是惨死在城门外,身首异处,他的妻子儿女,也一夜之间,都被灭了族。阿银觉得他为什么会死。”
张铎顿了顿笔,“你想说什么。”
席银没出声。
席银闻话,不由轻声自语道:“殿下都结亲了……”
岑照扶着楼栏,任凭黄昏的风带着秋日干燥的尘埃,向他面门扑来。
张铎取笔蘸墨,随口应她道:“二十八。”
“你以前听到这些事,是会流泪的。如今呢,你觉得我不应该救他和那些妇孺的性命,还是觉得秦放本来就应该死。”
“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今年……多少岁了呀。”
席银摇了摇头:“哥哥,你只说了一半。”
说完,她仰头看向张铎。
她说完,仰起了脖子,脸色涨红起来:“我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荆州军粮不足,军中不仅杀马而食,甚至杀女烹之,而洛阳无粮可纳……你问我秦放该不该死,我说不出来……可是,那荆州数万将士,还有那些充为军粮的女人该不该死,我觉得他们不应该死。若因为我,走漏了陛下要杀秦放的风声,致使秦放出逃跑,荆州军粮没有着落,战事无以为继,那我才是那个应该被处死的人。”
“ 想想也不行吗?”
她说得有些急,说到最后,被冷风灌了喉咙,声音甚至有些哽咽。
张铎看着她的手,忽然开口笑了一声:“头一个二十年尚未过完,就想下一个二十年了。”
“我现在识字儿了,也能读一些士人读的书,书上是说过,什么恶人该杀,善人该救。哦……对,还有佛经上也说,哪怕是恶人,只要肯发善念,也是可以成佛的。可这些道理,很虚很玄。如今到处都是战乱,不应该死,却最终死掉的人太多了,把他们丢在一边,单单只说洛阳城里,高门大族的生死,议论评判杀人者的是非,这样不公平。”
她说着,垂着头搓捏着纸张的边沿。
岑照转过身沉默了良久,握着盲杖的手,指节发白。
席银塌下肩膀:“哪里像啊,差得那么远。我记得长公主殿下跟我说过,她练陈孝的那一手字,练了快十年,才能仿到骨里去,我这么蠢笨,怕是二十年都不得要领。”
“你什么时候开始读的书。”
张铎用笔杆压住她翻在面上的那一张,“已经有些像了。”
“《就急章》写得七七八八的时候开始读的。”
“哦,我想把你的字挑出来留着,把我写的这些拿出去。”
“谁教你读的? ”
张铎此时终于压抑下了身上和脑中的混乱,看着她的动作道,“你在做什么。”
青带遮目,席银仍然看不见岑照的表情,可是,她隐约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恼意,不强烈,尚隐在他温柔的气息之后。
席银只当张铎是默认了原谅,心绪松了,露了个笑抚裙规矩地跪坐下来,替他将案面上的杂纸挪开,以供他用墨,然而却发觉,那堆杂纸有些是她的临的字,有些是张铎自己写的,形虽相似,笔力却相差甚远,席银将张铎的字小心地抽了出来,叠在一旁。
“之前是江沁江大人,后来……是陛下。”
“你要坐就坐好。”
席银说完,自己也有些错愕。
张铎赶忙抓了一只笔握在手中,闭着眼睛暗暗咬牙。半晌方抬起头看向她,压声道:
识字读书的好处,潜移默化。哪怕她还来不及细细思量,那些诸家道理究竟为她原本卑弱无望的人生延展出了多少能,也心惊于自身的言辞和态度的改变。
她自顾自地竟然还敢说。
“阿银能懂这些……真好。是哥哥惭愧。”
“这个时节就不要用冻水了。不然拖到了入冬都还不好,就很难将养了。”
岑照说完,撑着几案慢慢地盘膝坐下,一枝海棠横遮在他眼前,他没有抬手将其拂开,温声问席银道:“是海棠吗?”
谁问他这个问题,他都尚能仁恕,偏偏她这般堂而皇之地问了出来,令他汗毛都立了起来。脑子一时闪过千万念头,手掌一阵发热,一阵发凉。
席银望向那枝艳蕊,花瓣饱满,色泽丰盈,在冷清的秋风之中,含苞欲放。
“你为什么要用冻啊,连凌室都不供冰了。”
她点点了头,“嗯。是海棠。”
这会儿,脖子上的疼痛渐渐缓和过来了,她的声音也跟明快起来。
“闻到这香,就知道它生得很好。”
席银忙到了一杯水递到他手边。
席银静立,待着他的后话。
走到案后撩袍盘膝坐下,不妨又咳了一声。
岑照抬起头,隔着那一层松纹青带,凝向席银续道:
张铎不答话,勉强将那颗他并不怎么喜欢吃的东西吞了下去。
“阿银如此花,我有心怜之,无力护之。”
“酸吧。”
席银摇了摇头:“阿银不需要哥哥一直维护,阿银想……活得明白一些。不被人当成刀去杀另外的人。”
席银见他狼狈的模样,不由笑出了声。
岑照垂头,深叹了一口气,半晌方道:“你开始恨我了。”
张铎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慢慢地将那颗渍梅放入了口中,一种他很少会尝到的酸甜滋味,从舌面迅速地向喉咙窜去。由于太久不吃这种东西了,吞咽之下,他竟忍不住打了一个酸颤。
“不是的,阿银从来没有后悔为了哥哥去杀皇帝,但阿银……不想以后还有那样仓皇的模样,被人扒得衣不蔽体,逃上别人马车,还妄图……靠着自己的皮肉后下来。阿银觉得那个时候自己真的不知道,何为廉耻。”
席银忍着疼笑弯了眉目。“吃了能不能原谅我,我知道错了。”
岑照点头笑了笑:“好,哥哥明白了,”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哥哥原本以为,哥哥会一直陪着你。如今……也好。阿银有了更的地方,身边有了更好的人,即便阿银的不再回头,哥哥也能放心。”
张铎迟疑了半晌,伸手捡了一粒。
他说完,侧过身不再说话。
“来,给你。”
席银望着他,心里涌起一阵无以言说的情绪。
说着,她已经找出了几粒子,捧着手心上,小心地递到张铎眼前。
“我……没有不要哥哥。”
“吃嘛,药那么苦,嘴里的滋味很难好的,那腌糖是入宫前,我偷偷从外面带进来的,我藏了好些在偏室里,都让宫人们搜了出来,就只有藏在你这儿的,他们不敢翻。”
岑照笑笑。
“朕不吃那种东西。”
“阿银,秦放出逃,是哥哥从你那里知道了消息,之后传递秦放知晓的,你说哥哥利用了你,哥哥承认。今日,你要向陛告发,哥哥也不会否认,该受什么责罚,哥哥都认。”
“没有,箱屉里有梅花腌糖,我找给你吃。”
席银听完,喉咙中烫得厉害。
张铎见此追喝道:“你不要折腾。”
“不……你不要这样说,我也有错的,我不该那样口无遮拦……”
席银搓了搓手,看着他自己端起药碗,仰头一饮而尽,又转身去了箱屉那头。
岑照温声打断她:“你不需要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你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判断,虽然……过于狠辣了一些,但哥哥也没有资格斥责你。”
“你站那儿,朕自己来。”
他说着,拂开眼前的海棠,“阿银,不论你怎么想哥哥,也不论你要做什么,你都是哥哥唯一的妹妹。”
话未说完,张铎已经起身走过了她。
席银闻话,心中针刺一般。
张铎的话追了来,席银站住脚步,也不好回头,只得提了些声音,冲着前头道:“刚才温的药现在温好了,我给你端过来,你趁着热把它喝了吧。”
“我不……我不要告……”
“去哪里。”
席银声音有些发抖,忽听背后传来一个凌厉的声音:“你敢告发他,我现在就要了你的性命。”
她说完,僵着脖子慢慢地站起身,朝陶案前走去。
席银回过头,见张平宣从转梯处一路上来,几步就逼到了她的面前。
“我知道,我又没有怪你。”
“你们兄妹说话,我原本不想开口,可是,我实在是听不下去。”
张铎看着席银,良久方道:“我不知道是你。”
她说着,偏头凝向席银:“谁都知道,秦放一门惨死是有人草菅人命,只有你是非不分,自以识得了几个字,就信口开河,圣人言辞被你此等下贱之人,糟践如泥,如今,你还敢行杀伐,你配吗?”
席银吞了一口唾沫,“拧人脖子……”
席银被她逼得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后背已然抵在了楼柱上。
“怎样过?”
张平宣却压根没有放过她的意思,跟近厉声道:“你是岑照养大的,没有他你早就饿死了,我听赵谦说过,云州之战后,他大可出关,不被押赴洛阳,但为了见你,他孤身一个人回来了,哪怕知道自己会死,他还是不肯丢下你这个妹妹。直至如今,他也没有说过你一句重话,你却怪他利用你,席银,你当真为奴则无耻?为了不被主人责难,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什么恩情都不顾!”
“你怎么了,我从前照顾你的时候,没见你这样过呀。”
“不是……我没有忘恩负义……”
她说着,撑着张铎的膝盖,试着角度,一点一点地直起身子。
“还说不是忘恩负义。”
“没有。所以我就想偷偷地进来,替你把药温上,把水烧暖……然后赶紧出去。”
她说着,蔑然一笑,“是,你是内贵人,如今整个洛阳宫,没有人敢置喙你半句,可你原本是什么样子的人,你能走到今日的位置是因为什么,别人不提,你自己敢忘吗?”
席银想要摇头,脖子却痛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没有!我在洛阳宫中,一直恪守宫规,从来没有淫行浪举,殿下不该如此猜度我!”
“朕准你回来了吗?”
张平宣冷冷一笑:“我并非猜渡,你是不是冰清玉洁的女人,根本无人在意。我只是不齿你,用自己的亲人,来取悦主人的模样。”
回头又看见席银的脖子上印着自己触目惊心的指印,忽然有些恍惚。
“我……”
张铎这才看见了地上打翻的杯盏。
席银比起张铎,席银有的时候,更害怕张平宣。
“我想……给你端一杯温水,你在咳嘛。”
张铎虽不会体谅她的心绪,但他从来不会中伤席银的内心。
席银听得出来,张铎极力在压抑着气性,以至于话尾带出了如刀刃一般的暗锋,掠过她的脸颊,切得她生疼。
张平宣不一样,她也是一个女子,但她写得一手好字,自幼受圣人教化,言辞敏锐犀利。最根本的是,她从不自疑,因此吐出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毫无对驳的余地。相形见绌这种事,在席银身上发生了无数次,可是并没有因为次数的增叠而麻木,相反,一次比一次残忍。
“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羞于自辩是不是……”
张铎撩开她散乱的头发,摁了摁她的脊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道好在是没有伤及要害。
“张平宣!”
席银咬牙应了一声,靠着他的托力,慢慢地侧弯下腰,将头靠在了张铎的膝上。
岑照直呼了张平宣的名姓,打断了她的话。
张铎看着她疼得发红的脸,放低了声音道:“试着来。”
张平宣闻言一愣,怔怔地朝岑照看去,张口哑然。
“不是……就是怕疼。”
“不要这样说她,跟她没有关系。”
“是不是动不了,如果动不了,就要传太医过来看。”
张平宣苦笑摇头,“你为了她喝斥我。”
席银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稍稍一动,就浑身颤抖。
岑照跪地伏身,“殿下恕罪。”
张铎破天荒地没有喝斥他,站起身,走到离她近的床尾从新坐下,伸手扶着她的肩,另一只手托着她的下巴,轻声道 :“慢慢朝我这里弯。”
张平宣仰起头,抿唇忍回一口气:“算了,我是为你不值。你把她养大,她现在反而能判你的罪了,而你却还要维护她,有这个必要吗?”
席银挪了挪膝盖,脖子却根本动弹不得。
“殿下,我不能护她在身边,我已万分自责,还请殿下垂怜。”
说着,翻身坐起来,赤脚踩在地上,指了指自己的膝面,冷道:“头靠过来,看你脖子。”
张平宣摇头道:“她自甘沉沦与你何干?”
张铎由着她匍匐在榻边喘息,半晌道:“过来,我看看。”
岑照没有再多言,拱手复言:“殿下垂怜。”
诚然,若不是他即时收力,这会儿她的脖子怕是已经断了。
张平宣抿唇,实不忍见岑照如此,捏袖沉默了半晌,终罢了话,转身对席银道:“下去。”
席银身子一软,猛地跌坐下来,摁着脖子不断地干呕。
席银看着岑照跪伏的身子,心如受白刃万刮,呆立着没有动。
张铎尚不及看清眼的人,却听出了她的声音,忙撤掉了手上的力道。
“阿银,回去吧。”
“是我……”
席银这才回过神来,忍悲向转梯走去。
温水彻底被打翻,泼了张铎一身。
谁知刚走倒漆柱前就被一只手拽住了手臂。
榻上的人肩膀一动,猛地翻身起来,反手一把掐住了席银的脖子,根本没有留任何的余地,眼看就要向后掰折。
席银抬起头,见张铎身着玄底金丝绣麒纹的袍衫在她面前。
然而走到张铎身边的时候,却又不敢唤醒他,只得将温水小心地捧在手中,谁知还是溅撒了一些,正撒在张铎裸的手臂上。
“你怎么那么容易被伤着。”
正想着,躺着的人又连着咳了几声,席银下意识地站起身,端了一盏放温了的水过去。
“我……”
第一次咬男人,那滋味混着血腥气,令人心慌意乱,又无比的痛快,以至于她如今闭上眼睛,就能立马将清谈居外的那一夜,完整地回忆起来。
“不准解释。”
虽隔得还有些远,席银却也隐约看见了那道她留在张铎手臂上的咬痕。
说完,他松开她的胳膊。
无人在侧,他也没有拘束,衣冠随意,手臂搁在大股上,袖口垂置,露出半节手臂。
“跟着。”
张铎身着燕居的宽袍,曲臂朝内躺着。
说完便走到席银前面去了。
自己则抱着膝在御案前坐下,一面守着,一面朝透过折纱屏的缝隙,朝里面看去。
楼台上岑照依礼伏身下拜,张平宣却立在岑照身旁,一言不发。
她伸手试了试碗壁的温,发觉已经冷透了。她有些无奈地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只笔洗,又把茶炉上的水烧滚,倒满笔洗。而后将那碗凉透的药,轻轻地放进去温着。
张铎没有传免,径直从二人身旁走过,在案后坐下,端起酒盏递向席银,“烫了来,朕今不想喝冷酒。”
席银看了一眼陶案,见笔海前放着一只青玉碗,里面的汤药一口都没动。
席银只得接过酒盏,墩身去关照小炉。
只不过张铎习惯独处,席银不在,他大多时候都是独身一人,饮食冷暖上,宋怀玉这些人就很难周全他了。
张铎没有生硬地替她出头,也没有把她刻意地藏在自己身后,一句话,给了她在这个场合里合适的位置,也化解了她之前无助的处境。她坐在小炉旁,炉中温柔的火焰,渐渐烘暖了她的脸。
自从得罪张铎以来,除了每日溜进来送字,她几乎没有关照过琨华殿中的事物,不过好在,有宋怀玉等人操持,殿中的一切,仍旧仅仅有条,甚至比她在时,还要规整一些。
她想着朝张铎看了一眼,见他正理袖口,神色平宁,也不知道将才的话,他听到了多少。
席银环顾了一遍琨华四壁。
“传宫正司。”
殿内的沉香十分浓郁,流水一般的烟线不断地从博山炉中流淌出来,像是久不见席银一般,蓬勃地往席银衣袖里钻。
张平宣没有出声,宋怀玉在旁问道:“陛下,传麒麟台吗?不如……席散后再……”
说完,弯腰挽起自己的裙摆,将脚腕上的铜铃铛藏入袜中,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门推了一条缝,侧身缩了进去。
“不必。”
席银抿了抿唇,犹豫了半晌,终于是狠了个心,将官纸递到胡氏手中,轻声道:“来,你帮我拿一会。”
张铎放下宽袖,直背正坐。“公主在此,将好,朕要问清楚,朕的内宫人失礼在何处。就在这里处置,你们也都看着,杀一儆百。 ”
胡氏摇了摇头:“奴不敢私自进去。”
说完,他看向张平宣:“平宣,她哪一句冒犯了你,如何处置。说吧。”
“谁照顾……他茶水啊。’”
张平宣抿着唇,半晌方道:“不必了,我不想计较。”
话将说完,里间又传来一声短咳,席银下意识地跟着吞咽了一口,抬头又向胡氏问道:“
“朕计较。”
“谁说不是呢。 ”
说完,他转向席银:“你自己说,你何处行仪不端。”
“这个时节了……”
席银迟疑地望向张平宣,张平宣则避开了她的目光。
胡氏摇了摇头:“不知,不过,陛下前阵子,连着传了好些冻水。内禁苑不供冰了,还是内禁司的人,从宫外凌室里取来的。”
“有就跪下,请罪受责,没有就直说。”
“是……夜里着了寒吗?”
席银收回目光,轻道:“我没有行仪不端,冒犯殿下。”
张铎身上有很多陈年的旧伤,席银是知道的,但是除了当年受张奚脊杖的那一回以外,席银从来没有看他吃过什么药。
“好。平宣,她说的是不是实话。”
胡氏道:“这几日有些咳。”
“我说了我不计较……”
席银也不想为难胡氏,悻悻然地把官纸收了回来,转身正要走,却忽然听见殿内传来一阵不算轻的咳嗽声,忙又几步跟回来道:“陛下怎么了。”
“朕也说了,朕计较。你是朕的妹妹,朕看不得你受一点委屈。她若没有过错,为何斥责她。你直言与朕,朕将才说过,要杀一儆百,就在这儿问清楚,严处。”
“奴不敢,内贵人是知道的,琨华殿的御案,内宫人不得私看。内贵人还是等宋常侍回来,再请他代您呈递吧。”
张平宣被张铎逼得失了声。
胡氏见此忙退了一步。
这本是一件很零碎的事,处不处置奴婢,用什么缘由处置奴婢,无非是上位者的一句话而已,然而,她自己却也并非一个是非不分,随意草菅人命,冤人以莫须有罪名的人。即便她是愤恨席银忘恩负义,恼怒岑照一味维护,当着张铎的面,她也万万不敢将秦放的事说出来。
“既如此,你就帮我把这些递给陛下吧。”
因此,张铎这般问,无异于逼她认错。
她说完,便将手上的官纸交到胡氏手中。
逼她向席银认错。
“哦,不是,我一时想起些事,出神了。”
“陛下到底要我说什么……这个奴婢,我恕了。”
“奴见内贵人神色不好。”
“朕不恕。”
“哦……啊?”
“你……”
席银听到了驸马二字,心绪有些复杂,垂着眼睛不说话,胡氏见她迟疑,压低唤她道:“内贵人,内贵人……”
席银心惊胆战地听着二人的言辞来往,隔着炉焰,张铎面庞有些恍惚。
胡氏道:“听说,今日大朝,驸马觐见。陛下恩准他与长公主殿下一道,去给金华殿的老娘娘行礼。如今宋常侍和太常的人,已经去金华殿为长公主和驸马引礼去了。见了金华殿娘娘,必是要回琨华殿来,向陛下回话的。所以,陛下就把尚书省和中书省的几位大人们,都打发去东后堂那边候着了。”
不知为何,他身后大片大片盛放的秋海棠,如同一片巨大的疮痍,一点一点,和他融在一起。
席银伸长脖子朝殿内看了一眼,帷帐后面散着浓郁老沉香气,内外的宫人皆屏息凝神,不敢喘一丝气。席银看着自己手上的纸,有些泄气,轻道:“今日……怎得这么早呀。”
席银一直觉得,和张铎的关联的事务,大到城池,殿宇,小至禅衣,观音像,多多少少,都有疮痍的暗影。
次日,席银捧着一叠官纸,蹑手蹑脚地走到琨华殿前,胡氏立在门口,见席银过来,忙迎尚前道:“陛下今日回来得早,这会儿在里面歇午呢。”
他从来不肯修补任何东西,有了伤,就挖掉烂肉,得不到的,就径直弃掉。
岑照笑了笑,笑容看似如春阳和煦,却暗藏着疏离。
都是兄妹,岑照了解席银,温柔地包容席银,谅解席银。
她说着,伸手握主岑照抚在她耳上的手腕:“不说有多好,比你待席银好些,我便意足。”
而张铎固然也了解张平宣,但他却用她最伤她的法子,逼得她进退两难。
“只要你能待我好一些,父亲就不会心疼。”
席银想说什么,又不能开口。
“张司马泉下有知,不知……会有多心疼殿下。”
除了心惊之外,她分明也觉察出来了,张铎对张平宣寒锐的态度后面,是他的一只手,打过她很多次,但从来没有放弃过,去拉她起来。
岑照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耳廓,任凭那碎发在手指上越缠越紧。
“陛下恕罪。”
她说着说着,耳旁的碎发缠绕上了岑照的手指,虽无力,却有极强的牵绊欲望。
张平宣与张铎僵持半晌之后,最后出声的还是岑照。
她抬起头来:“我才更珍惜你,你是从修罗地狱里爬出来的鬼也好,还是从群玉仙山上降下来的人也好,我都不在意,我已经嫁给了你,我就会陪着你撑着你,走你想要走的路,你此生尽兴没有遗憾,我也功德圆满。”
张平宣听到这一句话,侧身又见他以额触地,匍匐在张铎案前,遮目的松纹青带垂落在地上顿时五内具痛,若遭凌迟。
张平宣摇了摇头:“以前怪过,但那个时候,我还年幼。以为自己喜欢,就一定能得偿所愿。一晃十多年了,我也看了些人和事,读了些玄学佛理,知道这世上的事,都有因果,前世因,后世果,正如你所说,强求不得,何必有那么多的执念,所以……”
她弯腰就要扶他起来,却被岑照别开了手。
岑照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道:“殿下难道不曾怪过陈孝吗?”
“臣不敢起。”
“是啊。我还有你。幸好你不是北邙山下的那一丛枯骨。”
玉浸泥淖,英落粪土。
张平宣无比地贪恋他掌心恰到好处的温度,不由地偏了偏身子,用耳朵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掌心。
岑照的身上的谦卑,带着一种不得已的苍白之色,如同他身上常年干净朴素的宽袍,并不算单薄,却总能隐隐透出他周身的骨节轮廓。毫无庇护,杖即摧之。
“做不成兄妹就做不成吧,人间若大梦,何必有那么多的执念。殿下身边尚有人在。”
张平宣一时顾不上席银在侧,屈膝朝张铎跪下。
岑照抬起手,摸索着抚上张平宣的脸颊。
“不必传宫正司,是我无端迁怒,是我的过错。”
“可是当我看见他在永宁寺塔杀了父亲,后来又杀了二哥,烧了东晦堂,我才明白,我和他……根本做不成兄妹。”
张铎扼袖,抬臂仰头,尽兴地喝了一口酒,平道:“家中宴饮,此次罢了。”
她说着说着,眼眶有些发红。
说着他放下酒盏,低头看向匍匐之人。“岑照,起来吧。”
“你这么说,我倒是有些明白,她为什么会和张铎有些相像了。圣人之言再怎么振聋发聩,也教化不出,从一开始就在淤泥里挣扎的人。你知道吗?以前,我没有这样想过,我觉得,我哥哥,只是过于沉默,不爱跟父亲和母亲说话罢了,但他对我,很是照顾,从来不会令我受一点点责罚。所以那个时候,我甚至还觉得,父亲和母亲对他过于严苛。可是……”
岑照叩首道:“臣谢恩。”
潭中的菡萏已经凋谢殆尽了,潭水降了不少,很多地方都露出了脏兮兮的淤泥,张平宣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避了开去。
再拜方起。
张平宣朝着廊栏走了几步。
楼中席宴摆开,已是月升之时。
“是啊……我捡到她的那年,眼睛亏损得很厉害,所以,我并没有办法,护她长久,只能教她,怎么靠着自己谋生。殿下是高门贵女,殿下这一辈子都不知道,在洛阳城中,一个孤女,要怎么求生,不犯错,不伤己,是活不下去的。”
宫人为了安席,来往不止,内坊召了三四伶人,司丝竹。月在浓云里时隐时现,楼上物影斑斓。艳丽的海棠花为风所摇,脱离花枝,翩迁而过。
张平宣有些不解,“犯错也没有关系吗?”
岑照亲斟一盏,跪直身道:
“阿银和公主不一样。我捡到她的时候,她看起来,还不到十岁。在乐律里中四处偷食,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人又瘦小,肠胃薄得很,就剩那么一口气了。对于阿银来说,只要能活着就好了。哪怕犯一些过错,哪怕伤一伤自己,都没有关系。”
“臣请敬陛下一杯。”
张平宣笑着摇了摇头:“你不忍心怪我罢了。你就是这样的人。席银以前……跟我说过,从前无论她做了多少错事,犯了多么大的过,你都舍不得处罚她,最多最多,不过罚她一顿饮食,就罢了。”
张铎什么也没说,抬手举起一迎,而后一饮而尽。
“我并不敢让殿下说这样的话。”
岑照仿其行,然而喝到最后,却忍不了喉咙里的呛辣,险些咳出声来。
岑照直起身,声音仍然从容而温和。
那是性烈的椒酒,辛味冲目。
“是了,你这样的人,是不该一直曲在琴台前。我总想让你不受世人诟病,堂堂正正地在洛阳城中行走,却又总是把你拘在我的身边,动弹不得,如今想来,竟都是大过错。”
无战时,征人常靠着它来暖身。当年在金衫关的时候,张铎和赵谦也曾靠着此酒续命,如今赵谦仍然爱这种滋味,张铎到是喝得少了。更不需提岑照,此时正摁着喉咙压抑胸口蓬勃的辛辣之气,一面挡开张平宣递来的温茶。
张平宣见他如此,也没有阻拦他。独自垂头沉默了一会儿,方轻轻地点了点头。
张铎把着酒盏,随口道:“荆州的水,比这个还辛。”
“长日受公主庇护,实在惭愧。”
“是,臣知道。”
岑照松开张平宣的手,后退了一步,向她弯腰拱手道:
“但朕有一件事情不大明白。”
廊上的风细细的,女婢们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也放得很轻,从他们身边行过时,甚至刻意远退,只在廊壁上,留下些若有似无的回响。
岑照平息过来,跪直身拱手道:“陛下请问。”
“好,我不去,但我心里总是觉得不安。你为什么要让顾海定,荐你去荆州啊。”
“顾海定举荐你去荆州受降,一连给朕写了三道奏疏,朕觉得过了。”
“殿下不必说,岑照明白。”
张平宣听完这句话,后背生寒。
“我……”
张铎将酒盏递向席银,示意他添酒,一面续道:“过犹不及,恐在你身上要见反噬之象。”
“嗯。”
岑照道:“陛下是觉得臣与光禄卿有私,还是觉得臣有不臣之心。”
“岑照。”
张铎凝向他道:“能直白议论的事不值得思虑。朕问的是你不敢直言的事。”
张平宣悻悻然地点了点头。
岑照笑了笑,直言切至症结之处。
“所以,你何必车马劳顿。”
“关于当年的陈氏一族……其实,臣也不是不敢直言。去云州城之前,臣在中领军的刑房,受过一次考竟,此行荆州,臣也愿意再受一次,只求陛下,恩赐性命,让臣不至于辜负长公主殿下。”
这话,张平宣自己说得都没有多少底气,说到最后甚至自嘲地笑了笑:“呵,我也是我高看了我自己,他如今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好。”
她说完,抿了抿嘴唇,又道:“我若在你身边,他……也许会有些顾忌。”
张铎一个“好”字刚出口,张平宣立时起身,慌乱之间,甚翻倒酒盏。
张平宣摇了摇头:“不是,我怕……他忽然准你参政,其中……会有阴谋。”
她顾不及擦拭,径直倒:“你一定要一个人受罪是不是。”
岑照笑了笑:“你想去看那里的山水吗?”
张铎抬头看了张平宣一眼,“坐回去。”
张平宣抬头望着岑照:“那这一回,也让我陪你去吧。”
张平宣摇头,不退反进:“你若一定要一个人受罪,我来受。我是他的妻子,他此行荆州,若有逆举,我张平宣自行法场,伏法受死。”
岑照轻叹了一声,停下脚步道:“早年,我不曾眼盲之时,曾游历过荆州。水草丰茂,民风淳朴,是很好的地方。”
张铎听她说这句话,却不应答,鼻中冷笑一声,冲着岑照扬了扬下巴:“逼出她的这句话了,痛快?”
“是啊。”
“不是。”
“千余里,那么远吗?”
其声柔和从容,“殿下尊贵,怎可与臣共命。”
岑照温声对她道:“荆州属旧楚之地,距洛阳,有千于里。”
说完,他抬起头朝着席银唤了一声:“阿银。”
张平宣扶着他穿过跨门,朝后廊走去,一面走,一面道:“荆州……有多远啊。”
席银闻声,端酒的手不自觉地一抖。然而,她尚不及应声,便听张铎道:“住口。”
岑照拍了拍她握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含笑应道:“好。”
岑照顿了顿,到底没有真正地住口,反而拱手再拜续道:“请陛下听臣说完,阿银之于臣,是倾性命也要维护的人,她在陛下身边,臣绝不敢有不臣之举。”
张平宣扶着岑照的手道:“你明日入宫觐见,我随你一道去。我想带着你,去见一见母亲。”
所有锋利的兵刃,都惧怕玩弄人心的伎俩。
宋怀玉躬身道了一句不敢,转身带着人退下了正堂。
在这个场合下,岑照的这句话有多么绝,席银不能完全听不明白,张铎却清清楚楚。
张平宣点了点头:“好,有劳宋常侍,来人,送常侍出去。”
他用自己唯一的妹妹来做担保,张铎无话可说。
宋怀玉道:“金华殿娘娘听说殿下大婚,甚是愉悦,听说,这连着几个月啊,也肯认真用些饮食了,若殿下能与驸马一道去看看娘娘,想来对娘娘的身体,心绪,都大有益处。”
而言语之间,岑照轻而易举地把席银逼到了张铎的对面,令她自以为是一个苟活在张铎身边的人质。
张平宣道:“那倒不必,只问宋常侍一句,我母亲可还好。”
另一方面,他也把张铎逼入了一个死局。
张平宣陪着岑照一道在堂前跪接。宋怀玉宣了诏后,亲自搀扶岑照起身,而后方对二人行礼道:“长公主殿下大婚,老奴还未曾给殿下和驸马磕过头呢。”
若岑照在荆州图谋不轨,那么,张铎究竟该如何对待他身边的这个“人质”呢?
这一日,太极殿召见的诏令,传到张平宣的府上。
杀了?
九月底,赵谦奏报荆州城破,许博的军队分兵驻守荆州,留待朝廷遣使受降,赵谦则将领军返洛阳。顾海定果然奏请,以驸马岑照为此处受降的使臣,张铎允准,令中领军护送其前往荆州。
张铎看向席银,她静静望着岑照,眼底的神色,一时竟看不清。
好在他习惯孤冷地生活,方不觉夜长天寒。
张铎不觉牙齿龃龉,“张平宣,席银,你们退下!”
天地间阴气随时令聚合,琨华殿内,冷夜无人掌灯,难免令旁人觉得悲凉。
其声之厉,惊得站在柱后的宋怀玉都踉跄了一步,抬头见两个女人都没动,忙上前道:“来人,为殿下和内贵人提灯。”
不过,中秋将至,至亲若仇,挚友尚远。
说完,又轻轻掐了掐席银的袖子。
张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又遭一日会靠着这种全然没有道理的联想上来稍微满足自己的占有欲。他不禁去想,如果此事让赵谦知道,定会让他笑一辈子。
楼上的人一时之间退得干净。
写字的人嘛……好像也就勉强能算作是他张铎的人。
月上中天,海棠吐艳。岑照仍然垂首跪在张铎面前。
字,是张铎的字。
“其实臣并没有什么话要避忌殿下和阿银,陛下大可不必如此。”
在这当口,席银的确没什么脸来找他,不过,她这个认错的法子,还算合时宜。
“我想听你说一句真话。”
荆州战事,正逼紧要关头,金衫关的羌乱又去起,张铎白日里根本抽不出时间来留意席银这个人,入睡前,到是会留那么一刻的时辰,把席银的字翻完。
“臣说的,都是真话。”
临近中秋。
“陈孝。你已是个死人,朕不忌讳,你还有什么可忌讳的。”
宋怀玉回过一次,说是席银趁着他不在琨华殿中的时候,偷偷送进来的。
岑照闻话沉默,半晌,方慢慢抬起头来。
张铎每日回琨华,都会在观音案下看到一叠席银的字,堆得整整齐齐,甚至还刻意用那把从前承惩戒她的玉尺子压着。
“陈孝的确已经死了。”
席银整日整日地写张铎的那一本《就急章》,快两年了,她的字骨,终于有了三分他的样子。
他说完淡笑,“一晃快十二年了。不过,如今倒是还有很多人都记得,陛下在魏丛山的流觞会上,与陈孝的一番对论。不知陛下自己,是否还记得起当日之景。”
没有了琨华殿和人太极殿的劳役,也就见不到什么人的,只有胡氏偶尔受宋怀玉的命,过来与她送些东西。
“无关旧事重提,你想说什么。”
席银的日子倒是忽然安静了下来。
岑照含笑接道:“流觞会以清谈为尚,陛下当年随侍大司马在席,甚少言语,直至于商鞅、韩非被陈孝议为——惨刻寡恩,陛下才弃羽扇,立席相驳。其间,陛下有言,‘儒道精神崇古的,其思是笼统含糊,其行放浪自舒。而法家主“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其论辩严苛,足以削得《论语》《周礼》体无完肤。其行以“赏罚生杀”规范自身,约束臣民。’当年在席的士人皆被驳得无言以对,唯有陈孝发问:‘生杀赏罚,可否一以贯之。’”
琨华殿,宋怀玉等人日日夜夜,万分慎重。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朝着张铎改跪为坐。
梅辛林冷哼了一声,背起药箱,径直跨了出去。
“陛下当时说,‘君主为稳王道,无不可杀之人。’这句话……已然是说绝了,陈孝亦无话可驳。不过,如今在臣看来,陛下当年,终究是过于自负。君主为稳王道,无不可杀之人。陛下……”
张铎闻言,不自在地挪了挪膝,厉声道:“住口!”
岑照说着抬起头:“阿银这个姑娘,杀不杀得?”
“将至中秋,气阴湿,逆有旧伤在身,在勉强用冻水,恐寒经过伤处入骨,陛下内火虚旺,若求下火之法,需开内禁苑,立后纳……。”
话音刚落,只听几案上啪的一声重响,酒盏震颤,余声乱如碎麻。
梅辛林听完,喉咙里如烧火炭,他不想再说话 站起身,将自己的药箱收拾起来,冷不防地又刺去一句。
岑照应声伏下身,口中的话却并没丝毫迟疑停顿的意思。“十几年来,陈家灭族,郑氏覆灭,刘姓皇族亦死了一半,甚至连陛下的养父,兄弟,都死在了陛下手中,陛下的确践行了当年的话,令天下所有的门阀世家,豪门大族都因被强刑震慑,而震颤不已。但陛下一定从来没有想过,虽陈家,郑家,刘家,都不足挂齿,却偏偏杀不了一个无姓的女人吧。”
张铎笑了一声,抬头道:“自负而已。”
此番言辞,几乎把前因后果都挑明了。
“那你还要留着她?”
张铎拂开案上的乱盏,直道,“陈孝果然已经死了。”
“我知道。”
岑照点了点头:“好人,根本就不配在洛阳城里活着。当年,他醉心清谈玄学,终日游曳山水,不知护家族之难,致使陈家百余人,惨死阖春门外,腰斩,算是便宜他了,他本该受千刀万剐,方能赎其荒唐。”
“你是明白,你非但没有禁锢她,还把她从清谈居带上了太极殿?你这纵容岑照,把刀往你要害处抵!”
风里起了大寒,酒也冷透了。
“你说的这些朕没有什么不认的。”
席银看见张铎从角楼上下来的时候,月色已晦。
张铎嗽了两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他挥手命宫人内侍都退避,只令席银一个人跟从。
梅幸林这一番话,把很多事,都挑明白了。
然而自从下了麒麟台,他眼睛就有些发红,一路步履极快,席银亦步亦趋十分狼狈。
梅幸林道:“赵谦说过,云州城破之后,他原本想为违逆你的意思,放岑照走,但是岑照没有走,而是与刘必一道被押回了洛阳,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算准了,他自己不会死在洛阳。可他问卦的尊神,不是长公主,是你留在身边的那个人。”
走至琨华殿外,席银忽然顿住脚步,开口道:“你别这样。”
张铎没有言语。
张铎回过身喝道:“朕告诉你,你今日最好不要开口,你若说错一句话,朕就把你碎尸万断,弃到乱葬场喂食野狗!”
“你自己信吗?这个说辞。”
席银被张铎突如其来的断呵吓了一大跳,但她没有怯退。反而摁着胸口喘平气息,一步一步走近张铎跟前。
“因为平宣。”
一双手无辜地伸到张铎面前,对襟的宽袖滑落臂弯,露出那对细弱的手腕。
“是。他视自己为你的家奴,不敢再出言劝你了。我即便知道,你不肯听,也不得不进这一言。长公主府上的那个人,根本就是当年的陈孝,席银是什么,我不信你心里不明白。云州城一战之后,岑照身为叛军战俘,是被你下过廷尉狱的,当年你已经对他动过杀心,为何之后又放过了他。
“你干什么。”
“江沁跟你说了秦放的事?”
“我今日忽然有些想明白那日梅医正对你说的话了。”
听到勾结二字,张铎才稍稍皱了皱眉。
“什么话。”
他说着,摇头笑了笑,续道:“前年雪夜,她爬上你的马车时,你就没有杀她,如今她与岑照勾结,你也没有杀她,我看,你是杀不了她。”
“他说,你应该给我戴上镣铐,把我锁起来。”
梅辛林续道:“我看了你十多年,你每一走一步,都无异于赤足踩刀刃,稍错一点,就会被千刀万剐,但你一直很果断,没有吝惜割舍任何一条性命,可这个叫席银的女子……呵,”
张铎一怔。
张铎闻话笑笑,没有否认。
席银凝向张铎的眼目。
“这个女人,你若单单是喜欢她的容貌身段,纳为妃妾,交给禁苑管束也无妨,但这一年多来,你视她为何人,恐怕连你自己都不清楚。”
“我不知道哥哥要做什么,但是……我觉得你因为我,好像在为难。你不要这个样子,我只是你捡来的一个伶人而已。这一两年,你教了我很多,而我一无所有,根本不知道怎么报答你,”
他不显情绪,梅辛林也不再顾忌言辞,直身抬头,直视其面道:
她试着将手抬得高些,“廷尉狱和掖庭狱,我都去过。这回你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张铎沉默须臾,平道:“朕明白。”
张铎低头逼视她:“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能掣肘朕,你不过是岑照放在朕身边的人质。岑照但凡不轨,朕杀了你就是,你这样一个人,根本不配廷尉拘禁。”
他说至此处顿了顿,再开口时,声色俱厉。“你不曾反思过,其中的威胁吗?”
这话说完,张铎自己也觉得讽刺。
梅辛林道:“我本以药石为伍,无意于你的朝堂和私事,但你的生父临死之前,要我一定看顾好你,我当时没有做到,让你在乱葬岗争了八年的命。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你,原本以为,把你交给徐婉,会让你有一个好出身,谁想又令你在高门之中,受了十几年的罪,我实已深负挚友所托。如今,你已不需我看顾,万事皆有节制,我本已有脸,在九泉之下,向你父亲复命,然而,今却见你唯独在那个女人的身上,几番破戒……”
他原本害怕席银会将自己当成一个苟活的人质,如今她倒是没有被岑照全然蒙蔽,然而他却不得不用岑照的这个“道理”来掩盖他自己对这个女人的感情,一连串地说出那么多伤她尊严的话。明明那些尊严,是他用了近两年的时间,一寸一寸,铸给她的。
“那你为什么还敢说出口。”
冷风袭面,却吹得他耳后滚烫。
回身撩袍屈膝跪下,拱手作揖下拜,对张铎道:“我知道,这句话在你这里是死罪。”
他懊悔不已,不肯再面对着她,转身就往阶上走,然而没跨几步,却听背后唤道:“张退寒。”
梅辛林目送而人步出,起身亲自合闭了殿门。
张铎脑中一炸,几乎本能地返身逼到她面前,扬手喝道:“你再敢唤一句!”
张铎听完梅辛林的话,抬臂收回了手腕,理袖对江氏父子道:“你们先出去。”
谁知,面前的女人闭着眼睛仰起头道:“我不能背弃哥哥,但我也不想被利用来害你,害赵将军,我是你教的阿,你为什么就不能信,你们的话,我如今能够听明白两三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