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也没再出声,侧过身吹灭灯盏,背向她从新躺了下来。任凭她的胳膊靠着自己的脊背,一晚无话。
张铎看着她捏紧铃铛的手,像猫的爪子一样,向内抠着。忍不住笑了一声。
窗外风声吼叫,大雪封山的冷夜,其实早已无所谓谁手脚冰冷,谁五内滚烫。
“百无禁忌,百无禁忌,我捏着它睡就不怕鬼了。”说完便将那铃铛握入怀中,抿着唇安心地地闭上了眼睛。
张铎封心的很多墙围都垮了,瓦砾埋入荒雪,除了席银,再没有人敢赤着脚,去上面踩。
她说着,已经把那只金铃从绦带上解了下来,浑身冰冷地缩回张铎身边,怕自己冰着他,又往角落里挪了挪。
张铎去了金衫关,厝蒙山行宫便成了清谈雅娱之地。
“找我的大铃铛。”
十一月底,山雪停了。松间悬挂晶莹,满山兽灵惊动,随扈张铎士族子弟纷纷入了林。席银事闲时,也曾与胡氏等人一道爬上厝蒙山的右峰,朝金衫关眺望。
张铎坐起身,随手点燃了榻边的灯,“找什么。”
厝蒙山气象万千,时见云海,时见鬼市,并不是每一次都能看见金衫关的城楼,然而,但凡遇见刮北风的天,席银便在峰上闻到山那边几乎呛鼻的血腥气。
席银听他说完,竟起身下榻,赤脚踩在地上,哆嗦着走到熏炉旁,在自己的衣裳里一阵翻找。
若从山理水文上来说,厝蒙山横亘在中原与北之间,阻挡了北方的冷砂,山北有灵物,凋零颓败,而山南则草木葱郁,林兽肥硕。
他闭上眼睛缓了一阵呼吸,放平声音,轻道:“我不在也是一样的。”说着,翻身仰面躺下,又续了一句“你还是睡在我这里。”
席银倒是隐约看到了另外一层的荒诞。
张铎原本想说的话说不出来了。
山北人尸堆丘,而山南,人们剐下兽肉来炙烤涮烫,剩下的骨架,也堆成了山丘。(再次强调,吃野味是不文明的行为,古人健康知识不多,但大家一定不要吃野味。)
她说得很轻,下意地吸了吸鼻子。
张铎至始至终没有跟席银讲过,他是活在哪一边的人,也从来没有跟她说过,到底哪一边的人,才算是好人。
这话这么的抖的一听,还真是听不出来,到底是在恭维他,还是在骂他。张铎纲要开口,却见席银把头埋近被褥中,嗡着声音道:“明日你……就不在了。”
毕竟关外厮杀,做得是见人血损阴寿的勾当,而林中狩猎,梅下清谈到不失为修生养性之道。
“嗯……你百无禁忌麻,鬼也怕你。”
这些道理明存于世,显而易见,但席银却逐渐从张铎的沉默里读出了他冰冷的执念——坚硬如他的筋骨肉体,遍布世人执刀挥剑,诋毁抨击后留下的疮痍,却一直自忍,自信,从来不曾改变过。
“没有鬼,有鬼也近不了你。”
与之相反,那些把所有的肉都烤熟,摒掉所有血腥气的人,他们说话时清傲的语调,矜持的神色,在席银眼中,倒是越发虚伪了起来。
忽翻转过身,拢紧她肩上的被褥,摸了摸她的耳朵。
因此,席银回避掉了行宫里的很多事,白日里顾着张平宣的身子,夜里独自一个人缩在张铎的榻上,捏着他给她的那只大铃铛,战战兢兢地睡觉。
张铎听完这一句,睁开眼睛沉默了须臾。
张平宣自从来到厝蒙山行宫,情绪一直不好。
“我……有点害怕……”
母体的损益影响胎儿,哪怕她也是竭力在配合梅辛林的诊治,胎像却还是极不安稳。
“你做什么。”
席银白日间几乎不敢小睡,一刻不怠地守着她。
席银眼睁睁地看着殿中物影被凌乱的灯火扯成了鬼魅,背脊寒津津的,不禁悄悄地向张铎挪得近些。
但其间,席银几乎不敢说话,遭了张平宣的训斥,也自个吞了,尽量地去迁就她。
那夜北风呼啸,把外头石灯笼里的火焰摇得忽明忽暗。厝蒙山不比洛阳,不知是不是因为临近金衫关当年的埋骨地,树浓荫深,逢着大风的雪夜,山中的万灵,便有蠢蠢欲动之势。
十二月初,金衫关战事初露胜态,荆州议降一事却陷入了焦灼的险境。
席银半夜翻过身看他,夜翻出无边的底色,眼前的人只有一个阴沉的轮廓。
荆州城外,赵谦骑着马在营门前眺望荆州城。
在“克制”这件事上,天下再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比他更言而有信。
才下过一场大雪,眼前的城楼被雪覆盖,白茫茫的一大片,连城楼上驻守的士兵都看不清。
他这样说了,夜里果真就与席银相背而睡。
距离赵谦送岑照入城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其间,降约几次递出,又几次被尚书省驳回,赵谦虽然知道,这是张铎先定北乱,而后集兵南下之策,但越是拖得久,他心里越是不安。
“不要去摸,明日上关,朕今夜不想碰你。”
长风扑来,城边的高草如马一扬前蹄,嘶鸣起来,赵谦拽住缰绳,调转马头,却看见了许博骑马从内营奔出,在他面前勒住马头道:“荆州城内有变,你我要设法困城。”
他捏着衣袖平息了一阵。
赵谦道:“什么变故。”
“不是。”
许博身边的亲兵道:“赵将军,具我军在荆州城内的探子回报,刘令几次议降不成,恼羞成怒,已将驸马锁拿囚禁。”
“是疼吗?”
许博接道:“不过,这个消息还没有公出。”
席银吓了一跳,忙抽了手背在后面,与此同时,竟听到了张铎牙齿龃龉的声音。
赵谦道:“嗯,我也收到了这个消息。刘令怕是也看出陛下的意图了。”
那道疤在肋骨的下面,几乎贯通了整个左腰,她下意识地伸出手顺着那疤的走势抚上去,张铎浑身一颤,忽然喝道:“你把手拿开!”
许博摇了摇头:“还不至于,我在江州和他打这么多年的交道,他这个人,虽然也算在战场上历练过,但大局之关甚薄。若是勘破陛下的意图,这个时候,已经在筹划破围了,不可能还这般冷静地按兵不动。”
席银挪了挪膝盖,跪到他身侧。
赵谦闻话,在马上沉吟了半晌,心里已然有了念头。
“在左腰上有一道,是戟所伤。”
许博见他若有所思,直言问道:“赵将军猜到什么了?”
张铎没有说话,抬起一只手,解开衣襟,褪掉了禅衣的一只袖,露出半边身子
赵谦抬起头,迟疑了一阵,方吐了两个字:“岑照。”
“我之前只是摸到过,但从来都没有看清楚。”
他刚一说完,一阵带着衰草苦气的风卷尘扑来,把连营中无数旌旗吹得猎猎作响,二人的马蹄不安地盘桓起来。
张铎的呼吸陡然一促。
许博索性翻身下马,摁住马头道:“这个人在娶长公主殿下之前,与西汉四皓齐名,云州之战,你与他交过手,有何评价。”
“既然看不到金衫关外砍杀人场景,那能让我看看……你腰上的伤吗?”
赵谦应声道:“此人虽然眼盲,但极善排兵布阵之道,连当年的郑扬老将军,与他对阵都十分吃力。”
“嗯?”
许博一面听一面点头,“这是兵法。战局观概又如何?”
“陛下?”
赵谦越说额头越凉,低头对许博道:“许老将军,你应该知道,当年云州城是如何拿下的,由岑照谋划,末将才得已在云州城外,不损兵卒,一举生擒刘必。末将不说在战局观概一项上他与陛下相比如何,但至少凌于末将之上甚多。”
张铎闭着眼睛,忽觉眼前晃过一大片几乎红得要烧起来的血影子。
许博忖度着找谦的话,又道:“若驸马变节倒向,将陛下的意图告诉刘令,这件事情就麻烦了。但我现在不明白的是,如果驸马倒向,为何不帮刘令脱困,反而令荆州按兵不动?这不是等着金衫关挥军南下吗?”
“因为你从来没有骗过我。”
赵谦道:“因为岑照不敢。”
“为何?”
许博一怔,“赵将军难道有陛下的密诏?”
“不是……我心里也很担心哥哥,但是,我信你不会轻易杀他。”
“密诏谈不上,末将在江州接岑照之前,的确西先受过陛下传来的信——陛下此次准他为使,前来荆州议和,目的就是为了拖住刘令,若刘令拖不住,岑照就是弃子。因此此次护送岑照入荆州城的人皆是末将的亲兵,刘令若欲有破困之举,他们就会立即斩杀岑照。岑照应该知道,荆州反,则他亦死,因此他即便变节倒向,也不能让刘令有破城而出的举动。”
张铎沉默了须臾,忽道:“你现不敢在我面前提岑照。”
许博喟道:“陛下对此人有杀心,竟还敢这般用他。”
“在行宫休息了两日,比之前在路上的精神好了很多。就是一直说要回洛阳去等荆州的回信。”
赵谦笑了笑道:“你我都是下战场的莽夫,都不擅长斡旋之道,况且,这场议降和金衫关动冬猎一样,都是幌子,终究是要露出里子来,议降不成,回来也同样可以议死罪。赵将军,你现在明白,为何陛下不让这个主将去荆州议降了吧。虽然他囚禁你的女儿逼你在渡江之战时竭力,但陛下从来没有要真正拿捏你的生死。”
张铎向后仰靠,平道:“她今日如何?”
许博摇了摇头,喟笑不语,半晌方开口转话道:“如今这个局面,你怎么看。”
“我想的,但是……这次我想好好看着长公主殿下,我怕你去关上,她强要回洛阳,会出事。”
赵谦迎风朝荆州城看去。
我要
“我如今最担心的,是我们猜不透他的下一步。”
“金衫关的城关上,有一只金铎,我不通音律,但我可以带你去听一听它的声音。或者,你想不想亲眼去关上看看战场上杀人的景象。”
许博顺着他的目光一道望向云雪之间的荆州城楼,“金衫关战情如何?赵将军,你那里有却信吗?”
“哥哥说,洛阳城里的人,都不喜欢听那种过于刚硬的曲子,就不叫我学。”
赵谦应道:“羌人已被驱出金衫关外十里,年关之前,大军便可挥师南下。”
“那你为什么不学。”
“赵将军,你我所受的军令是困城,不论这位驸马有什么意图,我们都必须在金衫关结战之前,困死刘令,不能让他与南边刘灌的五万大军汇合。其间不论发生任何事,赵将军都不得轻举妄动,听从军令,否则军法处置。”
“没有,但是哥哥会弹,我以前听他弹过一次,那一声声,打着骨头,敲着魂魄,很动人。”
赵谦闻话一怔,显然,张铎知他易受张平宣的影响,早已把拷他的镣铐交给了许博。
“你从前弹过《破阵曲》吗?”
“末将明白,荆州是战场,即便我不顾自己,也不会罔顾万千将士的性命。一切,遵将军军令行事,若有半点差错,末将自请死罪。”
说着,她定了定声,确定了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后方道:“不尽那些被烹来吃的女人可怜,将士们也很可怜。我心里有这种感觉,但是又不知道跟谁说。”
四方天同。
席银拍了拍自己的嘴:“对不起,我说不出来,上回,你跟说荆州缺乏军粮,将士们吃女人时起,我心里就一直有些乱意。我觉得很残酷,很可怕,但是好像又不能埋怨他们,甚至还觉得他们很可怜……”
张铎登极后的第二年冬,雪沾热血,霜盖枯草,山河苍朴,连石头的的棱角都似有刀劈剑斩的凌厉。荆州城外万军戒备,枕戈待旦。
张铎沉默着没有说话。
连营五里,灯烧千万帐。
“我的意思是说,那种在战场上杀人,或者被人杀,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
而厝蒙山行宫,众人才吟完一轮咏雪诗。
她有些混沌,张铎却没有打断她,静静等着她去拼凑有限的言语。
青松冷冽,梅香沁脾。
席银点了点头,试探着开口道:“我想知道……打仗,不对,不是这个意,杀人……嘶……”
席银坐在西廊上看庭中的雪。手边的药炉里正煎给张平宣安胎的药。
“你可以问地浅一些,朕试着让你懂。”
她这日穿了一件银底朱绣海棠花的对襟大袖,挽灵蛇髻,簪着一只金雕燕衔垂珠,人面娇艳如花,临雪而坐,与那入廊而放的梅相映成趣。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裙带,拿捏了半晌的言辞,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庭中驻守的内禁军,虽不敢明看,但偶尔也忍不住将眼风往她身上带,即便如此,也大都不敢久留,只在她面上一撞就赶紧避了开去。
说着,她抬起头,凝向张铎:“你曾经差点被司马大人打死,那会儿我看着你……我以为,那就是你最痛的时候,可是现在想想,好像不能和你当年伤相提并论。我想知道……”
这些内禁军都是江凌的人。
席银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自从张铎离开厝蒙山行宫,前往金衫关以后,张平宣此处的护卫就变得森严起来,内禁军两个时辰一轮换,日夜值守,但凡进出此处的人,皆要盘查。
“你为什么问朕这个。”
不过,席银却不再盘查之列。内禁军对她很尊重,不过问她什么时候过来,也不过问她什么时候回张铎的正殿,只遣人不近不远地跟着她,将她一路送回正殿方止。
她说到此处,脸色有些发红,抿了抿唇,正了颜色道:“只是摸到都是很厚很硬的疤,我以为我不会疼了,可那日听梅大人说,刀剑砍入肉,深的甚至会见到骨头,和鞭子棍杖的伤是不同的,即便过了十几年,好像会是疼。”
这令张平宣身边的女婢皆有不满。
“你十几年前,在金衫关受得伤,我听赵将军说过,你为救他,当年一个人陷在羌营里,回来的时候,受了很重很重的伤……我以前倒是……摸到过,。”
是时,已过了正午,张平宣将将歇午躺下,周氏捧着水盆从殿中掩门出来,廊上有凝成冰的积雪,她一脚踩上去,一个不稳便跌了手中的盆,盆翻扣在地上,发出哐的一声,内禁军闻声立即摁刀上前戒备,席银回头看见是周氏,忙起身对内禁军道:“没事,你们先退下。”
“你说什么伤。”
后氏弯腰去收拾的地上的狼藉,席银也蹲下身挽起袖去帮她,还没上手,便听胡氏道:“内贵人还是看好殿下的药吧。”
“那伤还会疼吗?”
席银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不悦,知道她是在恼这庭中森严的守卫,也不好说什么,起身悻悻地理着袖子,重新在炉旁坐下,低头看着胡氏,想说什么,又觉得多说多错,一时欲言又止。
“嗯。”
周氏一面收拾一面埋怨道:“当我们殿下是囚徒吗?一步也不让出,外面的人也不让进,这样下去,好好的人,也会闷出心病来的。”
席银应声返回,抚规矩裙裾跪坐,“明日就要去金衫关吗?”
席银看抬头看向殿中。
“哦,是。”
里面帷帐层层叠叠,有淡淡的沉香散出,却听不见一丝人声。
张铎搁下笔,抬头看向她:“不喝,今歇得早。”
之前的几日,张平宣对这些内禁军还有喝斥,可无奈这是张铎的意思,她心里有再多的不情愿,也只得忍着。
“不走。我去给你煮一壶茶。”
好在,她自负修养,尚不肯过于苛责银。
“去什么地方。”
席银见她孕中如此不快,心里不好受,加上荆州此时局势不明,赵谦和岑照皆没有消息,张平宣日夜心悸,席银也时常心绪不宁。
席银见他没有说话的心思,也不敢搅扰他,将自己写好的字平整地压好,起身朝外走去。
“药滚了,内贵人……你在想什么。”
“嗯……”
席银回过神来,忙转身去看火,炉上的汤药咕噜咕噜地冒着泡,一下子熏住了她。
张铎放下手中的图纸,取了一只笔,蘸着席银写字的墨,圈画几处,随口应她道“你的字骨已经有了,剩下要修的是笔力,不用我说什么,年生一久,你自然有心得。”
席银抬起袖子揉了揉眼睛,轻声道:“我在想,殿下整日烦闷,对身子也不好,不如我去给殿下找些书来看。”
席银揉了揉眼睛,“以前我写得不好,你还要骂我,现在你都不说什么了。”
周氏看了她一眼:“内贵人识得字吗?”
张铎头也没抬:“你写你的。”
“识得的。”
张铎以为她施展不开,刚把手臂挪开,却听她道:“我好写的,你不用让我让得厉害,这……毕竟是你的书案。”
胡氏直起腰:“ 我们出身贱口,何处识字?”
席银见他不说话,戳了戳他的手肘。
席银抿唇笑了笑:“陛下教了我一些。”
张铎再看金衫关的军报和地图,席银撑着额头仍然在写那本《就急章》,张铎偶尔看一眼她的字,但好与不好,却不多评。
胡氏听她这么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殿下看的书,只有殿下亲自去拣,奴与内贵人,都是不明白的。”
启程的前一夜,席银陪着在张铎身边。
席银道:“陛下正殿里有好些书,我虽不大通,但只要殿下能说与书名,我便能为殿下寻来。”
冬狩的队伍被截在了行宫,张铎却没有停留,在行宫宿了两日,便动身前往金衫关。
胡氏听她这样说,也松了声气,“殿下歇午起来,你进去问殿下吧。”
蒙厝山大雪封山。
席银点头,含笑应了一声:“好。”
说完,这才踩着厚雪,跟女婢一道去了。
话音刚落,就听连洞门处的内禁军喝道:“站住。”
“多谢大人赐话,我改日再向大人请教。”
席银与周氏一道抬起头,只见一个小黄门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被内禁军陡然一喝斥,吓得脸都白了。胡氏向席银扬了扬下巴。
她说着正准备走,忽又记起礼数,忙又在覆雪的大松下站定脚步,叠手弯腰,向梅辛林行了一个辞礼。
“去看看。”
“好。”
席银走至连洞门前,两旁的内禁军忙退了一步向她行礼。
“殿下用了些粥米,这会儿缓些了,内贵人,陛下传令起行,您回吧。”
“什么事。”
席银转身问道:“殿下好些了吗?”
那小黄门认出席银,赶紧作揖道:“内贵人,奴是前面过的各位郎君门遣来给长公主殿下送东西的。”
正说着,张平宣的女婢跟了过来。
内禁军道:“何物?”
她红着脸搓了搓手:“我……不敢说。”
“是今日吟雪宴的诗集册,送与长公主评点,列出优劣次序,好叫众人心服。”
席银摆手道:“不难啊,殿下……性子是急了一些,但也好相与的,至于陛下嘛……”
这便是这些士族子弟的闲趣,开宴写诗不算,还要借这位公主的名声。
梅辛林拢了拢袖子,摇头笑出了声:“内贵人一个人,侍应这两位贵人,不难吗?”
评次排序,最好还能添一页序,给这场清谈诗会再附一层清艳的意。
“长公主的身子……还有陛下的旧伤。”
席银想着,抬头朝门外看去,是时,前殿诗宴将将才散,醉翁少年,搀扶而出,有些人尚在吟诵席间所作的诗词,那声音为踩雪声覆盖,断断续续,却也十分入耳。
梅辛林抱臂打量着席银,“内贵人指的是什么。”
“你说是前面的郎君,到底是哪一位郎君让你来的。”
“我能做什么吗?”
那小黄门道:“今日的吟雪清谈宴,是光禄卿家的大郎君下的帖,自然也是大郎君让奴过来的。”
“你……”
光禄卿的大郎,也就是邓为明的养子,席银多多少少知道张铎对此人父亲的态度,也知道邓
梅辛林微怔,他原本无意刻意哂她见识短浅,话说得并不那么犀利划脸。因此,她会自认肤浅,这无意间流露的清醒和坦然,到是梅辛林没有想到的。
为明与张平宣的关联。再看那黄门手中的诗集册子,心中大为不安。正迟疑,忽听一句:
席银抿了抿唇,“我知道了,是我肤浅。”
“拿来我瞧瞧。”
梅辛林笑了笑道:“那是有人握着刀剑,拼上性命去砍的。”
声音从背后传来。
“十几年了……还会疼啊。”
席银回头,见张平宣立在西廊下,她歇午才起来,披着一件白狐狸毛的袍子,不施粉黛,面色苍白。
“是的。”
内禁军道:“殿下,江将军有令,为护殿下和殿下腹中子嗣的周全,殿下此处所有动用之物,若经外传递,都不能沾殿下的身。”
席银追着问道:“是金衫关那一战所伤吗?”
张平宣扶着周氏的手在廊上的陶案后坐下,轻笑了一声道:“不能沾我的身?一本册子我翻了又如何?”
“哦。那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伤了。”说着,也不打算与她多解,转身朝前走去。
说完她看向席银道:“取过来。 ”
“是,我想问问大人,陛下腰腹上的伤不要紧吧。”
席银与内禁军对视一眼,转身对张平宣道:“殿下,你听江将军的意思吧。”
“内贵人有什么事吗?”
张平宣猛一拍案,惊得席银肩膀一颤,忙道“殿下仔细身子……”
与之相比,此时眼前的虽不至于说是脱胎换骨,至少有了不卑不亢的仪态。
张平宣顶直脊背,沉声道:
梅辛林看着她模样,想起第一次在中书府外见到她,她惶恐地跟在赵谦的身后,赵谦让她行礼,她就怯生生地躲……
“我人已经在厝蒙山行宫,他不准我踏出这个庭院,我也认了,如今我连在这四方天地里品评诗册都不可以吗?”
她走近梅辛林面前,并没立即说话。端正身子,交叠,在雪中恭敬温顺地向他行了一个礼。
内禁军拱手道:“末将等不是这个意思。”
梅辛林回过头,见席银跟了过来。
“那是什么意思,你究竟视我为何人,明日就要拖出去枭首的罪人?”
梅辛林在车帷外面,请出其腕,斟酌一回,又重新写了方子,交与周氏,刚要走,却听见背后传来一个柔软的声音:“梅大人,留步。”
内禁军被她这一句话逼红了脖子,只得道:“不敢,一切都是为了殿下的安危。请殿下容末将查检。”
这边,张平宣好不容易灌下了大半碗的清粥。
张宣冷笑道:“查吧,我也想知道,一本诗册子,怎么就能杀了我。”
张铎亲手教会了她如何自律平宁地生活,带着她偏离了淫艳恶臭的命途,却也令她踏上了另外一条有损阳寿的险路去了。
内禁军不好再应话,从黄门手上接过诗册,抖翻开来。
然而讽刺的是,这世上总是春宴偏偏早散,好景不得长久。
席银也凑了半个身子去看。
不再试图以色求生之后,其人日渐从容,得以平和得应对张平宣,以及洛阳宫中的其他人。
她如今也能读懂一些诗,只见集中咏雪的为多,也有吟冬艳的,她尚分不出优劣,只觉得读来唇齿留香,令人心中愉悦。
为了方便取物接物,半挽起了袖子,伶俐地露着半截手腕。
内禁军一番查看下来,也并未看出什么不妥之处,便将诗册递给了席银。
车帷一起,雪气扑入,张铎借着起帷的当儿,又朝雪里的那个人影看了一眼,她喝着气儿立在张平宣的车下,与宫人一道传递吃食物,出宫在外,她没有穿宫服,青底绣梅的对襟袄,下着同色的素裙,耳上缀着一双珍珠。
“借内贵人的手。”
张铎“嗯”了一声。
席银接过诗册,心里仍然有些犹豫,迟疑了须臾,向张平宣道:“殿下,您何必费神去看这个,您若是闷,奴一会儿便替您寻些书来,岂不比……”
梅辛林点了点头,跪直身,拱手向他行了一礼,道:“陛下尚存此念,臣便不再多言,臣去看看长公主殿下。”
“席银。”
张铎沉默须臾,直道,“朕动过几次念,她自己也是知道。”
张平宣打断了她的话,席银只得垂头应了一个“在。”
“但臣与江大人,一直不知道陛下如何作想。”
张平宣凝着她道:“你才识字多久,你读过谁的诗?你知道什么是“诵诗评序”之乐。”
“自从她犯错,你与江沁二人,明里暗里地跟朕说过很多次,要朕处决她的话。”
席银听她说完这句话后,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实不知如何应张平宣这一句话。
他说着随手翻了一页书,雪影透过车维稀疏地落在书页上,车外踩雪的声音悉悉索索,松木的香气淬过雪,越发清冽。
相形见绌早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席银此时,不想自己过于卑弱。
“朕很少与她说话。”
她挽了挽被雪风吹乱的碎发,迎向张平宣道:
席银和这些伤一样,从始至终都在不断地侵害着张铎的皮肤和精神,而张铎却不想这些伤过快地痊愈。
“这与什么诵诗平序之乐无关,陛下临去金衫关之前,叮嘱奴要照顾好殿下,殿下知道,奴就这一点子糊涂心思,凡殿下的取用之物,都要经过奴的手,这本册子不是奴写的,奴就不敢让殿下沾染……”
逼近金衫关,他身上很多的旧伤都如梅辛林所言,近乡情怯,隐隐地发作起来。唯独被她所伤之处,虽都是新伤,却安安静静地蛰伏着,只是偶尔发痒,发烫。
“你写?呵……”
禅衣袖口看着之前被席银戳伤,咬伤的地方。
别的张平宣道是没多大听进去,却被那其中的一句逗乐了。
张铎将手臂从氅里伸出,平放在膝上。
她扶着胡氏站起身,及履,走下西廊行到席银面前,
梅辛林看着那道雪影里的背影,平声道:“陛下平日与这奴婢说话,不在意言辞称谓?”
“你写的东西,拿来给我消遣?”
说完,跌撞着下了车。
席自知一时失言,把她拿捏,垂头平声道:“奴不敢。”
席银霁容:“是。”
张平宣伸手试图将那册子从席银手中抽出,谁知席银竟抓起手指,死死地捏住了。
张铎随手拿起一卷书,“我没说不准,还剩几页书,看完即刻起行。”
“放手。”
“求你了。”
席银仍然摇头不语。
“还不下去。”
张平宣不想与她在庭中僵持,收回手凝向她的眼睛道:“我从来不轻易处置奴人,不要逼我对你不善。”
说完,他抬头朝车外看了一眼,大雪簌簌,天地混沌。
席银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压迫感,说起来,张平宣与张铎,虽然互不认可,但那不容置疑的气焰,却很是相似。
张铎系上羽氅,“下去,不要再这儿烦我。”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两种压迫感带给席银的感受,却是全然不相同的,一个逼她抬头,迎向一些光亮如剑的东西,一个则逼她低头,缩到没有光的角落里去。
席银忙拦着他,转身对张铎道:“我知道行军重要我不该不懂事,但……能不能就停一刻,我服侍她好好地喝一碗粥,殿下这几日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前者令她遍体鳞伤,但此时此刻,她却倾向于这些剥皮剔骨,要她脱胎换骨的“伤害”。
说完,便起身要下车。
想着,她吞咽一口,抬起头道:“光禄卿心术不正,殿下要三思啊。”
梅辛林笑了笑:“行军路上,臣不说什么。”
张平宣听她说这句话,才明白原来她竟看透到了这个地步。
张铎闻话点了点头,伸手把放在腿边的鹤羽氅拖了过来,反手披上,随口道,“那就不消驻行,等今日到了照圩,你再好好替她看看。”
然而,她心里却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席银这样的人,凭何敢直议朝臣与她的事。
梅辛林听他不出声,笑了笑道:“陛下过问得到少,臣也不好多口,昨日看过了,腹中胎儿倒是没什么大碍,不过殿下本身,就要遭大罪了。”
“席银,你服侍张铎,宫里人才称你一声内贵人,但你不能忘了你的身份!把手松开!”
张铎没有说话,等着他的话。
“殿下……”
梅辛林道:“前几日的确是见了些红。”
“内禁军,把她拖出去。”
张铎看向梅辛林道:“她如何?”
内禁军闻言,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上前,为首的人道:“殿下,末将等……不敢。”
“是,殿下看着着实不好,想求陛下暂驻一时,我们好备着,请梅大人去仔细看看。”
张平宣牙齿龃龉,有些不可思议,抬手指向席银:“不敢?她是内奴,不是天家姬妾……”
张铎没理会他这一句话,抬手理着衣襟,对席银道:“什么事,说吧。”
“是……但陛下曾下过诏,见内贵人腰上金铎,如见天子,末将等万死,亦不敢冒犯天子之身。”
他说着,收拾着手边的药箱,叹道:“近乡情怯啊。”
席银听见这一句话也怔住了,不自觉地朝自己腰间看去。
梅辛林笑道:“都说草木知情,臣看,连这身上的伤也是灵的。”
张铎之前不准她把这只金铃拿下来,后来她也就习惯了。每日梳洗过后便在镜前将它系上。
张铎应道:“十几年前的旧伤。”
入厝蒙山以后,树蔽日月,英魂惨呼,她又将这铃铛当成了辟邪之物,从不离身。
席银忍不住脱口道:“你怎么了。”
和她脚腕上的那铜铃铛不一样,金铃无舌,走动之间没有声响,但却很沉重,偶尔还会撞碰到席银的膝盖。真的是和张铎那个人一样,沉默,棱角尖锐,以至于她一直不大明白,这两年来,在他一贯的沉默之下,在训斥和责罚之余,他究竟维护了她多少。
席银上了车,果见梅幸林跪坐在张铎对面,张铎只穿着一件禅衣,衣襟尚未拢齐。隔着绫段,也能看见腰腹有上过药的痕迹。
席银正看着金铃出神,手中的诗集册子却被周氏一把夺了过去。
江凌忙应是,扬手命仪仗停下,亲自扶席银登车。
“你……”
话音刚落,便听车内张铎道:“ 让她上来。”
“内贵人,殿下是殿下,还请内贵人自斟身份。”
“内贵人。”
张平宣不愿意与席银在多言半句,示意周氏止声,转身朝殿内去。
雪迷人眼,他眯着眼睛看了须臾,才发觉车下的人是席银。
席银将要张口,内禁军的人忙劝道:“内贵人,算了,那本诗集册我们也看过了,并无端倪。江将军要末将等护好殿下,不让她离开居所一步,但她毕竟是殿下,身怀有孕,内贵人此时若与殿下争执,难免吃亏,末将等也是难做……”
席银顾不上冷,踉踉跄跄地追到张铎的车驾后,还未奔近,便见江凌拔剑喝道:“谁。”
席银回头道:“殿下孕中不适总所周知,怎会在这个时候递一本诗集册子进去,况且光禄卿这个人……”
出了洛阳城后,就连这洛阳城中最柔软的东西也失了温雅之气,沾染着乡野地的肃杀,毫不留情地朝席银的面门扑来。
她说着说着,口舌滞涩。这个人究竟如何呢?以她的眼光和见识,尚不能在评价上周全言辞,即便是说出来,内禁军诸将也不会尽听,他们无非是受了江凌的命令,把她当成一个受张铎喜爱的内奴来维护罢了。
山道的仍然下得很大。
她想着不禁落寞,索性闭了口,转身朝殿内看去道:“请将军一定要护好殿下。”
席银踏下马车,一刻不停地追撵张铎的车驾去了。
内禁军道:“这本是某将职责所在,内贵人放心。”
“内贵人,留心脚下。”
席银知道张平宣今日是不肯再见她了,便将廊上煎好的汤药盛入碗中,交给殿门前时侍立的女婢,自己独自回了张铎的正殿,顺路去寻了负责行宫守卫的中领军副将陆封。
驾车人听她这么说,也着实怕张平宣出事,便仰背拽了马缰,将车辇稳住。
大雪纷然。雪影伴着松竹的影子落在玉屏上。
“你停一停吧,让我下去,陛下要怪罪也是怪罪我,不会苛责你的。”
周氏替张平宣拢好炭火,见张平宣还在案前看那本诗集册子,便又把药温了一遍端到她面前道:“殿下,仔细眼神,奴给您点盏灯来吧。”
驾车人道:“梅医正……此时在陛下的车驾上。哎唷,这……”
张平宣撑着下颚摇了摇头,烟香如线,轻轻杳杳地散入人的鼻中,令人有些发困,周氏将药碗递到张平宣手边,劝道:“都是外面人借殿下的声名的玩样儿,殿下何必真的为此费心神。不如喝了药,奴服侍您歇歇吧。”
席银回头看了一眼张平宣,一手撑着帘,一手扶着车耳道:“我知道,只是殿下此时大不好,我要去请梅医正过来看看。”
张平宣扼袖翻过一页,道:“荆州的消息递不进来已有月余了,这本册子应该不单是宴集。”
驾车之人回头见是她,为难道:“内贵人,今日戌时必行至照圩行宫。”
她说着,伏低了身子,“你去点盏灯与我。”
席银见她似乎难受的厉害,便撩开车帘道:“停一停。”
周氏依言,捧了一盏铜台灯过来。
“我无妨……”
忽见张平宣压平其中一页,偏头细看起来。
周氏握住张平宣的手道:“殿下……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您和驸马的孩子着想啊……您这样撑着,终究是要出事的啊,这还不足三月,都见了几次红了。”
周氏忙将灯移过去,“殿下,怎么了?”
“我……我不用她去求,你让她回……回……”
张平宣咳了一声,瞳孔瑟然。
席银不敢再开口问,周氏道:“你去求陛下停一停仪仗,我们这里好备一备,让梅医正上来看看。
她抿唇吞咽,压抑着喉咙中的颤抖,好一会儿,方开口说道 :“陈孝的字。”
“滚……”
周氏不识字,看不出端倪,却被这个名讳惊了一跳:“陈孝?那不是……已经死了十年了吗?”
“殿下……”
张平宣压着纸张的手指有些发抖。
席银放下手中的炭火钳,挪着膝盖跪到周氏后面,看了看张平宣的形容,她紧紧地闭着眼,手指抓着肩膀上的被褥,虽在唤冷,额头上却全是冷汗。
“是变体……”
周氏跪在张平宣身边,摸了摸她的额头,回头对席银道:“这样折腾下去也不是办法了。迟早得出事。”
这个人的字,在当年的洛阳城中,是无数女子争相藏集之物。师承前朝有名的书画大家,而后自成一体,和张铎的字不同,其自骨清隽而有皆,力道收放自如,笔划张弛有度,对于女子来讲,也是极其难写的一体字。张平宣临过他在魏丛山的临水会上写的《芥园集序》,也写过他的私家集——《杂诗稿》。前后十几年倾注在这一项上,终得已练成。整个洛阳城,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岑照的字,也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出陈孝左手起笔的字。
这日,席银把炭火炉子里的炭添了足有一倍,张平宣仍然缩在被褥中,浑身发抖。
“他改了体,写的是章楷……只不过,其中……这几个字,似乎是他用左手起笔……”
张平宣一连几日,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哪怕是喝了些清粥,夜里也都吐得空了胃,腿肿得跟萝卜一样,一摁便是一个久久不平复的坑,后来甚至还隐隐见了几次红,吓得席银和周氏不轻。
什么是章体,如何左手起笔,这些周氏不明白,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却令她毛骨悚然。
照理来说,冬狩是士族的冬季娱兴,原本不必过急。路上亦可访寻古迹,宴集乡雅,赏景清谈,但张铎此行却似行军,随扈的士族子弟颇为辛苦,却也没有一个人敢说什么。
陈家被灭族十二年,张奚为陈家修建的墓冢仍在,若说魂魄有知,再为痴情的女郎蓄情写诗,也未免过于玄乎,加之又是在征人埋骨地之后的厝蒙山南……
一路上雪都没有停。出了洛阳外郭,便入百从山,山道积雪极不好行。
周氏想着想着,不禁额前冷汗淋漓。
有了年纪的人,事事比席银周全,饮食起居照顾地一丝不苟。但为人刻板得很,张平宣睡着的时候,她便不准席银合眼,说张平宣有孕,在车马上劳顿久了,难免腿有浮肿,让席银跪坐在一旁,替她轻轻地舒揉。
然而张平宣心中却是惊惧和欣喜浑然交错,后背冷寒突袭,而喉咙里却酸烫得厉害,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手指却不自觉地反复搓捏着。
席银与张平宣一道坐在平承车中,随车同坐的只有张平宣身边一个上了年纪的周姓女婢。
遇到岑照以后,他身上与陈孝极近相似的仪态和气质,曾让张平宣有过一层幻想,但他的眼睛是盲的,从来的不曾握笔写字,张平宣也就无从判定他的身份。
十一月中,雪气还不至于冷冽,与初春时的雪有些相似,细若尘粉,落在干燥的地上,踩上去沙沙作响。
张平宣不止一次的想要问他,他究竟是不是当年的那个人。但几次三番地起念,每每话到抠中,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席银一直期待的洛阳雪,在随张铎离都冬狩的那一日落了下来。
其实岑照不说,张平宣根本就问不出口,毕竟对于陈孝而言,那段人生一如挫骨扬灰般的惨烈。
风凄冷冷地刮着,枯树寒鸟映着天暮,席银期期艾艾地抱着膝在阶上蹲下来,懊恼道:“该承认的。”
此时再见到他的这一手字,换若隔世。张平宣庆幸陈孝还肯给她这一个机会去弥补十二年前的遗憾。这么久以来,她耗尽心力去筹谋和维护的人竟然真的是陈孝,他真的还活着,而且,如了她当年的苦愿,娶了她。
再抬头时,张铎已经不在面前了。
“殿下……”
欲盖弥彰,她顿了顿脚,忍不住“哎唷”了一声,捏着耳朵垂下了头。
“不要声张。”
席银忙伸手去捏自己的耳朵,“我没想不该想的……”
“奴……明白。”
“耳朵……什么……”
“你去把门扣上,不要让席银进来。”
“耳朵。”
“内贵人已经回正殿去了……”
张铎抱臂臂看着席银,他喜欢看她面对男女之事时的羞涩,这也是她在张铎身边学会的东西,诵《玉藻》百遍,明衣冠之礼,扼情欲百次,识放浪之快。对于席银而言,识得“羞耻“之后,在张铎身上纵欲寻欢的快感实在鲜明深刻,哪怕只是零星的几次,每每想起,都如同冰扎火燎,脑混身酥。
“好……”
席银欣喜于张铎松口,然而突又意识到他那后半句话背面,似乎还有一层意思。顿时红了儿根。
张平宣强抑下五内一阵一阵的悸动,低头重读那首章楷所写的诗。
“好。”
那也是一首五言汉乐府体的咏雪长诗,初看并无端倪,张平宣取笔蘸墨,将那几个左手起笔的字圈出,圈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不禁颅内轰然巨响。错愕地松了笔。
“白日去,夜里回朕这里。”
周氏不识字,见她如此忙道:“殿下怎么了。”
是以当他把她往乱世里扯拽,她也无意识地,在把张铎他往艳狱邪牢里拼命地里拖。
天色逐渐阴沉了下来,雪也越下越大,即将燃尽炭火根本无法安慰张平宣由五脏而发的寒冷,她打了个寒颤,猛地捏紧了手指。
她的心太灵敏,肉体太销魂。
“荆州……出事了。”
他明知道起心动念之后,就应该杀了她,然而却恨不得和她在床榻上把从前压隐的都全部补回来。
“什么?”
毕竟所行之路,山若业障,水若苦海,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张平宣抿着唇闭上眼睛:“他忽遣岑照下荆州,我就该知道,其中定然有计。而他把我在身边,就是不肯让驸马的信传回洛阳。好在……好在我还能记得他的字。”
诚然他着实矛盾,一面不容许任何一个人成为掣肘,一面也暗痛于亲族遗弃,寒夜孤室内,他也想要一个知心知肺的美人,柔软地在他身边躺着,但这无疑又是另一种威胁,意味着他会不忍,会纵容。
周氏这才明白过来,然而心里却七上八下地害怕起来,忙在张平宣身旁跪下道:“殿下此时要如何?这是厝蒙山行宫,庭中的那些内禁军本就是监视殿下的,殿下若要……”
他教会了她读书写字,为人处世,却不知道怎么教她不要那么直白地去剖解他自己的内心。
“我得出去。”
张铎无奈。
“殿下!”
席银闻言忙道:“你不要误会,我绝对不敢去想殿下的孩子能唤我一声姑姑,我就是看你担心殿下,又不肯明说……”
周氏心里焦急,“殿下如今身怀有孕,别说出不了厝蒙山,就算是出去了,万一有个好歹,奴怎么向驸马交代啊。”
张铎一直没有应侧面看了她一眼,“你担心什么?”
“不用你交代,你去让外面的内禁军进来。”
“让我去吧,我一定看好殿下,不让她出事。”
“殿下……”
张铎没有出声。
“去啊。”
“你放心别的人吗?”
周氏无法,只得起身出去传话。
“朕会让人照顾好她。”
不多时,殿门被推开,雪沫子顺着穿堂风一下扑了进来,内禁军副将陆封按剑步入,在张平宣面前拱手行礼道:“殿下有何吩咐。”
席银忙把手缩了回来背到背后,“那你答不答应啊。”
张平宣抬起头:“ 陆将军亲自来了?”
张铎下意识地放慢步子迁就她,口中却道:“松手,不要随意碰朕。”
“是,听正殿的内贵人说,今日有人搅殿下修养,末将特来过问。”
她忍着有些僵麻的腿,连登了几梯,捏着张铎的袖口,认真地看着张铎,:“去金衫关这一路让我去照顾殿下吧。”
张平宣冷笑了一声:“又是这位内贵人。张铎不在,整个厝蒙山行宫,是不是都要听奴婢的号令了,你们可都是中领内禁军的将领,竟也自贱至此!”
“对了,欸……你等等。”
陆封直身道:“殿下息怒,内贵人和末将都是为殿下的安危着想。”
“不行。”
张平宣摇头笑道:“不要把话说得这么好听。在将军的眼中,此时的张平宣,怕是还不如洛阳狱中候斩的囚犯。”
席银见他走了,忙拢紧了衣襟,亦步亦趋地跟上去,追道: “给殿下也不行吗?”
陆封并没有辩解,只是屈膝跪下道:“末将不敢。”
说完不再跟她一起在风地里杵着,返身朝玉阶上走去。
张平宣低头看向他:“我有一句话问将军。”
“朕的东西以后不要随意给别人。”
“殿下请问。”
张铎挥手,示意宫正司的人退下,沉了些声对那还望着天际出神的人道:
“张铎临走前,要你们如何处置我。”
她说着,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浓云聚拢,在二人头顶慢慢积蓄着什么,席银抬手挽了挽碎发,柔声续道:“你看是不是要下雪了。”
陆封对她直呼张铎的名姓已不再引以为奇,仍拱手应道:“殿下何言处置,陛下只是命末将等守护好殿下,以免殿下和腹中子嗣受人搅扰。请殿下放心,末将已经处置了护卫殿下的内禁军,今日之事,日后定不会再发生。”
氅衣上还沾着张铎的体温,一下子捂暖了在风地里趴了白日的身子,“好暖和啊。”
“若我说我要离宫呢?”
席银乖顺地接过他递来的鹤羽氅,反手抖开,把自己裹了进去。
陆封摁了摁腰间的剑,抬头道:“殿下要去何处?”
“哦。”
张平宣凝着他的眼睛,正声道:“回洛阳。”
“把氅衣披上。”
“末将劝殿下保养身子,打消此念。”
她不敢口无遮拦,这意味着她明白,什么是侮辱,什么是尊重。然而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令张铎今日畅快的事是,她拿着她自己那点小聪明,悄悄地开始维护起他这个人来。
张平宣站起身,扶着周氏的手,慢慢走到他面前,“你将才你不敢当我是罪囚,那就是还当我是公主,我命你撤掉门外的守卫,送我离宫。”
张铎知道她后面想说的是什么,却并不想冲她发作。
“殿下的确是公主,但内禁军是陛下的亲卫,末将等只听陛下的号令,还望殿下,莫令末将等为难。”
她没说完,忽觉后面的话冒犯了眼前的人,赶忙闭了口,甚至险些咬到了自个的舌头。
“若我一定要离宫,你敢杀了我吗?”
席银道:“也就你讲究,外面的不都叫他大铃铛嘛,和我脚……”
陆封沉默了须臾,按剑站起身,平视张平宣道:“殿下,陛下有过旨意,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将此话告知殿下。”
“朕跟说了很多次了,它叫‘铎’。”
张平宣一怔,“什么话。”
席银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捏起自己腰间的那只金铃道:“想不到,这大铃铛竟能救命。”
“陛下说过,末将的职责是将殿下护在寝殿之内,至于,寝殿之内是殿下的人,还是殿下的尸首,陛下并不在意。”
“起来吧。”
周氏闻言,不禁向后退了好几步身子,身子咚的一声撞在凭几上。
说完,他握住了席银的拳头,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张平宣回头看了周氏一眼,眼底沁泪,嘴角却勾出一丝惨笑:“呵……杀人杀上瘾了,杀了父亲和二哥还不够……”
张铎笑了一声:“朕知道怎么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