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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朝与暮

“是。”

“列出名单交给我。”

朝堂上,每天都有人递折子为陈旭说话,当然,也有人针锋相对予以驳斥,但基本是两方势力平衡,如何处置,全凭庄武帝的一句话,偏偏庄武帝什么也不说。

良月答:“知道。”

不几日,有一拨参朝臣污点的折子被送到了庄武帝的御案上,大略翻翻,被参的是一干京畿武尉将军,再细细看过,竟是递折子力保陈旭、为陈旭求情之人中的大多数,贪恋美色、钱权交易、滥用私刑、朋党倾轧……一时间,满朝文武人心惶惶,庄武帝震怒,责令左丞逐一清查。

萧聘点头,转而思量间问道:“知不知道都有哪些人上书替陈旭求情?”

日头西斜,暮云渐生。

雪霁天晴的那日,萧聘病体初愈,才喝下半碗山参鸡汤,良月就快步进来,附耳告诉她镇远军卫将军邓浣领兵力抗南辛,最后在两路援军配合下趁势攻破笙城的消息。

在萧聘踏入天牢的前一刻,良月已支使一位苏姓小内官借送饭的名义探望过昔日的镇远将军陈旭,小内官故意说漏嘴,将清查风波涉及到的数人名姓告知给了陈旭。

遂安王之事,庄武帝沉吟许久,最后还是顾及萧聘,没再往下追究,但却一纸谕令颁下,行事狠辣雷厉地罢黜了涉案的数十位官员,直叫满朝文武噤了声。

“一别多年,大将军别来无恙?”

赤里城八百里加急快马来报,南辛大将阿格满在行营中被人行刺身亡,南辛士兵沿着刺客血迹追缉,发觉刺客向北逃窜,于是上禀南辛王,南辛王勃然大怒,着两位大将率兵攻打大齐,南疆战事吃紧。

陈旭听到身后有人在对自己说话,他不再看狭小天窗中投下的光,而是转过头,疑惑看着外面的人,那是一个身量瘦高的女人,锦衣貂裘,脸色很白,他觉得面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狱司恭恭敬敬给那个人搬来了座椅,然后陈旭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从牢栏外走过——良月!

镇远军主帅陈旭贪功冒进,非但不能在限期内夺下笙城,而且指挥失误,致使麾下兵将折损近四万,其押送回京后,在朝堂内引起轩然大波,一半朝臣主张重罚,一半朝臣言劳苦功高应得宽恕;

陈旭看良月扶那个女人坐下,他惊骇地瞪大了眼睛:“你、你是……”

当天夜里,重华宫人来报,国师萧聘咳血后陷入昏迷,情势危急,众御医不敢轻易扎针下药,请庄武帝赶紧过去,夜深路滑,庄武帝冒着漫天寒雪急忙赶去,熬坐到到翌日清早,萧聘也还未有知觉;

“国师萧聘。”萧聘雪白的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笑意,自己介绍道,“也就是,以前的,赵肃。”

林国舅搜集大批罪证,直指遂安王旧年为虎作伥,暗收贿赂、结党营私、卖官鬻爵,桩桩件件都是颠覆朝堂、杀头灭族的重罪,庄武帝于朝堂上不置一词,回来却在昭明殿上发了很大的脾气;

终于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个女人面熟了!

永晏四年的新年,过得很不太平。

但陈旭倒吸了一口凉气,如见鬼魅般,脸色急剧白了下去:“萧国师是你?!”

“我要找的,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他的名字叫萧侑。”笑意忽然从萧聘的嘴角边隐去了,“元凤十七年,在我到达京都的两个月以前,他就死了……”

司徒誉没有像良月一样往前走,他站在陈旭看不见的地方,听到了牢中人声音里的颤栗,他背靠墙壁,环着双臂低头站在阴影里。

司徒誉慢慢地转过身,错愕望着她。

萧聘颔首:“不错。”

萧聘不禁发笑:“你该不是单纯地以为,我要找的哥哥就是萧明瑄吧?”

“是你!”陈旭突然间发狂似的扑上前,他的双手紧紧抓住牢房的栏杆,满脸狰狞之态,他凶恶地盯住萧聘大叫道,“是你做的对不对!你对我怀恨在心,想要无人为我进言脱罪!你想让我死!”

司徒誉霎时间僵住了。

“不算很蠢嘛。”萧聘挑起眼帘,冷冷看着陈旭,“的确,你忠心的旧部们,我会一一肃清的,而那些你不喜欢的人,只要我认为他有能力,我就会将他捧上高位。哦,忘了告诉你,你最忌讳的邓浣,很快就要升任镇南将军了。”

“阿誉,我告诉过你,我到京都来是为了找我哥哥,可你为什么从来不问问我的哥哥现在在哪儿?”萧聘在他身后问道。

“邓浣?邓浣!他……他有什么资格做四镇将军!这一定又是你搞的鬼!”陈旭目眦欲裂。

司徒誉心寒极了,他愣愣看了萧聘好久,最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难过地转身往外走去。

萧聘道:“你猜得不错,的确是我给他制造了机会,还包括你今天落到的这种下场,全部都是我一手谋划。”

“我当然有私心,我就是要让陈旭死,让隶属于他的有生力量被打垮,让他培植起来的亲信全部覆灭。”萧聘毫不遮掩,大胆坦诚了心迹。

陈旭如受雷击,他气得浑身发颤:“萧聘,我当年不过是没遂你愿,左右也不曾想过要你死,你为何就要害我至此!”

“借口!这都是借口!”司徒誉怒道,“你的地位今非昔比,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要他不好过,可以有很多种方法,但你唯独选了这一种!是因为你恨陈旭,连带恨整个镇远军!萧聘,你敢不敢说你没有一点私心?”

萧聘不想让陈旭死得太过糊涂,所以她决定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他。

“圣上已经多给了他一个月的时间,上天若是帮他,早该在我下决定之前就让他攻破笙城。”萧聘拿起桌案上的一份文书,冷漠说道,“在我插手此事之前,镇远军已经战死一万三千人,而陈旭奏报上的数字是五千,作为一军主帅,如果只会不断葬送掉手底下将领和士兵的性命,他就不应该再忝居高位,并且一定要为自己的无能付出相应的代价!”

“你应该知道,我同我的父母亲是被谪往荒蛮南越之地的。我生在京都,虽然自小在清河郡长大,但母妃和兄长常年居住在京都的王府中,每一年,我都会随同进京述职的父王一起回家,在家中小住月余。先帝仁厚,善待手足,每逢佳节,必定要召兄弟姊妹进宫齐聚,宴享佳肴与歌舞,清河郡离京不过三百里地,官道平坦,往返实属易事,故而我雍和王府满门的荣耀依旧是在京都。

“萧聘!”

“元凤元年,庄武帝初登大宝,郑太后恐朝政不稳,将亲王、皇子、公主一一贬斥出京,二年春,终于轮到我们,郑太后将我们一家打发去苦远的南疆,却依旧不能放心,竟扣留了我的兄长萧侑在宫中做人质。其后五年,我的母妃和父王先后离世,我不甘心留在南疆等死,于是趁乱逃出。时值章兴王逆反,南北通路阻绝,官兵又四下搜捕我,我没有办法,只好藏身到镇远军中。

“不觉得。”

“过去的雍和王府,荣华富贵无人可匹,父王觉得做一个王爷就已经很好了,皇长子死后,我父王看到先帝一病不起,因此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辅佐萧明瑄做一位明君、一个好皇帝。我出逃以后,最想要做的两件事情,一是北上救出被圈禁在深宫内的兄长,二是替父王完成未靖的心愿,帮助萧明瑄夺回大权。

“但那些人是无辜的!你不觉得自己很残忍吗!”

“我想回京都,从一开始就很想,可到了能平安往北去的时候,我又不可能当一个逃兵,我若逃了,画像一旦张贴出去,我会同时被两方人马追缉,只怕还不到目的地,就已死在半路。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朝廷拣选人才入京的机会,我明明夺得头筹,陈旭你却说文官无用,武官才能护国……文官果真无用吗?那我现在是什么?

“不多死上一些人,难道眼睁睁看陈旭调入京中来为官?”萧聘显得分外平静。

“陈旭啊陈旭,当年纵使你暗示部下屡屡为难于我,我还是替你思量过南地尽是武将的后果,朝中无人照应,你以为你的好日子能一直过下去?那时候,我特别希望自己能用‘赵肃’的名字来京中做一名文官,官场的规矩我都懂,我不信以我的能力,不能在两年内当上四品以上的官员,假使女人不许入朝,那庄武帝也一定会因为好奇而召见我,只要能面见他,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但是,你做了什么?如果不是你不肯,我又怎么会在廊桓浪费数年光阴?我诈死,逃离了廊桓,在来京都的路上吃尽苦头,翻越深山老林的时候还险些被野熊和老虎扑食,甚至差一点,就冻死在了霓山上。”

“为了对付陈旭,你竟勾结敌军主将?”司徒誉面色煞白,难以置信地看着萧聘,“一个人犯下的错,就让他一个人承担好了,你为什么要让那么多镇远军的将士去白白送死!”

“陈旭,你就是一只井底之蛙,”天牢静寂,萧聘的声音肃冷如秋霜,“若你能看得更长远些,我今日也不会如此戏弄于你。”

“是。”良月依命退下。

好一会儿,陈旭张口说道:“赵肃……不,萧聘,这世上有句老话真是不假——‘最毒莫过妇人心’——也只有女人和小人,才会把小小的个人嫌怨酵酿成不共戴天的仇恨!”

“去做事吧。”萧聘朝她挥手。

“是吗?”萧聘嘴角带笑,身体往前倾了一些,“忘了告诉你,因为你的阻挠,致使我晚了五年才回到京都,我唯一的兄长,被作为人质圈禁在皇宫中的萧侑,早在我回来的前两个月,就已经病死了。”

良月转身看见了司徒誉,她皱了皱眉,回头看向萧聘。

“要说毒,我还是不够格。”萧聘缓缓站起身来,她朝陈旭走近两步,透过狭窄的天窗,看见了远天的彤云,她目光沉冷地抬手指向外面,“你看那天边的霞彩,朝和暮是不一样的。朝之霞,迷离炫目;暮之彩,再怎样好看,也是注定要很快湮灭的。陈旭,我要让你这一生,就如这一天云霞的变化一样,绚烂之后,便堕入最深刻的黑暗。”

“很好。”

陈旭怒目切齿,大骂道:“贱人,你会不得好死!”

“是,我会尽快安排,绝不让他活得太久。”

“比我先不得好死的,应该是你啊,陈大将军。”萧聘侧过身莞尔说道,“你就好好留在这里吧,看我怎么一个一个地,杀尽你所认为的那些,天下无双的良才武将。”

“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吗?”

壁下静静燃烧的火焰被三人走动时带起的风惊扰,胡乱跃动一阵又很快恢复了原样,而天牢深处传出的疯狂叫骂声,直到过了许久,也不能彻底平息。

“国师,阿格满传来密信向您致谢。”

“大人,该回去了。”

司徒誉百思不得其解,一路走着,不觉已到了庆安殿,他推门进去,还没走到内殿,就听见里面有对话声传出来——

“好。”

镇远军近些年是有颓势,但骁勇的虎狼营还在,照说,圣上金口玉言,都限期令陈旭攻下笙城,陈旭为保将位,理应倾力而战,虎狼营出征,少有败绩,更别说死伤惨重。

天牢外,黑色马车上的帘子被放下了。

年关将近时,司徒誉听说了镇远将军陈旭兵败被押送回京都的消息。

星辰依稀升起来,黑夜慢慢降临,远天的彤云正在飞速沉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