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誉瞪大眼睛,浑身的血液像是被凝固住了,他整个人突然僵在了那里。
华发满头的司徒太傅叩拜,老泪纵横:“圣上容禀。昔年臣有一爱子,单名泓,因不满家中配婚,赌气出走,一去十年杳无影踪,后臣辗转听闻他已在青州成家立业,匆匆赶去,未曾想,青州突起疫病,儿媳染病亡故,我父子两个也只来得及见上一面……不孝子言,与妻杨氏育有一子,取名为‘誉’,二人染病后,托人将才满周岁的幼子带离了青州,那孩子……”
庄武帝顿住,他抬起手指着司徒誉:“太傅是想说,那个孩子就是他?他是你的孙儿?”
“太傅!”庄武帝惊讶,“你这是做什么?”
司徒太傅揩一把泪,道:“不敢草率,只是这孩子的样貌,确实与我那不孝子有几分相像……”
侍卫上前扣住茫然无措的司徒誉,聂云青急忙直起身来,才来得及道一句“圣上”,就听见有人颤声高喊着“圣上且慢”从伏跪的人群里爬起来,急忙上前,“噗通”一声跪到了司徒誉的身边。
庄武帝皱眉,审慎沉吟道:“天下容貌相像之人何其多,太傅若是证明不了什么,就勿要多言了。”
“萧聘,你实在是任性得不像话!”庄武帝无法容忍她在婚期将近时,当着满朝文武及诸官员家眷的面公然提出退婚的要求,而其中缘由,竟是因移情别恋,堂堂永宁郡主、高不可攀的萧国师,看上了身边的侍卫,这太荒谬了,庄武帝面上挂不住,暴烈怒斥道,“司徒誉举止不端,胆敢引诱国师!来人,先将他拖下去杖责三十,听后发落!”
司徒太傅再拭一把泪:“我那可怜的亡儿死前曾说,那孩子虽无信物在身,但身上却有胎记,就在左后腰上,是一块不小的棕褐色胎记。”
天子动怒,官员们尚且不敢乱说话,但是女眷们却已经开始偷偷交头接耳了起来。
庄武帝看看聂家父子,再看看颤巍巍的司徒太傅,思量再三,先问了一句:“司徒誉,你可知你名字的由来?”
……
司徒誉差不多已经傻了,他摇了摇头:“从记事起,就叫这个名字。”
“这也太下嫁了!”
在场女眷颇多,不便解衣验证,庄武帝也不问他左后腰是否有胎记,直接就转身走向偏殿:“侍卫,把他带过来。司徒太傅也请跟着走一趟吧。”
“啊?侍卫!我没听错吧,国师要下嫁给一名侍卫?”
后来的结果是,司徒誉左后腰确实是有一块胎记,和司徒太傅所说不差分毫,太傅一看见那胎记,就抱着司徒誉嚎哭起来,絮絮叨叨自责不已。
“我听说是国师身边的侍卫!”
司徒太傅是三朝元老,在萧明瑄还是皇子的时候,就跟从他做学问,后来萧明瑄当了太子,先帝又任其为太子少师,令萧明瑄依旧对他行弟子礼,在成长的过程中,司徒太傅堪称一盏指路的明灯,授庄武帝以天地经纬、治国之才,对庄武帝有塑造之恩,因此,萧聘一事,着实令萧明瑄很头疼。
“司徒誉?那是谁?”
好好一场寿宴,在庄武帝拂袖离去以后就匆匆结束了,安排在后头的精妙歌舞连表演的机会都没有。
萧聘不慌不忙,拉了发怔的司徒誉走到御案前跪下:“我要嫁,也只嫁给司徒誉,请圣上收回先前赐婚的旨意。”
司徒誉糊里糊涂地被太傅接回府里去了,从此头上多了个“太傅之孙”的光环,全府上下无不对他关爱有加,因为姑姑伯叔一辈膝下没有男丁,所以整个家族都极为娇惯他,连同辈的姊妹听说了有这样一个兄弟,也都纷纷跑去看望他,见天儿地送稀奇玩意儿给他。
天子龙颜大怒,惊得在场所有人皆忙不迭跪下叩头,大呼“圣上息怒”。
头疼了五日,庄武帝终于做出了决定,他收回了赐婚的旨意,大概是为了补偿吧,又于同时赐下了许多东西给遂安王府。
庄武帝因为震怒而拍案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聂云青进宫谢恩,并请命去戍守南疆,庄武帝拗不过他,只得答应。
不等庄武帝和众人有所反应,萧聘已一把拽住了身后的司徒誉:“我喜欢他。”
“要去见一见萧聘吗?”在聂云青要走的时候,庄武帝问道。
萧聘微微一笑:“那如果是我喜欢上了别人呢?”
“不了。”聂云青笑着摇头,“相见不如不见,就这样吧,或许我悄悄地走了,她还能时常回想起我。”
庄武帝瞥了一眼聂家父子,再看萧聘,龙颜顿时肃冷下来:“什么叫聂云青很好但是你不能嫁?这是什么理由?朕不接受!”
庄武帝点头:“那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她的吗?”
聂云青低头坐着,遂安王的脸却已惊白了。
聂云青认真想了想:“算是有那么一句吧。”
这番话一说出来,寿宴上算是炸开了锅,大家面面相觑,左右相顾,私语不断。
“什么话?”
“臣……想请圣上收回成命,聂小王爷很好,但是臣不能嫁给他。”
“请她,珍惜眼前人。”
“聘儿你?”庄武帝呆愣,不知她此举是为了什么缘由。
庄武帝听后很是伤怀,独自在昭明殿上坐了许久,直到宫中掌灯时分,近侍来询问是否传膳,他这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然后吩咐摆驾重华宫。
萧聘与聂云青对视了一眼,然后萧聘站起来,朝上座的庄武帝深深一拜:“萧聘有负皇恩。”
又五日,司徒太傅恳切上书,替嫡孙司徒誉求娶永宁郡主萧聘,庄武帝看完,即提笔亲拟了新的赐婚圣旨,婚期定在五月,一切事宜,交由礼部协同诸司共同筹划完成,要求务必尽善尽美。
萧聘和聂云青都没有举杯。
三月末的上林苑,花开迷眼,熏风拂鬓,春浓正似酒。
这一细微的关切举动却叫其他人看见了,尤其是几位眼尖的夫人,因赐婚诏书上写明,是永晏四年三月二十八,遂安王独子聂云青迎娶宗室女萧娉,大家便你一言、我一语,夸赞起萧聂二人的般配来,讲着讲着,气氛愈发欢乐,有几位甚至离开席座,走上前来提前恭祝“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什么的。
石亭中,萧聘神情专注地修剪着一瓶要送去给叶婕妤的插花。
“你应少饮凉酒。”旁坐在侧的聂小王爷偏过身轻声提醒道。
“耿大哥和飞英告诉我,那次我喝醉,他们看到你照顾了我很久。”陪坐许久后,司徒誉忽然说道。
三月十七,萧聘在宴席上看见了许多陌生的面孔,那都是庄武帝留心多年、新近提拔上来的官员,大多是年轻人,看样子举止言谈不俗,假以时日皆可堪以大任,其中的两位上前敬萧聘酒,一位是度支尚书,另一位是客曹尚书,萧聘看他二人进退大方得体,很是高兴,笑着喝了小半杯葡萄酒。
萧聘不动声色,没有理睬他。
聂云青呆了呆,很快明白了她的心意,难是不负多年情谊,失意和尴尬都让她微语化解,他不是愚笨不自知的人,此时唯有淡淡笑过:“有你这句话也够了。”
司徒誉凑近,再小声探问说:“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喜欢我了?”
短短的瞬间,足够萧聘斟酌许多事,她笑了笑,抬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莹亮的眼睛里漾起了一层缱绻甜意:“你怎就知道我不喜欢你?”
萧聘挑起眼看他,然后注意力又落回到插花上去了,照旧是没搭理他。
这该如何是好——
“你告诉我实话,”司徒誉不在意,他笑了笑,伸手轻握住萧聘的手,“我……真的是太傅的孙儿?”
聂云青从来没有说过喜欢她之类的话,萧聘原本以为,他是始终拿她当挚友相待的。
萧聘反问道:“这很重要吗?”
这算是什么……表白?
他低眉认真一想,不觉大感释然:“也是,重要的是,我能娶到你。”
“元凤九年,我在镇远军营里重新遇到你,你说你叫赵肃,我觉得你很有意思,后来你主动来找我,还说自己会一点六合枪法,我很惊讶也很稀奇,当时就对你生起了好感,再后来,也许是日久生情,不知什么时候,好感就变成了喜欢,我很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可是我自己知道,我不应该存有这样的心思。”聂云青眼神温柔得像一泓春水,他走过来,看着发懵的萧聘,第一次伸出手抚摸了那张印刻在心上多年、曾深深爱慕过的容颜,“我根本没有想过你是在利用我,我觉得,什么话都是我说出去的,你也没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要说利用,倒是我利用自己的身份去故意缠着你了。那个时候,你对我既不过分亲近,也不刻意疏远,始终是不冷不热的,我就隐约觉得,你不喜欢我,无论我怎样做,时间过去多久,你都不会喜欢上我。”
司徒誉站起来走出石亭,过了一会儿,他折身回来,将一朵白色的牡丹花递给萧聘。
萧聘迷惑听着,她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起这个。
“什么意思?”
“我幼时极为顽皮,整天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玩才有意思,所以,我见到你,却没记住你的长相,后来回想起来,印象里,你也只是跟在萧侑身后的那条小尾巴,单会奶声奶气地喊‘哥哥’,真是一点乐子都没有。”
“我听人说,这种白色的牡丹叫‘昆山夜光’,在暗夜里会发出光辉。所有的白色牡丹里,数这朵开得最好,我希望,你夜里看见它时能想起我,还有,以后看见这样的花时,也都能想起我。”
这番话让萧聘感到很意外,她怔怔望着聂云青英朗的眉目,不知道应该怎么将话接下去。
萧聘愣了愣,迟疑着抬手接了。
“不是,”聂小王爷摇头,“就是突然想到,过了明天想来也来不了了,在家里坐不住,于是就来看看你了。”
到了时辰,远远地,能看见良月端着药朝石亭这边走过来了。
“有事?”萧聘问。
萧聘的眼睛里泛起涩意,她低下头,细声地说:“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也许会早早丢下你,还望你不要怨我。”
他话只说了一半就不往下说了,良月聪慧,立刻屏退殿上所有人,然后自己也跟着退出去了。
“怎么能不怨?”司徒誉俯身搂住她的肩头,在她的额心印下一个轻柔的吻,“你最好活长久些,否则就算追到地府,我也一定让你不得安生。”
聂小王爷笑了笑,轻轻说道:“本来不想来的……”
元凤七年秋至永晏四年春,相遇,相识,相思量,转眼已近十六载。
萧聘看见聂云青,微微有些不高兴:“听说你在外头站了很久?怎么来也不先说一声?”
有多少人,可以辗转在万千红尘里尚不忘初心?
三月十六,聂云青进宫来看萧聘的时候,萧聘喝完药已睡下了,他站在寝殿外等了一个时辰,良月才请他进去。
她想,应该是很少的吧。
三月十七,是萧聘三十岁生辰,庄武帝非常重视,他命人将重华宫打扫布置,安排下丰盛的寿宴,并邀请了满朝文武携夫人、子女参加。
萧聘悄悄握紧了手里的花枝——
三月初一,邓浣入京受封为镇南大将军。
花好,月圆,人常在。
二月末,庄武帝下旨赐死了陈旭。
这该是凡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了。
正月一过,被参的武尉将军们纷纷被投下了大狱,其后处死的处死,解职的解职,竟没有一个人能重新回到朝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