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大人！”司徒誉打断了她，“如果您只是想见见故人，那好，人您已经见过了，而末将并不想留在京中为官，劳您点个头，允准末将回赤里城。”
“你听我说，我不是有意……”
萧聘身体本就孱弱，心绪起伏得过烈，不由一阵眩晕，但她强忍住不适感，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慢慢坐下了：“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在你来之前，我设想过很多次，你见到我会怎样，以我对你的了解，依你的性格，你会很开心，就算生气，也只是质问我为什么不早早地将一切告诉你。我想了很多很多，唯独没想过，你会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是吗？”司徒誉回转身，他眼眶泛着红，笑了一下，眼泪一颗又一颗跟着飞快落下来，“什么样的苦衷让你明明没有死还高居了国师之位都不愿回来找我！我以为你战死了，这辈子最大的希冀就是有一天能听到廊桓那边来消息说，已在黄沙下找到了你的尸首……但是你……你活着，活得好好的，而且……真可笑，原来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真正认识过你，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司徒誉没有说话。
萧聘心上猛地往下一沉，讷讷开口：“我有苦衷……”
萧聘看着他，轻声地问：“你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样？能再见到我，你不开心吗？”
“我以为你死了！”
“若不是有卫将军的倾力照拂和开解，我早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司徒誉反问她，“你觉得在鬼门关前走过一次的人，还会和以前一样吗？”
萧聘松了口气，说：“有些当年无法……”
萧聘的心头像挨过一刀，锐利生疼。
司徒誉要去拉开门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张开的手掌渐渐收紧为拳，因为内心的极度愤怒，身体都开始颤抖。
“这些年你为何没有娶亲？”过了好久，她突然开口问道。
萧聘急切叫道：“你要是敢跨出那道门，相信明天一早就能听到国师薨逝的消息！”
他看了她一眼，继而飞快别过脸去：“没有遇到喜欢的。”
司徒誉头也不回地答道：“我想我并不适合留在京都。”
“你喜欢什么样的？”
萧聘讶然，慌忙站了起来：“阿誉，你做什么去？”
“我喜欢什么样的跟你没关系。”
司徒誉怔住，等完全明白过来，脸色已变作青白，他冷声笑了笑，转身大步往外走。
“听说你喜欢男人？”
萧聘歉意点头：“但你若是不能习惯，依旧叫我赵肃也无妨，‘赵’是我母亲的姓氏，不算来得莫名。”
司徒誉的脸一抽，恼道：“不是！那是因为我烦了那些来说亲的媒人，其实我……”
司徒誉心脉遽然一颤：“国师萧聘？！”
萧聘追问：“其实什么？”
萧聘看着变苍老了些许的故人容颜，秀美的脸上绽起了微微的笑意：“对不住，骗了你很多年，其实我的名字，叫做萧聘。”
司徒誉咬咬牙，把后半截话忍了回去：“没什么！”
司徒誉看清她长相的那一刹那，忽觉千万里时光翩然碾身而过，这浩瀚寂寥的天和地仿佛俱已老去，如隔世如来生，如回到最初的起点，又如一生大梦倥偬将醒终是走到了尽头处，他惊惶呆立，泪水从最深的心湖里向上翻涌，很突然地灼伤了他的双眼：“你是……赵肃？”
“从今天开始，你留在我身边。”萧聘说。
人走近了一些，脚步声明显了，地上的光影也出现了变化，逗着猫的人这才知道人已经来了，她直起身，转过头，花狸猫从她掌中叼过线团高兴跳到地上自己玩耍去了——
“我跟你说过了，我想回赤里城！”
司徒誉很尴尬，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位深宫中的贵人，也更加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见他：她独居一宫，宫室陈设考究，难道是圣上的嫔妃？又或者……是圣上尊以荣宠的姑姨姊妹？司徒誉近前，抱拳施礼，但始终还在纠结着到底是称呼“娘娘”还是“公主”，纠结不出个结果，也就只好硬着头皮站那儿不说话。
“我没答应。”萧聘看着他，认真重申道，“而且我没有跟你开玩笑，如果你敢不经我的允许擅自离宫、离京，我就敢真正死一次给你看。”
那人衣饰华美，长发未挽起，看瘦弱侧影，是个女人无疑，可她低头逗着猫没觉察到有人进入了内殿。
庄武帝听闻萧聘身边多了个近身侍臣，也曾特意亲自到重华宫中探看，但见那姓司徒的近侍臣言行举止沉稳得当，武功也十分不错，一番切磋下来，竟不逊于御前一品带刀侍卫，只是他有些不太爱说话，像个闷葫芦。
司徒誉往里走，内殿中一个披着袍子的人半侧着身子，正在逗匍匐在膝上的花狸猫，那狸猫娇憨可爱，忽地用一双毛茸茸的爪子抱住了对方的手腕，支起身体去叼被对方抓在掌中的线团儿。
立冬日，庄武帝到重华宫找萧聘下棋，其间问到良月和司徒誉谁比较重要。
重阳后的天气，一天一天冷下来，尤其北地，“一层秋雨一层凉”是半点不错，冷是冷些，但毕竟不是冬日，良月推开庆安殿的门，请司徒誉自己进去，司徒誉拘谨迈步进去，更加不自在了：殿内空荡荡的，没有听命服侍的宫人，只是有些暖，与外头的秋凉截然不同。
萧聘笑了笑，说：“良月是我左膀，司徒誉就是我右臂。”
两日后，司徒誉到达京都，在驿馆中稍事休息，就更衣入宫了，良月在钦平门前接他，在引他见到萧聘之前，她没回答过他任何一个问题。
“朕却不曾听你提起过这个人。”庄武帝蹙眉思量许久，亦衔笑落下手中白子，“算了，不过好奇问问而已，你爱怎样就怎样吧，高兴就好。”
“是。”良月谨记。
一子落，迷局破。
萧聘慢慢止了笑，接过侍女递上的帕子，一面拭着眼角的水泽一面嘱咐道：“两日后领他进宫来，先不要告诉他是我要见他。”
萧聘将拈起的黑子放回去，诚心拜服：“我输了。”
良月见萧聘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不由得更加忐忑惊惶：“国师……”
庄武帝抚掌大笑间，有内官进来通传说，聂小王爷在外求见。
庆安殿上的宫人都惊了一跳，常日里国师别说大笑，就连微笑都少有，她们谁也没见过国师这样笑过，当然了，包括良月，甚至，还有庄武帝。
萧聘闻言，眸光一顿，下意识转头看向司徒誉，因聂云青之前已来过数次，二人早已见过面，所以聂云青再来，司徒誉并不感到生疏意外，他脸上神色无异，像任何时候一样沉定。
萧聘愣住了，紧接着就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停都停不下来。
庄武帝看到聂云青很是高兴，赐了坐，又令人端上热枣茶同饮。
良月支吾道：“司徒将军他……据说有龙阳之好。”
天色一分分暗下来，再相谈甚欢，庄武帝也不得不返回前朝批阅奏折了，他留了聂云青在重华宫里陪萧聘用晚膳，且命人去取一坛好酒来，用以晚间佐菜。
萧聘疑惑：“什么事？”
“微臣斗胆，请圣上赐婚。”
良月默了半晌，说：“有一事，不知当提不当提。”
庄武帝还未举步，聂云青已迅疾揽衣跪在了他跟前。
将相关事宜有条不紊地处理好，的确是要花费些时日，半个月的时间，比预计中的要快，萧聘忽而想起另外的事，放下手中书卷抬了头问道：“那他的家眷是怎么安排的？进了京她们住在哪里？”
庄武帝先惊后喜：“好啊，老王爷还一直在为你的婚事犯愁呢，你倒是快告诉朕，究竟是哪家小姐福分好被你看上了？”
半个月以后，良月告诉萧聘，最多还有两日，司徒誉就要到达京都了。
“不敢。”聂云青恭谨低下头，“微臣，想向圣上求娶永宁郡主萧聘。”
良月的预感没有错，萧聘要她去找的那个人，名字果然是叫司徒誉。
庄武帝愣怔：“你说，你想娶谁？”
“……如果他还在那里，就想办法把他调到京都来。”
聂云青清楚重复道：“永宁郡主萧聘。”
萧聘摇头，她看了案台上瓶中的芙蓉花一眼，招手叫良月到身边，吩咐她去镇远军中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庄武帝还是有些回不来神，他是知道萧聘身体状况如何的，按御医嘱咐的，萧聘最好是留在深宫静养为宜，再说这些年来，他已习惯和萧聘相依相伴，实难想象假如有一天偌大宫廷中只剩他一个人他该怎样，但心下纵有万般不舍，他也要回首问一问萧聘：“聘儿，你的意思呢？”
“国师，今秋的花很美，明天要去看看吗？”良月小心翼翼轻声询问道。
萧聘微微笑起来：“请皇帝哥哥做主吧。”
萧聘没说话，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默默将戒指戴在了手上。
——这就是愿意了？
“这枚戒指是不是聂小王爷拾到的？”良月心想，“可如果是拾到的话，不至于要隔近两年的时间才来物归原主吧？”良月不敢问，她仔细观察萧聘的神色，觉得事情并不是这样，这枚萧聘曾视若珍宝的戒指，定是萧聘本人赠予聂小王爷的。
庄武帝忽然觉得有些难过，那种感觉就好比被人夺去了一件至宝，心里猛地空了一块，但他终究还是点头，答应了这桩婚事。
锦囊里装的是一枚缠枝花纹样的戒指，戒面赤红夺目，因它做工富丽精巧，令人印象深刻，良月几乎是在看见它的那一瞬间就想起了它的来历：永晏元年初冬，庄武帝得了一树上好的赤血珊瑚，颜色艳目喜庆，他非常高兴，亲自拿到重华宫来赐给了萧聘，萧聘精神不济，不宜久坐，多数时间都在沉睡中度过，因此她一直耿耿于怀，觉得很可惜，后来年关将近时，她命人将根部出现裂纹的一枝取下来，送去司珍房打制成了一条珠链并两支簪子，那一双漂亮的珊瑚簪被送给了刚诞下皇子不久的叶婕妤，而那条细巧的珠链则在次年春时赏赐给了王长史家刚满周岁的小千金，剩下一块拇指盖大些的珊瑚，司珍房的人绞尽脑汁，将它做成了一枚戒指送来，鲜红的珊瑚嵌在繁复的缠枝花中间，当真是相得益彰、美妙绝伦，萧聘看到以后非常喜欢，还重赏了司珍房诸人，但是过了一段时间，那枚戒指就从萧聘手上消失了，良月询问过，萧聘只说是“弄丢了”，良月在萧聘常去的那些地方找过多次，始终没找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萧聘回过头，花架旁良月一个人站着，司徒誉已不知去了哪里。
萧聘接过良月呈上来的一个小锦囊，没急着打开，而是先隔着锦囊摸了摸里面物件的大小和形状，良月注意到她的眉头轻蹙了一下，忽然变得有些凝重了。
良月惴惴不安，小心探问道：“国师，要不要我去找他回来？”
“圣上听说您正睡着，在殿外小站片刻就回昭明殿了。”良月答，“还有聂小王爷……小王爷也来过了，还给您留下了一件东西。”
“不用了。”萧聘说着，对身侧的聂云青笑了笑，“小王爷留在这里用膳，你下去安排吧。”
萧聘近暮时醒来，当值的姑姑伺候她洗漱后端上了一碗栗子百果羹，萧聘吃了半碗推开，转头问了良月其间有没有谁来过。
“是。”良月依言退下了。
永晏三年的秋天，菊圃中的花开得尤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