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誉呆住:“什么意思?”
“赵肃?”听清了名字,那名校尉长长叹息道,“年初敌军突袭廊桓,赵司马为先锋队右领军,那一仗足足打了两天一夜,战争结束以后,就没有再看到她回来了……”
应校尉说:“她失踪了,应该是战死以后被黄沙掩埋或被野狼吃掉了吧,这种事,在廊桓戍军中常有发生的,有些死了的士兵,隔很多年,风干的尸首才会被人发现,又或者在靠近狼群的地方残留着几片带血的碎衣条……”
第四年,一个应姓的校尉被调来赤里城,司徒誉向他打听赵肃的近况。
司徒誉面色惨白,耳中嗡鸣什么也听不到了。
再后来,无论司徒誉给廊桓去信多少封,始终都像石沉大海般没了消息。
大将军议事完从大帐中走出来,一道黑影迅疾扑向他,锃亮的刀光划过,他下意识向后闪避,变故来得太快,谁也没想过竟会有人胆大到在军营里行刺主帅,周遭的人惊骇不已,刹那过后已有人反应过来,几个人手忙脚乱将那人擒住。
“安好,勿念。”那信的结尾照例是这简单的四个字。
借着火光,第一个看清他脸的人尖叫起来:“怎么是中郎将大人?!”
转眼间,赵肃离开赤里城整整三年了,她在寄来的第四封信里说,有一天照镜子,她发觉镜子里的自己变得一点儿也不好看了,好像老了许多岁。
陈旭听了,眼里闪过一丝凶光,他推开了两侧护卫的人,质问道:“司徒誉,你想杀我?”
又过了四个月,司徒誉收到了一束从廊桓寄来的干花,它们已经枯败得不成样子,只依稀能看见花的轮廓,什么蓝不蓝色的,谁知道呢,但是司徒誉很开心,仔细地把它们收纳在了一个布袋子里。
司徒誉如作困兽斗,他死死握住刀,愤怒嘶吼道:“假如不是因为你,她不会去廊桓送死!”
“蓝色的石生花,很漂亮,送给你。安好,勿念。”
“她?”陈旭转瞬明白过来,继而发出一声冷笑,“你不要胡乱冤枉人,她是自己请命去廊桓的,我可从未逼迫过她。”
司徒誉哑然失笑,询问是否有人难为她都是第四封信时的内容了,而他手边正一字一句斟酌的是第十封信,邮驿走得再慢,也不会过了半年才把书信传到,这一定是赵肃有意无意怠慢了——有什么关系呢?知道她人安好就够了。
眼见司徒誉双目赤红,数人拦他不住,随时都可能暴起伤及陈旭,邓浣朝副将使个眼色,自己则抢身过去,一击将司徒誉狠狠打倒在地,厉声斥责道,“混账东西!你怎敢对一军主帅无礼!”副将连忙在司徒誉要爬起来之前将他劈晕过去,邓浣暗暗松了口气,立刻又挡在司徒誉前面,向陈旭求情道,“大将军,赵肃之死对他打击太大,所以他才会情绪失控,您就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他这一次吧!”
“……廊桓城就像一座被遗弃了的岛屿,这里的人没有闲工夫去勾心斗角,他们都对我很好。还有,多谢你的打点,如今最不缺的就是食物和清水,要想在风沙肆虐的沙城里活得容易些,这非常重要。安好,勿念。”
陈旭觑邓浣一眼:“他要杀我,怎么饶?”
司徒誉非常欣喜,立刻提笔写下了第七封信寄出去。
邓浣急忙辩白道:“但是大将军并没有被伤到分毫!司徒誉年轻气盛,逞的是一时意气,过后想明白也就好了!”
“……害怕风沙灌进口鼻,整日都裹着纱巾,把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仅露一双眼睛在外面,巡城回来,身上能抖下二斤沙子。安好,勿念。”
“我不想在镇远军中为自己留个祸患。”陈旭没有退让的意思,他转头叫过自己的副将,“你去告诉虎狼营的……”
其后第五个月,在司徒誉往廊桓寄完第六封信的时候,赵肃的回信才姗姗来迟。
眼见事情就要彻底失去转圜的余地,邓浣压抑许久的怒火猛地从心上烧起来:“陈旭,你已经让我损失了一个赵肃,现在还要把司徒誉弄走吗!”
赵肃红着眼眶没再看他,也没留下别的话,她垂首抓紧缰绳,猛然扬鞭促马,异常决绝地离开了镇远军营。
众人被卫将军这一声爆喝震慑住了,陈旭一怔,转头厉色望过来。
“听说廊桓风沙很大,你多保重。记得写信给我。”司徒誉说。
二人剑拔弩张僵持了须臾。
赵肃心里一阵阵地泛疼,她挣扎了好几番,就在终于鼓足了勇气想回握住那双充满温暖的手时,那人却忽然放开了手。
就在众人胆寒时,不想陈旭居然笑了一下:“卫将军说的哪里话,既然你如此看重司徒誉,不如就让他调去你的帐下好了。”
“别说了。”司徒誉用力握紧了她的手,嘴角泛起苦涩的笑,“从一开始,你的目的地就是京都,我知道我没本事留下你,你走吧。”
“多谢大将军!”邓浣的背挺得笔直,他面容刚毅沉冷,循上下级礼制不卑不亢抱拳说道。
赵肃的眼睛里渐渐涌起了一层潮意:“阿誉,我……”
从那夜之后,司徒誉抱病在身,再没在人前露过面。
原本平静的心绪被彻底搅乱,骑在马上的人脸颊飞红,连耳根也变得滚烫,可她是怎样的心细敏感啊,又何尝听不出对方声音里隐藏的几许幽微哽咽?少年人的感情从来羞涩而纯真,即便不敢开口说明白,但彼此怎能毫无觉察?可是她满怀着秘密和心事在这世上如履薄冰地行走着,当真害怕面对……
半月后,应奇路过一处营帐,瞧见帐后的草坡上坐着一个人,他心想,这个人真是闲啊,还有空坐在这里看晚霞,好奇靠上前去,才讶然发现是司徒誉,他看他脸色尚还病白憔悴着,不由好心关切道:“司徒大人不是正生着病吗?怎么还敢在风里坐着?”
赵肃心间一窒,蓦地僵住了。
司徒誉望着远天的红云,没回答他的话。
“我以为你喜欢我。”在赵肃说完那句话之后,司徒誉忽然一下抓住了她握紧缰绳的手,他站在马下抬头望着她,张开口轻轻地说道,秋水似的明亮的眼里慢慢浮起了哀伤,“但真的是喜欢我的话,应该不会愿意和我分隔太远吧?”
应奇见他情状孤清,有些于心不忍,就坐在了他身边同他一起看晚霞,“咦,这是什么?”隔了一会儿,他注意到司徒誉手里有一束枯草。
隔了那其实短暂又似漫长的片刻,还是赵肃笑了笑,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再见了。”
司徒誉有所触动,他低头凝视着那束东西,良久后,哑声说道:“赵肃从廊桓城摘的,她说是石生花。”
一时间,两厢皆是默然。
应校尉愣了一下,说:“廊桓城没有石生花,这要穿越沙丘,在靠近绿洲的沙岩缝隙中才偶能得见,你手里这束花,大概是赵司马打完仗刚巧看见了,顺手从那边摘来的吧。”
司徒誉静默无应。
“什么!”闻言,司徒誉的身体剧烈一颤,本就不好的神色又飞快灰败下去了:“廊桓城的战事……很频繁吗?”
“还是不要了,你以为廊桓是什么好地方?能不来则别来。”赵肃理理鞍鞯,挽了缰绳在手里,利落翻上了马背,“好了,我要走了,再耽搁下去,晚上都要露宿山野了。”
应校尉点头:“特别频繁,几乎是到了要时刻提防敌军出现的地步,以往我们呈报的战事都是出动一万人以上的,但其实打仗贵在兵精,经常是敌军过来一万,我们派出五六千,像这种规模的或者以下的,每个月都至少会有一次,所以出战的次数远不止报给镇远将军的那个数。”
司徒誉怔了一瞬,不以为意,只再郑重说道:“有机会我一定去廊桓找你!”
——赵肃在书信中,竟从未提及过战事!
司徒誉细细叮咛,赵肃抬头,莞尔一笑:“你几时变得这样婆妈啰嗦了?”
司徒誉满心怨恨地握紧了拳头:“她在那里过得好不好?”
“从都尉降作司马,别人都会认为你是遭到贬斥被发配到廊桓的。”司徒誉犹豫许久后说道,“大将军素来瞧不起女人,尤其看不惯女人从军,你能留下,全仰仗聂小王爷力保,大将军不好明面上下令逐你出营,但却总是会私下故意针对,好让你忍受不了自己离开,如今小王爷辞行北归,邓将军想帮你可心有余力不足,至于我……哼,陈旭此人刚愎自用,根本听不进他人之言,木已成舟,我亦无计可施。这一次,难保送去廊桓的文书里不会有特别的‘交待’,我虽提前托人打点过一二,可廊桓实在太远了,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因此,你需切记,遇事冷静,能忍则忍,一定要为自己思虑周全。”
应校尉慎重斟酌了一番,拧起眉头说道:“依我看是不怎么好的,一个姑娘家整天和男人一样去打仗能好到哪里去?李将军无数次劝她留在城里就好,但是她不听,说她绝不能待在城里眼睁睁看城外同袍死伤。边塞的风霜轻易侵蚀掉了青春娇美的容颜,后来她的肤色早不如初来时那么白皙细腻,最后那次她穿上战甲率军离城的时候,脸上受的刀伤还没开始落痂。”
司徒誉看她故作欢喜模样,心内更加凄惶酸涩。
像是心上开了一个洞,风从里面呼啸刮过,席卷着带走很多东西,唯一留下的则不断往下沉,生生将他最后一道精神防线压垮。
赵肃一面道谢一面欣喜收下了。
司徒誉意志消沉,一直病了很多年,数年后才得以振作,重新在军中担任职务。
司徒誉气结,拿她一丝办法也没有,走上前把布袋子递给她:“拿去,后山摘的果子,给你带在路上吃。”
镇远军每年招入的新兵越来越多,那些新来的士兵们听说军中曾有一位骁悍的女将,都按捺不住好奇,想方设法地去向军中年纪稍长的兵士和将领们打听关于她的事。
赵肃却不甚在意,她盯着司徒誉手里的布袋子,高兴地拍着掌笑出声来:“又一份临别赠礼,我这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赵肃啊,去廊桓城的第四年就失踪了,那一仗战得激烈,许是死了吧。唉,生死之事,我们从军之人,早该看开的。”
“不然呢?”司徒誉瞥她一眼,神色颇为阴沉,他站直了身体,环在胸前的双手慢慢放下,右手里抓着的是一只布袋,“真亏你这样的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司徒誉无意间听见一位将军对新来的士兵们这样说。
赵肃走近,笑容洒脱:“你是来给我送行的吗?”
他站在马厩旁顿了顿,垂首掸去衣上的灰尘,只觉得一个人寥落孤寂——
赵肃牵马走向军营辕门,远远地,就看见门下倚着一个人。
她明明好像还是昨日离去的,可不知为何,却是恍惚间已过去了快十年。
第四日清早,赵肃只身匹马走出军营,卫将军邓浣不方便露面,但是他交待身边的副将赶来送了一个布囊给赵肃,布囊里是一件披风和一壶酒,且令副将带了一句“善自珍重”的话给她;火头军已早起忙碌,他们不能来,就遣了杜飞英做代表,杜飞英大老远喊住赵肃,飞奔着把装好的烙饼和水塞到她怀里,生怕赶不及,赵肃看着跑得满头大汗的飞英,不觉红了眼眶——有邓将军和火头军的兄弟们一如既往地关爱着,这镇远军营终究是没有白待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