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头天晚上给赵肃揍的。”司徒誉叹口气,更加垂头丧气了,“我也真是蠢,当时没怀疑就算了,但是后来跟她住那么久,我还是没察觉她是个姑娘家!”顿了一顿,他看向邓浣,“将军你不是问我,是不是因为赵肃才来从军的?是啊,确实是这样。我原本孤家寡人一个,随便去哪里,有口饭吃,能活就行,但是后来我遇着了赵肃,虽然她脾气坏,还很白眼狼,老想着怎么把我踹得远远的,但是她白白净净长得特别好看,在我眼里同别人很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跟着她,大概是看她样貌俊俏可人,害怕她一不小心就死了吧——死了的话真的挺可惜的。”
“你们来应征的那天,我是看见你眼周有淤青。”邓浣忍俊不禁。
邓浣听罢,沉思间良久无言。
“这可没有!”事关赵肃清誉,司徒誉急忙澄清,他想了想,似乎有些泄气,“将军,我实话与你说了吧,那天晚上我睡在破庙里,赵肃跑进来避雨,我就摸了一下她的衣裳,想劝她脱下来烤干了再穿,没想到她反应特别大,直接就先给了我一拳,那一拳力气真不小,现在想想我都觉得疼!”
司徒誉自嘲道:“天下之大,人的一生得遇见多少人啊,我却因为担心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少年会无端死去,就死皮赖脸跟了‘他’一路……将军,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对吧?”
“你一早就知道她是女儿身?”
邓浣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正视他问道:“你还要继续跟着她吗?”
“可以这么说。”
司徒誉十分认真地点头:“这是自然,如今知晓她是个姑娘家,更断断不放心让她独自一人在外闯荡了。”
“是因为赵肃?”
“军营不比江湖,”邓浣语重心长说道,“这里的杀伐可以是有形的,如违命当斩;更可以是无形的,如看一个人不顺眼就借机折磨,直到不知何时那个人就彻底消失了。”
司徒誉干笑两声:“呵呵,将军实在英明……”
“将军似乎话里有话。”
“停,少跟我来虚的。”邓浣笑着打断了他,“你小子吊儿郎当少有正形,恐怕是天塌下来了都妨碍不到你睡觉。”
“你或许知道,我这将军之位是由先帝拜授的,但先帝仙去已近十年,很多事情都不再是原来的面貌了,外人道镇远军中我卫将军邓浣的权柄仅在大将军之下,实际上并不如此,若说我在这军中还有三两分威信可言,那都是托了先帝的福。
“这个……”说实在话,司徒誉胸中并无保家卫国的大志向,但他面对一向敬重的卫将军,尴尬着不敢说实话,“呃,堂堂七尺男儿……”
“古来是有女子从军,为保家卫国而征战沙场,巾帼不让须眉传为后世美谈,但我大齐不曾有这样的先例,不仅大齐没有,往上推几代王朝也同样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与常理不符合的事情发生了,人们最开始的心理往往是憎恶它,就譬如,一个弱质纤纤的女流之辈,竟然会表现得比许多男人还强,这对于这个女人自己来说,很可能是祸不是福。”
“司徒誉,你为何从军?”邓浣问。
司徒誉心口猛地一跳,莫名一阵不安:“将军——”
河边树木繁茂,绿意深深,四下无人,确是个私底下说话的好地方。
“你终于听出我的意思来了。”邓浣朝他微微颔首,“离开镇远军对赵肃来说或许是很好的选择,但从军之人,从军之期未满十年,无故出离便会被视作逃兵,一旦被抓回来,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要提醒你的第一点就是,方才在右营中的话,你且休要再说了!世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假如他人有心设计陷害,赵肃与你岂不是要白白折掉性命?”
司徒誉当然不会拒绝。
听罢邓浣的话语,司徒誉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感激之余忙躬身敬拜,“多谢将军提点!”但而后又不免有了更深一层的忧虑,“只是……赵肃要在军中待上十年,那她最好的年华岂不是都……”
卫将军邓浣站在司徒誉跟前,很难得,他这样的大将,此次身边竟无随行者,邓浣瞧一眼赵肃的身影,再看司徒誉,神情颇郑重:“能否借一步说话?”
邓浣扶住司徒誉:“你何必执着于那十年的漫长?眼下最重要的,是保住你二人自己的性命啊!赵肃她是良才,亦是悍将,我虽有心维护她,但毕竟力有不及,如果有朝一日,你位高权重,不仅自身无虞,更可护赵肃周全,我要提醒你的这第二点,更应该说是一份劝告,以你的能才,想往上升不是什么难事。”
声音听上去略显耳熟,司徒誉很自然地转身去看这“偷听”的人是谁:“将军?”
司徒誉略一愣怔,继而更为郑重地俯身跪拜——
突兀的几下掌声从背后传来。
“多谢”二字,已不足以表达心中谢意,但他,真的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说些什么。
“好小子,性情中人啊!”
赵肃转去右将军帐下担任文书,起初时,军中生起流言蜚语,将赵肃一介女儿身却与司徒誉一个大男人共处一室当作笑料谈资,捕风捉影越说越过分、越编越离谱,怎奈赵肃在身份揭晓的当夜就自行离去,次日更是被调离虎狼营,且自那以后,赵肃、司徒誉日常少有会面,交情甚是淡薄的样子,那些所谓的“香艳”传闻就不攻自破,事情沸沸扬扬闹了一阵子,很快就平息下来,不复有人重提了。
司徒誉气急,远远在她身后喊道:“赵肃!赵肃!你待在这里不是为了来受委屈的!不高兴你就说出来,只要你一句话,我立马和你一起走!”
遂安王的南山别院久未有人居住,急于修葺和打扫,聂小王爷一面养伤,一面找陈旭借了好些人手,等到他念念不忘,差人来请赵肃过府切磋枪法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月以后了。
赵肃皱起眉头,毫不客气撞开司徒誉以后,步伐飞快,转眼就走远了。
赵肃聪慧,观察力更比其他人敏锐,这就是为什么她仅从邓浣反常的神色里就意识到了自己将身处险境,所幸的是,她抓住了聂小王爷这根救命的稻草:六合枪法?很早以前粗略看过的某本残卷而已,其实她根本就不善使枪,也不太有信心能在短时间里练出一套不错的枪法,故意选在道谢的时候假装不经意提起,作出很遗憾不能和小王爷切磋的模样,不过是想得到聂云青更多的关注。
“不关你事,走开。”
遂安王劳苦功高,是先帝破格亲封的两位外姓王之一,聂云青是遂安王的独子,嚣张跋扈自然是有可以肆意而为的资本。
“刚才被责骂的人是你对吗?”司徒誉张开双臂拦住了她的去路,“你的手是被茶水烫伤的!”
过府一叙,短暂交手十数招,未能尽兴,别院就来了客人,聂云青不得不请赵肃在花园中稍待。
“磕的,没事。”赵肃飞快挣开他,继续去捡籍册,规整成一摞后,她吃力地将它们抱了起来。
久等无趣,幸而花园景色雅致,池荷清爽,亭台幽静,步步皆可见美景,总算是脱离出乏味的枯等了。
目光不经意扫到赵肃的手,她的右手背大片通红,司徒誉呆了呆,陡然想起方才帐中右将军的怒斥,他一把抓住了赵肃的手腕:“这是怎么回事?”
那也不知是谁的一张古琴,被仓皇遗落在了水榭中,赵肃弯腰拾起了地上的一册琴谱,四下望望并不见任何人,她将琴谱放到古琴旁,抽身要走,风忽然拂过水面吹来,琴谱呼啦一阵正巧翻开在《云山万重》一页。
因为担心你所以特意跑来看看?这样的话司徒誉说不出口,他没回答,单是笑了笑,蹲下来和她一起把散乱一地的籍册捡起来:“我帮你。”
“……云山万重宿酲醉,明月阑干隔梦里,辗转冷衾到五更,长忆玉楼孤心儿。”
赵肃抬起头,看到他很意外:“你怎么在这里?”
赵肃眸光一顿,鬼使神差般地伸过手去拨动了琴弦,琴音干涩、拖沓而断裂,根本就不成曲调,她抬起自己的双手,茫然望着它们,莫不心酸地想: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双手变得这样粗糙、僵硬,竟连一支像样的曲子也再难弹出来了?父亲母亲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会很难过吧?不……不应该是这样的……何况这支琴曲,是父亲无数次弹奏过的啊!
“赵肃?”司徒誉看清那个人的脸,急忙迎了上去,“赵肃!”
生疏的指法令这支琴曲数度戛然而止,然而最后它还是成为了一支完整的曲子。
右将军怒气冲冲掀帐离开,司徒誉脚步一顿,没看见右将军身后跟着赵肃,正疑惑着,帐中又走出一人来,怀里抱着许多籍册,因为堆得太高挡住了视线,没走稳,籍册就掉了一地。
赵肃弹完《云山万重》,心里空落落的,对着一泓池水呆坐了许久,等到回过神来,匆忙起身要走时,一转身,就发现聂云青负手站在身后。
司徒誉二话不说,拔腿就往西面的大营跑去,走到将军帐外,大老远就听见里面传出呵斥和怒骂,方纪初声如洪钟,骂起人来中气十足:“毛毛躁躁!一杯茶都端不稳,要你来何用!废物!”
“你是几时……”赵肃脸色发白,意识到口误,于是赶紧低下了头,“卑将唐突,还请小王爷见谅。”
“已经去向右将军报到了。”
“你是想问我几时来的?有挺久了。”聂云青笑了笑,走近些继续说道,“《云山万重》这支曲子君雅最不喜欢了,说它调子尤其凄凉,弹着弹着就莫名令人感伤不已,我听她弹过两次,每次都是半途而废,君雅被父王惯坏了,课业不求甚解,学什么都不精,弹琴也是一样,我听她弹,只觉得《云山万重》的曲调是冷了些,但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了,如今听你弹奏了完整的一曲,才知那丫头所言不虚,这首曲子确实凄清不讨喜,你弹得很精妙,可我听完却不敢去称赞一声好。”
“赵肃人呢?”
“小王爷谬赞了。”天色阴沉隐有几分雨意,赵肃忐忑心慌,害怕聂云青好奇追问些什么,忙抢言道,“军中事务繁忙,出来这许久我也该回去了,多谢府上款待,告辞。”
舒安海叹息:“就刚刚传下的命令。”
不等聂云青开口,赵肃就快步离开了水榭。
右将军……右将军方纪初为人刻薄凶恶是全军共知的事,司徒誉如冷水浇头,醒了个透彻:“几时的事?”
走到一处花墙下,隔墙闻笑语,一阵阵的嬉闹声中时不时能听到一个颐指气使的娇俏女声——那必定就是聂云青的小妹聂君雅了吧?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又有着顶好的家世,父兄宠溺她,她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都可以顺着自己的心意去。
次日,司徒誉眼圈深重起了个晚,人还在路上一步一瞌睡地走着,突然舒安海就迎面扑上来告诉他说赵肃调去了右将军帐下担任文书。
赵肃站在花墙下,心口蓦然撕裂一般疼起来,原本幽沉的目光变得更加黯淡了,她慢慢收紧拳头,飞快转过回廊,头也不回地跨出了南山别院的大门。
晚间赵肃回到休息的营帐,司徒誉不知是哪根神经不对,一直冷言冷语外加含沙射影,说话十分不中听,赵肃原本是想看在白天他替她解围,以及提醒她注意提防的两件事情上同他和解,但如此一来,和解的心早就没了,相反的,还激化了两人之间的矛盾,赵肃的脾气实则异常暴烈,当时气愤不过,立刻就三两下收拾好自己的被褥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