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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往事·女郎

赵肃当火头军的时候,上后山砍过柴、摘过蘑菇,藤洞在哪里自然是知道的,不过怕洞里有野兽,一次也没敢进去过,如今心里有了底,他扒开洞口藤条,轻易就钻了进去,真没想到小小地方别有洞天,因为山体有裂缝,往里走其实一点儿也不暗,舒校尉说的那口温泉就在藤洞的中间位置,周围怪石嶙峋,但温泉水确实清暖。

赵肃眼珠子一转,放下了书,她静坐了片刻,然后非常利落爬起来,出了营帐,故意避开其他人,独自一个人去了后山。

脱下衣服搁在山石边上,赵肃亟不可待下到水池中,暖煦的泉水环绕着他的身躯,轻松和愉悦将他重重包裹住了,不过,这份美好的心情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有人快步走进藤洞里来了,听空空的足音回响,正是朝温泉的方向过来……该死,不早不晚,偏是这个时候……赵肃伸出去的手没来得及摸到自己的衣服,某个欢呼雀跃的熟悉声音让赵肃倒吸了一口凉气,在一道身影疾风般出现在石壁下时,赵肃飞快吸足一口气埋头沉进了水里。

伴随着一阵哀嚎,众人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司徒誉这个王八蛋,不是议事去了吗?

司徒誉才要回嘴,一名士兵掀开帐帘进来,恭恭敬敬传话说:“司徒校尉,舒校尉,孔都尉,刘司马,左将军请各位到中军帐中议事。”

噗通,水花溅起,扒得精光的司徒誉跳下了温泉池。

“洗个澡还要你知道?神经病。”

司徒誉在温泉里泡得开心泡得舒畅还唱起了歌,可是赵肃扶着石壁藏身水中却憋得快要背过气去,要是能多坚持一会儿的话,他都不会找死浮出水面换气。

“你昨天洗过澡?我怎么不知道?”

抹一把面上湿淋淋的水就看到了探头往石壁这边瞧呆了的司徒誉。

“我昨天洗过了。”赵肃说。

赵肃脸色煞白,急忙护住胸前:“看什么,转过去!”

走到营帐门口,忽然意识到有个人没动,司徒誉转过身,问正在翻看兵书的赵肃道:“你不去?”

“啊?哦、哦!”司徒誉简直是满脸都写上了一个大大的“呆”字,根本反应不过来,他匆忙转身回避视线,藤洞里又响起了脚步声和阵阵男人的调笑,“坏了!是舒安海他们!”

十二月正是南地呵气成白烟的最冷时候,司徒誉一听,立刻双眼冒光:“不用说?哥几个走起啊!”

赵肃剧烈一颤,脸色越发惨白。

“司徒校尉,去不去后山洗澡?”正晃神间,一位同僚满脸堆笑,神秘兮兮地搭住了他的肩,凑近说道,“哥们我昨天在藤洞里发现一口温泉,那水可清可暖了,这天气去泡上一遭,哎唷,光是想想就舒服得不得了!怎样,一起去不?”

司徒誉急忙跨水朝他过来。

司徒誉说服自己相信了那一晚的微妙情怀只是个虚幻的梦。

“喂,你想干什么!”赵肃下意识使劲推开靠近的司徒誉。

但往后的日子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一件袍子迅速裹住了赵肃,同时还有一堆衣物被塞进了他的怀中,司徒誉拉住他的手臂,将他送上了另一侧的石岸:“往里跑!舒安海说里面还有一个出口!快走!”

司徒誉回过头看坐着的少年,那小少年肤色光洁,眉目清秀,身上披着一件深色外衫,更显出脸色的白皙和双肩的瘦削——昏黄的灯火真教人心意迷醉——司徒誉灵台忽地一清,惊出了半身冷汗,他慌张极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借故遁走……

赵肃几乎是被扔上石岸的,他伸手捡起滚落到地上的鞋,顾不上再回头看一眼,就慌忙以逃命的速度远离温泉池奔向藤洞深处去了……

那是一种不可言说的微妙情怀。

回到营中,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赵肃又害怕又气恼,甚至连晚饭都没去吃,他在营帐中坐立不安等了大半天,才听到外面有人走来。

司徒誉胸腔里的那颗赤子之心猛地怦怦然多跃动了两下。

司徒誉甫进得帐来,一把森亮的长刀就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他也不太惊慌,只是和气笑一笑,抢白道:“有话好说。”

“多谢你的关心。”赵肃轻声说道。

赵肃思前想后更觉得来气,一巴掌照着司徒誉的俊俏小脸就甩上去了,司徒誉这回反应倒是变快了,下意识抓住赵肃的手腕,并飞速钳制住了他另一只握剑的手,稍稍使了些力,赵肃就疼得失力,刀掉到了地上,司徒誉毫不示弱的反击彻底激怒了赵肃……总之结果是,赤手对空拳,两个人结结实实打了一架,结束这场打斗时,司徒誉被压在地上,赵肃把长刀摸了过来,锋利的刃反射出一道雪亮的光,冷冷闪过司徒誉的双眼。

司徒誉不知怎么,霎时红了脸,他环起双臂,冷哼一声背过身对赵肃,正要说一句,你少自作多情。

“你要是敢往外说半个字,我一定杀了你!”

“阿誉,”赵肃抬了抬眼睫,眼神清亮带着暖意,“挂念我,怕我死,这样的话,直接说出来就好了,我不会嘲笑你的。”

“不说,不说,死都不会说,我发誓!”

“啧啧,我就说你这个人别扭!真他妈别扭!”

相对于赵肃的凶神恶煞,司徒誉简直柔弱得像只小白兔。

“……”

赵肃不得不选择相信司徒誉,然后“他”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收好了刀,默不作声低头拍打着身上的灰尘。

“没有是吧?好啊,那你对我说一句‘多谢你关心’。”

这世间际遇何其玄妙。

“我没有。”

司徒誉做梦都不会想到,与他朝夕相伴同宿一处的好兄弟竟然是个女人……这样的秘密一旦被大将军知晓,后果是不仅赵肃会死得很难看,他这个知情不报的人也会被杖责五十并被逐出军营。军棍五十打下来,小命都还不知道在不在。但是很奇怪啊,司徒誉望着赵肃的背影,心中只有惊喜,没有忧怖,并且是惊喜着、惊喜着就唯剩下喜悦了。

“嘿,我发现你这个人啊,就喜欢把别人的好心当作驴肝肺!”

疏于防范的赵肃忽然从背后被锁住了喉咙,她尚来不及反抗,司徒誉的右臂就紧紧揽住了她的腰让她无法乱动,司徒誉近在咫尺的笑声很轻:“不应该感谢我?”

赵肃切笑了一声,说道:“我看你,是觉得你话多聒噪。”

“松开!”赵肃急忙低斥,脸上倏忽变得滚烫。

后来是司徒誉自己气消了,主动来找的赵肃讲和,但对着他劈头盖脸就先是一顿臭骂:“卫将军说你夺城的时候命都不要,几次敌军的刀口要落到你头上,你可好,卯足了劲往里冲!死那么远的地方,谁给你收尸去啊?别看我,我是没那样的菩萨心肠!”

“你的真名是什么?”

赵肃回到军营以后,司徒誉见了他就扭头走,除了晚上睡觉绝不与他在看得见彼此的地方共存,莫名其妙地连着生了好几天的气。

“赵肃就是我的名字!快松手!”

经卫将军邓浣的力保和推荐,九死一生的赵肃也从火头军转入战争军,并且头上还多了个骑督的头衔。

“你家在哪里?”

再见到司徒誉时,已经要喊他一句“司徒校尉”了。

“……”

南北两仗都得胜而归。

“不说?”

好在那时候,萧执禄已死,他们可以回去了。

“……司徒誉,”赵肃放弃挣扎,说话声音沉沉的,“你闹够了没有?”

十一月的青龙江畔非常冷,赵肃和许多士兵一样,身上穿的还是单衣,他在江水里洗掉剑上的血,蹲在江边的寒风里自嘲地想,在南边待得太久了,几乎要忘记越往北走冬天会变得越冷……

司徒誉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上扬的唇角显出十足的自信:“我劝你不要再动手了,刚才若不是我有意相让,躺地上的人应该是你而不是我。”

镇远将军麾下四万人出征,回去的时候剩下了不到一半。

“对,我打不过你,我知道。”不同于他的神采飞扬志得意满,赵肃神情灰败,眼眶微微泛红,“既然你这么厉害,就请不要戏弄我行不行?”

那一仗持续了整整一个月,死的人太多,最后江水都变成了红色的。

司徒誉愣怔,他不懂女孩子的心思,但师兄告诉过他,女孩子和男孩子是很不一样的,譬如,男孩子心爱的玩具木剑被人夺走了,他会张牙舞爪打架夺回来,但是如果女孩子喜欢的糖果被抢走了,她气恼、失望、毫无办法,就会伤心哭泣——赵肃像是要哭起来的样子,她,她是不是特别生气?

北上的大军根本就不足五万人……其实也无所谓,郑太后不会追究,因为她只需要看到萧执禄的人头就好。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赵肃你、你千万别哭啊!”司徒誉慌得手足无措。

赵肃夜半被叫醒,懵懵懂懂跟着浩荡大军北上,他是在行军途中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原来庄武帝已经下旨令镇远将军和征东将军各率五万大军夹击萧执禄,以配合王师,说是庄武帝的旨意怕是不太妥,因为圣旨上还加盖了郑太后的凤印——元凤八年,郑太后掌权已是四载。

“你的衣服,”赵肃捞起架子上搭着的一件衣裳塞到司徒誉怀里,那是在藤洞的时候司徒誉情急之下扯来裹住她的,是他自己的内衫,“还给你。”

十月末,圣旨千难万险被送到营中来时,大部分的军力正分派在南边戍守以及同多摩作战,镇远将军叩头接了旨,起身沉吟良久,即命所有兵将穿戴整齐火速北上,这所有的兵将包括了火头军里年龄不满四十的所有人,赵肃自然也在其中。

之后,赵肃就睡下了,这小半天来,她心绪起伏得厉害,惊忧、生气一类的情绪似乎令人格外易倦,所以她躺下没片刻工夫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元凤八年,赵肃十五岁了,他的骨架子长开了些许,虽然还是很瘦,但再也没人“小豆丁”“小不点”之类乱喊他了,而司徒誉呢,在战场上杀敌勇猛,已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由小兵连升数级做了别部司马,幸好他不介意和一个小小的火头军同住,不然的话,赵肃真不知道他该卷了铺盖搬去哪个角落里睡。

司徒誉却辗转难眠,他在幽暗中望着对面床上赵肃不甚分明的脸庞,只觉得心中欢喜久久不能平静:“怪不得长那么秀气,原来是个姑娘家。”

赵肃一直巴望着镇远将军能够发兵北上,将逆臣萧执禄与他勾结的乌罕军一举歼灭,但是事不随人愿,次年开春,听说萧执禄据城自立为帝,战火越烧越烈,南北通路断得更加彻底,而镇远将军陈旭一心对抗南蛮诸国,依然是没有任何北上勤王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