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修摆明了是存心挑剔赵肃，大将寥寥数语点破，罗修涨红了脸不敢再辩驳。
“罗都尉，”大将瞥他一眼，笑笑，“本将不是瞎子，刚才的情形自是看得一清二楚，你说这小子的功夫烂？好——”大将往周遭扫了一圈，指指左侧那堆选拔过关的新兵，“你随便挑一个来跟另外的那小子打，看谁能在他手底下过三十招。”
事情忽然有了转机，赵肃惊喜交加：“多谢将军！”
罗修面露难色：“将军，不是末将不留他，实在是这小子的功夫不堪呐！方才您也看见了，他输给……”
大将走近几步，再细细端详他一番，鼓励般地拍了拍他瘦削的肩头：“嗯，是瘦了些，但是底子很好。小伙子，军中食物粗粝，切不可挑食啊！”
大将走至中年将领罗修旁侧，打量赵肃与司徒誉，最后目光又落回到赵肃身上，说道：“留下他。”
赵肃很激动，忙挺直了腰背回答道：“是！”
大将按住腰上悬着的一柄长剑，缓步过来，身后跟着两员年轻副将，他虽眉眼慈和，气度却很是不凡。
大将想了想，又轻声说道：“我名邓浣，字化微，是军中的卫将军，你若是表现出色，或许有朝一日能到我的身边来为将，我希望你好生珍重，能给我这样的惊喜。”
“将军？”一位甲胄庄严的大将从东南角走了过来，方才奚落赵肃的将领立就换上了一副讨好的嘴脸，“将军怎么在此？可是有罗修能为将军效劳的地方？”
一阵暖流涌上心头，赵肃目不转睛望着大将，眼底忽而红热，是全然说不出话来了。
一道沉稳的声音传来，嘈杂的人群忽而一静。
目送卫将军走远了，罗修挥了挥手：“赵肃，配至火头军。”
“慢！”
司徒誉怒从心起，欲与之争辩，赵肃暗中拦下了他。
赵肃咬牙，不甘心地捏紧了拳头。
负责名册勾选的武官呆住，尴尬提醒罗都尉说：“都尉大人，赵肃他……是卫将军……”
“哈哈哈哈！”一旁观战的将领拍手大笑，“瘦猴小子可瞧仔细了，这可不是军爷故意难为你！去去去，赶紧归家去！”
罗修不理会，仿似未听见，他直接问赵肃道：“你可听清了？”
司徒誉打得不耐烦，扣住赵肃臂膀顺手将他推开的下一瞬，赵肃脚下没站稳，踉跄着退了三丈多远，形容颇是狼狈，饶是早已想好对策的司徒誉还是不禁脸上变作了青白色。
“是，听清了，都尉大人。”赵肃答。
“……”
“是否有不服？”
“司徒誉，去死吧！”
“没有，火头军很好，我愿意去，谢谢都尉大人。”
“喂喂喂，悠着！你悠着些！”
“算你识相！”罗修轻蔑扫他一眼，哼哼冷笑，“镇远将军亲出征兵令，近日营中兵士人数将大增，火头军每日备食忙碌，需要有人分担，你先去火头军里历练历练吧！”
赵肃见他武功不俗，七分惊讶三分恼怒，于是出手更重，招招疾烈，一点情面不留，就恨不得立刻能将司徒誉撂倒在地狠狠踩上一百脚，踩他个面目全非！
赵肃乖顺点头：“是。”
想好了退路，司徒誉就不再藏着掖着了，见招拆招之余，也进而转防为攻，这样一来，更显一身好本事，原来之前嬉皮赖脸被赵肃打骂欺负，尽是刻意而为的忍让。
罗修满意地转身坐回椅子上，继续一边喝茶一边筛选新兵。
唉……死就死，大不了赵肃输了，我也不从军，陪着他去别地谋生！
“赵肃你是不是傻呀？”司徒誉气愤将赵肃拉到了一边，训他说，“那是火头军！做饭炒菜的火头军！你到那儿去整天跟油盐菜面打交道，说白了，连小杂役都不如，你图个什么啊？咱还不如甩甩袖子跑了呢！”
司徒誉努力定了定神——
“我乐意，你管我！”六字回应完，赵肃甩甩袖子一溜烟跑了。
“我瞧这小子水放得忒厉害！”那边将领在与旁人高声调笑。
其他新兵都编进了战争军，唯独赵肃一个人被放到了火头军。罗修兴许是故意同他过不去，新兵铺位不够，司徒誉被拎出来，安排与赵肃住到一起，小营帐里单住着他们两个人，司徒誉早出晚归去操练，赵肃忙忙碌碌在伙房……谁说能不在意呢？其实赵肃比谁都在意，但是现如今，能留在军营里就是最好的。第一天赵肃独自去火头军报到的时候，努力撑起一脸灿烂高兴的笑，火头军里都是老弱，乍一见到他还以为是小少年走错了地方，细细盘问之下才知是被罗修故意放来火头军的，大家伙除了叹气也不好多说什么。
赵肃见他身法矫捷，驻步沉稳，知道他是故意没亮出过真本事，弯起唇角笑笑，再次错肩时，他在他耳边说道：“藏着一身好功夫不使是故意想让我进不了军营？”
就这样，赵肃和司徒誉都在镇远将军麾下当起了小兵，开始了他们两个人全新的人生。
司徒誉暗暗叫苦不迭，幸而反应及时，偏身躲过了那一掌。
司徒誉每天在操练场上挥汗如雨，赵肃也在伙房里忙得脚不沾地。
说完这句话，赵肃凌厉的一掌就冲着司徒誉的面门上去了。
赵肃十四岁，比火头军里年纪最小的还要再小上五岁，又瘦又小的一个人，大家本来就把他当家弟一样照顾，加上他一张小脸生得白净秀气，其他人就更喜欢他了，有什么好吃的总不忘多留他一份，时间一长，赵肃反而觉得留在火头军也是不错的，起码不用像司徒誉那群新兵一样，吃着军中最次的面粉蒸出来的馒头，还要忍受上级将领们的训斥与谩骂。
“别耽误时间了。”
某个晚上，赵肃提水回来，大家正兴奋地围在炉灶前干什么，一看到他进门，耿大哥忙神秘兮兮把他拉进来接着将伙房的门关上，然后塞了一只热乎乎的鸡腿到他手里。
司徒誉依旧傻站着没动。
赵肃愣了一下：“哪里来的？”
正绞尽脑汁想办法，赵肃却起手摆好了准备对打的姿势：“请。”
耿大哥憨实笑笑，回头指杜飞英。
赵肃乌黑的一双眸子望定司徒誉，直叫司徒誉挣扎不已，极是为难。
杜飞英就是他来之前火头军里年纪最小的那个，炒起菜来铲子像要飞起来，速度很快，味道却十分一般。
将领笑里藏刀地拍了拍司徒誉的肩膀：“小子，看你筋骨强健，下盘稳重，武功应该不赖吧？别故意放水，否则你就跟他一起滚蛋！”
飞英蹲在灶火前啃着另一只油光泛亮的鸡腿，抬头含糊说道：“砍柴逮到的山鸡。”
一个士兵把司徒誉揪出来，推到了将领面前。
“吃，快吃，被发现就糟了！”耿大哥催他。
司徒誉吓得不轻，左看右看，很不确定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将军说我？”
“你的呢？”赵肃看他手里空着。
“哟，嘴皮子挺溜。”将领冷笑着站了起来，“明白告诉你吧，军爷我呢，是看不上你的，谁知道你这样瘦鸡子似的人进到军营里来是不是浪费粮食。不过，既然你说块头大的人不一定厉害，那军爷就给你个机会，省得你不服，说军爷欺负你。”将领往左侧过关的人中扫了一圈，手抬起，手指不偏不倚指中了司徒誉，“你跟他打，打赢了就录你名姓。”
“这山鸡刚烤熟，小金正撕着哩，最后剩下的就是我的。”耿大哥说，“你别管我们，自己先吃去。”
赵肃蹙眉，略有怒意，隐忍下来，恭敬抱拳道：“大人，不是块头大就一定厉害的，行兵打仗，脑子也很重要。”
赵肃点点头，走开几步坐到角落的矮凳上，他张口要咬下去之前犹豫了，然后趁着其他人没看见，悄悄摸了一张油纸将鸡腿包好藏进怀里。
谁知中年将领看他两眼，忍不住发起笑来，大概是报名从军人数众多，眼光随之也高了，不太瞧得上赵肃瘦小的模样：“丁绪是不是眼瞎呀？你这样的，也给过？”
秋风清，秋月明。
赵肃低头理理衣装，跨出两步，站上前。
司徒誉从河边洗完澡回来，倒头就睡，赵肃听外头没有人走动，于是近前戳了戳司徒誉：“阿誉，你饿不饿？吃不吃好东西？”
“在！”
说实在话，司徒誉真心是累得慌，有气无力的，根本不愿动弹，但是每天吃着最难吃的饭菜还吃不饱，大半夜听到有好吃的，立刻就弹坐起来，眼睛里都带亮光：“饿！吃！”
“下一个，赵肃！”
赵肃从怀里掏出油纸包，打开，里面躺一只鸡腿，还带着微温。
“多谢大人！”司徒誉含笑抱拳，自觉站到过了关的一堆人里去了。
司徒誉二话不说，抓起来就咬下一大口，吃到第二口，忽然顿住，抬头看赵肃：“哪来的？你自己吃了没有？”
按册叫名的是个年轻武官，在他旁边坐着一位四十许上下、正端着一杯茶慢慢品的中年将领，那将领惬意非常地抬起眼皮子，瞅瞅司徒誉，继而点头，武官便在司徒誉名字后头打上一个勾。
赵肃撇撇嘴：“杜飞英抓的山鸡。你当一只山鸡很大吗？我的这份儿留给你吃了，我自己当然没有。”
“在！”司徒誉忙扒拉开左右的人，兴冲冲站到了最前头。
司徒誉很不好意思：“要不，剩下的你吃吧？”
“司徒誉！”
赵肃嫌弃地看他一眼：“不吃，都沾你口水了。”
赵肃不想听司徒誉啰嗦，回头冷横了他一眼，司徒誉这多话精倒是颇为识相，马上就闭紧了嘴。
司徒誉噎住了，黑脸道：“总不至于吃死你。”
“嘿，赵肃，我听说镇远将军麾下有一支虎狼营……”
赵肃白他一眼：“给你吃你就吃，少啰嗦！”
赵肃站在拥挤的人堆里等着过第二轮筛选，司徒誉又厚颜无耻挨近了来。
司徒誉仍旧没动，他盯着手里的大半只鸡腿，讷讷地问：“那个……你以前偷偷带回来的锅巴和菜团就算了，但营里很少有机会能吃到肉，你……你，你为什么自己不吃反倒要留给我？”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我爹娘教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赵肃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那个时候，爹在，娘在，哥哥也在，他的眼睛慢慢变得酸涩，然后他站了起来，深深吸了口气，转身看着司徒誉，给了他一个很难得的笑脸，“就当是报答你，在我最饿的时候，给了我一个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