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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往事·荒年

“三个。”

赵肃要进城,赵誉死皮赖脸也跟着一起,两人进到赤里城,赵誉用身上仅有的三个铜板买了三个刚出锅的热馒头,自己留了一个,另两个都塞给了赵肃,赵肃四处张望好像在看什么,没太在意赵誉对他“关爱有加”的小细节,吃到第二个馒头的时候,才发现赵誉手上什么都没有了:“你买了几个馒头?”

“你给了我几个?”

赵誉是夜睡得沉,不知道赵肃是什么时候把湿衣裳换下的,也更不知道他又是几时烤干了湿衣再换回去的,总之第二天清早他醒来,他的衣服已经被整齐叠好放在边上了,赵肃神采奕奕的,也不像生病的样子。

“两个啊,你自己不会看吗?”

“……哦。”

“为什么给我两个,你自己却只吃一个?”

“让你换就换,少废话!”赵誉凶巴巴的,抢先开了口,“我去睡觉,你别吵我,不然当心我对你不客气!”

赵誉高赵肃一头,被这样一问,抱起双臂瞧他,居高临下的眼神浮上几分不屑:“嘁,我才不像你,瘦得像根豆芽菜。”

赵肃眨眨眼,张了张嘴想说不用了。

赵肃拧起眉头,犹豫盯着手里才咬过一口的馒头,紧接着就将它塞进了赵誉嘴里:“我饱了,你自己吃吧!”

“好人做到底。”正刚松一口气,一只包袱就被丢到了赵肃的怀里,转过头,目光一寸一寸往上抬,然后就看到了一脸冷霜站在他身后的赵誉,“这是我的衣服,你先把身上的湿衣裳换了吧,瞧你这寒酸样,病了肯定看不起大夫抓不起药!”

赵肃在街口上四处望了望,前面行来一辆插了镖局旗帜的马车,她赶忙上前拦住随车走着像是镖师模样的汉子问道:“大哥,我向你问个路,若是要去京中,出了东城门该怎么走?”

赵肃看到他不再计较而是继续走去睡觉,意识到可以顺着这台阶下了。

汉子古怪看他一眼:“小兄弟想去京中?我看还是算了吧。”

“算了算了。”赵誉语气不耐烦地走开了。

赵肃惊诧:“怎么说?”

火堆里“噼啪”一声烧得格外清脆。

汉子道:“你还不知道啊?章兴王萧执禄谋逆,勾结乌罕人反我大齐,江南江北现在战火连天的,南来北往的通路早就断了。就拿我们镖局来说,这两年来接的镖,最远也只送到梅山。不是我说,谁这个时候想北上进京呐,那肯定就是活腻了嫌命长。”

听上去也很有道理,赵誉哑口无言。

汉子说完,摇头叹息着走了。

赵肃顿了顿,抬脸看赵誉的同时把手里的那段树枝丢进了火里:“防人之心不可无,谁知道你要对我怎样。”

赵肃心里凉了大半截。

赵誉闻言,火气又噌噌飞速长回来了:“那怎么我才摸摸你衣裳你就动手打我!”

“咦,你想到京中去?”赵誉乌青着一只眼,特意凑上脸来,笑眯眯谄媚极了,“干什么?带我一起好不好啊?”

赵肃摇头,依然拿着树枝在地上慢慢划拉着:“没有。”

赵肃生气狠推了他一把:“走开,你别总像一块狗皮膏药似的粘着我!”

赵誉揉着伤处,没好气瞪着火堆那边的赵肃,赵肃一言不发,头埋得低低的,手里牵过一根枯树枝在地上划拉了半晌,赵誉看他那副委屈无害的模样,气渐渐就消了,想了想,张口问道:“喂,你身上,是不是有伤啊?”

“瞧你这话说得,啧啧,好小气哟!”赵誉单手放腰上,一副很是无所谓的泼皮样,“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无父无母,生下来就是没人要的孤儿,去哪里还不都一样?难得跟你有缘,就一起咯。”

赵肃碰了一鼻子灰,他愈感愧疚,站也不是,坐回原位也不是,只好低着脸往后退几步坐下,与赵誉隔火堆相对,特意离他离得远远的。

“呸,谁跟你有缘!”

“滚!”

“你啊,多我一个不多,你就带上我嘛!”

“要不,我……我帮你看看……”

话不投机半句多,赵肃走得飞快,赵誉却是跟在后面一路喋喋不休讲着“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多条路”的大道理,突然,赵肃停了下来——

“不是故意的能打这么准吗?哎哟,我的眼睛,都肿了!睁不开了!”

赵誉喜笑颜开:“终于想明白了吧?”

“我不是故意的!”

仔细一看,赵肃却没看他,而是盯着墙上的告示发呆。

“白眼狼!”赵誉气呼呼从地上爬起里,一想到被赵肃刚吃到肚里去的那个馒头就特别痛心疾首。

赵誉怪疑,扭头细看:“……征兵?”

一弹三尺远的赵肃很尴尬,他手足无措地站着,白着脸不知该怎么办,他将揍过人的那只手缩到身后,讷讷了好半天:“对……对不起……我……我……”

告示上加盖了镇远将军的朱印,显得格外打眼。

赵誉惨叫一声,捂着眼睛往后跌倒,疼得直在地上打滚:“你、你打我做什么?有病啊!”

赵肃盯着征兵告示若有所思。

“来”字还卡在喉咙里,一记不轻的拳头就砸到了赵誉的脸上。

赵誉见他神色愈发凝重,不由吃惊:“你不会是想……兄弟,别开玩笑啊!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何况是这种鬼年头,十个士兵九个死,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客气。”赵誉挑挑眉,复又看赵肃许久,赵肃狼吞虎咽把最后一口馒头送进了嘴里,赵誉这才往他身边靠了靠,并且伸手在他腰上摸了一把,“你衣服都湿成这样了,干吗不脱下……”

“我要应征。”

小少年赵肃闷头含糊不清讲了一句:“多谢你。”

“赵肃!”

对方从发愣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咧嘴露出细白整齐的牙,爽朗笑道:“哈哈,这可巧了,我也姓赵,单名一个‘誉’字,你叫我阿誉就好。”

赵肃没理睬,直接就奔着城南的征兵处去了,那帐前人头攒动很是热闹,尤以少年人居多,叽叽喳喳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调笑,个个热血澎湃的样子,像是明天就可以杀上战场,荡平叛逆,然后光荣地为国捐躯。

“你呢?”

“说了一个一个来,你们咋就听不懂人话!听不懂趁早给老子滚,回家喂猪种地多好,免得丢人丢到军营里!”负责登记的是个瘦高的中年武将,他对混乱的秩序产生了不满,撂笔先站起来骂了一通人。

“……”

赵肃排了好久的队,终于到他了,他张嘴报自己名字:“赵……”

小少年从他手里夺过馒头,大口咬下:“我叫赵肃。”

“司徒誉,毁誉参半的誉。”

“哦,也是。”对方其实没怎么想明白,糊里糊涂地接过去,咬了一口冷馒头,又喝了水囊里的水,“——嗯?不对!我图财害命?就你这样的,会有财给我图?!”

兴许是赵肃发声轻,中年武将没听清,抬头看时,“赵誉”已站在面前,武将扫他一眼,低头录名。

“我怕你图财害命。”

赵肃瞪大了眼睛,震惊地盯着“赵誉”,脑子里有些空。

“欸?”

“你呢?”中年武将问。

他抬眸看了看对方,对方的脸庞同样显得年少,虽举止略有浮夸,但并不像坏人,小少年攥紧了馒头和水囊,一咬牙,猛地将它们都伸到了对方眼前:“你先吃,吃了我就告诉你!”

“赵肃,肃是……秋风肃杀的‘肃’。”

“喏,拿着吃吧。”馒头又回到了他的手里,同时被一起塞过来的还有一只水囊,“我只有这些东西了,你要再饿,也只能忍着。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登记完名字,气急败坏的赵肃一把将“赵誉”拽到了人少的角落里,狠狠踩了他一脚:“你敢骗我?你连名字都骗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还有究竟想干什么!”

小少年登时羞到面红耳赤。

“赵誉”疼得眼泛泪花,立刻并指朝天道:“这回是真的,司徒誉是真名,我发誓!”

“不饿?那你肚子咕咕叫个什么劲?”对方忍俊不禁,笑得好不客气。

“还有呢?跟着我想做什么?”

“呃,什么……馒头?”小少年十分错愕,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却眉头一皱,把它还给了对方,撇过头说道,“我不饿!”

“天地良心,我绝无害你之心啊!”

“吃吧。”原本睡在草堆上的人此刻坐在他身边,正笑嘻嘻盯着一脸茫然的他。

怒不可遏的赵肃紧接着又踹了他膝盖一脚:“少废话!”

也不知睡了多久,有人左一声“喂”右一声“喂”地将他推醒了,他揉揉眼睛正要看是谁搅了好梦,一块白色的东西飞快在他眼前一晃,然后他的手被人往外一拉,塞进了一件软凉的物什。

“哎哟!你大爷!”司徒誉疼得龇牙咧嘴,急忙顺着城墙根站远了许多,连连摆手解释,“不是,不是骂你,骂我、骂我自己!赵肃,有话好说……真的真的,别动手动脚行吗?”

那瘦小少年就不客气地在火堆旁坐下了,他捡了地上的砖石和树木枝丫支起个架子,把褂子搭在上头烘,火烤着烤着,小少年也越来越困,最后实在撑不住,就趴在自己膝头上睡着了。

“还不快说!”

已经睡下的人动都懒得动一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简短回应道:“随意。”

“是是是,我说。名字呢,我是骗了你,不,也不是,五五开嘛,我是不姓赵,但我的确单名一个‘誉’字啊!你也说,防人之心不可无,给你东西吃你还让我试毒呢,我留这点心思不为过吧?还有粘着你想图谋不轨什么的,我是真冤枉!我一个没爹没妈的人,随便到那儿都一样,能活就行,跟着你报名从军,指不定还能混口饱饭吃,多好啊!”

瘦小身影一眼扫尽庙中荒凉情形,最后瞧了瞧那堆火,于是一面脱下湿褂子拧着水,一面朝火堆近旁背对他睡在干草上的人说道:“兄弟,借火烤烤。”

“‘十个士兵九个死’,是你自己说的,难道你不怕死吗?”

深秋的雨夜,山神庙里点着小小一堆火,一个瘦小的身影穿越重重雨幕跑来,哒哒哒,一身湿淋淋地跑上了石阶。

“一开始是怕,怕得要死,不过,看你一根豆芽菜都这么无所畏惧,我再怕岂不是很没面子?”

元凤七年,那山神庙就是一副破落的模样了。

“喂,不准再说我是豆、芽、菜!”

赤里城外过了第一座长亭往西,走不多远,会看到蒿草丛中立着的荒弃山神庙。

赵肃面色不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一下一下戳着司徒誉的心口忿忿然警告完他,就自顾自转身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