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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子威

“臣……领旨。”陈旭咬紧牙关,恭谨叩拜。

南陲为将二十五载,苦心经营才有了独据一方的雄厚实力,如今大权在握,翻手云来覆手雨,一朝入京,岂非前功尽弃、半生困束?

从昭明殿出来,陈旭心事重重,思虑着近年征战屡有过失与不顺的处境,到底是今非昔比了,常言“一朝天子一朝臣”是绝不会错的,也是时候该多谋划谋划往后如何自处了。

“从此刻起,朕给你三个月的时间,若再拿不下笙城,你可就要被调入京都来为官了。”

“将军,快避让!”

“是,臣在。”

恍神间,有个小内官拉了他一把。

“镇远将军。”

陈旭抬头,发觉自己已走到裕德门外的巷道上了。一乘式样简单却精巧的轿辇由四人抬着正迎面过来,轿辇下随从唯有七人而已,两名带刀护卫,四名普通宫女,最靠近轿辇的一人倒是颇为打眼,是束高冠衣紫袍的二品女官良月。出行仪仗素简,跟从人数寥寥,甚至还不及一些后宫妃嫔,但所有人都飞快退站到道路两边去了。得知轿辇上的人是国师,陈旭亦不敢怠慢,停步退向墙根下。

陈旭不敢接话。

良月认得陈旭,纵然头上顶着二品的官衔,到底还是及不上人家一个一品的“镇”字头将军,所以良月在路过他身边的时候,略一驻足,起手微微向他一礼,随后才快步赶上国师的轿辇,继续护卫在侧。

“南辛,小国而已,其笙城怎会久攻不下?”

萧聘隔着撒金纱窗,看见良月自后追来,随口问了一声:“何事?”

庄武帝好像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透过大殿的门,他望着远方湛蓝的天似是出神,隔了好片刻,伏在地上忐忑不安的陈旭才再次听见了那道温和的声音——

良月道:“哦,没什么。皇上召了几位远地的大人来京中述职,刚巧看见了其中一位,我位阶在他之下,少不得要向他见礼。”

陈旭张皇跪倒,连连敬拜:“臣不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虽久不见圣颜,臣却从未有过偏颇二心!万望圣上明鉴!”

“刚才的,是哪位大人?”

庄武帝再言:“早两年时,京中局势初定,将军身在边关,朕不欲使将军分心怠战,故而由将军继续驻守南陲,想来,将军逾二十年未返京都,又遵太后旨意行事已久,大概都已忘记朕了吧?”

“镇远将军,陈旭。”

陈旭额上的汗冒得更密了一些:“是、是。”

轿辇中忽然没了声音。

“这究竟折损了多少兵将,朕说要查,又岂有查不清的?”庄武帝往后靠在御座上,眯眼盯着大殿中孤站的一人,慢悠悠的语调中隐约透出几分莫测难猜,“陈将军,你在朝为官三十余年,也是历经两朝的老臣了吧?”

良月感到一阵怪异,转头看着那道端坐的模糊人影,急切问道:“您不舒服吗?”

陈旭冷汗涔涔,低头缄默,不敢再言。

“没有。”萧聘的声音隐约有些疲累,“适才走神了,想起前几日抄好的经书还未来得及送去东山寺,心中甚是懊恼。良月——”良月忙在外应了,萧聘继续说道,“你不用跟着我了,同以往一样,带几个人,把经书送到住持那里去吧。”

庄武帝挑眼打断道:“莫为了避罚,一心将死伤数往小了说。”

“是,微臣这就去。”

陈旭后背沁起了凉汗,他牵强笑了笑,忙回答道:“回圣上,这自古打仗哪有不损兵折将的道理,臣麾下虽小有……”

良月领命,嘱咐其他人小心服侍后就快步退下了。

“朕听闻,”庄武帝的目光扫过御案上太尉董广原的奏折,“去岁平南之役中我大齐兵将死伤惨重,呵,真乃奇哉了,此等大事,竟未见将军在折中提及过半字。”

东山层林渐染霜意,草木清秀,流水净透,虫鸟时有鸣啼,风光甚为秀美。

陈旭身形一顿,忙拱手:“臣在。”

但不知为何,上山途中,良月始终心绪不宁。

最后依命随其他同僚要退出昭明殿时,庄武帝却悠悠一声叫住了陈旭:“镇远将军留步。”

到山门时,天已经全黑了,此种情形,也只能在寺中歇息一晚,慈眉善目的老住持口诵“阿弥陀佛”接下了经书,着弟子先领来客去膳堂食斋饭。

陈旭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幸好,真是幸好。

夜里,良月辗转,久未入睡,她坐起身,听见房外松涛阵阵,更难有睡意,她起身捞起自己的外袍,匆匆打开门就往外走。

庄武帝依次与众人说过了话,语气温和得很,脾性显得沉稳,不像陈旭料想中那般疾言厉色,他问的是些寻常小事和治军之策,且认真听着各自的答复,偶尔颔首表示赞许,看上去并不是一位很难相处的天子。

“夜这么深了,大人到哪里去?”抱着大罐灯油的小沙弥在殿侧的石阶上站定了。

陈旭记不清很早以前见他的情形了,毕竟那已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情。

“下山,回宫。”良月头也不回。

庄武帝御案上的奏折批过了大半,他眉目沉静,说每一句话都似是带着笑的,那种雍容大方的气度根本不像一个久病且被架控过的傀儡君王。

“哎?下山?不成啊,会有危险的!师父!师兄!你们快来拦一拦大人啊!”

庄武帝回到昭明殿上,列位武将杯中的茶水已是凉透了,宫女们忙重新过来换了热茶。

小沙弥吓得脸色发白,跺脚大声呼叫,然而不等他的师父师兄们赶来,那人影已经跨出寺庙大门去了。

萧聘纵然心中茫然苦涩,嘴角却是慢慢浮起了一丝略为爽朗的笑意。

披星戴月往回赶,黎明拂晓前,可算是安全无虞地在钦平门前下了马。

“知道了,我的皇帝哥哥。”

重华宫里静悄悄的,快步走去庆安殿,薄薄夜色里,只见当值的姑姑和几个宫女内侍正焦急地在殿外来回打着转,良月心里“咯噔”一下,急忙冲上前去问发生了何事,待姑姑看清是她,脸上神色这才松了松,长话短说道出了萧聘独自在殿内坐了一宿的实情。

没有朝外走去的脚步声,殿内什么声音都没有——哦?还在等她回答吗?哈,萧明瑄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执拗起来还真是有萧家人的遗风,又硬又倔像块石头,非要撞了南墙再回头、见到黄河才死心。

国师体弱,多年养病惜命,自然知道以她病躯,是断断不可忧思操劳、夙夜不寐的!

萧明瑄起身,衣袍发出细碎的声响,他走了几步,立在帘幕下回过头,萧聘闭目躺在美人榻上,无声无息的,静得好似一幅画,他犹豫着张了张嘴:“聘儿,我没有兄弟姊妹,现在身边唯有一个你,你要好好活着,我不想太孤单。”

这……果然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吗?

“嗯。”

良月脸色煞白,忙推开殿门走进去——

“我累了。”

萧聘半倚在窗边的木椅上,支手撑住额头,低垂的双目眼神空洞且灰暗。

殿中寂寂,沉水香幽郁醇和。

路过书案,书案及周围地上,有揉皱撕碎的纸屑,沾染了墨迹,想是写了字在上面。

萧明瑄转过头,默不作声凝望着萧聘仿佛沉睡的面庞。

良月将目光收回来,小心走近,试探着唤椅上的人:“国师?”

“假如你功亏一篑,你的性命将捏在太后手中,但我,是一定没有活路的,与其受尽屈辱或折磨死在别人手里,还不如我自己下手痛痛快快地了结。”

无神的眼眸颤动了一下,萧聘抬起了脸。

“有什么不一样?”

良月看一眼烛台,蜡已快烧尽了,她假装轻松地笑了笑:“国师,一夜劳累,还是去歇一歇吧。”

“不一样的。”

萧聘侧头瞧一瞧窗纸外隔着的朦胧天色,答了一个字:“好。”

“要是我没能从长乐宫中全身而退,你不也准备用藏在怀中的那柄匕首刺死自己吗?”

“当心!我扶您。”看她要起身,良月赶忙跨步上前。

萧聘心间陡然一颤,带着震惊的神采抬起双眼,她望着萧明瑄冷峻的侧脸,想起了他很早以前温润的眉目,沉默片刻,萧聘自觉无甚言语以对,再次疲倦地合上了眼,口中只喃喃地说:“真是幸好,我活下来了,可你……又是何必呢?”

“你,你不是去了东山寺?”萧聘扶着良月手臂,忽然一顿,怪疑的目光落在了她脸上,“怎么这就回来了?”

六年后的这某个清早,一切难熬的岁月已成为蒙尘的过去,萧明瑄坐在她身边,重新忆起时犹神色戚戚,满目哀楚:“那个时候,你高烧不退,一躺就昏昏沉沉躺了十三天,意识全无,我好害怕,怕你会从此不再醒来,我一门心思扑在你身上,根本无暇去管母后怎样,甚至还不只一次想过,如若你真的醒不来,那我便随了你而去。”

“哦,我在寺中住不习惯,所以就连夜下山了。”良月扯了谎话。

郑太后伏罪,郑氏一族遭诛,根源于长乐宫的势力终于被彻底肃清了,子夜更深,消息就像自己长了脚,飞快传向四面八方,萧聘长久处于忧患中,乍然闻得苦心功成,怔忡良晌,恍惚立起,却突然脸色惨白、仰面向后栽去……

“呵,真是怪人啊!清静自在的佛前寺所待不住,却爱回来这冷砖冷瓦的皇宫内苑。”萧聘没怀疑,只是打趣了她两句。

萧明瑄每每想起那段新旧交替的陈年光景,心口都会隐隐泛疼。

良月陪笑不答。

郑太后在长安宫中整日厉声咒骂,宫人毫无对策,屡次来报,庄武帝又置之不理,时间一长,也就没人当回事了,后来是郑太后自己骂累了,长安宫中才得了清静。

萧聘在寝殿安睡之后,良月折回庆安殿,将揉皱的碎纸全部拢到一起,一张张展平了拼合一处,令她倍感不解的是,写得满满当当的好几张纸,其实只重复写着三个字,不,也不该简单形容为是“三个字”,更准确一点儿说,那是一个人的名字。

永晏元年春初,郑太后搬出富丽奢华的长乐宫,迁居到陈旧寡静的长安宫里去了,庄武帝亲书的谕旨,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一句话——“无诏不得迈出宫门半步”——郑太后永远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会像那些愚蠢的宫嫔一样被关进冷宫,而将她一身荣耀剥去的,竟是她眼中始终懦弱庸怯的萧明瑄,她十月怀胎唯一生下的孩子。

司徒誉。

次年,年号改作了永晏。

“司徒……誉?”

当年隆冬的深夜,在郑氏一族被诛杀之际,三百精兵和弓箭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长乐宫,郑太后从睡梦中惊醒,妆容散乱跑至殿外,浓重的夜色里穿一袭银色长袍站着的人是她的儿子萧明瑄,宫门外马蹄声疾烈,继而有数名武卫闯入,萧明瑄朝为首一人挥了挥手,十三颗人头就被整齐地摆到了郑太后的面前,那竟会是……她的兄弟和侄儿?那竟是郑氏一族已成年、可担当的全部男丁!

良月可以确定,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那是元凤十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