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网络小说 > 朝暮记 > 第二章 重华宫

第二章 重华宫

“是。”

“你去忙你的,朕进去看看她。”

萧明瑄放轻脚步往重重帘幕后头走去,但他一掀动最后一重纱幕,还没靠得太近,美人榻上合目披衣斜倚着歇息的人就缓缓睁开了眼睛。

萧明瑄眉头深蹙,默默了片刻。

萧聘脸色病白,她侧过头看萧明瑄,没有丝毫意外,神情是一派宁静的:“这一大早的,你不在前朝处理政事,来我重华宫里做什么?”

良月起身,低头恭谨答道:“回圣上的话,大人睡醒有一会儿了,方才咳得稍显厉害,现下已经好多了。”

“听说你……”萧明瑄不敢说出“咳血”那两个字来,他抿唇笑了笑,走上前几步,坐在了她身边,“听说你不舒服,我就过来看看了。”

“无需多礼,平身吧。”萧明瑄说着就弯腰端走了宫女手里的药碗,他朝里望了望,又问良月说,“她怎样了?现在是睡了还是醒着?”

“药熬好了?”萧聘盯着他手里的大半碗浓黑的汤汁喃喃自语,她起身坐直了些,抬手取了,再看他一双关切的眼,倦意深沉一笑,长噫道,“我哪天是舒服的呀?左右都习惯了,你也不必太在意了。”

良月才要伸手去接,忽然被人一声阻止住了,她转头看到来人,既是诧异又是惊惶,急忙垂目跪下:“臣……”

萧明瑄看她皱着眉仰头将汤药饮尽了,他小时候是个药罐子,汤药苦不苦,闻着气味儿也晓得,所以他知道,萧聘喝的药,远比他以前喝的那些更难以下咽,但是萧聘一口气喝完了,一个苦字都没说,她把空碗放下,没像别的女儿家一样会往嘴里含上一块糖,实际上,无论是甜糖还是蜜果,她都没有,她手边上没有任何甜的东西,萧明瑄瞧见她用纤白的一只手端起了近旁案台上的清茶。

“让朕来。”

那双手白得接近透明,一丁点儿的血色都没有,唯一的他色大概就是那些如枝丫般细细纵横的青色筋络了……

庄武帝没许人通传,他匆匆跨进内殿时,正逢着宫女把汤药端上来。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重华宫坐落在皇宫的东南角上,是个极为幽静的居所,距离昭明殿很有一程路。

萧明瑄眼底酸涩,他慌忙将头撇向别处,不想让萧聘看到他发红的眼眶。

小内侍迭声应了,立马就撒腿跑走了。

萧聘怔住,缓缓抬脸看他:“胡说什么,这与你无关的。”

老内官算是对自己的憨徒弟彻底没辙了,他用拂尘柄轻打了他一下,催道:“还不去重华宫看看圣上那边什么情况!”

灼热的泪意涌了上来,萧明瑄低着头,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因微微的哽咽而带上了颤音:“六年前,你几经生死才得以回到京都,那时候,我身体孱弱,什么都做不了主,就像玩偶一样被人提线控制着,母后垂帘听政,郑氏全族……呵,真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整日难过、焦虑、急躁不安,却想不到任何法子去改变自己的处境……”

小内侍嘻嘻笑,连夸师父英明睿智、未雨绸缪。

萧聘倦乏极了,她捂住双眼,轻声地说:“皇帝哥哥,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老内官气得往他头上狠敲了一记:“你也不仔细瞧瞧那董家父子最近的作为,董太尉正得圣上倚重,董小都尉谋略过人又能征善战,连征西将军都对他赞不绝口,保不齐将来这父子二人啊,一文一武,为大齐股肱之臣,圣上都要青眼有加,我还不赶紧伺候好啰?”

萧明瑄摇摇头:“不,我要说,我要永远记在心里……没有你萧聘,就不会有现在的萧明瑄……没有你,我早就是一个死人了……”

小内侍头如捣蒜:“是是是,师父教训的是!只是,为什么单单师父您要对董家的……”

萧聘实在是不愿意回想起永晏元年以前的事情了,但是随着萧明瑄的低语,她的整个人好像又被硬生生地拽了回去,那些漫长又充满了恐慌的日与夜,真是如同寒冬腊月一般难熬啊——

“笨!”内官斜他一眼,啐道,“在宫里当差,这点眼力劲儿都没有不如趁早滚蛋!你小子千万学好啰!”

费尽心机和力气,终于能够再回到京都,可是她一回来,就听说了长兄萧侑的死讯,郑太后将萧侑留在京都做人质,防的是贬谪到南陲的雍和王会图谋不轨,后来雍和王病逝,萧侑依旧被圈禁在宫中,萧聘为了重新见到萧侑,由南往北吃尽了苦头,而最后,唯一指引着她支撑下来的希望却突然破灭,她的精神世界一下子就崩溃了,她行尸走肉一样活了好久,郑太后想斩草除根杀掉她,是萧明瑄奋不顾身保下她,让她待在自己的身边,寸步不离护紧了她,连食物和水,也是萧明瑄先尝过之后才会再递给她。

“师父,这……她们知道哪位是董家的二公子吗?”一个小内侍跟在他后头问。

在那些日子里,萧明瑄何尝不是过得胆战心惊?郑太后嗜权好杀,他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异母的手足不是被降罪赶走,就是惨遭屠戮,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年纪相仿的堂兄萧侑陪伴,最后连萧侑也死了……

“哎,那盘时样新鲜的,放得离董家二公子近些。”内官嘱咐说。

萧聘决定振作起来,是因为她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

估摸着庄武帝一时半会儿不能回来,当值的内官便让宫女们上几盘糕点。

下着秋雨的那日,萧明瑄要喝的药没有被准时送来,萧聘觉得奇怪,看萧明瑄在练字,就没告诉他,而是一个人悄悄离殿往尚药局去了,许是下雨吧,尚药局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人,炉上搁着好几罐药,萧聘不知道哪个才是萧明瑄的,她心想等一等吧,四下看看又没有可坐的地方,于是只好走到隔间里去,隔间有茶水,也有椅子,她留心着外间的动静,不多久,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是有人进来了,萧聘下意识站起来准备走出去。

陈旭本故意将自己撇了出来,谁想这绕上一圈又把他给绕了回去,碍于赫连老将军的情面,他不得不认真回应了几句。

“小成子,圣上的药该熬好了,哎,那药搁了没有?”

“南边?南边好啊,正巧南边在跟南辛开战,你年轻有为,指不定……哎呀,陈老弟,那不是你的地盘吗?”

“啊,突然被叫去训话,都差些忘了!”

“反正我爹也不肯,那我不妨想法子去南边待一待了。”

萧聘愣了一下,想,这些人差事当得可真好,给皇上熬的药,却连药材都不记得放齐。

“京都人多规矩多有什么好的?不回来也罢了。”

“快快快!”

“我想调回京都来,但我爹不让。”董昀失落答道。

“来了来了,我说你可小声些,别让人听见!”

“小子,往后有什么打算?”赫连将军问。

“这儿没人,再说听见了又怎样,太后让办的事,谁敢多嘴多舌?”

董都尉听说陈旭的大名以后,笑着起身抱拳向他道了两声“久仰”,而陈旭只是客气地笑笑,寒暄数句后端过了案头上的热茶。

“唉,虎毒都不食子,太后的心是真狠,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下得去杀手。”

“不过又是一个靠着祖荫封官为将的绣花枕头而已。”陈旭想。

萧聘睁大眼睛呆立在隔间里。

——原来是家世煊赫的京中子弟。

“嘘!你不想活命啦!”

“董太尉家的二公子,董昀。”赫连将军笑着介绍说。

“我前几天偷偷听见周御医对太后说,这药再服上三个月……”

“嗳,好。”陈旭一面应着,一面走过去,目光落在年轻武将身上,顺势问道,“这位是?”

“闭嘴!你还敢说?皇上怎样不关我们的事,你少去操那份心!”

“陈老弟,你也坐过来啊!”赫连将军招呼道。

紧接着是把药汁倒进碗里的声音。

听言语,赫连将军与年轻武官间的关系甚是亲昵,陈旭不由得意外,再正眼打量了那年轻人一番。

萧聘打了个冷颤,她捏紧拳头,悄悄攀上隔间的镂花木窗,看见其中一个小内官将一只白色的瓷瓶用纸包住,匆忙塞进了近旁的柜子底下——宫人们最不敢把毒药带在自己身上,因为一不小心被发现了,就会以“意欲毒主”的大罪投进死牢。

“董家小子,来这儿坐。”赫连老将军笑呵呵地拍了拍身畔的空位,朝那位年轻武将招了招手。

白瓶子里装的,确实是毒药,混在进补的汤药里,一点一点地腐蚀掉萧明瑄的身体,而丝毫不会被人察觉。

陈旭也暗暗扫了同僚年轻的面庞和衣饰一眼,心下不无蔑视:哼,一副不谙世事的蠢模样,真不知是如何爬到都尉的位子上来的!

萧聘从那一刻起,有了不一样的想法,她决定做些什么:第一件事情,是暗中将毒药换掉;第二件事情,是想方设法借萧明瑄的手扣了周御医的幼子在身边,以此威胁周御医瞒着郑太后认真调理萧明瑄的身体;第三件事,是有意无意地制造一些小麻烦,引导萧明瑄多去与朝臣接触,尤其是京中带兵的武将。

老内官没说什么就出去了,只是走之前不由得还是再多看了年轻武将一眼。

萧明瑄的身体一日日康健起来,精神劲头也越来越好,他不是傻子,稍加留心,自然就明白了很多事情,但他羽翼单薄,在郑太后面前依然只能表现出病弱不支和俯首听命的样子。

“哦,是这样啊。”年轻武将恍然大悟,不好意思摸摸后脑勺,然后抱了拳向对方说道,“多谢公公告知!”

郑太后生性多疑,渐渐就发现了异常,更抓住了暗中将毒药掉包的萧聘。

当值的内官横眼看过来,他打量年轻人一遭,竟没张口冷嘲苛责,反是心情甚好地笑了笑:“国师身有不适,圣上珍视手足,听闻后很是焦急,已亲自过去重华宫探望了。”

“看来,你是很想替我儿明瑄承受些他该承受的东西了?”

众人的心口俱是遽然一震。

郑太后大怒,命人狠狠责打萧聘一百棍,浑身是血的萧聘被丢在了料峭春寒里,萧明瑄跌跌撞撞闯进长乐宫,正看到萧聘被侍卫们架住强行灌着乌黑的汤汁,他发疯一样推开了那些侍卫,紧紧抱住奄奄一息的萧聘,不顾一切朝郑太后怒吼:“你给她喝什么?你让人给她灌了什么!”

但偏巧就有那么一个心性浮佻的年轻武将随口多问了一声:“公公,圣上不在啊?”

郑太后拢着鬓发,十指蔻丹艳得像血,她脸上笑得灿烂:“还能是什么?该你那份儿的药啊,你不喝,那就她替你喝!”

皇上让你等,岂敢有二话?大将们都不嫌命长,一一拱手称是。

“你……”

当值的内官引了他们到殿侧的席座处,吩咐宫女们上了茶水,老成赔笑道:“要劳数位将军在此候上一候了。”

“皇帝哥哥。”

陈旭数人早早去到昭明殿,殿上却连一个人都没有,更别提圣上了。

萧聘在他怀里费力地睁开眼睛,攥紧了他的衣袖,摇头令他不要冲动。

秋分前一日,圣上忽然传召,请暂居北苑的几位武将前去昭明殿叙话,陈旭之名赫然在列。

萧明瑄愤恨得几乎是要咬碎一口的牙,但为了先保住萧聘的命,他确实不能与强势的郑太后起冲突,他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抱起萧聘,极力隐忍着,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出长乐宫去,任胸前的衣襟被血染得斑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