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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龙山会

也是那一刻,锦衣堂的院门从外被破开了,一队身着黑衣的蒙面男子,手执兵戈冲将进来。他们进院后就分散开搜找,只见各处的窗扇紧闭、门扉敞开着。黑衣人们狐疑地进屋,东翻西找,均是空荡荡的,连个人影儿都不见。

三个人跑出去没多久,东西两面又相继升起了两道红光,嗖嗖两声,撕开了绵密的雨幕。

他们正要到院中汇合,这时候,各处屋门忽然砰砰砰逐一地从外面关上了……

淡月说罢,有条不紊地将花厅的门一一打开,而后领着俩人从东角房的抱厦穿出去,过后院的假山,再从架高的半悬竹楼直奔四道院。

正跟着往飞霭楼跑的沈明珠,气喘吁吁地道:“淡月姐姐,春望、春晓他们怎么都没跟上来?”

“胜副卫吩咐过,万一情况有变,小心为上,命我即刻带你们撤到四道院的飞霭楼——文弼,珠儿,跟我走。”

春望、春晓——月明斋的仆役。还有翠柳、翠苔——烟碧斋的仆役。

淡月露出惊诧的神色,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拽起沈明珠,俩人迅速地将窗扇全合上。然后淡月到洞厨里拿出随身兵器,别在腰间;又到罗汉床前,掀开踏脚的最末一块木板,取了三只弓弩,自己拿一只,另两只给张辅和沈明珠。

这四人均是死士部的成员,也是北平亲军都尉府外派扬州的武职强将,以一当十的高手,被胜娇容安排在雪满斋的一左一右,负责暗中看顾张辅和沈明珠。

主仆三人在屋内静静地等消息,这样约莫两刻钟,锦衣堂的院外忽然响起一阵人声喊叫、脚步嘈杂。那声音由远及近,仔细听,甚至还伴随着刀剑交鸣声、厮斗声!

“他们负责押后,此刻应该正忙着剪掉尾巴,稍后就会追上来。”淡月一手扶着张辅,一手撑着伞,背后还挎着弓弩,“珠儿,你自己看路,一定要跟紧了!”

沈明珠拉过她的手,用小脸儿蹭了蹭。

飞霭楼——如其名,终年雾霭不散,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宛如仙境的楼阁。楼身十分别致,呈船形,共有八层高阁,每层的屋脊、雀替都饰有精美的禽兽泥塑和人物雕像,阁基有石栏围护。楼周围多栽种修竹古梅,倚莲花峰,跨曲涧,深岩峭壁,掩映在林麓间……一囿之地,方圆百亩,占地极大;又婉转曲折,环绕盘旋,千姿百态,亦如迷楼。

淡月伸手摸了摸沈明珠的头,她不善做这些,动作些许僵硬:“很用心,珠儿。”

两个半大的孩子、一个小孩子,其中一个还是眼盲,在这样错综复杂的环境中行走,一不小心就会迷路。淡月却驾轻就熟地用雨伞拨开花枝,不断在相似的小径上穿梭,抄近路,直到瞧见那用石屑堆砌的花坛,还有旁边矮矮小小用柴根编成的门扉——满园的富贵气中,由此透出几分不起眼儿的荒野味道。

即是红雀和淡云负责的位置。

淡月让沈明珠扶着张辅,自己上前拆掉门扉上的锁链,推门进去。三人掸了掸身上的雨水,顺着小路往下走,越来越暗,越来越逼仄——顺着小梯道七拐八拐,大约一刻钟,淡月摸索着墙壁凹槽里的火石,擦着了,点燃铁钩上的蜡烛,幽幽火光,照亮了古意盎然、充斥着潮湿霉味儿的楼阁内部。

一直在窗前仰着头注视的沈明珠,接茬道。

这大抵是飞霭楼的地下部分,块石垒砌的墙壁成圆形环绕,每隔一些距离就有凹槽,放置着烛台或火镰。借着昏暗的光线仰头望,棚顶雕刻的藻井居然是一朵硕大无比的彩绘莲花,周围盘绕着菁蔓忍冬纹,井外则是圆形连珠纹、白珠纹,还有大而精美的三角纹垂幔。

“东中门和西偏门。”

沈明珠挽住张辅的胳膊跟着淡月的脚步,再往下稍许,赫然发现墙壁凹槽里放的已不再是灯盏,而是一个个方柱形镶嵌彩色石头的宝函。确切的说,不是宝函,而是骨函。上面堆满了灰尘、蛛网,掩盖着中间小小的牌位,四角还有形态各异的驱邪罗汉像。

“那方才的信号发出地,就是……”

这里安葬着不知是谁家的数名先祖。

淡月道:“目前还不好说。只知道,是打从沈家四房住进这别庄,就总在庄子周围出没的老鼠。胜副卫于是一早安排了英华、淡云、红雀、红莺,各领着手下人,分别埋伏在西中门、西偏门和东中门、东小门,守株待兔。”

沈明珠掩唇惊呼了一声,而后合十双掌,朝着最近的几个骨函逐一拜过去。

“哪拨人?”

“多谢。”

“是。”

是淡月的声音。

张辅道:“有闯入者?”

张辅不明状况,询问地望向沈明珠。

“文弼公子安心,胜副卫早有安排。”

沈明珠踮起脚尖凑到他耳畔,小声说了些什么。

淡月这时端着茶碗走过来。

这样又往前走了一段,张辅轻声道:“听说这千金山房,原不叫这名字,而是叫‘吴氏北庄’,原主人是一吴姓富贾,曾因在荒年施粮赈灾,获得朝廷嘉许的金字匾额,被十里八乡尊称为‘吴大善人’。几年后,又逢天灾,吴氏再度开仓接济灾民,却被指摘用的是霉米,结果激起民变,闹得京城都跟着震动。当今圣上派出钦差来查,结论是吴氏的赈灾粮确实是霉米——以次充好、伪诈人心、诓骗朝廷、欺君罔上,皇上大怒,下令将吴家上下满门抄斩。吴家人便该是死绝了,民间又有传言,吴大善人买通了狱卒,临刑前,用两个死囚代替两名嫡子,给吴氏留下了香火。”

雪满斋,沐浴更衣后的张辅坐在窗前,耳尖地听到东西两面光焰一前一后冲天的动静,问道。

张辅说到此,轻叹道:“但如今活下来的是淡月你,可见传言也不尽为真。”

“刚刚那是内部的烟火信号吗?”

前面领路的少女闻言浑身一震,她没有回头,脚下停顿了少顷,继续慢慢地往前走。

他身后的家仆们扔掉雨伞,两拨人动起手来。

沈明珠这时忍不住道:“淡月姐姐,之前你随身的帕子掉在地上,被文弼哥哥捡到,他摸到帕角绣了一个小小的‘吴’字。”

第二束光焰炸开之前,淡云退后几步——

十年前,淡月叫吴映月,淡云叫吴暎云。

没人说话,周遭只有雷电交加,以及树叶被风雨摧打的沙沙声。

十年前的吴氏北庄,也就是千金山房,是他们兄妹出生、成长的地方。

前者均打着伞,静候的姿态,严严实实地挡在一道院的月洞门前。黑衣人们则狼狈许多,任凭冰凉的雨水打在头上、身上,浇得浑身湿透。

“坊间的传言是对的。”淡月轻轻淡淡地回道,“当年在大狱,我父亲的确是用重金收买狱卒,让他们做手脚,放我的两个哥哥一条生路。”

淡云领着五名家仆,与对面数量相同的蒙面黑衣人静静对峙。

沈明珠与张辅跟在后面,竖起耳朵屏气凝神地听。

与此同时,轿厅方向,西偏门。

“那时候大哥哥先被送出去,轮到二哥哥,他发现唯有男丁能存活,抵死不从,非要用他一命换我的命……二哥哥闹得凶,狱卒们怕再僵持下去,会东窗事发;又觉得一样是救,同样的银子,救谁不一样,索性把当时正发高烧昏迷不醒的我,从连通着水牢的暗河送了出去。”

她前往同春园的方向不变,脚下的步子加快了许多。下一刻,东面又一束红光冲天,这次离得近,砰的一声,炸开的光亦如闪电照亮了乌云笼罩的天空。

淡月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廊道内,平淡得仿若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胜娇容眯起眼来,脸上没有惊慌,反而是一抹预料之中的冷意。

“那霉米的事……”

就在这时,西面忽有一道红光冲天直上,在半空炸开了花,那光焰将她的瞳子晃得流光溢彩。

“也是真的。霉米的事,民变的事……”淡月伸手轻轻抚过凹槽里的一个骨函,指尖撩动蛛网扑簌簌掉落。

刚从飞霭楼出来的胜娇容,此刻跨进通往同春园的抄手游廊,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在台阶上,将她的裙裾和鞋面都淋湿了。她回身抬头望那翻滚闪动的云层,电蛇游走,雷霆咆哮,一阵紧似一阵,竟隐约地让人感到心惊。

若按照话本中传奇动人的故事,她吴家满门合该是被冤枉,抑或是有贪官污吏使计陷害。于是,好人惨死,坏人逍遥,最后只一双儿女幸免于难。

申时才过半,天已黑得如同打翻的墨汁儿。少顷,几道闪电划过寂寂的半空,霎时将苍穹映照得亮若白昼。一声惊雷轰鸣而至,爆裂炸响,震得窗框都跟着颤动。紧接着一声滚地雷,再一声……又是一场瓢泼大雨下起来了。

然而真实情况是,她家既想趁着灾年博声名,继续被朝廷、被乡民高看一眼,又不想慷慨解囊到倾家荡产的地步,一咬牙,将大量霉米掺在了新米中——她爹爹敢这样做,因为事先跟当地的县令通了气儿,万一被发现,衙门要负责派兵压制。

冰冰凉凉,她忍不住一缩脖子,好甜呐!

大灾的年头,求生之念让人变得残忍。为了一口吃的,往往不惜害命,甚至易子而食。饿得皮包骨的灾民们,有的吃了霉米发病,有的因此而死,大家伙群情激奋,当即将吴氏北庄围了个水泄不通。稍后,衙门果然来人镇压,此举彻底激怒了灾民,他们拼命地往庄内闯,扬言要洗劫吴氏北庄、杀了吴大善人抵命。

——走马上任没多久的一大一小两名婢女,这边厢,委实是似模似样。只是小婢女在打开冰桶时,趁人不备,揪了瓷盘里的一颗葡萄放进嘴里。

她爹爹害怕了,让家丁们拿着棍子出来赶人,结果,衙门的差役、吴氏北庄的家丁、灾民……扭打到一处,混乱整整持续了两个时辰。直到知府衙门都来了人,那些互殴致死的,老弱病残被踩踏死的……三方各有死伤,甚是惨烈。

沈明珠这时去冰桶旁,取那壶外壁挂了冰霜的酸梅汤备着。

闹得这样大,自然要惊动到京城。等朝廷的钦差一到,不消怎么查,吴家的人、知县衙门的相关涉案人,就都被下了大狱。她爹爹自知在劫难逃,想方设法地拉拢狱卒,从死囚堆儿里掉包捞人——家中算她在内一共三个孩子,那时为了多剩些家产给两个嫡子过活,她爹爹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她这个年仅五岁的小女儿。

天越来越阴霾,黑云压城,眼看大雨将至。沈明珠扶着张辅回了花厅,淡月立刻递来干爽的新帕子给他擦汗,随后,淡月将他搀扶到内屋——四扇屏风后,浴桶已经备好了,浴汤注满,热气腾腾,皂角、浴巾、熏香一应俱全。

如果不是二哥哥,她如今也不过是这骨函中的一个,栖身在这死寂阴冷的地底。

沈明珠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顺着地底骨塔的盘旋梯道往上,穿过两重铁门,再扭开顶棚上的机括,掀开盖板,便是飞霭楼的第一层。淡月托举着沈明珠上去,两人又合力将张辅拽上来,仨孩子互相扶持着,攀着楼梯上了二层。

“术业有专攻。很多淡云大哥会的,我们可都未必会。”

外面的雨已经小了,淅淅沥沥,丝丝的凉意从窗扇吹进来。

沈明珠咋舌道:“淡月姐姐那么厉害,淡云大哥居然不会武!”

飞霭楼经过淡云的特殊改造,昼夜不休的几日工程,变得与原貌天壤之别。从外表看,各处大小屋顶,交错重叠,翘脚飞悬;每层阁廊宽阔,每方四柱,屋面盖以灰色福字瓦,别具一格。实则内里的每处回廊、屋室、墙壁,包括墙壁的壁画、挂饰,均是一模一样。

张辅轻笑道:“北平亲军都尉府,死士、暗卫、细作、清理者——各有职司,各具所长,并不一定所有的成员都要是行伍高手。你看淡云大哥,不会武,当年不照样在招募选拔中胜出,后又成了外派扬州的第二号人物。”

最为精巧的是,飞霭楼是楼中楼。即,从正门进入,可见首两层各有屋室十二间,三四层递减为九间,五六七层为八间,最上层是八角攒尖塔,劈分为两个敞室,赏景饮宴之所。而真正的飞霭楼,首两层却有屋室十五间,再往上则分别在外观基础上叠加三间。

“师父们说,能逃也是本事。”沈明珠瘪嘴道。

——多出来的屋室,从外根本看不出来,且只有地底骨塔一条通路。这原是吴氏用来存放银箱之地,当年建造这座别庄时,就有意设计成此。便因其隐蔽不易察觉,十年前被朝廷抄家,很多家底被藏匿了下来。

“师父们怎么说?”张辅问。

现在经由淡云的稍加改造,每个屋室之间打通了暗门,还设有直通上下楼的悬梯。由外看不到内,由内却能看到外,既方便了监视,又便于来往,神不知鬼不觉。这本是为了应对沈家四房认人,眼下突发状况,倒成了隐匿和逃脱的最佳场地。

“可这不是迟早的么……我是说,招募选拔。”沈明珠翘着唇小声道,“转眼比试在迩,我都没跟人打过,到时候难道要我一味逃窜……”

淡月领着张辅和沈明珠一直上到第五层,走进东面靠里倒数第二间,进屋后,将门掩上。

“或许因为你年纪的太小,目前还不太适合实战。”

三人休息片刻,就听到梯道里响起上楼的脚步声。

沈明珠道:“在嘉定的时候,我也有学这些,只是从没与人较量过,都是对着木人桩。”

扒着门缝看去,是一个蛾眉皓齿的美丫鬟连拖带拽地将一个小姑娘弄上楼。

张辅轻笑:“你若也有兴趣,有机会让淡月教教你。”

沈明珠这时看清楚,那小姑娘是沈明媚。

“啊?”沈明珠道,“没有……就是有些羡慕。”

“轻霜,我身上好疼……好疼,轻霜……”沈明媚有气无力地哀唤着。

“怎么?”

“忍着。”

少年弯腰略低下头,让她能够到自己。谁知小姑娘擦着擦着,就是一叹。

“我好想回家,呜呜呜……我要回家,我想我娘了……”

院中的空地上,张辅与怀真切磋了半个时辰,怀真走后,他自己又练了半个时辰,此刻脸颊赤红,汗流浃背。沈明珠在背阴处看着,见他收了势,拿着帕子小跑过去给他擦汗。

轻霜低头看她:“你闭嘴!”

除此外,紧挨着花厅的角房东侧还造有一风车——轴承咬合,扇轮转摇,塘子里的水就动起来了。那水自竹管传送至屋檐,再沿檐直下,形成水帘,激起凉气,让屋内、屋外的人都十分受用。

“轻霜……”她抿嘴委屈地抽噎。

淡月麻利地切了四样水果,盛在薄如蝉翼的瓷碟子里,镇在冰上;一壶酸梅汤则埋在冰水中。

再没有之前颐指气使的傲娇样儿,此刻她的衣裳都破了,头上、身上全是稻草,脸上的脂粉也被眼泪冲花,两腮划得一道道血痕,狼狈得不像样子。

拉开冰桶的铜环,里头冰块硕大,冒着白气儿;又有侍婢打来井水,往冰上头一浇,哗啦啦,顿时凉意扑脸。

再看拽着她的婢女,也差不多模样。

雪满斋,小厮们抬着两个冰桶进屋。

沈明媚可是吓坏了——庄内发生变故时,她正在花殊阁里发脾气,因为小厨房将她想要的燕窝莲子羹,做成了雪梨银耳羹。她正犹豫着是要摔了炖盅,还是先吃几口,再让小厨房重做,就听到楼外响起一阵混乱的尖叫声。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早前还是万里无云的晴好天儿,未时一过,云层聚拢,阴霾滚滚,又开始黑沉下来。溽暑蒸蒸,大地潮热如火燎一般,连丝微风都没有,雨来之前,闷热得厉害。

沈明媚掐着腰到窗口去看,刚想斥骂一嗓子,瞧见一伙蒙面黑衣人闯进同春园,看到婢女就砍,尸体横七竖八,血躺了一地。

……

沈明媚惊恐地瞪大眼,尖声惨叫起来。

这一下,且不说沈德昌、沈汉杰讨了个没脸,沈明媚简直气疯了。她不好当场发作,回到西厢处的花殊阁,将满屋子的瓷器能砸的都给砸了。

叫声引得黑衣人纷纷抬起头,乍一见二楼窗口的她,就像是猎人见到了猎物,他们也不砍婢女了,直直奔着花殊阁的方向来。

由侍婢通报后,回复是:不熟。不见。

沈明媚浑身哆嗦,眼瞅着那些黑衣人到了小楼近前,其中一人举起黄杨大弓,那箭嗖一声朝着她射来——

旁边的沈德昌眼珠子一转,随即推出了沈明媚——都是小女孩儿,自家姊妹聚一聚,说些体己话,总不过分吧?

要不是轻霜及时将她扑倒,沈明媚就是一箭射中喉咙而死的下场。

回复是:等着。

轻霜也是北平亲军都尉府的成员,训练有素。她见势不好,按照先前胜娇容的吩咐,她拽起沈明媚就往飞霭楼的方向跑。

“那认人的事呢?”——沈汉杰又横眉怒目地问。

可还没等到楼下,就与冲上来的黑衣人碰个对面。轻霜没动手,赶紧带着瘫软的沈明媚往回跑,硬是上了三楼。黑衣人攻上来的一刻,轻霜抱着沈明媚从三层窗户跳了出去——西窗外搭着专为夏日避暑的卷棚,略高于一层窗户,上面铺着厚厚的稻草。主仆二人这样一跳,摔得七荤八素,轻霜又抱着沈明媚往卷棚下一滚,俩人掉进了楼后的草垛子里。

沈汉杰气得跳脚,差一点与侍卫起了冲突。

黑衣人们见状,纷纷如法炮制。结果第一拨人从卷棚往草垛子上跳时,正等着的轻霜突然扳动机括,草垛子里哗一下翻出十几个钉耙,耙尖磨得又长又尖锐,全部朝上。黑衣人们还来不及发出叫声,就被钉耙扎成了刺猬,血肉模糊。

连院门都没进去。

沈明媚亲眼看到这一幕,吓疯了,眼泪鼻涕尿水一股脑淌出来,烂泥一般委顿在地。轻霜嫌恶地扯着她的后脖领子,一路跌跌撞撞地奔到了飞霭楼。这边厢上了楼,惊魂未定的沈明媚两腿发软,连走都走不动,离近一闻,还有一股子尿骚味。

是院外。

轻霜将她拖上了六楼,又把她推进靠东一间屋室,正要离开,沈明媚搂着她的大腿不撒手。

沈琼的话一点没错,午膳刚过,沈德昌、沈汉杰以嫡亲叔叔的名义,要求面见“沈家嫡女”,却被随行的侍卫们拦在了院外。

“你不能丢下我……呜呜呜呜,他们会杀人,他们真的会杀人……”

“放心吧。”沈琼笑着摸摸她的头,“‘沈家嫡女’现已今非昔比,若没有允许,四房的人根本近不了她身。”

轻霜道:“沈小姐,这地方很安全。只要你乖乖待着不出声,奴婢稍后会来接你。”

“可是,能瞒过外人……四房却是我的家里人。”沈明珠小声道,“待会儿她要是把帷帽摘下来,不会露馅吗?”她比划着指了指头,又指了指脸。

“不要!我不要你走……你走了我就会死……不要,不要!”沈明媚哇哇大喊。

“分明是她三师父教得好!”沈琼得意地补充道。

轻霜无奈,一记手刀敲下去,耳根子顿时清净了。

沈琼这时刮了下沈明珠的鼻子:“真是个小人精!”

将沈明媚抱到罗汉床上,从头到脚平铺上被褥,轻霜将门扉合拢,下了楼。

也是无巧不成书。人生轨迹完全不同的两人,就这样紧紧拴在了一起。

淡月和沈明珠在五楼凭窗望着轻霜的背影,直奔着同春园东侧小门的方向,大抵是去接应同伴。

这假明珠亦经过特殊训练,年纪不大,欺世盗名的本事一等一。在众人眼中,小姑娘刚失了怙恃、丢了哥哥,成为孤儿,终日泪水涟涟、默不吭声,谁能看出她心里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稍后假明珠也会来吗?”沈明珠问。

然而强中自有强中手,北平巧换梁柱,安排了一个与原主有七八分相似的小女孩儿——相近的音容,相仿的年岁,俩孩子往那儿一站,照镜子般,宛若一人。

“应该不会。”淡月道。

身为堂堂东宫的首席情报辅臣,赵世荇不是傻子。彼时,嘉定城大肆搜找之前,必然人手一张沈家嫡女的画像,还会找来昔日在沈家大宅伺候过的丫鬟婆子帮着辨认。否则领错了人去交差,赵世荇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因为她不是目标?”

“有点儿意思啊!”贺七咧嘴笑。

“因为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坐在圈椅上的张辅道。

贺七与沈琼对视一眼。

锦衣堂有四道院的飞霭楼做退路,同春园一左一右也必然另有精妙布置。毕竟,目前假明珠才是这庄子里最为重要的人物。

“不像的话,怎么进东宫呢。”沈明珠耸肩道,“不像的话,也不骗得那么多人团团转。”

沈明珠闻言看过来:“我不明白了,这些人是冲着你、我、假明珠、沈明媚来的?”

贺七一怔:“怎么这样说?”

“不是你我,珠儿,应该是沈家嫡女。”张辅思忖着道。

“可她长得应该与我很像吧?”小姑娘歪着头。

“沈家嫡女?”沈明珠愈发困惑,沈家嫡女不就是她,抑或假明珠吗?“大家这一趟齐聚到扬州,为的是认人,可瞧眼下这架势……”她喃喃的。

“你肯定不会认识她。”贺七失笑道。

这架势,不像是认人,倒像要杀人。

“我好像不认识她诶……”

杀谁?沈家嫡女?

“看到另一个自己,有什么感觉?”贺七问。

对方又是怎么知道沈家嫡女在千金山房呢?

沈明珠扔掉手中的树枝,挪动小短腿慢慢地蹭过来。

张辅和淡月都没有说话。

沈琼朝着她招手。

很多情况他们也不清楚,不好妄加揣测,只是对方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刚刚三道院的锦衣堂被一众黑衣人闯入,说明庄子的东中门或西中门失守了。沈明媚住的同春园也被黑衣人闯入,说明东侧的小门也失守了。那么另两道门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别玩了,来,到先生这里。”

谁会有这么大的能耐,接二连三突破了胜娇容的布防?又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闯进堂堂知县老爷的别庄杀人放火?

两人随后一同转身,看向花丛深处那蹲在地上专注数蚂蚁的小姑娘。

“淡月,到这里就安全了。我们不会乱走,等着你回来。”张辅重复着轻霜的话。

“咋了,她早晚要知道的嘛!”贺七撇嘴道。

这是让她去西偏门接应淡云。

沈琼闻言斜眼瞟他一下。

淡月低头静默了一瞬,抿唇道:“我的任务是保护你们俩。除了你们身边,我哪都不会去。”

“啧啧,说得好像你不知道她是官家闺秀一样。”

“可是淡月姐姐……”沈明珠迟疑道。

“岂止,说是官家闺秀也不为过。”

“放心吧。”淡月道,“我哥哥虽然不会武,但他最熟悉这庄子的地形,不会有问题的。”

“啧啧,比起真正的沈家嫡女,这一位倒更像沈家嫡女。”

此时此刻,二道院的青莲居,两拨人正鏖战一处。

沈琼头戴斗笠扛着锄头,裤腿袖筒都挽着,弓着腰蹲在东角门的花丛边。旁边一起蹲着的,还有在青莲居外院看门的杂役、贺七。

小雨淅淅沥沥如瘙痒,青石板的路面被冲刷得透亮,踩上去又湿又滑。捉对厮杀的众人却都脚步稳稳,在雨中你来我往,焦灼得难解难分。

同春园来了贵重娇客,满园子的琪花瑶草都显得生机勃勃。

“诶,你老拽着我作甚?我要去雪满斋救我家小徒弟啦!”贺七一边打,一边使劲甩胳膊,要摆脱抓着他的红雀。

手里的帕子攥了又攥,被她的指甲抠破了。沈明媚的脑海里忍不住浮现这种想法:若自己才是长房所出,那该有多好……

“什么雪满斋,那里有淡月和春望、翠苔他们呢,用不着你!你老老实实跟我在这儿待着!”红雀也一边打,一边狠揪着贺七,死不撒手。

才被东宫领走多久?这阵势,这做派,任谁瞧见,哪个敢相信她不过就是个商贾之女!

对面的黑衣人看他俩这么不认真,恼羞成怒地攻上来,被贺七和红雀同时抬起的脚逐一踹飞。

沈明媚跟在众人后面往里走,冷眼见着“沈家明珠”像个公主似的,前呼后拥,高贵的不得了,心里的酸水就凶狠地往外冒。

“不赖嘛!”红雀笑。

她也不说话,只由一名侍婢上前与胜娇容、怀德沟通。而后,这两名大管事领着下人们夹道引路,侍卫中三人先行、四人押后,小女孩才由侍婢搀扶着,迈开步子,施施然跨过门槛——一顶素帷软轿停在庄内的影壁处,旁边丫鬟婆子站成堆,这便是要抬着入轿厅。

“小兄弟,我可是你前辈!”贺七挑眉道。

在她身侧的侍婢们却先一步挡在了前面,无声阻隔出不远不近的距离。这下子,立刻显出小女孩儿高人一等的矜贵身份。

红雀道:“哦,对了,你在死士部比我还早两届呢。”

门前恭候的众人这时齐齐地迎上来。

“知道就好。年轻人,要学着尊老爱幼——”

比同龄女孩儿略高的身段,穿着一袭月白缎六幅绣边百褶裙,脚上是云纹绮履;戴着帷帽,瞧不出长相,帷帽长长的下摆一直到脚踝,随着莲步轻移,轻纱飘动,翩然如仙。

话音儿拖长的一刻,贺七突然扯着红雀往后退。红雀以为贺七是反抗要逃,下意识地出招还击,谁知贺七借力打力,抓住红雀的胳膊猛地将他整个抡出去——红雀踢出的那一脚,刚好踹在身后拽着沈琼的同伴肩上。

随后,一名侍婢上前打帘子,一名侍婢放矮凳。放矮凳的侍婢又到车前,扶着从内出来的“沈家嫡女”下车。

同伴“啊”一声惨叫,冷不防松了力道。沈琼反手一拧,摆脱了对方,迅速窜到灌木丛里,朝着雪满斋的方向跑。

马蹄的达达声,以及轱辘碾过青石板路面的声响——那车匀速驱驰至近前,车夫一勒缰绳,三匹马同时停驻,稳稳当当,在原地丝毫不乱。

“诶你——”红雀急眼了。

沈明媚来时乘坐的是马车,“沈家嫡女”来时乘坐的也是马车,区别在于:前者是单驾小马车,普通车厢,帘子用布,两侧没有随行侍婢。后者却是三马并驱,车厢大,顶也高,帘子用绢,两侧各有一名随行侍婢,车后面还跟着一队七人面容肃整的侍卫。

“抱歉,”贺七死死扣住他的手腕,“你们信不过我们,我们也信不过你们。”

轻霜道:“沈小姐,你站好,客人到了。”

“可是胜副卫那儿……”

沈明媚自以为是地道:“哪有这么不好惹的白身……该不会是工部侍郎的私生子吧?”小姑娘家家,能说出这话,也是少见。而她嘴上不屑,心里却生出了些旖旎心思。

“胜副卫是你们的头儿,不是我们的。”贺七打断道,“我跟小沈只认苏州府的副卫、春三彤。临行前,他交代我们要保护好小丫头。”

“文弼公子是以工部侍郎府的客卿身份来的,虽是白身,咱们知县老爷却都不敢怠慢。”

红雀有些愤慨,但他还是阻止了要追上去的同伴,然后将火气撒在了黑衣人身上。

“贵客?有多贵?”

……

轻霜道:“文弼公子。庄子里的贵客。”

青莲居的东厢房,沈德昌和沈汉杰就像一对老鼠,哆哆嗦嗦地躲在柜子里。

“那是谁?”沈明媚问。

“四哥,你说他、他们……不会冲进来吧?”

沈明媚想说些什么,支吾半天,又被轻霜给拽走了。

“他们冲、冲进来……他们此行是来劫持沈家嫡女的,又不是我们,冲进来又如何?”

少年扶她站稳,当即松手,并没有说话。

“劫持?”沈汉杰用嘴咬着手,声音发颤地道,“四哥,刚刚你没瞧见?他们一进院子,见人就杀!尤其是年纪小的姑娘,连侍婢打扮的都不放过……”他说到这儿,眼圈都红了,“四哥,我真后悔带明媚来了,那是我的亲生女儿啊!你说她现在会不会已经……”

沈明媚惶惶然抬起头,右边的是轻霜,左边则是一个锦袍绣带的清隽少年郎——周身沉静之气,容颜皎皎,衣裳楚楚,风华宛然。

沈德昌闻言绷紧起脸,也有些悔不当初。原以为暗中传消息给周王,让周王府的人来扬州,搅乱一池水,事态会对他们比较有利。谁成想周王是一个疯子,他手下的人是一群疯子!

她刚要发出尖叫,两只手一左一右拉住她。

这可是扬州府!南直隶!知县的别庄里发生血案,这么严重的事,能瞒得过京城吗?况且此处正住着东宫的娇客,消息一旦传到皇太孙的耳里,顺着往下查——周王府的杀手怎的这么巧,在这时找来了千金山房,还逢小姑娘就不放过?再万一沈家嫡女真有个好歹,东宫非让四房的人赔命不可!

沈明媚的鼻子险些气歪,轻霜的那双手却像钳子似的,怎么也挣脱不开。她心里不痛快,过门槛的时候,一不留神就绊了,整个人撞向红漆柱子。

沈德昌越想越着心焦,浑身的汗都下来了。

唯独沈明媚,临出门前故意打翻一盒胭脂,将刚上身的裙衫毁了。她想借此拖着不露面,正酝酿说辞,谁知轻霜一进屋,立即雷厉风行地点了四个大丫鬟,指挥她们给她换衣裳、梳头……众婢子三下五除二将她收拾好,轻霜就不由分说地拽着她下楼,一路从同春园疾走到了大门口。

“宁王的人呢?人呢?信上不是说宁王府的人也会来吗?”他急赤白脸地道。

而不管是虚情还是假意,沈家四房的人此刻也都在迎接的队伍里。

沈汉杰捶胸顿足地道:“四哥啊,就算宁王的人来了,也是来找沈家嫡女,二选其一,人家不会救咱们的!”

如此兴师动众,迎的不是沈家的小姑娘,而是东宫的颜面。知县、李善耆原也要来,堂堂朝廷命官迎接商贾之女,却着实不好听,这才作罢。

话音刚落,屋门这时砰地一声巨响被撞开了。

与此前的排场不同,这一回,恭迎的队伍从二道院的青莲居一直排到了正门外的街衢。胜娇容、淡云、怀德、怀真、怀璧,各代表千金山房、工部侍郎府,站在大门外的台阶前。张辅则在大门内,身后小厮、杂役、婢女……簇拥列队,井然有序。

逆着光,一队黑衣蒙面人赫然出现在门口,手里都拿着明晃晃的白刃,刀尖还往下滴血。

沈家四房住进别庄的三日之后,六月十七日,“沈家嫡女”姗姗而来——

沈德昌和沈汉杰惊恐地瞪大双眼,魂都要吓飞了,抱成团儿恨不能地裂个逢立刻钻进去……